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多妾私藏甲 一语薛猛骇
既得了重礼之献,此可谓“近利”是也,又得了良言之建,此可谓“远利”是也,曹斐快活得很,当晚便设宴款待使他刮目相看的曹惠,也没请别的什么人,两人对饮至夜半方睡。
——席间助酒兴的一个舞女貌美如花,几近透明的薄纱下,身段曲线玲珑,把曹惠看得垂涎三尺,曹斐大手一挥,大方地把这舞女送给了曹惠,也算另一种投桃报李,这些都不必多提。
翌日,曹斐果然去莘公府谒见莘迩,说了举荐曹惠迁任河州之事。
河州现今还没有正式设立,就荐夹袋里的人去任官?这未免也显得太过心急。
莘迩初时不解曹斐之意,问他说道:“老曹,河州之设,虽然算是已经定下,但种种前期的准备都尚未开始着手,等到一切准备妥当,朝中正式下旨,宣布设立河州,最早也得半年以后了,……这还早着呢,你怎么就着急忙慌的,要往里头塞人?”
“幼著,我不是着急忙慌的往里头塞人!我是想助你一臂之力啊。”
“助我什么一臂之力?”
曹斐扭脸,往堂外看了眼,堂门口的走廊上立着两个从侍的吏员,一个是莘公府的府吏,一个肥头大耳,腆着肚子,是乞大力。
他皱起眉头,纳罕说道:“老乞这胡儿怎么天天在你这儿?他不用去他的官廨上值么?”
“我刚把他调来我府,现在他是我府中的属吏。”
“原来如此。”曹斐便喝令乞大力,“老乞,你把住堂门,不许任何人靠近,我有军机要事与幼著商量。”
乞大力点头哈腰,应道:“是!”昂起头,挺起胸,手按佩刀,威风凛凛地守在门口,目光警惕地扫视空荡荡、没有一人,只有花草摇曳、虫鸟之声的院中。
曹斐起身下榻,到莘迩坐榻旁,凑到莘迩的身边,继续他刚才的话头,放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往下说道:“幼著,你想办的那件大事,我都已经知道了。这事儿值的办!咱俩是患难之交,并且现今朝堂,也就咱俩的族名、家声单微,比不过老麴、老张、老陈、老孙他们,是以咱俩必须要互相帮忙。你要办的这件大事,我当然不能袖手旁观,一定会鼎力助你的!”
莘迩莫名其妙,打开案几上的木盒,取出了一枚丁香,递给曹斐,说道:“你先含着。”
曹斐接住,把丁香含入口中,冲莘迩挤了挤眼,说道:“明天朝会,我打算就先弄他一下子!”
“老曹,你把我听糊涂了,什么大事?有什么值的办?你明天朝会,又要弄谁?”
曹斐斜眼撇嘴,说道:“幼著,你还瞒我?昨天你为什么对老张说,等到河州设立,迁张道岳为河州郎将府的府主?这恐怕不但是给张道岳、给张家好处,也是为了你要办的这件大事吧?你这步棋,走得高明,又拉拢了张家,又给老麴添堵,一举两得,我十分佩服。但是话说回来,张道岳也好、张家也罢,到底不似你我同心同德,他不一定会肯给你出大力,是以,我举荐曹惠去河州任官。……曹惠是我的族人,他到了河州,绝对会你指哪儿,他就打哪儿。”
莘迩隐约明白了曹斐在说什么,他瞅了曹惠几眼,说道:“老曹,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幼著!咱俩之间,你还遮遮掩掩,不能痛快说话么?”曹斐再次往堂门口看了看,乞大力和那个府吏把门口守得严严的,院中仍空无一人,他重把声音压低,说道,“你就别瞒我了,我都已然全皆了知了!老实说,你底下是不是打算收拾老麴?把麴家在八郡的势力驱除?”
莘迩吃惊说道:“老曹,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你没有这个意思?”
“老曹,你看这是什么?”
顺着莘迩的手指,曹斐看向堂中的墙壁上,墙上挂着一幅释迦牟尼佛的画像。
曹斐说道:“佛像。怎么了?”
“此画是谁人赠我,你还记得么?”
“是老麴侯。”
“麴侯在世时,对我极为照顾,鸣宗,并是我之挚交!无论是看在麴侯生前的脸面上,还是看在鸣宗生前与我的交情上,又或是看在麴氏这数十年来为国家镇守边疆,征战浴血,打造出牡丹骑赫赫威名,远慑敌国的功勋上,於情於理,我都不可能对麴家做什么事!‘收拾老麴’?‘把麴家在八郡的势力驱除’?老曹,你怎会有此念头?此念,你万不可有啊!”
曹斐后退几步,瞪着眼,叉着腰,熟视莘迩,半晌,说道:“幼著,你果无收拾老麴之意?”
“麴令自任中台令以今,恪尽职守,兢兢业业,诚我定西之栋梁干臣是也,无缘无故的,我怎么会收拾他?……老曹,要我怎么说,你才信?”
“是我猜错了?”
“你猜错了。”
“……那我举荐曹惠迁任河州此事?”
莘迩考虑了一下,说道:“河州作为一个新州,州府、军府的诸多吏职都需要调吏充任,曹惠出身太马营,近於南安此战又立下了功劳,称得上‘知兵敢战’四字,迁任河州倒非不可。只是,老曹,我给你个建议,你也别找我,你大可直接把他荐与中台吏部。想你老曹,堂堂的骠骑将军,举荐一人去河州任职,难道那中台吏部,还会驳你的面子不成?”
“你不反对?”
“这叫什么话?我有什么反对的?东南八郡东邻秦州,河州在此设下之后,秦州日后若再有战事,少不得就要从河州遣兵往援,曹惠知兵敢战,正是个可用之才。我干嘛要反对?”
“那我就直接向中台吏部举荐他?”
“可也。”
曹斐察视莘迩的面色,说道:“此外,那明天朝会,我还要不要弄他一下子?”
“弄谁?”
“老麴啊!”
“噢,对!老麴。老曹,我不是说了么?无缘无故的,我为何要找麴令的麻烦?明天朝会,你不要弄他。”
“不弄?”
莘迩似是相当无奈,问曹斐,说道:“老曹,你口口声声弄他,我问你,麴令任中台令到今,政务上没什么过错,日常作为也没有什么不对的,你就算想弄他,你拿什么弄他?”
“我要弄他,自有他的把柄在我手中。”
莘迩仿佛因曹斐此话而起了好奇,说道:“他有什么把柄在你手中?”
“依照律令,第一、二品,许有四妾;第三、四品,许有三妾。中台令,官三品,理应三妾,然老麴家中却妾室十余,竟是比第一、二品所许的纳妾之数还多!律令明规有条:若有违此令者而导致妻待妾非礼、妒忌生事,科不孝之罪,离其妻,免其夫之官。这不就是把柄么?”
“老曹,你的妾室也不少啊。”
曹斐振振有词,说道:“可我的诸妾却无争风吃醋,妒忌生事者。”
“还有别的所谓把柄么?”
“当然有!幼著,你可有否闻听,老麴在家私藏具装、铠甲!”
“……你从哪里听说的?”
“前不久,高延曹、罗荡各领太马、牡丹甲骑,出城射猎比试,比完,烤炙饮酒。有一个牡丹甲骑喝醉了,因不忿高延曹自夸太马营的甲械精良,胜过牡丹骑,遂说了此事出来,说老麴家中,乃有数套上等的具装、铠甲,都是麴家之前从秦虏那里缴获到的,劲弩不能透之!”
莘迩眨了眨眼,如似不信,说道:“竟有此事?”
曹斐见莘迩怀疑自己的话,急了起来,拍胸脯保证,说道:“这是我从高延曹那里亲耳听来的!半点不假!”又一次凑近莘迩的榻边,轻声说道,“幼著,私藏甲具、强弩,这可是重罪,严格追究的话,砍头都不是不能的!你说,这算不算另一个把柄?”
莘迩嘿然,眼神变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末了,他大概是做出了决定,说道:“老曹,方今战乱已近百年,民家中藏甲、弩者,多矣!我闻郡县坞堡豪强,其家有些许甲、弩的就不在少数。况乎麴令,将门之后,我朝名将,收藏些甲械在家,不足为奇。……这件事到此为止,你以后不要再提,更切莫说与别人知晓!”
“说来说去,幼著,你是不让我明天朝会上搞他?”
“快中午了,老曹,我府中饭食简单,你吃不惯,我就不留你用饭了。”
得了莘迩的逐客,曹斐怀着狐疑,辞别离去。
回去的路上,坐在车中,他想道:“幼著却是无有向老麴下手之念?莫非是小曹猜错了?不行,今晚我得把小曹叫来家中,再问一问他。”
莘公府,堂中,送走了曹斐的莘迩,独坐榻上,琢磨想道:“是士道他们谁走漏了风声,把我们前些时商议好的,借河州设立的机会,多往八郡安插几个钉子,然后再借八郡寓士、张家等右姓之力,再徐徐祛除麴氏在八郡影响力这件事给说出了出去么?……不会,士道、景桓、长龄都是口紧的人,他们不会把这件事给说出去的。那老曹却是怎么猜到的?老曹此人,几无政治见识,居然连他都能猜到!哎呀,那拔掉麴家八郡势力此事,看来我得早些动手了。
“多纳几个妾室,无非私德罢了,单拿此弹劾老麴,力度不够。私藏具装、铠甲这事儿,倒是可以一用。……也罢,待我与士道等再做过商量,等到开始行此事之时,我再示意老曹拿这两事上奏弹劾老麴就是!”
不打无把握之仗,河州还没有正式设立,现在就对麴爽动手,为时尚早,是以曹惠尽管猜中了莘迩的心思,但因为不相信曹斐能保守秘密,故此莘迩适才却是一口否认。
前脚曹斐告辞,后脚被曹斐於回去路上念叨的曹惠求见。
和曹惠一起求见莘迩的还有兰宝掌、魏咸、赵勉,以及竺法通、薛猛等人。
莘迩命他们进见。
众人入到莘公府,赵勉、薛猛、竺法通是头次来,被戒石上“尔俸尔禄”那十六个字吸引,无不多看数眼,穿过庭院,来到廊上。
乞大力拦住他们,细细地搜过了赵勉等初见三人的身,这才放他们入内。
曹惠五人於门口脱去鞋履,登入堂中,下拜行礼。
一个温和的声音传入他们耳中:“君等请起。”
五人起身。
这声音又说道:“哪位是赵勉、薛猛?这位大和尚,想必就是竺师了?”
赵勉、薛猛各自应道:“小人赵勉(薛猛)。”
竺法通应道:“贱名不足污公耳,小僧释法通。”
“释法通?”
“小僧昨日有幸,得从西苑城寺中的方丈处,拜观了智师总编的僧尼戒律,深觉禁僧尼以师姓为姓,宜悉改以佛、释为姓此律,极其有理,因小僧已改己姓,现小僧贱名释法通。”
不仅名字的姓,“小僧”二字,也是竺法通从道智编撰的这部戒律中得知,禁僧尼自称“贫道”,悉应以“僧”自称,而后乃才改的自称。
那温和的声音笑道:“竺师,不,现在该称你是通师了,却颇入乡随俗。”顿了下,这声音说道,“赵君、薛君、通师,不必拘束,请你们抬起脸来,让我看上一看。”
赵勉、薛猛、竺法通大起胆子,抬起了从入堂中以后,一直都垂着的头。三人看去,见到主位的榻上坐着一个年约三旬的男子,面色温润,颔下短髭,明亮的双眼顾盼间,英气逼人。
赵勉心中想道:“这位就是莘公了!不意却温润如玉。”
薛猛心中想道:“不愧是西定西域,东抗强秦的征虏莘公!果然英姿出众。”
竺法通心中想道:“当真是名下无虚,定西名帅,他这眼神落我脸上,如剑刺之!”
三个人,因为不同的来历,竟是莘迩同一双的眼下,他们产生了三种不同的感受。
“赵君,你字子勤是么?”
“是。”
“秦州战罢,与捷报同时,我收到了千里的私信。信中,千里对你可是赞不绝口!此回秦州之战,所以我王师能够大胜者,卿传递假情报与秦广宗,使他误信千里被刺,实为头功!”
赵勉惭愧地说道:“勉愚钝小人,初不识大义,居然欲行刺唐公,全因唐公宽厚仁义,勉才能得以迷途知返!”
“你那也是受秦广宗胁迫,可以理解的。……薛君,你字什么?”
薛猛恭谨答道:“猛贱字道武。”
莘迩的笑容收起,露出严肃的神情,他审视薛猛,说了一句话出来,直把薛猛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腿上一软,“噗通”拜倒在地。
第五十五章 大举辟唐士 说不出快活
莘迩说道:“君字中有‘道’,我且问君,君本唐人,从氐虏与王师战斗,不思弃暗投明,投效王师,反力尽方降,此是何故?君此行径,可称‘道’乎?”
薛猛惶恐答道:“氐虏残暴,逢战,驱我唐人为前阵,列督战氐奴甲士提刀於后,有敢不进战者,无不立斩。闻明公亦尝亲麾兵与氐虏交战,应知此也。非猛不欲投效王师,实猛无机投效!”下拜请罪,说道,“猛今知罪,乞请明公惩治!”
他这一番回答,全然是借口罢了,他被俘,并非是在战场上两军交战之时被俘,而是弃营夜遁之时被擒,然后才投降的。他弃营夜遁的时候,他后头可没有督战的氐人甲士。
莘迩听了他的这话,却没有过多追究,转颜作笑,说道:“卿请起身罢!你的为难,我自是知晓。卿家声高华,河东之冠族也,卿之勇名,我在定西也有闻知,方今北地膻腥遍地,我久欲荡平中原,还我华夏河山,卿现降我王师,我正要大用於卿,何来惩治之言!”
薛猛磕了两个头,爬起身,谢恩说道:“小人多谢明公开恩免罪。”
“我听说从你一起投我王师的,还有你的两个兄弟及数百你们薛家的宗兵?”
“是,从小人一起弃暗投明的,有小人的族兄薛罗汉、从弟薛虎子两人,并些小人族中宗兵。”
莘迩问道:“他们现在何处?”
“都在陇西郡。”
莘迩点了点头,再次上下打量薛猛,笑道:“卿不愧‘猛’之名,观之确然龙精虎猛。我且问卿,卿现下有何计议?”
“小人愚钝,不知明公此问何意?”
“我是问你,你是想留在我定西,还是想回家去?”
薛猛心中想道:“这话说的!我说想回家就能回了么?你要是有意放我还家,又何必檄令唐公,送我来谷阴?”心里这般想,嘴上不怠慢,恭恭敬敬地回答说道,“小人家乡河东郡,现沦陷氐奴手中,不敢隐瞒明公,小人祖上乃是前代秦朝时的御史大夫薛公,小人如何不知自己乃是中国胄裔?唯往昔受氐奴欺凌,不得已耳。今既已投王师,小人如黄雀出笼,虽身在陇地,而目之所见,俱我华夏衣冠,耳之所闻,俱我华夏话语,如还家乡!胜似家乡!”
莘迩喜笑说道:“这么说,你是愿意留在我定西了?”
“千肯万愿!求之不得。小人的这点盼念,斗胆乞求明公应允。”
“好!卿家声高贵,不可白身在陇,你是愿做个文官,还是愿做个武官?”
“小人别无所长,只有这一身蛮力,愿作武官。”
“卿家河东,与前秦时的伏波将军马渊算是州里人,马伏波亦如卿,后降朝廷者也。卿既欲做武官,那明天朝会,我就表卿伏波将军,望卿能存伏波之志,成我定西的今之新息侯!”
新息侯,是马渊的封爵。马渊的家乡是扶风郡,离河东郡六百里地,同属关中,与薛猛确是可算老乡。前代秦朝中叶,海内大乱,马渊先是依附陇右的一个割据势力,后来投从了朝廷正朔,这一点,至少到目前为止,与薛猛也是挺像。马渊此人,投从朝廷以后,南征北战,所向披靡,战功赫赫,实为一代之名将。莘迩以马渊对比薛猛,诚然是对薛猛的极高期望。
伏波将军,官五品。
把自己期望为定西的马渊是其一,以新降之身,一下得到这么高的官品,是其二,薛猛受宠若惊,忍不住又一次地拜倒地上,说道:“明公如此厚爱,猛乡野鄙人,怎生敢受!”
莘迩下榻,行到薛猛身前,弯腰把他扶起,笑道:“道武!我自认是有识人之明的,以卿之才略,将来必能成我定西,甚至成我大唐之马伏波!从今以后,你我同朝为臣,便是同僚了,不要再这么多礼。药王、宝掌他们都知道,我这个人,是最讨厌烦文缛礼的。”
魏咸笑道:“是啊,明公是最洒脱不过的人了!不仅不好烦文缛礼,极有识人之能,道武啊,明公并且最喜的就是精勇壮士。君精壮勇武,可谓是正好投了明公所好。哈哈,哈哈。”
“药王、宝掌。”
魏咸与兰宝掌应道:“末将在。”
“这场仗,你俩都打得不错。不日朝廷的封赏就会下来,少不了你俩的!”
魏咸、兰宝掌下拜说道:“愿为明公效死!”
曹惠呈上唐艾的书信,莘迩拆掉封泥,展开观之。
具体的秦州此战的经过,唐艾已在上封信中说得清清楚楚,这封信没有再提秦州此战的事儿,前边是问候莘迩的言语,后头则是个建议,建议莘迩重用薛猛、竺法通,尤其是重用薛猛。
唐艾在信中写道:“竺法通旧为江左之臣,继降附秦虏,知江左、秦虏事也,艾之陋见,明公不如把他留为左右,以备随时咨询。薛氏著名於关中,控河东盐池,家訾巨富,宗兵强横,蒲秦亦羁縻而已,艾愚以为,明公若能得薛猛为用,或将会大利於日后对秦虏的用兵。”
莘迩看完,心中想道:“知我者,千里也!”
当然不会把信中的内容说与薛猛等人,莘迩细心地把信叠好,塞回信匣,坐回榻上,吩咐魏咸等也各落座,问他们了些秦州此战的事情,接着,开始询问释法通姚桃、蒲秦和江左的事。
莘迩问释法通,说道:“大和尚可有见过孟朗?”
“小僧见过孟朗几次。”
“我听说蒲茂对孟朗言听计从,此说可真?”
释法通答道:“蒲茂对孟朗的确是尊重异常,不过倒也不见得言听计从,比如孟朗早前曾进言蒲茂,杀掉赵宴荔、姚桃,蒲茂就没有听。慕容瞻前时战败被俘以后,孟朗又进言蒲茂,杀掉慕容瞻,蒲茂仍是未听,非但没有听,还对慕容瞻甚是重用,封慕容瞻了个所谓的郡公。”
“孟朗为何一再进言蒲茂,杀掉降俘?”
释法通想起了孟朗的“金刀计”,略带怨气和不屑,说道:“孟朗自比今世管、乐,究其行为,实远不及!所以再三进言蒲茂杀掉降俘者,不外乎是因赵、姚、慕容诸人,皆异族之胡也!他也不想想,氐虏、羌虏本亦胡也,蒲茂又怎么会听从他的这些建言呢?”
孟朗为何一再进言蒲茂杀掉降俘,此问,莘迩其实是早已有答案的,那便是他认为,这是因为赵宴荔等俱是强豪、贵种,故此孟朗忧他们不会甘心久服蒲秦,遂乃有此谏,只是话到了此处,随口一问罢了,不意释法通的回答,却与他的答案不同。
品味了下释法通的回答,莘迩心道:“释法通此答,也有些道理。孟朗归根结底是唐人儒士,轻视胡夷,不信任胡夷,此乃唐人儒士的通病。孟朗因是建言蒲茂,杀掉赵宴荔、姚桃、慕容瞻等,亦说得通。”
由此问、此答,莘迩想到了一个传闻,问释法通,说道:“我闻伪秦窃据邺县之后,蒲茂把河北、豫州等其新侵之地的任官之权,一概都交给了孟朗主责,孟朗由是任命了许多河北、豫州的右姓唐士,出任地方官职,甚至伪秦朝中的官职,这件事,是真的么?”
释法通答道:“明公消息灵通,小僧佩服!小僧从邺县来关中时,孟朗正在操办此事。
“蒲茂下了两道伪旨,一道是对其新侵的豫、冀、中、并等州,郡县长吏,原则上大多不换,仍以其原官任之;一道是对这些郡县长吏,要进行考核、选评,如不合格,则免其职,由孟朗负责另外择士接任,同时,豫、冀等州的刺史、州府吏等等,也由孟朗主责举荐。
“孟朗确是借此机会,举荐了很多豫、冀等州的冠族唐士出任伪职,如清河崔氏等等之类,都有族人得到了他的举荐,从而得以出任各地州、郡,还有伪秦朝中。”
莘迩摸了摸短髭,心道:“比之孟朗,蒲茂端得可称心胸开阔,但他这样大举辟用北地唐士,把政治利益分给唐人大姓,一方面,固是有助於稳固他新得之地的统治,而另一方面,却不免也会增剧蒲秦朝中那些本已不满孟朗的氐、羌贵酋对孟朗的不满,对唐人的排斥。”
莘迩暂无言语,释法通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也就很有眼色的闭口不言,生怕会因为打扰到莘迩的思索而被责备。
怀着对蒲茂的赞赏,莘迩顺着自己的思路,问释法通,说道:“伪秦的氐、羌贵酋,我闻非议孟朗,不满蒲茂对孟朗太过信用的颇多,此事可有?”
释法通答道:“回明公的话,此事的确是有,但比起以前,现在少多了。蒲茂篡位僭号之初,氐、羌贵酋,视孟朗为外族,攻讦他的比比皆是,乃至有那自恃年迈望重的氐、羌贵酋,在伪秦的所谓宫殿中,当着蒲茂的面,口出污秽之语,大肆辱骂孟朗的都有。后来,蒲茂下狠手,杀掉了好几个这样的戎酋,这才使伪秦朝中,而今很少再有明着与孟朗对着干的。”
“很少再有明着与孟朗对着干的,那就是说,暗中不服孟朗的依旧还是不少?”
