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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子曰     即鹿txt下载     即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九章 司马荒谬至 征虏善口惠(上)

    应召而来的郗迈等吏,便是不着官衣的,亦羽扇纶巾,形貌风流,唯独谢执的穿着最为随意。

    时已四月中旬,荆州位处江南,天气比北地更热,并且潮湿,谢执足著高屐,下穿松垮的宽绔,腰间两根长带,上绕肩膀,露於其上身的薄裳外头,形如莘迩原本时空后世的背带裤。

    亦不像郗迈等人多拿羽扇,谢执拿的是柄蒲扇。

    一边朝自己身上扇风,他一边说道:“莘幼著这个人,向来无利不起早,你们看看,他前后两次遣使到我荆州,都是为了他定西的利益。这一回又遣人前来,不用说,定是又有所图。”

    罗冲说道:“谢君以为,征虏这回遣使来,是为何图?”

    罗冲与罗涵同姓,但两人并无亲族关系,罗涵是桂阳人,罗冲是襄阳人。

    罗冲与罗游是兄弟两个,罗氏在襄阳是个大族,和其它州郡的唐人士族一样,也是只与门第相等的士人家族通婚,因与习氏等襄阳本地的士族世代联姻,他兄弟二人的妹妹,便是习山图的母亲,按亲戚来讲,他两个是习山图的舅舅。不过现下於荆州州府的官职,他两个却已不是如习山图,都只是州从事而已,不如习山图这个“主簿”的官职清贵,并且与桓蒙亲近。

    谢执怕热,满头是汗,衣裳虽薄,体上亦汗流浃背,他索性把肩膀上的背带摘下,任之垂落身侧,先没有回答罗冲,而是与桓蒙抱怨,说道:“明公,也忒过小气了吧?”

    桓蒙愕然问道:“此话怎讲?”

    谢执理所当然地说道:“这么热的天,我本在裸卧室中,舒舒服服地取个凉快,你把我们召来,我不得不穿衣著袴,可你却又不肯给些冰块解热,搞得我汗出如雨,这难道不是小气么?”

    桓蒙失笑说道:“卿意原来如此!”便即令堂外的从吏,“速取洁冰来,与谢卿消暑。”

    不多时,冰块取来,十余块冰,每块都尺余长短,一尺之厚,大小相等,被切割得整整齐齐。观此冰块,莹白可爱,其内无有一丝杂质,极是通透,果然如桓蒙所言,当得上“洁冰”二字。这些冰块是去年隆冬时,专门取江陵县外山中的泉水,置入模具中,使之冰冻而得的。总共冻下了数千块这样的泉冰,随后放到深挖的巨大冰库里头,保存到了现在。——若论干净的程度,莫说用来取凉了,等其冰化成水后,就是再使之煎茶熬汤,也是上品。

    冰块都被盛到银盆之内,分别放到了谢执等人榻边。

    谢执迫不及待地俯身弯腰,摸了一把,冰凉入手,似乎热意顿为之一去,他惬意地叹了口气。

    桓蒙说道:“适才从事问卿,卿以为征虏遣黄荣此来,是为何图?卿尚未回答啊。”

    谢执真是不拘小节,竟把沾了冰水的手指,放到嘴上,舔了几舔,吧唧了两下,回答说道:“莘幼著遣黄荣来是为何图,我又非他,自是不知。不过黄荣谁人也?明公当然知道,此人乃是莘幼著的心腹。这次使我荆州的不是高充,却是黄荣。由此可以推料,莘幼著这回派人来,或会是与前两次有所不同,他这次所图者,也许会比前两次更大。”

    桓蒙以为然,说道:“卿所言甚是。”要非是南阳遇到敌情这件事更为紧要,他说不得,在因了谢执此话而激起的好奇心的驱使下,就等不到明天,要立即接见黄荣了,只是眼下,还是得以县把南阳敌情此事的对策给议出来为重,故收住好奇,并亦不在“定西使者”这事儿上再多做讨论,言归正题,正容肃色,顾视众人一圈,说道,“征虏遣使又来的事,暂且不必多言,他到底是又有何图,明日我一见黄荣,便就可知。今日召请卿等来,是为一件大事。”

    毛肃之问道:“敢问明公,是为何事?”

    桓蒙就把蒲洛孤引兵万余进犯南阳此事,说与了诸人知晓。

    说罢,他说道:“倘只此万余秦虏,我南阳守军四千,足以抵御,唯买德郎忧虑或许秦虏会再遣兵马支援蒲洛孤,故向我求援。……蒲洛孤是蒲茂的嫡弟,蒲茂僭号以今,累次对外交兵,多有蒲洛孤统军参与,胜多败少,俨然秦虏之名将也。他此回领兵犯我南阳,不可小觑,秦虏若再遣援兵,更需重视。南阳才得,此我来日攻洛,复我神都,或进取关中的必经之地也,关系重大,断不可旋即便失。卿等对此,都有何高见?尽请畅所欲言,我洗耳恭听!”

    毛肃之蹙眉深思,一面思索,一面说道:“秦虏已得邺城,不北上幽州,趁胜尽灭慕容氏,却於此际,反过来掉头打我南阳,它这是打的什么主意?”

    孙胜说道:“这还用说吗?一定是觉得南阳的我军,威胁到了洛阳,亦即威胁到了他的后方,所以在继续追击、尽灭慕容氏之前,蒲茂想要先把南阳夺取,以能全力以赴地进攻幽州。”

    毛肃之说道:“参军的意思是,蒲茂担心明公会帮助慕容氏?”

    “正是。”

    谢执听了,插口说道:“如此说来,蒲茂倒是不蠢,看来已是猜到慕容炎派了使者来我朝中。却慕容炎的使者虽确到去了建康,呈表我朝,乞与我朝结好,但方下一则,朝中颇有‘坐观虎斗’,随它诸胡残杀,一概不帮的舆论,二来,天子病重,朝中诸公也无有心思管这些闲事,慕容炎,我朝、咱们荆州,却实是不会帮的。”

    说到这里,谢执眼前一亮,进谋上策,建议桓蒙,说道,“明公,要不干脆把慕容炎使者现在建康,但我朝并不打算帮慕容炎的这件事给宣扬出去罢!说不定,蒲茂闻后,就不会再存打南阳的心思,主动把蒲洛孤部给调回去,接着去打他的幽州了!”

    慕容炎为了延续魏朝的残命,於月前遣使去了建康,提出请与唐国结为盟好,请求唐国遣兵北进豫州,进攻蒲茂之后方,以减轻幽州当面的压力,作为回报,他愿意把洛阳送给江左。

    比之贺浑邪这个深被江左唐士痛恨的羯胡集团,鲜卑慕容最早时候,曾是唐国的藩属,於中原称帝以后,对唐国留在北地的故臣和北地的唐人士族右姓也没有大杀特杀,故是慕容炎提出的这个结盟请求,江左朝中反对的意见其实不多,然正如谢执所言,只是现在江左天子病重,而储君未立,未来究竟谁人能被立为皇帝,委实是关系到了这些重臣、门阀士族的切身权益,因而江左朝中的重臣、衮衮诸公们,一时无有功夫去理会慕容氏的存亡,这就导致慕容炎的这个使者,在建康已经待了快一个月,江左朝廷还是没有给他一个答复。

    一个听似公鸭的声音响起:“谢司马此言,简直荒谬之至!”

第七十章 司马荒谬至 征虏善口惠(中)

    说话之人穿着成年人的衣冠,但是相貌年少,红扑扑的脸蛋,唇上才刚长出淡淡的绒毛,实际是个少年,此人却非别人,正就是袁子乔病故之后,如今最得桓蒙器重的郗迈。

    至於他的嗓音如同公鸭,不必多言,这自是因他处在变声期的阶段。

    如今士人,无不以世资、家声为比拼高低的依据,却那陈郡谢氏与高平郗氏,尽管而下并为江左侨姓中的高门,两家祖上近代以来的仕宦经历、官品大致相当,然若比较前代秦朝时期,郗氏则是胜过谢氏,郗氏於前代秦朝末年,曾出过一位御史大夫,而谢氏於秦、成之际,其祖上所任之最高官职,不过是个中郎将罢了。

    故以此按说,郗氏的世资,本该是高於谢氏的,唯因天下乱来,郗氏是后入江左,且是以流民帅的身份而得到的江左的任用,换言之,也就是说,郗迈的父亲现下虽然位尊朝中,但究其本质,他们家实际上却是依靠武力而才得以跻身江左高等的士族行列之中,故而郗氏子弟很多时候,其实是不受到士族阶层的礼遇,反而因他们祖上行伍的经历而受到轻视。

    因了以上缘故,再加上谢执年长於郗迈,於士林中的名誉也高於郗迈,特别他的性子不管是他的本性也好,是为了抬高自己的名阶刻意为之的也好,又是个潇洒不羁,傲视王侯,乃至被桓蒙呼为“方外司马”的,因而对郗迈不说看不上,他却也没有因为桓蒙对郗迈的看重而就给以郗迈足够的谦退、尊让。

    闻得郗迈此言,谢执顿然不乐,放蒲扇於胸前,斜眼看他,说道:“黄口儿说谁荒谬?”

    “仆言司马荒谬!”

    “我哪里荒谬?”

    郗迈跪坐榻上,昂首说道:“仆请给司马讲个故事。”

    “什么故事?”

    “说:古有一个放牧的人,常有狼来吃他的羊。正常情况下,该怎么应对?自当是磨利刀剑,取以弓矢,把狼打死,如此,羊自然就得救了。可这位牧人不然,……司马猜他怎么应对的?”

    谢执问道:“怎么应对的?”

    “这位牧人非但不磨刀取弓,反而备下了一些肉块,他用这些肉块来喂狼,指望把狼喂饱了,狼就不会吃他的羊了。……结果如何?司马不妨再猜一猜?”

    谢执翻了个白眼,说道:“结果如何?”

    “结果就是:不但羊最后被狼尽数都给吃了,这个牧人,也被狼给吃了!司马适才所言,就如此牧人备肉喂狼,反受狼害的这个故事一般无二!司马就是这个牧人。岂不荒谬?”

    谢执哈哈大笑,举蒲扇,点坐在对面的少年郗迈,顾与座上诸人说道:“我却是说错了,郗嘉宾非是黄口儿,而是利嘴儿!”问郗迈,说道,“我读书虽然不多,然凡古今书籍,亦少有不观者,这个故事,我却怎么从未读到过?嘉宾,此故事源出何书?”

    “嘉宾”,郗迈的小字。

    郗迈说道:“此故事源出《郗子》。”

    “《郗子》?此何书也?郗子,谁人也?”

    “郗子者,即在下也。”

    谢执再度大笑,说道:“小小年岁,敢自称为‘子’!胆子不小,别的不说,只卿这份豪气就强过我矣!”与桓蒙说道,“无怪嘉宾深得明公厚爱,竟为明公入幕之宾!”

    “入幕之宾”四字,讲的是桓蒙与郗迈的一段故事。去年深秋的一个早上,谢执等吏求见桓蒙,上禀公务。时郗迈也在室中,桓蒙就叫他卧床旁听。床有帐幕,谢执等人初不知郗迈也在,后来风动帐开,这才看到郗迈。谢执遂笑言说道:“郗生可谓入幕之宾也。”

    这四个字中的“宾”,既是意指“宾客”,也刚好对应了郗迈的小字“嘉宾”。

    桓蒙掀须而笑,宠溺地看向郗迈,说道:“嘉宾虽是年少,才高过人,不逊君等!”问郗迈,说道,“嘉宾,卿以为司马之言非也,那以卿之见,蒲洛孤将犯我南阳,我该何以对之?”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正如明公方才所说,南阳地关紧要,乃是明公日后北复洛阳、西进关中的必经要道,断不容失!故此,不管他蒲茂为何会於此时,不趁胜进攻幽州,却反来打我南阳,我如今唯当一条对策应之:即寸土不退!”

    郗迈尚显稚嫩的脸上,说这些话的时候,透出了飒飒的英烈之气,端得一位少年英雄的模样。

    “寸土不退?”

    郗迈注意到了桓蒙似心存忧虑,猜出了他的忧虑是何,说道:“敢问明公,可是担心现下朝局不稳,我荆州难免分心,恐怕无法全力应对蒲洛孤之来犯么?”

    桓蒙含忧说道:“知我者,嘉宾也!诸君,我正有此忧。天子病重不起,已快两月,而朝中诸公犹争论不休,至今还没有定下宜立宗室何人为储。朝堂於此际这般的不宁,万一秦虏果然如买德郎所虑,真的是大举来犯我南阳,我只恐怕,咱们荆州没有办法全力以赴地应对啊!”

    “朝中诸公犹争论不休”,这话实际上桓蒙艺术性的一句话。最好立何人为储,江左朝中的重臣们,其实早就达成了一致的意见,便是选择亲近士人、性格柔弱的程昼为储,却正是因了位处建康上游,手控荆州重地的桓蒙迟迟不肯表态,此立程昼为储之事,才拖延到了现在。

    “没有办法全力以赴地应对”,这句话的潜台词则是:倘若江左朝中不顾桓蒙的意见,最终强行立了程昼为储,那荆州与建康的对立,必然就会因此而明面化,而又一旦明面化后,是不能排除两边也许会刀兵相见的,——毕竟殷荡虽然被迫免职,可别的州郡不讲,单只扬州以及扬州与荆州间的侨州豫州,却都还是在江左朝廷的控制下,对荆州便是个威胁。

    文到此处,须得插句题外话。

    江左南迁以今,荆州因为位处长江上游的缘故,固然向来都是位处长江下游、地在扬州境内的建康之最大隐患,凡牧荆州者,无不都凭此地利,并及荆州境内繁多的百姓和主要用北地流民组建成的荆州兵,也就是“西府兵”以与掌控着扬州的江左朝廷对抗,是谓“荆扬相抗”,但此二州之外,关系到朝局稳定与否的位置重要之州,其实还有一个,就是侨州豫州。

    这个侨州豫州,辖地不大,只有三个侨郡,一个弋阳郡,一个西阳郡,一个新蔡郡,南北四百里,东西二百里而已,但此侨州却首先,因为处於荆、扬之间,其次,也是因为此州北邻淮水,进则淮北,退则淮南,是北伐、或者抵御北地胡人南下的前线,故境内有好几个军事重镇,兵马颇精,而一直以来,都是荆州与建康朝廷,或言之,荆州与扬州激烈抢夺的对象。

    桓蒙攻取蜀地之后,就有心把豫州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内,殷荡兵败后,他对豫州更是觊觎,但直到目前为止,豫州还在建康朝廷的掌控下。

    这些且不须多说。

    却说听了桓蒙此话,郗迈离榻起身,下揖说道:“迈敢请明公入侧塾。”

    “哦?”

    “迈有一策,可解明公此虑。”

    谢执的眼又开始斜,斜瞅着郗迈,摇着蒲扇,说道:“有什么话,不能当众讲,偷偷摸摸的去侧塾里讲?嘉宾,你是把吾等视作外人了,还是你要对明公上的策见不得人?”

    郗迈闻此近恶的戏谑之言,神情不变,从容自若,说道:“君等皆明公之信用腹心,何来‘外人’之说?仆所要上给明公之策,光明正大,又何来‘见不得人’?之所以仆请明公入侧塾者,无有别因,唯因司马好酒,仆恐策未得行,已为司马酒后泄矣!不闻‘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机事不密则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么?司马,此圣人之所教也!”

    谢执不免又一次的哈哈大笑,说道:“伶牙俐齿!”

    桓蒙就下榻,与郗迈共入堂后侧塾。

    两人於侧塾坐定,桓蒙问道:“嘉宾,是何策也?”

    “明公恐‘荆州没有办法全力以赴地应对’,所因者,无非是担心朝中诸公会强立相王为储,这样,我荆州与朝廷目前的局面可能就会出席恶化。既是如此,迈愚见,明公何不及早表态,表示也同意立相王为储?”

    “及早表态,同意立相王为储?”

    “迈知道,明公一直不肯表态,不肯表示同意、支持立相王为储,主要是出於两个原因。立相王为储,这是朝中诸公最先提出的,就算明公随后同意,也无拥戴之元功,此为第一个原因;明公与相王虽然相熟,但关系并不十分亲密,相王更亲近的阀族诸公,此为第二个原因。”

    桓蒙不瞒郗迈,颔首说道:“我不肯表态,正是因此两个缘故!”

    “迈之愚见,明公的这两个担忧,实际上大不可必!”

    “怎么个大可不必?”

