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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子曰     即鹿txt下载     即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章 氐秦兵威盛 谷阴舆论动

    宽深的堂上,只有莘迩一人独坐。

    唐艾的上书,摆在他面前的案几上的中间,案几左侧是成堆的文牍,案几右侧的上方是笔墨纸砚,下方是一叠纸张。这叠纸张整整齐齐地码放着,皆是素白的纸笺,但除了最上面一页,现在落笔写了几行字外,其余的纸张都还是新纸,尚无落字。那已着墨落笔所写的几行字,最左边的那一竖行,字数最少,只有三个字,此三字字体均大,超过余字,赫然是“持久论”。

    ——这个《持久论》,便就正是莘迩早就想写,而直到现下才开始动手去写的那篇文章。

    唐艾的上书,莘迩已经看完。

    总共两方面的内容。

    主要内容自是进言莘迩,应当抓住眼下之有利时机,传檄朔方,南下攻打上郡,此不必赘言。

    此主要内容之外,还有一个内容,是向莘迩转禀了释法通所提之那个“可以编造谣言,离间慕容瞻,挑起氐羌贵族对鲜卑人之猜忌”的建议,同时,并捎带地向莘迩汇报了一下之前那些传入关中的谣言,即“莘公来了不纳粮”这些,目前在关中传播的情况和引起的影响。

    莘迩跪坐端正,手放膝上,目落唐艾上书,沉吟静思。

    他考虑了很长一段时间,堂外的日头,慢慢从天中,落到了西边,不觉已是临暮时分。

    七月中旬的谷阴,天气仍然很热,但毕竟初秋已至,傍晚以后,不免风凉。秋风卷动庭院中树木的枝叶,飒飒作响,满院都是昏黄的暮光。

    堂内光线渐暗,乞大力捧着个青铜铸制的飞马形状之烛台,蹑手蹑脚地来到堂中,一边偷窥莘迩的神色,一边摸到案边,轻轻地把烛台放到了案上。烛台上参差不齐的插着几根蜜蜡,此时蜜蜡都已经被点燃。被那烛光惊动,莘迩回过神来,朝着乞大力看去。

    “明公,惊扰到你了?小人该死!”

    “不错。”

    乞大力呆了一呆,吓了一跳,说道:“啊?”

    “我是说,千里的这道上书,不错。……大力,你去把景桓和长龄给我请来。”

    乞大力松了口气,应诺待走,却又停步,问道:“只请黄公和张公么?小羊公不请么?”

    “小羊公”者,羊髦是也。羊髦与其兄羊馥,皆得莘迩信用,为分辨他兄弟两人,谷阴士人,素来呼羊馥为“大羊”,呼羊髦为“小羊”。

    莘迩答道:“对。”

    乞大力暗中纳罕,想道:“怪了,大羊也就罢了,往常明公议事,却是非得小羊在场不可,就是小羊当时不在,议后也要专门问其意见,今儿个却怎么了?只召黄、张,不唤羊来?”心中奇怪,嘴上不敢多问,诺诺应声,退到堂门口,就要出去。

    这个时候,莘迩叫住了他,说道:“且慢。”

    “明公?”

    莘迩略作沉吟,说道:“把老傅也请来。”

    乞大力更是纳闷了,莘迩平时议事,议的只要是正经的军政大事,通常是不会叫傅乔的,今日他眼见着莘迩自收到唐艾的上书后,便在堂内独坐“发呆”,足足“呆了”半天的光景,尽管不知唐艾上书的是何内容,但他也能猜出,必是关系要紧的军政大事无疑,莘迩“呆坐不动”,考虑的,也一定是与唐艾上书的内容有关,然却当其虑定、现下召人来议之时,竟然不唤小羊,而召傅乔,这还真是破天荒,头一次。

    他恭声应道:“诺。”

    乞大力出得堂门,穿过庭院,快步到了府外,知道莘迩必是急着见到黄荣、张龟、傅乔三人,不敢耽搁,又见暮色已至,担心黄荣等人下值回家,那他到官廨找不着他们,便还得再去他们家请,遂舍了车子不坐,骑马驰骋,赶到黄门省等官廨,去请黄荣三个。

    倒是他思虑周到,亏得没有乘车,黄荣、张龟作为莘迩的左膀右臂,俱是大忙人,手头公务不断,每天忙碌得很,是断难按时下值回家的,也就算了,唯那傅乔,其身在中台礼部,这是个清贵的闲差,最近一个月来,他最大的公事就是招待匹檀的使者巩凤景,而巩凤景现已经回去柔然,他却是清净无事,乞大力到时,他刚坐上车要还家,正好被乞大力截住。

    “傅公、傅公!”

    “哦?大力啊。”傅乔探头外瞧,眉头顿时蹙住,说道,“大力,昨天就已有几个友人与我约好,今晚到我家谈玄说道,只怕今晚,我是没空陪你饮酒了啊!”

    乞大力策马到傅乔车边,笑道:“傅公,我不是找你喝酒,我是来传明公之令的,明公召你!”

    “明公召我?”

    “可不是么!”

    “明公召我何事?”

    “这我怎么知道?”乞大力示意赶车的车夫,朝莘公府方向努了努嘴,说道,“赶紧走吧!”

    “大力,你可莫要哄我!”

    乞大力老大不乐意,说道:“傅公,你这叫什么话!我敢拿明公哄你么?再则说了,傅公,你我僚壻,乃是同门,我乞大力待公,向来是磨盘砸到石头上,实打实!我又何曾哄骗过你?”

    “同门”与“僚壻”的意思相当,亦姊妹的丈夫之合称意也。

    傅乔瞅了乞大力两眼,心道:“你为了涨你的面子,哄我去你家喝酒,你当时怎么骗我的?你不就是扯着明公当的旗号么?你说什么明公请我,把我拽入车中,结果怎么着?把我拉去了你家!强行按下,一通海灌,喝得我三天起不来床,上吐下泻,足足病酒旬日!还好意思说你是磨盘砸到石头上,实打实?你这胡儿,老夫如今算是已然把你看清,你贪慕虚荣,好占便宜,在明公面前你老老实实,却在我辈面前,你分明常是‘骑着葫芦过河,充大蛋’!”

    “骑着葫芦过河,充大蛋”,此民间之俗谚,傅乔清高雅士,为何会知此粗俗民谚?有道是:近墨者黑。自乞大力与他结成连襟以后,三天两头的去找他,见乞大力的次数多了,少不了,乞大力好说的那些俗谚,他也就学会了颇多。这句民谚,正便是他从乞大力处听学来的。

    知道秀才遇到兵,自己说不过乞大力,傅乔腹诽几句,遂便罢了,不再言语,缩头回去,任乞大力在前引导,车夫驾车,朝莘公府去。

    到了莘公府外,车子停下。

    乞大力下马来,殷勤地给傅乔打开车门,取来脚蹬,搀他下车。

    扶傅乔下到地上,乞大力从马鞍边的囊中取出个小袋子,塞给傅乔,满脸关切,说道:“傅公,这才三两日没有见你,你的气色怎么就有些不好?傅公啊,我妻妹虽妙,你也要注意身体,不可劳之过度啊!我上次送你的肉苁蓉等物,你是不是已经吃完了?今日实在是没有想着会见到你,未曾备下那些宝贝,随身只带了点枸杞,敢请公笑纳,仍像我之前教公的那样服用,拿回去泡热水喝,或泡酒也行,於健体养气方面,虽不比肉苁蓉奇效,亦稍有效也!”

    “大力,当着莘公府门前,你、你……,你这胡言乱语,成何体统!”

    乞大力不以为意,冲傅乔挤了挤眼,笑道:“咱俩悄悄话,没人知道!傅公,不是我说你,你我一家人,你又何必总这般拿捏矜持?……些许我的心意,你赶紧收下,莫要推推搡搡。”

    傅乔万般无奈,亦是生怕被莘公府门前的官吏们看到,便只好把那袋子接住,置入怀中。

    二人一前一后,进到府内。

    过庭上廊,来至听事堂前。

    乞大力大声禀报:“明公,傅公来了。”

    “进来罢。”

    傅乔与堂外脱去鞋履,着袜而进。乞大力留在了廊上,没有入内。

    傅乔下揖行礼,说道:“下官傅乔,拜见明公。”

    “老傅,你且坐。”

    傅乔应是,拿眼看了下堂中两侧的坐榻,路上他已从乞大力处闻知,莘迩还召了黄荣、张龟二人来见,此时堂中不见黄荣、张龟,他两人应是还未到达,因为论以官职,傅乔不及黄荣高,论以才智,他又自知不如张龟,遂识趣地空出了上首的几个坐榻,选了靠门的一榻落座。

    莘迩正在再次阅看唐艾的上书,看完了一段之后,抬起头来,投目堂内,堂外夜色已至,堂中灯火通明,他看见傅乔坐得远远的,笑问道:“老傅,你坐那么远干什么?”

    “闻乞君言道,明公尚召了黄公、张公晋见,故是下官择此就坐。”

    “你不要坐那么远,近些来。”

    傅乔应道:“是。”他起身下榻,犹豫着朝前移了一榻,将要入座,听到莘迩说了句“你来,我给你份东西看”,赶忙接腔,说道,“是。”半弯着腰,到莘迩案前。

    莘迩将唐艾的上书,递给了他。

    傅乔拿住,低眼观看,他认识唐艾的字,看没两个字,就认了出来,举目说道:“明公,这是唐使君的上书?”

    “对,我中午前刚收到的,你先看看。”

    傅乔年近五十,眼略花了,他就站在案边,把唐艾的上书拿得离目稍远,就着案上烛光,一字一字地,仔仔细细地把之从头看到底。

    看罢,他把上书还给莘迩。

    莘迩问道:“看完了?”

    “看完了。”

    莘迩问道:“千里建议发兵朔方,南取上郡。老傅,对此你怎么看?有何高见?”

    傅乔面现为难,说道:“明公,发兵朔方,南取上郡,这是国家的军事,下官忝列中台礼部,对军事既不擅长,军事亦非下官所务,对唐使君上书中所提的这道建议,下官、下官……。”

    “你怎样?”

    “下官不敢妄言。”

    “你怎么想的,你就怎么说。我把你叫来,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有什么妄不妄,敢不敢的?”

    “是。那下官就说了?”

    “说吧!”

    如果是别的事情,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军事不关其职掌,傅乔可能也就不发表意见了,但唐艾在上书中,进言莘迩,用兵上郡,这实在是太关系到定西的前途命运了,因是,在得了莘迩明确叫他发表意见的命令后,傅乔就大起胆子,表露自己的观点。

    他吞吞吐吐地说道:“下官窃以为,唐使君在这道上书中说的,贺浑邪拥兵自立於徐州,是一利於我定西,大批的鲜卑、北地杂夷被迁入关中,必会导致关中不稳,是二利於我定西,……这两条利处,唐使君所言固是,但,就此便发兵朔方,南攻上郡,下官愚见,似不可也。”

    ——贺浑邪拥兵自立,割据徐州的消息,已於日前传到了谷阴,是以在唐艾上书中见到此事,傅乔并不吃惊。

    莘迩面无异色,和声问道:“哦?为何不可啊?”

    唐艾是莘迩在军事方面最为倚重的心腹,对此,傅乔当然是一清二楚的,否定唐艾的建议,对他来说是件艰难的事情,但莘迩此时的温和态度,鼓舞了他的勇气。

    於是,他回答莘迩,说道:“明公,慕容氏雄踞中原数十年,今却连败於氐秦,被氐秦赶到了幽州偏远之地,洛、邺名都,河北、河南,相继落入氐秦之手,氐秦而下兵威大盛,比之国力、民力、兵力,我定西原本就不如氐秦,现在是更不如之了!……因是,下官愚见,当下之时,我朝不应当再主动进攻氐秦,而最好应该是暂避其锋。”

    莘迩温声说道:“老傅,你刚才也同意,千里在上书中提到的那两点,‘贺浑邪乱於徐州’、‘鲜卑、北地杂夷入关中,会导致关中不稳’,这对我定西是有利的,既然有利,为何你又不同意抓住这两个有利的机会,趁机用兵上郡?反而说不应当再主动进攻氐秦?”

    “明公,这两点对我定西当然是有利的!但以下官陋见,下官以为,对这两点利处的利用,我定西不宜是趁机用兵上郡,……。”

    “那应该是?”

    “应该是:首先,蒲茂必定是会遣军平定贺浑邪之乱的,我定西当抓住这个时间段,休养民力,练兵强军;其次,等到被迁入关中的鲜卑、北地杂夷果然与关中的氐羌诸胡内乱之后,我定西再趁机进战,进攻关中。”

    莘迩点了点头,说道:“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是啊,明公,此下官之愚见也!”傅乔意犹未尽,补充了一句,说道,“先作蛰伏,养精蓄锐,静候真正的时机到来,然后龙击九霄,古人所谓‘尺蠖之屈,以求伸也’,即此意乎!”

    莘迩笑看傅乔,说道:“老傅,这恐怕不是一人的意见吧?”

    “明公此话何意?”

    “我闻近月来,谷阴朝野贤士常做聚议,尤在你老傅家中高会的次数最多,老傅,你的这个意见,是不是也是他们的意见?”

    “明公……”

    傅乔才说出“明公”二字,堂外脚步声响,乞大力大声说道:“明公,黄公、张公到!”

第十章 鸣盗俱得用 张龟小想法

    黄荣、张龟的到来,打断了傅乔底下要说的话。

    却见黄、张两人皆是身着官服,头戴文冠,入到堂中,分别下揖行礼。冲莘迩行礼过了,两人再向傅乔行了一礼。傅乔早已下榻,赶忙回礼。

    等这一套礼节完毕,莘迩说道:“景桓、长龄,落座吧。”

    黄荣心思细密,於乞大力通知他莘迩召见他时,就已经提前问过乞大力,莘迩这次都召了谁人去见,并向乞大力打听过,莘迩这次是为何召见他。

    乞大力不知道莘迩为何召见他,但瞧在平日黄荣对他客客气气,特别自其被莘迩正式调入莘公府当差长值以后,黄荣更是逢年过节,都会叫家中奴仆给他送些“薄礼”的“情分”上,却是如实地回答了黄荣的第一个问题,告诉了他,莘迩只唤了他、张龟、傅乔三人往见,并把午前唐艾的上书被送到莘公府,莘迩一直看到命召他三人来时这件事,亦告与了他知。

    故是黄荣,在来莘公府的这一路上都在琢磨,或言之,都在“揣测上意”,猜测莘迩临近傍晚,忽然召其来见之缘由。

    想来想去,他估摸着,莘迩召见他的最大可能,应是与唐艾的上书有关,而唐艾的上书,则又必应是与秦州前线的战事有关。

    所以,此时听到莘迩叫他们落座的吩咐后,黄荣没有立刻落座,而是为了表现他与莘迩的“心意相合”,从容笑道:“明公,下官正寻思明天求见明公,却今日便得明公之召。”

    “哦?你准备明天来见我?见我何事?”

    黄荣一本正经地说道:“下官今日午休小憩,做了一梦,梦见天之东南,有鹰攫羊,鹰啼清亮,如凯歌之音,梦醒忖思,东南者,秦州也,羊者,羌也,此梦似於方下的秦州战事有关,会不会是千里打了胜仗?或者将要打胜仗了?下官十分欣喜,所以想着明天过来拜见明公。”

    莘迩失笑,说道:“景桓,你这梦,做得倒是应景。”

    黄荣大喜,说道:“明公,果是千里在秦州打了胜仗么?”

    “胜仗倒还没打,不过我今天召你们来见,却正是与我刚收到的千里的一道上书有关。”

    “是么?敢问明公,是何上书?”

    莘迩说道:“你先坐下。”

    荆州出使归来以后,黄荣常常为他在荆州办下的那两件“错事”,尤其是拒绝了程昼之召而感到不安,莘迩虽是没有怪罪於他,可越是不怪罪,他反而越是难以释怀,而下“揣测上意”成功,见到了莘迩的笑容,他心中高兴,当下轻快地应道:“诺。”

    张龟是个真正的老实人,只知踏踏实实干活,一心报效待他恩深义重的莘迩,没有黄荣那种心机,他既没有想起问乞大力莘迩都召谁了,也没有问乞大力莘迩为何召见,然他主责的情报工作,有关蒲秦方面的,却刚好出现了一条值得注意的,他是正打算找莘迩禀报的,便於是索性借着今暮莘迩召他之机,把此情报给拿了来。他瘸着腿,上前几步,呈给莘迩。

    莘迩拿住,翻了一翻,问道:“长龄,这是什么?”

    张龟瘦削的脸上,透出疲惫之色,他打起精神,说道:“明公,这是关中细作才报上来的一则情报。”

    “什么情报?”

    “一个多月前,龟曾向明公报上过一条来自关中的情报,伪秦司徒仇畏之子仇泰等人,向蒲茂弹劾崔瀚,说崔瀚昔日所撰的私史中,颇有对伪秦先祖的不恭之言。”

    “不错,但后续的情报中不是说,仇泰等人的弹劾,蒲茂没有理会么?其对崔瀚,依旧礼重。”

    “明公,这则情报就是最新的后续。”

    莘迩低下头,细细看了一遍,抬起头来,惊诧说道:“孟朗的主簿向赤斧建议崔瀚,把其所注之五经及所撰之私史,尽刊刻石上,择咸阳佳地,立造碑林?”

    “是啊,明公。”

    “这情报从哪儿来的?向赤斧对崔瀚的建议,必是私下之建议,报上此情报的细作是如何得知的?长龄,这道情报准确么?”

    “明公,报上此情报的细作是我定西的一位僧人。这位僧人现在伪秦小有名誉,较得伪秦朝中达官贵人们的尊重,因是他有机会接触、认识向赤斧等。这道情报应该是准确的。”

    “僧人?”情报工作既然交给了张龟负责,莘迩相信张龟的能力,所谓“用人不疑”,且张龟确实亦干得不错,他因便也就很少过问具体的情报运作、获取等事,这会儿听到居然有一位定西的僧人不仅充当了张龟的细作,而且在蒲秦还小有名声,不觉好奇,便随口问了一声。

    张龟答道:“是。道智遵明公之令,编成了僧尼戒律以后,又遵明公之令,为在南北僧尼中光大、推行此律,择选了十余我定西佛法精深的唐、胡名僧,或北上柔然,或南下江左,或东入关中、河北、河南等地,宣传、普及之。这位报上此个情报的僧人,就是其中之一。其人乃是西域鄯善人,因非华人,又精通佛法,……明公知道的,并且西域的胡僧与那祆教的萨宝之流相同,俱皆擅长‘神术’,极能炫人耳目,蛊惑人心,故此僧入到关中后,没用多久就成了一些氐羌诸胡贵种、大人们的座上宾,时至於今,其在关中也是号能神通的了。”

    莘迩笑道:“蛇有蛇路,鼠有鼠用。昔孟尝君门下食客三千,鸡鸣狗盗者,俱得其用。……长龄、景桓、老傅,古人诚不我欺,今吾知矣!”

    “鸡鸣狗盗”云云,说的很不中听,这分明是把那个鄯善的和尚比作了鸡鸣狗盗之徒。黄荣等人作为莘迩的亲近左右,知道莘迩一向来都是不信胡僧们的“神通法术”,并对玩弄“幻术”、欺骗百姓的这种胡僧行径相当的反感,因是,虽然听到了莘迩这话,倒是都不奇怪。

    黄荣笑道:“鸡鸣狗盗,固然皆有其用,但若非主为孟尝君,只怕他们也是空有鸣、盗之能,而终不得用也!就正如这位鄯善的僧人,也只有在明公的麾下,他大约才能得施其能吧。”

    莘迩放下那卷情报,说道:“既然情报应当不假,……长龄,这个向赤斧看来对崔瀚是不怀好意啊!”仰脸想了一想,又说道,“怪哉!我闻孟朗对崔瀚那可是极其的推崇、看重,称崔瀚为北士之冠也,听说崔瀚比孟朗小十来岁,看架势,孟朗可乃是有意要培养崔瀚做他的接班人的啊。向赤斧身为孟朗的主簿,却怎与孟朗反其道而行,竟给崔瀚出了这么个馊主意?”

    “向赤斧是孟朗的心腹,赤斧之父,是孟朗旧时求学时的同窗。向赤斧、季和、吕明,此三人,一掌机要,一长於谋,一刚勇能战,是孟朗最为信任、倚重之门下也。明公,向赤斧料应是不会背叛孟朗的。”

    “那他为何会给崔瀚出这么个主意?”

    刊刻《五经注》於石,倒也罢了,把崔瀚所注之五经刊刻石上,立碑为林,任人观读,这对崔瀚扬名关中、扬名蒲秦,为他日后在蒲秦的仕途发展,确然是大有好处的,但把含有对蒲茂祖上“污蔑之言”的崔瀚所撰之私史,也刊刻石上,随人观看,这却很明显是会造成不良影响的,轻者会激起更多的氐羌贵族来弹劾他,重者,也不是没有崔瀚被治罪下狱的可能性。

    张龟说道:“向赤斧此人,性子诚厚,以龟料之,此事的背后或许还是仇泰等人在使劲。”

    “你是说?”

    “也许是仇泰或者谁,花言巧语,哄住了向赤斧,骗得向赤斧给崔瀚提出了此一建议。”

    莘迩略作忖思,颔首说道:“不无可能。”

    张龟说道:“明公,龟有个小小的想法。”

    “什么想法?”

    张龟说道:“龟以为,咱们是不是也可以使使劲?”

    “也可以使使劲?”

    张龟说道:“是啊。”

    “使什么劲?”

    张龟说道:“通过那个鄯善僧人,帮助仇泰,让崔瀚接受向赤斧的这个建议!”

    “让崔瀚接受向赤斧的这个建议?”

    黄荣眼前一亮,拊掌赞道:“长龄,卿此策大佳!”与莘迩说道,“明公,下官愚见,长龄此策,可以试一行之!”

    “长龄、景桓,你俩是想……?”

    张龟说道:“明公,崔瀚所撰的私史,龟命人寻来了几册,有过读阅。其私史中,涉及氐秦、涉及蒲茂祖上的那几篇,确实不乏所谓的‘暴恶扬丑’之言。此就史家而言,秉笔直书,固是本该,可对氐秦的那帮子贵种、大人,包括蒲氏一族来说,他们却定然是不能接受的!

    “若是崔瀚的私史,最终果被刊刻石上,造立碑林,随人观看,这就等於是把氐秦、蒲氏之恶、丑,尽数宣於关中,乃至海内。崔瀚的下场,也就可想而知了!

    “崔瀚,号是北地士人的领袖,他一旦因此获罪氐秦,下场不妙,那蒲茂、孟朗此前费尽苦心所拉拢到的太原王氏、荥阳郑氏、泰山羊氏、渤海封氏等一干北地我华人之高门、豪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以龟料之,不免就会与伪秦貌合神离了!这对我定西自然是非常有利!”

    傅乔闻言,神色大惊,他正在喝水,茶碗差点掉地。

    仓促地把茶碗放到案上,傅乔撩衣下榻,急声说道:“不可!”