释法通答道:“正是如此。明公明鉴,孟朗到底是唐人,氐、戎贵酋自是不愿伪秦的权力为其所占,据小僧所知,明面不言,然私下对孟朗不满的,大有人在。”
“那孟朗现在大举辟用唐士,蒲秦朝中的那些氐、羌贵酋是何态度?”
释法通答道:“氐、羌贵酋反对的声音很大,但蒲茂却凡孟朗之举,俱皆用之,那些贵酋也无计可施。”顿了下,接着说道,“不过,孟朗所举之士,充任的都是文官,因而目前来看,反对之声多是来自伪秦朝中的文官,伪秦军中诸将对此的反对之声,却不是很强烈。”
饶以魏咸、兰宝掌等之政才,也从释法通的此话中听出了另外一层的意味。
魏咸说道:“蒲茂真是好算计!用我唐士给他治民,用他戎虏给他统军,既治好了百姓,又不必担忧地方生乱,一举两得。”
释法通说道:“蒲茂或许正是这个目的。小僧闻说,蒲茂巡视关中民间春耕的时候,遇到过数次当地唐、胡百姓争斗的情况,他亲为之调解,语唐人百姓言道:‘设无国人,谁来保护汝等不受外侵?’语戎人百姓言道:‘设无唐人,谁来供应你的吃用?’并语地方官吏言道:‘唐人务农,国人征伐,缺一不可,尔等官吏,宜示此意於治下国人、唐人,使他们友睦亲和,勿内乱自斗’,云云,以此劝解。察蒲茂这几句话的意思,不就是如魏君所言么?”
莘迩看了几看状貌老实,一直回答问题也好像很老实,知无不言的释法通,冷不丁地冒出一问,说道:“我闻蒲茂亦颇重佛,唐人务农、胡人从军,大和尚,那你们僧人,算什么?”
释法通没有料到莘迩会有这么一问,呆了一呆,旋即赔笑说道:“小僧之流,非农非兵,无非上拥国家之政,下以慈悲化导万姓。”
这话说白了,用后世的说话,就是“麻醉剂”三字。
释法通对自己的定位还是很清晰的。
莘迩不觉高看他一眼,心道:“只凭这一句话,这和尚就比道智那憨货强,可比肩释圆融矣。”问释法通,说道,“你非兵非民,那你是唐是胡?”
释法通正色说道:“小僧自是唐人,明公缘何会有如此一问!”
“你早年在江左,的确是唐人,后从羌酋姚氏降附蒲秦,还可称唐人么?”
释法通神色沉痛地说道:“小僧手无缚鸡力,畏姚氏兵威,逼不得已,遂从姚氏,降附秦虏,也是逼不得已!”沉痛的表情转为慷慨激昂,说道,“小僧虽出家人,实与薛君一样,时刻不忘身乃华夏胄裔,又岂会甘心从胡附逆!今得投定西,小僧如鸟归巢,说不来的快活啊快活。”
一个“黄雀出笼”,一个“如鸟归巢”,却是相映成趣。
“你果是诚心降我定西?”
“小僧如有半句假话,佛祖惩之!”
“那你就帮我个忙吧。”
第五十六章 信中涂抹迹 欲立程昱储
释法通心头“咯噔”一跳,想道:“我就知道接下来会有这么一句!”大略猜出了莘迩叫他帮的忙是什么,硬着头皮,做出忠心耿耿的模样,说道,“明公但有所令,小僧无不尽遵!”
莘迩笑道:“那你就帮我,给姚桃去封书信,如何?”
“敢问明公,要小僧在信中写何内容?”
“姚氏是你的故主,今你降我定西,虽然你与姚桃从今分处敌国,但人孰无情?故主之情,不可忘也。我也不要写别的什么东西,你只需按此纸上内容,一模一样的,照写一遍就是。”莘迩说着,打开案上的秘匣,从匣中取出了一张纸,示意释法通上前来拿。
释法通起身下榻,恭谨地行到莘迩案前,恭敬地把那纸拿住,落目去看。
看未几眼,他面色微变,抬起头来,说道:“明公,这……?”
莘迩含笑问道:“怎么?可是有字你不识得,抑或有哪里你没有看懂?”
释法通说道:“字,小僧自是都识得的,也都看懂了,只是有个疑惑,不知敢问不敢问。”
“你忘了么?我最不好繁文缛节!没什么不敢的。你问。”
释法通问道:“这纸上内容都是寒暄,叙私情之语,这些小僧如果照写,自是极易,唯是……,唯是为何纸上多有涂抹之迹?明公适才令小僧照此,一模一样地写上一遍,那这涂抹之迹?”
“‘一模一样’的意思,你不懂么?”
“小僧懂,可这涂抹之迹……?小僧有些糊涂了,所以才斗胆有此一问。”
莘迩抚髭笑道:“你既然懂,还糊涂什么?一模一样,就是原封不动的照搬。你当然是要把涂抹之迹也照搬摹写,这样,才叫一模一样,否则,能叫原封不动么?”
堂中余下的诸人,曹惠、魏咸、兰宝掌、赵勉、薛猛,兰宝掌没明白莘迩为何叫释法通照搬摹写涂抹之迹,魏咸、赵勉、薛猛想了一想,乃才明白,曹惠却是最早想明白的一个。
要非是身在莘公府的堂上,坐於莘迩的驾前,曹惠忍不住都要拍案叫绝了。
他暗挑大拇指,心道:“莘公此策,反间计也!诚如莘公所言,人孰无情,释法通追随姚氏父子两代、三人,而今被俘降我,去信其故主姚桃,通报他投降后的近况,倒大约尚属人情,还无所谓,可一旦信中出现涂抹之迹,不免就会被有心人怀疑了!
“这信中为何会有涂抹之迹?又这涂抹之迹,到底是释法通涂抹掉的?还是姚桃涂抹掉的?情理言之,正常的文书、信件都会是干干净净,字迹整洁的,那十之**,这涂抹掉的东西,有心人肯定便会怀疑是姚桃所为。如此,那被姚桃涂抹掉的是什么内容?往深里琢磨,姚桃又为什么将之涂涂抹掉?却是越琢磨,就越会让人起疑。
“妙也,妙也,莘公这是在送一个大大的借口给孟朗。孟朗获悉此事后,不管他会否看破此是莘公之计,他既久存忌惮姚桃之心,就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必会再次进言蒲茂,请杀姚桃!又也不管蒲茂会否接受孟朗的建议,而至少姚桃将要越发的自身难安了!”
想到此处,他对姚桃不禁略生起了点怜悯,想道,“姚桃也是可怜!身虽羌人,按说与蒲茂是近族,却因旧为唐臣,故不得孟朗信任,先是被孟朗施‘金刀计’,哄得他弟弟出逃白虏,身死邺城,而下又被莘公算计,此信到他手中后,他在蒲秦的日子,可以想见,只会一天比一天难过!……话说回来,这对我定西则颇有利,他的可怜,却也顾不得了!”
曹惠的猜测、推料,正是莘迩想要达到的目的。
这个计策其实也不是他的首创,他是从前世的记忆中,扒拣出了这么一条曹操、马超的故事,之前无处使用,当下借释法通降定西的时机,恰好可用在姚桃的身上。
——这条计策用在姚桃身上,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他本来就被孟朗时刻惦记着,不被孟朗所信,换言之,本来就很有在他身上使用此策的前提和基础,今通过释法通,把此策在他身上一用,不用想,定然会收到奇效。
结果可能有二。
要么蒲茂终於听从了孟朗的建议,把姚桃杀掉;要么蒲茂仍不杀他。
如果是后者,就像曹惠想的,姚桃从今往后,在蒲秦确实就肯定会越来越自身难安,那莘迩就可以再寻别的计策,试着把他招揽为定西的内应,从而也许在未来某场与蒲秦的战斗中出奇制胜;或者再接再厉,索性将其逼反,从而造成蒲秦的一场内乱,削弱些蒲秦的军事实力。
如果是前者,获利会比后者少些,但也不是毫无所获。
首先,毕竟姚桃统带的民户现下尚有数千家,而且姚氏在其家乡南安郡的羌人部落中很有声望,他帐下诸将,亦多是原籍南安的羌人,那他若是被蒲茂杀掉,他的这些部曲、南安的一些羌部,可能就会因为惶惧、义愤等缘由与蒲秦离心离德,此对定西,亦有可趁之机。
其次,姚桃若被杀掉,那一样被孟朗不信任的慕容瞻等,下场会是如何?可以借由姚桃之死,令慕容瞻等各起疑虑。
释法通怔怔地看着纸上内容,过了稍顷,说道:“小僧明白明公的意思了。”
莘迩摸着短髭,微笑说道:“明白了就好。那我问你,你何时能把此信写成?”
释法通猜到了莘迩会叫他写信给姚桃,却万万没有猜到莘迩叫他写的是这么一封信。他脸上的神情倒无剧烈的变化,内心中天人交战,不管怎么说,姚桃是他的故主,待他不错,而若是按莘迩的此信内容照抄一遍,待送给姚桃之后,姚桃会遭到什么样的下场,他又岂会不知?
这信,写是不写?
安静的堂中,释法通很快做出了抉择。
他咬牙说道:“只是一封信,百余字,乞请明公赐纸笔,小僧现在就可写。”
魏咸得了莘迩的命令,到莘迩案前,取案上的纸墨笔砚,放到释法通坐榻边的案几上,亲自把纸铺开,给他磨墨。释法通落座,将莘迩给他的那张“样信”放到上头,提笔侧身,果是按“样信”上的言语词句,包括涂抹之迹,一模一样,全然不变地照抄了一遍。
抄完,他下榻来,捧着呈给莘迩。
莘迩看了一看,满意地点了点头,见释法通面色不如刚才,很有点落寞之态,说道:“大和尚是个聪明人,应是已经猜到我为何叫你写这么一封信给姚桃了吧?”
释法通回答说道:“明公此反间计,明公高明。”
“称不上高明,我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
莘迩这话没头没尾,拾人牙慧?拾的谁人牙慧?释法通不记得古今有人用过此计。但他此时的确心情低落,亦没心思追问,听莘迩仿佛安慰似的,继续与他说道,“大和尚,我观你意态沮丧,你是不是担心姚桃会因为你的这封信有性命之危?”
释法通强打起精神,说道:“小僧今已拨乱反正,痛改前非,一腔忠心,自是唯献我定西!唯献明公。莫说姚桃是小僧之旧主,便是小僧如有父、子在氐秦,小僧亦会大义灭亲!”
“大和尚,你实是无须担忧姚桃会有性命之危。蒲茂才得河北,正招徕雄杰、稳定人心的时候,我给你保证,他定然是不会因为这封信就杀了姚桃的!你的担心,你就收回去罢!”莘迩顾与曹惠等人,称赞释法通,说道,“虽已投我定西,难忘旧主,大和尚非薄情寡义之徒,诸君,为人处世,正当如是!”因了“薄情寡义”四字,想起了一件事,转回目光,似笑非笑地重落到释法通脸上,说道,“大和尚非但不是薄情寡义之徒,且是多情种也!”
释法通愕然,说道:“明公此话从何而起?”
“我闻你虽出家人,有一妻一妾,此事有否?”
“……小僧此前未曾有幸得睹智师编纂的僧尼戒律,故实是有此犯戒之为。”
“我还听说,你的妻妾被宝掌部中的兵士抢去了?”
这些都是唐艾在信中告诉莘迩的,唐艾写这些东西,是将之当做个趣事来讲的。
释法通老实地答道:“是。”
“你想不想她们?”
“……小僧已知我定西的僧尼戒律,自是不会再行违戒之事!”
莘迩笑吟吟地说道:“道武,俗世人也,我可奏请朝中,授官与之,以奖其慕义投附之诚,你是出家人,无法授朝官给你,这样吧,我就给你个特权,许你娶妻纳妾!也算是朝廷对你的奖励了。只是你被抢走的妻妾,怕是不好还给你喽。我这两天给你另配一门亲事就是。”
释法通迟疑了下,支支吾吾,说道:“好叫明公得知,被抢走的小僧拙荆,委实是小僧心头的挚爱。明公若果欲许小僧娶妻纳妾,小僧亦不敢劳明公另给小僧聘妻,把那、把那小僧拙荆还给小僧,小僧便感激涕零了。”
“你还不知么?你的拙荆已被抢走她的那个兵士,好像是叫、叫……陈腊,娶进门了。现已是陈腊之妻,我怎好把她夺回,再还给你呢?你就等消息吧,这两日,必叫你另得娇妻!”
释法通无法,只好应道:“诺。”
却统领万民,手握数千精卒如姚桃者,又或嫁给和尚,后被掠走,被迫改嫁的释法通之前任妻子,再又或释法通这个和尚,无论是尊是卑,是男是女,是胡是唐,是俗家人,还是出家人,於此乱世之中,都是身不由己,随波浮沉罢了。
莘迩拿住释法通写就的书信,将之封好,唤外头的乞大力进来,吩咐说道:“择人即刻出境,把此信送去给姚桃。”
乞大力雄赳赳地大声应诺,拿住书信在手,转身出堂,去办此事,路过释法通时,乜了他眼,心道:“这和尚,光着个脑袋,口口声声‘小僧’、‘戒律’,却是个六根不净的!比起道智、鸠摩罗什这等高僧,着实差远了!他娘的,居然有妻不够,且有一妾!比老子都强!”
乞大力之妻雄健,堪比男儿,他是个惧内的,如今有了势、有了钱,买到家中的婢女是有几个,偷着摸的,他确是能吃到些腥,但正儿八经纳为妾的,还是一个也无。
不提乞大力的小心思,等他出去后,莘迩又问了释法通些江左的事。
释法通在江左的时候,名气不是很大,只能算是二等的“名僧”,姚国等又是羌人,接触不到太多的江左权贵、名士,故是他对江左朝堂中的事和江左的名人们,知道、了解得不多。
莘迩问了几句,察觉到了这点,也就不再多问,改而问他些江左的风土人情。
对答了会儿,释法通也不知是刚刚想到的,还是方才没有机会说,趁着莘迩口干饮茶的机会,蓦然问出一句:“明公,有件江左近日的大事,不知明公可知?”
“什么大事?桓蒙弹劾殷荡,殷荡被免职为民,流放东阳郡的事么?”
“不是这件事。”
莘迩喝着茶,问道:“那是什么?”
“小僧闻说,江左唐国的天子,於月前患了重病,卧榻不起。”
“天子病了?”
“是啊,明公不曾闻悉么?”
“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个传闻?”
“小僧昔在江左,有几个至交好友,后小僧虽从姚氏在氐秦,然与这几个朋友间,仍是颇有书信来往。这个消息,就是小僧到关中前,从一个友人的信中得知的。”
“你这友人怎会知深宫之事?”
“小僧这友人擅书,与江左的大名士王逸之小有往来,天子染重病此事,他是从王逸之那里听知的。并且他还听王逸之说,江左朝中诸公,现在已经在商量立储的事情了。”
现在的这位江左天子没有子嗣,“商量立储”之事,可见这位天子的病情已是十分严重。
莘迩不知此事,却也不足为奇,他身在陇州,远离江左是其一,君主重病而无子嗣,事关国家的稳定,江左朝中的重臣们对此一定会尽力保密是其二。
莘迩慢慢地放下茶碗,默然稍顷,心中想道:“释法通的这个消息如果是真,那值此殷荡刚被削职为民之刻,万一江左天子再病故辞世,则江左朝堂的政局,势必会更加动荡了!”问释法通,说道,“可知江左诸公,思立谁人为储?”
“小僧友人信中说,朝中重臣,多有意立相王程昱为储。”
程昱有王的封爵,现又在江左朝中行丞相之权,因被称为“相王”。程昱这个人,现於江左的权力虽看似很大,一人之下,可便是莘迩,也稍知其人,实际上只是个擅长清谈、有文雅之号的常人而已,并无什么政才干略,——也应该正是因此,他才会被江左朝中的重臣们相中。
综合欲立程昱为储这个消息,江左天子病重的消息,却似像是不假。
莘迩沉吟问道:“这个消息,蒲茂可知?”
释法通说道:“小人得信之时,是在来关中的路上,只将此消息说与了姚桃。”
姚桃会不会禀与蒲茂?为了表示他对蒲秦的忠贞,获得蒲茂的赞许,极有可能会。蒲茂知道了这个消息后,会有什么反应?会不会挟夺取河北的胜利之威,南犯江左?说不好。
莘迩考虑了很长时间,心道:“蒲秦如不趁机犯江左则罢,蒲茂若是趁机侵犯江左,会对我定西造成什么影响?我定西该如何应对?这是件大事,我得与士道等尽快商议。”暂将此事放下,徐徐开口,问释法通,说道,“告诉你此消息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释法通讶然说道:“明公缘何忽然有此一问?”
莘迩不动声色,依旧语气温声,说道:“此人将此机密告与你知,恐是欲引蒲秦犯我大唐吧?宜早除之,免其再生大患!你把人名告我,我去信桓荆州,请桓荆州定夺处之。”
第五十七章 伐人尚有余 且来灵钧台
释法通再次陷入了艰难的抉择,末了做出决定,把他这个朋友的名字告诉了莘迩。
问释法通此人之名,是出於两个缘故,一个便是莘迩说的那个原因,此外,还有一个原因。
这第二个原因,是桓蒙和王逸之的关系。
江左朝中的重臣大多与桓蒙是对抗的关系,唯有王逸之,出身阀族,其族曾掌江左大权多年,号称“王与程,共天下”,现今也影响巨大,其族中子弟遍布朝中、州郡,俱任显职、清官,他一边周旋於江左士流,善书能文,深得江左士人的推崇和喜爱,且名声远播,他的一幅字,在北地亦是千金难求,诚乃不折不扣的一位江左大名士,一边则因为其父与其从父等的政见不同,结果被其从父等诬陷杀害,他是个遗腹子的缘由,与本族的长辈和这些所谓的名士、阀族子弟,他又若远若近的保持着点距离,比如曾几次拒绝他另一个从父拔擢他、重用他的请求,同时欣赏桓蒙的锐气,与之交好,换言之,王逸之是桓蒙在江左阀族子弟、右姓名士中,为数不多的一位知交,——桓蒙伐蜀之际,王逸之尝问家中要戎衣,对桓蒙伐蜀之分支持,后殷荡主政扬州之初,王逸之又尝专门与殷荡通过信,建议殷荡以大局为重,和桓蒙“和谐共处”,不要搞内斗,是以,若被江左朝中的重臣们知道了,释法通的那个友人是从王逸之处得知的此个朝中机密,莘迩隐忧,或许会间接地影响到桓蒙,对桓蒙产生些不利。
这些莘迩的考虑,且不必多说。
只说堂中,与薛猛、释法通对话多时,莘迩深觉满意,这次秦州之战的收获太大了,再次大败蒲獾孙、秦广宗,严格说来,还只是算个小收获,得到了薛猛、释法通,才是大收获。
有了薛猛,日后攻秦,就可能会得到河东薛氏等秦地唐人豪强的响应。
有了释法通,便有机会挑起孟朗、姚桃矛盾的彻底激化,捎带波及慕容瞻等,以使蒲秦内部无法团结不说,只而下从释法通处,得知的江左天子病重、朝中重臣欲立程昼为储这个消息,就相当的重要。
谈话到入夜时分,莘迩令乞大力等府吏,备上酒宴,就在堂中,款待曹惠众人。
曹惠等或是武人,或是和尚,魏咸、兰宝掌复是莘迩的心腹,莘迩因召来了高延曹、秃发勃野等亲信的武将,及唤来了鸠摩罗什,并把魏咸的父亲魏述也叫来,让乞大力也上了席面,众人共举杯痛饮,堂下歌舞丝竹。但见堂外,月色朦胧,春夜醉人,花草香味阵阵,酒到酣处,高延曹少不了诗性上来,脸红脖子粗的即兴赋诗,写了一首五言,得意洋洋地献给莘迩。
莘迩示与众人观看,曹惠等熟知高延曹好写诗的雅兴,倒也罢了,却那赵勉、薛猛、释法通三人,反应不一,赵勉掏了掏耳朵,几疑自己听错,薛猛端着酒杯,预先准备好的赞美话语说不出口,瞠目结舌,唯释法通满脸钦佩之色,与才刚认识的乞大力一唱一和,赞不绝口。
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莘迩心道:“赵勉忠义之人,拙於口舌,薛猛武而质朴,不擅阿谀,只有释法通这和尚,是个滑头!不过想来也不奇怪,掺和政治的和尚,有几个不善察言观色?”
方下乱世,佛教昌盛,参政或与士人交往密切的和尚,不管南北哪国,着实都是不少,触目可见。到而下为止,莘迩先后与道智、鸠摩罗什、释圆融等几个定西、西域的高僧交往颇密,对他们几个都很熟悉了,现加上释法通,这几个和尚的性格、行事各有不同。
道智是个一心昌兴佛教的苦修僧,他交游权贵、士人的目的,不是掺和政治,纯粹是为了筹钱开凿佛窟,增强佛家在民间的影响,光大佛教。鸠摩罗什出身龟兹王族,是和尚,也是贵族子弟,博才多艺,长相也俊美,风流文雅,如今一头埋在译经的事业中,亦不掺和政治,究其本心,与道智相同,也是个只想光大佛教,普渡众生的,只是在光大佛教道路的选择上,他与道智不太相同,没有选择修建佛窟,而是按照莘迩的指示,选择了译经。
释圆融则与释法通相似,名为和尚,实同政客,但细细分析的话,释圆融与释法通也有不类之处,那就是释圆融对自己唐人的身份绝对认同,在其心中,是存在着唐胡别种,胡夷都是异族的这道天堑的,释法通却似不然,他不在意唐胡之别,在意的大约只有荣华富贵。
次日朝会。
莘迩上表,把前日与张浑、陈荪、孙衍等定下的,分遣秃发勃野、黄荣出使代北、荆州这件事,报上朝中。左氏无有异议,群臣也不反对。
此事就此通过。
定下勃野、黄荣於半月后各自出使,——传旨身在武兴郡任太守的陈矩,命他於十日内回来谷阴,做黄荣出使的副手,并传旨身在金城郡的张道岳,命他做好准备,等到黄荣路经金城时,他也作为副使,跟着一起南下。
朝会散后,莘迩留了下来,秘密进禀左氏,把羊髦提出的那个“双管齐下”的建议,还有他“涂抹字迹,送信姚桃”的此事,俱言与了左氏知道。
左氏听完,目转流波,启开樱唇,说道:“阿瓜,这几条办法都是极好的,若能奏效,氐秦国内定然生乱,到时氐秦伪主蒲茂自顾不暇,我秦州四郡,自就能安枕无忧了。”
“太后,氐秦已算是灭掉了慕容氏,收贺浑邪与拓跋倍斤为藩篱之属,今俨然北地独霸,辖下之民、赋税年收为我定西十倍,步骑三军为我定西十倍,我定西欲图保境安民,只靠地利、兵精,单凭守御是不够的,臣刚才说的这几条对策,一方面,固是为眼下安秦州四郡,但另一方面,臣心亦是存了借用此数策,挑起氐秦内乱,候其乱生,我定西便趁机东进之意。”
“趁机东进?阿瓜,就像你说的,氐秦民、财、兵俱我定西十倍,如果东进,打的过么?”