    郗迈面上神采四射,他侃侃而谈,说道:“先说第一点,相王尽管是朝中诸公最先提议,立他为储的,然若无明公允可,就是朝中诸公再作拥护,他肯定亦是当不上储君,相王对此,定然是心知肚明,所以明公如果表态支持,同意立他为储的话,他必然会对明公感激万分,是为明公虽为‘随后同意’,却一锤定音也,此功何逊於拥戴之元功?”

    桓蒙细作思量,想了会儿,说道:“卿这么说,也有道理。第二点呢?”

    “第二点,相王固是更亲近阀族、名士,然明公与相王亦熟,当知其性。其人文弱,所擅者,清谈言辞罢了,国家的军政大事,他悉无理会之能,是以朝中诸公才会想着立他为储,可这样的一个人,如果继承了我大唐的帝位,……明公,岂不对明公也是大有好处?”

第七十一章 司马荒谬至 征虏善口惠(下)

    桓蒙拍案说道:“能断我疑者,嘉宾是也!嘉宾,我不瞒你说,你说的这些我也都已有考量,只是迟迟不能决断,今日听了卿言,吾疑决矣!……好,就按卿之所议,我明日就去书朝中诸公,赞同立相王为储!”

    “明公,去书之前,须得有一事先做。”

    “何事?”

    “宜先择一心腹之吏,往去建康,谒见相王。”

    “谒见相王?”

    “把明公将要支持立他为储此事,提前告知与他。却是也不需要再对他讲别的什么话,若迈料之不错,相王一定会惊喜至极,必会因此而主动许诺,继承大位之后,会给明公什么好处。”

    桓蒙抚须而笑,目视郗迈年少而沉稳的面孔,说道:“嘉宾,卿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郗迈笑答说道:“迈之聪明,小聪明罢了,何能与明公的雄才大略,远见卓识相比!”

    郗迈此话,是他的真心话。郗迈虽与其父不同,其父常恨自己尝混於军伍,逊於玄谈,而他天资绝伦,文采丰盛,擅长清谈,并长於书法,如今年纪虽小,谈玄解理已能入微,而且一笔好字在江左也已是小有名气,直白点说,也就是郗迈比其父更像是一个时下的士人,但因其父祖为淮北流民帅的缘故,对军旅之事、北伐之业,郗迈却又与寻常的士人不类,非但并不排斥,更是倾心於之,也是因此之故,他与桓蒙一见如故,对桓蒙,他着实是非常钦佩。

    “嘉宾,你怎么也阿谀起来了?”

    “迈之所言,肺腑言也。”

    “哈哈,哈哈。嘉宾啊,我也不要相王许我什么好处,我同意、支持立他为储,说到底,根子上还是为了我国朝能够传承稳定,不给北地的胡虏们趁乱而入的机会,以免重蹈西朝之旧辙!……不过话说回来,要能借此给豫州换个刺史,倒也不失一举两得。”

    “西朝”,是江左士民对南迁之前的唐国朝廷之称呼。

    郗迈知道豫州是桓蒙久欲得之的,便就笑道:“前时殷公北伐徐州,豫州刺史陈公有遣兵相助,兵败失利之后,殷公被朝中免职了,陈公却至今尚未被廷尉追责,於情於理,说不过去,这豫州刺史,确是该换个人了。……却是敢问明公,不知豫州刺史该换谁任,明公可有人选?”

    “南中郎将谢郎清易令达,久掌地方,数任戎职,堪称文武双全,委以豫州之重任,可也。”

    “南中郎将谢郎”,这说的是谢执的长兄谢崇。

    谢崇是他们兄弟中年纪最大,出仕最早的,现下的官职因也是最高的,出仕以今,他先是在朝中为吏,后放地方,历任过建武将军、历阳太守、都督江夏义阳随三郡军事、江夏相等等文武长吏之职,所在皆有政绩,其为官清廉,理政简易,爱护兵士,在江左军中也颇有美名。

    郗迈刚在外头的时候,才被谢执嘲笑为“黄口儿”,但说到公事,他不以私怨相报,年纪小小,很有公私分明的气度,他赞同桓蒙的意见,说道:“谢君正其人也!”

    像桓氏、郗氏,包括现下的谢氏,这类士族,虽然称得上是江左的名门,但比之久掌朝权的那几个门阀大族,这些家族严格算来,其实是游离於中央之外,亦即尚非是江左之头等阀族的,故此,郗迈来投桓蒙,桓蒙辟用谢执,同时而下又打算再举荐谢执的兄长出掌豫州。

    桓蒙、郗迈在侧塾内议定,桓蒙接受了郗迈的建议,决定不再模棱两可,改以直白地表明态度,同意、支持立程昼为储,之后,两人没在侧塾里再多待,就一前一后,出塾回堂。

    谢执问道:“明公,嘉宾给公上了什么策?”

    毛肃之笑道:“料定是佳策。”

    桓蒙款款落座,呼毛肃之的小字,问道:“虎生,你怎知定是佳策?”

    毛肃之笑着回答,说道:“入塾之前,公眉略蹙,自塾而出,公颜尽展。由此足可见,嘉宾之策,必是佳策,想来应是已经解了明公所忧。”

    “你看的倒是仔细!不错,嘉宾之策已解我忧。我忧既解,这南阳之事也就不必再议了!算来已有多日,没有与君等饮聚,趁今日君等都来的良机,今晚我在堂中设宴,吾等不醉不归!”

    毛肃之愕然说道:“不必再议了?”

    桓蒙之所以召诸吏来议南阳之事,正是因为他担心朝中政局不稳,荆州分心之下,怕是不能全力支援南阳,而现下因了郗迈的建议,他已决定支持立程昼为储,这样一来,“朝中政局不稳”的担心自然而然地也就得到了化解,无须再为此担心了。那么,对於蒲秦进犯南阳此事,荆州也就可以全力支援,——确实是没有再讨论对策的必要了。

    桓蒙见毛肃之没有理解自己此话的含意,亦不多做解释,只管顺着自己的话,接着笑道:“酒场如战场,行军打仗不可无将,饮酒亦不可无令。嘉宾虽少,最是公道不过,今晚酒宴,就以嘉宾为吾之监酒令,君等若有赖酒不饮,吾将悉付与嘉宾惩之!”

    诸吏中聪明的,已经猜出了桓蒙的话意,俱是诧异不已,尽皆心道:“听明公的意思,他是决定表态支持立相王为储了?郗景兴到底给明公说了些什么?居然能使明公下此决定?”心中这样想,众人嘴上则都应道:“诺!”

    当晚荆州州府堂上,一众贤吏、名士,陪桓蒙喝酒,直到天亮才散。

    习山图未参加这场酒宴,他次日一早来求见桓蒙,询问何时接见黄荣等定西使者的时候,乃才闻知,桓蒙竟是酒宴刚罢。

    昨天说好的,今天接见黄荣等人,桓蒙的这条命令,习山图也已经给黄荣说过了。人且不能言而无信,何况荆州、定西如似两国?没得没办,习山图只好明知其罪,仍硬着头皮求见。

    桓蒙和衣倒在榻上,打着呼噜,呼呼的已经睡着。

    习山图凑到他的身边,酒气扑鼻,熏得他难受,往后撤了半步,轻声叫道:“明公?明公?”

    回应他的是如雷的呼噜之声。

    习山图提高音调:“明公?明公?”

    仍旧只有呼噜回应。

    习山图下手,推了推桓蒙,一咬牙,把嘴贴到他的耳边,大声叫道:“明公!明公!”

    桓蒙一下惊醒,挣开醉眼,朦朦胧胧看见了是习山图,表情松懈下来,重新闭上了眼,哼唧了一声,含含糊糊地说道:“彦威啊,大呼小叫的,干什么啊?”

    “明公昨日谕令,今日接见黄荣等人,敢问明公,何时接见?”

    “今日不见了。”

    “可是明公昨日的谕令,下吏已然转达给黄荣等人,黄荣等人现也已在客舍中准备好了。”

    “无执说的不错,莘阿瓜从来无利不起早,这个人啊,我琢磨透了,贪心得很!并且心眼灵活,总能瘙到人的痒处,故向来都是只给人些口惠,却换走实利!这几年,他花言巧语的,又是从朝中讨得了征虏将军的官职,又是使我帮他共御秦虏!想来想去,朝中与我从他那里落着什么了?什么也没有!上回他捞了汉中、梓潼三县,我问他一再讨要,都讨要不回!气闷到现在!这次他再又遣使来,无非是又搞些漂亮的场面话,挠乃公的痒痒,然后图我的什么东西,想再从我这里捞到些什么好处!我见不见他的使,都是那么回事!”

    “……,那黄荣,明公是不打算见了?”

    桓蒙大醉之下,只想睡觉,讨厌习山图喋喋不休,他奋力再把眼睛睁开,往身边摸去,吓唬习山图,说道:“彦威,吾亦有梦中杀人之好也!你再不走,我可就要入梦了!”

    习山图哭笑不得,只好下拜辞去。

    出到堂外,习山图心道:“明公今日看来是见不成黄荣等了,征虏将军固如明公所评,素来是善口惠而捞好处,但毕竟定西数挫秦虏,前时更南安、陇西、汉中三郡,俱败进犯之秦兵,可称能战,总也不能因为明公的大醉失信,而把征虏惹怒,我且编个瞎话,先把他们稳住。”

第七十二章 南北风物殊 不得不许耳(上)

    习山图想定,就去见黄荣等人,果然编了个瞎话,说是尽管梅雨季节已过,然而荆州仍是近月多雨,闻报江陵城南的长江江水涨满,因是担忧堤岸的完全,故是桓蒙今日出城巡视去了。

    这个瞎话编的,不仅合理地消除掉了桓蒙“失信”的错处,且把桓蒙爱民的形象不漏痕迹地赞美了一番。黄荣等人听了,无有话说,便等桓蒙回来再谒见就是。

    这一等就是两天。

    在这两天中,黄荣等左右无事,却是趁机把江陵县城逛了一遍,连带县外近郊的乡里,也去了好几个。黄荣、张道岳、陈矩等人都是头次来江陵,——准确点说,是头次从偏远的西北来到江左之地,两天的逛看下来,个个大开眼界。

    定西的都城谷阴,在西北这块地方,算是一等繁华的,想数年前,赵宴荔的庶子阿利罗作为质子,被送入定西,初到谷阴之日,阿利罗当时可是眼花缭乱,以为这里就是天上人间,乃非朔方酷寒之所可比,但若与江陵比较起来,谷阴所谓的“繁华”,只能是小巫见大巫了。

    江陵城,是州府之所在,在城池的规划建制上,不如谷阴,依照礼制,仿照一国都城的规模,足有五城之多,只有一块城区而已,但这块城区占地极大,差不多与谷阴五城的面积相当了。

    城中的街道笔直宽敞,东西、南北两条主干道,把整个县城分成了四大块。北边是州府、郡府所在,两座官廨外头,分别有高墙围拢,却是又形同两座小城。——州府、郡府之类的官廨,外头建筑围墙,这是由来已久的旧例,一则,区别贵贱,二来,万一有事,因其类同小城,在县城的城墙被攻陷以后,还可在此负隅顽抗,不说久远的事,只近百年来,就不乏有外城失陷,而守军却凭小城,最终竟是守住了城池,或等到了援兵,击退了侵犯之敌的战例。

    东边、西边、南边都是县民的住宅区。

    区内各有大大小小的街巷,将各区分成数“里”,每个里外也有围墙。

    如从高空望下,江陵县城的大体外貌可比棋盘,十分的整齐。

    主干道、街巷的路边都种植有树木,树边是下水的沟渠,沟渠通到城外,用来排放县民生活所产的废水,以及排放雨天时的雨水。

    并在这些街道的临街地方,星星点点的,点缀着一座座的酒垆等,当垆卖酒的有男子,亦有妇人。几乎每个酒垆的门口都竖立着青色的小旗,旗上写着此个酒垆的名字。谷阴的酒垆也是如此,然江陵县城酒垆的名字,却普遍都比谷阴酒垆的名字要起得雅致,透着温婉之气。

    又在南城、东城、西城,各有一个市场,南城的“市”,主要是售卖县民们的日常所用、所需之物,东城的“市”,主要是售卖金器、玉器等奢侈品,西城的市,位处在城门之外,主要是收麦羊马等大畜生。三个“市”中,与县内街上一样,皆是人来人往,挥汗如雨。

    喧哗、热闹的程度,谷阴与江陵不同,两县的人物风情,亦大不相类。

    谷阴城中,唐胡杂处,各族胡人、西域胡人在谷阴所占的比重很大,街上、市中是随时、随处可见,但江陵城中,却是几无胡人的踪影。便是有那么一二胡人,穿戴的也都是唐人的衣冠,除非他们开口说话的时候,才能从他们的腔调中,听出些许与唐音不同的地方。

    江陵近郊的乡里,与谷阴县外的乡里也不太像。

    谷阴县外,除了农田,水草丰茂,还有牧场,江陵近郊,却虽河水纵横,然而牧场之类,却是一个也无,立在高处,放眼远眺,远近都是翠绿的麦田、稻田。农人们在田中辛勤地忙着农活,和风拂面,水气四溢,带给人以一种慵懒而满足之感。

    逛了两天的江陵县城,第三天,张道岳不肯逛了。

    他对黄荣说道:“江陵这天气,风吹的人懒!县里逛一圈,县外走几步,日头晒得我都昏昏欲睡,哪里比得上咱陇州的天高气爽!就算炎暑,那大太阳晒下来,热归热,也是红红火火!叫人出一身汗,大呼痛快!你们要逛,你们逛去吧,我是不逛了。”

    陈矩的性子,略像其从父陈荪,不怎么喜欢说话,抿着嘴,瞧着张道岳抱怨,只在一边乐。

    黄荣到底是一心都在政治上,居然从江陵的天气,联想到了江左朝廷对待北伐的态度,拈着胡须,说道:“江左温潮,消人心志,非仁人志士所宜居也!无怪朝廷南迁江左以后,日渐以来,却是甘愿偏安於此,少有志复中原的英雄出现了!”

    张道岳说道:“桓荆州,算是志在光复中原的吧?”

    “数遍江左朝中诸公、各州方镇重将,只怕也只有桓荆州一人是心存此志的了!”

    陈矩这时插口说道:“莘公志在规复中原,桓荆州可谓是与莘公志向相投,有道是英雄相惜,这大概也是莘公看重桓荆州,数遣使来与他一再通好的原因吧。”

    张道岳瞥了陈矩眼,笑道:“老陈,说了半天话,你不吭声,你这一吭声,就是拍莘公的马屁。莘公又不在这里,你这马屁,恐怕是白拍了!”

    陈矩神色不变,笑着说道:“我这话怎么是拍马屁呢?我这是诚心所言。”问黄荣,说道,“黄公以为,在下所言可对?”

    黄荣的黑脸上露出点笑容,说道:“老兄说的很对!”

    三人谈谈说说,黄荣见张道岳不愿再逛,逛了两天,他也有点吃不消江陵潮热的天气,遂就说道:“张君今日不愿再逛,那今天咱们就歇一歇。反正城里、城外,咱们大概也都看了一遍,回去谷阴后,也能向莘公禀报一下江陵地方的风物人情了。……既到江南,不可不饮江南之酒,不可不赏江南之乐,要不这样吧,今日咱们就在客舍饮酒,休息一日,如何?”

    张道岳说道:“休息当然是好,却咱们出使到此,身负重任,总不能迟迟见不到桓荆州吧?习山图那小子哄咱们说,桓荆州出城去了,这已两天,仍无桓荆州接见咱们的消息传来,……景桓,你说桓荆州到底在干什么?他是不是不想接见咱们?是在故意冷落咱们?”

    习山图说桓蒙出城巡视去了,这话只能哄哄三岁的孩子。想那桓蒙,身为荆州刺史,如果出城的话,一定仪仗齐全,声势远闻,黄荣等人即便是身为客人,又岂不会听说?只是如果当面拆穿习山图,明言他这是谎话,非但会让习山图下不了台,也会有些不利於达成此次出使的目的,故而黄荣三人,装了个糊涂,前天却是姑且听习山图满口胡言罢了。

    黄荣这几天也在想这个问题,他蹙眉说道:“按理说,桓荆州没道理冷落咱们。或许是他遇到了些别的要紧军政,一时顾不上见咱们?……说不定,还是因为立储此事。”

    陈矩笑道:“要是因为立储此事,那对咱们完成此次出使的目的,却是大有好处。”

    黄荣、张道岳都是聪明人,不用陈矩深入解释,便俱明白了他的意思。

    若是因为和朝中诸公争议改该立何人为储此事,桓蒙无暇接见他们,那么他们这回来,正是为表示对桓蒙的支持,那么自然就对他们有利了。

    黄荣说道:“希望如此吧!”