    堂内三人,目光齐齐转到他的身上。

    张龟问道:“傅公,缘何不可?”

    傅乔失了素来的晏然之态,白皙的脸上露出急切而惊恐的神情,他甚至忘记了说话前先向莘迩行礼,右手紧紧揪住袖子,左手无意识地向前展开,面向莘迩,说道:“明公,万万不可!”

    “老傅,为何不可?”

    傅乔大声说道:“明公,崔瀚出自清河崔氏,崔氏者,我北地华士之著姓也!崔瀚其人,我虽身在陇州,从来没有与他见过面,然久闻其人博览经史,玄象阴阳、百家之言,无不关综,研精义理,当世之士,鲜有可及,实才高德美,学冠海内,诚我北士之秀雄也!明公,这样的名族高士,如果氐秦真要害之,我定西救之尚且不及,又焉可助纣为虐?万万不可啊!”

    黄荣不满地咳嗽了声,说道:“老傅,你这叫什么话?什么叫‘助纣为虐’?氐秦固然残暴,然我定西,唐之藩属也,又非氐秦之胡臣,你哪里来的‘助纣为虐’?”

    傅乔说道:“是,是。……明公,乔惶急失言,尚请明公恕罪,但是明公,崔瀚万不得害!”

    莘迩问张龟,说道:“长龄,你怎么看?”

    张龟没想到傅乔会这么大的反应,他敬重傅乔的风流才学,一时踌躇,说道:“明公,这……。”

    傅乔紧张地盯着莘迩,等待莘迩决定。

    莘迩端起茶碗,轻抿思虑,心道:“崔瀚的名声,我也听说过。这个人的确是个人才。

    “然其人才能虽高,却先做慕容鲜卑的臣子,继如今又为氐秦之臣,也就是说,其才再高,不能为吾用,相反,还是被敌用,从这个层面说,长龄的建议,大可用之。

    “但是,反过来想一想,先为慕容鲜卑之臣,继为氐秦之臣,追根究底,这却不是崔瀚本人的问题,是他身在北地,身在胡人的治下,只能如此而已,从这个层面说,老傅所言可取。

    “……当然了,却又说了,北地现为胡人所据,不提我定西,只那江左,却仍是我华人之土,崔瀚却为何不投江左,甘作胡臣?此一则,与荥阳郑氏、渤海封氏等一样,清河崔氏重土难迁,不愿南下江左之故,二来,门户利益重於国家,此当下士族之通病也,却是不必深究。

    “那么,长龄此议,我是用,还是不用?”

    用与不用间,忽有一计上了心头。

    此计若得行,则不但张龟提到的“太原王氏等就会与伪秦貌合神离”的结果会得到,并且傅乔“崔瀚万不得害”的坚决请求也能给他得到满足,堪称两全其美。

第十一章 两全其美策 送你刀兵械

    莘迩想定,便就放下茶碗,开口说道:“以崔瀚一身,而离为蒲茂所招揽到的北地诸多士人之心,长龄之策,不可谓不是妙策,但老傅说得也在理,崔瀚毕竟是我华人才士,虽然他委身於胡,可就这么看着他被害身死,说老实话,我亦於心不忍。”

    傅乔大喜,说道:“这么说,明公是不打算用张公之策了?”

    莘迩摇了摇头,说道:“非也。”

    傅乔愕然,问道:“那明公是何意思?”

    莘迩徐徐说道:“我有一法,既能达成长龄‘离心’之目的,也能如卿所愿,保证崔瀚不死。”

    傅乔问道:“敢问明公,是何高策?”

    莘迩说道:“我这办法就是,长龄,你传令那鄯善僧人及用得上的细作们,叫他们尽一切努力,帮助向赤斧,争取让崔瀚接受向赤斧的建议,刊刻其所撰之私史,树碑为林……。”

    傅乔惊道:“明公,这不是置崔瀚於死地么?又哪里来的保证崔瀚不死?”

    “老傅,你莫急,听我说完。”

    “是,是。下官斗胆,打断了明公的话,尚乞明公恕罪。”

    莘迩接着说道:“长龄,你同时指示在关中的细作们,叫他们提前於咸阳安排人手,选择路线,并做好沿途接应护送的准备,等到崔瀚的碑林建成,氐秦朝中的勋贵果然群起而攻他之时,秘密地把他救出咸阳,带来我定西。”说到这里,笑顾傅乔,“老傅,这不就保住崔瀚的命了么?你对崔瀚这般的看重、爱护,待他来到我谷阴以后,料你二人相见定若平生之欢!到的那个时候,我置酒设宴,请你两人同来,一面畅饮,一面听你两位大贤高谈,不亦美哉!”

    傅乔没有被莘迩后半段话所描绘出来的“美好景状”给糊弄住,他却不傻,手攥袖角,双眼圆睁,说道:“明公!咸阳是氐秦的伪都,且大批的慕容鲜卑等胡刚被蒲茂徙到咸阳,其而下之警备必然严谨,我定西距咸阳最近的是秦州,由咸阳至秦州,六七百里也!沿途需过五郡。又岂是能轻轻松松地把崔瀚从咸阳盗来到我谷阴的?明公,万一有个闪失,可如何是好!”

    “也是,老傅,你之所虑,不无道理。”莘迩转目黄荣,问道,“景桓,你说可该如何是好?”

    傅乔今天的表现,与往日截然不同,往日通常都是莘迩说什么,他听什么,不料今日为了一个崔瀚,他却居然敢有胆量,三番两次地忤莘迩之意,这倒是叫黄荣暗中称奇。

    听到莘迩的问话,黄荣微微一笑,说道:“回明公的话,好办。”

    “怎么个好办?”

    黄荣抚须,语气淡薄,说道:“崔瀚能不能被救到谷阴,以荣愚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定西派人救他了。如能把他救出,自然最好,若是不能救出,明公到时遥作祭奠便是。”

    傅乔大惊失色,说道:“这、这……,黄公,这不是在拿崔瀚的生死作儿戏么?”

    黄荣正色说道:“傅公,不闻‘死有重於泰山,或轻於鸿毛’之言耶?崔瀚若因此而死,则其虽死,而为蒲茂、孟朗所招揽之北地诸士之心却必离於伪秦矣!是可谓崔瀚此死,死若泰山之重!并且他死后,还有明公为他遥作祭奠,又可谓哀荣至矣!怎能说是拿他生死作儿戏?”

    傅乔瞠目结舌,自知在歪理邪论上,说不过黄荣,便不与黄荣多说,急切地看向莘迩,说道:“明公,不可如此啊!”

    “老傅啊。”

    “明公?”

    “你可知我今天请你们来,是为何事么?”

    唐艾的那道上书,傅乔已经看过,他回答说道:“明公今召下官等来见,是为唐使君上书中‘南取上郡’的这条建言。”

    莘迩拍了下手,说道:“对呀,我召君等来,为的是就此事,听听君等的意见。这说来说去,说了半天,还没有话入正题,……堂外夜色已至,老傅,你是不是想在我这里混顿夜宵吃啊?”

    傅乔哭笑不得,说道:“明公,下官绝无此意!”

    “坐下吧。……长龄、景桓,你们过来,这是千里的上书,你俩看看。”

    莘迩的意思很明显,他不愿在“崔瀚”这个话题上继续说了,这也就是说,他接受了张龟、黄荣的建议。傅乔爱惜崔瀚的才名,心中十分不甘,然在莘迩的“积威”之下,此时此刻,却也不敢硬着脖子,再与莘迩顶牛了,呆站了片刻,垂头丧气地回到榻上,自去坐下了。

    只见他坐入榻上,低头弄襟,竟颇有些自怜自艾的哀怨模样,莘迩看在眼里,不觉好笑,一面将唐艾的上书递给到了案前的张龟、黄荣,一面心中想道:“老傅今虽掌礼部,六部尚书之一,亦朝廷之贵也,却到底仍是文人雅士的心性。老傅啊老傅,亏得你是跟了我,要不然,就凭你这至今改不掉的性子,莫说六部尚书,至多你也就能做个清客、帮闲!”对傅乔方才的顶牛,莘迩没有生气,这会儿看他“楚楚可怜”的样子,好笑之余,反倒起了两分怜悯。

    怜悯归怜悯,国家大事,事关定西前途,却不能由着傅乔的文人心性在中捣乱。

    莘迩想道:“推动崔瀚接受向赤斧的建议,以其一身,而离氐秦治下的北士之心,长龄此策,若果能成,值我正与蒲茂争关中、北地民心之此际,对我诚然将会是大有相助!上好之佳策也!且明日就叫他着手施行。唯一一点需要注意的是,这事需得要极度保密,绝对不可走漏丝毫风声,否则,士心未得,我的名声反将大坏於北士中矣!不过长龄素来谨慎,保密这点却无须我过多嘱咐。……如最终能把崔瀚救来谷阴,当然好,如救不出,说不得,我也只能按景桓的提议,对他遥作祭奠,冲着咸阳,洒上三杯薄酒,作些哀恸给北士看看,如此罢了!”

    莘迩忖思间,黄荣、张龟把唐艾的上书分别看过,张龟是后一个看的,看完,他把上书还回。

    “你俩看完了?”

    张龟答道:“是。”

    “先落座吧,坐下说。”

    黄荣、张龟应诺,还榻坐下。

    莘迩问道:“就千里此道上书,我已问过老傅了,景桓、长龄,你俩以为何如?”

    张龟看了下傅乔,问莘迩,说道:“不知傅公,是何高见?”

    莘迩摆了摆手,说道:“老傅的‘高见’先不说,长龄、景桓,说说你俩的意见。”

    张龟沉吟稍顷,回答说道:“明公,龟窃以为,唐使君上书中所言之‘兵发朔方,南取上郡’,应是可行!”

    “哦?你具体说说,怎么个‘应是可行’?”

    张龟说道:“其实唐使君在这道上书中,已经分析得很明白清楚了。

    “形势而言,现下贺浑邪起兵於徐,此是氐秦外有兵患,合计十余万户、数十万口的慕容鲜卑、匈奴、北地杂夷等胡被蒲茂强迫迁入关中,势必会造成关中民间的不稳,此是氐秦内有民患,也就是说,氐秦现在是内外皆有患,那么这对我定西来说,的确是一个出兵的良机。

    “军事而言,上郡离朔方近,离关中腹地远,且上郡境内多漠、野,少山、川,这两点结合,就有利於我朔方的步骑急进奇袭;而上郡之伪太守杨满,现又不在上郡,此亦有利於我也!

    “打下之后的守御而言,也像唐使君分析的那样,并不是很困难。

    “是以,龟愚见,唐使君此议可以行之。”

    莘迩问黄荣,说道:“景桓,你以为呢?”

    黄荣深沉多思,早在知道莘迩今天只召他、张龟、傅乔三人来见的时候,他就存了疑惑,随之,在看完了唐艾的上书,确定了莘迩今天召他们来,是为了议论军事后,他更是疑心,想那傅乔对军事一窍不通,莘迩为何却把他召来?而不召本应召的羊髦?他隐约感觉到了一些什么,但一下子没有想通透。借着张龟回话的这空当,他再三落目哀怨坐榻的傅乔,细细思索,猛然如茅塞顿开,一下子猜出了莘迩今天为何会召傅乔来参加军议的缘故。

    他心道:“方下王城舆论,朝野臣、士中不乏畏秦如虎者,乃至有人因为担心引火烧身,害怕会引来秦虏的大规模反击报复,而与日前进言朝中,称说时下已经不宜再管南阳那边的战事,唐艾在秦州,攻扰天水近有一月,我朝对桓荆州,也算是仁至义尽,该做的、能做的,都已经做了,目前到了抽身於外的时候了,建议朝廷,应该立即传令唐艾,命他从天水撤军。

    “舆论如此,却唐千里於这时,上书明公、上书朝廷,建言兵出朔方,南取上郡,可以想见,这件事情一旦被那些畏秦如虎的朝臣、士人们得知后,他们肯定是会极力反对的。

    “我观明公态度,对唐艾此议,似有采纳之意,明公决策下来,那些朝臣、士人们就算不敢明着与明公对着干,但背后的腹诽、非议,恐怕却会不少。非议固然不能阻明公用兵,然亦不可纵之,不然,势将会不利我定西朝野之安也!傅乔是我定西清谈的领袖,颇得些朝野臣、士的崇仰,明公召他参与今天的议事,如我所料不差,应该就是为了解决‘非议’这块儿。

    “……,明公召傅乔来的原因,必是此个。却还有一点疑惑,涉及军事,明公今日为何不召羊髦?”

    一时想不明白,也就算了。

    听到莘迩的点名提问,黄荣止住思考,赶忙应声,说道:“明公,荣的意见与张公一样,也认为唐使君此议,可以行之!”顿了下,却也不看傅乔,说道,“唯是有一点,不可不虑。”

    “哪一点?”

    “便是於今朝野臣、士,稍有畏秦如虎者,明公知道的,就在前几天,甚至还有人进言朝中,建议从天水撤兵,这么个背景下,唐使君此议,下官担心,或会激起彼辈之反对、非议啊。”

    莘迩颔首,说道:“千里此议,确然可行,不过景桓,你的担心也很有道理。说实话,我也有此忧。那么景桓,你对此可有解决之法?”

    “解决之法,近在眼前。”

    “哦?”

    黄荣顾对傅乔,笑道:“傅公,你先把你的非议说来给明公听他吧?”

    先是崔瀚、继而用兵上郡,在这两件事,傅乔的观点都是与黄荣、张龟,还有莘迩相悖的,他这会儿的心思颇乱,一时没反应过来,随便接口,说道:“好,好。”话方出口,反应过来了,慌忙又说道,“黄公,你勿要戏弄下官!我哪里有什么‘非议’?”

    “对唐使君建言用兵上郡此事,傅公,你是怎么看的?”

    “……下官的浅见,已经禀给明公了。”

    “你一定是不以为然的,对不对?”

    当前局势,定西是应该对蒲秦改而采取完全的守势,还是应该如往昔一样,防御的同时,抓住任何可用的有利时机,大胆施行局部的进攻?当此氐秦兵威几乎盛到极点的关头,这一守、一攻的选择,还是那话,实在是关系到了定西日后的前途,往大里说,关系到了定西的国运。

    傅乔的意见,他虽已经大体向莘迩表达过了,并且张龟、黄荣赞同唐艾此个提议的表态,傅乔也听到了耳中,及莘迩像是也赞同唐艾此议的意思,他也看出了端倪,但为了定西的命运,傅乔思来想去,最终还是一咬牙,再度说道:“唐使君此议,诚然高明,下官岂会不以为然?但是明公,下官仍还是以为,‘尺蠖之屈,以求伸也’。此下官之陋见,当否,敢请明公斟酌。”

    莘迩叹道:“老傅,今日一会,我对你刮目相看。”

    “啊?”

    “你爱士、忠国,更难得是,还有勇气。很好啊,老傅,这样我放心把重任委托给你了!”

    傅乔迷茫说道:“敢问明公,什么重任?”

    “景桓适才所言‘解决之法,近在眼前’八字,老傅,你没有听到么?”

    “下官听到了。”

    “我交给你的重任就是‘解决’王城士流可能会出现的反对千里此议之声。”

    “啊?”

    莘迩笑道:“当然了,老傅,舆论也是个战场,我不会让你赤手空拳的上战场,去解决此事。”点了点案上右侧最写着“持久论”三字的那叠纸,说道,“此论我久欲写之,今虽才落笔,而全文我已有腹稿矣!明天我上书请朝中批允千里此议,檄令张韶即日南下,取上郡以后,会抽出几天的时间,尽快把之写成。这,就是我送给你用来打此一仗的刀甲兵械!”

第十二章 执行中理解 耕者有其田

    傅乔听完莘迩的话,理所当然,瞠目结舌之下,第三次发出“啊”之一声。

    莘迩笑道:“怎么?老傅,你不愿意帮我这个忙,为我办下此事么?”

    傅乔说道:“明公,非是下官……”

    “既然你不是不愿帮我这个忙,那别的话就不用再说了。老傅,你打算怎么帮我这个忙?”

    傅乔说道:“明公,下官……”

    “我知道,我知道,这个重任交给你的比较仓促,你一定是还没有想出具体的办法。不要紧,老傅,我来教你。早则三天,迟则五日,我就能把这篇《持久论》写好,我写好之后,你先细细读阅,哪里不懂的,随时问我。你天资聪明,以我料之,至多两天,你就能把我此篇《持久论》的精髓领悟通彻。到的这时,你便可以把那些‘主守不主战’的谷阴士流们,统统请到你的家中,与他们进行辩驳了。……老傅,你与他们是朋友,他们的观点,你都很了解,可谓是知己知彼,我相信以你的才智、你的辩才,你是一定能为我把他们全都说服的!”

    傅乔说道:“明公……”

    “老傅,我就等着摆酒给你庆功了!如我适才所言,舆论亦是战场,你帮我打赢此仗,待至上郡的战事告一段落,论功之际,卿之功劳,不在千里、张韶之下矣!”

    傅乔张口结舌:“……”

    “老傅,你这会儿心中,是不是在骂我啊?”

    傅乔总算是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他说道:“下官怎敢!”

    莘迩再次叹了口气,诚挚地说道:“骂我也是正常。老傅啊,我这的确是有点赶鸭子上架,不顾你的心意,强迫你为我来办此事。可是老傅,我望你能理解我,我这实在也是迫不得已。

    “舆论的重要性,不需我与你讲,你作为清谈的领袖,对此自早是十分清楚。你们这些坐而论道的名士们,若论手中之权,可能不及景桓、长龄诸君,但朝廷每有政策出来,或每有择贤授职,你们这些名士们,无不评头论足,而你们的每条评论,又都无不被谷阴、乃至我定西全国的士流和泮宫、郡县的学生们尊为圭臬,直白点说吧,君等在国内的影响委实甚大!

    “就是往常,我对君等的舆论尚且极其重视,况乎当此蒲秦将灭慕容氏,就要独霸北地,而摆在我定西面前的,即是底下来该如何应对此变才是上策之关头?咱们谷阴城中的舆论导向就更重要了,我是万万不能置之不理的!

    “而要想使当下消沉、低调的舆论,变之为积极进取,至少不再是一提到氐秦,彼等就畏之如虎,使老傅你的那些操持舆论的朋友们即使不能成为我的助力,也不能成为我的阻力,景桓、长龄他们显是无此能力的,只有你,老傅,只有你才最适合为我出马,改变他们的观点!

    “老傅,我也是无可奈何,这才只能把此重任托付给你的啊!老傅,如果说千里所在之秦州、张韶所在之朔方,是我定西敌对氐秦的第一道战线的话,这舆论之战,就是我定西敌对氐秦的第二道战线!老傅,你当以舌做剑,可千万不要令我失望,务必要为我解此后顾之忧啊!”

    傅乔张开嘴,又闭上嘴,连着开闭嘴了好几次,竟是无言。

    “老傅,我知你的观点,与你的那些朋友们大差不差,你和他们相似,现在也是认为,当下我定西应当暂避氐秦之锋,正你所谓之‘尺蠖之屈’也,也就是说,你亦是消极、低调中的一员,甚至可以说,你还是他们中的主将。那么,既然你本身就不赞同於此时再进攻氐秦,现下我将‘解决非议’的此任给你,你是不是不太能接受?”

    傅乔说道:“明公,下官不是不能接受。”

    “那是什么?”

    傅乔老实说道:“下官只是不知,该怎么去说服他们?扭转他们的观点?”

    “我不是已经说了么?不会让你赤手空拳上战场的。等你把我的《持久论》读透彻之后,你就知道你该怎么去说他们,去扭转他们的观点了。”

    傅乔说道:“可是明公……”

    “我知道,我知道。你本身的观点还未扭转,你固是不免因此为难。这也不打紧,我再教你个办法。”

    傅乔说道:“明公的办法必然高明,敢请明公教乔,是何良策?”

    莘迩下榻到地,走到傅乔榻边,按住想要起身的他,凑到他的耳边,轻声说道:“你读完《持久论》后,若是观点转变,就此能够理解了为何我定西不能对氐秦全然采取守势,就执行我这个叫你扭转、引领王城舆论的命令;要是仍然不能理解,你就在执行中理解。”

    傅乔哑然。

    莘迩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老傅啊,这个重任,我就交给你了!”瞧了瞧堂外夜色,笑道,“夜快二更了,我还有别的事要与景桓、长龄商议,就不多留你了,你先回家去罢。”

    傅乔不懂军事,莘迩召他来参与这次军议的目的,却是被黄荣猜中了,正是为了用他解决现下和将来王城的“非议”舆论,而莘迩才把他召来的。现在任务已然发下,傅乔也就没有必要继续留在堂上了。得了莘迩的“送客”,傅乔起身来,应诺行揖,随之,失魂落魄地去了。

    望着其高一脚、低一脚,离去的身影,黄荣略带担心,说道:“明公,王城的舆论可不是小问题啊,傅公能够为明公解决此事么?”

    莘迩回到榻上坐下,喝了口水,笑着说道:“放心吧,景桓。我对老傅还是了解的。他虽无政干实才,胜在本分厚道,却亦非夸夸其谈的无能之士可比。从在猪野泽时,便凡是我委托给他的事情,他都能尽心尽力,帮我办好。这件事,他也一定能为我办好的。”

    “但是明公,瞧他离去时,魂不守舍的样子,下官还是担心啊。”

    莘迩不担心,说道:“你担心,是不够理解他。咱们不说这个了。”顾盼堂中,看了看黄荣,又看了看张龟,收起笑容,神情转为严肃,莘迩接着说道,“景桓、长龄,我今日请你两人来,不仅是为了千里的这道上书,还有另外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我要与你两人商议。”

    黄荣、张龟俱皆肃容,齐声说道:“请明公示下。”

    “这件更加重要的事,就是……”莘迩顿了一下,黄荣、张龟屏气凝神,静静等待倾听,很快,听到莘迩说出了后半句话,或言之,是三个字,“均田制。”

    黄荣、张龟对视一眼。

    黄荣心头一跳,想道:“是了,我说明公为何今日不召羊髦来参与此次军议,却原来是明公要与我和长龄,再次讨论均田此制!”

    ——这“均田制”,是莘迩刚於前不久,才私下里对黄荣等亲信提出的一个土地变革制度。现下定西所施行的土地制度,仍是唐室的“占田制”,占田制发展至今,早成了保护士族利益的一个土地制度,而莘迩提出的这个“均田制”,却是一个有意限制大贵族、大地主所能兼并、占有之土地数目,以及保障平民百姓都能够拥有一定耕地数目的土地制度,换而言之,也就是说,均田制是站在了大贵族、大地主现有之土地利益的对立面的一个制度。

    可以想见,这个制度一旦推行,那势必是会激起定西国内贵族、豪强们的强烈反对的,因此,在莘迩提出此制之后,於黄荣等人私下的讨论中,甚至就连羊髦,对此制也是持异议状态的。

    那么,莘迩今天不召羊髦来参与此会,也就可以理解了。

    黄荣脑筋急转,窥视莘迩表情,小心翼翼地说道:“明公,均田此制,是明公前不久才刚对荣等私下提出来的,目前荣等对此制,尚未讨论成熟,到底此制而下可否在我定西大规模地推行,现在亦尚无定论,却明公缘何於此时又将此制提出?召荣与张公计议?”