莘迩很有信心,眼光明亮,说道:“太后,氐秦有其强,也有其弊!我定西有其弊,也有其强。用我定西之强,击其之弊,我国虽小,兵民虽少,未尝不可胜也!”
许是殿中香炉中的香太过撩人,使人心易动,竟沉迷於莘迩自信的风姿,对视莘迩明亮的双眼,左氏痴痴地多看了好一会儿,闻得榻后梵境、满愿这两个侍女的轻笑,乃才回过神来,玉面不禁微微一红,赶忙按住起伏荡漾的春心,柔声说道:“氐秦有何弊?我国有何利?”
“臣思之久矣,虑之已详。氐秦之弊有三。”
“哪三个?”
莘迩肩头荷囊,手中捧笏,挺身英立,回答说道:“一则,其境内多胡,胡夷欺凌唐人,视唐人如羊,唐人不堪命,唐胡关系紧张。
“二则,氐秦以氐人为‘国人’,氐人亦常欺压别种胡夷,今氐秦占有河北等地,蒲茂内迁数十万鲜卑、匈奴,及其他杂胡居咸阳等地,可谓遍布关中,可以预见到,关中的氐人对这些新迁到的亡国遗种,一定会更加欺压,是氐秦境内的胡人诸种间,也是关系紧张。
“三则,蒲茂僭号以今,其所在氐秦历行的诸政,臣都有仔细地研究、观察。比之慕容氏、贺浑邪等,蒲茂所行之政,确然可称‘王道’,然而他行的这些政,诸如节俭、劝农桑、轻徭赋等等,都只是治标而已,‘民为国之本’,关於唐胡关系、胡夷间关系这个国之根基本质的问题,他的诸政却都几乎没有涉及,他只是用对孟朗等唐士,对赵宴荔、姚桃,包括现在慕容瞻等胡夷各族降人的重用、信任,来试图缓和与化解唐胡、胡夷诸种间的矛盾,不形成规制,只靠一人之行,岂能完全地解决此一问题?
“综合前两条,这也就是说,氐秦而今的强盛其实只是表面,臣断言,在其内部、在其民间,早已是暗潮涌动,只差一把火,它自己就会分崩离析了!”
莘迩的这番话有理有据,深入浅出,何止左氏,就是不懂政治的梵境、满愿,此时偷摸摸投向莘迩的目光都是满含佩服了。
左氏从氐秦的唐胡杂处,联想到了定西,说道:“阿瓜,咱们定西也是唐胡杂处,胡夷不少啊!你此前倡导唐胡联姻、招收胡酋子弟入泮宫学儒,就是为了解决唐胡矛盾的问题,对吧?”
“正是。不过只此两条,还是不能根治这个问题,臣另有其它几策,打算待到时机成熟的时候,再表奏朝中,等到那时,再请太后斟酌决策。”
左氏的心思不在这上边,因也没有追问是什么“其它几策”,顺着话题,问道:“那咱们定西的强是什么?”
“强亦有三。”
“哪三个?”
莘迩目视左氏,微笑答道:“君臣同欲者胜,我定西上下齐心,此一强也。”
左氏的脸颊不知为何又染上了红晕,她含羞略略偏头,但很快就又把视线转了回来,说道:“阿瓜,设若无你,我母子哪有今日?我定西哪有今日?你只管放手去干,做什么我都信你!”
“是,太后信宠,臣必竭忠报之!陇地既有天险,民风复而尚武,太马之名,威震海内,我定西兵虽少於氐秦,论精锐敢战,则不差,甚或胜之。太后,想我定西跨距秦、陇、沙三州,带甲十万,西包葱岭,东据大河,伐人尚有余,况於自守?定西域,设沙州;灭冉氏,收武都、阴平;数破氐秦,取陇西、朔方、南安,氐秦侵我,我又数败之,即是明例!此二强也。”
“跨距三州”这句话,威风凛凛,气概雄杰,左氏目中如似滴水,心道:“阿瓜当真是我定西的英雄男儿!”话声越发温柔,入耳听来,简直如棉了,她问道,“其三之强呢?”
莘迩回答说道:“我定西自建国到今,一直遵江左正朔,江左偏安,其朝中稀进取之士,固多守门犬耳,然天命在唐,此世人之所共识也,虽胡夷之属,若姚桃之父祖,不也是认为‘岂有胡人为中原天子者’?因临死遗命,令其子孙投附江左。是至少北地的唐人尽管沦为胡臣已久,而他们的民心依旧在唐,我定西趁氐秦之隙,以唐室为号召,东进伐之,虽名敌国,实归故土也,粮秣辎重俱可就地筹集,郡县豪强无不闻风影从,何愁不胜?此三强也。”
左氏下榻,轻移莲步,到莘迩身前,她个头比莘迩低,两人靠近,不免需要仰面,便仰脸望着他英气勃勃的眉眼,说道:“阿瓜,设若真有我定西东伐氐秦,使神州光复之日,都是你的功劳!”语音转细,莘迩听她说道,“你说到了那时,我该怎么封赏你才是呢?”
这话说得没毛病,声音尽管细微了点,也没毛病,可就像轻风拂过树叶,又宛如夜深闺阁的呓语,莘迩的慨然雄气,顿化无有,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嗅着左氏身上传来的熟美体香,目落左氏的美目和樱唇,他也放低了声音,说道:“太后前日赐的汤,臣喝了,真好喝。”
“你若喜欢,我常熬些给你送去。”
“……太后的病没有反复吧?”
和莘迩一样,想起了那天在灵钧台寝宫中发生的事情,左氏的面色更红了,说道:“魏立良医,三副药下去,已经全然好了。”
“天气渐渐热了,但冰酪此物,太后还是少吃为好。”
“阿瓜?”
“太后,臣在。”
“我给你将出生的孩子做了几套衣服,你明天且来灵钧台吧,把衣服拿给神爱。”
“明天?灵钧台?”
左氏羞怯地小声说道:“是啊。”
莘迩面上端正,心动神摇,恭声说道:“臣遵旨。”
……
第二天,莘迩果然去了灵钧台,春风花香中,在左氏的寝宫万寿宫里待了半日,入夜才出台城,拿了两件婴儿的衣服,一件男装,一件女装,回家给了令狐妍。
亦不必多提。
半月后,秃发勃野、黄荣、陈矩等启程,分赴北、南。莘迩给桓蒙写了一封密信,信中说了释法通的那个友人名字和此人泄露江左天子病重的事情,信由黄荣顺道带去给桓蒙。
就在秃发勃野、黄荣出发后的没几日,蒲秦天水郡的州府、郡府等各级官廨和还屯驻在天水郡没走的蒲獾孙军中,传出了两道谣言,一道与秦广宗有关,一道与姚桃有关。
第五十八章 王成请杀子 良知狗吃了
姚桃的长史王成从冀县出来,驰马疾行,前有数羌骑开道,把路过的唐、胡农人吓得四散躲避,行有数里,回到西面河边的军营,跳下马来,入进辕门,急匆匆地奔到姚桃帐外求见。
不多时,帐门打开,两个年轻的女子跪拜门后两侧,迎他入内。
此二女子虽着满是胡风的窄袖小衣,却是唐人,乃随军的营妓,俱打扮得花枝招展。
王成瞅也不瞅她俩一眼,打望帐中,见帐中除这两个妇人之外,只有正坐在榻上独自饮酒的姚桃一人,再无别个,便直接令道:“你俩出去!”
这两个女子顾看姚桃。姚桃点了点头,她两人遂就膝行着倒退出去。
王成回身,探头帐外,吩咐外边的亲兵侍卫:“不许任何人接近!”
亲兵侍卫应命。
王成这才下揖,冲着姚桃行了一礼,说道:“明公,成有急事上禀。”
姚桃端着酒碗,喝了一口,说道:“什么急事?这么兴师动众的?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打扰我的酒兴不说,还把陪酒的小婢给我赶走,又叫亲兵守紧帐门,到底何事?”
“竺法通的那封来信,燕公已经知道了!”
端着酒碗的手顿在半空,姚桃的面立刻大变,很快,他反应过来,蓦然起身,从榻上跳下,三步并做两步,到了王成身前,因为这个消息太使他惊骇,他竟是忘了手中还有酒碗,伸手去抓王成肩膀的时候,酒碗掉在了地上,碗中的酒水溅射,顿把他与王成的袜、鞋弄湿。
这个时候,却也顾不上这些了。
姚桃仓急问道:“燕公知道了?”
“是啊!”
“燕公怎么会知道的?”
“这……,成不知。是燕公军府的参军刘君,私下告诉成的,说燕公已然知晓此事。”
王成口中的这位“参军刘君”,是专管军中后勤供应的。今天王成奉姚桃之令,去冀县州府求见蒲獾孙,请蒲獾孙拨下月的粮秣给他们,照例这种事,自是不需蒲獾孙亲力亲为,都是由这位刘参军负责的,因是,王成实际上见到的人就是这位刘参军。为了能够每月得到足额的粮秣、军械配给,王成没少给这位刘参军送礼,两人的关系还算不错。
姚桃说道:“你听刘参军说的?”
“是啊,明公!刘参军是燕公的亲信,这件事出於他口,应该不假!”
姚桃放开了王成的肩膀,下意识地搓着手,在帐中转来转去,一边转走,一边不停地喃喃说道:“燕公怎会知晓此事?”与王成说道,“难不成,被你料对了,是定西在天水的细作将此事散布出去的?”
王成面色沉重,说道:“明公,现在不是‘燕公怎会知晓此事’,也不是成有无料对,而是咱们该怎么办!燕公既已知此事,那他一定是不会为明公保密,是必会上奏大王的,若再被大王知晓?明公,万一因此引起了大王对明公的怀疑,可就不妙了!”
姚桃止住脚步,饶他素来多谋机智,这时也是心乱如麻,他问王成:“你说,咱们该怎么办?”
“明公,当断则断!遇事不断,反受其害。竺法通这贼秃,既然不忠不义,用这封涂抹过的信来陷害明公,那明公何必再对他仁义?成还是那个愚见,不如杀掉其子,以表明公之心!”
却是,释法通照抄莘迩原文的那封信,於数日前被送到了姚桃的手上。姚桃何等聪明?当时信未看罢,就从信中到处涂抹的痕迹上,猜出了竺法通送这封信来的真实用意,他应变亦快,当即就令在场的王成等人,谁也不许把此信的事情泄露,甚至为了保密,把送信的那个定西信使也给杀了。却浑然没有料到,此事到底还是被泄露了!
——而对这一点,王成,其实是早有预料的,他认为竺法通,或者莘迩既送此样的一封信来,那为达成其“险恶”的目的,就必定会用其它的方法,把此事宣扬出去,因此,为了断绝后患,他建议姚桃,最好是把竺法通留在咸阳的两个儿子杀掉,以表自己绝无通敌之意。
只是,姚桃那会儿没有同意王成的这个建议。
故是,现下王成又将此议提了出来。
至於竺法通的那两个儿子,他娶妻多年,当然不会无子,跟着姚桃投降了蒲秦后,他在咸阳安了一个家,他的那两个儿子年纪都不大,没有入仕,也没有从军,便都留在了其咸阳家中。而又至於竺法通的妻妾,为何不留在咸阳其家?此乃因竺法通阳火旺盛,一日不可无女,此一妻一妾,确然又是他的最爱,故是不管他随军去哪里,这一妻一妾都会从其左右。
姚桃的思绪渐渐沉定了下来,他於帐中再又踱了两圈,说道:“不可!”
王成说道:“明公!竺法通此信,显与孟朗的那金刀毒计一样,亦反间计也!大王或会不信,但如被孟朗得悉,孟朗却必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是肯定会再次向大王诬陷明公的!明公,值此陇西战败,再被孟朗诬陷,事急矣,不可复怀妇人之仁了!”自告奋勇,请缨说道,“明公若念旧情,不忍杀竺法通之子,成愿代劳,今日成就带人去咸阳,杀其二子!”
“我不杀其二子,倒非是因念旧情。”
“那是为何?”
“谣言止於智者,我宜以不变应之,如杀其二子,岂不欲盖弥彰?”
“明公的意思是?”
姚桃说道:“我清者自清!随他孟公金刀也好,由他莘阿瓜涂信也罢,都尽请来吧!自臣我大秦以今,凡有王令,我无不谨从,打陇西、打洛阳、打邺县,大小十余战,我哪次不是迎冒敌矢,奋勇当先?我的忠心,大王不会看不到的!我就不信,大王会因此信就降罪於我!”
一番话说得慷慨,究其话底意思,又尽是悲愤,再深究之,还有点“强装自信”的味道。
王成见劝说不动,细细思之,姚桃“欲盖弥彰”之话亦有道理,便也就不再建言杀竺法通二子,却终是意愤难平,恨声说道:“竺法通这贼秃!先将军与明公待他都是极厚,他前与明公失散,明公尚数次遣人,潜回战场,搜寻找他!也曾想过,他是不是被定西俘虏了?明公还打算把他赎回。却万是没有想到,他这般贪生卖主,被俘之后,转过头来就给明公泼脏水!”
看着王成激动愤怒的表现,姚桃收拾住心中的担忧和惊惧,反过来,安慰了他几句。
姚桃能用的谋士,此前主要是王成、薛白、竺法通三人。现今薛白被蒲茂任做了太原郡丞,已经上任去了,竺法通又被俘投降了定西,唯一可以依仗的谋主只剩王成一个了。
想当年跟着其兄出江左,结慕容氏,攻关中,其军也曾声势浩大,引得蒲秦震动,却而下,万余精卒仅存三两千人,智臣谋士,也只余一人,兄弟中最能干的姚谨也枉死洛阳,比之往昔,可称孤影单吊了。这些也就算了,还时刻被蒲秦的权臣孟朗惦记,现在惦记他的人,且又加上了定西的权臣莘迩,眼望前程,漆黑一团,越想,姚桃的心情越低落,不禁悲从中来。
没注意,一脚踩到了地上已经破碎的酒碗。
姚桃俯身,拾起了一块碎片,回到榻前,提起案上酒壶,往这碎片上倒了点酒,一饮而尽。
“明公,碎片已脏,何不换个酒碗?”
“此碎片甚佳,不换!”
在姚桃的心目中,这碎片就好比是他。他虽非国破之人,却亦无枝之鹊,便如此碎片,虽是好玉,可碗破成碎之后,下场就只有堕入污泥,只能任人轻视、欺辱。
他想道:“凭我之才,不能成大业於乱世,乞食於秦,朝不保夕,时也,命也?”
王成说道:“明公,不杀竺法通二子,那下边咱们怎么办?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
有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姚桃要是出事,王成身为他的长史,跟着他一起投降蒲秦的,很明显,更难有好下场,因此,对於释法通之信被蒲獾孙知晓此事,他比姚桃还焦虑。
“你想办法,探清燕公对此事的态度。不错,燕公肯定是会将此事上奏大王的,但燕公上奏的疏文里,他会怎么写,却很重要。等你探清之后,我便亲去拜见燕公。”
“诺!”
……
姚桃帐中,充满紧张、忧虑的空气。
差不多同一时刻,东边冀县州府后院,秦广宗的书房里,也是相似的空气。
“太无耻了,太无耻了!”
“是啊,明公,太无耻了!”
秦广宗坐在榻上,看着案上展开的一页纸,上边是他的亲近府吏从蒲獾孙帐下参军处听来,转抄呈与他的一封所谓他“亲笔信”上的内容,怒不可遏,骂道:“唐千里、唐千里,我与你何冤何仇!你先用赵勉的假情报害我,现又用这封假信害我!还有没有一点道德?”
“是啊,明公,还有没有一点道德!”
秦广宗斥骂了唐艾一通,怒火稍微宣泄掉了些,情绪稍微稳定,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纸上所书,都是他向定西表露忠诚,愿为定西伐秦内应的言语,怒火之外,惊慌恐惧的情绪浮现上来,他心中想道:“今次伐陇西、南安失利,主要的责任在我!这些天,我每次见到燕公,燕公对我都不冷不热的,明显是怪罪於我!如今燕公得了这封假信,他必定是不会替我瞒下,是绝对会把之奏禀大王的!大王会不会相信此信中所言?……大王神武宽仁,想来是不会信的,可朝中的许多重臣早就对我出任秦州刺史怀有不满,他们却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是会借机攻讦我的!所谓‘三人成虎’,攻讦我、进谗言的人多了,大王又还会不会仍旧信我?
“大王如果不再信我,我、我,我……”
“是啊,明公,大王也许会不再信你。”
秦广宗惶恐地心道:“孟公举我出牧秦州至今,不过才几个月,我先失南安,又败於南安、陇西,罪责已重,若再加上此信,大王一旦不再信我,我恐怕人头不保,甚至宗族难全!”
“是啊,明公,没准儿人头不保,宗族难全!”
秦广宗怔怔望信,自语低声,说道:“我可该怎么办才好?”
“是啊,明公,你可该怎么办才好?”
想起送此信内容给他的那府吏对他说的,蒲獾孙得到那封他的“亲笔信”后,曾经悄悄找了几个州府、郡府的大吏,辨识信中字迹,确认是他的笔迹无疑,秦广宗不由满腹疑窦,想道:“我上次叫赵勉给唐千里的那封亲笔,明明是作假后的亲笔,赵勉叛我,唐千里因未上我此当倒在情理中,却他是怎么搞到我的真正亲笔的?
“……数月来,已经查出好几个定西安插在我秦州的细作,看来查得还不够深,别的不说,我府中,十之**,或许就会有被唐千里收买之人!还得查!严查!”
“是啊,明公,还得查,非严查不可!把这些老鼠统统揪出,悉数杀掉!”
秦广宗咬牙说道:“对,悉数杀掉!只有查出了府中何吏是定西的细作,是谁泄出去了我的亲笔,我才能洗清冤屈,还我清白!……要说最有机会泄我亲笔的,自当数我的主簿、主记室,不过除他们外,别的府吏,也不乏有能接触到我亲笔机会的,也都值得怀疑!”
“是啊,明公,统统都值得怀疑!”
州府吏员众多,要想彻底查上一遍,耗费的时日必长,而蒲獾孙却不会坐等他查出的,说不定现在就已经上书蒲茂,汇报此事了,故而,查细作是应对的一个办法,但还得有第二个办法应急,秦广宗做出了决定,说道:“不但要查细作,我且须得马上去书孟公,把此事原委,将这件事实乃唐千里之阴谋诡计的真相告诉孟公!好请他帮我在大王面前说话。”
“是啊,明公,正该如此!”
“太无耻了,太无耻了!为了陷害我,乃至不惜白送一条性命,唐千里,亏你读圣贤书,也是个士人,夫子所教,仁义二字,你都读到狗身上了么?你的良知,难道都被狗吃了么?”
却这封所谓秦广宗的亲笔是如何被蒲獾孙得到的?是蒲獾孙帐下的斥候,於日前在天水、陇西边境,也就是蒲秦、定西的边境地带,抓到了定西的一个细作,从这个细作的身上搜到了此信。这个细作被抓不久,就自杀而死了。
“是啊,明公,被狗吃了!”
“我现在就给孟公写信,信写好送出之后,我再去拜谒燕公,指陈此信乃系造假!”
……
不说秦广宗、姚桃於之后数日内,接踵拜见蒲獾孙,也不说秦广宗在其州府内掀起了“白色恐惧”,对他府中的每个吏员都开始进行严查,只说秦广宗的信,於这日送到了孟朗这里。
信到时,孟朗还在邺县,忙里抽闲,正与几个从豫州、冀州各地奉召来到的唐士高聚清谈。
第五十九章 崔瀚宰相才 大禹出西戎
堂中坐客七八,俱坐独榻,榻前案上,各置美酒佳肴。
一位头裹白帻,身穿鹤氅,剑眉朗目,蓄了三缕清须的中年士人,跪坐榻上,手捉麈尾,於堂中众人的瞩目中,从容地侃侃而谈,说道:“何氏‘圣人无情’论,实属大谬!圣人胜於人者,在其‘神明’,同於人者,‘五情’也。圣人虽圣,而亦人也,岂能无情?”
一个衣冠华美,颔下剃得光光滑滑,浑身香喷喷,然而长相却适合用“贼眉鼠眼”形容的士人不以为然,亦手拿麈尾,摇头晃脑地说道:“‘圣德法天’,圣人所法的是自然之天。天理纯乎自然,贪欲出乎人为。圣人道合天理,纯乎天理,自是‘无情’,又岂会如吾等常人‘有情’!……试问崔君,莫非崔君以为,这天道,莫非还有情不成?何公之论,当是正理!”
被称为“崔君”的那位蓄着清须的士人抚须而笑,晏然说道:“若是圣人无情,则《论语》分明有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又云‘仁者乐山’,——是夫子以此为乐也;又记伯牛有疾,子曰‘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再言者,痛惜之意也,又记颜渊死,子哭之恸,——是夫子并具悲哀之情也;又记孔子食於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便是何氏,在注此文时,也释云‘丧者哀戚,饱食於其侧,是无恻隐之心也’,意思很明白,这是承认夫子有恻隐之心,恻隐之心也是‘人情’。……等等,如何可说‘圣人无情’?”