    张道岳出门,唤使团的小吏去市中买酒、买菜,并叫来客舍的主吏,劳他寻些官伎过来陪酒,这就要准备饮宴听乐之事,却便在此时,一人从客舍外头入来。

    张道岳看去,来人可不就是习山图。

    张道岳也不迎他,昂首挺胸,站在原地,等到习山图走至近处,行礼相见。

    “习君。”

    “张君。”

    两人见礼罢了。

    张道岳上下打量习山图,说道:“这两日约君闲逛,君俱推辞没空,只遣了两个小吏陪同吾等,为吾等引路。却今日,君怎么舍得露面了?”

    习山图说道:“这两日,在下确实忙,绝非托辞,不肯陪同君等。今日在下来,非为别事,桓公刚刚回城,召请君等往见。”

    “桓公回来了?”

    “是啊。”

    “那就请君稍等,待吾等整束衣冠,随君前去谒见。”

    “好。”

    张道岳往室内走去,走了两步,顿足回首,笑问习山图,说道:“习君,有一事请问。”

    “什么事?”

    “莘公记得习君好饮酪浆,这回专门令吾等给君带来了一囊我陇州的上等好酪,前日已经给君了。不知君可有无饮过?是否合君口味?”

    习山图面色登红,心道:“我如何就变成好饮酪浆了?”想起了初见莘迩时的那件丢人事,深觉羞臊,他是个老实人,倒未因此发怒,勉强答道,“饮了,饮了,好酪,好酪!”

    张道岳哈哈一笑,大步回室。

    不多时,黄荣、张道岳、陈矩等收拾完毕,都换上了官衣,鱼贯出来,即由习山图引导,先出客舍,上车落座,继而往去城北州府。

第七十三章 南北风物殊 不得不许耳(下)

    入进小城,到了荆州州府,黄荣等人登堂等待,不多时,在七八个亲近吏员的陪侍下,桓蒙来到。黄荣、张道岳、陈矩等起身下榻,行礼迎接。头两次到荆州出使的都是高充,黄荣三人,桓蒙俱是初见,他叫三人免礼,略作打量,目光在张道岳的身上停驻了片刻。

    却是黄荣三人,黄荣的出身较为低微,外在的气质便少了几分高门士人的风流,而张道岳、陈矩虽皆是陇州的高门子弟,但陈矩纯然是个文士而已,张道岳则有英豪之概,故而桓蒙对他最为留意。

    看了几眼,桓蒙问道:“卿何人也?”

    张道岳未料到桓蒙劈头头一句,就是问自己是谁,不过,尽管他没有料到这点,反应却很从容,没有按桓蒙的问话先做自我介绍,而是首先介绍黄荣,说道:“好教明公知晓,此位便是我定西朝中的内史侍郎,这次遵王令出使贵州的我定西正使,黄君讳荣。”接着介绍陈矩,说道,“此位是我定西武兴太守,此回出使贵州的副使陈君讳矩,至於在下,张道岳也。”

    “张道岳?可是汝陇张氏子弟?”

    “在下正是张家子弟。”

    “定西故王国大农张公,是君何人?”

    “今我定西内史监张公,是在下家君。”

    一个“故王国大农”,一个“今我定西内史监”,两人这一问一答,对张浑不同的官衔称呼,细品之下,却是颇有意味。

    桓蒙恍然,笑道:“原来是张公之子,难怪儒雅之余,英气逼人!竟具文武之资。果然不愧陇之名族子弟!”淡淡地冲黄荣、陈矩点了点头,便自甩袖上到主位,坐入榻中。

    黄荣在政治上何等敏感?见了桓蒙这般作态,心中想道:“见面不问正使是谁,先问张道岳姓名,知了我是正使后,对张道岳热情夸赞,对我却爱答不理。桓荆州这是何意?下马威么?”

    他猜得还真是不错。

    桓蒙评价莘迩是“擅长口惠”,对黄荣等人此次来荆州的目的,早是深存戒心,既然有了戒心,自就不免先给黄荣个脸色看看,也省得他不知好歹,终究是提出什么过分的请求。

    心中这样嘀咕,等桓蒙落座,黄荣等也各礼毕,便就递上以定西王令狐乐名义所写的文书,请习山图转呈给了桓蒙。

    桓蒙打开来,大致洒眼看罢,那文书中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言语,都是客套话,遂将之放到一边,说道:“君等请落座吧。”

    黄荣等人落座。

    桓蒙开门见山,说道:“君等不远千里,来我荆州,想来定非单只是为传递这道定西王的文书而来,必是另有别事的吧?我公务繁忙,今日接见君等,还是挤出来的时间,君等有何要说,就请说来。”

    “公务繁忙”这话倒是不假,一边是遣人去见程昼,表示决定支持立程昼为储,一边是调集、部署军队,预备驰援南阳,没有接见黄荣等人的这两天,桓蒙确是忙得脚不沾地。

    他直来直去,黄荣也就不绕弯子,他沉吟了下,说道:“除了吾王的这道文书,在下等还带来了征虏将军莘公,专门写给桓公的一封信。”说着,把信取出,仍有习山图转呈桓蒙。

    桓蒙拆掉封泥,再打开此信。

    比之看上个以令狐乐名气写的文书,看莘迩此信的时候,桓蒙专心了许多。

    他细细把信看了一遍。

    信的内容分为两个部分,前边也是客套、寒暄之辞,后边的内容较为要紧。

    莘迩在信中写道:“前我定西大败犯我秦州之秦虏,斩获甚多,擒得姚桃幕僚一员,悉一僧人,其名法通。据闻此僧自陈,有王逸之友陈道之者,曾去书与之,言天子病重,已卧床月余不起。未知此事真假?若是谣言,陈道之可斩;若非谣言,仆意其人亦当斩也。

    “设若天子果真病重,未知朝中欲立宗室何人为储?仆身为藩国之臣,不宜论此国政。公戍牧荆州,为国重镇,想定会为国慎选。无论何人为储,定西一如往昔,尽忠效死而已。”

    桓蒙将莘迩信末的这两句话,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他心道:“‘不宜论此国政’、‘为国慎选’、‘无论何人为储’……。莘阿瓜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是在说,於立储此事上,他愿意支持我么?”品之再品,确定了莘迩就是这个意思。

    桓蒙抬起头,看向黄荣,问道:“征虏此信,君可有观?”

    黄荣答道:“此信是征虏特写与公的,交给在下说,信口已封,在下未尝拜读。”

    桓蒙“哦”了一声,也就不再多问,继续想道:“我要是有意改立宗室别人为储,莘阿瓜此信对我倒有些用处,毕竟定西现为我朝的最大藩属,将勇兵精,且与我益、梁接壤,定西的态度左右不了朝局,但确能加重我这边的力量,可如今我已决定支持立程昼为储,他这封信对我却就似无多大用处了。”思忖良久,心中一动,又想道,“不对,对我还是很有用处的!虽是在立储事上对我无用,然在争豫州、以及收梁州此两件事上,对我却是能帮上大忙。”

    定西的地盘现在与益州、梁州接壤,若能得到莘迩的支持,对桓蒙收服程勋也好、逐走程勋也好,显而易见,都会有极大的帮助,这且不说。

    放到争夺豫州上,如能得到莘迩,或言之定西“军威”的相助,那桓蒙就能给建康朝廷造成更大的压力,这对桓蒙把豫州拿下当然也是会很有好处。

    桓蒙思来想去,想了好长一会儿,末了心道:“莘阿瓜好个算计,如我所料,这回又是口惠给我些许,然后诱我上钩,从我这里钓走大鱼!……他娘的,唯是豫、梁二州能否为我所得,实在太过重要,这个钩,我明知是诱我,却还不得咬之!他有何求,我亦不得不许之耳!罢了,我且问问黄荣,莘阿瓜想凭此讨要什么好处!”心有不甘,也无可奈何。

    桓蒙便问黄荣:“除此定西王的文书、征虏的私信,君等还有别的使命么?”

    黄荣答了一句,桓蒙听过,只疑听错,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表现出来。

第七十四章 黄荣察人心 程昼传檄邀(上)

    桓蒙问道:“你说什么?”

    黄荣正色说道:“明公如此问在下,想必是疑心征虏会提出什么要求,来与明公交换吧?明公啊,征虏对明公,那是极其的赞佩,平时与在下等闲聊,每当提及明公,征虏都是赞不绝口,深佩明公不忘国耻、光复中原的壮志。

    “这回征虏特地遣在下等,千里迢迢而来荆州,实不为别事,只为了令在下等送这一道我王的令旨和他的这一封私信与公而已!吾等别无他使命。”

    桓蒙犹不敢相信,心道:“莘阿瓜会平白送我好处,分毫不索?”说道,“君果无有其他使命?”

    “要说其它使命的话,倒有一事,勉强可算。”

    桓蒙心道:“我就知道!”露出了然的神色,问道,“什么使命?你说罢!”

    黄荣没有立刻说,端端正正地下拜行礼,然后这才说道:“这件事便是:征虏专门叮嘱在下,见到明公以后,要代表他和我王,向明公表示谢意。”

    “谢意?谢我什么?”

    黄荣用钦佩的语气说道:“明公当真高风亮节,施恩不图报!这件征虏特别叮嘱在下,致谢明公的事,对明公来讲,也许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对我定西而言,却是感谢不尽。”

    桓蒙纳闷得很,思来想去,不知是何事,值得莘迩这般感谢於他,问道:“到底何事?”

    黄荣说道:“就是月前秦虏犯我汉中时,明公遣陈如海率兵援我此事!要无陈如海兵到,汉中或许已沦虏手!”

    桓蒙恍然,这才明白过来,他心中想道:“陈如海援汉中此事,并非出自我的命令,是他自做主张,自己办下的!程勋抓住了陈如海的这个把柄,还为此来书与我,说陈如海无令调兵,擅离州界,好生地指责了他一番,乃至有意以此上书朝中,弹劾陈如海,把他从梁州赶走。好在梁州处益、荆之间,无有我的许可,这道弹劾的奏书他亦不敢上,乃才把此事按下。”

    陈如海是桓蒙的人,梁州刺史程勋早就视他为肉中刺,想把他赶走,但正如桓蒙所想,梁州位处益州、荆州之间,程勋尽管是江左朝廷安插在这里的钉子,但形势不饶人,不管他想做什么事,没有桓蒙的同意,他还真是不敢做。

    心中这样想,桓蒙脸上做出不以为意的表情,说道:“原来足下说的是这件事。定西是我大唐之藩属,汉中有事,我身为唐臣,自当鼎力相助,况乎我荆、益之兵,雄冠天下,此不过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征虏太过客气了!”问黄荣,说道,“除此之外,君别无他使了?”

    黄荣斩钉截铁,说道:“别无他使!”

    桓蒙听了此话,倒是不由啧啧称奇,想那莘阿瓜,哪次给过荆州不要回报的好处?这一次,却怎么改了性子了?

    既是无有他求,念起这两天冷落黄荣等人,桓蒙却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便放缓了面色,总算是露出了点笑容,说道:“前日我出城巡视江北的岸堤,本说当天就回,却因了些事耽搁住,直到今日才还城。我荆州不比陇州干爽,一入夏,天气潮热,不知君等在我客舍住得可还习惯?若有什么不适,尽管提出,我尽力满足君等。”

    黄荣说道:“习君照顾周到,在下等无有不适。这两天,在下等逛了逛江陵县城,当真繁华,江南风物,名不虚传;在下等并出城,领略了番近郊的乡里风景,所到之处,说起明公,百姓无不赞誉。”夸了几句江左的繁荣,拍了几下桓蒙的马屁,随之说道,“在下等此回至贵地,所为者即是呈递我王文书与征虏私信给明公,如今公事已毕,在下打算明天就返程回定西。”

    桓蒙讶然说道:“明天就走?”

    “明天就走。”

    桓蒙心道:“如此看来,这次莘阿瓜还真是没有其他的请求了。”

    莘迩无有他求,当然很好,但黄荣等明天就走,桓蒙却也不愿。他在荆州,多闻莘迩在定西施行的诸项新政,甚至听说蒲茂在蒲秦都对之有效仿学用,他对之也极感兴趣,道听耳闻,毕竟不如亲自询问定西的朝臣,——而且黄荣此人,桓蒙亦知,系莘迩之心腹,料那些新政出台的过程、出台后的施行的效果,其必定是会比别人更加清楚,这就越发不能放其就走了。

    於是,桓蒙笑道:“既来之,则安之。大热的天,来去匆匆,万一路上再中了暑,染了疾,——上次高君回定西的路上时,后来我闻不就患病了么?未免不美。以我之见,君等不妨在我江陵多住几日,等到休息过来,身体调整好了,再回定西不晚。

    “君等这两天不是逛了县城一圈么?却须知,江陵闻名的景象有好几个,县城之繁华只是其一,周边另有山水湖泊,俱皆一等自然好景,亦不可不观玩也。明天吧,我找两个当地的士绅为君等做向导,带着君等游山玩水,好好的玩上几天,然后再议归程,何如?”

    说到这里,桓蒙又笑道,“君等这两日有无尝过我江南的美酒?听过我江南的吴语小调?赏看过我江南女子的舞姿?今晚,我在府中设宴,款待君等,给君等洗尘。”

    来到江陵三天了,今天才想起来给他们洗尘,这话说得太不衷心。

    黄荣、张道岳、陈矩三人却皆面无异色。

    张道岳笑道:“不敢隐瞒明公,方才明公召我等来见时,我等正琢磨着,饮一饮江南的美酒,赏一赏江南的舞姿!”

    “是么?那正好!今晚我与君等痛饮、观舞!”

    黄荣等人遂不再提辞别之事,俱皆应诺。

    出了州府,回客舍的路上,陈矩忍不住了,他满肚子的疑惑,在坐车上问黄荣,说道:“黄君,我等这次出使荆州,为的是巩固与桓公的盟好关系,这样万一将来秦虏犯我,——秦虏已然入侵过一次汉中了,很可能它会再次入侵,那个时候,就能檄请桓荆州遣援相助,这才是咱们此回出使荆州的目的。却方才堂上,君为何不提此茬,只说使命已毕,就提出告辞?”

    黄荣注意到张道岳笑眯眯地跪坐一边,抚须说道:“我为何这么说,张君想已是知其缘故的?”

    张道岳笑道:“还能是什么缘故?”指了指自己的脸,故作懊悔之状,说道,“只能怪我的长相太过英挺,胜过黄君!”

    陈矩更加迷糊了,他说道:“张君此话何意?”

    “陈君还记得我等入到州府堂中后,桓荆州第一个是对谁说的话?”

    陈矩答道:“是对足下,桓荆州当时问足下何人。”

    “对呀,问了我是何人后,已知我非黄君,却又问我家郡望,而与黄君,则半句不言。陈君,桓荆州的这个作态,实是非常令人遐思也。……黄君,想来应就是因为此个缘故,所以黄君才只字不提吾等这回来荆州的真正目的,只阿谀奉承桓荆州了一通,便就提出告辞的吧?”

    黄荣点了点头,说道:“不错,正是因为此故。”对陈矩说道,“桓荆州明显对我等怀有排斥心态,若是在这个时候,冒然提出吾等此次出使的真实目的,只怕非但不能达成使命,也许还会与桓荆州闹得不欢而散!因是之故,我索性暂时不提。”

    陈矩这才醒悟,却又升起了另一个疑团,问道:“可是黄君,君提出告辞,难道就不担心桓荆州不会留客,任吾等离去么?现下自是最好,桓荆州殷勤留客,吾等可以再寻机会,与他巩固盟好,以达成吾等使命,但如果出现他不留客这样的情况,可该如何是好?”

    黄荣笃定地说道:“桓荆州一定是会留我等的。”

    “黄君为何如此笃定?”

    黄荣从容答道:“我从习山图处闻知,桓荆州对莘公在我定西施行的诸项新政非常感兴趣,似有意效学之,用在荆州,或进言建康,建议江左朝廷学用。我等作为定西而来的使者,桓荆州既对莘公新政有着如此大的兴趣,又岂会轻易放我等离去?他肯定是会想要就这些新政,问一问我等的。……何况,我已经再三申明,吾等此次出使,别无其他目的,则桓荆州对我等的排斥心态,於此之时,当是也已渐渐消散。所以,我确定他必定是会留客的。”

    陈矩彻底醒悟,说道:“原来如此!”佩服地看着黄荣,说道,“君真是洞察人心!”