    莘迩说道:“景桓、长龄,蒲秦已得河北、河南等地,将成我北地之独霸也,以我定西一隅之地,要想抗衡今之霸秦,单纯的依赖军事,是绝不足够的,归根结底,最终还是得靠政治、经济的制度来取胜。因是,在收到千里的这道上书,看了他‘南取上郡’的提议后,我不觉便就又把均田此制给想了起来。不错,现下卿等对我提出的此制确是还未讨论成熟,而且就像卿等指出的,要想把此制在我陇州本土推行,也的确是将会有很大的阻力出现,……但是景桓、长龄,我想,陇州本土若是一时还不好推行此制的话,那咱们是不是,可以在秦州、朔方,上郡若能被张韶顺利攻占,上郡也包括在内,这些地方,先行推行此制呢?”

    “在这些地方先推行此制?”

    “不错,如果能够在这几个地方首先推行此制,在我看来,有两大好处。”

    黄荣问道:“敢请明公垂示,是哪两个好处?”

    “秦州、朔方皆我定西新占之地也,我陇州本土的士族、豪强在这几个地方不存在利益,那么在此数地推行此制,就不会遇到来自朝中的太大阻力,此好处之一。”

    黄荣问道:“好处之二呢?”

    “秦州、朔方等地,或邻关中腹地,或不但邻关中腹地,并且还邻河北、并州、幽州,我若能在此数地得以顺利地施行均田此制,对关中腹地、河北及并幽的百姓来说,也就等同是给他们看到了一个很好的典范,……我想,这对我定西与蒲茂争夺关中、河北的民心一定是会有很大帮助的,此好处之二。”

    张龟听到这里,开口说道:“明公,若能在秦州等地得以顺利地推行均田此制,对关中腹地、河北等地的百姓而言之,固然是给他们看到了一个很好的典范,可是明公,只怕却也会因此而引起关中腹地、河北等地的豪强之流的侧目啊!”

    “豪强横行地方,对他们自是不能轻视,然以我之见,若是必须在豪强、百姓中选择其一的话,吾更重百姓。”莘迩说到这里,笑了一笑,补充说道,“况且我的这个均田此制,对豪强们的利益也不是悉数剥夺,对他们的利益也还是有一定的保护的嘛!”难得的开了个玩笑,说道,“就算关中腹地、河北等地的豪强对此侧目,想来他们的这个眼,也不会斜得很厉害。”

    所谓“对豪强的利益有一定的保护”,是莘迩提出的这个均田制中,明确有规:不但给百姓按口授田,奴婢、耕牛也能得到田地,奴婢不限数量,耕牛限以四头为止,奴婢和耕牛得到的土地,算是他们主人的土地。——这一条规定,显然是对大贵族、大地主既得利益的妥协。

    黄荣、张龟陷入思考。

    莘迩等了一会儿,问他俩说道:“景桓、长龄,怎么样?你俩考虑得如何了?我的这个想法,你俩觉得,能否行之?”

    张龟掐着稀稀的胡须,努力将独目的焦距对准莘迩,面色肃然地说道:“倒也不是不能行之,唯是一则,此制实在关系重大,牵涉面广,虽明公打算先把之在秦州等地推行,但其不利的影响,料之终究还是必将会波及到我定西陇州本土的,这就需要提前想好,怎么做,才能将此个不利影响降到最低,二者,又该怎么做,才能把此制的积极影响一面,给最大的发挥出来,亦即如何才能为明公争得最多的关中腹地、河北等地民心,这也需要预先筹思成熟,故是,在施行之前,以龟愚见,还是需得再仔细地琢磨一下!”

    “这是自然。如果卿二人都觉得我的这个想法可行,那在正式於秦州等地推行此制之前,当然是还需要再详细地商议一回的!我意具体的推行之法,便由卿二人议论制定,何如?”

    张龟、黄荣再次对视一眼。

    两人异口同声,答道:“谨遵明公之令!”

    莘迩忽然一笑。

    张龟、黄荣奇怪,张龟问道:“敢问明公,笑什么?”

    “长龄,你说该怎么做,才能利用此制之推行,为我定西争得最多的关中腹地、河北等地民心,我却是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

    莘迩抚髭笑道:“千里在他的这道上书中,附带提及,之前编的那些谣言,多在关中腹地反响不错,那就再编一条谣言,散入关中。”

    “是何谣言?”

    “五字而已:耕者有其田。”

第十三章 御前片言决 宋鉴有别事

    本来只是想问一问傅乔近日王城舆论的情况,和与黄荣、张龟商量一下在秦州等地试行均田制,却从入夜直到三更前后,整整三个时辰的会议长谈下来,竟是接连定下了四件大事。

    第一件,自便是采纳唐艾上书所言,令张韶南取上郡。

    第二件,是叫傅乔“理解中执行”,解决王城畏战的舆论问题。

    第三件,是用了张龟的建议,尽力推动崔瀚接受向赤斧的提议,刊刻其所撰私史,立为碑林。

    第四件,决定在秦州等地推行均田制。

    见夜色已深,议定此诸事,莘迩留张龟、黄荣在府中用饭。

    饭罢,三人各自归家,且不多说。

    却说次日,非是朝会之期,然因唐艾在上书中提及,他已令释法通去书姚桃,“告密”定西将袭上郡此事,故是,既然定下了采纳唐艾“南取上郡”的用兵计划,就事不宜迟,不能拖延,必须马上落实下去。莘迩遂於次日就求见左氏。

    左氏在灵钧台,得了莘迩的求见传报,本想就在灵钧台的寝宫见他,却闻那阉宦为难说道:“太后,征虏现下不在宫外。”

    “不在宫外,在哪里?他不是求见於我么?”

    那阉宦说道:“征虏将军言说今日是有要紧的军务进言,只他一人,怕是不好与太后便就定下的,因是他还请了麴令、曹骠骑等一同参议,他已与麴令等同到四时宫等候太后接见了。”

    听了阉宦这话,左氏心中想道:“阿瓜近日忙碌,除掉上次朝会以外,我也是多日未曾见他了。前天我特地召神爱入宫,是夜设宴,阿瓜也没能来。好不容易,他与我相见一次,却怎么还把麴爽、曹斐给一起叫上了?”竟小怀埋怨莘迩之意。

    但莘迩已与麴爽、曹斐等去了四时宫,左氏无法,也只能起驾,命往中城,亦往四时宫去。

    入到宫中,在殿内,见到了已经等候多时的莘迩众人。

    不单麴爽、曹斐在,内史监张浑、黄门侍中陈荪、黄门侍中黄荣这三位内史省和黄门省的主官也在殿中。

    众多分列两边,齐齐下拜,迎接左氏。

    左氏从他们中间莲步生姿的缓缓穿过,到最前边位置的莘迩身前时,略作停顿,柔声说道:“将军,快快请起。”

    莘迩便就起身,又下揖作礼,说道:“臣莘迩恭迎太后!”

    麴爽等人未得左氏的话语,依旧俯身埋首於地。

    就在这一众定西朝中重臣的环拜下,左氏展露笑颜,眼波流动,往莘迩脸上、身上,上下细细看了数眼,笑道:“几日不见,将军竟似了瘦了。”

    前世不知在何处看过的一句话,忽然冒出莘迩的脑中。

    他恭恭敬敬地回答说道:“愿使臣一人之瘦,换我定西万民之丰。”

    伏拜在地的麴爽等人闻得此言,黄荣几个也就罢了,却那麴爽,因了莘迩此话,却是隐约感到胸腹翻滚,慌忙用力往下咽了几口唾液,这才把那胸腹的不适勉强制住,他心道:“他娘的!难怪我身为太后‘亲家’,我子娶了王妹,却还是不如莘阿瓜得宠!这厮着实会表忠心!”

    左氏莞尔一笑,说道:“将军忧国忧民,为国操劳,我定西有将军,实是天赐之福分!”

    上到丹墀,坐入主位,左氏吩咐麴爽等人起来。

    莘迩素来办事干练,便取出唐艾的上书,把今日求见左氏的缘由,言简意赅地禀报上去,然后,他唤殿内值勤的吏员,将唐艾的这道上书大声地读给左氏和麴爽等人听知。

    待这吏员读完,莘迩向左氏说道:“太后,臣以为唐艾此议,可以采取。”

    左氏说道:“用兵上郡么?”

    “是。”

    左氏问麴爽等人:“公等以为何如?”

    黄荣是昨晚就已知此事的,曹斐刚才到四时宫后,也已提前听莘迩说过了此事,他两人唯莘迩马首是瞻,自皆无异议。麴爽、陈荪、张浑三人,则个个默不作声。

    左氏等了会儿,不见有人反对,就说道:“公等若是俱皆赞成,那就按征虏的意见办吧。”

    简简单单,甚至可称是只用了片言只语,莘迩就把用兵上郡这件事,在朝堂层面上给轻松通过了。回顾就在数年前,令狐奉薨后不久的那段时日里,他要想在朝中通过什么决议,却是哪里会有这般容易?简直天壤之别!

    三省的主官都在现场,仍是因释法通去书姚桃“告密”的缘故,这个“御前会议”既是通过了唐艾的上书提议,就即刻付之行施。便由内史省的主官张浑亲自起草王令,黄门省的两位主官陈荪、黄荣审核过后,形成诏令,请录中台事莘迩观后,交给中台令麴爽,命他执行。麴爽命人把此王令送与兵部,兵部当天就遣快马,加急把之送去给朔方郡的张韶,命他接到王令之当日,即引兵南下,攻打上郡,同时按照莘迩的建议,又给唐艾去檄,叫他继续进攻天水郡,以迷惑蒲秦,亦算是给张韶打个掩护,起个策应的作用。——这些且不必多说。

    只说这天傍晚,有一牛车,在数十健奴的前呼后拥下,入了谷阴北城的城门。

    这车虽名为“牛车”,拉车的是牛不假,但不仅这牛通体洁白,世所少见,且那车亦是装饰华贵,端得可称“宝牛香车”,又那前呼后拥的数十健奴,所着之衣,料子尽为绫罗绸缎,单从衣服看之,无论如何是也看不出,却居然是某家某户门下的奴婢之属?这些衣服,比那中家的百姓平时所穿之衣还要好上许多!

    此车中之人,不是别人,正便是从家乡前来,才到谷阴的宋闳之子宋鉴。

    宋氏在谷阴城,是有好几处住宅的,但自从宋闳被赶出谷阴,宋家子弟又多被禁锢,不得出仕以后,他们族中在谷阴的宅子便也就少人居住,如今多只是有几个奴婢在里,平时打扫罢了。不过,也不是所有宋家的宅子都冷落少人烟,至少宋翩所住的宅子,现仍是奴婢成群,热闹得很。却宋鉴入到城中,没有去宋翩家中借住,自去了往昔来谷阴时常住的那处宅中。

    到了宅外,宋鉴没有进去,叫随从的健奴们把带来的行李搬进宅内,又叫他们把宅中内外尽数清扫一遍,随之,没有多停,换了辆普通的车子,只带了三俩亲近的小奴,即离开里巷,往离此宅所在之“里”不远的一个“里”而去。

    宋鉴去的这个“里”中所住的,与宋鉴那宅子所在之“里”中所住的一样,都要么是谷阴本地的名族,要么是朝中一等的显贵。氾丹,就住在此“里”。宋鉴正是要去找氾丹。

    入到氾家“里”内,到得氾家。

    氾丹闻报,出来迎接。

    宋鉴把手中的礼物奉给氾丹。依照礼制的规定,宋鉴现下无有官身,算是“士”,而氾丹现为中台右仆射,至少算的上是个“大夫”,士拜访大夫,须得三次献礼,大夫三次不受,然后才罢。夕阳的余晖下,帻巾在头,大氅飘飘的宋鉴,便就三次献礼,同样裹帻着氅的氾丹三次辞让。一番推辞、讲究之后,总算是完成了礼仪。氾丹请宋鉴登堂入室。

    穿过前院,经过游廊,进入堂中。

    氾丹、宋鉴分宾主落座。

    早在方才献礼的时候,宋鉴就瞧出氾丹的气色不对,这会儿落座,更是看他好像气愤愤的,於是问道:“氾公,我怎么看你似乎有些生气啊?是出什么事情了么?”

    氾丹确实在生闷气,他本是火爆的脾气,宋鉴不问还好,这一问,登时把他的脾气点着了,只听得“啪”的一声大响,吓了没有防备的宋鉴一跳,是氾丹猛地一拍案几。

    “氾公,你这是……,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回事啊?”

    “真是岂有此理!”

    “何事竟令公气闷至此?”

    “那个莘阿瓜,他现在简直是越来越骄横了,太不像话了!”

    宋鉴不觉而笑,说道:“氾公,莘阿瓜骄横,那不是早已有之的么?公又何必如此动怒呢?”

    “宋君,你有所不知,我告诉你,今天朝中发生了一件大事!”

    宋鉴问道:“什么事?”

    “那莘阿瓜,他竟然不经朝会,而不知怎的,妖言蛊惑,就说动了太后,传令张韶,命他发兵南下,攻打上郡!宋君,你说说,这是不是简直目无……”

    氾丹想说“目无王法”,但这好像与王法也没有什么关系,氾丹暴怒之下,理智犹存,话到此处,一时词穷,不知该何以形容莘迩才好,遂暂时止住了话,话虽止住,越想越气,“啪”的一声,又狠狠地拍了一下案几。

    宋鉴闻言,大吃一惊,说道:“什么?朝廷下令,叫张韶去打上郡了?”

    “可不是么!”

    “而竟没有通过朝会聚议?”

    “可不是么?你说说这莘阿瓜,是不是越来越……”氾丹找到了合适的词来形容莘迩,说道,“无法无天了?他简直是视吾辈、视朝中诸臣如无物也!他这是把吾等当成什么了?泥塑木偶么?这样大的事情,宋君,他竟然也敢绕过朝臣,私惑太后!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氾公,你是何时知道此事的?”

    “我下午知道的。”

    宋鉴问道:“用兵上郡,此国家军事也,不经朝会,就算征虏能说服太后,那王令,又是怎么得下的?难道下王令,还能绕开三省不成?”

    “莘阿瓜把麴令、曹斐等人,都召去了四时宫,一同晋见太后。”

    宋鉴问道:“麴令等人,对用兵上郡,都不反对?”

    “陈荪是个滑头,自张道岳、张道崇、张道将兄弟分别得到莘阿瓜的重用后,内史张监与莘阿瓜是越走越近,至於麴令,……哼,我哪知他是怎么想的?总之,据我所知,无人反对。”

    宋鉴不可置信,哑然了好一会儿,乃问氾丹,说道:“那对用兵上郡,氾公是何意见?”

    “我当然是不赞同的!”

    宋鉴也不赞同,他遂接着问道:“那公为何不赶紧进言太后,追回前去朔方传令的使者?”

    氾丹无可奈何地说道:“宋君,我如何不想进言?只是今日没有朝会,太后上午虽然去了四时宫,但那是应的莘阿瓜之请,传下给张韶的王令后,太后就回灵钧台了。我下午知晓此事之当时,便即立刻赶去灵钧台外求见太后,然那为我通报的宫吏出来,对我说,太后不见,……我也不知太后为何不见我,你说,我还能怎办?我一个外臣,难道还敢闯进灵钧台不成?”

    “氾公,应该后天就是朝会之日了吧?”

    宋鉴不在朝中,对朝会召开的日子倒是清清楚楚。

    氾丹答道:“不错。”

    “今日见不到太后,在下愚见,明天公当再次求见太后,若仍不得见,后日朝会,公则一定要据理力争,务请太后追回此道王令!”

    “后天?后头只怕黄花菜都凉了!”

    宋鉴问道:“氾公此话怎讲?”

    “兵部派的加急快马,后天,那传王令的使者已到三四百里外了!如何追之?”

    听氾丹话意,这道王令竟是追不回来,张韶进攻上郡,也竟是已成定局了,宋鉴面色顿时难看起来,他说道:“这、这……,氾公,氐秦兵威正盛,便那天水之战,现下也当及早停下,不宜再打了,却如何能够再发兵朔方,更攻上郡?这、这,这不是要陷我定西入灭国的危险境地么?莘幼著蛊惑太后,下此王令,居心何在!岂非置我定西安危不顾?”

    氾丹闭目稍顷,睁开眼来,说道:“罢了,木已成舟,张韶进攻上郡,怕是已无法阻止,现在再说这些也无用了,只有徐徐另谋它策,希望可以找到一个办法,能够弥补因为此令而为我定西带来的后患吧!……宋君,你今来王城,是为何事?”

    “我今来王城,还能为什么事?家君想念宋后,叫我给宋后送家信来了。”

    氾丹怫然不悦,说道:“宋君,你当我面前,还说这些话?”

    “氾公,此话何意?”

    “送信需要使你来么?你必是有其它事体。说吧,到底是为何事?”

    宋鉴抚摸面颊,笑道:“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

    “公不愧少得‘麒麟郎’之誉,果然聪敏,好吧,我就不瞒公了,此来王城,确有别事。”

    “究竟何事?”

第十四章 先从舆论起 夜半杀一奴

    堂中没什么闲杂人等,只有两个小婢伺候。

    宋鉴便坦言说道:“便是为大王亲政此事而来。”

    宋鉴其实不说,氾丹也早就猜出他此次前来王城的真实目的,除了是为促成令狐乐亲政以外,定是无有其它,当下闻了宋鉴此言,氾丹一脸的“不出本人意料”的表情,说道:“哦?”

    宋鉴收起笑容,表情转为严肃,挺腰跪坐,直视氾丹,说道:“氾公,大王大婚也已经大婚过了,但大王亲政此事,到现在却迟迟不见动静,故是家君命我,再来谷阴,求见宋后,一则,从宋后这里探一探太后对此是何态度,二来,也看一看大王对此是何态度。”

    “大王和太后的态度,还用找宋后去探么?”

    “怎么?”

    氾丹说道:“太后如是想让大王亲政,早就还政於大王了,太后不仅至今对此无有表态,今天还和莘阿瓜不经朝会,便私定下了用兵天水这样的军国大事!太后的态度,不言自明,何须再探?”

    “氾公,你的意思是太后现在还不想还政大王,不想让大王亲政?”

    氾丹嘿然,稍顷无语,继而说道:“太后是不是不想让大王亲政,我不知道,但大王则肯定是急於亲政的,这一点,我确凿无疑。”

    谁人会不想大权在握?令狐乐急於亲政,这一点,宋鉴如今虽然不是常在王城,对此却也是能够确定的,唯是就眼下形势而言,只令狐乐想要亲政,恐怕是没有用处的。

    宋鉴沉默了会儿,陷入思考。

    氾丹端起茶碗,抿了口水,瞧了宋鉴眼,问他说道:“宋君,宋公对大王亲政此事是何意思?”

    宋鉴回过神来,也端起茶碗,喝了口水,然后回答说道:“氾公,我今天是刚到谷阴,一进城,就来求见於公,其实,也正是想问一问公,尊侯对此是何意思?”

    “尊侯”者,对对方父亲的尊称,宋鉴这里说的显是氾宽。

    “你先说说宋公是何心意吧?”

    宋鉴瞪着氾丹,看了稍顷,似乎痛心疾首的模样,说道:“氾公,公现在还和我这般见外,不肯吐露真言么?那莘阿瓜一日不除之,吾辈便一日不得翻身,虽然氾公你现在还在朝中为官,但像今天这样,莘阿瓜不经朝会而私定国事的情况若再出现几回,只恐怕氾公你啊,就要像我一样,迟早卷席挂印,回家去了!……氾公,你我就坦开心扉,坦诚相待吧,如何啊?”

    莘迩是宋、氾此类阀族的共同大敌,对於这一点,氾丹是绝对同意的,他点了点头,表示赞同,放下茶碗,说道:“君言甚是!好啊,你我便坦诚相待。你先说说宋公是何心意?”

    “你……,你这个氾朱石!”宋鉴与氾丹实是同辈,两人年纪也相差不大,宋鉴在此之前,口口声声“氾公”,那是因为氾丹现在还有官身,他则是白身,故而以示尊重罢了,却此时见氾丹执意不肯先说氾宽对令狐乐亲政这件事的想法,无奈失笑之下,“公”索性也不称了,改呼氾丹之字起来,他心中想道,“也罢,氾朱石现为中台仆射,是我宋、氾两家目前在朝中任官最高的了,推动大王亲政此事,少不了需他当个主力,他既不肯先说,我就先说便是!”

    於是,宋鉴说道,“朱石,我闻现下王城舆论,对秦州、天水那边的战事,是颇为反对的?”

    “是。”

    “而莘阿瓜,是一意主战的。”

    “不错。”

    “我又听说,莘阿瓜搞出了个什么‘均田制’?”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均田制’是有的,不过此制,莘阿瓜还没有提到朝廷讨论。”

    宋鉴未有蓄须,他抚摸光滑的下巴,徐徐说道:“朱石,家君的意思是,待我先摸清楚太后、大王对大王亲政此事的态度之后,我等似便可在这两点上作些文章,下些力气。”

    “哦?君请细细说来。”

    宋鉴说道:“这还用细说么?很简单了。就是咱们在王城现有之舆论的基础上,添油加醋,煽风点火,换言之,借势造势,散布流言,从而以激起更多的士人反对莘阿瓜,只要越多的人反对他,对咱们不就是越有利么?

    “等到这股反对的浪潮到达顶峰,朝野上下对他群起而反之的时候,吾辈自就可借此,……或便劳请朱石你到时登高,振臂一呼,来迫使莘阿瓜交权,大王亲政不就水到渠成了么!”

    氾丹神色微动,眉毛略挑,说道:“宋君,说来容易,做起来怕会不易啊。自你我两家,以及王城的诸多名门清流,被莘阿瓜打压以来,王城清谈的领袖,现今俨然已是傅乔。傅乔这个人,那可是莘阿瓜的心腹死忠,咱们要想从舆论入手,只傅乔这一关就不好过啊。”

    “朱石,那敢问尊侯,是何意思?”

    虽然认为从舆论入手,来促使令狐乐亲政的话,一则不好办,二则耗时也会长,不是个最好的办法,但除此之外,氾宽还真是尚未想到什么别的好主意,氾丹也是同样。

    他只好答道:“家君之意,与宋公相同。”

    宋鉴神色坚定地说道:“尊侯之意,既然与家君相同,朱石,那咱们就这样办吧!不错,傅乔诚然已是王成清谈的领袖,且此人并是莘阿瓜的死党,但是朱石,我相信公道自在人心,只要你我一起努力,这点小小的阻力还解决不掉么?化谷阴舆论为你我所用,借此促使大王亲政,早晚是会能成的!”