“崔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哦?是么?那就劳君把其二说给我听听。”
“这其二、其二嘛……”这位贼眉鼠眼的士人大概是喝了不少酒,打了个酒嗝,顿了下,随之接着说道,“便是‘圣人之情’与‘应物之情’的区别了。吾等常人的七情六欲,俱为‘应物之情’,因为各种不同事物的触发而乃产生的情感;‘圣人之情’者,则不‘应物’,而是发乎天理自然,——也是正因於此,所以‘圣人之情’无不合礼,此与吾等常人之情不同。”
被称“崔君”的士人笑道:“情就是情,哪来的‘圣人之情’?刘君此论,未免强词夺理。”
“如此,在下敢问崔君,崔君既信王公之说,云‘圣人有情’,那圣人与常人岂不相同了?又何为圣人?又如何能成为吾辈士子学习的对象?”
“刘君适才所言之‘圣人之情’,虽然谬哉,但说吾等常人之情,悉为‘应物之情’,此话倒是不错。吾等常人之情,确乎皆应物而发,而圣人,与道合一,智慧自备,神明独厚,故能寻极幽微而‘无累於物’,是圣人虽然‘有情’,却非吾等‘应物之情’可比。”
“崔君……”,贼眉束腰的那刘姓士人又打了个酒嗝,说道,“崔君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很明白了啊,怎么,你还没听懂?”这位“崔君”没有继续对这位“刘君”解释他的理论,转对堂中主坐上的孟朗,笑道,“孟公神智近圣,想必一定是已经懂在下之意了。”
聚精会神听崔、刘两人争论圣人是否有情已然多时的孟朗,挥了一下手中的麈尾,笑道:“崔君之意,我已明矣!刘君,崔君的意思可归纳为两句:圣人之情不累於物,常人之情累於物。”
刘姓士人说道:“敢问明公,是赞成圣人有情,还是圣人无情?”
圣人有情、圣人无情,是近代以来名士玄谈中的一个重要题目。先后被崔、刘两人提到的“何公”、“王公”,便是“圣人无情”和“圣人有情”此两论的初始倡说之人。
如前文所述,成唐玄谈,所谓‘玄谈’,探究的都是哲学,有、无,名、实之类。尽管这种玄谈看来无用於国,——实际上,当一个社会的知识阶层绝大多数人都来搞哲学的话,确也是对国家的务实、军政无用,但毕竟哲学是万科之母,这种探讨出来的某种结果,一旦被大多数人接受,那么上对国家政治、下对百姓风俗,其实还是极其具有影响的。
便拿圣人有情、圣人无情来说,这两种不同的理论,如果引发出去,就分别会出现两种不同的治政理念。此时堂中群士高谈阔论,表面上是在讨论圣人有无情,深里说,也是两种治政理念的交锋。故此,这位姓刘的士人在说不过崔姓士人后,索性直接问孟朗,到底信奉何派?
那姓崔的士人名叫崔瀚,出自清河崔氏,其族乃是北地唐人中著名的右姓冠族;姓刘的士人名叫刘干,出自平原刘氏,其族也是北地唐人士族中较为有名的一个。
方下蒲秦才得河北等地,孟朗正要借重崔、刘等北地唐人大姓的力量来帮助蒲秦稳定河北等地的局面,巩固蒲秦在这些地方的统治,因是对此二人,他暂时一个都不想使其失望,略作忖思,笑着回答说道:“有情也好,无情也罢,吾等非是圣人,圣人之事,非吾等所能仓促定断之!今值乱世,已近百年,以我愚见,吾辈目下宜以拯天下生民出水火为任,且收拾山河,重开太平,然后再论圣人不迟。”顾盼堂中诸士,麈尾前挥,慨然说道,“我所以请君等来邺相会,一则,是因久慕君等高名,早渴思一见;二来,亦是欲与君等共佐大王,砥定海内!既抚百姓於王道之下,享荣贵於圣主之朝,复可留清名盛誉於千秋后代,岂不美哉?”
崔瀚离榻起身,昂立堂上,持麈尾於胸前,朗声说道:“明公此志,壮哉!明公此愿,固然美哉!然以在下愚见,若想达成明公此志、此愿,当务之急,却有一政非行不可!”
崔瀚的祖上数代出仕慕容魏国朝中,崔瀚本人亦尝在魏国为官,其人素有高名,被北人誉为有宰相之才,对他的建议,孟朗非常重视,闻得此言,即倾身问道:“请教崔君,是何政也?”
“就是‘先复五等,分定族姓’!”
“先复五等,分定族姓”,这八个字入到孟朗耳中,孟朗顿时想道:“果然是此政!”
“先复五等,分定族姓”是崔瀚一贯来的政治主张,他先前在慕容魏国为臣时,就几次上书,建议慕容氏行施此政,只是因为反对的阻力太大,故而他的此个建议一直未能被魏朝接受。
话只八个字,含了两层意思。
第一层意思,“先复五等”。
“五等”也者,指的是五等爵位。五等之制,其来久远,但崔瀚在这里讲的“五等”,不是周制的“五等”,而是唐朝南迁江左前的“五等”。
唐朝的五等制有两大特点,一个是获爵者的封地都不大,获爵者封地的属官都是由朝廷任命,以及封地的赋税大多上缴国库,——这一点,实际上是与秦朝中后期的五等制一样的;一个是唐朝重用宗室,宗室诸王在内则身居朝廷最高官职,在外则身任都督,拥有一方强兵。
第二层意思,“分定族姓”。
“分定族姓”也者,就是把北地的士人家族,分成高下不同的几个等级,按照各自所处的等级,分别给以不同的授官、任用。单从这一点看,这个“分定族姓”,似是与江左的门阀政治相类,但实际上又有不同,因为江左的门阀政治、士人家族等级,只包括了唐人的士族,崔瀚的这个“分定族姓”,则是试图把北地的诸胡贵姓,也都包括进去。
却是说了,崔瀚“先复五等,分定族姓”的此议,看似合情合理,有规有矩,似乎应该是行之不难的,那却为何在慕容魏国的时候,一直不能得到施行,一直都有强大的阻力呢?
说来也简单。
这是因为:崔瀚此议的目的是为了提高北地唐人士族的政治地位,降低胡人贵族的政治地位。
慕容魏国建国以来,事实上,包括蒲秦也是这样的,朝中的权贵大臣,几乎都是他们的本族之人,地方上任官的重臣,也都基本是他们的本族之人,唐士的政治地位是很低的。
所以崔瀚乃才有此政议。
“先复五等”的重点,不在五等爵,而是在增强宗室的权力,也即为的是从而加强皇权,然后借皇权打压胡人贵族的权势,再“分定族姓”,拔高唐人士族的地位。
胡人中岂无聪明者?看穿崔瀚本意的故魏胡人贵族,着实多有,因是他的此议一直不能得行。
在魏国不能得行,现在换了蒲秦来到,首先孟朗是个唐人,其次蒲茂名为胡人,其言、其行、其治民,遵循的却完全都是唐人儒家的理论,并且前不久蒲茂於传行北地,向北地唐士宣示其治政理念的诏书中,还专门说了一句“大禹出於西戎,文王生於东夷”,细究此语含义,他这明显是在以华夏文化的继承者自居了,那么此政,在秦国能否得行?
崔瀚这回应召来邺,一方面是因为已经看到慕容氏败亡必矣,秦国将成北地新主,另一方面,就是为再次推倡他的此个政议而来。
说实话,对崔瀚“先复五等,分定族姓”的此议,孟朗不但是早就知道,并且在其内心中,对此也是甚为赞同的,这时听崔瀚把话题转到此处,孟朗不作迟疑,当即答道:“崔君此议,吾闻之久矣,深感此乃真知灼见,高明之策!不瞒君等,我曾多次与大王讨论过崔君的此条政议,大王对此议亦是颇为赞赏。”笑与崔瀚说道,“其实不用崔君再提,等到班禄、三长两制得以落实以后,大王就有意改制,於国中推行崔君‘先复五等,分定族姓’的此条政议了!”
班禄、三长,是蒲茂准备在新得之地推行的两条新政。
慕容氏建国之初,朝廷不给官员发放俸禄,不管是朝廷的官、还是地方的官,也不管是文官、还是武官,都要靠他们自己去弄钱。钱从哪里来?只有从剥削百姓、抢掠百姓来。这就造成了广大北方唐人百姓的民不聊生。后来,慕容氏也想改变此状,但直到邺县被蒲秦攻陷之时,这种官员俸禄自取的乱像,在魏国的州郡各地还是触目可见。
因有了蒲茂打算推行的此个“班禄制”,“班”者,赐予、分给之意,说白了,就是官员的俸禄全部由朝廷发给,以后不许再抢掠百姓,自取俸禄了。
慕容魏国的唐胡矛盾激烈,为了存身保命,唐人百姓大多聚族而居,或从附於豪强大姓,这也就造成了魏国境内郡县地方民口藏匿的现象非常严重,“三长制”即是针对此而出的新政。
三长者,五家设一邻长,五邻设一里长,五里设一党长。邻长、里长、党长,按照蒲茂、孟朗商定的选任标准,都以当地的强宗大姓之人出担任,给他们免除一到三人官役的优待,委任给他们的职责为检查户口、监督耕作、征收租调、征发徭役和兵役。
简单说,这个制度,一是为了解决民口藏匿的问题,二更是为了加强对基层的控制。
且不说班禄、三长这两条蒲秦即将大力推行的新政,只说崔瀚听了孟朗的话,大喜说道:“大王欲纳用在下的此议么?”
孟朗颔首笑道:“大王对君的此议,那可是赞不绝口,说君之此议,若得推行,则我大秦国中,从此便不分唐胡,一为王臣了!”
孟朗转述的蒲茂这句所言,其中的“不分唐胡”,“唐胡”二字,蒲茂指的不是唐人、胡人,而是指的唐人士族与胡人贵族。“一为王臣”者,意思是在说,施行了崔瀚的此政后,唐人士族、胡人贵族便由此都被归入了同一套的“政治规则”之框架内,短期内,大概会激起胡人贵族的不满,然长期观之,大约对唐胡贵族的融合,对国家的稳定团结是有利的。
崔瀚真情实意,激动地说道:“大王当真是今之圣主!唐室南迁以今,北地战乱不定,百姓苦矣!总算是如今而下,盼来了一位明君圣主!百姓有幸,吾辈有幸!”
正激动之际,其坐榻下首,忽然传来了一声怒喝。
第六十章 智度讽道玄 羊毕争中正
众人齐齐看去,见怒喝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士人发出的。
这士人相貌英俊,满堂诸人,只有崔瀚的长相能与他相比,不过与崔瀚的清逸儒雅较之,这人鼻梁略高,肤色白皙,却似是带着了些鲜卑慕容氏的外貌特征,并少了些敦正之气。
此人名叫王道玄。
他确是有慕容氏的血统,其祖母、母亲都是出自慕容氏,其家在太原,乃是太原的著姓名族。
王道玄的怒喝是冲站在他榻前,端着酒碗,正劝酒於他的一个士人而作的。
劝酒的这士人,身长七尺余,魁硕健壮,但见他大大咧咧地立於王道玄榻前,一手举碗,一手叉腰,挑眉而笑,颇有乜视之姿,竟是毫无士人们该有的礼节,若将他帻巾、大氅的文士打扮,换成铠甲在身,大概会更加贴切他的相貌、体态和此时的举止。
这士人姓郑,名叫郑智度,家在荥阳,其族亦是当地的豪姓强宗。
孟朗等人听得王道玄怒喝过后,呼郑智度的小字,说道:“蛮奴,你辱我么?”
郑智度神色不变,依旧嘴角带笑,也呼王道玄的小字,说道:“菩提,崔公、刘公与明公讨论圣人有情与否,我听不大懂,我知你定也听不懂,故怕你孤闷,好心好意地特来找你喝酒,你不领情亦就罢了,却冲我嚷嚷什么?说我辱你,我如何辱你了?”
“你、你!”王道玄指着郑智度,想要说点什么,终是似有难言之隐,不能出口。
孟朗赶忙打圆场,笑问道:“郑君、王君,你们这是怎么了?”
郑智度转向孟朗,振振有理,说道:“便请明公给在下评个理!在下因见他枯坐榻上,闷不做声,心疼他无趣,遂专门捧酒来敬,他不喝也就算了,还高声大叫的,说我辱他。明公你说,他这不是无事生非,反咬一口么?”
孟朗温声笑与王道玄说道:“郑君既是敬酒於君,君缘何不饮?”
王道玄涨红了脸,起身下榻,行了一揖,说道:“明公,非是在下不饮,只是他、他,……他这酒……”
“他这酒怎么了?”孟朗话问出口,猛然想起一事,眼转到郑智度的案边,却见他案边放着的是个方形的铜制酒壶,旋即明白了王道玄发怒的缘故,心道,“原来是因此!”
今日宴请崔瀚等北地名士,孟朗为显其热情,不仅备下了佳肴美馔,并且酒也备了好几种,有葡萄酒、有南北各地所产的美酒,这种方形酒壶里头装的,即是南北特产美酒中的一类,产自中山,名叫中山清酿。此酒的历史悠久,早在前代秦朝时,就是天下闻名的好酒了。
然而,好酒虽是好酒,“中山”二字,却犯了王道玄的忌讳。
除掉唐室南迁时,举族南渡的那些北地高门之外,留在北地的高门士族,因为中原战乱近百年,家谱流失、传承失序的也为数不少,换言之,这就给了一些人冒称望姓的机会,遂出於自抬族声的目的,北人因之冒称是某地望族之后、攀附名族的人比比皆是。
这位王道玄,其家就是其一。
太原王氏,是秦成旧族,秦、成之时便累世二千石,乃北地数一数二的高门,而在唐室南迁时,太原王氏本宗的族人,实是都跟着迁到江左去了的,却多年以后,王道玄的曾祖,靠着擅长天文占卜,得宠幸於慕容魏朝,被封中山王以后,竟是自言身本太原王氏之后,於是移家太原,现如今,传到王道玄这一代,他们的族人都已俨然是太原王氏的正牌支裔了。
只是话说回来,虽然王家自王道玄的曾祖以今,历代受宠於慕容魏朝,王道玄的祖父、父亲都尚了慕容氏的公主,数代的富贵、权势下来,不止在太原当地,他们家已成为一个举足轻重的地方势力,加上依附他们的别姓、徒附等,诚然是“一宗将近万室,烟火连接,比屋相居”,而且他们“太原王氏”之后的自称,渐渐的也已经被北地的多数士人默认,但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却还是时而会有人讽刺他们家,说他们是冒姓之徒。
郑智度端着“中山清酿”,来给王道玄敬酒,其意不言自明,显是在暗讽他们王家,其实不是太原王氏之后,而是仗着王道玄曾祖“中山王”的权贵,这才得以攀附到太原王氏身上。
想明白了此节,孟朗稍作踌躇,心道:“王道玄家托姓太原王氏,此事尽管诚有,但其族现今乃是太原巨豪,治理太原、乃至并州,都不可不借重其家之力;而郑智度家,在荥阳亦是巨豪,论以其族在北士中的声望,郑家不及王家,可论以在地方上的势力,郑家与王道玄家则不差上下,并荥阳邻洛阳,处洛、邺之间,位置紧要,欲安洛、邺,也需他家之力,……他俩这么闹起来,我既不好帮王道玄说话,也不好帮郑智度,这事儿我只能装糊涂。”
——莘迩原本的时空中,荥阳郑氏是后来的有名家族,与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范阳卢氏、赵郡李氏、太原王氏并称四海之姓,但到现在为止,因为荥阳地处河南,位於南北交界地带,故於此南北唐胡对峙的这些年来,郑氏一直游离於南北间的缘由,郑家还没有真正的发达起来,比之王道玄家,他家在北地士人中的名望确颇不如,然在荥阳地方,实早为头等豪强。
孟朗又想道:“也是怪了,郑智度好端端的,干嘛去挑衅王道玄?莫非他两人有何私怨?”
王家与郑家,从籍贯来说,一在太原,一在荥阳,南北相距六七百里,从活动范围来说,王家是慕容魏朝的显贵,交往多是贵戚,郑家主要活动在本地家乡,更多的属於“乡豪”范围,也是八竿子打不着,按理说,郑智度与王道玄是不该有什么私怨的。
却也无怪孟朗纳闷,郑智度与王道玄的确是没有什么私怨,唯是郑智度此人,向来自诩武勇善骑射,最看不惯的就是装模作样的小白脸,不知怎的,却是一见到王道玄,他就觉得不顺眼,遂有了刚才酒劲上来,主动寻事,戏辱王道玄的那一场景。
孟朗想定,徐徐开口,笑道:“这酒啊,可是美酒,是大王闻我要宴请诸君,专门赐下,给君等品用的。来,来,咱们大家共饮一杯。”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崔瀚等人也都猜出了王道玄羞恼的原因,不约而同,做出了与孟朗同样的选择,个个装聋作哑,只当不知,应孟朗之令,遂各自举杯。
郑智度一饮而尽。
孟朗担心他再挑衅王道玄,不等他再说话,问他说道:“郑君,我听说数年前,尊侯与尊兄不幸亡於贼手,是君亲自追贼,将之擒杀,为尊侯、尊兄报仇的?”
“尊侯”,是时下的惯用语,用来称呼对方的父亲。
郑智度说道:“只恨那贼人肉少,未能消在下之恨!”
郑智度兄弟六人,他排行第二。其兄性严暴,鞭挞僮仆,酷过人理,家中的奴仆、依附他家的田客,小有过错,就吊起来,往死里打,不把之当人看待。结果,就有一奴深怀怨恨,於四年前的一个晚上,杀掉了其兄与其父,割掉他两人的首级,丢到马槽下,然后乘马北逃。郑智度当时已然睡下,得报之后,披发跣足,立刻带宗兵追赶,追到河边,追上了那奴,那奴正驱马过河,郑智度挽弓射之,虽是深夜,一发而中。宗兵们一拥而上,擒住了那奴。郑智度把此奴带回家中,燃火把於院,将之绑在木上,亲手操刀,一片肉一片肉地剐了他。
孟朗说道:“尊侯与尊兄不幸为贼所害,固是使人惋痛,然君夜驰急追,亲手杀贼,终得为父、兄报仇,亦可谓大快人心。君豪侠雄健,夙著孝烈之名,今归我秦,大王必加重用,假以时日,待君功成名就,为海内敬望之时,大约差可能稍慰尊侯的在天之灵。”
郑智度下拜说道:“大王贤明,久闻关中深浸华风,与伪魏截然两类,智度早就心向往之了!今王师东伐,白虏鼠窜,豫、冀等州,如拨云雾而见青天,智度欣喜雀跃。智度别无长材,独此一躯,愿为大王效死!”
——“深浸华风”云云,北地虽是沦陷已久,北地的士人们为了保全身家、宗族,不得不依附掌权的各族胡人,先是匈奴赵氏,继而鲜卑慕容氏,还有徐州士人现下依附的羯人贺浑邪,但归根结底,华、胡的文明程度差别太大,大部分的士人还是很看重这个“华风”的。
比之慕容魏国的胡风严重,蒲茂尊儒崇教,重唐人冠冕,治国理政,一概以儒家的规范为准则,而下的蒲秦确然是“华风浓郁”,这也就不免会被北地的士人们更加看好,更加甘心投效。这是郑智度应召而来的一个重要缘故,同时也是崔瀚、刘干等应召而来的一个重要缘故。
孟朗起身,下到堂上,把他扶起,笑道:“就这两日吧,大王便会有封赏君的王令下来。”转顾崔瀚、刘干、王道玄等人,说道,“大王对君等也都是闻名已久,只等君等明日随我朝拜过大王后,给君等的封赏、重用,就亦会很快下来。”
崔瀚等人都是谢恩。
谢恩罢了,一人说道:“在下才疏学浅,不能与诸公相比,不求大王封赏,只有一个小小心愿,却也不知能否被大王恩准。”
孟朗看时,说话的这人年有三十三四,个头瘦小,眉眼活泛,一看就是个机灵人,这人名叫羊胡之,家在泰山郡。
孟朗笑问道:“君有何心愿?”
“在下不敢求高官厚爵,若能得为兖州大中正,愿即足矣。”
“可笑!”
说“可笑”两字的不是孟朗,是另一个士人。孟朗、崔瀚等投目过去,见这人浓眉大眼,身量高大,是堂中诸人中个头最高的一个,长有八尺,此人却是出自东平毕氏,名叫毕农夫。
羊胡之问道:“什么可笑?”
毕农夫大声说道:“兖州大中正,近四十年来都是我家出任,你这般不自量力,贪图觊觎,还好意思说是小小心愿?”
东平、泰山皆属兖州。毕氏、羊氏,俱为兖州名族。
说起来,羊氏也是秦成旧族,其家的世资是要比毕氏强的,只是在慕容魏朝的权势不如毕氏,故是兖州大中正的职位,这么多年都被毕氏占据,羊氏从无一人能够得以出任。——这种新贵和旧族的矛盾在北地其实是多有的,此便是:秦成衣冠,沉沦已久;地方豪侠,不乏显贵。
羊胡之眨着眼,说道:“君家所以能久据此位者,非因家声,实赖君家於伪朝之权势也,适才孟公也说了,大王已经准备采纳崔公之议,‘分定族姓’,正好借此良机,清本正源,还我家兖州大中正之职,有何不可?”
“我家兖州门阀也,累世本州刺史,君世为我家故吏,你家有何资格与我家争兖州大中正?”
羊胡之呵呵笑道:“我刚刚不是说了,你家能久据此位,赖的就是你家在伪朝的权势。君家近代,寂无人物,刺史也者,皆疆场上彼此而得,何足为言?岂若我秦之河南尹,成之太傅,名德学行,百代传美,且男清女贞,足以相冠自外多可称也。兖州大中正,自该我家来任。”
“秦之河南尹”、“成之太傅”,羊胡之这说的是他们羊家在秦朝、成朝时的两个著名祖先。
毕农夫怒道:“你看不起我的家声么?”
羊胡之安然说道:“我没有看不起,我只是在说实话。”
毕农夫转对孟朗,说道:“羊胡之辱我太甚,敢请明公评理!”
不到两刻钟的空儿,孟朗已经被要求两次评理。
羊胡之、毕农夫,能被邀请参加此次聚会,当然与崔瀚、刘干、王道玄、郑智度等一样,他们的家族在本地都是一等一的冠姓,对待他两人的态度,孟朗与对待王道玄、郑智度的态度自然也就一样,亦是不愿偏帮,故技重施,举杯说道:“诸州大中正的人选、辟用,大王现在还没有决定好,此事不急,不妨容稍后再议。今吾与君等高会,在座悉我北地高门英杰,可称英雄会也!我家本北人,后寓居关中,今与诸君相见,吾心快慰,请再饮此杯!”