    他沉吟稍顷,说道,“莘公的诸项新政,自施行以来,我定西举国的面貌因之革新,上下政通、财源渐广、将士渴战,近年我军屡败秦虏,与莘公之前创立已行的勋官、健儿、武举等制,都有着莫大的关系,若无此数项新政,恐怕我军虽不惧秦虏,也不会连胜不败。

    “这几项新政,着实是古之未有的良政也。黄君,桓荆州若果问起,我等该如何回答为宜?”

    黄荣早有定见,淡淡的答了一句。

    陈矩闻言,面色顿变,惊疑不已。

第七十五章 黄荣察人心 程昼传檄邀(中)

    黄荣说的只有四个字,说的是:“如实回答。”

    陈矩於是惊疑说道:“如在下适才所言,莘公的这几项新政都是旷古未有之良政也,我定西以小国寡民之资,近年所以能够对抗强虏,连战不败,乃至开疆拓土者,依仗的多是这几项新政之力。江左朝廷虽为我定西之主,桓公当世枭雄也,据荆州以自雄,挟灭蜀李之大功,其志如不可测也,前与我定西争梓潼三县,幸赖莘公身冒大险,亲入虎穴,这才止熄了他的此个妄念,然今益州与我梓潼、汉中接壤,桓公亦我之敌也。如把这几项新政,如实告诉与他,他知道了诸政之详情,拿之在荆州推行,对我定西保占梓潼三县、汉中郡岂会不是不利?”

    黄荣说道:“君所虑甚是。”顿了下,捻着胡须,补充陈矩最后提到的那个担忧似的,说道,“我定西现施行的这几项新政,如被桓荆州学去效仿,往远里说,怕是不仅会对我定西保占梓潼三县、汉中郡不利,桓荆州若得蜀望陇,对我国之将来大约也会不利。”

    陈矩越是惊疑了,说道:“既然如此,黄公,那你为何还说要‘如实回答’?”

    “陈君,你是只虑到了其一,没有想到其二。”

    陈矩问道:“敢问黄公,其二是何?”

    “其二有二。”

    这话跟绕口令一样,不过陈矩、张道岳都明白黄荣这话是何意。

    陈矩问道:“此二又是何?”

    “莘公的诸项新政,我闻之,氐虏蒲茂已有意效仿学用於关中、河北,蒲茂都已经大致知悉了莘公的新政都是什么,料桓荆州定然亦是如此,他对莘公的新政应该也是已不缺熟悉了。这种情况下,我等与其以‘不实’回答他的问话,平白惹起荆州与我定西的嫌隙,还不如索性他问什么,咱们就回答什么,一五一十,丝毫不作隐瞒,从而显我定西之诚。此其一。”

    陈矩问道:“其二呢?”

    “其二便是,施行我定西诸项新政的基础。”

    “施行诸项新政的基础?”

    黄荣抬起眼皮,瞧了陈矩一眼,转而旁顾坐在陈矩身边的张道岳,说道:“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陈矩、张道岳齐声说道:“黄公请说。”

    “即是我下边要说的话,还请二君不要见怪。”

    陈矩、张道岳对视一眼,俱道:“岂敢。”

    黄荣遂说道:“我定西诸项新政所以能在我定西全面得以推行的基础,不是别的,正是宋、氾二公致仕离朝,归隐家乡,同时也与张监、陈侍中明辨是非,以国为重,鼎力襄助莘公有极大的关系。……这,就是我定西诸项新政所以能够得以推行的基础!”

    “张监”,自就是张浑;“陈侍中”,则自就是陈荪。至於“宋、氾二公”,无须说,当然就是宋、氾两家的族长宋闳、氾宽。黄荣在这番话说的还算隐晦,但陈矩、张道岳都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的意思分明是:莘迩的几项新政所以能在定西推行,是因为定西的门阀家族要么失败於了政斗中,黯然离朝,要么识时务,及时地转向到了莘迩这边,也就是说,施行这几项新政的基础乃是“门阀政治”现在定西已经被遭到了沉重的破坏。

    黄荣看了看陈矩、张道岳两人,未从他俩的脸上发现什么异样的表情,便也没有问他俩因为自己的此话,会是产生了何种的感触,接着说道:“这个基础,在荆州没有,在江左朝廷更没有!而无有这个基础,就好比是无根之萍,就算是桓荆州把这几项新政尽数了解得透透彻彻,亦是无用也!他也是断难把之推行到荆州、推行到江左朝廷中去的。”

    黄荣的这个“其二有二”,第一条也就罢了,第二条非常关键。

    陈矩、张道岳低头细思,想了一会儿,两人都认为黄荣说的很有道理。

    张道岳笑道:“这就叫做看得到、吃不着。”

    陈矩心道:“自先王过世,莘公掌权以来,宋、氾两家,固然是失意於朝,特别宋家,英俊后进,宋方、宋羡等人,或触法身死,或被禁锢在家,可以说其族元气大伤,已然奄奄一息哉!张家与我家,迫於莘公的权势,而下也不得不依附於之,仰其鼻息。

    “我等本陇之阀族,世代簪缨,论我等四家现下在陇地的声望,确实是大不如昔,可我定西之民力、国势,这两年中,通过莘公的新政,却也的确是蒸蒸日上。

    “……唉,我去年冬天,听人传言,说莘公私下与黄景桓、张长龄等闲聊时,说了这么一句话,他说‘中原沦丧,非因诸胡强盛,实丧於宗室诸王、门阀诸公也,海内战乱将近百年,江左屡次北伐而无寸功者,非因将士不及诸胡兵,实因皇权旁落、阀族当政也,是以欲雪国耻,光复中华,非得改弦易张,破门户私计,竭力激励民心,不拘一格,重用贤才,然后可行矣!蒲茂胡主也,犹信重寒士孟朗,知辟用下品高才,我中华之嫡裔也,岂可不如焉?’

    “我等诸家势不如昔,族中子弟含怨,衔恨莘公,腹诽朝政者自然比比皆是,不足为奇,然而放到我定西而今的越来越好的民意、日渐强大的变化来看,莘公的这句话,还真是极对!”

    阀族、士族掌握、垄断着文化,其中难道没有有识之士,没有看不出门阀政治之严重弊端的才能之辈么?当然有,不但有,而且不少。

    唯是一来,限於门户私计,限於本族、本人的政治和经济利益等,二者,也是限於如果实行变革会遇到的强大阻力,亲友们的反目、阻拦,故是,一直都无人出来挑战这个制度罢了。

    陈矩便算一个有识之士,他对门阀政治的弊端,是早就清清楚楚了。包括张道岳,还有张道岳的兄长张道崇,连带洗心革面,与往日相比,简直脱胎换骨的张道将,以及依旧处处与莘迩作对的氾丹等人在内,与陈矩一样,也都是如此。所以,面对莘迩的打击门阀、变易制度,陈矩他们身在这个大改革的时代,作为旧之得益者,这些人对莘迩的情绪其实是相当复杂的。

    说他们是发自心底的拥护莘迩?明显不可能。

    如果莘迩失势,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恐怕非但半句好话不会为莘迩说,并且大多还都会不吝於“痛打落水狗”,蜂拥而上,争夺莘迩失势后空出来的权力。

    但如果说他们是发自心底的痛恨莘迩?也不见得。

    毕竟定西与江左的“周边形势”不同,从建国的第一天起,就处在了“举目诸胡”的境地,东西南北,西边西域诸国、北边柔然、东北拓跋鲜卑、东边关中氐羌、南边吐谷浑鲜卑等,四面都是胡人政权,改变这一处境,使华夏重归华夏的愿望,陇地的这些士人们,比江左的士人,尤其是自古至今,向来固步自封的江左的土著士人们是要强烈得多的。他们也都希望国家能够强大。现下定西一天比一天强盛,他们看在眼里,也是知道好歹的。

    陈矩的情绪现在就很复杂,张道岳也很复杂。

    不过他两人,一个有陈荪的家传,一个也非喜怒形於色之人,复杂的情绪都没有显示出来。

    黄荣知他俩必定会因为自己的话而产生一些感想,不动声色地再三打量,到底没有看出任何端倪,也就仍然不问,还是故作不知,顺着张道岳的话,说道:“故此我说,不妨如实回答。”

    陈矩收住思绪,说道:“黄公一番指点,如醍醐灌顶,在下茅塞顿开。”

    三人乃议定,等到桓蒙问他们定西新政的时候,便就有一说一,诚实相待。

    这天晚上,桓蒙设宴,歌舞齐全,好酒好菜,都是江南的风调。桓蒙又是叫习山图当监酒官,席上殷勤劝酒,酒到不干者,罚酒三杯。黄荣、陈矩最终都是喝了个大醉,张道岳海量,却是千杯不醉,散席的时候,还若无其事的模样,大大涨了陇州人的志气。

    过了两天,桓蒙又召见他们。

    这次仍是在堂上相见。

    说了些闲话之后,桓蒙问起了武举、勋官、健儿、文考等等定西的诸项新政。

    一如议定的对策,黄荣为主,陈矩、张道岳补充,三人实实在在的有问必答,果是分毫不作隐瞒,把桓蒙想深入知道、了解的东西,都告诉了他,这几项新政施行以前,讨论、出台的过程,细节、细则的集思广益和完善过程,黄荣作为亲历者,十分清楚,也都告诉了桓蒙。

    老实说,这是出乎了桓蒙的意料的。

    回想起高充那两次来荆州,尽管高充彬彬有礼,言辞雅致,外貌也比黄荣文秀,但与桓蒙对答之际,满口都是外交腔调的话语,桓蒙竟是对黄荣生起了好感,心中想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古人诚不吾欺。这个黄景桓,相貌严酷,看着像个城府深沉的,却倒是个老实人!”

第七十六章 黄荣察人心 程昼传檄邀(下)

    不说“老实人”的队列里,又加了个黄荣一个,却说问罢了莘迩诸项新政的详情,桓蒙细做思量,复召郗迈、谢执等亲信吏来见,问他们说道:“我久欲效仿定西,改我荆州之弊,行阿瓜诸政於吾州也,今既已尽知阿瓜诸政底细,卿等以为,我可将之移到我荆州来施么?”

    谢执摇着蒲扇,说道:“明公对此想必已有斟酌,又何须再问我等?”

    桓蒙摸着胡须,瞧了谢执眼,佯笑说道:“我已有斟酌么?无执,那你说,我的斟酌是什么?”

    “征虏诸政,泰半可行於陇,不可行於荆也;或有可行於荆者,而我荆实已行之矣,也无须再学。”

    “此话怎讲?”

    谢执少有的面色严肃,无了平日的浪荡不羁之态,他端坐持扇,侃侃而谈,说道:“三省六部之制,这是中央大政,我荆作为国朝一州,显是无法学之。此三部六部制不可移入我荆也。

    “现我朝施行的兵制,源自前代成朝,乃营户制,即专为兵卒设立户籍也,而定西目前正在推行,观征虏之意,似是要推行到整个定西所有州郡的府兵之制,则等於是废弃了营户兵籍,把营户放为编户,然后改从编户齐民中一体抽选兵士,废止兵籍、放营户为民、改从良民中选卒,事关国朝兵制根本,无有朝廷旨意,我荆州焉可擅行学之?此府兵制不可移入我荆也。

    “自前代成朝以今,贵贱分明,士庶间隔如天堑,虽然说寒门也许亦有人才,征虏‘武举文考’此制,不失为朝廷补遗选漏的一个办法,然而当权之诸公、上等之士人门户,岂会愿意与贱、庶同伦?此制若贸然行之,一定会激起大乱。此武举文考制不可移入我荆也。

    “昨天,明公问黄景桓等征虏新政的时候,我在旁边从头到尾,都细细听了,三省六部、府兵、武举文考三制,一政、一军、一官,可谓是征虏截止眼下所有改革之新政的三个核心,这三个核心我荆州不能学用之,余下的勋官、健儿等制,就算是搬到了我荆州来用,又能有何用呢?……况乎健儿此制,我荆州其实也有,‘西府兵’所以骁勇善战,号为我唐雄师精卒者,不正就是因为我荆州兵中,许多都是南下到此、应募从军的北地流民么?

    “是以,下官说,征虏的这些新政,我荆要么是无法学之,要么是我荆已有,不必学之。”

    谢执所言,正是桓蒙这几天思来想去,得出的结论,他问郗迈,说道:“嘉宾,卿怎么看?”

    郗迈操着公鸭嗓子,回答说道:“谢司马所言甚是。”

    “你也认为阿瓜的这几项新政,我荆不能学用么?”

    郗迈说道:“征虏的这几项新政,之所以能在定西推行,迈以为,是出於两个原因。”

    “哪两个原因?”

    “一个是‘可以’,一个是‘敢於’。”

    “哦?愿闻其详,你仔细说来。”

    郗迈应诺,回答说道:“一则,是因为陇州的当权门阀,如宋、氾等家,现今都失意於定西朝廷,征虏一人独大,迈闻之,并且征虏有过曾经冒死救下今定西王的大功,深得定西太后的信任,故是,他可以强行推施新政。此为‘可以’。

    “二者,征虏身为侨士,得到了数十年来一直都被陇州土著士人极力打压的在陇侨士之拥护,换言之,也就是说,就算土士抗拒他的新政,他也能以侨士来代替土士行政,无须担忧定西朝廷、州郡的军政诸务陷入混乱、乃至瘫痪,故是,他敢於强行推施新政。此为‘敢於’。”

    “可以”也好,“敢於”也罢,都可归结为施行新政的基础。

    这两个基础,桓蒙都没有。

    第一个基础,桓蒙刚到荆州上任时,倒是被江左朝廷信任的,但因为荆州的地理位置实在太过敏感,加上他“上表即行”的伐蜀之举,而且他还伐蜀成功,以致他威名大震的结果,他现如今早已是失去了信任,是被江左朝廷猜忌的。

    第二个基础,单说土著士人与侨士之争的这个现象,以及莘迩、桓蒙两个人的身份,其实谋某种程度上,是挺像的,土士、侨士争权,不止陇州有,江左也有,莘迩、桓蒙的身份,两人都是侨士,却不同的是,江左掌权的是侨士,陇州之前掌权的土士。

    这亦即是说,莘迩代表的是被打压的一方,而桓蒙代表的是既得利益的一方,这就造成了:在新政推行的过程中,如果遇到现有之官僚阶层的强大阻力之时,莘迩可以大胆地启用侨士,换替陇州土士,桓蒙却没办法这样做,他身为侨士,总不能启用江左土士,来取代江左侨士。

    桓蒙本就对莘迩的新政极感兴趣,在昨天细问过黄荣等,完全了解到了莘迩诸项新政的内容,及施行后的效果之后,他对之,更是佩服十分,深刻地认识到了这些新政,当真是针对时弊,扭转江左积重的不二良政,究其内心的想法而言,他是非常希望能把之用在荆州的。

    听了谢执、郗迈两人的意见,虽是明知大约这些新政,他是用不到荆州了,但他犹不甘心,说道:“三省六部此制,其本质是削相权,崇皇权,行之或者不易,武举文考此制,的确是触犯到了上品名门的利益,行之大约也会不易,此二制且暂不说。

    “唯那府兵之制,革弃营户兵籍,改从编户募兵,一者,营户世代为兵,入营户、成兵籍者早就苦不堪言,麾之战斗,往往士气低沉,远不及从流民中招募到的健儿敢战,兵籍确乎是到了应该革弃的时候了!二来,战时召之进战,无事务农於家,农闲之际,由各地的‘郎将府’组织府兵操练,此深合我华夏‘耕战’之传统,是藏兵於民,着实佳政也!

    “……无执、嘉宾,卿二人以为,此制我荆州可以学用之么?无执适才言道,此制关系到了我国朝兵制的根本,无朝廷旨意,我荆州自是不能施行,可如我上表朝中的话?如何?”

    谢执没有说话,郗迈回答说道:“即便明公上表朝中,只怕也是无用。”

    “无用?”

    “朝廷不会同意的。”

    “没有试过?你怎么知道朝廷不会同意?”