    他建议说道,“朱石,我才到谷阴,暂不宜过多地出头露面,否则,或会招致莘阿瓜的怀疑。我之愚见,目下当先劳烦朱石你出面,邀请王城名流,到君家高会谈玄,然后你我趁此之机,看看何人可用,招揽下后,随之再利用他们徐徐广造舆论,……此我陋见,君意以为可否?”

    氾丹性格刚烈,绝非是个怕事的,他对莘迩操持权柄这事儿,本来就是早就看不惯了,正好今天莘迩不经朝会,即定下了用兵上郡这样的大事,更是刺激到他了,使他对莘迩的忍耐到了极点,听了宋鉴这话,尽管仍是认为仅仅通过舆论,怕是不能很快地达成使令狐乐亲政此目的,但还是应允了下来,他略作忖思,问道:“君以为,我何时邀请士流高会为佳?”

    “莘阿瓜今日不经朝会,私定用兵上郡,从另个角度看,倒是件好事。”

    氾丹心中一动,说道:“你的意思是?”

    “我等更能用他的这个跋扈之举,来激起士流的反对!故是我以为,这个高会,最好是近几日就举行!正好能趁着莘阿瓜的这个跋扈之举,来刺激参会的士流口诛笔伐之!”

    “君言有理!”

    宋鉴没有在氾丹家里多留。

    两人商定后天朝会过后,氾丹就邀请王城士流,去他家高会饮宴之后,宋鉴就辞别而出。

    ……

    出了氾家,宋鉴坐车而行。

    时已入夜,出到“里”外,街上行人稀少,牛蹄踩街声清晰可闻,街道两边“里中”炊烟袅袅,不时闻到饭菜的香味。初秋的风掀开车帘,吹入车中,给人一种既暖又凉的奇异之感。

    却那宋鉴,岂会不知,而下定西的朝权、兵权,泰半都在莘迩手中,要是指望只靠舆论来达成令狐乐亲政之目的的话,只恐怕是千难万难,希望渺茫?

    事实上,对如何才能使令狐乐亲政这事,宋闳已经破釜沉舟,决定下了另一个办法,唯是这个办法不到逼不得已,不能用之,更不能对人言,因而适才在氾丹家中时,他没有说。

    宋闳的这个办法就是:收买死士,刺杀莘迩。

    宋方就是因为这个罪名,入狱被诛的。宋方没把这事干成。如今看来,宋方的这个办法,却似乎是已成唯一一个,可以把权力从莘迩手中夺回的办法了。

    夜色下的车厢里,没有点烛,黑漆漆的一团,感受着既暖且凉之奇异感觉的宋鉴,回想他父亲宋闳下定决心,咬紧牙关,对他说的那些话语:“大王已婚,征虏犹不还权,吾观其意,如有篡逆之心!其一日不死,我定西非但一日国不为国,并且大王恐亦将危矣!为大王计,为吾辈计,为我定西簪缨士流计,到万不得已时,也只有行此险着了!”

    宋鉴闭上了眼睛,由内而外,全然陷入了黑暗之中。

    安静的车厢内,他喃喃说道:“万不得已时,只有行此险着!”

    ……

    宋鉴到达谷阴,当晚去见了氾丹,次日下午他入宫晋见宋后这几条消息,莘迩先后获知。

    虽然获知,莘迩没有特别在意,他实在是太忙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莘迩忙,一边忙公务,一边关注秦州、朔方那边的情况,一边还要抽出时间写《持久论》;黄荣等也忙,黄荣、张龟每天下值,都要聚到一处,讨论在秦州等地试行均田制的具体方略;傅乔也忙,《持久论》每写出一部分,莘迩就派人给他,叫他先看,看不懂的地方,他先是自己琢磨,委实琢磨不透,就只能求见莘迩,请他指点。

    这些,且不必多言。

    只说这日,朝廷的檄文到了秦州。

    唐艾接住,细细看罢,知了朝中已然传令张韶,叫他南取上郡,遂唤来释法通,问他说道:“通师,姚桃那边,给你可有回书到来?”

    却是释法通“告密”,说张韶要打上郡的私信,已经遣人进入关中,送去给姚桃数日了。

    释法通答道:“启禀明公,还没有回书到来。”

    唐艾笑道:“通师,我之前闻听,说姚桃对你甚是看重,然以今观之,好像这位姚桃,对你也不怎么上心嘛。”

    释法通知道唐艾是在开玩笑,但也不免尴尬,挠着光头,说道:“明公,姚桃久被孟朗猜忌,他在氐秦,富贵虽有,然常胆战心惊,日子是很不好过的,不敢回书贫僧,也不奇怪。”

    唐艾屈指计算,说道:“估算时日,你的信,他现下应是已经收到了。只要他信能收到就行,至於回不回你,倒不要紧。”笑道,“通师,我要上书朝中,给你请功。”

    释法通眨了眨眼,问道:“贫僧惶恐,敢问明公,贫僧何功之有?”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唐艾直来直去的说话风格,释法通已有了解,他干笑说道:“贫僧不敢妄猜,还请明公垂示。”

    唐艾说道:“你编的‘褐无衣,羊反草,鱼羊食人,悲哉无复遗’这个谣言,自传入到天水以后,虽然才短短的时日,根据细作回报,效果却是出乎意料的好!现而下,天水、冀县的氐羌诸胡,因此谣言之故,对屯驻在天水、冀县的慕容瞻及其所部之鲜卑兵,都是忌惮、猜疑。我闻之,甚至另有谣言因此而生,说那慕容瞻有意献上冀县、天水,投我定西。

    “通师,你的这一道谣言,可以说是把天水、冀县已然搅了个乱七八糟,待以时日,等这谣言传到咸阳之后,……看目前的形势,料是不用多久,就能传到咸阳了,等到那时,必可起到更好、更大的效果。这是大功一桩啊,通师,待我将你此功报上朝廷,莘公定有重赏。”

    释法通谦虚地说道:“贫僧岂敢贪图莘公重赏!贫僧现今,常恨昔日之非,而下每日所思,都只有盼能多为我定西作些事情,为莘公作些事情,为自己稍赎前罪而已矣!”

    “你这重赏,若是不要,我就代你收下吧。”

    释法通不由再度挠头,讪讪说道:“明公说笑了!”

    “我就知道你这和尚,还是舍不得财货的嘛!”

    “非贫僧不舍财货,却好请明公知晓,实是拙荆近日刚怀上了身孕,若无钱财,不好补养也。”

    唐艾吃惊而笑,说道:“哈哈,你这和尚,却是能干,这才多久,汝妻已有孕了?”

    释法通说道:“贫僧昔尝从江左天师道人学方术,小会致孕之术,愿献给明公。”

    唐艾自娶杞通至今,时日已不算短,但杞通迟迟无有身孕,他夫妻两人情投意合,感情极佳,对於子嗣,唐艾虽不在意,杞通却颇着急,听了释法通此话,唐艾便就说道:“果有此术?”

    “保证灵验。”

    “那你就给我瞧瞧。”

    两人正说话间,堂外一吏求见。

    唐艾举目,见来的这吏是负责天水方面情报的,便吩咐他进来。

    这吏入到堂中,下拜禀报:“明公,新得的消息,秦广宗夜半大闹其府,提剑杀了一奴!”

第十五章 广宗压力大 送子充作质

    唐艾细问之,那吏答道:“传来这道情报的是伪秦秦州州府中的一个小奴,据他所报,便在前天夜间,大约三更前后,伪秦州府前院、后宅的诸色人等都早已睡下,却忽然秦广宗披头散发,提剑赤足,从其寝室奔出,不由分说,就把在他室外轮值伺候的一奴给砍翻在地。那奴一时未死,爬将起来,向外逃跑,秦广宗追之不舍,竟是追着那奴,在其所谓的州府后宅里头,转了大半圈,最终赶上那奴,连刺数剑,把之杀死。这时,整个后宅的人,包括前边府院、吏舍的人泰半都已被这动静吵醒,众人不知发生了何事,一时大乱,整个的伪秦州府直闹到天亮,差点把冀县城都给惊动,末了,还是慕容瞻亲自带兵过去弹压,才算消停下来。”

    听完这吏的回答,唐艾与释法通面面相觑。

    释法通忍不住问道:“秦广宗为何夜半提剑,突然出室,去杀那奴?”

    “这……,情报中没有说,只说后来慕容瞻代秦广宗解释,言称那奴是什么我定西派去的刺客,行刺秦广宗不成,反被秦广宗所杀。”

    释法通问道:“那这奴,是咱们的刺客么?”

    “自然不是,不但不是咱们的刺客,与咱们定西且是半点关系也无。”

    释法通茫然不解了,说道:“怪哉,那这秦广宗无缘无故的,杀他作甚?”挠着光头,笑与唐艾说道,“明公,莫不是秦广宗睡得癔症了?又或是发了疯了?”

    唐艾面色却是严肃起来,说道:“你说慕容瞻讲称那被杀之奴,是咱们派去的刺客?”

    “正是。”

    唐艾沉思稍顷,摸着下巴,猜测说道:“脏水泼到咱们身上!这会不会是秦广宗、慕容瞻的什么计策?”

    释法通问道:“什么计策?”

    “暂时我也看不明白。”

    唐艾虽然起疑,但饶以他之才智,却也实在想不出,这会能是什么“计”?

    但实事求是地说,这件事的确是太引人起疑了,——秦广宗官居蒲秦的秦州刺史,身份尊贵,位高权重,由己度之,定然是不会“无缘无故”地夜半杀奴的,其中或许别有蹊跷。

    唐艾便令那吏员:“传令给冀县的细作,继续关注此事,看看有无后续。”

    那吏员应诺接令,且不提。

    只说蒲秦秦州,天水冀县,州府之中。

    自夜半杀奴,大闹州府的那一晚之后,秦广宗已是连着两天没有出门了。

    对外的说辞是:秦广宗尽管神勇无敌,手刃了刺客,却到底不免负了些伤,故是闭门养伤。

    这只是说辞罢了。

    真实的情况是:唐艾猜错了,夜半杀奴,并非是秦广宗什么针对定西的计谋,却那释圆融倒是猜对了,之所以夜半杀奴,真正的原因乃是,秦广宗真的是睡得癔症了。前天晚上,他睡到半夜,做了个梦,梦见群狼咬他,从梦中惊醒后,他提剑冲出,一眼看到那奴,不知怎的,居然把那奴当做了狼,乃挥剑砍之,一下没砍死,便复追砍不停,遂使州府内外惊动。那奴死后,秦广宗渐渐清醒过来,清醒之后,他好歹是个士人、大臣,因而为他自己闹出的这一出乱事,深感羞惭,这两天,他委实是无颜出来见人,於是便干脆托辞负伤,暂闭门不出。

    却是说了,这秦广宗怎么睡个觉都能睡出个癔症?睡出个癔症也就算了,怎么还提剑杀人?

    这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原因即是,秦广宗最近的日子太难过了。

    慕容瞻到天水郡以后,一改此前秦广宗面对唐艾时那种处处被动挨打的局面,挡住了唐艾的攻势。慕容瞻一个降将,居然比他做的还要好,这就给秦广宗造成了不小的压力。此其一。

    唐艾捏造他的亲笔,行反间之计,造谣言说他欲投定西,这件事虽然过去一段时间了,但就在前不久,秦广宗得知小道消息,说蒲茂又打算追究此事。这是其二。

    秦广宗为此去书孟朗,打探孟朗的态度,结果孟朗给他的回书迟迟不到,足足等了小半个月,回书才到。展开孟朗回书,字里行间的语气,较以之前,似乎冷淡许多。此为其三。

    三件事放到一起,遂使秦广宗越来越升起了一种不妙的感觉,觉得他的前程正在陷入黑暗。

    秦州刺史的官位保不住是轻,说不定会被蒲茂治罪,就此丢了脑袋、乃至殃及宗族是重。

    想那秦广宗,原本就有“癔症”这个毛病,重重的压力下来,这毛病自是不免加重。

    夜半杀奴,其实就是他这毛病加重到一定程度后的表现。

    便在秦广宗杜门两日不出,亦即陇西郡中,唐艾得知他夜半杀奴后不久,这天下午,慕容瞻处理完了日常的军务,专门提了礼物,登门前来看望他。

    跟着慕容瞻一起来的,还有慕容瞻的长子慕容美。

    父子两人在州府后宅的堂上,等了快一个时辰,才叫秦广宗病恹恹的,在两个健奴的搀扶下,从外头来到。慕容瞻两人急忙起身,下揖相迎。——要说起来,慕容瞻的官位、爵位,现下可是要比秦广宗高的,但慕容瞻有自知之明,他是降将,秦广宗则是孟朗所信重的,他当然是不会在秦广宗面前拿大,不但不会拿大,相反,他且甚是小心翼翼,礼数齐全。

    秦广宗回了一礼,说道:“我伤势没好,行动不便,却是劳将军久候了。”

    健奴扶着秦广宗到主榻坐下。秦广宗挥了挥手,示意那两个健奴出去。尽管那两个健奴已是极力掩饰情绪,但在他俩经过慕容瞻、慕容美的榻前时,慕容美还是察觉到他两人出堂离去的脚步,实是远比适才搀扶秦广宗、在秦广宗身边时要轻快了许多。

    慕容美不禁想道:“前夜秦使君杀了那奴后,我父赶到,问他为何杀之?他恍惚失神,竟是无言。虽然最终,我父替他想出了一个‘所杀乃定西刺客’的解释,然那被杀之奴是否刺客,外人不知,使君后宅的奴婢们岂会不知?使君无故杀奴,也就无怪这俩健奴,畏他如虎了。”

    慕容瞻打量秦广宗模样,顺着秦广宗的话,说道:“使君,伤势还没大好么?”

    “还不太好。”

    听了秦广宗这话,慕容瞻心道:“你是个文士,不管出於何故,半夜杀了一人,情绪肯定是会受到影响的,这我可以理解,只是我本以为你歇上个一日,差不多情绪应也就能平静下来,如今已是两天过去,你却仍闭门不出!那晚你大闹州府,已引得县中不安,你这接连两日不露面,州府、郡府、县寺中的官吏们,还有军中的将士们,都是更因此而不安了。……你这受伤,本是托辞,怎么?你还想用此托辞,继续闭门不出?这可如何使得!”

    慕容瞻不敢把想的这些东西,直言道出,便委婉说道,“使君,刚才我经过州府前院的时候,碰见了府中的长史、主簿,他们都说,想要探望使君。使君,你看是不是见见他们?”

    秦广宗坐在榻上,也不瞧慕容瞻,怔怔地看向堂外,说道:“见见他们?”

    慕容瞻说道:“其实何止州府中的诸君,城外营中的诸将,对使君的伤势也很关心,都嚷嚷着要来看望使君,但我生怕他们会惊扰到使君,所以没允他们……”正说间,注意到秦广宗嘴唇嗫嚅,似是在说些什么,赶忙止住话头,倾耳去听,果然秦广宗是在说话,然声音极低。

    他勉强听见秦广宗说道:“明公,还是不见为好!”

    秦广宗说完这句话,声音抬高,说道:“不见?”

    接着,秦广宗声音放低,说道:“明公忘了前夜的梦么?他们可都是吃人的狼!”

    秦广宗声音抬高,说道:“你说得对!都是吃人的狼!”蓦然收回向着堂外的目光,落到了慕容瞻、慕容美的身上,眼神可怖,他举起手指,点向慕容瞻,说道,“将军,都是吃人的狼!”

    慕容瞻顾首,与慕容瞻对视一眼。

    两人大眼瞪小眼。

    堂上安静的空气中,此时此刻,只有秦广宗或高、或低,一声高、一声低的自言自语之声。

    慕容瞻起身,说道:“使君,既然伤势未愈,就请使君多做休息。在下告辞了。”

    秦广宗亦不相送。

    出到堂外,慕容瞻、慕容美回看堂中,看到秦广宗坐在正对着堂门的主榻上,右手在上,左右在下,划来划去,也不知在搞些什么。秦广宗的视线,再次落到他两人身上。父子两人慌忙把脑袋扭回,沿着走廊,快步出院去了。

    从后宅出来,过前边府院,到了州府的外头。

    父子两人是坐车来的,本来一人一车,慕容瞻这时说道:“你来我车中坐。”

    遂父子共乘一车。

    车子很快启动,在百余鲜卑骑士的护从下,缓缓朝城外军营驰行。

    慕容瞻面色深沉,语带深忧,问慕容美,说道:“你说,使君会不会是信了那谣言?”

    慕容美知道慕容瞻说的是哪个谣言,不是别的,自便是近日在天水郡、在冀县到处传遍的那个“褐无衣,羊反草,鱼羊吃人,悲哉无复遗”。

    “阿父,你的意思是说?”

    “使君适才在堂上,指着我与你,说‘都是吃人的狼’。那谣言里头,暗指咱们鲜卑人的第三句,说的可就是‘鱼羊食人’啊!‘食人’,不就是吃人么?使君断然不会没有缘故的,当着咱们父子的面,指着咱们父子两人,说这个‘吃人’!我想,他很有可能是信了那谣言了!”

    慕容美惊骇地说道:“阿父,你是说使君刚才在堂上神神叨叨的,其实是在试探咱们?啊呀,秦广宗是孟朗心腹,他要是信了那谣言,那对咱们可就太不利了!……阿父,该怎么办?”

    慕容瞻半晌没有说话,直到车子行出了城门,他才说道:“我思来想去,现在只有一个办法。”

    “阿父,是何办法?”

    “便是你去咸阳!”

    “我去咸阳?”

    “人皆知你是我的爱子,你兄弟之中,我独钟爱於你!眼下之计,只有你去咸阳,算是充作个质子,也许才能表示出咱们父子对大王的赤诚忠心!以化此谣言之累。”

    慕容美对充当“质子”,没有反对的意见,然听慕容瞻又说到那谣言,却怒从心头起,拍了一下坐榻,骂道:“编这谣言的也不知是谁人!居心险恶!太过恶毒!分明是要陷阿父於死地!要被儿子知道编谣言的是谁,非把他碎尸万段不可!”

    “这谣言不是针对我的。”

    “阿父?”

    “这谣言是针对大王的。”

    “阿父,此话怎讲?”

    慕容瞻目光明亮,说道:“这谣言表面看去,是在诬陷咱们鲜卑人图谋作乱,可往深里追究,却实际上是在挑拨咱们鲜卑人与‘国人’的关系,换言之,也就是在挑拨咱们鲜卑人与大王的关系。……若我所料不差,十之**,这谣言必定是从陇西郡那边传入到我天水的。”

    “阿父是说,这谣言是唐千里编的?”

    “是不是他编的,我不知道,但一定是出於他的授意,这点我可以确定。”

    慕容美咬牙切齿,恨恨说道:“咱们与唐千里无冤无仇,他却这般陷害咱们!真是岂有此理!”

    “各为其主罢了,这也在情理之中。……近来城中又有别的谣言,说咱们父子欲投定西,这两道谣言交缠,实是杀伤力太大,现在连使君都相信了!事不宜迟,不能再耽误了,等回到营中,你略作收拾,今天就去咸阳!”

    慕容美说道:“今天就去咸阳?”

    “我写一道给大王的奏折,你就以为我送奏折为名,今天离营,即赴咸阳。到了咸阳以后,你拿我奏折,求见大王。我会在奏折中请求大王,留你在咸阳为官,给你任个清官美差,大王若是问你,你就回答说,悉从大王旨意即可。”

    慕容美把慕容瞻的交代牢记在心,应道:“诺。”

    父子两个定下此事,之后路上,两人都不再说话。

    快到军营时,慕容美听到慕容瞻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便问道:“阿父,怎么了?”

    慕容瞻却是想起了远在幽州的慕容暠等,他想道:“也不知陛下现在如何了?”然此心念,不能对慕容美说,他便没有回答,只是再度交代,说道,“你今去咸阳,务要恭恭敬敬,半点错处不能被孟公等揪住!我族被迁到关中的十余万口,谣言之下,安危可都在你的身上了!”

第十六章 路多遇刁难 获召何其速

    慕容美出了天水郡,一路沿渭水向东,先过扶风郡,再过始平郡,总计六七百里的路程,绝大多数时候,他坐的都是船。

    时近仲秋,天气清爽,泛舟水上,水波清澈,远近山野青、黄诸色相杂,不时还有渐红的枫叶可观,风景堪称宜人。

    却风景虽好,这一路之上,慕容美的心情却不怎么样。

    每当遇到关卡时候,那守关的军吏,见他是鲜卑人,十之**都会刁难他一番,特别是离咸阳越近,他受到刁难的次数就越多,并且他明显地能感觉到,刁难之人对他的敌意也更深重。

    这也难怪。

    被蒲茂强制徙入关中的慕容鲜卑各部,大部分都被安置在了咸阳周边。

    这十来万口的慕容鲜卑,当然不是只把他们迁徙到咸阳附近就行了的,别的不说,人来了,首先就得给土地,而咸阳周边的土地,不管田地也好,牧场也罢,大多早已是有主的,那么这“给地”之行为,便等同是在侵害原本地主之利益。

    ——自然,蒲茂不是强行向那些地主们征地的,给他们的有补偿,可这补偿,比起土地,那些地主们肯定是宁愿要土地,不愿要补偿的。

    地主们不敢埋怨蒲茂,就只能把不满宣泄到慕容鲜卑各部民众的身上。

    地主有氐人、有羌人、有唐人,而又不管氐人、羌人、唐人,能成为地主的,则必然都是当地的乡绅、豪强,是有影响力的,他们的不满,由是就又影响到了他们当地的唐胡百姓们。

    捎带着,於是就连驻扎在咸阳一带的秦军各部将士,也受到了影响,对慕容鲜卑充满了排斥。

    越近咸阳,盘查越多。

    这日,到为了咸阳外的渡口,慕容美与他们的随从们牵马下船,出渡口而往咸阳去。

    从这渡口到咸阳,不过短短的十来里地,接连遇到了三四拨的巡逻兵卒。——由此也可看出,自那十余万口的慕容鲜卑到了咸阳后,咸阳周边警戒的森严程度,何止是上了一个等级?

    却说这数拨巡逻兵卒,从慕容美等的发式上判出他们是鲜卑人后,在盘查之时,态度便都十分严厉。慕容美衣饰华丽,像是个鲜卑贵族,而越是如此,盘查之吏越是不肯把他轻易放过。

    好不容易,总算是到了咸阳城外,前边咸阳的城墙已然在望了,这个时候,又遇上了一拨秦军兵士。这拨兵士,带头的是个辫发脑后的氐人,大约是个屯长之类的中低级军官。这氐人军官可能是别有任务,本是带着他手下的那队兵士往西边去的,不经意瞥见了从南边顺着官道而来的慕容美等骑,遂改变方向,转从西边行来,当面拦下了慕容美一众人。

    这军官上下打量慕容美,问道:“哪里来的?”

    慕容美客客气气,答道:“天水郡来的。”

    “天水?”