众人举杯,再饮一杯。
孟朗示意陪坐的主簿向赤斧出去,唤了歌舞伎女进来,歌曲舞蹈,一时做起。众人举杯频仍,酒到酣处,孟朗下榻,旋舞堂中,属舞崔瀚。崔瀚舞罢,又属旁人。酒、舞之余,少不了辞赋文章,崔瀚等多具文才,分别写了些诗赋,献给孟朗。饮宴到入夜,方才散了。
孟朗亲自送崔瀚等人出府。
向赤斧前边开路,把他们送至客舍,随后返回,来见孟朗。
“明公,今日席间,先是郑智度暗讽王道玄,接着羊胡之轻视毕农夫,席上的气氛不大融洽,这会不会不利於明公为大王收揽他们为我大秦所用,以尽快地安稳各新得之地的目的?”
孟朗微醺,斜倚榻上,抚须笑道:“不但不会不利,反而有利。”
“敢问明公,此话怎讲?”
“正因他们彼此轻视,才好能显出大王的威严,此其一;羊胡之、毕农夫争兖州大中正之职,足可见我大秦已被他们接受,他们愿作我大秦之臣,此其二。”
向赤斧霍然醒悟,说道:“明公高见!”
孟朗指着案上一封拆开了的信,对向赤斧说道:“你看看这封信。”
“什么信?”
“秦广宗写来的。”
向赤斧拿起信笺,细细观看,那信中所写的,即是天水郡中现今谣言秦广宗投定西的此事,看完,说道:“这定是定西的诡计。秦公怎么会投定西呢?”
他放回信到案上,想了想,又说道,“不过秦公也真是的,明公举他出任秦州刺史,这才多久?又丢南安,又兵败失利,实在是愧对明公对他的信任,辜负明公对他的重用!”
“这也不能怪他。”
“那该怪谁?”
孟朗叹了口气,说道:“广宗,我之故交也,其人才能,我深知之,绝非无能之辈,今两挫於定西,只能说因为唐千里此子,太过狡诈!”
“明公?”
“说。”
“秦公给明公写这封信来,料必应是担心燕公会据此天水郡的谣言弹劾於他,故求明公在大王面前为他说些好话。明公,他要无南安之失,接着再败南安,乃至牵连导致吕明、季和袭取汉中不成的话,明公或许帮他说些好话也无妨,可现在?上次他丢掉南安,可就有不少的朝中重臣交章弹劾於他,并有人话里话外,把南安之失的责任,安到了明公的头上,暗指南安的丢失,根本缘故是因为明公举人不当。当此暗潮波起之时,明公还要为他再说好话么?”
孟朗沉吟不语。
第六十一章 妃弟夜入宫 大王有不同
向赤斧见孟朗沉吟,似乎是拿不定主意,心道:“明公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心软,顾念旧情。若是放到以前,再帮秦广宗一把,也许还行,唯是眼下形势不同以往,若是再帮他,只怕会损及明公自身了啊!……不行,我得进言明公,劝他最好是不要再帮秦广宗收拾烂摊子了。”
向赤斧心中所思,“唯是眼下形势不同以往”此言,主要指的是两件事。
一件是,孟朗近日,大力举荐北地的唐士出仕州郡,担任州府吏员、郡县长吏,这已经引起了以司徒仇畏为首的一干蒲秦朝中权贵大臣的不满。
向赤斧听闻传言,仇畏甚至於觐见蒲茂之时,对蒲茂说出了“我‘国人’岂皆粗野愚陋,而无可用的治民之才么?孟朗却不用‘国人’,一味广辟北地的唐士名族,将他们安插遍布於新得的郡县之中,分明是在竖立羽翼爪牙,并借此邀买北人之心,其人居心叵测”这样的话!
另一件是,“班禄”、“三长”两制,虽非出自孟朗一人的构想、设计,实是由蒲秦朝中好些的唐人朝臣、包括部分氐人朝臣,在蒲茂的牵头下,集思广益,针对慕容魏国“官员多无俸禄”、“民间隐匿人口严重”这两大弊政而共同商量出来的对策,但在具体到此两新政,该如何施行,又怎么施行,或者说,该在何时施行这一点上,蒲秦朝中却有两种截然相反的意见。
一种便是孟朗的意见,认为应当立刻推行。
一种是仇畏等的意见,认为应当缓后推行,理由是“河北新得,民心未定,暂宜循伪魏旧制,安稳郡县为要,不宜立行变革,此两制固佳,然若即行之,恐生祸患”。
简言之,最近一段时间,单从军事角度看,蒲秦开疆拓土、连战连胜,确是凯歌频传,但随着胜利,随着一边是地盘越来越大,另一边却是氐人、羌人的贵戚、贵酋及其子弟们没有得到符合他们期望的战争利益,故换从政治角度看,蒲秦朝中现在诚如向赤斧所言“暗潮波起”。
暗潮的漩涡,就是孟朗。
这也没有办法,是情理中事,谁叫孟朗不是氐人、羌人,是唐人呢?而且他不仅是唐人,还深得蒲茂的信任。——事实上,莘迩不久前对左氏说的“秦有三弊”,便是对此的预先判断。
而今观之,莘迩的判断很对。
向赤斧想定,便就苦口婆心地说道:“明公,为了班禄、三长两制能够顺利推行,也是为了今日堂中时,崔瀚所倡议之‘先复五等、分定族姓’此制,能够随后得行,眼下来看,赤斧以为,明公委实是不宜再帮秦广宗说话了!”
“我帮不帮秦广宗说话,关班禄、三长等制有何干系?”
向赤斧愕然,心道:“这不是板上钉钉,明显的事儿么?”问道,“……明公是在考较赤斧么?”
“你说来给我听听。”
向赤斧说道:“赤斧适才已说,秦广宗前丢南安,已引起朝臣对他的弹劾,幸赖明公,大王才没有治罪於他,而如今,又因为秦广宗中了唐艾的‘诈死’之计,非但使其本人兵败南安,连累燕公失利陇西,还导致吕明、季和不得不从汉中无功而返,可以想见,司徒仇公等必然很快就会据此,再次向大王弹劾秦广宗!……两次大败,本就是秦广宗的责任,明公若在此时还帮他说话,一旦被仇公等弹劾明公‘用人不当’,这只会使明公也陷入到不利的境地!
“明公若是陷入到不利之境,班禄、三长两制的推行,目前已然是阻力重重,则到的那时,此两制,恐怕就会更难推行,乃至最后竟是遂了仇公的意,被迫暂缓推行也不是不可能的!
“明公,往深里说,班禄、三长两制暂缓推行,其实影响也不是很大,可问题的关键是,万一因为此两制的暂缓推行,也就是说,万一因为在这场‘是否立即推行此两制’的争论中,明公败给了仇公,而损害到明公於我朝中、於我大秦朝野臣民中的威望,那可就糟糕了!
“是以,赤斧陋见,为大局起见,明公现在不应再帮秦广宗了!应忍痛割爱,壮士断腕!”
听了向赤斧这么一大堆话,孟朗不由笑了起来。
向赤斧再次愕然,问道:“敢问明公,缘何而笑?”
“‘忍痛割爱’、‘壮士断腕’,你这两个词用的,哈哈,哈哈。”
“赤斧这两个词用的不对么?”
“用的不错,你刚才分析的那些东西,也不错。”
向赤斧大喜,说道:“如此,明公是接纳了赤斧的愚见,决定不再帮秦广宗了么?”
孟朗摇了摇头。
向赤斧三度愕然,问道:“敢问明公,这是为何?”
“我且问你,秦广宗会不会叛我大秦,投定西?”
“赤斧方才已经说了,秦广宗当然不会叛我大秦,天水郡的谣言,定是莘迩或唐艾的诡计。”
孟朗说道:“燕公若是果密奏此事於大王,大王一定会召我询问,既然你也认为秦广宗不会叛我大秦,大王问我时,我又岂能不如实奏禀?而又当朝中果有大臣闻讯后,若因此奏请大王治罪秦广宗,我又岂能不为秦广宗说话,而默然由之?”
“可是明公……”
孟朗思虑已定,打断了向赤斧的话,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不再帮秦广宗,避免波及到我自身,使我自身陷入不利之境,的确是对班禄、三长两制,以及‘先复五等、分定族姓’此制的将来施行大有好处,也即是你说的,‘为大局起见’,可你有没有想过?我如是就此放弃了秦广宗,朝野的臣民们,特别新得之地的唐士如崔瀚等,会怎么评议我?”
向赤斧陷入深思,说道:“明公是在说?”
“班禄、三长两制若暂缓推行,或会有损我於朝野的声望,而我如放弃秦广宗,则必是会有损於我在朝野间的声望!毕竟,秦广宗与我故交,是其一;秦广宗是我大力举荐,乃才得以出任秦州刺史,是其二;秦广宗虽两败於唐艾,然其人在秦州,尽心尽力,是其三。”
向赤斧说道:“这么说,明公是决定要再帮秦广宗一次了?”
孟朗素怀远志,久处政坛,要说他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但要说他多愁善感,有多么的顾念旧情,这显然也是不可能的,帮不帮秦广宗,在他心中,其实是与旧情毫无关系,而是完全出於政治考虑,他说道:“不帮不行。”
“赤斧却还是不免忧虑,若再帮他,或许会波及到明公!”
孟朗起身下榻,伸了个懒腰,随后反手往腰上锤了两锤,没有接向赤斧的腔,再继续这个话题,说道:“哎呀,老喽!不服老不行啊。想我年少之时,从师读书山中,昼夜以继,连着坐上两天两夜不动,身体都毫无不适,现在只不过坐榻半日,就腰痛、脖疼!”
说起来,孟朗是很注意身体的,通常每天早上,或者晚上入睡前,都会打上一套五禽戏之类的养生拳法,可他毕竟是五六十的人了,整日操劳国事,最近这大半年,自开始伐魏以来,又多数时间都在戎马征战,他的身体难免就吃不消。
前几个月刚染风寒,病了多日,上个月不知是否因为水土不服,吃不惯河北的水,又腹泻不止,蒲茂给他换了个七八个医官,最后才算是给他治好,可整个人也瘦了七八斤。这些病之外,就是他腰、脖的这些老毛病,稍坐久,便痛不堪言,还有他的视力,现今也是越来越差。
“明公的腰又痛了么?”
“你来给我按按。”
孟朗俯身榻上,向赤斧挽起袖子,立其身侧,便给他按腰。向赤斧的父亲是孟朗求学时的同窗,向赤斧在孟朗面前,既是亲信主簿,又如其子,两人的关系十分亲密。
一边按着,向赤斧想起了一事,一边说道:“明公,我闻大王授任慕容瞻为司隶校尉的诏书,这两天就要下来了?”
“是啊。”
“唉,大王怎就这么固执己见,不肯听从明公的良言?非但不除慕容瞻,还要给以司隶校尉这样的重任?”
孟朗沉默了片刻,叹道:“我该说的,都对大王说了。慕容瞻怀盛名於北地诸胡中,知兵善战,而复性能隐忍,譬如鹰也,饥则来附,饱而远飚,终成患祸,不可不除。奈何大王不听,我亦无法。”
司隶校尉,是孟朗此前的职务。此职掌管京都的治安,有权监督朝中的大臣,权责极重,素来是非亲信之臣不能任之的。蒲茂现要把此职授给慕容瞻,固是拒绝了孟朗的“良言”,可换个角度看,如果称赞的话,却也显出了他“兼容并蓄”的“博大胸怀”。
向赤斧听出了孟朗口中的失望之意,便赶紧转换话题,随口说道:“明公,我听说大王有意把邺城宫中的铜驼、铜马、飞廉、翁仲徙至咸阳,此事是真的么?”
“是有此事。”
“这几座金像、石像,可都重数千斤,邺县到咸阳,千余里远,要想把之运到咸阳,必然耗费民力巨大啊。”
孟朗调整了下心情,先是叫向赤斧用大力气,然后说道:“你当知这几座金像、石像的来历。本是秦、成所造,有的原先就是立於咸阳宫殿前的,后来被运到洛阳,有的则本是在洛阳宫中的,后来洛阳为慕容氏窃据,慕容氏遂将它们悉数运到邺县。这几座金像、石像,不仅仅是几座金像、石像,是很有象征意义的。大王以平定海内,使天下重归一统为业,由而欲把它们徙回咸阳,这是可以理解的。……我也进言过大王,劝大王不必行此举,大王执意不听。”
“原来如此。……这些也都是小事,既是大王执意要做,那便随他就是。”
向赤斧还有别的话还问,但又不知当说不当说,迟疑了下,手上随之一慢,孟朗敏感地察觉到了,扭脸笑道:“你在想什么呢?”
向赤斧吞吞吐吐,说道:“明公,我还听说了一件事。”
“什么事?”
“大王、大王……。”
“大王怎么了?”
“大王前几天晚上,是不是召慕容妃的弟弟进宫了?”
孟朗脸上的笑容渐渐退去,他把头转回,不再看向赤斧,过了一会儿,问道:“你听谁说的?”
“此事前两天就传开了,赤斧至少听四个人说过此事!有府中赤斧的同僚,也有军中的将校。”
“乱咬舌头!”
“是、是。赤斧知错。”
又过了会儿,孟朗说道:“这事儿没有你的错。大王前几天,确实是把慕容妃的弟弟召进宫了,但只是因为当晚与慕容妃饮酒的缘故,叫他陪酒罢了。因其饮醉,不能出宫,故是在宫中住了一晚。”
“是、是。”
“再听到有人乱说,你就以此告诉他们。”
“赤斧明白。”
“慕容妃”者,是慕容权、慕容武台弃邺北逃之时,没能带走的慕容氏的一个公主。此女长相美丽,蒲茂一见之下,便就动心,同时也是因为欲借此安抚、笼络慕容瞻等慕容氏的降臣,遂把此女纳之为妃。慕容妃的弟弟,与慕容妃一样,相貌娇俏,蒲茂亦甚喜爱,前几天晚上和慕容妃在邺县台城的宫中喝酒,酒兴上来,就传旨把他召进了宫中。
至於究竟是不是如孟朗说的,蒲茂单纯只是叫慕容妃的弟弟陪酒?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也了。
今天堂中宴请崔瀚等人之时,崔瀚等人还按照儒家的规范,盛赞蒲茂是圣主,然而打下邺县这才多久?北尚有慕容氏的余孽未除,东边的贺浑邪早晚必叛,代北的拓跋倍斤亦是狼子野心之辈,更不用说西北的定西不过一蕞尔小国,却使蒲秦接连吃瘪,并及江左的唐国,尽管偏安,依旧被大多数的唐人视为正统,蒲茂却就又是要劳民伤财的运送铜驼、铜马、飞廉、翁仲入咸阳,又召慕容妃的弟弟深夜进宫,更要紧的是,还坚持己见,就是不肯听从孟朗三番两次进谏,劝他及早除掉慕容瞻的建议,非但不听,还即将下旨,任慕容瞻为司隶校尉,种种诸事,此起彼落,接踵浮於孟朗心头,似如有阴影升起,掩住了洛、邺得下,北地群贤,应召毕集,只待消化掉新得之地,即可再接再厉,用兵南北,终定海内的喜悦和期盼。
他心中想道:“大王与以前比之,好像渐渐有些不同了。”
第六十二章 南阳总可取 百口俱在秦
蒲茂的确是与往常有些不同了。
次日孟朗觐见他时,在华丽宽敞的台城殿中,观瞧坐在龙椅上的蒲茂,只觉他春风满面,前数日两人相见,大约因为军政事务太过繁杂而其脸上起的几个火尖,已是不翼而飞,面颊上十分红润,嘴角带笑,展袖而坐,隐给人一种神清气爽,恍如宇宙中一派大和谐之感。
“臣孟朗,拜见大王。”
“孟师,你又多礼了不是?快快请起!”蒲茂令殿中的侍吏,“赶紧给孟师看坐。”
侍吏引导爬起身来的孟朗,带他到丹墀下的榻上入座。
“上茶。”
侍吏便又遵旨,捧来了茶水、酪浆,俱放於榻边的矮案上,由孟朗自己选用。
“臣观大王气色,比之前几天,似是越发得好了啊。”
蒲茂摸了摸颔下刚修整过的胡须,笑道:“苟雄等人前传捷报,广平郡已下,阳平郡只剩郡治未克,其援兵被我军阻於阳平北五十里外,不得寸进,至多三五日内,阳平亦可拔也!广平、阳平既下,我军挥师北上,长乐、武邑我可有矣!如此,冀州便尽归我大秦所有。冀州已有,召拓跋倍斤与我军会於燕、代,共伐慕容氏之余烬,则北地一统,指日可待也!
“孟师,这可是你我两人多年以来的夙愿、宏图,想及此,我怎生能不气色越好啊。”
孟朗应道:“是。”顿了下,端起案上的酪浆喝了一口,轻轻把金碗放下,然后说道,“臣今日求见大王,其实为的便正是进取幽州此事。”
蒲茂大喜,说道:“哦?孟师是不是已有取幽之成策了?快些说与孤听听。”
孟朗清了清嗓子,徐徐说道:“臣还是那个意见,以为取幽不宜过急。
“根据各类情报,汇总可以得出:现下幽州的慕容炎伪朝中,内斗是越来越烈,接连的丧土失地,从掩有北地,到而今的龟缩一隅,必须要有人出来,对此负责任,以慕容炎的宠臣,其伪丞相慕容干为首的一党,处心积虑,仍是试图把这个责任,推到慕容权的身上,但慕容权的母亲,也就是伪魏的太后对慕容权这个幼子却是极力保护,两党之争,渐白热化矣。
“此外,慕容武台自恃勇武,虽与慕容权不和,也想把丢失邺城的责任,完全推卸到慕容权的头上,而近来闻之,他对慕容炎亦颇为不满,说‘北地之失,皆因慕容炎怯懦不知兵’。
“以臣推料之,迟则半年,短则数月,幽州的那个伪魏小朝廷,必定是会发生内乱的。要么是慕容炎悍然杀掉慕容权,以致太后一党,与其离心离德;要么是慕容武台或会生乱。
“当下之策,臣以为,与其急於攻幽,不如且缓待之。一边先令拓跋倍斤继续掠侵代郡等地,以进一步地消耗慕容炎的残余兵力,另一边,等打下阳平郡,尽取冀州之后,我军可作些休整,同时把精力暂且主要投到安抚地方、巩固新得之地上边,这样,等到时机到来,我以养精蓄锐之卒,挟冀、豫士民之望,鼓而北向,殄灭慕容氏余孽,易如席卷矣!”
要不要继续北进,一鼓作气打下幽州,这件事,蒲茂与孟朗已经探讨过很多次了,司徒仇畏等也各自都发表过本人的意见。
仇畏等是赞同“一鼓作气”的,他们认为慕容氏现在已是秋后的蚂蚱,洛阳、邺县都打下来了,慕容瞻也成了大秦的俘虏,如今的魏国是要精兵没精兵,要名将没名将,还有什么可值得使人忧虑的?秦军应趁连战连胜的兵威,一举把慕容炎等擒灭,就此把魏国彻底地消灭掉。
孟朗则坚持他的意见,认为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况乎慕容鲜卑?穷寇勿追,此兵法之教。如果现在继续北进,现在就要打幽州的话,固然秦军的胜利是一定的,可慕容炎等若负隅顽抗,则秦军的损失可能也会不小。大秦的敌人不是只有慕容魏国这一个,东边还有贺浑邪,南边还有唐国,西边还有定西,代北的拓跋倍斤也算一个,换言之,当下的北地形势,秦国尽管已成独霸之势,然实际上,还是群雄并立的,如果损失过多的精卒良将在幽州,那对大秦底下来的讨伐诸战,显而易见,是会很大不利的。所以他不厌其烦地劝谏蒲茂,攻幽可缓之。
蒲茂略微失望,说道:“孟师还是以为现在不宜取幽?”
孟朗看着蒲茂,目光恳切,语气忠诚,说道:“大王,豫、冀、中、并等州,基本都已成我大秦之土,慕容炎窜遁幽州,败军之余,其内不和,覆灭是早晚的事情,大王又何必急於一时呢?……臣之愚见,且先把新得之地安抚好,宣大王之美名布满北地,已得民心之后,再凭我大秦的军威,迫使拓跋倍斤、贺浑邪遣子入质,随之,候时机到来,我伐幽之际,再分檄贺浑邪、拓跋倍斤遣兵来助,这样做的话,难道不是更好,也更稳当么?
“大王,贺浑邪、拓跋倍斤,今虽附我大秦,然此二人俱非诚臣,皆胡夷之枭雄是也。我军如是在尚未巩固好新得之地的时候,就急於取幽,万一他两人寻隙生变?亦不可不虑之也!”
“孟师的意思,孤明白。只是孟师,你也知道的,现下朝中、军中,建议趁胜北进,即取幽州的声音很大,他们提出这个建议的理由也颇有道理,似不好尽然不许啊。”
“大王,千里之行始於足下,行路尚且如此,何况追前代明君之遗迹,肇建今后之千古大业?”
蒲茂寻思片刻,点了点头,说道:“孟师所言甚是。”笑道,“罢了,孤意已定,就按孟师此议,不急取幽!……不过,孟师,幽州不急着打,那南阳郡,总是可取的吧?”
“南阳郡?”
“姚桃密奏孤,说江左天子病重,这件事必会影响到桓蒙。可以预料到,桓蒙此时此刻,最关心的定然是江左朝臣欲立程昼为储此事,我军挟破魏之威,转而南下,取南阳郡应是不难。”
姚桃的这道密奏,孟朗也知道,他想了想,说道:“南阳此地,北邻洛阳,西通关中,东接豫州,南蔽荆湘,此通衢之所也。此地确是不可久为敌据。今趁江左朝中有事,桓蒙无暇旁顾,趁机取之,自是可也!……敢问大王,欲以何人为将?意以何时发兵?”