    郗迈说道:“营户、兵籍此制,为什么会施行,明公比我清楚。前代秦朝末年,与当下相似,也是海内战乱,群雄并起,南北州郡豪强,或挟州自居王侯,或据县称王称霸,几无日不战,於是百姓流离。成武王既是为了解决军粮的供给问题,也是为了消弭流民为患的麻烦,遂设屯田之制,用流民耕种,为了能够更好地管理这些屯田的流民,乃用以行伍之制来做约束。

    “此即是营户、兵籍的前身。

    “营户、兵籍制度最先设立的时候,不能说是弊政,反而,的确是解决军粮、流民问题的一项良政,可此制确定之后,自此兵是兵,民是民,兵、民分隔,随着时间的推移,营户为兵,为国家服兵役之余,又服劳役,并时而还会被送给离任的长吏充当徒附,实已类同国家之奴婢矣!营户的地位越来越低,乃出现了明公所言之‘士气低沉’等等的弊端现状。

    “要说此政是不是到了该革弃的时候呢?的确是到了。

    “可问题是,此制用之至今,营户、兵籍者因同国家奴婢之故,早已被良民视之为贱也,良民呼彼等为‘三五门’,不与之通婚,如废弃此制,改从编户齐民中征募兵卒,势必会激起编户齐民的不满和怨言,此其一也;朝廷南迁到建康到现在,在兵源上一直都很紧张,很多的营户被送给了长吏们为奴为婢,南下到江左的流民,大多荫附到了豪强大族的门下,被他们隐匿不报,至若江南本地的百姓,又多不愿应募从军,这就使致就连建康的禁军各营,如今亦不乏空有营名,了无兵卒,甚至干脆把整个营都给裁撤,不再设的,如果於此时,再把作为朝廷主要兵源的营户给主动放弃掉,那朝廷岂不就要成个空壳朝廷了?此其二也。

    “因此,迈愚见,便是明公上表朝中,营户此制之废弃、改革,恐怕朝中也不会同意。”

    桓蒙说道:“那莘阿瓜,怎么就能在定西渐行废营户、设府兵此举?”

    郗迈笑道:“明公,你这是在装糊涂,考较迈么?”

    “你说给我听听。”

    “缘故有四。”

    “哪四个?”

    “陇地地处西北偏僻,唐胡杂居已久,民风尚武,且受胡人平时放牧,遇事出战习俗的影响,百姓不排斥从军入伍,非江南之民可比,前代秦朝之时,陇州铁骑就是天下一等的精锐,此其一。定西民少,为了稳定其国的财政税收,从其建国开始,一向在豪强大族隐匿人口此事上,都多有禁令,闻征虏近两年,於此事上更是颇下功夫,不要说隐匿民户了,便是作为‘送故’,送给离任长吏们的营户,他也已经通过王令,命把之悉数放还营中,此即是说,定西募兵的来源基数要比我江左募兵来源的基数好,此其二。”

    等郗迈端起茶碗喝了口水,润过嗓子,桓蒙问道:“其三、其四呢?”

    “其三,陇地多胡,北山鲜卑、东南诸羌、卢水杂胡等等,我虽不知他们的总数到底多少,然料之,合计至少不下七八万落,定西之兵,何以能独抗四面之虏敌?就是因为他们从这些胡牧中,招募到了大量的战士。废止营户制后,万一不能从编户齐民中招募到足够的士兵,府兵若暂不够用,那定西可以用这些胡牧的兵源来做补充。——这是我江左不能比的。

    “其四,就是征虏新政中的‘勋官’和‘健儿’两制了。凡应募入健儿营者,待遇俱高;按‘勋官’之制,升到一定的层级后,就赏赐给其家相对数目的田亩,并免除一定的劳役等,……明公,说到底,这既是征虏在以重赏来激励编户齐民应募从军,同时,其实也是征虏在以此来抬高士兵於世人眼中的地位,扭转当下视兵为贱的风气。”

    郗迈说完了四点,总结说道,“明公,此四项,我江左、我荆州一条也无,是因此征虏能在定西废营户,行府兵,而我江左、我荆州却明知征虏此政上好,却也无法学用之也!”

    “明知是好,却无法学用。”

    桓蒙重复着郗迈的此话,下榻到地,负手踱步到堂门前,望外头江南的初夏天空,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在他心知转来转去,他喃喃说道,“我大唐之积弊,已至如此了么!”

    ……

    大唐的积弊究竟有多严重,比之疆域虽小、民口虽少、富裕虽远不及之,然却风气日新的定西,是不是在政治、军事制度方面越来越落处了下风,桓蒙作为大唐的方镇重臣,他心中自是会有些数,并在未来的日子里,他的这些“数”,还可能会越来越多,越来越清晰。

    若大唐的掌权者,都像桓蒙这般,看到了定西良政的优秀,认识到了大唐的积弊已到极点,已到非改变不可的时刻,或许偏安江左的唐室,还能有再翻身的机会,然而事实,却非如是。

    就在桓蒙确定了莘迩的诸项新政,无法学用在荆的第二天,一道文书从建康被送到了江陵。

    文书不是给桓蒙的,是给黄荣的。

    与其说是一道文书,不如说是一道“檄召”,是以相王程昼的名义,召黄荣等去建康。

第七十七章 种树复洛阳 计议助宛县(上)

    檄召放在黄荣榻前的案几上边,张道岳、陈矩两人立於案几旁边,三人的视线都落在这道檄召之上。黄荣半闭着眼睛,似看不看的,不知在琢磨什么,张道岳一边瞧着这道檄召,一边挠头,陈矩的表情与黄荣近似,也是若有所思,然而面沉如水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黄荣把眼睁开,问张道岳、陈矩,说道:“相王召我等去建康,卿二人以为,这建康,咱们是去不去?咱们是应召,还是不应召?”

    张道岳挑起眉毛,面带疑色,说道:“黄公此话何意?”

    “我哪里说得不清楚么?”

    张道岳说道:“这封文书,虽是相王以个人名义所书,但相王今掌江左尚书台事,如‘相王’此称,不但是宗室名王,且为朝廷之相也,我等身为大唐藩属之臣,好像不太适合拒绝他的檄召吧?然我闻黄公话意,问‘咱们是应召,还是不应召’,却似有不欲应召之意?

    “敢问黄公,这是为何?”

    黄荣没有回答他,而是说道:“这样说来,张君是赞同应召的了?”

    “不错,在下认为应当应召。”

    黄荣问陈矩,说道:“陈君的意见呢?”

    陈矩窥看了下黄荣的神色,沉吟稍顷,回答说道:“在下窃以为,张君所言甚是。并且除了张君所言之外,吾等若是应召而赴建康,在下愚见,似对我定西与桓荆州间的盟好亦有好处。”

    “有什么好处?”

    陈矩摸了摸颔下的胡须,理了下刚才考虑的思路,然后说道:“今遵王令,从黄公出使荆州,来到以后,见到桓荆州,在下观其言行举止,对我定西与他的结盟为好,他似乎是颇怀勉强。

    “如咱们应相王此召而赴建康的话,桓荆州与建康朝中的诸公不和,也许他就会因此担忧我定西与建康朝廷联起手来,东西夹击,共同对付他治下的荆、益。如此,他岂不就会心甘情愿,甚至求着与我定西盟好了?我定西也就可借机在建康与荆州间游刃有余,左右逢源矣!”

    黄荣点了点头,赞道:“陈君不愧是陈侍中的从子,果然深谋远虑。”

    这话听着怪怪的,像是称赞,但入到陈矩耳中,联想到作为陈荪同事,整日与陈荪见面的黄荣之前曾私与人言“陈荪是头老狐狸”的话,他却觉得又像是在讽刺,也搞不清楚黄荣到底是不是在称赞於他,好在城府这块儿,他确是得了陈荪真传,便也不作追问,只当黄荣是在称赞罢了,顺水推舟,谦虚客气了两句,随后询问黄荣,说道:“却不知黄公是何高见?”

    “君二人说的都对,但是有件密事,君二人不知。”

    张道岳好奇心起,问道:“什么密事?”

    “君二人可知莘公令我带给桓荆州的那封私信内容?”

    “不知。”张道岳顿了下,接着说道,“莫非黄公知晓?”

    “我当然知道!”

    “可黄公,你不是对桓荆州说,你不知此信内容么?”

    黄荣瞥了他眼,说道:“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张道岳愕然,呆了一呆,尴尬笑道:“是,是,是我误会了。”叹了口气。

    黄荣问道:“君缘何叹气?可是嫌我未与桓荆州说实话?”

    “非也,非也。”

    “那是什么?”

    “我打小时候,家君就说我生性淳朴,太过实在。不瞒黄公,对家君此评,在下向来是不以为然,自觉在下我还是挺机灵的。今时今日,在下乃知,家君对在下的评价,当真一点不错!”张道岳满脸的感慨之色,说道,“民间谚云:知子莫如父。家君诚知在下者也!”

    听了张道岳此话,黄荣倒不禁哑然了,没想到他会顺杆往上爬,自吹自擂,自诩淳朴,心道:“这张道岳,与乞大力在自我表扬上,却是可称兄弟了。”遂没接张道岳的这个腔,捡起刚才自己的话头,自管往下说道,“莘公在给桓荆州的这封信中,便提及了我所言的那件密事。”

    张道岳的好奇心被勾得不要不要的,问道:“究竟是何密事?”

    “江左天子病重,朝中诸公欲立相王为储。”

    张道岳、陈矩对视一眼,俱是吃惊,两人异口同声,说道:“天子病重?”

    “不错。”

    张道岳说道:“此事我为何未闻?”

    “这个消息是从释法通那里得知的,因为事关机密,并且紧要,我定西朝中,只有莘公与我等数人知晓。君未曾闻听,不足为奇。”

    张道岳的父亲张浑是知道这件事的,但定西毕竟是大唐的藩属,这些年定西之所以能够坚持抗胡,很大的原因亦是靠的其自居唐臣,从而乃得以凝聚了陇地的唐人民心之故,因是出於值此蒲秦将灭魏国,声威大盛之际,为免“宗主国天子病重”这件事会引起陇地臣民的不安,莘迩特别交代,不让他们把之外传,张浑却是严格恪守了莘迩的命令,还真没有外传,连他的两个儿子他都没有告诉。

    张道岳说道:“原来如此!”寻思片刻,说道,“朝中诸公若是欲立相王为储,那相王就是江左朝廷日后的天子,黄公,那我等岂不是更应该从其檄召,往赴建康晋见於他了么?”

    黄荣说道:“可是桓荆州,却大概不欲立相王为储。”

    “桓荆州不愿?”

    “是啊。”

    “此事黄公又是从何得知?”

    “此我揣料得知。”

    “如何揣料得知?”

    黄荣抚须答道:“陈君刚才说了,桓荆州与朝中诸公不和,此人尽皆知也。便是寻常小事,桓荆州亦会与朝中诸公抵牾,况乎立储大事?是以,我料他十之**不会愿立相王为储。”

    张道岳想了一想,说道:“黄公言之有理,是这么个道理。”

    “所以我认为,咱们不应当应相王此召。”

    张道岳指向陈矩,与黄荣说道:“可是就算桓荆州不欲立相王为储,在下愚见,也不与陈君方才所言相悖!非但不相悖,而且我等更应该应召才对。如果我等应召而赴建康,别的不提,只为在该立何人为储此事上得到我定西的支持,正如陈君所言,桓荆州岂不就定会‘心甘情愿’的,主动地向我定西示好了!……却黄公,为何不赞同吾等应召去建康呢?”

    “桓荆州何许人也?”

    张道岳、陈矩未有料到黄荣会突然有此一问,两人愣了下,脑子转过来弯,仍是张道岳回答,他说道:“桓荆州人虽桀骜,才略出众,堪称今之豪雄也。”

    黄荣问陈矩,说道:“陈君以为呢?”

    陈矩略作迟疑,答道:“桓荆州挟荆州以自雄,固为江左朝廷患之,然亦为北地诸胡忌惮。”

    “好一个为北地诸胡忌惮!”

    陈矩小心问道:“在下说错了么?”

    “不,你说得很对!”黄荣起身下榻,负手於堂中踱步,说道,“桓荆州此人,桀骜,确实桀骜,但他与江左朝中诸公不同的是,他胸怀远志,素以光复中原为任!前两天,我闻习山图说,旬月前桓荆州因见攻取洛阳一时无望,离开南阳郡,南返荆州之日,专门在南阳通往洛阳的官道上,手植了树木一株,当时他顾与习山图等从吏言道:‘候此树未壮,必复洛阳’。

    “陈君、张君,桓荆州光复中原的志向,与莘公是一般无二的!从这个层面来讲,桓荆州与莘公可称‘志同道合’,其人如张君所评,的确才略出众,堪称今之豪雄,非蝇营狗苟之人,对这样的人,小手腕、小心机是没有用的,与其打‘左右逢源’的短见主意,不如开诚布公,一是一,二是二,与他坦诚相待。

    “由此二点,因此我说,咱们不宜应相王之召。”

    陈矩、张道岳陷入深思。

    郗迈建言桓蒙同意立程昼为储,桓蒙并已遣人去见程昼此事,黄荣不知,但他虽是从错误的出发点,得出的不宜应程昼之召的结论,然他“小手腕、小心机是没有用的”此话,却是不能说为错,相反,陈矩的建议与他的这个想法相比,倒有些是落於下乘了。

    陈矩、张道岳被黄荣说服。

    於是,黄荣亲笔回书一封,以“秦虏狼顾我陇,下吏等急需返程”为由,婉拒了程昼的邀请。婉拒之后,黄荣趁桓蒙再次召见他们的机会,把程昼的来书,递呈给了他观看。

    看罢程昼来书,桓蒙落向黄荣的目光,越是透出了十分的欣赏,更认为黄荣是个老实人了。

    在江陵又停留了数日,趁桓蒙对自己好感充足的机会,黄荣寻机道出了他此趟出使的使命。其实与定西保持盟好的关系,对荆州亦是大有利处的,桓蒙遂不再拿捏架势,做出了“一旦秦虏侵攻定西,荆州将会遣兵相助”的承诺,不过同时他也提出了“如果秦虏侵犯荆州,定西亦当相助”的要求,两方结盟,讲的是一个对等,这个要求提的合情合理,黄荣自是接受。

    使命完成,而且收获到了桓蒙的好感,大功告成,可以返陇去了,这日,黄荣提出告辞。

    桓蒙想问的东西,也都已经问完,便亦不再留他。

    却黄荣、陈矩、张道岳带着使团,前脚才出江陵县城,行出未远,就忽有一个消息传来,引得他三人俱是震动,特别黄荣,懊悔不已。

第七十八章 种树复洛阳 计议助宛县(中)

    这消息是使团中一个小吏报给黄荣的。

    定西此次出使荆州的使团,除掉正、副三使黄荣、张道岳、陈矩以外,成员另有中台兵部、礼部等部的一些精干吏员,此外,便是百余的护卫从骑。那礼部的吏员不必多说,出使此事,正归礼部所管,所以有其部的吏员随行,负责礼节上的事情,兵部的吏员为何随行?却但凡使团出使,不论是往敌国也好,往盟邦亦好,趁这个能够深入其国之境的机会,当然是少不了要搞一搞情报工作的,而情报工作之中,军事情报又是重中之重,故此有兵部的吏员随同。

    此个呈报消息的小吏,即是使团中兵部吏员中的一人。

    这人不是陇州本地人士,乃为蜀人,名叫萧卓,莘迩拿下汉中郡、梓潼三县后,在还谷阴之前,曾颇擢用汉中及梓潼当地的唐士、胡酋,萧卓是其一。因其知晓兵事,后遂入中台兵部任职。这回黄荣出使荆州,萧卓作为益州人,益、荆接壤,略知荆州风物,因从行而来。

    萧卓一则是蜀人,非陇州士人,既非陇州土士,也非陇州侨士,再则其家在蜀地也非高门,他又算是新臣定西不久的,因是他的官职不高,莫说与黄荣等比,就是与使团中其它的兵部吏员相比,也是处於末流,在使团中,他向来是不被人重视的,当他赶至黄荣的坐车外头,求见黄荣之时,大约便因了他的官品低微,被车边的侍骑军校阻挡,不肯帮他通报。

    萧卓先是不敢大声,恐怕失礼於黄荣车外,最终忍无可忍,急得官话都不说了,一口蜀腔喷出,急声说道:“我有要事上禀黄公,你不为通报,若是误了大事,你但得起责么?”

    那侍骑军校是黄荣的族人,相貌与黄荣有两分相似,姿态更是相似,听着脖子,如同鹅颈,犹不以为然,乜视说道:“你能有什么要事?黄公昨晚没有休息好,特别交代於我,今日赶路回程,他要在车中补一补觉,不许闲人打扰。你且等着罢,等黄公睡醒,我自会为你通报。”

    “我堂堂兵部一吏,使团一员,难道我是闲人么?我有紧急的要事禀报黄公!你快与我通报。”

    那军校听萧卓说起蜀话,亦改操陇州建康郡的方言,顾与左右的从骑笑道:“蜀人就是戆,我都给他说了,黄公要休息,他还纠缠不休。还什么堂堂吏部一吏,一个书佐也配堂堂么?”