    “正是。”

    慕容瞻正带着其部下的鲜卑战士,在天水郡与唐艾交战,这件事,或许关中寻常的百姓不知,然此氐人军官,到底是咸阳驻军里的人,对此却是知晓的。

    听慕容美这么说了,这氐人军官便猜出了他定是慕容瞻军中之人,於是问道:“拿你的通关文牒给我看看。”

    慕容美取出文牒。

    这氐人军官接住,细细看了,没找到什么毛病,却也不肯就这么把文牒还给慕容美,目光从慕容美身上移开,落到了他身后随从们的身上,瞧了几眼,说道:“他们的呢?”

    “他们的?”

    “他们的通关文牒呢?”

    慕容美赔笑说道:“将军莫要说笑。”

    “我不是将军,我也没在说笑,把他们的文牒拿来我看。”

    那些随从都是跟着慕容美的,等同部曲之类,一个通关文牒就够使了,且那文牒上也已经写得清楚,慕容美的长相、身高,以及他带了多少从骑,在文牒上俱有记述。又哪里需要那些随从们,每人都有一个通关文牒?慕容美知道这人是在刁难,通过这一路之前受刁难的经历,他现在对此,也总结出应对的经验了,便一边赔笑,一边朝身后随从递了个眼色。

    就有一个随从,从马鞍边的囊中取出了几个金五铢。

    慕容美接住,把之塞给那氐人军官。

    这氐人军官将这几个金五铢在手中丢了两丢,似笑非笑,说道:“你这是在贿赂我么?”

    “岂敢,岂敢。只是看将军辛苦,些许心意,不成敬意,将军带兄弟们买些酒喝。”

    这氐人军官确是有任务在身,咸阳西边不很远的一乡中,新被安顿在那里的慕容鲜卑某部的数百余口男女,与那村中的氐、唐土著起了争斗,这军官乃是奉令过去弹压的。任务在身,既然已经索到了好处,这军官也就不再为难慕容美,说道:“罢了,看你还算懂事,过去吧。”

    慕容美等牵马而过,向前行出数十步,转脸去看,那氐人军官带着那队士兵继续朝西,已然去远。慕容美听到后边的随从中,有人“呸”了一声,赶紧扭脸过去,把那人叫到身前。

    “你干什么?”

    慕容美是慕容瞻的长子,他的随从们,昔年在慕容魏国境内,一个个都是可以横着走的,哪里受过这样的闲气?居然被一个小小的屯长刁难!这人怒冲冲地说道:“郎君,太欺负人了!”

    “今时不比往日,现在不是咱们在河北的时候了!如今我等是亡国之人,又被徙到关中,这叫仰人鼻息,你懂么?”

    “……小人懂。”

    “我等的生死,都不在咱们自己的掌控之中,你以后不可再这样,记住了么?”

    “记住了。”

    慕容美倒是牢记其父之话,处处以谨慎小心为要,把这随从教训了一顿。

    众人继续前行,没有再走多远,已到咸阳城外。从城门进城,少不了又被门吏刁难一遭。这些且都不必细说。只说进到城中,慕容美按照其父的嘱咐,一刻不作停留,直奔宫城外的相关官寺,把慕容瞻的奏折,交给官寺的官吏,请他们帮自己把奏折呈上,并求见蒲茂。

    便是拜访寻常的士大夫,也不是想见就能见到的,况乎一国之主?

    把奏折交上,表达了求见蒲茂的恳请之后,慕容美就出官寺,往自己家去了。——蒲茂似是颇有收集癖的一个人,凡是投降他的敌国重臣,他无不都在咸阳给之备下住宅,慕容瞻一家也不例外,蒲茂亦赐给了慕容瞻了一处宅院。这宅院,就是慕容瞻父子现下在咸阳的家了。

    却是慕容美不曾料到的,他前脚刚出官寺,还没有进到自己家所在的“里”,适才他所见到的那个官吏,便急冲冲地追上了他,叫道:“慕容君,且请慢行!”

    慕容美停下来,等他上来,恭敬地问道:“敢问大人,是有什么事情交代么?”

    “大王召你进宫。”

    “啊?”

    这官吏是个唐人,满是羡慕的语气,说道:“这两年,经我手呈上的奏折没有四五百,也有三二百,慕容君,唯独你,是奏折才上,就马上被大王召见的!”摇头晃脑,说道,“获召何其速也!”

    慕容美不顾地上脏,立刻跪下,朝着咸阳宫城的方向拜倒,说道:“大王深恩,臣感激涕零!”

    咸阳是蒲秦的都城,城中人烟稠密,街上唐胡各色百姓,人来人往,看见慕容美突然来了这么一出,路过之人,无不侧目观之。

    那唐人官吏把他扶起,笑道:“慕容君,赶紧与我一起进宫罢!”

    慕容美就跟着这唐人官吏,折返回去,重把咸阳宫城前去。

    行在路上,慕容美想起一事,问那官吏,说道:“通常来说,这奏折就算快,不也得两三日才能呈到大王案上么?却家父的奏折,怎么这么快就呈到大王手上了?”

    “你不知么?大王早就特别嘱令,只要是你父亲的奏折,不管何时报上的,都必须立刻呈给大王观阅。”这唐人官吏吧唧了好几下嘴,又是点头,又是摇头,把把那艳羡之情表露了个淋漓尽致,笑道,“慕容君,大王对你父子的重视,我看只次於对孟公的尊宠了!”

    “大王恩义,我与家君真是不知何以为报了!”

    对比在来咸阳路上受到那些的刁难,蒲茂对慕容瞻、慕容美父子的态度,简直是天壤之别。虽然蒲茂是灭掉自己国家的大仇人,是他们慕容氏的大仇人,但此时此刻,慕容美的心中,却竟是不知不觉的,泛上来了一点感激之情。不过,慕容美很快就警觉到了自己的这种“不正常”的情感,他一边感谢着蒲茂的深恩,一边情绪复杂的暗暗提醒自己:“莫忘仰人鼻息!”

    到了宫外,慕容美整束了一下衣冠。这一路上风尘仆仆的,他自知脸上不太干净,就问那唐人官吏讨了些水来,洗了把脸,收拾停当,这才随这唐人官吏进宫,晋见蒲茂。

    蒲茂已在殿中等他。

    慕容美进到殿里,伏拜行礼,口中说道:“臣慕容美拜见大王。”

    蒲茂很亲切,亲切到不呼慕容美的名,而是唤他的字,笑道:“莫贺,不用多礼,起身吧。”

    慕容美说道:“臣遵旨。”站起了身来。

    蒲茂朝他招手,笑道:“你近前来,不要站那么远,让孤看一看你。”

    慕容美半弯着腰,向前行了数步。

    “抬起头来。”

    慕容美把脸抬起。

    虽是抬起了脸,依照礼制,慕容美的目光却不敢去看蒲茂,斜向了一边。余光看见,蒲茂的双眼充满了热情,在他的脸上、身上上上下下地看了好一会儿。

    然后,听蒲茂说道:“莫贺,你什么时候从天水回来的?”

    慕容美赶紧回答,说道:“启奏大王,臣刚到的咸阳。”

    “哦!无怪孤看你形貌似是颇疲惫。怎么样?累么?”蒲茂唤殿中侍吏,给慕容美搬坐榻来。

    坐榻搬到,慕容美哪里肯坐?坚决推辞。

    蒲茂也不强迫他坐,问他沿途的经历、见闻。除掉不断地遭到刁难此事以外,其它的,慕容美都如实回答。君臣对谈多时,蒲茂话回正题,笑道:“莫贺啊,汝父的奏折,孤刚才已经看过了。汝父在天水郡做得很好,自汝父到天水以后,不但挡住了唐艾的攻势,并且汝父还发起了两次反攻,小有战果,很好!汝父不愧鲜卑名将是也,有汝父在天水为孤守边,抗御定西,孤就放心了。这两天,孤就会有嘉奖汝父的旨意发下!”

    慕容美拜倒,替他父亲谢恩。

    “莫贺,你起来,不要这般多礼嘛!”

    “是。”

    蒲茂顿了下,笑着说道:“莫贺,汝父在奏折中,提出了一个请求,便是请求孤给你任一个清贵之职。汝父说,钟爱幼子,此人之常情,而他却不然,在其诸子之中,他独最爱於你这个长子,他半生戎马,深知征战之苦,不忍你与他一样,也受此之苦,故是求孤,择一朝中的清贵文官,授任予你。……莫贺,汝父爱你之情,溢於言表矣!孤且问你,你愿作文官么?”

    慕容美说道:“臣身为人子、人臣,自当从君意、父令,悉从大王旨意!”

    “你若愿为文官,那你想做个什么官?”

    “悉从大王令旨!”

    蒲茂笑道:“若论以清贵文选,尚书吏部郎为上品矣!莫贺,暂以吏部郎屈卿,如何?”

    “多谢大王恩典!”

    慕容美恭谨的态度,颇得蒲茂的满意,他摸了摸颔下的胡须,笑道:“瞧你甚是疲累,今天就不留你叙话了。你且先还家去,好好休息一下。明后天便有诏书下来,到时你就可以去尚书台就职了。就职之前,你再来进宫一次,孤与你啊,再好生见上一见,聊上一聊,何如?”

    “臣遵旨。”

    慕容美遂拜辞出殿,直倒退着出到殿外,这才小心翼翼地转身,出宫回家去了。

    看着慕容美出到殿外,殿中一人,冷笑出声。

    原来这殿中,不是只有蒲茂一人在的,此外还有一人,即是仇泰。

    这冷笑之声,便是仇泰发出的。

第十七章 蒲茂拍案怒 贺之将在外

    蒲茂问道:“缘何冷笑?”

    仇泰答道:“天水郡近日谣言,大王必有闻知,‘鱼羊食人,悲哉无复遗’。‘鱼羊’者,此分明意指鲜卑是也。臣又闻说,并有谣言,言说慕容瞻、慕容美父子欲投定西。大王,慕容瞻这个时候叫慕容美入京求见,请求大王给慕容美赏赐一个清贵的文官职选,……以臣陋见,这十之**是慕容瞻做贼心虚!故意在装出这么一副忠心的样子给大王看的!”

    蒲茂呵呵笑道:“孤待慕容瞻父子甚厚,可谓托心腹以待之了,人孰无情?慕容瞻父子感孤之恩,以忠报答於孤,此亦不足为奇。你不要把人心想得那么坏。”

    仇泰叹道:“大王真是仁厚之君!”

    “不说这个了,咱们接着来议进讨贺浑邪的方略。”

    仇泰应道:“是。”

    说是议论“进讨贺浑邪的方略”,其实是议“后勤”方面的事务。

    具体进讨贺浑邪的方略,蒲茂已经与孟朗议定,并且调兵遣将的旨意,也都已经发下了。按照孟朗的意见,进讨贺浑邪的部队,总共分作两部,一部以苟雄为主将,经冀州向东,进攻青州;一部以蒲洛孤为主将,从邺县向东南,经过豫州,进攻徐州。两部兵马,苟雄部是偏师,蒲洛孤部是主力。——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军事部署虽定,后勤方面的诸事也很重要,蒲茂打算用仇泰来主持有关此战的整体后勤事宜,今天便是专门抽出时间,与他来谈此事的。

    当下,君臣二人,便在殿上,就与后勤有关的诸项方面,细细商量起来。

    商量直到入夜,粮秣的运输、筹集和民夫的征调,以及粮秣、民夫在关中征募多少,又在河北等新得之地征募多少,等等诸事,算是初步议定。次日,仇泰就把这些事情着手落实。

    却就在蒲茂、仇泰,包括孟朗等的注意力,都被贺浑邪吸引过去,连南阳、秦州这两处小战场的战局一时都顾不上太多关注,精力都放在了讨伐贺浑邪此事上边的时候,於慕容美到达咸阳的第十来天,一道急报忽从北边上郡传来。

    急报内容乃是:上郡郡治肤施,为张韶攻占。

    蒲茂是在听孟朗单独向他进报“讨伐贺浑邪此战”之进展时,收到这条急报的。

    他看完之后,勃然大怒,猛地把这道急报抛掷地上,拍案说道:“莘阿瓜是不是以为孤真的拿他无法了?数犯我秦州不说,现在又袭夺孤之肤施!吃了豹子胆了么?以慕容氏之强,孤唾手而定!一个小小的定西,他哪里来的如此大胆!”

    就是个泥菩萨也有三分土性,况乎氐秦现下方得河北等地,蒲茂的志气正是高涨之际?大怒之下,他立刻唤殿中侍臣,召诸将觐见。

    孟朗及时制止了他,问道:“大王,召诸将觐见是为何故?”

    “孤要发兵!北取朔方,西收陇西!打到谷阴去,必生擒致获莘阿瓜!将之槛送咸阳,捆缚孤之殿下,孤要当面问他:是谁给他的胆子,敢三番五次犯我王土,挑衅於孤!”

    孟朗说道:“大王请息怒,臣有一言进禀。”

    蒲茂怒气小抑,说道:“孟师,你请说。”

    “诚如大王所言,‘小小定西’。莘迩先犯我秦州,继今又趁我大秦讨伐贺浑邪之机,偷袭占我肤施,之所以如此上蹿下跳者,臣以为,他这无非是在垂死挣扎罢了。”

    蒲茂说道:“哦?”

    “大王,而今河北、河南已为王土,天下十分,大王已得五分矣!只要咱们集中力量,把贺浑邪之乱先给平定,然后再把慕容氏的余孽尽灭,则整个大江以北,从此都将尽归我大秦所有。以此千万生民,百万雄师,江左唐室,犹非不能伐也,况乎‘小小定西’?

    “莘迩必也是看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才会趁着大王暂无暇顾他之此时,又是犯我秦州,又是侵我上郡。其虽气势汹汹,然以臣观之,不过跳梁小丑罢了。大王何不且先小忍之,待平贺浑邪、灭慕容氏余孽以后,再兵锋西向,以我百战之天下胜兵,攻彼一隅,破之反掌易也!”

    蒲茂气犹难消,说道:“孟师所言固是,莘阿瓜犯我秦州,孤可忍之,然其今得寸进尺,竟复侵我肤施,孤却如何能够再忍?”

    “大王,定西虽小,其兵颇精,如臣早前所言,其国可谓贫而坚也。现在如果举兵伐之,一则,恐怕不易将其很快攻灭;二来,最主要的是,会影响到大王讨伐贺浑邪、慕容氏余孽。因此,以臣之见,大举讨伐定西,现下还不到时候。

    “当然了,定西侵占我肤施,我大秦对此却自也不能任之由之,不作反应。臣建议:大王可传旨定西,严词训责令狐乐、莘迩,同时,檄调杨满回上郡,命他攻复肤施就是。”

    听了孟朗这话,蒲茂亦知,现下最重要的事是平定贺浑邪的叛乱,对於定西的一再挑衅,冷静下来想想,最好的应对办法,的确也就是孟朗说的,“暂时不理他”,於是,忍住了心头的怒气,蒲茂接受了孟朗的建议。

    他对孟朗说道:“孟师,严词训责令狐乐、莘迩的令旨,就请孟师亲自起草!告诉令狐乐、莘迩,若是再这般挑衅於孤,孤必亲率大军伐之!并告诉令狐乐,叫他最好早日降孤,否则,等孤平定了北地,西向伐其之时,他便是欲做一富家翁,亦不可得矣!”

    孟朗应道:“臣遵旨。”

    放下蒲茂、孟朗这一对君臣对谈,暂且不提,只说莘迩令张韶攻打上郡的令旨,计算时日,应该是才到朔方不久,张韶却怎么用兵如此神速,居然已把肤施打下?

    话说回到七天前。

    七天前,令旨下到了朔方郡。

    张韶接到令旨,马上召集郡中的文武官员会议。

    郡丞杨贺之、奋威将军赵染干、河阴护军邴播,周宪、安崇等诸校尉,并及张韶的长史朱法顺等军府诸吏,还有赵染干的参军杜琅等帐下大吏,一时俱至,都赶到军府,参加这次会议。

    等到诸人到齐,张韶把令旨出示给诸人观看。

    赵染干的官位最高,由他先看,接着一个一个往下传,诸人看毕。令旨还到张韶手中,张韶恭恭敬敬地把令旨放到案上,随之坐直了身子,面向诸人,说道:“莘公军令如此,令我军南取上郡。这场仗该怎么打?君等都有何高见?尽请言来。”

    大家都还没有说话,一人最先开口,说道:“上郡不能打!”

    众人看去,说话之人是杨贺之。

    张韶闻言,呆了一呆,说道:“杨丞,你说什么?”

    杨贺之操着一口蜀地口音的官话,说道:“下官说,上郡不能打!”

    “不能打?……这可是大王的令旨,莘公的军令!”

    杨贺之说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诚如令旨中说的,贺浑邪作乱徐州,氐秦必全力讨伐,这对我军从朔方南下,进攻上郡,的确是个难得的机会,并且上郡北边是我朔方,东边有大河为屏,打下来的话,只有南边一面,需要防守,也的确是有利於打下来后我军的守御。

    “然而,上郡毕竟邻近关中腹地,此郡若被我军全占,则蒲茂一定是会派兵来与我争夺的。蒲茂的兵马可以源源不断地从关中腹地出,而我朔方与陇州间隔大漠,后援却不易到达。如果陷入长时间的拉锯战、消耗战,不利於我也!是以下官说,上郡不能打!”

    张韶说道:“杨丞,你是想要抗旨?抗莘公的令?”

    “上郡虽不能打,然肤施可以占之!”

    肤施,是上郡的郡治。

    张韶有点糊涂了,问道:“杨丞,你究竟是什么意思?说明白点。”

    杨贺之说道:“下官说‘上郡不能打’,意思是不能‘尽占上郡’;下官说‘肤施可以占之’,意思就是这句话的表面意思,肤施可以打下。”

    “肤施可以打下?”

    杨贺之侃侃而谈,说道:“肤施位处上郡之北部,在奢延水之北岸也。奢延水西出白於山,东汇入大河,东西数百里长,凭借此水为阻,我军如果顺利打下肤施的话,便足以能把关中的氐秦兵马挡於对岸。如此,下官适才提到的……”

    张韶明白了杨贺之的意思,打断了他的话,说道:“杨丞,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是在说,如果打下上郡全境,则我军可能就会陷入与蒲秦的拉锯战、消耗战中,而如果只是打下肤施,则凭借奢延水为阻,我军就能比较轻松地守住肤施城,不会陷入消耗战、拉锯战中。”

    “下官正是此意。”

    “可是,令旨却是明明白白,要求我军攻占上郡全境的。”

    “下官还是那句话: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杨贺之说道,“督公若是觉得下官所言有理,可以一边即刻遵旨,南下上郡,进攻肤施,一边飞檄莘公,备述上郡不可尽取之因。莘公娴熟军事,向来都是擅听人言的,下官斗胆推料之,莘公见到督公的檄文后,也许是会改变主意的。若是莘公依然令我军尽占上郡,到时,我军再从肤施进兵,进攻上郡别县不迟。”

    张韶问堂中诸人,说道:“君等以为何如?”

    赵染干摸了摸胡须。

    张韶问他,说道:“将军何意?”

    赵染干才不肯出这个头,他说道:“一切都请督公做主。”

    张韶又问邴播、周宪、安崇等将。

    众将与赵染干一样,亦是“悉从督公做主。”

    张韶想了一想,心中想道:“杨丞的分析是有道理的,就不说上郡全境我军能不能尽数打下,就算打下,只怕也不会像令旨中所说的那样容易守住的。也罢!我就按杨丞之议,檄报莘公!请莘公再作定夺。”

    这张韶,倒不是个不敢担责的。

    定下了此事,张韶问杨贺之,说道:“杨丞,你既然以为肤施可打,那具体该怎么打,君可已有方略?”

    不等杨贺之回答,赵染干这时肯说话,且还是抢着说话了。

    他大声说道:“杨满现不在上郡,且肤施城中的守卒,料之至多三两千人,还用商量什么进战方略?以我之见,直接打过去就是了!”

    杨贺之说道:“奋威此言谬矣!”

    赵染干看向他,问道:“哪里谬了?”

    “杨满虽不在郡中,肤施县内的守卒也可能如奋威推测,至多三两千人,但杨满经营上郡已久,肤施作为上郡的郡治,并且扼奢延水之险,却实是早已被杨满打造得固若金汤。我军若硬攻之,只怕不易拔取!而一旦久攻不下,关中腹地的氐秦援兵必至,到时,我军就只能无功而返了。”

    张韶以为然,问杨贺之,说道:“如此,杨丞有何高明之策?”

    “以下官愚见,与其攻坚,不如诱肤施城中守卒出来,野战歼之!”

    赵染干笑了起来,说道:“杨丞,你说诱他出来,他就会出来么?莫不成,那城中守卒是傻子么?”

    张韶也有此疑,问道:“如何诱守卒出城?”

    朔方郡此地,北接柔然,东为代北,南邻上郡,北、东、南三个方向,最有可能会与朔方发生激战的,首先便是当数南边的上郡,故在朔方任郡丞以来,杨贺之每闲暇之时,就会对着地图琢磨上郡这块地方,如果上郡来打,怎么防?如果去打上郡,怎么攻?对此,他是已经都有谋策的了。——亦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才会在看罢令旨之后,马上就说上郡不能全占。

    却说当下,杨贺之胸有成竹,说道:“调敌出城之法,不外乎两策。”

    “哪两策?”

    “攻敌之必救,此其一;诱敌以利,此其二。”

    张韶称赞杨贺之,说道:“杨丞真熟知兵法也。”问他,说道,“则今攻肤施,该用何策?”

    “肤施之外,无敌必救之所,今如欲调肤施守卒出城,下官愚见,诱之以利可也!”

第十八章 奋威不满意 当枭染干首

    张韶问道:“以何利诱之?”

    杨贺之如此这般,把自己的计策道出。

    张韶听罢大喜,说道:“当真妙计!”

    於是就定下用杨贺之此策。

    当天传下军令,命集结到郡治朔方县外的部队做好出战之准备。

    次日下午,张韶亲自统军,留邴播驻守郡中,赵染干、周宪、安崇等各率本部从之,杨贺之亦跟随在军,共计步骑三千余,出朔方县外大营,南下而往上郡去。

    出了朔方县,南行不远,即是漠区。漠区虽然难走,但兵入漠中,保密这一块儿却倒是省了不少心。南行百八十余里,出了此漠,再行数十里,前边便是上郡的地界。迎面又是一片漠区。入到上郡,张韶的行兵小心了许多,广散斥候,凡遇漠中绿洲都远远绕开。却尽管如此小心,到底半道上还是碰到了几个匈奴牧人,说不得,为了防止行踪暴露,只好把他们杀了。

    上郡境内的这块漠区,面积略小於朔方郡内的漠区,行约百里,眼望前头,出现了黄绿之色。

    前前后后,两块漠区,总长差不多三百里,加上中间没有漠区的地带,共计行军路程将近四百里。不算很长,但因主要的行程都在漠中,张韶所率之这三千余兵,也是颇为疲累。

    就在上郡这块漠区南边的边缘地带,寻了处避风的谷地,在这里休息了一天。同时,派遣斥候,去前头的龟兹、肤施(榆林县)两县境内打探。

    ——上郡的辖地比朔方郡大,南北长六七百里,东西宽四百来里,其郡治肤施正位处在郡北与郡南的中间位置。在肤施南边,即奢延水以南,有高奴等县;在肤施北边,则有龟兹、白土等县,白土的位置较为靠东,龟兹与肤施相邻。说到这个龟兹,却怎么与西域的龟兹那国名字相同?这是因为,此县最早乃是为安置龟兹之降人而设的,乃是设於前代秦朝之前中期。当然了,现在此县之中,早已不是只有龟兹降人居住,与朔方、上郡别的县一样,如今其境内最多的亦是匈奴、杂胡等各部胡人,因了氐人占据关中之故,现其境中也有些氐人、羌人。

    斥候们出去了一夜,第二天中午回来禀报。

    上郡的秦军看来是完全没有料到朔方的定西兵,居然会敢在氐秦於河北等地所向披靡、军威正盛的这个时候来偷袭他们,故是龟兹也好、肤施也好,两县的守卒都没有十分的戒备。

    张韶笑与杨贺之说道:“杨丞,君计成矣!”