蒲茂笑道:“军中诸将连月攻伐,俱皆疲累,桓蒙虽或现无暇顾及南阳,而荆州兵,素称江左雄师,亦不可小觑之也,非名将、精锐,不能取之。吾兄燕公,我秦之上将也,其部,我秦之精卒也,他而下居秦州无事,就以他为将,命他下月出兵,取南阳,师看如何?”
“若以燕公为将,荆州兵纵强,非敌手也。”
“孟师同意以燕公为将?”
“大王择人善任,微臣钦服。”孟朗又端起金碗,抿了口酪浆,借此转化话题,接着往下说道,“大王说到燕公,月前陇西、南安兵败,吕明、季和袭汉中不成,此悉秦广宗之罪也,亦臣之罪也。”说着,下榻到地,行礼拜倒,继续说道,“臣敢请领责罚!”
蒲茂没有想到孟朗会伏地请罪,赶紧从榻上下来,到孟朗身前,弯腰把他扶起,说道:“孟师这叫什么话?陇西、南安之败,袭汉中之所不成,与孟师有何干系?”
孟朗挣开蒲茂的手,下揖做礼,躬身垂首,惭愧而又痛心地说道:“陇西、南安所以兵败,袭汉中所以不成,归根结底,是因为秦广宗中了唐艾的诈死之计,而秦广宗,是赖臣所举荐,这才得以被大王任为秦州刺史的。臣无识人之明,致有今日之败,自当领罪。”
“秦广宗有大名於关中,我关中之杰士也,就是孟师不举荐他,孤对他也会重用的。陇西、南安的失利,袭汉中的不成,与孟师无干!”蒲茂眼睛明亮,含笑问孟朗,说道,“孟师,你是不是听说什么了?”
“臣不解大王之意。”
“不错,这些天,是有一些朝臣,上书弹劾孟师,说什么要非孟师举人不当,则既南安不会失於定西,燕公也不会兵败陇西,吕明、季和更不会无功而返,请求孤治孟师的罪。”蒲茂转回到榻边,从榻前的案上选了一叠奏折,重新下到丹墀下,递给孟朗,笑道,“孟师请看,这些就是他们弹劾孟师的上书。尽是些胡言乱语,不足一提,孤已经狠狠地训斥过他们了!”
孟朗接住奏折,但是不敢看,恭敬地捧着,说道:“臣确是有举人不当之罪,恳乞大王罚之!”
蒲茂诚恳说道:“这样的话不要再说了!设无孟师,焉有孤之今时?设无孟师,复焉有我大秦之今时?且孟师举贤,全然出於公心,对此,孤是心知肚明的。举贤为公,应该褒奖才是,岂能反其道而行之?更且,今若因此责罚孟师,则日后还有谁人敢再给孤举贤荐能?就冲这一点,孤就不会,也不可能责罚孟师!……那些弹劾、诬陷孟师之臣,孤知道,都是嫉妒孤与孟师君臣相得的,孟师无须把他们放在心上!你我君臣的情谊,岂是他们所能理解的?”
孟朗感动得很,再次下拜,说道:“昔屈原投江,伍子胥悬头城阙。大王贤明仁厚,远过古之明君。臣幸亦过屈、伍,得能侍奉大王,唯鞠躬尽瘁,以死报效,乃才能稍报大王恩遇!”
蒲茂也再度把他扶起,笑道:“孟师,你真是多礼!”搀着孟朗到榻前,按着他坐下,随之,自己也回到丹墀上的龙椅坐下。
君臣接着适才的话题。
孟朗试探问道:“秦广宗两为唐艾所败,先失南安,后牵累吕明、季和袭汉中不成,理当严惩,臣斗胆敢问大王,不知打算论以何罪惩治於他?”
蒲茂沉吟稍顷,反问孟朗,说道:“孟师是何主意?”
“臣以为,非严惩之,不足以明国法,励后来之人!”
“严惩么?”蒲茂迟疑了下,说道,“孟师,孤昨天接到了燕公的一道密奏,本就想着请师前来,想听听孟师的意见,正好师今日来,也不用孤再遣宦去请了。”拿起案上的一道奏折,示意殿中侍吏,转递给孟朗。
孟朗神色安定,心中想道:“燕公的密奏已经到了么?这道密奏,十之**,就是说秦广宗‘通敌’此事!”接住蒲獾孙的密奏,这次因为奏折的内容与他无关,故是却肯打开观阅了。
看了一遍,与他猜得不错,果是奏报蒲茂,称“擒得一定西信使,获秦广宗亲笔书信一封”,下边原文录写了秦广宗这封“亲笔书信”的内容。
却是写给唐艾的,信的内容大体可分两个部分。前一个部分,夸赞唐艾计谋高明,“诈死之计”果有奇效;后一个部分,是请唐艾代他向定西王、莘迩表达效忠之意,自陈耻为虏臣。
蒲茂从孟朗的面色判断出,他应是已把信看完,便开口说道:“孟师,按此信观之,那唐艾的‘诈死之计’,却竟是唐艾与秦广宗联手做出的。”
孟朗慢慢地把蒲獾孙的这道奏折叠好,下榻来,恭谨地将之还给蒲茂,没有回到榻上落座,就立於丹墀下,说道:“臣愚见,此信定是假信。”
“假信?”
“别的不说,想那秦广宗,满门百口,俱在我秦,只为了他的宗族、子孙之性命,他又怎会投靠定西?”
“可燕公上书中也说了,他寻了好几个秦州州府、天水等郡郡府的大吏,并及秦广宗交好的友人,已然确定过,那封信,的确是秦广宗的亲笔。”
“唐千里此子,智谋出众,此其一;定西多有细作在我秦境,此其二。综合此两条,唐艾弄到一封秦广宗的亲笔,照之造出一封假信,以臣陋见,似不难也。”
蒲茂仍是狐疑,说道:“是么?”
却就在此时,孟朗提起精神,打算给秦广宗辨诬之际,殿后侧塾忽转出一人,蒲茂见之,顿释疑惑之色,眉开眼笑。
第六十三章 凤凰遣出宫 幼著野心勃
那从侧塾出来之人,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穿着绣花的白色丝衣,肤色白皙,面容可爱,乌黑的长发没有结辫,亦无扎髻,披於脑后,散在肩上,端得是粉雕玉琢,状若仙童,他足下踩踏高跟木屐,“踢踢嗒嗒”的走到丹墀下头,拜倒行礼,脆声说道:“拜见大王。”
蒲茂喜笑颜开,连忙说道:“快起来吧。”令这少年上来,叫他坐在自己的榻边,伸手抚摸他的头发,唤他的小名,说道,“凤凰,睡醒了么?怎么不多睡儿?”
却这少年,原来便是传说中前几日被蒲茂深夜召进宫中的那个慕容妃之弟,大名叫做慕容幼,小字凤凰。这慕容幼的姐姐,此前被魏国封给的食邑在清河郡,因号为“清河公主”。其姐弟两人,按辈分来讲,分是慕容瞻的从女、从子,乃魏国皇室的近支,亦天潢贵胄是也。
也许是坐到地上时候,碰到了什么伤处,慕容幼的小脸上露出了一点痛楚之色,不过他很乖巧聪明,马上就把痛楚之色掩饰了下去,绽出甜甜的笑容,回答说道:“奴听到大王在外头说话的声音,睡不着,所以就出来了。”
“阿奴,就这么急着想见孤?”
“可不是么,大王!”
“孤正在与孟公说些政事,你快来拜见孟公。”
慕容幼起身,便就在龙椅边上,再次拜倒,冲着丹墀下的孟朗行礼,说道:“奴拜见孟师。”
孟朗的面色早就转为黑沉,他皱着眉头,几乎是强咬着牙,听完了蒲茂与慕容幼的这几句对答,尤其是“就这么急着想见孤”这一句,简直让孟朗这位正人君子听得坐立难安,他心中想道:“大王这、这……”见慕容幼行礼,本想不理,可蒲茂的面子他不能不给,遂冷声说道,“不敢当,请起。”与蒲茂说道,“大王,臣有要事禀奏,敢请大王屏退左右。”
蒲茂闻弦歌,知雅意,这个“左右”指的显然不是殿中的侍吏,只能是慕容幼无疑,就笑道:“孟师,凤凰非是外人,慕容妃之弟也,即孤之内弟是也,有什么话,不能当着他说?”
“请大王屏退左右。”
蒲茂没办法,只好再次摸了摸慕容幼的头发,笑道:“阿奴,你且先下去。”
慕容幼应道:“诺。”乃就起身,下了丹墀,夹着腿,慢慢地出殿而去。
经过孟朗身旁时,一股浓郁的香风,熏得孟朗差点老眼更加昏花。等到慕容幼出去后,蒲茂笑问孟朗,说道:“孟师,是何要事?咱俩不是正聊唐千里是否捏造了秦广宗亲笔此事么?”
“大王,近两日军中有道谣言,不知大王可有闻听?”
“什么谣言?”
“一雌复一雄,双飞入邺宫。”
蒲茂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他呆了一呆,说道:“‘一雌复一雄,双飞入邺宫’?”
“是啊,大王!”
蒲茂神情变化,阴晴不定,陡然猛力一拍案几,怒道:“哪里传来的谣言?孟师,此道谣言,是谁人编造的?”
“谣言是谁人编造,臣不知,但是大王,这道谣言现今已是传遍军中!”
“传遍了军中?”
“是啊,大王!上到将校,下到氐、唐兵卒,几已是无人不知!大王,军中现在是人心惶惶!”
蒲茂下意识地重复孟朗的话语,问道:“人心惶惶?”
“是啊!”
“为何人心惶惶?”
孟朗揖礼躬身,回答说道:“请大王试想:现如今我大军十万,远离关中,驻邺、洛等地,北有慕容炎等白虏的残余势力,内有慕容瞻等万余白虏的降军,邺、洛的鲜卑等诸胡,刚刚开始往关中内迁,此时附近、周边犹多鲜卑种也,而当此之时,大王却恩宠慕容幼,慕容幼者,敌国之宗室,慕容之贵种也!军中诸将、上下将士,又岂能不会因此而惶恐惊惧?”
“孟师是说?”
“军中诸将所恐,在於恐邺宫中或生不测!恐大王会遇不忍言事!”
“不忍言”者,即弑君之事。
蒲茂说道:“凤凰不过个十二三岁的孩童,他能作甚么事来!况且凤凰对孤,百依百顺,委实是个使人怜惜的可人儿,他又怎会对孤做出甚么事来!”
“大王,慕容幼固然少年,但慕容瞻,却是慕容氏的名将,其帐下将士,悉伪魏之精卒也,今慕容瞻领慕容氏的降卒居外,慕容幼,其从子也,近侍於内,……由不得将士们不生此虑!”
“慕容瞻更不会行反叛之事!我以冠军将军重之,宾徒侯贵之,许日后封他还於故乡感之,且将授司隶校尉之重任与之,可谓托心腹之诚、竭人君之厚,倾情以待也!人孰无情,他又怎会不感孤恩?反於此慕容氏穷途末路之际,做叛逆之举?孟师,你多虑了!”
孟朗答道:“话诚如大王所言,但营中兵士,小人也,却不能懂大王御下之术,臣对此无忧,他们对此深忧啊!”
蒲茂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如此,孟师以为,孤当怎么做,才能平息这道谣言?”
“上策无过於送慕容幼出宫。”
“送凤凰出宫?”
孟朗伏拜在地,叩首说道:“大王,臣盼大王勿忘初心,务要以国事为重,以天下为重!大王,今虽伪魏将亡,而徐州尚存贺浑邪,代北还有拓跋倍斤,定西一陇之地,数挫我王师,亦劲敌也,江左唐国,尽管偏安,仍得南北唐人之民望,是海内之事,方下实犹未定也!
“大王,臣恳切进谏,行百里者,半於九十,千万不可使大王一统天下的壮志半於九十啊!”
过了好长一会儿,蒲茂无力地挥了挥手,说道:“罢了!罢了!”
“大王?”
“就依孟师之言,孤明日就遣凤凰出宫。”
“臣陋见,与其明日,不如今日。”
“今日?”
“今日。”
“一个晚上,……不,一天的时间都不肯再给孤?”
“大王,非是臣不肯给大王,是臣恐军中将士不肯给大王!迟则生变啊大王。何如早决之!”
蒲茂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动着嘴唇,却无声音,最终闭上双眼,仰面朝上,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孤,说来是我大秦的天王,却是毫无自由!连个富家翁都比不上!”
“大王,为君者,一举一动,牵涉万民,无有私事,比之自由,确乎不如富家翁,然建功立业,继前圣之后,澄清四海,开创一代太平盛世,名垂青史,却焉是区区一富家翁所能望也?”
面对少年时的恩师,现下的股肱心腹,左膀右臂,蒲茂失落之余,道出了一句心里话,说道:“孟师,孤虽人君,亦人也,也有累的时候!”
孟朗慨然说道:“大王,臣年过六十,此所谓风烛残年是也,而臣尚不敢言老,大王方才三旬,风华正茂,何来‘累’云?大王,大业尽管还未成,而只要灭掉伪魏,之后至多十年、二十年,大业必成!臣望大王勉之!望大王勉之!昔始皇帝一统**,中国之祖龙,后人誉称千古一帝,大王今以胡人之出,若果得居中原天子,亦可称开天辟地,千秋之一帝也!”
“千秋之一帝么?”
“是啊,大王!”
“也罢,也罢,便如孟师言,孤今日就遣凤凰出宫。”
孟朗舞蹈叩拜,大声说道:“大王英明!”
蒲茂心中不舍,苦笑说道:“英明?”
“此事传出,十万王师,三军将士,不仅定都会忧心尽去,还必都会振奋欣喜,山呼万岁,也都会拜服於大王的英明,底下来灭魏等战中,肯定会个个奋勇当先,为大王效死尽忠!”
“你起来吧,孟师。”
孟朗起身。
蒲茂不想再说这这个话题,转回刚才的话头,说道:“孟师,你适才说秦广宗的那封亲笔,也许是唐艾伪造?”
“大王,不是也许,臣敢断言,一定是唐千里伪造的!”
“一定是么?”
“如臣所言,就不说大王待秦广宗的恩情深厚,他是知恩之人,常对臣言,誓死以报大王之恩,就说秦广宗百口在秦,他怎会不念子女、宗族性命,舍我强秦,降投一隅之定西?”
蒲茂点了点头,说道:“孟师此话在理!既无此叛投之心,,胜败此兵家常事也,则其兵败陇西、南安,孤以为,也就不必严惩了,稍作惩戒即可。”
孟朗大义凛然,说道:“悉从大王之意。”
“唐千里、唐千里。……孟师,唐千里此子,前为麴爽谋主,定西乃灭冉兴;孟师亲攻陇西,他千里独骑,入曹斐、田居军中,遂使定西援兵得过鸟鼠同穴山、白石山,使孟师功败垂成;莘幼著用之为将,我之南安郡,因陷其手;今又是他,使诈死之计,败我燕公、秦广宗,连累吕明、季和袭取汉中,亦功亏一篑!孟师,陇虽偏僻,却想不到,有这般出众的人才!”
由“人才”二字,自然而然的想到了莘迩,情场失意,蒲茂只能用军政“麻醉”自己,接着说道,“还有莘幼著,此人知兵善战,姑且不提,要紧的是,他且颇有政略之才,孤与孟师尝数次讨论其在定西历行的诸项新政,无不是针对时弊,观其行迹,显然是个野心勃勃的!以白虏之强,我秦亡之;以定西之小,我秦却数败与之!孟师,於今看来,是不能再放任定西,放任莘幼著了!
“孟师,等打下了南阳郡,灭掉了伪魏,我意便大起雄兵,必要将之攻灭,师意何如?”
孟朗说道:“灭掉伪魏之后,臣愚见,还有一件大事需办,等办过此事,再灭定西不迟。”
第六十四章 四姓分六等 何虑朝臣阻
蒲茂说是:“孟师言之大事,可是班禄、三长此两制?”
“这两制当然也是大事,但比起臣要说的,还是不如之。”
听了孟朗的这话,蒲茂聪敏,立刻猜到了他想要说的是什么,说道:“哦,是了,孟师要说的,孤已知,必是‘先复五等,分定族姓’此政了。”
“大王英敏,臣说的正是此政。”
蒲茂摸了摸颔下的胡须,记起昨天孟朗与崔瀚等饮酒高会一事,说道:“孟师昨日不是召崔瀚等相见了么?孟师数与孤举荐崔瀚,说他才高过人,政能出众,乃台辅之妙器,悉衮职之良才。孟师,若孤记得不差,昨日应是师与崔瀚的头次见面,既见斯人,观感如何?”
“其人形貌玉树临风,其人言辞文雅敦儒,其人见识远迈同伦,不愧河北之士望,崔氏之苗裔也,比之臣未见他前,向大王举荐他时所言的荐语,臣以为,其本人更高过於此!”
蒲茂露出了点笑容,说道:“孤可是很少听到孟师这般赞许一个人!孟师说的,让孤都好奇了,迫不及待想见一见这位‘河北之士望’、‘台辅之妙器’。”
“臣已经与崔瀚等人说了,请他们三日后进宫,觐见大王,到时,大王就能见到他了。”
“还要等三日么?”
孟朗笑道:“大王求贤若渴之心,崔瀚诸士若是闻知,必感激涕零!”
“孟师,孤有一疑。”
“大王请说。”
蒲茂问道:“孟师几次对孤说,‘先复五等,分定族姓’此政,诚然是当今之上佳良政也,若得施行,则胡、唐之间百年来的矛盾,定然会因之消弭。孟师,大禹出西戎,我族氐人,亦中华之后人,胡、唐分隔,内斗不息,这是孤不乐见的,孤立志要做中华天子,那么此政既利於糅合胡唐,当然是要施行的,但其施行后的效果,当真会有孟师说的这么灵验么?”
“大王,胡、唐为何分隔、内斗?”
“胡有胡俗,唐有唐俗,风俗不同,是以隔阂乃深。”
孟朗侃侃而谈,说道:“正是如此,所以大王,如欲消除隔阂,最根本的办法是混一风俗,如始皇帝所为,同文字、同语言,车同轨、行同伦,唯有如此,才能一劳永逸,永绝此弊,但是,唐俗上承千年,胡俗亦如是,各自根深蒂固,要想做到这一点,短时期内却是不可能的。如此,在做到这一点之前,就必须要先有另外的政措做一个过渡。”
“这个‘另外的政措’,孟师指的便是崔瀚的此条政议么?”
“是,也不是。”
“孟师此话怎讲?”
孟朗回答说道:“臣所指之‘另外的政措’,具体可以分为两条。下则以胡治胡,以唐治唐,这是第一条;上则通过彼此结婚姻,以及同殿称臣,朝夕共处,潜移默化地先把国人勋贵、唐人高门糅合一处,然后上行下效,再借国家法规的形式,影响、规定到民间黔首,这是第二条。而要想达成此两条,非得用崔瀚的此条政议不可!因是臣讲,是,也不是。”
“非得用崔瀚的此条政议不可?”
“大王,崔瀚的此政议堪称妙绝,却为何慕容氏不能用之?”
蒲茂说道:“孟师,咱俩之前对此有过讨论。慕容氏所以不能用之者,是因为伪魏当权的,多是鲜卑诸部,及其从附匈奴、乌桓等诸胡各部的贵酋、贵种,他们不愿自己的权益受到损害,对崔瀚的此条政议,因此大力反对,故是慕容氏终究不能用之。”
“大王,国朝与伪魏虽是不同,正如大王所说,伪魏国中诸胡各部的大人权重,而我国朝,大王独尊,可是观今朝堂,与伪魏却颇为相似,亦多国人之勋贵,少唐人之士儒也。这种情况下,‘以唐治唐’,首先就难以做到;其次,糅合国人勋贵、唐人高门於一处,也难以做到。这两点不能做到,则又何谈消除胡、唐隔阂,开大王不世之功,立我大秦千秋万代之伟业?”
蒲茂想了下,说道:“孟师之意,孤明白了。孟师这是在说,只有借用崔瀚此政议的施行,才能真正地抬高唐士的地位,也只有真正地抬高了唐士的地位,才能达到糅合胡唐之目的。”
“大王明见,臣正是此意!”
蒲茂颔首说道:“孟师,你说得不错。今之我大秦朝堂,确是唐士偏少。孤虽有意大举擢用,然亦阻力重重。前次孟师举秦广宗出秦州刺史,就有司徒仇公等人反对,说什么自我大秦建国以今,州刺史者,悉国人任也,概无唐士出任,如任秦广宗,不合祖宗规矩;近日孟师荐举北地唐士,分任新得郡县的长吏,仇公等也是一再非议,还是说无前例故事可依。
“孟师,他们既然一而再,再而三地举前例故事来说话,那咱们是得给他们定个新规矩了!”
“大王英明!”
“昨日孟师与崔瀚见面,可曾闻他具体说说如何个‘先复五等,分定族姓’?”
孟朗说道:“大体有二。”
“孟师请细细说给孤听听。”
孟朗应道“诺”,便把从崔瀚处问来的施行其政的具体办法说出,说道:“‘先复五等’此政,意即仿唐国分封宗室,重用宗室此政,这条政措,其实国朝现今已在施行。关中诸州的镇戍将帅,多国家之宗室,军中领兵的重将,更是多大王之兄弟。这条政措不必细说。
“‘分定族姓’此政,具体说来,可以概括为‘一本’、‘六等’。”
蒲茂问道:“如何个‘一本’、‘两面’?”
孟朗说道:“‘一本’者,不分胡、唐,全部都按其族、其家自其曾祖而始,至其父为止,也就是按其往上三代所曾经任官的阀阅来定其姓等。累官三世五品以上者,得入姓族。”
“累官三世五品。”
“正是。”
孟朗所说的这个“累官三世五品以上者,得入姓族”,意思是说,三代任官,都在五品以上,这样的家族才有进入“姓族”,换言之,也就是“高门右姓”的资格。
蒲茂问道:“‘六等’呢?”
孟朗答道:“凡三世有三公者是为第一等,曰‘膏粱’,三世累任尚书令、左右仆射者是第二等,曰‘华腴’,尚书、领、护而上者是第三等,为‘甲姓’,九卿若方伯者是第四等,为“乙姓”,散骑常侍、太中大夫者是第五等,为‘丙姓‘,吏部正员外郎之类者是第六等,为‘丁姓’。此是‘六等’之姓族,凡得入者,总谓之‘四姓’。‘四姓’既定,以后的任官、迁官,并及起家之官,就各依照其本人家族在‘四姓’中的品等,分别给以相应的授予。”
蒲茂笑了起来,说道:“孟师,若按此定族姓,则凭师之家资,恐落於六等之后矣!”