    这军校千里从行,来荆州路上,道经蜀地,接触过不少蜀人,所以能听得懂些萧卓的蜀话,萧卓在陇州为官至今虽然未久,时日也不算短了,故也能听得懂些陇话,他闻言大怒,怒视这军校,怒道:“我虽官卑,然吾官,乃莘公亲举,王令所任,朝廷之官也!你敢轻辱朝官?”

    黄荣而下在定西靠着莘迩,不说予夺生杀,亦是炙手可热,这军校哪里会被萧卓的这两句话吓到,微微一笑,拿出上位者的安详姿态,骑在马上,俯瞰萧卓,说道:“朝官,我如何敢轻辱?不过一个小小的书佐嘛,呵呵,呵呵。”

    “你呵呵什么!”

    这军校正要回答,车中传出了声音:“怎么回事?”

    是黄荣的声音。

    这军校赶忙扭脸,换出恭谨的模样,细声答道:“禀阿兄,是个小吏吵吵着,非要求见阿兄。”

    “谁人?”

    “便是兵部书佐萧卓。”

    “萧卓?”

    “是。”

    车中沉静了会儿,黄荣的声音再度传出,这军校听他说道:“既是萧君求见,就请他登车罢。”

    这军校啧啧称奇,心道:“一个微末小吏,阿兄也肯屈己接见。”佩服不已,继而想道,“阿兄的度量,果是如山之高,如海之广!族中人都说,凭阿兄与莘公的亲近,以及阿兄的才略,黄门侍中何足屈之?中台令亦有余也!此言诚然不虚。如阿兄之才略胸怀者,正宜中台相位!”转瞧萧卓,语带戏谑,笑道,“听到了么?明公请你登车。萧君,就请入车中禀你的要事吧。”

    车子停住,这军校示意从骑拿来玉脚蹬,放到车门下。

    萧卓狠狠地瞪了这军校一眼,到底他要禀报的事情紧急,无暇再与这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多话,便撩起衣角,踩玉脚蹬上去,推开车门,入进车内。

    黄荣的坐车甚大,简直可称为是个小室了,坐榻、案几、睡榻,一应俱全,睡榻上还有垂幔。另有一个小婢伺候。此小婢是个西域胡女,年约十四五,碧目高鼻,肤色白皙,相貌如大理石雕刻的一般,棱角分明,年岁虽小,身材已经长成,丰满得很,此时只裹着一件淡绿的薄纱,衬得波涛汹涌,即便正人君子,大概亦会不禁朝其身上流连两眼。

    萧卓没有买过胡女,但只从这胡女的姿色观之,他也能大略估算此女的价值,没有三五十金怕是买不到的。——不过萧卓之前见过这个胡婢,却也知道这个胡女的来历,此胡女还真不是黄荣买来的,是自被迁到谷阴住后就没有再回去过本国的龟兹王白纯送给黄荣的,这个胡女也姓白,是龟兹王室的宗女,论辈分,是白纯的从孙女。

    萧卓拜倒睡榻前的,对盘腿坐於其上的黄荣行礼,说道:“下吏萧卓拜见明公。”

    黄荣睡眼惺忪,看样子是被吵醒的,倒是没有起床气,且因萧卓是莘迩亲自辟用的缘故,更是拿出了温和的语气,说道:“萧君请起。君言有要事禀报,是什么事?”

    “明公,下吏刚得知了两件事,因为事关紧要,故此斗胆求见,叨扰了明公的清梦。”

    “你且说是何事。”

    “一件事是,秦虏蒲獾孙引兵南攻南阳郡,桓荆州调兵北上赴援。一件事是,桓荆州已遣吏前往建康,秘见相王。”

    黄荣的睡意不翼而飞,他下意识地前倾身子,说道:“蒲獾孙南攻南阳郡?桓荆州遣吏秘见相王?”

    “是。”

    黄荣默然稍顷,脸上神色阴晴不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随后他盯住萧卓,问道:“这两个消息,你是怎么知道的?”

    “下吏都是从荆州州府的一个参军处得知的。”

    “你何时知道的?为何不早上禀?”

    萧卓答道:“下吏也是刚刚得知。适才出江陵县时,习山图不是代表桓荆州,来送明公了么?荆州州府的那位参军亦好音乐,与下吏情趣相投,且其本益州人也,是以与下吏虽相识未久,下吏与他却如故交,他因此也来相送下吏了。

    “临别之际,下吏与他展望将来,语及氐虏将灭慕容氏,河北等地为其所据,以后恐怕蒲茂会成为我定西与荆州的大敌,此别之后,定西、荆州必须要联手抗秦虏之事,他遂道出了蒲獾孙犯南阳此事,……因见下吏极得明公礼重,又闻杨贺之在我朝极受莘公信用,他联想到了自己的前程,於是在说及蜀李亡后,蜀地从桓公入唐的诸吏,在荆州皆不如意,尤其是陪同李氏去到建康的常君,更是在建康多受冷遇之时,他提到了桓荆州遣吏秘见相王此事。”

    黄荣听罢,一时无语。

第七十九章 种树复洛阳 计议助宛县(三)

    那萧卓雅好音乐,在音乐上有其所长,跟着莘迩到定西任官后,凭其音乐上的造诣,已得同样酷爱音乐的孙衍之欣赏,却今从黄荣使荆,不意同样靠着音乐上的才华,又在荆州州府交到了一位知己好友,并因此获悉了蒲獾孙进犯南阳、桓蒙遣吏秘见程昼此二事。

    这两件事,与黄荣的这趟出使,都有密切的关系。

    回想与桓蒙签订盟约的时候,桓蒙提出要求,要求在荆州遇到敌情的时候,定西也要尽其所能帮助荆州,黄荣这时乃才大恍然大悟,心道:“难怪桓荆州执意要求如此,原来是南阳正遭氐虏之犯,这……,南阳此战若是短日内结束也就罢了,倘使旷日持久,也不必太久,只要打上个一月两月,只怕桓荆州请求我定西援助的檄文,少不了就会被送到莘公的案上。却是盟约签下,我定西还没有得到荆州的什么帮助,反而就要先用兵点将,帮荆州一把。”

    又想起数日前,自己对张道岳、陈矩两人侃侃而谈,“有理有据”地分析得出,认为桓蒙铁定会反对立程昼为储,因此自己做出了不应程昼檄召的决定,却而下从萧卓口中闻知,桓蒙已遣吏往去建康,秘见程昼了,——这说明桓蒙对立程昼为储,看来竟是持支持态度,至少是不反对的,黄荣不觉又想,那自己之前“不应程昼檄召”的这个决定,是不是做错了呢?

    只恨这两个消息来得太晚!

    黄荣无语稍顷,略微调整过来心情,和颜悦色地与萧卓说道:“此二事,我知矣!这两件事的确都非常要紧,你能打听到这两件事,功劳甚大,待回到谷阴,我会给你请功的。”

    萧卓下揖说道:“下吏禀此二事与明公,绝非是为邀功。”

    “足下之心,我自知也。好了,你先下去吧。”

    萧卓再行一礼,车子停下,他下车离去。

    车帘放下,车门关住,那跪在一侧的西域胡婢,脸上绽出媚笑,膝行到黄荣榻前,把脑袋凑了过去,想要照例做一做平时黄荣睡醒后,经常会叫她做的事情,黄荣此刻却无此意,抓住她的头发,把她按去旁边,说道:“我有事考虑,你边儿上待着去,不要打扰我!”

    那胡婢到陇州日久,略懂唐言,见黄荣似心情不好,惶恐不已,遂拜伏边上,不敢稍动。

    黄荣拥毯而坐,托着腮帮子,寻思想道:“南阳遭遇战事,倒还无妨。既为盟约,就不可能只荆州助我定西,我定西不助荆州,唯有两边互相帮助,这才能叫做盟约。就算南阳此战拖延时长,桓荆州请求我定西相助,想来莘公也不会因此罪我。……却我判断错了桓荆州对‘立程昼为储’此事的态度,以致拒绝了程昼的檄召邀请,不可谓不是我的一个失误,莘公知后,或会责备於我。这件事,我的这个失误,我该如何弥补才好?……该找谁人背锅?”

    张道岳、陈矩两人当时都是提议应召去见程昼的,这个“锅”,他俩显是没法背。

    想来想去,能背这个锅的,只有萧卓了。

    黄荣心道:“萧卓是莘公亲自举荐入到中台为吏的,往日因此缘故,我敬三分,於今却是说不得,只好让他做一回这个替罪的羔羊了。回到谷阴,向莘公禀报的时候,我也不必刻意把责任推诿到萧卓头上,只需‘不经意’地与莘公言说上一句‘从萧卓处闻悉已晚’就是。……到底是不是因为萧卓禀报这个消息的太晚,而导致了我的判断失误,就请莘公琢磨吧!”

    想定了背锅的人选,黄荣的情绪放松下来。

    “过来!”他招手换那西域胡婢。

    这胡婢重新拿出媚笑,爬将过来,将头伸进毯内,却也不知她开始做些什么,只见那毯子一上一下,耸动不停。

    黄荣一面半闭着眼,看似相当享受,手又按住这个胡婢的脑袋,控制她的力道,一面由刚才的思路展开,脑中却尽是张道岳豪雄倜傥的样子,想道:“莘公先是有意等河州设后,便迁张道岳为河州郎将府的府主,复遣他从我出使荆州,看样子是打算要大用张道岳了。

    “张家自认清形势,附从明公以今,张浑得任内史监,张道将出为西郡太守,张道崇、张道岳兄弟,一为武都太守,一将任河州郎将府府主,俱二千石以上吏也,俨然家声复振,又是满门簪缨。我於朝中根基不深,不管是从当下来讲,还是着眼未来也好,正如我定西需荆州为盟一样,我也得给我自己在朝中找几个盟友了。张家是个合适的选项。

    “今次从我出使,张道岳曾数目注这个西域胡婢,像是颇为垂涎此婢,我不如索性就送与他,也算是借机表示一下,我欲与其家结好的意思,看看他的回应态度会是什么?”

    想这胡婢,好歹也是一国宗女,先被送给黄荣为婢,现下又被黄荣决定送给张道岳,分毫该得到的尊重都没有,当真是人如浮萍,身不由己,亦是可叹。

    黄荣是个行动派,既然做出了决定,这晚,宿於江陵、夷道两县间的亭舍时,就请来了张道岳,把此胡婢送给他了。张道岳没有推辞,欣然接受。

    看到张道岳的这个态度,黄荣虽失一美婢,心中却颇欢喜。

    闲话不讲,只说黄荣等人,一路昼行夜宿,出了荆州地界,从巴东郡入到梁州,改而西北行,行二三里,到了巴西郡。在巴西郡,略停了一停。之前经过巴西去荆州的时候,黄荣已奉莘迩之令,专门派人给驻兵此地的陈如海,送去了一份陇州土产的礼物,以表达对上次陈如海救援汉中的感谢,这番折程再过巴西郡,仍遣人谒见陈如海,又送了份从荆州带来的特产与之。陈如海收到礼物,所谓“礼尚往来”,自亦遣吏送了回礼给黄荣。这些也不必多说。

    过了巴西郡,入到汉中郡,阴洛招待他们休息了两天。

    继续西北而上,穿过秦州,进入陇州,又行了六百余里,於六月中,使团回到了谷阴。

    到谷阴时是下午,黄荣等没有休息,马不停蹄的,立刻赶到莘公府,求见莘迩。

    却在莘公府外,黄荣瞧见了一个没有想到的人。

第八十章 种树复洛阳 计议助宛县(四)

    具体说来不是一人,而是四五人。

    这四五人俱碧目高鼻,个儿都很高,比寻常的唐人足足都高出一头多,相貌皆似西域胡人,然却都没剪发齐眉,而是发式一如鲜卑人,髡头束辫,穿的也非西域胡人喜穿的白色窄身衣袍,却是唐人衣冠,一身装扮,加上他们长相,竟是融合了西域胡、鲜卑与唐人的三种特点。

    这般怪异的样子,饶是陇州多诸胡族种,於其中亦是罕见。

    外观罕见,这几个胡人昂首挺胸,腰上佩刀,手按在刀柄之上,立於府门外的众多候见官吏群中,眼望上视,悉显桀骜傲慢的神情,他们的这幅姿态也是极其吸引人的视线。

    黄荣注目於之,看了数眼,招呼莘公府门口当值的魏述,等他近前,露出微笑,指着这几人,和声问道:“魏君,此数人谁也?观彼等其模样,不像我定西本地的胡种,哪里来的?”

    魏述与黄荣是老乡,两人都是莘迩在建康郡时投到莘迩手下的,魏述家虽然白丁,非为士族,但他家算是当地的豪强,且魏述与其子魏咸,一向深得莘迩的信任,故此黄荣对他敬重几分。

    魏述年近五十了,早无昔年於乡间招朋唤友,聚揽恶少年,横行一方,轻视郡县群吏的气盛,面对黄荣这位旧之无非建康郡府一吏,如今却手握大权的朝中重臣,他相当恭谨地回答说道:“黄公慧眼,料之不错,此数胡确非我定西本地胡种。他们的姓名,在下不知,只知他们是从贺浑邪的使者一起来的。现贺浑邪之使,被明公召见,入了府中,他们因在外等候。”

    “贺浑邪的使者?”

    “是啊,黄公。”

    张道岳曾在陇州东南督抚羌人,对本地的胡人较熟悉,也纳闷这几个胡人的相貌和打扮不和,听魏述说了,这才恍然大悟,插口说道:“这么说来,他们是羯人了。……难怪这幅打扮。”

    贺浑邪为代表的这部羯人,自迁入中原以来,最先为唐人的豪族所奴役,做牛做马,耕种或放牧不歇,类同唐人豪族的徒附,而其实地位比徒附更低,几若奴隶之属,后来中原大乱,他们乃又再依附匈奴、慕容鲜卑等相继称雄者,遂至今日,有了贺浑邪的独霸徐州。因了他们的这些过往经历,所以,虽是相貌上仍保持着原样,他们这些此部羯人的后裔,在穿着、发式上,却早与仍留在西域的那些羯人不同,混合了唐人、鲜卑,包括匈奴在内的各些特征。

    黄荣的注意力已从这几个羯胡的打扮,转移到了“贺浑邪的使者”上边,摸着胡须,想了一想,蹙眉说道:“我定西与贺浑邪向无来往,他为何於此时遣使我定西?他遣的何人为使?”

    “使者两人,一个匈奴人,叫什么刁犗(jie);一个唐人,四十多岁,叫程远。”

    “刁犗、程远?”

    魏述答道:“正是。”问黄荣,说道,“黄公可有闻知过此两人?”

    “徐州离我定西,中隔关中、中原,两千里之远,我对贺浑邪那里的情况不太了解,只知其谋主张实、从子贺浑豹子等寥寥数人,不曾闻知此二人。”

    “好教黄公知晓,——在下也是刚知道的,这个刁犗,是贺浑邪的左长史,系贺浑邪帐下所谓的‘统府四佐’之首;那个程远,是贺浑邪帐下的右司马,其妹现为贺浑邪之妾。”

    “原来如此。如此说来,他两人在贺浑邪帐下都堪称位高权重的了。”

    “可不是么!”魏述扬起下巴,朝那几个站姿不驯的羯胡点了点,说道,“要不这几个羯胡会这般傲慢?刁犗、程远应召入府已快一个时辰了,他几人便这般模样,也站了快一个时辰。”

    “已入府快一个时辰?”

    “是。”

    黄荣略作沉吟,问魏述,说道:“君可知刁犗、程远此次使我定西,是为何而来?”

    “这个,在下就不知了。听说他们四天前就到了,唯是明公太忙,直到今天才抽出空来接见。”

    黄荣不再多问,客气地对魏述说道:“便劳烦魏君为我等通报,就说我等出使荆州归还,求见明公。明公若是有暇,见完了刁犗、程远,我等这就进府谒见;若是无暇,我等晚上再来。”

    魏述应道:“好。请黄公、张君、陈君稍候,在下这就前去禀报。”

    黄荣等人当然与那些候见的官吏们不能相同,魏述先是引他们进到府门旁边的侧塾,请他们坐下,并令小吏端茶上水,呈上点心水果,然后告了个罪,乃亲自入府为他们通禀。

    黄荣等人之前都没有见过羯人,张道岳是个好奇心强的,便叫小吏员把侧塾的门帘挑起,坐於榻上,一边喝水润嗓,一边眼往外看,视线穿过门口,不离那几个不远处的羯人,上下观瞧,细细打量,看了多时,他放下茶碗,与黄荣、陈矩说道:“久闻羯胡残暴,匈奴、鲜卑不及也。我在荆州时,与客舍的主吏闲聊,听他说了件事,未知黄公、陈君有无闻听?”