    杨贺之说道:“现在说成,大约为时尚早,最终能否获成,还得看奋威演得好不好。”

    张韶就令赵染干,说道:“将军,下边就看你的了!你抓紧领兵南下,按计行事。”

    赵染干应道:“督公放心,这是末将的拿手好戏,一定演得比真的还真,断然不会叫那肤施秦虏看出破绽!”

    张韶点了点头,心中不由再次夸赞杨贺之,想道:“杨丞不但此个‘以利诱之’的计策出的好,执行此策的人,他也选得好!赵染干说得不错,这的确是他的拿手好戏,实乃本色出演,装都不用装的。那肤施城中的守军,想来必是会老老实实地上杨丞此当。”

    杨贺之的计策究竟是何?为何赵染干说这个是他的“拿手好戏”,而张韶对赵染干此话亦以为然?却原来,杨贺之的计策说来也很简单,便是:兵马潜行,到了上郡后,先把主力隐藏,择地埋伏,然后,派赵染干率其本部铁弗骑兵,散往龟兹、肤施附近的乡野、牧场掳掠当地的唐胡百姓、羊马牲畜,装作是趁秋高马肥,来上郡抢劫的,以此诱肤施城内的秦军出击追战,待秦军出来,赵染干就佯败逃走,把他们引到设伏地,一鼓歼灭,随之,趁虚取下肤施。

    身为胡酋,特别之前是身在朔方这个边郡的胡酋,每逢春、秋之时,带着部民们四处出击,抢掠牲畜、民口,本就是赵染干早年经常干的事情,杨贺之把这个“掳掠”的“重任”交与给他,的确是如张韶所想,称得上知人善用。

    不过,杨贺之选择用赵染干来行此举,倒也不是单纯因为赵染干是打家劫舍的惯里行手,此外还有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赵染干的身份。赵染干乃赵宴荔之子,尽管在莘迩的“分化”之下,铁弗匈奴而下基本是一分两半,小半归赵兴,大半归赵染干,赵染干还称不上是铁弗匈奴的最高大率,然若能把他擒获,对肤施的秦军若言之,显然也是大功一桩。

    所谓“以利诱之”,此一个“利”,指的就是赵染干。

    遵从张韶军令,赵染干这天领本部的铁弗骑士,出了宿营地,先到了南边不到百里处的龟兹县外。赵染干把部曲分成数股,令之分去县之周近,抢掠百姓、牲畜。

    奢延水的主河道呈一个东西方向的弧形,然后在肤施此县的地方,分出一条支流,向北流淌,龟兹县正处在此条支流的东岸。因是,龟兹附近,端的是水草丰茂,上好的草场很多。

    龟兹、肤施的秦军都没有料到朔方的定西兵会敢来突袭,况乎草场上的寻常胡牧?更是毫无防备。当那髡头小辫,穿着肮脏的羊皮褶袴的铁弗骑兵,出现在草场上的时候,有那反应慢的胡牧,竟是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傻乎乎地立在自己的羊群、马群边,举目眺看。

    结果不用多说,短短的大半天功夫,分掠远近草场的铁弗骑兵,无不收获满满。

    赵染干生怕龟兹、肤施的秦军不知是他来了,完不成张韶将令,又遣派小率,命去到龟兹城下,驰马兜转,向城中叫喊:“定西奋威将军、西海侯、铁弗大率赵大人,在朔方闲得无趣,来你郡中转转,既是来了,不能空手就走,你们草场的牲畜、胡儿都羸弱不堪,赵大人很不满意,尔等若是识趣,就赶紧选那美貌、健壮的男女,及金帛献来,如敢不从,必屠尔城!”

    这小率喊叫的这几句话,别的不提,只那赵染干名前的一串头衔,前两个是不错,第三个“铁弗大率”,这个却是小率自己加上的,铁弗部之大率,定西朝中到现在都还没有任下,也就是说,此个“大率”之位,如今实际上还是空置着的。这小率如此说,是在讨赵染干的欢心。

    且无需多言,只说这小率在龟兹城下大喊了一通,喊得那城中的秦军守卒个个面面相觑。

    有那咬文嚼字的,为此气愤之余,不免想道:“这铁弗小率叫唤什么‘美貌、健壮的男女,及金帛献来’,却是怪了,为何要美貌的男子、健壮的女子?莫不是这位赵染干,别有趣好?”

    赵染干自是不知那小率的一句口误,坏了他在些敌人心目中的形象,毕竟肤施才是重点,继之,他留了一部骑士,送抢来的羊马、胡牧北还,自带余众,绕过龟兹城,呼啸而南,奔肤施前去。

    肤施离龟兹不到百里远,路上入夜,寻了块安全稳妥的谷地,露宿一晚。

    次日到了肤施县外,一如在龟兹县外做的那些事情,赵染干仍把部曲分作数股,大掠肤施周围草场上的羊马、胡牧。肤施三面皆水,周围的草场比龟兹县外更加多,也更加丰美。半日掳掠,收获远超过在龟兹县外之所得。要非是军令在身,赵染干还真是想抢上两天!终究是为免致违令之罪,只好忍下了贪心,亦如在龟兹县外时那样,赵染干也派人去肤施县外叫喊。

    叫喊的言语,与在龟兹县外的那言语一模一样。

    肤施县中的守军已得了龟兹守军的急报,初还不可置信,现在亲眼望见了於城外大肆掳掠的铁弗骑兵,亲耳听到了向他们索要子女、金帛的骄狂话语,几个为首的军将无不大怒。

    “太猖狂了!太猖狂了!谁给的这胡奴胆量?”

    话到“胡奴”,不得不提一句。“胡奴”也者,与“唐儿”相类,唐儿是骂唐人的,胡奴是辱胡人的,换是唐人的话,绝不会骂人做“唐儿”的,否则,岂不是连自己一起骂进去了?那这几个军将却为何骂出“胡儿”?难道他们不是胡人么?他们还真不是“胡人”。他们是氐人,“胡”者,其实是个有特定指向的字,主要说的是漠北的游牧民族,如匈奴之类。铁弗此部,母系乃是鲜卑,父系乃是匈奴,故又称铁弗匈奴,却正是匈奴之一种。

    便有一个军将说道:“龟兹县报,此次入我上郡掳掠的,只有赵染干一部而已,言其兵马,千许而已。我方眺远,细察观之,确乎不过千骑上下。千许之轻骑,也敢如此嚣张,是可忍,孰不可忍!铁弗部先降我大秦,赵宴荔复而叛之,宴荔虽死,其二子赵染干、赵兴俱侥幸得脱,使大王遗憾至今!今赵染干自投罗网,送上门来,……咱们若把他擒获,岂不大功一件?”

    听了这军将此话,肤施诸将俱皆赞同。

    便乃尽点城中守兵,骑兵千余,步卒两千,诸将率之出城,径往赵染干大旗竖处袭去。

    赵染干的大旗,竖在城北约七八里地方的草场上。

    见那城中守军出来,赵染干大喜,顾与左右说道:“不枉我风尘仆仆,冒着危险,在敌境里头奔波两天,又是劫掠,又是叫嚣,总算是把这肤施守军给勾引出来了!”

    左右小率说道:“恭喜大率、贺喜大率!”

    一人紧张地盯着杀来的肤施守军,说道:“大率,既把肤施秦虏勾出来了,咱们赶紧走吧!”

    “走什么走?”

    说话这人头裹帻巾,唐人打扮,不是别人,正是赵染干的参军杜琅。

    闻得赵染干的这句回答,杜琅愕然,说道:“大率,什么‘走什么走’,大率此话何意?”

    难为杜琅口齿清晰,惊愕之下,“什么‘走什么走’”这一句如似绕口令的话,他还能说得清清楚楚,字正腔圆。

    赵染干指向来敌,说道:“秦虏不过千余骑罢了,与我部相当,这点虏骑,何须劳动张督公?我,就能将之尽灭!”

    杜琅大惊失色,说道:“大率!虏骑虽然与我部相当,可是秦虏除了虏骑,还有步卒的啊!”

    “老子打仗,什么时候怕过步卒了?只要把那千余虏骑击溃,莫说出城之步卒最多两三千人,就是万人,也是羊圈里的羊,只能任由老子驱杀、宰割!”赵染干令身边的诸小率,说道,“召汝等各部,咱们就在这里,给那秦虏一个迎头痛击!打败他们以后,掠城一天!”

    因见出城的秦军骑兵,与本部的骑兵数量相近,似能一战,赵染干到底还是贪心上了上风。

    杜琅苦劝不能,只好由他。

    出城的秦军,骑兵在前,步卒在后。骑兵的速度甚快,短短七八里地,倏忽而至。这个时候,赵染干部下散於各处的骑士,还没有能全部聚集到赵染干这里。赵染干身边,只有三百余骑而已。他却是浑然不惧,提槊在手,带了敢战的精骑十余,当头迎着奔近的来骑而进。

    秦骑最前的军将是个校尉。

    这校尉不认识赵染干,然通过赵染干身上的良甲,却能判断出来,此必是铁弗部中的贵族,为得此战功,遂催马提速,率亲骑,上去迎斗。

    两边骑士都是气势汹汹,眼看就要撞上之际,突的轰然一声大响。

    秦骑校尉抬起半俯的身,举目去看,见是对面那身着良甲的铁弗贵族所乘之马,一脚踩进了个小坑中,失去平衡,於是摔倒在地。那响声,就是这马摔倒的声音。

    马摔在地,激起尘土飞扬。哀痛的嘶鸣马声里,秦骑校尉看到,从於那铁弗贵族身后的十余铁弗骑士顿慌乱一团。不过毕竟是战斗经验丰富的精骑,他们很快就做出了相应的反应,分出数骑,继续前冲,余下的打转护在了那随马堕地的铁弗贵族左近,一人跳下,手忙脚乱地把这铁弗贵族扶起,搀他上了己马,两人共乘一马,在刚才打转诸骑的护从下,朝来处撤回。

    秦骑校尉率领亲骑,将迎上来的那几个铁弗骑兵杀落马下,紧追不舍。

    不远处大旗下的三百余铁弗骑兵,或往前接应,或纷乱北走。北走者,头也不回;接应者,接住了那“铁弗贵族”,——也就是赵染干,亦赶紧向北撤退。他们这数百骑一逃,周边远近余下那些正在往大旗处赶来的铁弗骑兵们,见势不妙,也不往大旗处来了,亦纷纷北窜。

    却倒是歪打误着,杨贺之本是叫赵染干“佯败”,这下成了“真败”。

    追击的秦军步骑见到这样的情状,又哪里会怀疑这是赵宴荔在用计?俱皆奋力逐北。

    一路追赶,前有一处草地,邻近水边,草深过人。追到此时,仍还在追赶的秦兵早已是只有骑兵了,刚到那草地外围,就听到鼓声大响,那秦骑校尉和别将转目去看,见一支兵马从草地中杀出,这支部队之前横放草中的军旗,此时打起,军旗上赫然写着“假节、督朔方军事、武卫将军”,——这是张韶的将旗。却是秦骑到了张韶的设伏之地。

    秦骑追赶半晌,已是人困马乏,被张韶所部杀出,哪里会是对手?轻轻松松,张韶即击溃了这千余的秦骑,闻得后边还有两三千的步卒,虽是暮色将至,张韶马不停蹄,立即引全军南下。行十余里,碰上了那支秦军步卒。不必说,这秦军步卒自是继那秦骑之后,亦很快就被张韶杀败。这时已经入夜。张韶传令三军:“肤施守军骑、步皆覆亡,正宜趁夜色,取克其城!”三军将士,乃士气鼓舞,再接再厉,继续南下,复行十余里,到肤施城下,一攻即克。

    是夜,张韶在肤施县中的郡府,召集诸将,设酒宴庆功。

    赵染干从马上摔下,被马压折了左腿,不能行走、跪坐,张韶专门给他摆了个胡坐。他由两个铁弗小率扶着入堂,左腿伸开,坐到坐上。

    张韶起身,与诸将说道:“今得肤施,皆赖杨丞之谋,君等奋战。”笑吟吟看向赵染干,说道,“奋威率部临险,诱得肤施守军出城,因使杨丞此策,得以奏效,大功也!”激励诸将,说道,“今晚在肤施休整一夜,明日北上,等再打下龟兹,我必为君等向朝廷请功!”尤其勉力赵染干,说道,“奋威腿伤,龟兹此战就不必参与了,但你的大功,我会重重地向朝廷奏报!”

    就在这时,一人起身,怒声说道:“依按军法,当枭赵染干首!何来大功云?”

第十九章 酸士最负人 露布振民心

    说话这人,一口浓重的蜀地腔调,可不就是杨贺之么?

    张韶讶然说道:“杨丞,这话从何而出?”

    杨贺之瞪了赵染干一眼,转过头来,冲张韶行了一礼,说道:“督公有所不知,在那肤施城外,诱得肤施的氐秦守军出城以后,这赵染干却不按督公的军令行事,自作主张,他非但没有严遵军令,立即撤退,反而召聚部曲,试图进攻出城之氐秦守军!

    “督公,他这腿是怎么摔断的?他对督公说是撤退途中,堕马而断,其实不然!是他在进攻的时候,堕马而断的!

    “督公,好在他被他的亲兵抢回,这才乃诱得肤施守军到了咱们的设伏之地,要是他没有被抢回呢?如是他死在当场,那肤施守军难道还会再向北追赶么?督公伏兵之策,岂不落空是轻,势必会导致我军无法顺利夺占肤施,此之为重!是以下官进言:当斩赵染干,以肃军法!”

    张韶还真是不知此事。

    击败了肤施出城的守军后,张韶马不停蹄,继攻肤施,直到进城之后、设此宴庆功之前,他一直都在指挥战斗及安排战后的清尾事宜,忙得很,老实说,也的确根本没时间去知晓此事。

    这会儿听了,他顾问赵染干,说道:“将军,杨丞所言,可是实情?”

    赵染干十分惊奇,想道:“我在肤施城外做下的事,这杨贺之是怎么知道的?我帐下将校皆我铁弗各部之小率,俱我之心腹人,断然是不会向杨贺之告密的,那这杨……”想到这里,忽然想到一人,心道,“是了,他娘的,一定是这狗东西向杨贺之告的老子的密!”拿眼旁看,去寻参军杜琅。杜琅也在席上,此时畏畏缩缩,把身子藏在邻座之侧,躲避赵染干的目光。

    赵染干猜得不错,这个“密”,正是杜琅偷偷报与杨贺之的。——杜琅之所以“背主告密”,原因很简单,便是因为他已经深刻地认识到,跟着赵染干,是没有光明前途的,而且说实话,他也早已是受够了赵染干平时对他的粗俗无礼,是以他欲改换门庭,换个靠山。

    张韶又问了一遍,说道:“将军?杨丞所言,是否实情?”

    赵染干说道:“末将不知杨丞是从哪里听来的这鬼话!末将敢以人头做保,向督公保证,绝无此事!”

    杨贺之怒道:“你睁眼说瞎话,当着督公面前,还敢谎言欺哄,说没有此事?”

    赵染干乜视杜琅,话向杨贺之而说,说道:“敢问杨丞,是从谁人处听来的这些话?我从来都是谨守军令,是哪个混账东西,如此辱蔑於我!可把他叫出来,我愿与他当面对质!”

    杨贺之扭脸,去找杜琅,却看到杜琅不知何时,伏於案上,竟是做出了一番大醉的模样。

    杨贺之心知,这必是杜琅畏惧赵染干,因是不敢出来作证。

    他心中想道:“这赵染干,一来自恃数有战功,二来自恃朔方是其铁弗故地,督公须得用他安抚境中诸胡,遂自我到朔方以今,当真是见他日渐骄恣!於今乃至到了居然敢不从军令的地步!……杜琅个胆小的,不敢出来作证,你赵染干以为我就无法於你了么?”

    却是杨贺之对此早有后着,他於是对张韶说道:“督公,奋威问下官是从谁人处听来的这些话,他愿当面对质。下官斗胆,便请督公传令,召堂外的‘对质之人’进来。”

    张韶问道:“堂外何人?”

    杨贺之说道:“督公把他们召入,即可知也。”

    张韶就下令,命把杨贺之所说的这“对质之人”放进来。

    不多时,进来了三个人。堂中诸人一起看去,有的认出了是这三人是谁,有的不认识。然就算不认识的,从此三人的发式、衣装,也很快就判断出来了他们的身份,是此战的氐将俘虏。

    赵染干见此三人入来,心头一跳,想道:“他娘的!唐儿狡诈!这杨贺之居然还有这一手?不用说了,这三个俘虏,定是当时亲眼看到我没有立即撤退,反而召部进战的了!”倒是光棍,不等那三人与他对质,忍着断腿之疼,滚落坐下,伏拜在地,说道,“督公,末将知罪!”

    张韶方才讶然,此时哑然。

    赵染干说道:“督公,末将所以在肤施城外,诱得守军出来之后,没有立即撤退,绝非胆敢违令,更不是因为贪功!末将这么做,是因为末将琢磨,如果末将不战即走的话,肤施守军没准儿会生疑心,这样一来,他们就有可能会不追。如此,督公与杨丞的设伏之策,恐怕就会落空。故此,末将遂佯装进兵。……督公,也正因了末将的佯进,这不才把之诱入埋伏么?”

    杨贺之冷笑说道:“刚才说的,愿以人头担保,绝无此事?还敢花言巧语,假话狡辩?”向张韶说道,“赏罚不明,为将之大忌也。敢请督公严惩赵染干,以明军纪、军法!”

    朔方与陇州之间,隔着大漠,要想把这块地方守住,有两点是必须要做到的。

    首先一条,就是军纪严明。这很好理解,军纪如果不明,底下的将校、兵士都指挥不动,或者个个自行其是,那不等敌人来攻,只怕自己就先乱掉了。

    军纪严明之外,其次一条,还得团结地方。若是郡中各县的胡酋、豪强不与张韶一心,一旦有事,不仅得不到他们的帮助,他们还背后反插一刀,那这朔方自然也是保不住。

    从军纪严明这一点说,是应该严惩赵宴荔。

    而从团结地方这一点来说,铁弗匈奴作为朔方县的地头蛇,又不好严惩赵宴荔。

    张韶沉吟多时,心道:“老杨啊老杨,你这是抛了个难题给我啊!”

    一人这时起身说道:“督公,以末将愚见,杨丞所言甚是,军纪自当严明,但正如杨丞所说,‘赏罚’、‘赏罚’,奋威将军的功劳也不可没。不管怎么说,奋威将军这回是成功地把肤施县中的守军给调出来了,这是大功!不瞒督公说,末将对奋威的这份大功,那可是眼红的很!”

    说话之人乃是安崇。

    他最后一句话明显是在开玩笑,是在缓和气氛。

    张韶问他,说道:“安校尉,那以你看来,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安崇说道:“末将有个小小的愚见,斗胆进与督公,至於能不能用,当然还是得督公做主。”

    “你说吧。”

    安崇说道:“末将的愚见便是:等打下龟兹,督公向朝中奏捷之时,不妨在为奋威报上功劳之外,再如实地把奋威之过,也报与朝中。具体是赏、是罚,如何处置,便请由朝中斟酌。”

    张韶问杨贺之,说道:“杨丞,安校尉此言,君以为何如?”

    杨贺之亦知赵染干此人的价值,知道安定朔方,暂时来讲,还是需要他的,因他方才的那些话,看似严厉,其实究其根本,他也不是想要当场惩治赵染干,他主要为的是借机敲打赵染干。遂在听了安崇的这个建议,得张韶询问之后,杨贺之顺势下坡,说道:“悉从督公决断。”

    张韶说道:“安校尉所言,吾以为然。杨丞若无异议,那就按安校尉的此言,暂断此事吧。”下到堂中,扶起赵染干,温声说道,“将军腿伤,就不要行此大礼了!”亲自把赵染干扶回到胡坐处坐下,示意侍吏,取自己的酒杯来,接住了,盼视堂中诸人,笑道,“君等请饮此杯!”

    安崇等人纷纷举杯,大家齐饮。

    一场风波,就此告一段落,暂得化解。——至於朝中对此事,接报后会是何种决断?包括杨贺之在内,众人实际上都心中有数,最多是口头上训诫赵染干几句,真格的惩罚料应不会有。

    但杨贺之请求张韶严惩赵染干的这番举动,却也不是毫无作用。

    这夜酒宴散后,赵染干回到营中,与左右小率说道:“听说蜀人性子执拗,这杨贺之还真是如此!以后你们都小心点,不要被他抓到错处!就连老子的脑袋,他都敢砍,况乎尔等!”想起了出卖自己的杜琅,问道,“杜琅那狗东西呢?”

    一个小率答道:“酒宴散后,见他跟着杨丞去了。”

    赵染干恨恨说道:“酸士最是负人!这狗东西吃我家的,用我家的,我家养他了十来年,到头来他却是把老子卖了!怎么,以为跟着杨贺之就能保他周全了么?老子早晚要手刃此狗!”