孟朗没有笑,他早就考虑到这个问题了,倒不是为了他自身而考虑此问题,而是为此政施行以后,庶族寒士们的仕途出路考虑到了此问题,——毕竟他出身寒门,此前也一直都是重用寒士,他说道:“大王,莘幼著前开武举於定西,今年又在定西举行文考,不分贵、庶,俱可参试,得中之人,称为进士,他俱给以显拔擢用。此政,臣以为,我大秦可以学之。”
“文考此政么?”
“大王,莘幼著行此政的目的,虽然是为了他自己的权势,是为了借寒士之力,打压陇地之门阀,但寒门之中,颇多才也,寒士虽不善清谈,略缺文雅,而多务实肯干。行此‘分定族姓’之制的同时,再加以‘文考’之政,臣以为,无论高门、寒族,自此天下之才,便皆为大王用矣!”说到这里,孟朗顿了下,补充了一句,“当下治理新得之地的百姓,安定新得之地,需要多靠北地唐人豪族之力,因是,‘文考’的授官,可以低於给‘四姓’之授官。”
蒲茂沉吟斟酌,思量片刻,说道:“孟师此议甚佳!……孟师,还是孤刚才说的,‘分定族姓’此政,肯定是要施行的,但孤现在有个担忧。”
“大王担忧的可是朝中会有阻力?”
“慕容氏不得行此政,我大秦虽与伪魏不同,可要想施行此政,必然也会阻力不小!”
孟朗鼓励蒲茂,说道:“大王即位以来,德望尽收万民之心,今伐魏破之,威加海内,是德、威俱已隆哉,乾纲独断,何虑朝臣之阻?”
班禄、三长、分定族姓,再加上文考,这四项制度,但凡有点眼光的都能看出,皆是一等一的好政,这四项制度如果能够得以顺利的施行,蒲秦在北地的统治就算安稳了。甚至不但安稳,蒲茂的囊中还会由此人才济济,唐、胡俊杰荟萃满朝,北地郡县的政治也会一扫慕容氏治下时的贪贿、劫掠横行,变得清明起来,政通人和,百姓拥戴,以之荡平天下,实不难也。
可是,这四项制度能够顺利地施行么?
班禄制,将会损害魏国那些投降了秦国,现下依旧留任本地郡县的以胡人为主的官员们的利益;三长制,将会损害北地郡县各地唐胡豪强大族的利益;分定族姓,将会损害氐人、羌人权贵的政治利益;文考,将会损害唐人高门的利益。
简言之,这四项制度,都深深地触及到了蒲秦当下之“统治阶层”的利益。
以蒲茂在秦国的威望、德望,也许不会因此而出现大的乱局,可是,却就能一帆风顺么?
送走了孟朗出宫,——孟朗出宫时,专门要求,把慕容幼一起带了出去,一边是将要施行的四条大政带来的压力,一边是痛失新宠的难受,蒲茂独在殿中转了几圈,难以排遣,大白天的,又不想去寝宫找清河公主等妃,落个白昼宣淫的恶名,便吩咐侍吏:“召青鸟来!”
第六十五章 索取身衣藏 收拾老匹夫
孟朗带着慕容幼,前脚才出邺宫,后脚便有侍宦追出,一边跑,一边喊:“孟公,且请稍候!”气喘吁吁地追到孟朗的车边,赔笑说道:“孟公,大王有旨。”
“何旨?”
这侍宦把手中捧着的一件袍服呈给孟朗,说道:“孟公,大王旨:着慕容幼换上此套衣袍,脱下原穿之衣给小奴,叫小奴把之带回宫中。”
孟朗怔了下,不觉叹息,说道:“大王是个重情的人啊!”就淡淡地吩咐从於车边的慕容幼,说道,“听到大王的令旨了么?还不依旨照办?”
慕容幼知道孟朗是秦国的大权臣,对他甚是畏惧,在孟朗面前,丝毫没有半点在蒲茂面前的那种“乖巧”作态,唯唯诺诺,如似个畏惧威严大人的小孩,讷讷应道:“是。”接下那侍宦手中的衣服,去到自己车中,换过,出来把本穿之衣给了那个侍宦。
那侍宦便拿着这件带着慕容炎体温的衣服回去复旨。
孟朗瞧也没瞧慕容幼一眼,放下车帘,命车驾起行。
慕容幼终是忍耐不住,赶在孟朗坐车起行前,大着胆子,隔着车厢,朝内怯生生地问道:“小奴斗胆,敢问孟公,小奴往哪里去?”
“大王不是把你本在邺县的家宅赐还给你了么?”
慕容幼闻得此言,知道了孟朗没打算带他一起走,终於放下了心,松了口气,恭恭敬敬地说道:“是,是,小奴这就还家。”
前边仪仗开道,后头从吏、卫士跟随,孟朗的坐车慢慢离去。
慕容幼在原地立住不动,等孟朗的坐车远去之后,这才回到自己车内,却是又换了一副模样,恶声恶语地斥骂车夫,说道:“还他娘的不走,楞在这儿作甚?等着老子砍你头么?”
车夫是他的家奴,了解他的性子,知他是个蛮横凶残的,平时家中奴婢稍有过失,他就连打带骂,重者打死,胆战心惊地赔过罪,急忙上到车座,等慕容幼坐安稳了,驭马乃行。
慕容幼坐在车内,起先还好,车子一动,难免颠簸,他臀下生疼,就坐不住了,不得不换个姿势,改为斜倚,摸着屁股,於幽暗的车厢中,回想这几天晚上的遭遇,他竟是不禁泪下,心中想道:“好歹我也是金枝玉叶,国破之际,却受如此之辱!这下好了,里里外外,谁人不知,我被氐奴糟蹋!以后我可还有什么面目,再见旧日的臣属,再见宗族的父兄?”
想起了他的从父慕容瞻,有心去找慕容瞻诉诉委屈,可他与慕容瞻血缘虽近,到底慕容氏的宗室太多,两人年岁相差过大,其实不熟,并且一直以来,他对慕容瞻这个号为“魏国战神”的从父,实际上还存着极重的敬畏,故这个念头亦只是在他脑中转了一转,便就罢了。
慕容幼抹去眼泪,又想道:“我慕容氏百年基业,如今毁於一旦,河北之地,悉为氐奴窃据,我已经成了亡国之人!阿姊虽被蒲茂纳为妃,阿姊毕竟是个女子,靠不住的,而我从父尽管似乎深得蒲茂信用,但我与从父并不亲近,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以后还都得靠我自己!
“虽因孟朗,蒲茂把我逐出了宫,可我表面上,却万万不可有星点分毫对孟朗、对蒲茂的怨言!非但不能有怨言,我且更得曲意奉承蒲茂。宫,我是出了,然我阿姊仍在宫中,我可借思念阿姊为由,隔三差五地请求进宫,绝对不能让蒲茂把我给忘了!
“蒲茂适才要我的衣服,可见他对我还是有挂念的,我要把握好这个机遇!”
想至此,慕容幼不由自主地再摸了摸屁股,自艾自怜地想道,“只是,得再多使得你受些苦!”
慕容幼年岁虽小,身为魏国宗室,从小就接触尔虞我诈的政治,却可称早熟,一番思虑,颇能决断。所谓“国破家亡”,亡国之人,为得求存,莫说自尊了,又有什么不可出卖呢?
不说孟朗回去,也不说慕容幼委屈万千、思虑重重的回家,且说邺县城外营中。
就在孟朗与慕容炎分别之时,司徒仇敞的儿子仇泰与苟雄两人,联袂到至蒲洛孤的帐外求见。
很快,两人被召见入帐。
二人行礼:“拜见晋公。”
蒲洛孤於日前刚从前线回来,在前线的时候,没睡过什么好觉,趁这几天回来奏禀前线战况给蒲茂,自是少不了补补觉,因而才睡起不久,正在吃饭。
见他两人进来,蒲洛孤说道:“起来吧。”拿着短匕,扎了块烤肉填入嘴中,一边吃,一边笑道,“你两个是狗鼻子么?王兄赐给我的鹿肉,才炙好,你俩就来了。来吧,来吃!”
仇泰、苟雄两人起身。
苟雄瞅了眼案上盘中的鹿肉,说道:“晋公,俺俩求见,可不是为吃肉来的!”
“哦?那是为了什么?”
苟雄捣了捣仇泰,说道:“你口齿灵便,你来说。”
仇泰、苟雄也是刚从前线回来,他俩比蒲洛孤到邺县的时间晚,昨天晚上才到的。
仇泰便就说道:“晋公,昨天下官与苟将军刚回到邺县,就听闻了一件事,不知晋公可知?”
蒲洛孤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听到这话,抬脸瞧了眼仇泰,笑道:“邺县是什么地方?伪魏之都城,而今大王驻跸之所在,每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你不说哪件,我怎知道?”
“就是孟公设宴,接见崔瀚、刘干、羊胡之、毕农夫、郑智度、王道玄等人此事。”
“哦,你说这事啊。我听说了。”蒲洛孤指了指短匕上的肉块,说道,“这鹿肉,我还是沾孟公的光。大王为了他的设宴,专门赐给了他美酒、好肉若干,捎带着给我了点。……怎么了?”
仇泰说道:“原来晋公知晓此事。那敢问晋公,又可知於此次宴会上,孟公与崔瀚谈及到了‘先复五等,分定族姓’?”
“这我却不知。”蒲洛孤停下进食物,玩味地看着仇泰,笑问道,“老仇,孟公宴会上的事儿,他们说了些什么东西,你是怎么知道的?”
仇泰不瞒蒲洛孤,说道:“昨天晚上,下官见了王道玄。”
“王道玄?他昨晚去找你了?”
“他闻下官还邺,故於昨晚专门求见,下官重其族声,便没把他拒之门外。”
蒲洛孤奇怪问道:“他与你素不相识,为何求见於你?”
“见面之后,他自陈言说,久慕家父的德望清名,然自知名微位贱,不敢求谒家父,因此……”
蒲洛孤明白过来,把匕上的肉丢入嘴中,一面咀嚼,一面接腔笑道:“因此就去求见你了。呵呵,这个王道玄,倒是个机灵,会走门路的,攀上了孟公不够,还要攀附你家。”
仇泰说道:“晋公,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那是怎样?”
“正是因他攀不上孟公,所以才来攀附下官家。”
蒲洛孤迷惑不解,说道:“老仇,你这话就古怪了。孟公昨日宴请的北地唐士,总共不到十人,其中就有他王道玄一个,这分明是孟公对他甚为看重,却你为何说他攀不上孟公?”
“因其族在太原的势力和影响,孟公或许现在是对他较为看重,但崔瀚等人对他却多怀不屑,而孟公最看重的人又是崔瀚,以此推之,他迟迟早早,都会失意於孟公座前的。”
“崔瀚等人又是为何不屑於他?”
仇泰知蒲洛孤对北地唐人士族的情况不是很熟悉,耐心地给他解释,说道:“晋公,王道玄家虽号为太原唐士冠族,然自其曾祖以今,代代与白虏联姻,论其家风,已近同鲜卑无异,实与崔氏等依旧经业传家的北儒大族不类,此其一;其从祖貌美,有嫪毐之资,因得宠於当时的伪魏太后,昼夜禁中,得宠爱尤甚,每休沐,伪魏太后常遣阉童随侍,见其妻,唯得言家事而已,是由其从祖起,其家子弟已被崔氏等族中的北地唐士轻视,此其二;其族兄与宗氏从姊奸通,此前曾被伪魏刺史弹劾,人士咸耻之,而其族兄聊无愧色,愈堕其族家声,此其三。因此三点,是以崔瀚等人对他其实是相当排斥的。”
仇泰的这一通话,简而言之,可以概括为两句。
首先,王家因与与慕容氏多婚姻,鲜卑化严重;其次,其祖上囊日尝秽乱宫中,以是得宠。
蒲洛孤津津有味地听完了王道玄家的八卦,点了点头,说道:“原来如此。”古有以汉书下酒,他遂以八卦下酒,饮了口酒,说道,“你接着说,他昨晚去见你,对你说了孟公与崔瀚於宴席上谈及到‘先复五等,分定族姓’,然后呢?”
仇泰面色严肃,说道:“晋公,‘分定族姓’此政,早在伐魏之前,就有风声传出,说孟公几次向大王提议,建言在我大秦推行此政!而今崔瀚这个此政的首倡者投降了我大秦,并在他与孟公的初次相见上,他两人就谈起了此政,这说明什么?
“晋公,……这说明,孟公极有可能会於近日就再度上书大王,请求正式开始施行此政。‘国人’,是我大秦的根本,而此政若得施行,唐士竟摇身一变,得与我国人齐肩,则尊卑顿失,伦理顿乱,我大秦的国本必将从此动摇!此些弊端,不用下官再对晋公分析了吧?下官陋见,此政绝对不可在我大秦推行啊!是以,下官一闻此事,就约了苟将军,赶紧来求见晋公!”
“此政确乎存有大弊,但你俩不为此上书大王,恳切进谏,反求见於我,又有何用?”
仇泰说道:“孟公深得大王信赖,便是上书进谏,下官恐亦无用,故寻思不如来与晋公商议。”
“商议什么?”
苟雄枯坐旁边,半天没有说话,闲得无聊,刚才叫仇泰答话的是他,这会儿忍不住抢话的也是他,他抢着开口说道:“还能商议什么?晋公,当然是商量该怎么收拾孟朗这老匹夫!”
第六十六章 老鼠拉乌龟 私撰辱秦祖
蒲洛孤瞧了一眼苟雄,皱起眉头,说道:“骁骑,孟公乃大王昔日之师,今我大秦之干城,你作为我朝重将,怎能如此对孟公无礼,口出不逊?说什么老匹夫?成何体统!”
“是,是,晋公教训的是,是我说错了,不该说他老匹夫。”苟雄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却到底蒲洛孤是蒲茂的嫡弟,身份高贵,还是听从了蒲洛孤的训斥,换了个词儿,重把话说了一遍,“晋公,今儿个我与小仇来,为的就是与晋公商量,该怎么收拾孟朗这老家伙!”
“老匹夫”变成“老家伙”,仍是对孟朗十分不敬,蒲洛孤知苟雄的脾性,亦就罢了,不再此个话题上多做纠缠,丢掉短匕,随手拿起案上的丝绢擦了擦手和嘴,他蹙眉说道:“怎么收拾孟公?骁骑,你此话何意?”
苟雄眉飞色舞,回答说道:“晋公,就像小仇刚才说的,孟朗深得大王信赖,便是我等上书,谏言大王,不可行‘分定族姓’此政,料来大王也不会听咱们的。因是,我与小仇计议,皆以为与其进谏大王,不若干脆改而从孟朗这老家伙处下手,只要咱们把他搞臭,让他失了大王的宠信,大王自然也就不会听从他的建议了。……小仇,这叫锅什么来着?”
仇泰说道:“这叫釜底抽薪。”
苟雄一拍手,说道:“对,就是釜底抽薪!晋公,你看我与小仇商议的这个妙策何如?”
蒲洛孤心道:“你都讲是‘妙策’了,还问我作甚?”
他暂没有回答苟雄,跪坐榻上,抚摸颔下的胡须,自作忖思,想道,“远的来说,大王之所能得登基,多赖孟公之谋;近的来说,大王即位以今,我大秦蒸蒸日上,想不过二十年前,我大秦尚且对白虏称臣,白虏几乎年年犯我边境,现如今,白虏却被我大秦破灭,这既是因大王英明,也是孟公的辅佐之功。孟公诚我大秦之擎天玉柱也,按理说,不该攻讦於他。
“唯是,此个‘分定族姓’之政,确然对我‘国人’不利,长远起见,我却也不能坐视不管。”
想定,蒲洛孤徐徐问道,“骁骑、老仇,听你俩话意,是打算上书弹劾孟公了?”
苟雄又捣了捣仇泰,说道:“你来说。”
仇泰面现难色,说道:“下官与骁骑虽议得了‘釜底抽薪’此个陋见,然而思来想去,现在却还是无法上书弹劾孟公。”
“这是为何?”
“因为下官与骁骑好像完全找不到孟公的错处,故是虽有弹劾之意,居然是无从下手。”
“完全找不到错处?”
仇泰答道:“是啊,晋公。孟公此人,说句公道话,勤勉政务,我闻他常常直到夜半还操劳军政,熬夜通宵也是常事,称得上忠勤王事,近日虽有秦州之败,但说到底,他最多落一个‘举人不明’的过错,比起襄助大王,攻灭伪魏的这份大功,这点过错显是不能让他失去大王信任的,这也就是说,下官与骁骑要想弹劾於他,在公事上,怕是无有把柄,而其人又私德无亏,颇有不欺暗室之风,改从私德上弹劾他,下官与骁骑也是找不到由头。”
苟雄说道:“可不是么,晋公!这就好比是如老鼠拉乌龟,无从下嘴。”
蒲洛孤再次皱起眉头,说道:“骁骑,你这叫什么话?”
“我哪里说错了么?”
“什么叫老鼠拉乌龟?你是老鼠么?”
“是,是,我又说错了,应是、应是,……猛虎拉乌龟,无从下嘴,换是晋公,即是蛟龙拉乌龟,无从下嘴!”
“罢了,罢了,你不要胡言乱语了。”蒲洛孤问仇泰,说道,“既是如此,你俩寻不到孟公的把柄,弹劾不成他,还来找我作甚?”
“正是因为下官与骁骑苦无主意,所以才专门求见晋公,想从晋公这里讨个法子。”
蒲洛孤摊开手,说道:“我能有什么法子?”
仇泰偷偷观察蒲洛孤的神色,试探问道:“晋公,下官听闻,燕公上书大王,言说秦广宗似有投敌之嫌?”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这件事,你又是从哪里听来的?”
“下官是从家君那里听说的。大王收到燕公此上奏时,家君正在殿中陪侍,因是知闻了此事。”
蒲洛孤点点头,说道:“是有此事,怎样?”
“下官琢磨着,是不是可以由此入手?”
“如何由此入手?”
仇泰说道:“试着看看,能不能把秦广宗投敌此事,牵连到孟公!”
他说这句话时的话音不高,语气中却带着凶狠。
蒲洛孤闻言,吃了一惊,心道:“都云仇家二子,僧弥慈善,若如菩萨,维摩怒目,仿似金刚,果是如此!老仇这主意,还真是凶厉如金刚奋槊。”默然稍顷,目视仇泰,说道,“秦广宗虽是孟公举荐,但秦广宗是秦广宗,孟公是孟公,孟公身为我大秦之台辅,说他投敌,且是投区区定西,试问我大秦的朝野臣民,谁会相信?况且秦广宗究竟有无投敌,此事现下尚无结论,只是燕公的风闻之奏罢了。……老仇,你这主意够狠,但是不行。”
司徒仇畏共有二子,次子是仇敞,小字僧弥,雅重之士,现为秦国朝中的文臣,长子便是这个仇泰,小字维摩,性子阴狠,现在秦**中掌兵,是为宁朔将军。
“不行么?”
“不行。”
“便是晋公与燕公,加上家君,联名上书弹劾孟公,也不行么?”
蒲洛孤连连摇头,说道:“万万不行!”
“此策如是不行,下官还有另一个愚见。”
“是何高见?”
仇泰说道:“如果一直寻不到孟公的错处,那下官以为,不妨就再改对崔瀚下手!”
“改对崔瀚下手?”
“晋公,‘分定族姓’此议,是崔瀚最早在伪魏朝中提出的,孟公也是听说了他的这条政议,大为赞同,乃才进言大王,在我大秦施行此政的。若是咱们能把崔瀚搞掉,逼他承认,他当初所以会对慕容氏提出这条政议,为的不是其它,正是为了引发伪魏的内乱,如此,此条政议,不就自然而然地,不会被大王接受,孟公欲行此政的企图不也就自然而然地破灭了么?”
“老仇……。”
“下官在。”
“你的这个谋策,才是釜底抽薪!”
“晋公是同意下官的此个愚见了么?”
“我且问你,你打算怎么把崔瀚搞掉?”
仇泰已有定见,胸有成竹,答道:“下官闻之,崔瀚在伪魏朝中,因为‘分定族姓’此议失宠於魏主之后,便筑室於清河山中,私撰时史,不但撰写了伪魏的史,也撰写了一些我朝与唐国的史。他撰写的这些史传,下官曾经读过几篇,对我大秦的先王、列祖,颇多辱蔑之词!下官陋见,可把他撰写的有关我大秦的史传,呈与大王观阅。下官料大王阅罢之后,必然大怒,下官等就可趁机上书大王,奏请大王治罪於他!其人虽出北地唐士名族,杀之易如一鸡!”
“崔瀚私撰时史”云云,而下唐人的士子中,有一个风气,便是私人撰史。
莘迩原本的时空中,按后来《隋书?经籍志》的记载,这一时期,江东世家大族的私人史作达三百部,总计约四千卷。到了这个时空以后,虽然身在陇地,莘迩也早已发现,这个时空的士人撰写私史的风气也很浓厚。这是因为三个缘故,一则,前代秦朝之后,文章之士,学问不及古人,於是莫不笃志著述,欲自成一家;二来,当今乱世,为能从历史中吸取教训,找到治世之良策,无论唐人、还是胡人的君主,或者名臣将帅,不乏重视史书的;三来,则是门阀士族欲借此私撰之史追述先祖事迹,以标榜自家门第,从而保护自身家族的权势。
撰写私史的风气,江左最为浓郁,但是北地,包括陇州也有此风。
儒家言“三不朽”,立德、立言、立功。崔瀚失宠於魏朝后,事功显说不得立了,便还家乡,立志著述,确如仇泰所言,的确是私自撰记了魏国的历史,也记了些唐国、秦国的历史。
蒲洛孤说道:“崔瀚撰史此事,你又是从哪里知道的?他撰写的我秦之史,你又是从哪里寻到看的?”