    陈矩问道;“什么事?”

    “就是前时蒲秦、江左联兵攻徐州之日,殷荡刚开始的时候,连着打了几个胜仗,兵围下邳,县中的羯胡守卒缺粮腹饥,居然杀人做食!”

    陈矩叹道:“海内战乱已久,荒年之际,或城被围困之时,兵士杀人食民之事,并不少见!”与张道岳说道,“匈奴、鲜卑都做过这等事,倒也不是只有羯人才这么做过。”

    “除此之外,还有!”

    陈矩问道:“还有什么?”

    “不久后,贺浑邪遣贺浑豹子援救下邳,却半路中了埋伏,尽管贺浑豹子最终率部冲出了包围,但粮秣尽失,你们猜,这种情况下,贺浑豹子是怎么做,是怎么与他军中的羯胡们说的?”

    “怎么做,怎么说的?”

    张道岳说道:“时有其部中的谋士建议,说军队失了辎重,没了粮草,就算是到了下邳,只怕将士乏力,也无进战之能了,不如暂且撤退,贺浑豹子不肯听从,反召聚军中诸将,与彼辈说道:我军粮秣虽失,围下邳之万余唐卒,却尽可为我部之粮也!今如回撤,不能救下下邳,即使伏兵不追击我部,天王亦必杀我等,何如奋勇而前,大破唐卒,然后饱餐之美?”

    黄荣、陈矩闻言皆惊。

    陈矩说道:“以唐卒为粮?贺浑豹子竟是用这话来鼓舞士气?”

    “陈君,我听荆州客舍的那主吏说起这事儿的时候,也与你一样的吃惊啊。”

    “最后呢?”

    “最后?最后就是贺浑豹子果然大破围下邳的唐卒,殷荡兵败而还扬州。”

    “可有唐卒被羯兵吃掉?”

    “想那下邳城内无粮,援兵也无粮,既败了唐卒,解了下邳之围,为了果腹也好,为了庆功也好,少不得须有酒肉犒赏三军,到底有无战死、被俘的唐卒被充作食物,我没有听那客舍的主吏说,他或许也不知晓,但按此常理推算,料是应有,且还会不少。”

    陈矩目瞪口呆,哑然半晌,末了说道:“‘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是率兽而食人也’,今羯奴之暴,比此更残!真禽兽也!”视线转向室外,再瞧那几个羯胡时,虽然阳光灿烂,却如感有阵阵阴风盘旋於那几个羯胡左近,那几个羯胡桀骜不驯的站姿,此时此刻也变了味,不仅仅是“桀骜”而已了,察看他们的目光,陈矩觉得就像是吃过人肉的狼的目光,心道,“这几个羯奴,是不是把周边的我等唐人,都看作是了他们的吃食?”

    脚步声响起,这脚步声不大,然却把陈矩吓了一跳,看去,是魏述从外进来。

    “黄公、张君、陈君,明公请你们进去。”

第八十一章 种树复洛阳 计议助宛县(五)

    一去一回,此趟出使荆州,前后差不多两个来月。两个月,说短不能算短,但说长也绝不算长。入到堂中,见到端坐主位榻上的莘迩,黄荣却眼眶微红,如赤子见到久别的慈父,顾不上去看坐在边上的一胡、一唐两人,屈膝扑身拜倒,大声说道:“下官黄荣,拜见明公。”

    “景桓,请起。”

    黄荣不肯起身,仰起头来,冲着莘迩,摸了把眼。

    莘迩吃了一惊,说道:“景桓,你这是怎么了?”

    黄荣答道:“自建康得明公恩遇擢用以今,荣常得有幸,能见明公尊颜,聆听明公教诲,过往平时尚不觉得有什么,这次荣遵明公之令,远使荆州,初夏而行,季夏而归,整整两个月,未曾见过明公,更未曾聆听过明公的教诲,荣却竟是朝思暮想,一番对明公之思念充塞满怀。”

    莘迩闻言,乃知黄荣摸眼是为何故,当下失笑,说道:“景桓,何至於此!”

    “明公难道就不思念下官么?”

    “……,思念,思念得很。”莘迩不觉投目室外,瞧了眼雄赳赳侍立廊上的乞大力,心道,“真是近墨者黑!景桓这番言语、作态,却怎么与大力有三分神似!”笑道,“景桓,地上砖硬,你赶紧起来吧。我给你介绍一下,此两位是徐州的使者,这位名叫刁犗,这位名叫程远。”

    黄荣爬起身来,随他拜倒的张道岳、陈矩也相继起身。

    三人目转到那一胡、一唐两人身上。

    彼此打量。

    莘迩与这胡、唐两人,即刁犗、程远说道:“这几位都是我定西的能臣干杰,刚从王令,由荆州出使归来。”却没有给刁犗、程远介绍黄荣三人的名字。

    刁犗、程远虽族种不同,然他二人能在贺浑邪帐下手掌重权,得到贺浑邪的信任,自俱皆人精,闻弦歌而知雅意,顿明白了莘迩的意思,这是在委婉地逐客了。

    两人遂就离榻下地,先与黄荣三人见过礼,随后刁犗代表两人,与莘迩说道:“明公政务繁忙,在下二人就不叨扰明公了,便敢请拜辞。”

    “好,我就不送了。”

    “适才在下两人转禀给明公的吾主建议,不知明公何时能给一个答复?”

    莘迩说道:“我不是已给过你们答复了么?”

    刁犗与程远对视一眼。

    刁犗说道:“在下斗胆,还请明公三思。”

    “怎么?你们不满意我刚才的答复?”

    刁犗答道:“在下两人岂敢!唯是吾主所提之建议,对贵国与我徐州都有好处。想那氐酋蒲茂野心勃勃,既灭慕容氏,接下来,他要么是东寇徐州,要么是西犯贵国,是可以说秦虏如今乃是贵国与我徐州的共同大敌,在下虽然不才,亦闻……”

    莘迩打断了刁犗的话,说道:“且慢。”

    “啊?”

    莘迩从容说道:“你方才说‘我徐州’,我且问你,这徐州如何是‘你’的了?”

    刁犗呆了一呆,说道:“在下‘我徐州’三字之意,非是说徐州是在下的,在下的意思是说在下是徐州之臣,……至於徐州,当然是为吾主所有的。”

    “汝主何人?”

    “明公这不是明知故问么?吾主自是天王贺浑公。”

    “汝主的这个‘天王’之号,是谁人所封?是我大唐所封的么?”

    贺浑邪的“天王”之号,是他早前自号的,投附欧蒲茂以后,蒲茂任他为徐州刺史,也就是说,“天王”此号,不但不是唐室封给他的,也不是蒲茂封给他的,刁犗答道:“……不是。”

    “汝主贺浑氏,他是唐人么?”

    “……不是。”

    “既无我大唐封授,亦非我华夏族类,徐州者,我华夏世居之地也,为何就成了汝主的了?”

    刁犗不知何以回答,求救似的扭脸看向程远。

    程远说道:“明公此问,似有道理,而实无道理。”

    “哦?怎么个没道理?你说来听听。”

    程远叉手昂然,侃侃说道:“试问明公,今贵国所有之陇州诸郡,难道都是华夏旧地么?今西域臣服贵国,这西域诸国,难道是华夏旧地么?方今海内战乱近百年,北地万民无主,地虽华夏旧地,而唯有德者可居之也!吾主德爱百姓,仁沐徐州,无论唐、胡,抑或士、民,都对吾主十分的拥戴。说吾主是‘徐州之主’,在下不才,敢问明公,又有哪里错了呢?”

    莘迩笑了起来,指着程远,顾视黄荣等人,说道:“好一张利嘴!”

    黄荣尽管不知贺浑邪提出的建议是什么,但通过刚才刁犗与莘迩的对话,对其建议的内容大致也已猜出几分,固不知莘迩为何不同意,却这些都不重要,当务之急,是要先教训一顿居然敢在莘迩面前无礼狂言的程远才是,便勃然变色,怒视程远,质问说道:“你何来的脸皮说贺浑氏‘德爱百姓’?王师围攻下邳之日,以城内百姓为食者是何人?贺浑氏所遣援下邳之兵,半路遭伏,粮秣尽失,与部将言‘可以万余唐卒无食’者,又是何人?做出这些事,说出这些话的,不都是羯奴么?此等残暴,以民、以人为食,何敢称‘德仁’二字?”

    程远语塞,强自答道:“此二事未知足下是从何处听来的?道听途说,谣言是也。”

    黄荣冷笑说道:“你身为我华夏士人,献女与虏,靠着你女儿的姿色,卖女求荣,当真是恬不知耻,我不想和你说话了!多听你一字,就脏了我的耳,多看你一下,就脏了我的眼。”说完,拂袖转身,去到了对面的榻上坐下,还真的是一眼不再看程远。

    程远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很想以事实反驳黄荣,对黄荣说上一句:“我女儿毫无姿色,相貌肖我,如似男子。”终究这话没法说出,只好楞立堂上。

    莘迩颇是满意黄荣对程远的指责,笑道:“刁君、程君,我不多留你二位了。我的答复,已然告诉过你们,你们看你们甚么时候回程,就把我的原话,转告汝主。”

    程远、刁犗无奈,只得辞拜退出。

    等到他俩出去,黄荣重新从榻上下来,再次向莘迩行礼,说道:“明公,适才闻刁犗之语,似是贺浑邪遣他与程远来,是为了与我定西商议共抗秦虏的盟约?”

    “不错。”

    “刁犗刚才说,盟约定下后,对‘我定西与徐州都有好处’,下官愚见,此话倒也不算为错。敢问明公,却不知明公为何拒绝了贺浑邪的定盟提议?”

    莘迩微微一笑,说出了几句话来,黄荣如醍醐灌顶,乃才醒悟。

第八十二章 种树复洛阳 计议助宛县(六)

    莘迩说道:“蒲秦诚然已成我定西与徐州的共同大敌,与贺浑邪结盟,对我定西大有好处,我对此岂会不知?然是,事有可为,有不可为,盟亦如此,盟有可结,有不可结。与桓荆州结盟,我欣然愿之,乃至与拓跋鲜卑结盟,我亦赞同,唯是与贺浑邪结盟,绝对不可!”

    “明公,这是为何?”

    莘迩答道:“贺浑邪与桓荆州、拓跋倍斤不同,桓荆州与我定西同为大唐之臣,结盟自是理所当然,拓跋倍斤虽为胡夷之属,但其部远在代北,从来没有入过中原,当年且曾受过我大唐的封授,也算是我大唐的旧有藩属之一,与我大唐向无冤仇,因是与拓跋倍斤结盟亦无妨。

    “却那贺浑邪部的羯胡,本外来之胡,与我唐人相貌截然两类,幸得西朝宽仁,收留他们居住中原,彼等不思报恩,反叛唐投於匈奴、慕容鲜卑,为虎作伥不说,并且论其为恶,尤过於匈奴、慕容鲜卑,西朝之冠冕、高士,死於他们手中的不计其数!遂为江左诸公所痛恨之,便我陇地的士民,对之也是恶评如潮,视之如豺狼也。今日我如果接受了贺浑邪的求盟,上则必惹江左朝廷不快,下则或使我陇百姓腹诽,因此之故,他的这个盟请,我不能同意。”

    说到这里,莘迩顿了顿,继而笑道,“况则说了,不管这个盟请我同意与否,若蒲茂果去打徐州,那贺浑邪想来定也是不会束手待擒的,换言之,也就是说,即使这个盟约我不与他定,东边徐州,西边我定西,共抗蒲秦的此一事实却是已然形成的了,如此,我又何必与之订盟?”

    黄荣恍然大悟,说道:“原来如此。”

    他不知是真的佩服,还是做出的模样,赞佩地说道,“明公卓识远见,非荣可比。荣就是骑千里马,奋力挥鞭追赶,也只能吃明公前头洒下的尘土啊。如明公所言,此盟确是不该定!”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贺浑邪先是数次请求与江左结盟,都被江左拒绝,或者江左干脆不与理会,接着如今想要与定西结盟,又被莘迩拒绝,看似是相当的可怜,但追根究底,这份“可怜”还是羯人自己导致的结果,谁让他们昔年参与诸胡乱华之时,包括现在,造下的杀孽太重?如鲜卑、匈奴、氐、羌等胡,虽然与唐人风俗有别,至少长相还是相似的,像氐、羌这样也搞农耕的,甚至风俗、语言与唐人都近互通了,却羯人不仅是白种人,本就与唐人、匈奴等胡的相貌大不一类,族种的性格又这般残暴,落个被人人排斥,终究也就是难免的了。

    莘迩摸了摸颔下的短髭,笑道:“马屁话就不必说了。景桓,你坐下。”

    黄荣应诺,乃复上榻落座。

    莘迩忖思稍顷,说道:“贺浑邪与我定西素无来往,今忽遣刁犗、程远冒着巨大的风险,穿过蒲秦控下的豫州、关中,行二千余里,秘密来使我朝,提请与我朝结盟,这一定不是无缘无故的。……莫非,他是感觉到危险了?而且这个危险,可能还已经迫在眉睫了?”

    张道岳说道:“明公此话何意?‘感觉到危险’、‘迫在眉睫’,明公是说蒲秦下边可能要进攻徐州了?贺浑邪收到风声了?为保徐州,他故是遣使冒险来使我朝,求与我结盟?”

    莘迩不答反问,问黄荣、张道岳、陈矩三人,说道:“你们觉得呢?”

    张道岳皱起眉头,歪着脑袋,一边想,一边说道:“常理言之,蒲秦现下的用兵重点,应在幽州,当在慕容氏的残部上。慕容虽失洛、邺,犹拥兵数万,且其祖地棘城、龙城,亦还在他们的手中,闻慕容炎已召棘城、龙城之慕容鲜卑诸部出兵赴蓟,欲作困兽之斗,与秦虏决死——这棘城、龙城的慕容鲜卑诸部至今还保持着慕容氏早年游猎的风俗,与南下中原、早已懈怠的那些慕容鲜卑各部不同,仍号称敢死能战,乃系东北精卒,不趁胜鼓勇,擒杀慕容炎,以绝后患,免其再得到棘城、龙城之胡卒后,卷土重来,蒲秦应是不会无故另起战端的。”

    棘城、龙城即莘迩原本时空后世之锦州一带,这里白山黑水,冬季酷寒,生存环境恶劣,南下中原的慕容鲜卑诸部,固是在锦衣玉食、酒肉歌舞中,已经丧失了过往的斗志,可被留在他们祖地的那些部众,却因为生存环境的恶劣,以及相对的不开化,或言之“野蛮”,正如张道岳所说,仍然是一如往昔的慕容氏各部,“敢死能战”,确乎是一支不可小觑的军事力量。

    莘迩点了点头,问黄荣、陈矩,说道:“卿二人以为呢?”

    陈矩答道:“张君言之有理,在下赞同。”

    黄荣眼神略作游移,旋即正色说道:“荣此趟出使荆州,於回来时获知了一道重要情报。”

    “什么重要情报?”

    “便是蒲茂遣蒲獾孙率兵南犯南阳。”

    “哦,你说这事儿啊,我已知了。”

    黄荣等从荆州回到谷阴,路上走了快一个月,如此长的时间,蒲獾孙打南阳这么大的事,当然是早就被定西布置在关中、河北、河南的密探报上来了。

    黄荣对此也是心知肚明,就说道:“原来明公已知。”问道,“荣等刚到谷阴,还没有听到这方面的消息,敢问明公,南阳此战可结束了么?胜负何如?”

    莘迩简短地回答说道:“还再打。南阳守将桓若,桓荆州之幼弟也,此人虽然年轻,颇具桓荆州之能,能得兵士死力,加上桓荆州及时遣援赶到,这一场仗,差不多已开打半个月了,据最新的情报,尽管蒲秦也给蒲獾孙派了援兵去,但宛县还在桓若的手中,没有失守。”

    “没有失守就好。”说过这段小小的插曲,黄荣话归正题,接着适才的话头,继续说道,“观蒲茂现下之落目,一在幽州,一在南阳,并且河北、河南这些新得之地,他也需要安抚,听说他用孟朗之建言,召见、任用了不少的北地唐士,如崔瀚等士都在其列,……林林总总吧,这些事情已经占住了他绝大部分的精力,荣之愚见,眼下他似是不会贸然去打贺浑邪的。”

    黄荣、张道岳、陈矩三人意见一致,皆认为蒲茂现在不会用兵徐州。

    莘迩沉吟了下,说道:“卿等所言,俱皆有理。这样的话,贺浑邪遣使来我朝,求与我朝结盟,看来倒非是因蒲茂欲用兵於徐州了。”喃喃说道,“那他为何会於此时遣使而来呢?”眼前一亮,想到了一个可能,抚髭而笑,说道,“当真是狼子野心,养不熟的狼啊!”