    且不必多说。

    第二天,张韶遣兵出城,北攻龟兹,未多费劲,即把此县拿下,又西北而进,打下白土县。至此,奢延水以北的上郡诸县,除掉西边的奢延县以外,余下的俱为张韶占据。

    张韶一边布置各县,尤其肤施的城防,并遣兵扼守奢延水北岸,肤施周边的各个渡口,以备氐秦反攻,一边往奢延水南广散斥候,打探氐秦对此的反应,同时,遣人去谷阴,呈送捷报。

    呈送接报的使者,张韶派了两拨。

    一拨从朔方出发,过大漠而向谷阴;一拨从肤施出发,沿奢延水西行,向谷阴去。

    从朔方出发的这路使者,路上比较安全,没有敌人,但所经之地多为漠区,道路不太好走;从肤施出发的这路使者,路上不太安全,到西边的黄河东岸以前,沿途皆是氐秦之地,但比之穿越大漠,虽需翻过一些山岭,可相对而言,道路却是好走一些。

    朔方出发的使者,光明正大而行。肤施出发的使者,乔装间道而走。

    张韶这么安排,是出於杨贺之的提议,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看看在占据肤施后,能不能打通一条与谷阴联系的新路,如果可以打通,那再以后,同谷阴之间的联系就会快捷许多了。

    那从肤施出发的使者是个会说匈奴、氐等语的唐人,他改换发型、衣着,解开发髻,把头发编成粗辫,打扮成个氐人的模样。

    却说此使,带了几个一样扮成氐人的随从,出了肤施,顺着奢延水,一路向西,行二百来里,到了奢延县外。奢延县中的蒲秦守军已知肤施失陷,然其城中兵马不多,因不敢出城往战,紧闭城门,固守而已。绕过奢延县,前行不远,是块大泽,名字便叫奢延泽。泽边水草旺盛,有许多的匈奴、杂胡及氐羌等等胡牧在这一带放牧。又绕泽而过,继续西行。从白於山的北麓穿过,行二三百里,到高平。高平已属陇东郡。陇山就在高平南部。再从高平向西,约行三四百里,前头河水滔滔,已到了黄河东岸。到了河东岸,回顾之前行程,差不多**百里之远。说来路程颇远,然所经过地区,多是地方人稀之处,因而倒是这一路之上,有惊无险。

    渡过黄河,进到定西的东南八郡,亦即定西新设的河州地界,一来,道路好走得多的了,二来,已非敌国,而是己国之境,也就不需要遮遮藏藏的,这支小小的报捷队伍,行速顿时加快。不仅行速加快,且按张韶的命令,“露布而行”。露布也者,即是把捷报的内容写在旗子上,举之而驰,让所凡路过郡县的士、民都能看到,换言之,就是“广而告之”。这一下子,登时他们所过之处,无不引起当地官吏、士人、百姓们的轰动。“征虏莘公令下,武卫将军张韶攻占上郡”这则消息,不胫而走,短短的时间里,就传遍了河州,甚至远传到了秦州。

    河州郎将府的府主张道崇,正在招待一位远道而回的客人,——便是出使建康归来,刚刚率领使团,行到河州郎将府所在之金城郡的高充,於闻得了这个捷报之后,他大喜不已,摩拳擦掌,对高充说道:“高君,唐使君在陇西进战天水,慕容瞻、秦广宗勉强唯守,今武卫复获上郡大捷,民心必然大振!於今暮秋矣,可以料见,明春参加武举的壮士,十之**,数量会超过今年,并我底下来进一步扩招府兵此务,也会大大地好做了!”

    高充以为然。

    两人俱是赞叹,佩服莘迩这些年的用兵如神,几战无不胜。

    这些且也不需多言。

    只说那报捷的使队渡过湟水,出了河州界,继续一路的招摇过市,行四百里,这日到了谷阴。

    ——从朔方出发的使者小队还没有到达谷阴,却是这一路使者小队领了先。

    不过,朔方的使者小队虽然未达,这肤施使队却也不是头个到达谷阴的,在他们之前,就在他们入到谷阴的前一日,有一支比他们使队规模要大得多的使团刚好抵达谷阴。

    这支使团,正就是奉蒲茂之令而来的蒲秦之使团。

第二十章 不臣孤了然 太后深情浓

    蒲秦使团领头的,一正二副,共是三人。

    正使是蒲秦司徒仇畏之次子、仇泰之弟仇敞;副使两个,一个叫朱霞,此人是个唐人,与孟朗乃是知交,另一个则是刚投附蒲秦的北地士人,即其家伪托为太原王氏之裔的王道玄。

    便是寻常士人间的来往,一士去拜访另一士人时,通常也是需要先遣仆通报一声的,况乎敌国之间?蒲秦的这个使团在从咸阳出发之前,蒲茂已经提前遣人到谷阴,告知定西此事了,并把使团的主要成员也都告诉了定西知晓。

    便在最初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羊髦私下评议此个蒲秦使者的人员组成,与莘迩说道:“正使仇敞,伪秦仇畏之子,氐人之贵种也,且髦素闻此人雅好文学,颇有华风,近似蒲茂,与常氐不类;副使两人,一为关中唐士,一为新降伪秦之簪缨北士,足可见蒲茂之用心良苦矣!”

    使者代表了一国的形象,尤其蒲茂这样“好面子”的,恼怒定西一再骚扰、进犯关中,一而再、再而三的“蹬鼻子上脸”是一回事,借机彰显大国风范是另一回事,良苦用心自是必须。

    对羊髦的评议,莘迩以为然。

    却如前文所述,那太原王氏早在数十年前唐室南迁之际,就已举族南下,全都去了江左,於太原本地,实是早已无了王氏之后的,——莘迩、羊髦等虽身在定西,可他们多是侨士,家乡本在北地,而太原王氏是北地的头等名族之一,故对於此段旧事,他们也都是相当清楚的。

    因而在闻得蒲秦使团中有个自称太原王家的子弟王道玄后,孙衍就随着羊髦的话,不禁感叹说道:“太原王氏,举族南下,而今悉在江东,岂有胄裔尚居太原?这王道玄分明假冒之徒,其祖先已欺哄慕容氏,今此子复欺哄伪秦,蒲茂到底胡夷,不辨我华夏名族,终是难分真伪。”

    莘迩闻言,抚髭笑道:“王氏世齄(zha)鼻,江东谓之‘齄王’,候那王道玄到后,卿等且观其鼻,若果齄,则王氏之贵种无疑矣,若不齄,不消说,彼必伪冒是也。”

    “齄”,意为鼻子上长的红色小疮,就是酒糟鼻上的红癍。太原王氏这个家族有一个遗传特征,即世代皆酒渣鼻。那么根据这个遗传特征,判断王道玄是否真太原王氏,其实也很简单。——却是说了,莘迩等尚未见到王道玄,蒲茂、孟朗可是已经亲眼见过他的了,王道玄肤白英俊,莫说酒渣鼻了,因其家与慕容氏联姻数代,他那鼻子又直又挺,简直是慕容氏遗传长相的翻版!也就是说,他肯定不是真太原王氏。那么,蒲茂、孟朗不知这点么?就算他俩一个氐人,一个出身寒微,原先不知此点,可一定也会有知道这点的人告诉他俩的,他俩却为何不指出王道玄是个冒牌货?无它之故,出於政治影响考虑而已。北地华族高门,清河崔、博陵崔、太原王并列一流,有太原王为臣,自是有利抬高蒲秦在北地唐士中的威望和声誉。

    莘迩当时这话说出,孙衍、羊髦等人无不大笑。

    莘迩这话,显然是戏谑之言,但等到仇敞、朱霞、王道玄等到了谷阴,也就是昨天,於四时宫中,当着满殿定西的文武重臣之面,递上“国书”,同时大声宣读了一遍蒲茂的“令旨”之后,莘迩不再有开玩笑的心情,孙衍、羊髦等人也无了大笑的兴致。

    “令旨”是朱霞读的。

    也不知是蒲秦何人起草,整篇令旨文采飞扬,辞藻华丽,这也就罢了,关键是令旨的内容。

    前边半部分,讲的是蒲秦“击灭”慕容氏的大致经过。

    描写夸张,什么“雄兵百万”,什么“弹指而定”云云,这是题中应有之义,也无所谓。

    后边半部分,则是蒲茂对定西再三侵犯关中土地的严厉指责。

    严格说来,其实这也无妨。蒲茂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派个使团来定西,肯定是有缘由的。这缘由只能是因今年定西先打天水,又占肤施等事,所以他的这个指责,实际上已在莘迩的料中。

    然而问题就出在:蒲茂的这番指责,竟是把矛头尽数放到了莘迩一人身上。

    而且用词很不好听,特别最后一段,说的是:“莘迩既获托孤之任,不能爱民以忠於君,方更辱、戮名臣,陇地士名在其右者,必以法害之,若宋方诸士,惨死何辜?以至令狐宗族,令狐京等亦为所害。既残忠良,复穷兵黩武,犯我王土!陇民怨言载道。以陇之蕞尔,焉能为我大秦之寇?迩非不知此,察其行迹,意在操兵以胁上也!不臣之心,孤已了然;陇无智士,而竟不察此乎?今从孤旨,陇如早降,令狐乐不失国公;缚献莘迩者,孤以郡侯授之。若不从孤旨,候擒贺浑邪、慕容炎,明秋此际,孤将率十四州之兵,取尔一陇!”

    ——蒲茂现下的地盘,关中有秦、雍、并、洛、荆,加上司隶校尉部,共六州;新得之慕容魏的地盘,有洛、荆、并、冀、中、豫、兖,共七州。两块地盘相加,两个洛州、两个荆州都合二为一,依然加上司隶校尉部,总共是十一个州部。等打下现为贺浑邪所据的徐、青二州,再打下慕容炎现下所有的幽州,全部相合,正好便是十四州。这且不必多说。

    只说蒲茂令旨中的这段话,说的很艺术。

    前头指责莘迩有负令狐奉“托孤”的重任,点出了他“屠戮名族、宗室子弟”等等的“恶行”,继而话头一转,把莘迩数次对关中的用兵,总结成了“操兵以胁上”,亦即指出莘迩这么做,是为了操持、掌控兵权,从而威胁令狐乐,由此与前头的“有负托孤”相呼应,得出“不臣之心,孤已了然”的结论,并质问“陇无智士”,却是把定西、蒲秦两国的“敌我矛盾”,三言两语中,转变成了莘迩与定西士人间的“忠奸矛盾”和莘迩与令狐乐间的“君臣矛盾”。

    平心而论,这几句话,确实是相当高明的一通挑拨离间,同时也表现出来,蒲茂对现下定西国中那些反对莘迩的舆论十分了解,——事实上,也正是因为了解,才会能有“陇地士名在其右者,必以法害之”、“陇无智士,而竟不察此乎”等等这些挑拨之语。

    朱霞读完,殿中顿时哗然。

    黄荣等无不大怒,个个出来指着朱霞的鼻子骂他,或向殿上坐着的左氏、令狐乐,义愤填膺地上言,为莘迩辩驳,驳斥蒲茂这道所谓“令旨”中的言论。

    也有如氾丹者,初时不言语,等到仇敞、朱霞、王道玄等退出以后,相继进言,尽管不提蒲茂书中的“不臣之心”等语,却也趁机再度请求左氏、令狐乐停下对关中的用兵。

    黄荣等人听了他们的进言,少不了,马上调转枪口,极力表示反对。

    一时间,本是一场正常接见“国外使者”的典礼仪式,却竟是因了蒲茂那书中的挑拨和威胁之语,登时变成了要不要“用兵关中”的这桩旧事重争,并且明眼者皆能看出,又这究竟要不要“用兵关中”的争论,究其根本,其背后实际则又牵涉到了“令狐乐亲政”这件大事。

    ——用兵关中,这是莘迩定下的,值此令狐乐大婚已毕,舆论颇有以为令狐乐已到亲政之时的关头,如果“用兵关中”被证明是个错误的决定,乃至被证明是个“极大损害了定西国家利益”的决定,那莘迩的让权、令狐乐的亲政,当然就是水到渠成,谁也无法阻止的了。

    故此,又有如那麴爽、陈荪、张浑等人者,俱皆默不作声。

    殿中吵吵嚷嚷了半晌,氾丹见莘迩一直不吭声,忍不住脾气,问他说道:“征虏,蒲茂檄中威胁,说明年此际,他要亲率十四州之兵,来攻我一陇,敢问征虏,对此欲有何言?”

    莘迩翻起眼皮,瞧了瞧氾丹,慢吞吞地说道:“朱石,你是怕了么?”

    氾丹愕然,怒道:“这和怕不怕有关系?”

    氾丹此人,性子刚直,前他被莘迩打发到西海郡,与索恭一起守边之日,面对柔然的寇侵入掠,尽管其父氾宽那时在谷阴朝中已然政斗失败,可他还是毅然决然,心无旁顾地坚决反击,不仅非常忠於国家,且胆色亦是绝对的有,他还真不是害怕。

    一来,他是真担心打不过,二来,也是最主要的,他正是想趁此蒲茂威胁陇州、且把指责的矛头悉数对准了莘迩的这个机会,来给莘迩造成压力,从而指望能够有助於令狐乐尽早亲政。

    他说道:“征虏前作《矛盾论》,近作《持久论》,此两篇雄文,丹皆有拜读。於此二论中,征虏数次提到‘主观’、‘客观’二词。主观者,心念也;客观者,事实也。对征虏所规范之此二词之意,丹甚认同。放到眼下而言之,秦强而我定西弱,这是不易的事实!可谓‘客观’矣。只凭一个‘不怕’,此‘主观’之论也,敢问征虏,难道就能挡住伪秦的十四州之兵么?”

    这叫做“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却难不住莘迩。

    莘迩从容说道:“能不能挡得住,我说了,你不见得信。除我以外,有两人对此最有发言权。”

    氾丹问答:“哪两人?”

    “一个是秦州刺史唐艾,他现处邻伪秦的前线;一个自便就是麴令了,得秦州之前,麴氏久在东南八郡抵御伪秦,能不能打得过伪秦,麴令必是一清二楚。……麴令,你怎么看?”

    麴爽听到这话,呆了一呆,想道:“这莘阿瓜!我安安生生地看个热闹,你都不让我看么?”

    和莘迩争来争去,争到现在,麴爽虽也得了点实利,至少河州设立后,州郡长吏多是他家的人或他家的故吏,可他吃亏的地方更多。

    现而下,不仅在军事上的实力,他远逊莘迩,——就连本是他麴氏故将,昔日麴球之心腹爱将的邴播、屈男虎、屈男见日等人都转投到了莘迩的帐下,且因了令狐妍堵门对他的那番大骂和他贪恋权势,同意出任位在莘迩之下的中台令这两件事,麴爽在定西的名望,现今也是远远地跌落到了莘迩之下,吃一堑长不了智,吃几堑,总是能长些记性的,所以,麴爽总算是听进了他的高参裴遗,於前些时向他秘语的“盛极而必衰,征虏今虽其强,然氐秦已灭白虏,霸北地矣,征虏不避其锋,反数犯之,国中智谋之士,皆非议之,征虏而不知改,复一意孤行,是其衰将至也,公不如待之”的意见,现在的打算是“韬光隐晦”,以静待时局之变。

    也因此之故,这些时的朝会,包括上次不经朝会、商议用兵上郡的时候,麴爽大多都是带个耳朵,不带嘴,只管听,听完不支持、不反对,总而言之,不表态,你莘迩想干什么就干去。

    却是浑然没有料到,他想看热闹,想等莘迩“盛极转衰”,莘迩不肯放他清闲。

    麴爽於是勉强答道:“我在台府已久,很长时间未预军事,能不能打得过,我还真不好说。”

    “不好说么?”

    麴爽不再回答莘迩的话,转向殿上,上言与左氏、令狐乐,说道:“能不能打得过,征虏一定是心中有数的。太后、大王,以臣愚见,这事儿,还是交给征虏定夺为宜。”

    莘迩立刻接口,满脸不满,正色说道:“军国大事,自当太后、大王决断,……麴令,何来交给我定夺此言?身为人臣,麴令,你岂可出此大逆不道之言!你眼中还有太后,有君父么?”

    麴爽那话,是存了私心的,说不好听点,是想抽冷子给莘迩扣个屎盆子上去,未料莘迩反应这般敏捷,反手把屎盆子扣他头上去了。他嘿然稍顷,心道,“当真巧舌如簧!却对你用兵关中此事,王城舆论本就汹汹,今又蒲茂威胁、指责之书到来,可谓火上浇油。莘阿瓜,我且不与你争口舌之能,只管静待之,静候之,看你怎么应对吧!”摆出一副“你说什么都对”的态度,说道,“是,是,征虏说得是。”再次上言左氏、令狐乐,说道,“适才那话,是臣说错了。能不能打得过秦虏,要不要停下对关中的用兵,臣意太后、大王,可与征虏议决。”

    令狐乐年少归年少,毕竟生长王室,从小见惯了权谋,而且孩童时遭过难,早熟异於寻常少年,因於此时此刻,他很快就从殿上忽然而起、渐渐浓烈起来的火药味中,嗅出了一点什么来,具体是什么,他说不上,但隐隐觉得,这似乎对他如愿地亲政是有帮助的。

    他的拳头不由攥紧,紧闭双唇,强忍着没有开口,但一双眼,透出紧张,还有些激动,转於黄荣、氾丹、莘迩、麴爽等的身上。

    左氏也感觉到了不对,她一双妙目,只朝莘迩身上去看。

    莘迩说罢斥责麴爽的话,略直起身,眼亦看向左氏。

    满殿近百朝臣之中,两人目光相对。

    莘迩神色晏然,左氏娇颜,略显慌乱。

    不知为何,莘迩心中忽是一疼,眼波化作流水,款款柔情不禁而出。左氏感觉到了他的温柔和安慰,慌乱的情绪顿得抚定,容颜重现使人不敢望之的光泽。

    相对的目光,一边柔情,一边深情,浓得化不开,融合在了一起。

    一人这时出列说道:“太后、大王,臣听黄荣、氾丹等争辩多时,所谓‘用兵关中’,听他们话意,所指的不外乎主要是前时朝廷令武卫将军、朔方太守张韶攻取上郡的此战。”问黄荣、氾丹等,说道:“我说的对么?”

    众人瞧去,说话的人是氾丹、黄荣等人都没有想到的,居然是张浑。

    黄荣答道:“不错。”

    氾丹说道:“还有秦州打天水的仗!”

    张浑说道:“秦州打天水的仗,不是大仗,先不必说。”他顾看群臣,说道,“攻取上郡的这个决定是怎么做下的,君等中可能还有不清楚的。我在这里给你们仔细地说一遍:此决定虽未经过朝会,然这个决定,那天是我等与征虏一并在太后的御驾前商议定下的,我亲笔起草的令旨,黄门侍中陈荪、黄门侍中黄荣观后无异议,俱皆署名列上,中台令麴爽因按制执行。

    “麴令,我说的对么?”

    麴爽勉勉强强,点头说道:“是。”

    张浑接着说道:“令旨早已下达,此其一也。近闻河州那边消息,张韶露布告捷的使者已到州内,沿途士民轰动,捷报言说张韶已拔肤施,此其二也。”

    他行礼向左氏、令狐乐,说道,“太后、大王,令旨早下,肤施已克,民心因此振奋,首先来说,臣以为,将士浴血打下的肤施,断然是不能因为蒲茂一道恫吓的文书就还给伪秦的,其次来说,至於以后要不要继续用兵关中,臣愚见,事关体大,何不如从长计议,放到以后再说?”

    张家是定西仅存的阀族之一,张浑是朝中的内史监,三省之长吏之一,既名高,又权重,他此一言出,算是给殿上的争论告了一个段落。

    朝会散了,莘迩到的家中,羊髦、黄荣、张龟、羊馥、傅乔,以及孙衍、张僧诚等等一干其“心腹”、“党羽”,不必莘迩去邀,络绎也都去了他家。是夜,众人会议到天亮。

    肤施的使队到谷阴之时,莘迩等人才刚议罢。

    闻得张韶的使队到了,莘迩立刻命他们去莘公府,自己也随后去到莘公府,召见问之。

    问过战况详情和他们这支使队入到定西本土之后,沿途百姓对他们这道捷报欢欣鼓舞的种种情状,莘迩没再多说什么了,只叫他们按照程序,将此捷报呈给朝中就是。

    吩咐罢了,莘迩起身,命车还家。

    莘迩在莘公府办公,从来都是早去晚归,今日一反常态,才到未久就要回家,乞大力惊奇不已,说道:“明公,怎么今天这么早下值?”

    “我病了。”

第二十一章 再使一把劲 宋君自然论

    “我看莘阿瓜他不是病了。”

    “哦?”

    “前天朝会,接见伪秦之使,他还活蹦乱跳的,却转眼之间就缠绵病榻,不能起也?”

    “那征虏若非病了,他为何不但已然连着两日未去公府上值,而且对外言称病重卧榻?”

    “他是害怕了。”

    “害怕了?害怕什么?”

    “害怕什么?一则,伪秦之使在我朝堂之上,质疑他怀不臣之心,是可见其不臣之意,就连远在数千里外的蒲秦之伪主蒲茂都知道了!诚然是昭然若揭,路人皆知矣!二来,伪秦在上与我朝的书中,威胁说明年此际,蒲茂将亲统十四州之兵来攻我一陇,对莘阿瓜执意用兵关中此事,王城舆论本就非议居多,这个消息一传出,这两天的王城舆论,更尽是指责他不该再三挑衅伪秦的声音,可谓是攒锋聚镝,众口熏天,……已成千夫之所指,他,能不害怕么?”

    “我倒觉得征虏不像是害怕。”

    “他不是害怕?那足下以为,他为何在这个时候,突然称病不起?”

    “征虏既非色厉胆薄之人,亦非不谙谋略之士,恰恰相反,征虏所擅者,谋定而后动也。你忘记宋公、氾公是怎样黯然离朝,被他驱逐还乡的了?以我之见,征虏今称病,或为其谋也。”

    “其谋也?什么谋?”

    “以退为进。”

    对话的两人一个姓祈,一个姓贾,俱是在朝为官的陇州名族子弟。他两人一个家在酒泉,一个家在谷阴所属之武威郡本地。酒泉大姓,祈、赵为首,氾丹曾在酒泉当过较长时间的太守,这姓祈的士人是氾丹的故吏;姓贾的士人,与被乞大力所害的贾珍为同族,此人亦交好氾丹。

    认为莘迩怕了的,是祈姓士人,听了贾姓士人的话,他哈哈大笑。

    贾姓士人问道:“你笑什么?”

    “若是以前,他也许还能‘以退为进’,可现在是个什么样的形势?足下莫非不清楚么?而今朝野上下,尽是请求大王亲政的呼声,莘阿瓜若於此时而‘退’,结果是何?不言自明,大王就能顺利亲政!而当大王亲政以后,朝权已还於我王,那这莘阿瓜他还能再‘进’么?”

    贾姓士人听罢此言,低头琢磨了片刻,说道:“君所言有理。”眼中发亮,说道,“如此说来,那征虏还真的是害怕了?”

    “众口铄金也,外为伪秦蒲茂之威胁,内则千夫之所指,内外交困?他如何能够不怕?”

    贾姓士人语气中略带起了点兴奋,说道:“那按此说来,大王亲政就再无阻力了啊!”

    “莘阿瓜已经害怕,大王亲政自是不会再有什么大的阻力,但我料之,莘阿瓜定然也是不会甘心,轻易把其手中的权柄交出。贾君,所以你我清流诸辈在这个时候,便需再使一把劲!”

    贾姓士人说道:“再使一把劲?君之意是?”

    “这还用我再细说么?再试一把劲,意思当然是咱们需要把王城的舆论搞得再热烈一些!最好是不仅王城议论汹汹,其它郡县、其它州郡的舆论,咱们也都给它带起来!让泮宫的学生,去宫前上书!让各郡县的名士、清流,也一起上书朝中!大张声势,以逼莘阿瓜早日交权!”