“晋公是知道的,舍弟好读书,凡南北之书,无不搜集,崔瀚撰史此事,下官就是从他那里闻知的,下官看到的那几篇史传,也都是从舍弟处看到的。不过当时我王师尚未伐魏,崔瀚身在敌国,与我大秦无干,故是下官亦就没有理会他的那些污蔑之言。”
“是这么回事啊。”
“敢问晋公,下官的此策何如?”
崔瀚固然是北地唐士的领袖人物,毕竟是个降臣,且是个唐士,蒲洛孤浑没把之放在心上,说道:“你的这条谋策还算靠谱!你便把那几篇史传呈给大王观阅,随后我与你们一起上书,弹劾崔瀚,请大王治罪於他!”
第六十七章 蒲茂托赤心 黄荣使至荆(上)
弹劾崔瀚,这事儿不是说做,立刻就能作的。
毕竟关系重大,弹劾崔瀚的目的是为了废止“分定族姓”此政的施行,所以事先还需要有不少的预先准备,比如再多串联几个朝中重臣,以加强声势,再比如应找哪个思虑周详、文采出色的同党来写这篇弹劾奏章,再又比如弹劾奏章该由谁人先上,换言之,亦即该由谁人来打头炮,然后又该谁人帮腔,最后再该谁人给崔瀚来个一锤定音,等等此类。
故而,这事儿仇泰、苟雄虽算是与蒲洛孤商定了,具体的实施还得等些时日。
且先不提。
两天后,崔瀚、刘干、羊胡之、毕农夫、王道玄、郑智度等士,在孟朗的引导下,於这天上午,按之前约好的,准时入宫觐见蒲茂。
蒲茂未有着王者的衮服、冠冕,却是冠章甫冠,穿了一身白色的儒服,长衣博袖,衣带长垂,足穿华丽的絇履,戴着白色方巾,迈着方步,俨然一派儒士的作风,到殿门口迎接诸士到来。
崔瀚等人受宠若惊,便在殿门外,纷纷下拜。
蒲茂一个接一个的,亲手把他们扶起,笑容满面,既透出了亲切,又不失上位者的尊严,细细地一一打量诸人,制止了孟朗的试图介绍,先是笑指身形最为高大,长有八尺,浓眉大眼的毕农夫,说道:“卿身体鸿大,须眉甚伟,若我料之不差,必毕卿是也。”
毕农夫躬身应道:“大王慧眼,草民毕农夫,拜见大王。”
蒲茂亲热地抚了抚了他的脊背,让他站起,笑道:“今日我与卿等相会,咱们不分尊卑,只算是士人间的相聚高会罢!卿等没看我这一身衣装么?”
毕农夫不是能言善辩之热,听了蒲茂这话,尽管心中暖洋洋的,为蒲茂的折节下士感到激动和荣幸,嘴上则没有什么阿谀之辞出来,只是感激地应道:“是。”
蒲茂继而目转个头略低於毕农夫,健硕却有过之的郑智度,笑道:“卿容貌雄毅,魁杰之姿,必郑卿是也。”
郑智度十分佩服,亦躬身应道:“小民正是郑智度。”
蒲茂一样地抚其背,请他直起身,接着看向几人之中最为英俊白皙的王道玄,笑道:“卿风姿特秀,雅有美貌,想必定是太原王卿了。”
王道玄惊喜下揖,说道:“不意草民贱名,大王竟然亦知!小民王道玄,叩见大王。”
“卿族为太原右姓,卿名,我闻之久矣。卿请起身。”蒲茂的目光随后落在了个子差不多,都比较矮小,一个贼眉鼠眼,一个眉眼活泛的刘干、羊胡之两人身上,笑对刘干说道,“卿气质过人,定然刘君是也。”继而笑对羊胡之说道,“卿风神灵动,必羊君是也。”
刘干、羊胡之俱皆下揖,齐声说道:“小民刘干(羊胡之),拜见大王。”
蒲茂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崔瀚的身上,一再细看,眼神在崔瀚的脸上流连不去,脸上显出赞叹的神色,顾对孟朗说道:“孟师,这位先生倜傥瑰玮,威仪可观,非清河崔公不可也!”问崔瀚,笑道,“敢问足下,可是崔公?”
崔瀚端庄地揖礼答话,音声清亮,说道:“草民崔瀚,拜见大王。”
“崔公之名,我久仰矣!昔在咸阳,孟师就屡与我称颂崔公德行,我早就盼能与崔公一见了!今日终得偿所愿,崔公形貌,却是我设想的一般无二,我欣喜之余,唯恨与公相见太晚!”
蒲茂这几句话,说的情深意切,一听就是真心话,崔瀚颇为感动,说道:“小民乡野愚夫,何敢当孟公之赞,何敢劳大王久盼!”
蒲茂左手抓住崔瀚的手,右手握住孟朗的手,左顾右盼,看着他两人,如似心满意足,朗声笑道:“孟师乃我关中之良相,崔公实为北地之大贤,我已有良相为佐,今复得大贤相辅,自兹往后,海内之士望,俱在我秦矣!”说完,招呼众人进殿,自挽两人胳臂,当头先行。
入到殿中,分主次、尊卑落座。
时在邺县的蒲洛孤、苟雄、仇泰等蒲秦朝中的重臣、大将,约七八个都被蒲茂叫了来,做个今天的陪客,他们也都在跟着落座。
诸人叙话。
蒲茂一个也没有冷落他们,或问他们各自家乡的风土、人物,或问他们各自家族的家学传承,叙谈良久,不觉已近午时。殿中的侍宦得了蒲茂的命令,指挥宫女们鱼贯而入,捧上酒菜。却是蒲茂要留他们用饭,请他们吃酒。依照唐人士大夫的讲究习惯,所谓钟鸣鼎食,殿上宴席备妥,下头丝竹雅乐。遂於乐声中,蒲茂、孟朗、崔瀚众人满堂欢愉地饮食起来。
观那席间端上来的菜肴,有的是用唐法烹制的,有的是用胡法炮制的,尽管称得上唐胡俱全,然而所用食材都是寻常可见之物,没有什么特别稀罕的山珍海味。
酒过三杯,蒲茂笑与诸人说道:“今天宴请卿等的酒食,简陋了点,还望卿等不要见怪。”
王道玄说道:“素闻大王节俭禁侈,日常三餐,食不重味,宫中后、妃,裙不过踝,不敢隐瞒大王,以前小民还以为这只是传言,不当真,今日乃知所闻不虚!方今北地战乱近百年,先是匈奴赵氏,继之鲜卑慕容氏先后窃占中原,政俱残虐,无不掠民以自奢,民不聊生,如处水火,苦之久矣!大王倡行俭约,正是体恤民生的无上善政!小民等只有赞佩大王,又岂会因此见怪?”话到此处,不起身拜倒,似乎不足以充分地表达赞佩之情,他便离席下拜。
蒲茂下榻,到他身前,将他扶起,笑道:“卿忘了么?今日我等相会,只谈玄论道,不论尊卑!卿怎么又多礼了?”
王道玄说道:“是,是。大王的话,小民怎敢忘?只是情不自禁。”
蒲茂哈哈大笑,请王道玄回到榻上坐下,他没有回去坐,而是负手在两边食案中间踱步,笑容渐渐收起,他叹了口气,说道:“月前我曾巡视邺县周边乡里,邺城者,北地之名都也,向来号称豪富,都说邺民殷实,却只我之亲见,那周边乡里的百姓,却居然大多穷困潦倒,家徒四壁,乃至有许多人家,全家几口人,只有一套衣服,甚或连个渡冬的冬衣都没有的!邺民且穷困若是,我实在是不敢想,冀、豫等州其它郡县的百姓又会穷贫到何等程度?
“珍馐佳馔,我身为大秦之主,难道还吃不到么?莫说珍馐佳馔了,就是龙肝凤髓了,只要我想吃,就也都能吃得到!唯是一想起百姓这么受苦,我委实是吃不下啊!卿等我华夏之士大夫也,夫子仁人、仁民之论,必皆在心,想来应是与我相同,便真的我为卿等备下珍惜美肴,卿等料也应是吃不下的吧?”
他问崔瀚,说道:“崔公,你说是不是?”
崔瀚答道:“大王言之甚是!孟子云‘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为君者,为臣而为君掌牧一方者,正该悉怀此心!方上不愧圣主,下不惭黔首。”
蒲茂点了点头,把话拉回去,顺着王道玄批评慕容氏弊政这话的话头,引申开来,却是怀着借此向崔瀚等人表明自己治政方针的心思,往下说道:“适才王卿言赵氏、慕容氏残虐,此言诚然!今北地既然已为王土,我待北地百姓,自会与待关中士民一样,都会视如我之子女。
“慕容氏的弊政,我已经在革除,班禄、三长两制,即由此而生,余下的其它弊政,我也会陆续将之尽数废弃!一人智短,两人智长,卿等皆北地之聪敏高士也,有什么良政建言,以后都可以直接给我上书,我一定会细细览阅,凡可行者,一概行之!”笑问诸人,“可好?”
崔瀚等人互相对视,络绎起身,一群人伏拜蒲茂身前,异口同声,说道:“小民谨尊王令!”
“哎呀,你们看,你们又多礼了!快些请起!”蒲茂不厌其烦,再一度把他们一个个搀起。
各归本榻。
酒到半酣,蒲茂玉面微红,举起酒樽,待要劝崔瀚等人再饮,不意瞥见苟雄一手端着酒碗,一手抓个烤羊腿,就着酒,大口大口的吃肉,酒水混着油水,顺嘴角下淌,形象颇为不雅。
蒲茂心中不满,想道:“这老苟!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今日本来孤没打算召他来作陪,他不知哪里听说了孤今日要接见崔公等君,非求着孤要来,说仰慕崔公等人的名德,想见见他们,孤看他一片慕贤之心,亦是洛孤帮他说请,遂就允了,然就怕他粗野,因在崔公诸君到前,孤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务必要收拾嘴脸,不可失礼於崔公诸君面前,以免丢了我大秦‘国人’的体面!他答应得好好的,如今几杯黄汤下肚,却是故态复萌!着实可厌!”
便就下令,命苟雄,说道:“骁骑,今日高士满座,在座俱北地之贤,你不是渴慕崔公诸君已久么?不要吃喝了,你且起来,给崔公等献舞一支,以表你的渴慕之情罢!”
苟雄愕然,说道:“献舞?”
蒲茂没理会他的疑问,笑与崔瀚等人说道:“骁骑,武夫也,勇冠三军,只是在礼节上头,有些不通,不过说起胡舞,骁骑却是一把好手!今天,就请崔公等观一观骁骑的舞姿罢!”
苟雄呆了稍顷,先是求救似的朝蒲洛孤看去,蒲洛孤只当未见,接着又往仇泰看去,仇泰也没吭声,没得办法,他只好放下羊腿和酒碗,不情不愿地下榻到地,挽住袖子,掂起脚尖,旋转身形,在席中,给崔瀚等人跳了一支胡旋舞。
等他跳过,崔瀚等人称赞不已。
蒲茂端起酒樽,笑道:“骁骑此舞,粗粗可看,略算助君等酒兴,君等请饮此杯。”
孟朗、崔瀚等举杯,一起把杯中之酒饮下。
苟雄回到榻上,深觉受辱,心道:“我堂堂四品骁骑将军!大王却叫我跳舞给这帮唐儿酸儒看!他娘的,这个崔瀚,还夸老子‘舞姿雄健’,老子雄健不雄健,你又没试过,怎生知道?今日之所以求大王,参与此宴,老子乃是为亲眼见一见崔瀚何人,不料受此羞耻!气煞我也!”
他气嘟嘟的,端起酒碗,仰脸去喝,却只落了两三滴酒水到嘴,原来是碗中的酒他刚才下榻前已经负气喝干,他给忘了。众目睽睽下,他倒是不好意思给看人看出他喝了满嘴的空气,便装着有酒,装模作样的咽了两口。说不得,这笔仇,他又给记到了崔瀚头上。
一场酒宴,直到入夜才散。
蒲茂亲把崔瀚等人送出殿外,目送他们远去,这才心情愉快地回寝宫。
慕容妃是他的新宠,而且现在邺宫的妃子,也只有慕容妃这一个新立的妃子,因是他去的,自便是慕容妃的住殿。
慕容妃跪拜迎接,见他酒意昂然,满面春风,极是开心的样子,就问道:“敢问大王,是什么开心事?如此喜悦?贱妾斗胆,敢请大王说与贱妾听听,也好让贱妾能陪大王一起开心。”
“孤今日确是是有开心事,而且是非常大、非常大的开心事啊!”蒲茂说着,把手臂向两边夸张地张开,以表示他开心的程度。
“是么?大王,敢问大王,是什么开心事?”
“这件开心事就是:汝兄所弃之贤,今俱归孤有矣!洛、邺之得,孤不喜之,今诸贤归孤,孤大喜之也!特别是清河崔瀚,着实高才!今天孤与他坐对言论,深觉此公,才能不下孟师!有孟师、崔瀚为孤日后的左膀右臂,心腹辅佐,哈哈,哈哈,北地何足平也?天下何足定也!”
慕容妃说道:“大王开心,原来是因为得贤!贱妾恭喜大王,贺喜大王!”
“孤问你,你觉得孤与汝兄相比,孰高孰下?”
“崔瀚之名,贱妾虽妇人,亦有闻之,慕容炎不能用之,而崔瀚今投从大王,别的不说,只这一点,慕容炎又何能与大王相比?”
蒲茂越发开心,挑起慕容妃的下巴,笑道:“你却是会说话!”
慕容妃媚眼如丝,细声问道:“大王困乏了么?”
“困了!困了!”
“贱妾伺候大王就寝。”
两人上到床榻,放下垂帐,巫山**,不需多言。却入睡至夜半,蒲茂从梦中醒来,习惯性地两手往两边摸去,只摸到了慕容妃的横陈玉体,没有摸到他梦中的另一个。沉沉的红烛摇曳,重感情的他卧床怅然,不禁叹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孤虽帝王,亦如是也!”
却在蒲茂发出此句感叹的约一个时辰前,另一人说了一句与他此言语意思正好相反的话:“得遇明主,人臣之幸!大王托赤心入人腹中,确然明主!今吾等有幸,可谓人生快意哉!”
第六十八章 蒲茂托赤心 黄荣使至荆(下)
之基础上,与孟朗议定了南下进攻南阳的用兵计划,遂传旨下诏,召蒲洛孤进宫。
候蒲洛孤来到,蒲茂亲自给他指示,说道:“桓蒙趁我攻邺之机,思得渔翁之利,竟窃南阳!南阳地处关键,不可久为其所据,慕容炎窜逃幽州,部曲犹众,今非进兵灭之之时,孤与孟师商量已定,决定先取南阳。此项重任,就交给你去做!”
蒲洛孤恭谨应道:“诺。”
蒲茂唤他小字,说道:“阿犬,日前军报,说桓蒙因见攻洛无望,已然回去荆州,目前留在南阳的唐兵大约步骑不到四千。桓若为主将,刘洪、戴实为偏裨。桓若者,桓蒙之幼弟也,於桓蒙诸弟中,最有名气,人誉孝慎,衣食俭素,我闻他居然节俭到从来只穿旧衣的程度!善抚兵卒;刘洪者,先为流民帅,后附桓蒙,戴实者,荆州壮士也,此二人俱有勇名。
“也就是说,桓若、刘洪、戴实,俱非庸士,且荆州兵许多都是北地流民的出身,骁勇敢战,实江左之冠也,号称西府劲旅,因现下南阳虽非桓蒙亲镇,阿奴今往去攻,亦不可掉以轻心!”
蒲洛孤应道:“王兄放心,洛孤一定小心用兵,谨慎进战。”
蒲茂很是喜爱他的这个弟弟,爱宠地看着他,抚须笑道:“桓若是桓蒙的幼弟,你是孤的弟弟。阿奴,这回打南阳,就看是桓若的幼弟强,还是孤的弟弟更强!”
蒲洛孤慨然说道:“洛孤必不会给王兄丢脸!此取南阳,功若不成,洛孤就不回来见王兄!”
“好啊!你有这个心劲就好!”
交代完蒲洛孤,叮嘱过他务必要谨慎小心,不可大意,是晚,蒲茂留他在宫中用饭。
用了三天的时间,兵马、军械、粮秣、民夫等等,调集完成,蒲洛孤便於这日领兵出营。
蒲茂没有送他,仇泰、苟雄则特地於道边设宴,给他送行。
和仇泰一块儿预祝过蒲洛孤马到成功之后,苟雄说道:“弹劾崔瀚的奏章,小仇已经找人写好,该由谁人头个出来弹劾,小仇与我也已经挑好人选,崔瀚辱蔑我大秦先祖的那几篇史传,小仇亦已遣吏回咸阳去取,大约三五日内,就能送到邺县。本来打算等史传送到,最好是在大王正式下旨给崔瀚授官的时候动手,收拾崔瀚,却於此际,大王命公取南阳!……唉,看来只能容崔瀚和孟朗那老匹……,老家伙得意一阵,待公凯旋,再作计议了!”
仇泰说道:“既是大王诏令晋公攻取南阳,这是军国大事,整治崔瀚此事,也就只能稍微放后了。反正现下‘分定族姓’此政,料孟公还不会提出请求实施,那就且等晋公还师,再弹劾崔瀚,亦不为晚!……我等也正好可趁这段时间,看看还能不能寻到崔瀚的其它把柄。”
蒲洛孤点头说道:“老仇说的在理。老苟,你性子急,我打南阳的这段日子,你可别把咱们打算弹劾崔瀚的这件事给泄露出去,一旦走漏风声,可就不好办,起不到奇兵突起之效了。”
苟雄不满地心道,“老苟、老苟,整天叫我老苟!”应道,“何劳晋公嘱咐!我自是晓得轻重!”
仇泰下拜说道:“桓若不过是个质羊小儿,焉得与晋公雄才相较?晋公此取南阳,必然旗开得胜!下官与骁骑在邺城为晋公提前备下酒宴,等公班师,给公洗尘!”
苟雄怔了怔,转目仇泰,说道:“小仇,什么叫‘只养小儿’?你这话什么意思?”
仇泰说道:“我说的不是‘只养小儿’,是‘质羊’,人质的质,羊马的羊。”
“‘质羊小儿’?什么意思?”
仇泰说道:“骁骑不知么?这是桓若少年时的一段故事。”
“我知道还问你作甚?小仇,什么故事,为何叫‘质羊小儿’?你说给我听听。”
仇泰笑道:“桓蒙之父亡故得早,其父亲死时,桓蒙才十五岁,诸弟更小,当时他们家贫,而其母患病,需吃羊以解,无钱买羊,桓蒙因乃以桓若做质,与羊主换羊。却羊主不要桓若要抵押品,言说反愿为桓家养买德郎,——买德,是环桓若的小字。故而我说他是质羊小儿。”
苟雄恍然大悟,说道:“原来是这么个意思!如此说来,桓若却是价只如一只羊而已!区区一只羊,又哪里是晋公的对手?晋公这次打南阳,定然是能为我大秦开疆,再立大功了!”
说到这里,他亦揖了一揖,冲蒲洛孤行了个礼,然后舔了舔嘴唇,接着说道,“闻道江左唐女温婉,与我北地妇人大不相类,荆州兵中或有营妓,晋公这回打南阳,若是能从中掳到些唐女,回来时可别忘了给老苟几个!叫俺老苟也尝尝,什么叫温婉的滋味!”
“少不了你的!”
蒲洛孤一笑,起身离宴,翻身上马,拿马鞭在手,朝苟雄、仇泰等人略施一礼,说道:“君等不必再送,便都请回吧!”
二十多岁的蒲洛孤,此时戎装在身,近午的灿烂夏日下,把他身上的铠甲映照得熠熠生辉,配上八尺高的白马,端得飒爽,恍惚间,使仇泰、苟雄等人想起了当年蒲茂领兵时的英姿。
蒲洛孤打马一鞭,在百余从吏、甲士的簇拥下,上到官道,从在迤逦行军的兵士队列旁边疾驰而过,自追上中军所在的位置,前边鼓乐齐鸣,后头大旗招展,威风凛凛地南赴南阳去了。
……
南阳郡中,桓若於一天后得知了蒲洛孤领兵来攻的消息。
他一面布置守御,一面立刻把此个情报送禀桓蒙。
送禀之吏昼夜兼行,三天行了五百余里,赶到荆州州治所在的江陵,求见桓蒙,呈上军报。
桓蒙接住军报,打开观看,见上头写着:“贼蒲洛孤引步骑万余,已出邺城,来攻南阳,早则十日,迟则月底前,即抵我境。或其部之后,蒲茂会别有援兵,急请阿兄遣援助我。”
桓蒙的弟弟有好几个,桓若的年纪虽是最小,然生性孝顺,节俭朴素,谦虚爱士,并知兵能战,却是最得他器重的。
桓若信中提出了“请援”,可见蒲洛孤的兵马尽管是还没有到达南阳,但毕竟秦军连拔洛、邺,几乎已经是把慕容氏给灭掉了,於下恰军威正盛之时,因之带给南阳郡的荆州守卒和当地士民的震动必然不小,南阳郡现今的形势,应是较为严峻的。
军情如火,不能拖延。
桓蒙马上下令,命郗迈、孙胜、毛肃之、范汪、谢执、郝盛、孟贺、罗涵、罗冲、罗游、习山图、刘驰等郡府大吏来见,以共同商议应对。
命令传下不久,郗迈等吏纷纷来至。
习山图是最后一个到的,他进到唐山,带着点急匆匆的样子,拜过桓蒙后,顾不上与郗迈等人见礼,开口说道:“明公,有急事禀报。”
桓蒙心道:“还有什么急事,能比得上秦虏犯我南阳?”忽然想起一事,心头一跳,想道,“难道是天子?”勉强稳住神色,做出晏然的姿态,徐徐问道,“什么急事?”
“下吏才得传报,定西的黄荣等人快到我江陵城外了!”
桓蒙闻得此言,心中为之一松,想道:“是黄荣等到了,不是天子薨了。”摸了摸胡子,问道,“离城还有多远?”
“数里而已。”
“那你就代我,去接一接吧。接到后,先把他们安置在客舍住下,明天我再接见他们。”
“诺。”
习山图领命,行礼罢了,转身而出。
等他出去,罗涵说道:“这个时候,定西又派使者来我荆州,却也不知是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