    张道岳没跟上莘迩的思路,问道:“明公何意?谁是养不熟的狼,贺浑邪么?”

    莘迩说道:“既然不是因为感觉到了危险而求与我朝结盟,那贺浑邪今次遣使来我定西,求与我结盟,就只有一种可能了,即是:他要趁蒲茂南北用兵,北逼幽州、南攻南阳的机会,不再装模作样地依附蒲茂,而是打算举兵自立了。”

    陈矩吃惊说道:“蒲秦而下凶威正盛,贺浑邪占以区区徐、青之地,敢悍然自立么?”

    “这几年中,贺浑邪先取青州,势如破竹,与慕容氏的头号名将慕容瞻交兵於兖,不分高下,继大败殷荡於下邳,接连几次大战,可谓罕有败绩,称得上兵强马壮,他,有什么不敢的?之前他依附蒲秦,无非是当时氐军气势如虹,他暂避其锋,同时也是为了坐山观虎斗,窥伺时机罢了,而今他大约是认为时机已至,乃起自立之心,……这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张道岳大喜,说道:“明公若是猜对,贺浑邪真的是起了自立之心,那可真就是太好了!对我定西将会大大有利!”

    贺浑邪若起兵自立,蒲茂为了保证新得之地的安稳,以儆效尤,极大可能会立刻派兵前去讨伐,这样一来,定西所要面临的秦军之压力,自然也就会变小很多了。

    黄荣意态奋扬,举起右手,捏着袖子,用力挥动了一下,说道:“何止有利,这没准儿还会给我定西创造一个趁秦虏重兵用於外,我遂趁虚直入,取其咸阳,至不济,也能打下天水等郡的良机!”他再一次起身下榻,向莘迩揖礼,说道,“荣斗胆,敢请明公唤刁犗、程远再见!”

    “唤他俩来再见?”

    黄荣说道:“明公适才分析的极是,贺浑邪自恃兵强,狂妄不已,是以今秦虏虽强,而其却敢起自立之心,此固不足为奇,但是明公,他既遣了使者来我定西,求与我朝结盟,这说明什么?荣之愚见,以为这说明他其实也许还是有一点点心虚的,所以想找我定西做他的外援。

    “明公,若是因为我朝拒绝了他,而他遂不敢起兵自立了,这岂不是大大不美?荣之陋见,明公不妨再唤刁犗、程远来见,许其结盟,以壮其胆,促其自立,从而保证我定西从中获利!”

    “不能许他结盟的缘故,我适才已经说了。”

    黄荣自有主意,他露出点奇怪的笑容,说道:“明公,这个盟,我朝可以不与他明结。”

    莘迩神色微动,说道:“你是说?”

    “明公可私下许诺於之,秦虏如攻徐州,我定西便攻天水。”

    “私下许诺?”

    “对,不签盟约,只做个私下的许诺。”

    一边是大义上的名头,一边是作些改变,或许能从中取利,该选择哪个?

    莘迩暂时没做决定,心道:“此事我须得与士道、长龄商议过后,再作决策。”说道,“且容我三思。”

    贺浑邪使者的事情,议到这里,已无什么可说的了,刚才提起南阳之战,让莘迩想起了另一件事,就是昨天刚接到的一份桓蒙的来檄,要求莘迩依照盟约的规定,遣兵攻蒲秦之关中腹地,以助南阳的守御,——因为此檄是加急送达的,却是比黄荣等还早到了谷阴一天。

    莘迩想道:“桓荆州来书中言称,‘秦虏如犯荆,定西当助之’,此条约定是景桓许下的,这倒无所谓,结盟、结盟,当然是两边对等才行。只是南阳到底能不能守得住?这却需得先搞清楚。要能守住,我遣兵佯攻关中腹地,自无不可;要是守不住,我也就不需要兴师动众了,只做个样子便是。景桓说他离荆州回来时获知了蒲獾孙犯南阳此事,对南阳的守备情况也不知他清楚不清楚?”看向黄荣,说道,“景桓,蒲獾孙南犯南阳此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黄荣心头一跳,想道:“来了!”神色不变,说道,“荣是从兵部书佐萧卓处得知的。”

    “萧卓?”

    “是。”

    “他怎么得知的?”

    “禀明公,事实上,荣从萧卓处得知的,不止蒲獾孙南犯南阳此事,还有一件重要的事。”

    “什么事?”

    “桓荆州遣人秘赴建康,去见相王程昼。”

    莘迩的表情严肃起来,说道:“桓荆州派人去见程昼了?”

    “是。”黄荣偷觑莘迩神色,说道,“萧卓此次从荣出使荆州,着实是立下了大功,这两件大事,荣都是从他那里得知的。只是得知的时间略晚,直到荣辞别桓荆州,出了江陵县城,萧卓才把此二事报与荣知。因是荣……”黄荣下拜在地,说道,“因是荣铸成了一桩大错。”

    “什么大错?”

    “荣等在江陵时,相王程昼尝有文书送至,召荣等去建康相见,唯是荣那时误以为桓荆州不欲立相王为储,因此婉拒了相王此召,……要是能早点知晓桓荆州已然遣人秘往建康去见相王了,荣肯定不会做出这个错误的决定。不管怎么说,决定是荣做下的,大错已成,甘请领罪。”

第八十三章 荣撰江陵记 宣露徐州求(上)

    莘迩马上从黄荣道出的这个讯息中,领会出了其中的含义,他猜测说道:“这般讲来,桓荆州竟似是有意不反对江左朝中诸公的提议,拥立相王为储?”

    黄荣答道:“明公高见,荣也是这样推测的。”

    张道岳瞥了黄荣眼,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心中想道:“你说‘明公高见’,又说你‘也是这样推测的’,两句话合在一起,岂不是你亦‘高见’了?到底是在夸莘公,你还是在自夸呢?

    “我多在地方任官,少在朝中,与此黄景桓并不相熟,只闻听说王城士流给他起了个外号,唤作‘碧鹅’,当真是只有错的名,没有错的外号!我与老陈随他出使荆州,一来一回,这一路上,他颇是外相威严,如不可犯,今还谷阴,谒见莘公,其虽无阿谀之色,言辞却尽是吹捧之语,两下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这黄景桓,还真是如一只鹅,昂首能傲,曲颈则伏。”

    却不说张道岳对黄荣暗自的评价,只说黄荣恳切请罪,他说道:“将来若果是相王继承了大位,荣深忧之,他或许会记恨这次荣未有应其召赴建康,如果他因此迁怒、怪罪於我朝,导致我定西与荆州之盟破裂,耽误了明公光复中原的大计,荣万死莫赎!荣,敢请明公严惩!”

    “……你说这个消息你是从萧卓处得知的?”

    “是。”

    “萧卓为何没把此事早点告诉与你?”

    黄荣不动声色,说道:“这……,荣就不知道了。”装作替萧卓解释,说道,“荣在荆州时,数得桓荆州召见,每次一见,少则半日,长则一天,本就忙得脱不开身,公务之余,为探查明白荆州的风土、人情,以及桓荆州在荆州施行的军政诸务,荣又与张君、陈君几次出城巡游江陵县邻近的乡里,与萧卓见面的机会也少,也许是因为这些缘故,所以他上报此事与荣的时间遂晚了些?”建议说道,“要不把萧卓召来晋见,问他一问?”

    萧卓虽是莘迩从蜀地带出来的,同时并亦是莘迩亲自举荐他入到中台兵部为吏的,但莘迩从蜀地带出来、亲自举荐的蜀士,着实为数不少,萧卓只是中间的一个,他与莘迩的关系绝称不上亲近二字,莘迩且亦无心在这件事上多做追问,便摇了摇手,说道:“罢了。”

    “是。荣已知罪,请明公处罚。”

    “你何罪之有?接到相王文书召请之时,你又不知桓荆州已秘密遣人去见相王了,不知者不罪,此事不怪你。”莘迩示意黄荣落座,沉吟片刻,说道,“江左朝廷最终会立何人为储,固然是件大事,但不管继承大位的会是何人,对我定西的影响都不会很大,也定然不会因此而影响到我定西与桓荆州之间的盟约的。这件事,不必多说了。……景桓,你刚才自己也说了,在荆州时,公务之余,你常巡游乡里,探查荆州的风土人情和桓荆州所施之诸政,我是想问你,对於南阳的守备情况和桓荆州保住南阳的决心究竟有多强,此二事,你可清楚?”

    黄荣思索着回答说道:“南阳的守备情况,荣略有所知。南阳荆州兵的主将,如明公所言,是桓若;守卒方面,大概有三千余,不到四千步骑;粮秣辎重,皆很充裕。

    “桓荆州保住南阳的决心有多大,荣不敢妄言,但荣从习山图处闻知过一桩桓荆州的轶事,便是桓荆州从南阳归荆州时,曾手植一树於南阳通往洛阳的官道上,他与习山图等从吏言道‘候此树未壮,必复洛阳’,从桓荆州的这句话,似可判断出他应是不会主动舍弃南阳的。”

    桓蒙植树於道这件事,黄荣已经给张道岳、陈矩说过一次了,这又给莘迩说了一遍。

    “不会主动舍弃南阳?”

    “是啊。”

    “‘主动’二字,卿为何意?指的是什么?”

    黄荣答道:“毕竟现下的重中之重,对桓荆州来说,还是朝廷立储、会是何人继承大位此事,因为这直接关系到荆州与江左朝廷日后关系的走向,如果此事能够合其心意,那他自然就能够心无旁骛、全力以赴地守御南阳,但若是此事出现了周折,不合他的心意,那荣以为,也不排除会有桓荆州因而不得不放弃南阳的可能,故是荣言‘主动’。”

    “卿言甚是。”

    黄荣注意到莘迩如有所思,大胆问道:“敢问明公,为何忽问荣南阳事?”

    “昨天收到了桓荆州的求援书,桓荆州请我定西遣兵攻天水等地,以分散和吸引蒲秦的注意力,从而助他解南阳之围。景桓,桓荆州既然提出此请,你刚代表我定西与他再立盟约,我定西於情於理,自是应当应允,只是这个忙,具体应当怎么帮,我有些拿捏不定,故而问你。”

    “是这样啊。明公,荣有一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莘迩说道:“你且说来。”

    “荣愚见,诚如明公所言,这个忙肯定是要帮的,但具体该怎么帮,荣以为明公檄令秦州,命唐督君略作进攻天水的架势即可,完全不必大举用兵,原因有二:一则,我秦州方与蒲秦鏖战一场,部队尚需休整,荣回来谷阴路上,经过秦州,与唐督君有过相见,闻唐君说上次战损的各部缺额,至今还没有补齐,而下不宜再兴大战,二来,蒲秦的主力现下没在关中,仍还在河北、河南,因是就算我秦州大举进攻天水等郡,能够调动到的蒲秦兵马,最多也就是他们留守关中的诸军,与蒲茂用来侵犯南阳的兵马其实无干,换言之,咱们白费劲而已。”

    莘迩沉吟稍顷,说道:“你这话有几分道理。”顿了下,接着说道,“不过景桓啊,你大概是还不知晓,前几天,我刚得到河北细作的上报,云说蒲茂已经决定返回关中了。”

    “蒲茂要回咸阳了?”

    “正是。”

    “可幽州的慕容氏残余,不还没有被秦虏消灭么?”

    “蒲茂准备留下蒲洛孤镇戍邺县,消灭幽州慕容氏残余的任务,他应是交给蒲洛孤负责了。”

    江左出现了立储这样的大事,蒲秦这边,现下则出现了蒲茂将要返回咸阳,亦即是说,蒲秦攻灭慕容魏国的这场国战,至此算是告一段落,蒲秦的发展将要迈入下一个阶段。

    这两件事,都是会对较长之未来产生较为重大影响之事。

    黄荣问道:“那蒲茂带出关中的秦虏部队,以及在攻灭慕容氏诸战中收编的那些俘虏?”

    “这个还没有确定的情报,估计他会把其中的半数或以上带回关中,剩余的,留给蒲洛孤。”

    “这样的话……。”

    莘迩笑道:“这样的话,景桓,你适才说我定西不必大举用兵天水郡的第二个原因,就不成立了。”

    “是,但荣愚见,即便第二个原因不成立,单只第一个原因,我定西仍不宜大举用兵天水。”

    莘迩点了点头,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打算把之与“贺浑邪请盟”此事,一并拿与羊髦、张龟等商议后再做决策。

    瞧见张道岳以袖掩口,偷偷地打了个哈欠,又瞧见陈矩脸皮涨得通红,跪坐榻上的姿势那叫一个越来越笔直,莘迩根据自己朝见左氏、令狐乐的经验判料,知他定是内急,只是尊者在前,没法提出请求如厕,遂就笑与黄荣、张道岳、陈矩三人说道:“卿等此次出使,不辱使命,皆有功,来回数千里,道上辛苦了!

    “时已季夏,我陇天气酷暑,明天、后天你们在家好好地休息两天,把精神养好,身体也调整过来,大后天朝会,你们参与,将你们出使的情况详详细细地奏禀太后、大王。”

    黄荣三人应道:“诺。”

    “本应晚上设个酒宴,为卿等洗尘,然卿等离家两个月,想必卿等的妻、子都很想念卿等,我就不讨个嫌了,等朝会过后,我再为卿等庆功。今日我不多留你们了,你们这就回去吧。”

    黄荣三人应道:“是。”

    三人起身下榻,行过礼,黄荣从怀中取出了一叠册子,装订得整整齐齐,捧给莘迩。

    莘迩接住,低头去看,见那册子最上一页上头,用楷体竖写着十个个字,三个大字,是“江陵记”,大字的的左侧下边,七个个小字,乃是“定西建康黄荣著”,抬起眼来,问道:“这是何物?”

    黄荣说道:“荣在回谷阴的途中,长路漫漫,闲来无事,便仿南阳范氏《荆州记》之体,将荣在江陵的见闻,凡江陵之人物、风土、典故、名山、大川等等,悉数都写入了此记之中。思及或会有用於明公,故此特地献上。”

    “南阳范氏”者,是江左的一位名士,《荆州记》,是此人所写的一本关於荆州的地理著作。自前代秦末以来,民间士人不但盛行撰写私史之风,而且盛行撰写各地的地理著作之风。只这一个荆州,书名都唤作《荆州记》的,莘迩原本的时空中,东晋六朝时期,就先后至少有五本之多。士人撰写此类地理著作的出发点,部分与撰写私史的出发点是一样的,都与门阀政治的当道有关,此外,也有士人们希望借此能够得以扬名的缘故。

    黄荣之所以写这本《江陵记》,一是如他说,是为了呈给莘迩观看,算是他对他此趟出使荆州,观察得来的各种情况的一个总结汇报,二则,便正就是存了望能以此扬名的私心,——毕竟他出身寒微,家非高门,又不擅长清谈,人不仅不风雅,甚至堪称无趣,故而不被谷阴的清谈圈子容纳,他的家族也因此尽管靠着他,目下固然颇有权势,可论及品等,却仍是处於下流,黄荣再会弄权,再有阴谋诡计,其本质到底是个士人,他对此是很不心甘的。

    莘迩不用多想,就能猜出他写这本《江陵记》的此二缘故,所谓看破不说破,遂就笑道:“好啊,景桓你有心了。今夜,我就秉烛夜读你的这本大作。待我看完,若果有用,我就替你呈上朝廷。”

    闻得“呈上朝廷”四字,黄荣知道,这就代表着朝中的那些名门子弟们,都会知道、阅读他的这本书了,心中狂喜,勉强克制住情绪,恭谨说道:“如能有分毫之用於明公,荣即心满意足了。”

    黄荣三人辞拜而出,出了大堂,陈矩果然第一件事就是去寻厕所,这且不说。

    却说莘迩等黄荣三人离去后,传令外头的乞大力:“去把士道、长龄请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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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室偏安江南,六夷入侵争霸。海内鼎沸,群雄并起。鹿即谁手,需看谁才能脱颖而出,得到天命。即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即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即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