    贾姓士人被祈姓士人的这话鼓舞,握住了拳头,说道:“那咱们就一起努力,再使一把劲!争取一鼓作气,促使征虏早日交权,扶助大王早日亲政!”

    说着,他叹了口气,松开了拳头,说道,“征虏辅政以今,论以军功的话,那真是没的说,西平西域,东取朔方、秦州,南得汉中等地,着实是为我定西开疆拓土,功不可没;可要说起征虏的施政,却真的是恶政频频!

    “撤换中正、武举等等也就算了,今年春时,居然又开了一个什么‘文考’,听说征虏且是打算把这个‘文考’办为定制,明年春天要接着举行,并且还要扩大考生的来源和范围,……这如何使得?寒门贱民,通由文考,摇身一变,而竟能与你我同列!这不是乱了纲常伦教么!又闻征虏在秦州等地如今试行‘均田制’,限民占田,超出限额以外的,统统收归国有,这不是在与民争利么?我闻之,征虏有意把此制在我定西本土也作施行,这真是岂有此理!”

    这贾姓士人所云之“均田制,超出限额以外的,统统收归国有”,此事确然是有,但唐艾根据莘迩的指示精神,把收归国有的土地,却绝非是由官寺雇人耕种,而是转手都分给了无地、少地的贫民和百姓们了的,也就是说“与民争利”这四个字,完全是无中生有的污蔑之词。

    ——不过话说回来,倒也确是与“民”争利,只是这个“民”,与贾姓士人前边所说的“限民占田”之“民”,这两个“民”,指的不是寻常的百姓,而是豪强大族。

    贾姓、祈姓士人两家,皆是本地的高门,在士族垄断政治资源的此前之背景下,他们两家的子弟,包括他两人在内,都是仕途通畅,升官不费吹灰之力,且其两家无不是坐拥良田千顷、牧场多处、门下徒附数百的当地豪族,对於莘迩的“文考”、“均田”两制,当真是深恶痛绝。

    祈姓士人说道:“莘阿瓜倒行逆施!国之大蠹也。他的这些恶政不尽快废除,则我定西国将不国矣!贾君,为了国家,你我当趁而下情势大有利於吾辈之际,奋不顾身,为国除此大贼!”

    两人互相勉励。

    却二人是坐在车中的,两人结伴同行,不是去上值,而是去傅乔家。

    傅乔昨日广撒请帖,总计邀请了王城谷阴中的二十余名士,於今日到他家中高会谈玄,贾姓、祈姓两个士人算是王城名士中的佼佼者,俱在被邀之列,他俩住的很近,因是一同齐往傅家。

    车子入进“里”中,到了傅乔家门外。

    贾姓士人探头车窗外,见傅乔宅外已然停了许多华丽的车辆,多为牛车,也有乌盖长檐车,沿着里中小路分向两边延伸,各俱排出老远,又见三五士人,或白帻羽衣,斜依肩舆之上,由健奴们抬着,正过傅乔家的家门,朝内而去;或戴着高冠,披着大氅,在清秀小奴们的簇拥搀扶下,跟在那肩舆后头,也是往傅乔家门内去,就说道:“祈君,咱们下车吧?”

    “贾君,你先去吧。”

    “君欲何为?”

    “我把这几个虱子抠完再去。”

    祈姓士人是个五石散的深度爱好者,服食五石散已十余年。现至如今,肤色固是白皙得紧,可他的皮肤也早已是脆得很了,不但料子硬的新衣服穿不得,便是洗过的旧衣也不怎么敢常穿。他现在穿的这件大袍,已经两三个月没洗过了,不免衣内虱子丛生。坐在车里来傅乔家的这一路上,他捉了一路的虱子,袍内的虱子大概捉得差不多了,可还有绔内的虱子没捉。

    说着,他把袍子撩起,开始脱袴。

    如前文所述,唐人传统的绔是没有裆的,乃开裆裤。

    祈姓士人这一撩起袍子,那黑皴皴的一堆就露到了贾姓的士人面前。

    贾姓士人微微一笑,称赞说道:“君自然性情,真风流士也!且便抠之,我下车等君。”

    等那祈姓士人抠完,下得车来,贾姓士人与他携手而行。

    两人在数个健奴、小奴之随从下,踩着如似高跟鞋的高跟木屐,踢踢踏踏地入到了傅乔家中。

    应邀而来的士人太多,傅乔不可能每个都亲自迎接,且其本人而今在王城名士圈中,地位超然,俨然第一人也,名声较低的士人,也值不得他亲自迎接,所以他最多是在堂门相迎。

    贾姓、祈姓二人到了堂外,傅乔接报,乃出迎之。

    彼此见礼。

    傅乔伸手向堂内,笑对他两人说道:“君二人姗姗来迟,稍顷当罚酒三杯。请登堂入室吧?”

    “傅公请先行。”

    傅乔也不客套,便当先而行,回到堂中。

    贾、祈二人随之进入。入到堂里,堂中参差不齐的,已有十余人在座。互相又见礼过了,贾、祈二人按自己的年齿、官位、家声,於没有坐人的榻上选了两个合适的位次落座。

    自有傅家的小奴奉上茶水、糕点、水果等物。

    众人有亲有疏,互相言谈,等了约半个多时辰,余下获邀之士络绎都到。

    傅乔见人到齐,告了声罪,离榻起身,转到堂后室内,换了身衣服,然后出来。众人看去,傅乔本穿的是对襟衫子,这时换了一件裤腰上有两根长带,分从两肩绕过的衣服,形似后世的背带裤,——此衣与长柄羽扇、高跟木屐一样,都是从江左传来的时尚。他重新坐回榻上,放下手中的羽扇,呼堂下的小奴,说道:“取我麈尾来!”

    小奴把麈尾取来。

    傅乔接住,麈尾在手,他登时精神一振,就像是将军抽出了自己的剑,骑士拿起了自己的长槊,武士操起了自己的刀盾。他握住麈尾的柄,向堂中诸人一挥,说道:“群贤汇集,今日之会,高士满座!公等既皆赏脸俱到,那今天的清谈,这便开始吧?”

    一士说道:“昨日拜收到傅公召在下今日来会的书柬,观公柬上言说:今日欲论持久。在下不才,敢问傅公,此个‘持久’,可就是征虏近日新作《持久论》之持久么?”

    “正是。”傅乔执麈尾於胸前,顾视堂中诸士,说道,“请问公等,征虏的此篇新文,公等可都有观阅?”

    这士答道:“征虏前作《矛盾论》出,谷阴纸贵,闻征虏有新作出后,在下立刻拜读之,已是读过了。”

    余下群士或说读过,或说不曾读过。

    祈姓士人是读过莘迩的这篇《持久论》的,对莘迩在此论中阐述的观点,他统统不赞成,便开口说道:“征虏此作,在下也已读过。征虏於此文中虚拟了乌有、子虚二国,乌有先弱而后强,子虚先侵乌有而后弱。借由此二国前后强弱之变化,征虏提出了‘守之’、‘相持’、‘攻之’三段之论。如在下猜得不差,这乌有,显然指的是我定西,子虚者,则指伪秦。……傅公,对征虏文中的此三段之论,在下不以为然。”

    傅乔听了祈姓士人这话,颇起知己之感,心道:“你不以为然么?我也不以为然!”

    虽是得了莘迩的私塾教授,但说老实话,傅乔对莘迩此文中所提出的那些观点,却是与祈姓士人一样,也是到现在还不能接受,特别是此文末所得出之“乌有打败子虚”,亦即定西打败蒲秦是必然的,这个充满了信心的结论,他更不敢苟同,可是不能接受归不能接受,正像莘迩告诉他的“在执行中理解”,仍还是得尽力来为莘迩传播莘迩此文中的观点,他说道,“哦?足下为何不以为然?”

    “若凭此三段之论,乌有就能战胜子虚,那放之於古,弱国岂不都能凭此三段,战胜强国了?可翻遍史籍,却为何无有一例?秦强,而所以秦灭六国也,却那六国,为何无有一国凭此三段之论,而胜强秦?是以在下愚见,征虏此文,纸上谈兵,书生之言也!不足取!”

    傅乔咳嗽了声,说道:“话不能这么说。征虏乃我国朝名将,威震海内,怎能说是纸上谈兵?”

    祈姓士人招手,叫自家小奴把他的麈尾拿来,亦取握在手,挥麈昂然,侃侃而谈,说道:“不过,征虏在此文中提出的‘盛衰易变’之理,在下倒是十分赞成。”

    “是么?”

    祈姓士人顾盼堂中的二十余士,说道:“在下昨日读到了雄文一篇,那文中言语,堪称字字珠玑,那文中之论,堪称不易之论!此文,堪称日月不刊之书也!在下读后,膺服至极!”

    众人俱皆好奇,不知祈姓士人说的这篇文是什么文?

    傅乔问道:“请教足下,此文何文也?”

    “便是宋君新作之《自然论》!”

第二十二章鉴教扬长去丹上劾奸书

    “宋君”何人?宋鉴是也。

    要说这个宋鉴,不愧高门子弟,少有声誉,其人确有才华,尤其擅长玄谈,故而在得读莘迩的《持久论》之后,於短短的一两天中,他竟是就写出了针锋相对的此一篇《自然论》出来。

    顾名思义,《自然论》所述者,自然兴衰之理也。

    他没有仿照莘迩《持久论》的文体,虚构两个国家,来阐论自己的观点,而采用的是当下论文通常之文体,——基本类如后世的论文文体,通篇读下来,字面上的意思,他似乎只是在论述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等等之类的自然之理,然有心人却分明可以从中读出他内含的深意,即:现在的蒲秦正处於上升阶段,换言之,日渐兴盛的时期,当此之际,作为“衣冠委地、权臣当国”,而却与蒲秦正好相反,如今则是江河日下,“国家不国”的定西,那么在面对蒲秦,在与蒲秦打交道时,最好的选择当然不是“昏聩”地进攻,而宜当是“以柔克刚强”。

    在这篇论文中,宋鉴广征博引,不但老庄之言,常现文中,孔孟之语,亦数次出现,乃至释家之文,他也有引用。当真是文采飞扬,而且单从这些引用之语,便足可见其人之学识渊博。

    莘迩的《持久论》与之相比,就显得有些大白话了。

    这些且不必说,只说祈姓士人道出“宋君新作之《自然论》”此话之后,堂中群士,有那与宋鉴、氾丹友善的,与这祈姓士人一样,也已经看过宋鉴的这篇《自然论》了,就相继接口,无不对宋鉴此文称赞有加。

    傅乔还没有读过,遂说道:“宋君此新作,祈君可有携带?愿赐一观。”

    祈姓士人伸开手,伺候於其榻后的小奴,即取出一卷文稿,奉给了他。祈姓士人却是不接,麈尾前挥,示意小奴把文稿直接呈给傅乔。小奴便弯腰碎步,上至傅乔榻前,把文稿奉上。

    傅乔拿住,展开而读。

    观前边诸语,多是司空见惯之语,也就罢了,却於后边,一句话入到其眼,傅乔心头不觉一跳,想道:“这话……,哎呀,这明明是在和明公的《持久论》唱反调啊!”

    莘迩所作《持久论》之主要观点,即是祈姓士人所总结的,“守之”、“相持”、“攻之”,这一个“三段论”,但还有两个细节,祈姓士人没有说,两个细节便是:在“守之”阶段,不能只单纯的守御,单纯的守御只会造成绝对的被动,所以还应当於有利之时,主动进行一些小规模或中等规模的进攻作战,此其一;到了“相持”阶段,进攻作战应当逐渐增多,此其二。

    很显然,莘迩“应当於有利之时,主动进行一些小规模或中等规模的进攻作战”云云,是在从理论的层面,向士人们解释为何他会发动秦州进攻天水和张韶进攻上郡这两场战事。

    却傅乔在宋鉴《自然论》之后文中看到的那句话,说的是:“月盈则亏,水满自溢,此人皆周知也,而值月尚未盈,阴云骤雨,或可遮其色,终不能损月之盈也;复值水未满,千夫舀之,或可扰其烦,终不能损水之满也。僧家云‘深信因果,不谤大乘’,因果也者,自然之理也。唯顺因果,乃得大乘。三代以降,历朝古贤,岂有背自然之道而竟成事功者?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是以自然不可逆也,不识此者,不亦愚夫也哉!”

    “阴云骤雨,或可遮其色”、“千夫舀之,或可扰其烦”,这两句,明明显显,针对的就是莘迩“应当於有利之时,主动进行一些小规模或中等规模的进攻作战”此个论点。

    宋鉴想要表达的意思很明白,就是你再进攻,也无济於事,也挡不住蒲秦的兴盛势头,不仅挡不住,反而还会给定西招来灾祸。这就叫“不识此者,不亦愚夫也哉”!

    祈姓士人问傅乔,说道:“傅公,看完了么?”

    “看完了。”

    祈姓士人问道:“傅公以为宋君此文何如?”

    “洋洋洒洒,大笔如椽,是篇好文章。”

    祈姓士人摇着麈尾,说道:“如此,傅公是赞成宋君此文中的论意了?”

    傅乔是相当赞成的,可他不能表示出自己的观点,“理解中执行”五字再次浮上他的心间,他努力把思路转回《持久论》上,想了一想,说道:“今日我请君等来,是为了谈论征虏的《持久论》,宋君此篇虽佳,不在今日的谈论之列,且先到一边,来日再作讨论,好不好?”

    祈姓士人说道:“傅公此言大谬矣!”

    “何处谬了?

    祈姓士人说道:“较以征虏与宋君的此二论,征虏小逊文思,我好有一比,征虏之文与宋君之文相较,那简直就是萤火难与皓月争辉!宋君这等佳文在此,吾辈不作议论,反去谈论征虏之文,……傅公,你这很有拍征虏马屁的嫌疑啊!公不担忧公的清名会因此受损么?”

    傅乔怔了怔,说道:“我断无此意!”

    祈姓士人说道:“傅公,若无此意,那今日咱们就议宋君之文!”

    傅乔是个温良脾气的好人,缺少机变,今天他请这些士人来家,是莘迩给他的政治任务,他却委实没有想到会有一个祈姓士人这样的人,在高会清谈刚开始之时,就出来“搅局”似的,搞出这么些东西来,一时无了应对之法,面现为难,手里的麈尾也忘了再挥,说道:“这……”

    祈姓士人说道:“傅公不愿么?”

    “宋君此文,我看咱们还是改日再议……”

    不等傅乔说完,祈姓士人猛然起身,挥着麈尾,点向傅乔,鄙夷地说道:“我此前以为傅公你是个清正的长者!却今日乃才知道,傅公你赫然是个溜须拍马、趋炎附势之徒!吾虽不才小子也,不屑与公为伍!”收起麈尾,向堂中诸士作了个礼,说道,“在下告辞。”

    说完,他顾视贾姓士人,问道,“贾君,你是留下,还是跟我同走?”

    虽然傅乔现下名冠王城,是清谈的领袖,贾姓士人不欲得罪,可一则,贾姓士人是与祈姓士人同来的,二来,两人素来交好,王城士人俱知,因是,如不与祈姓士人同走的话,未免会有污己名,只能选择与他同走,也就起身,向傅乔和诸士行过礼,遂与祈姓士人一起离堂。

    却走到堂门口的时候,祈姓士人略停下脚步,勾头朝下,伸手入袴,摩挲了片刻,捉出一物,随手抛到地上,然后继续前行。堂中诸士看去,见那被他丢落的,是个肥大的虱子。

    出了堂门,祈、贾两位士人穿上他俩的高跟木屐,自去了。

    到了傅乔家外,两人钻入车中。

    贾姓士人埋怨祈姓士人,说道:“傅公清正君子也,你适才堂上,如何能辱傅公阿谀?又一言不合,就扬长而去。祈君,傅公乃我王城清谈之首将也,你这样做,对咱俩怕无好处!”

    祈姓士人笑道:“是我的错,没有提前告诉你。我不瞒你,今日面责傅公,扬长而辞,这其实不是我的主意。”

    “不是你的主意?那是谁人主意?”

    祈姓士人说道:“自是宋君所教。”

    “宋君?”

    “我得了傅公的邀柬之后,便谒见宋君,宋君於是教我今日到傅家后,不妨如此言行作为!”

    “……祈君,宋君教你这么做,是为何故?”

    祈姓士人说道:“还能有什么其他缘故?自然是为了‘再使一把劲’!你我在到傅家前,於车中我不是对你说到,吾辈当把王城舆论搞得再热烈一些么?贾君,我今日做下此举,你且待之,明日王城舆论必皆尽是言说此事之声,……那这王城舆论,不就热闹起来了么?而且贾君,你我之名也定然会随着此事,传遍国内士林,自此名声大噪,岂不一举两得,两全其美!”

    贾姓士人听了,说道:“原来是这么个缘故!君所言甚是!”笑道,“若果能名声大噪,你我从此跻身一流,此皆君之功也!”

    祈姓士人哈哈大笑,手摸入衣,又抠捉了起来。

    他这身上的虱子,居然像是捉之不尽。

    却说祈姓、贾姓二士离了堂上,本来傅乔对莘迩的这个“政治任务”就有抵触心理,於下更是因被祈姓士人这么一闹,弄得他也是脸面无光,干脆就破罐子破摔,草草结束了这场清谈。

    待到各怀心思前来,最终大多“尽兴而返”的那些士人们辞别之后,傅乔转入后宅。

    没能完成任务,又掉了脸面,深怀郁闷,傅乔到妻妾屋中,逗弄了会儿子女,却那郁闷之情,终是难以排解,遂去到书房,唤常用的那个俊俏小奴进来,刚扎好架势,正要泄泄郁气,门外一奴禀报:“大家,乞君来了。”

    “他来干什么?”

    “说是征虏召见大家。”

    傅乔忙不迭穿回衣服,没再穿那背带袴,换了衫子大氅,收拾整齐,先让那小奴出去,自己在室内又静坐片刻,稳下了心神,乃褒衣博带,缓步而出,到至前院。

    乞大力已经等他多时了,见他出来,说道:“傅公,怎么这么半晌才出?”

    傅乔说道:“我刚才在作画,绘了一幅山水隐士图,正到关键之时,不好丢笔就走,故是稍有耽搁,劳君久候了。”

    “赶紧走吧!”

    傅乔跟上乞大力的步子,边走边问,说道:“明公召我,是为何事?”

    “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

    乞大力骂骂咧咧,说道:“氾丹那狗东西,今天上书朝中,污蔑明公,说什么明公奸佞,误国欺君!又说什么明公其实没病,所以称病者,是欲以此来威吓大王和朝中诸臣,……他娘的!这狗东西,真是狗胆包天!除此以外,又有十几个各官寺的狗官,跟着他一同,亦上书朝中。”

    傅乔大惊,说道:“氾丹何时上的书?”

    “上午时候。”

    “今天非是朝会之日!”

    乞大力一脸怒色,说道:“这狗东西前呼后拥的,带着那十几个小官儿,去了四时宫外,兴师动众的,亲自捧书,太后闻之,特地从灵钧台赶到了四时宫,於是接了他的这道上书。”

    “那十几个官吏上书的内容为何?”

    乞大力啐了一口,说道:“无外乎河沟里撒尿。”

    傅乔不解其意,问道:“此话怎讲?”

    “随大流!与氾丹那狗东西上书的内容大差不差。”

    傅乔忧色满面,说道:“这可真是一件大事!”

    因为太过担忧,他走路的步伐不觉变慢。

    乞大力虽为胡夷武夫,跟着莘迩这么久了,政治眼光当然还是被影响出来了些的,也知这确是件要紧的事,唯恐耽误了莘迩的时间,急着带傅乔到莘迩家,向莘迩复命,嫌他磨蹭,扭头催促,说道:“你快点!”见傅乔面色发白,汗水涔出,说道,“老傅,你又虚了?”逢人就送肉苁蓉、枸杞,早成乞大力的惯例,下意识便要探手入囊,及时反应过来,把手收住了。

    出了傅家家门,乞大力扶着傅乔上到随他而来的车中,自则骑马,立刻出里,往莘迩家去。

    到了莘迩家中,乞大力带着傅乔,直奔堂外。

    傅乔到时,见堂中坐了七八人,黄荣、孙衍、羊髦、羊馥、张龟、张僧诚等人俱在。

    乞大力留在外头廊上。

    傅乔脱去鞋履,进到堂中,下揖行礼,说道:“乔迟来晚到,敢请明公恕罪。”

    堂上主坐,坐着的正是莘迩。

    但见莘迩气色极好,却哪里有半点生病的样子?

    氾丹说他装病,这话还真是丝毫不错。

    莘迩并无异状,从容一如平日,说道:“老傅,不必多礼,入座吧。”

    傅乔起身,寻了个榻,坐入其上。

    他来之前,莘迩正与黄荣等人说氾丹上书此事,他这一来,打断了莘迩等人的话,莘迩暂时也就不再继续方才的话题,笑问傅乔,说道:“老傅,我知你今天召请谷阴士流高会,本不该找你来的,可有些事,非得问你才能知,故遣大力往去相请,没有扰到你们清谈的雅兴吧?”

第二十三章 赞成多侨寒 忽闻高充还

    在来莘家的路上,傅乔就在想:“如果明公问我……,不是如果,明公肯定是会问我的,问我今日清谈结果如何,我该怎么回答?我说清谈刚开始,我才刚揭了个题,大家什么都还谈论,就被那姓祈的小子搅了局么?明公听了我这回答,或会追问於我,‘你身为王城清谈之前辈领袖,难道就没有法子对付那个后生晚辈么’?我又该怎么回答?……,是了,我可答以‘乔此前辈领袖,靠的是博雅大度,况其后生小子,吾岂可自堕身价,与之一般见识’?这样回答,既挽回了脸面,又显出了我的高人风度,明公听后,应该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吧?”

    虽是琢磨出了答辞,到底不安,不知能否蒙混过关。可是实在没有想出别的回答,这时听了莘迩之问,他就诚惶诚恐地起身,下揖说道:“启禀明公,乔从明公之令,今日确是邀了名士二十余子到乔家高会,唯是玄谈未久,就被一人扰局,故此乞君到乔家传明公召唤之命时,名士们却是都已提前散了。”如此这般,把想好的说辞说了一遍。

    说完,傅乔也不敢抬头,忐忑不安到等待莘迩的“宽容理解”或者“勃然大怒”。

    堂中略微安静了片刻,响起了莘迩毫无变化的声音,傅乔听他似是含笑,语气温和,闻他说道:“原来如此。罢了,也不打紧,过两天你再举办一次这种高会就是。”

    傅乔提了半天的心落到腹中,自以为得计,心道:“明公果然无话可说了。”恭敬应道,“诺。”

    “坐下吧,老傅。”

    看着傅乔坐下,莘迩摸了摸短髭,自我检讨,想道:“老傅是个好人,虽然因此名美,然若碰到故意捣乱之属,他不免束手无策,这事是我办得不好,不该只叫老傅一人搞这个高会,至少该给他配个会应变的副手才行。”此个念头且不必对傅乔说,他问傅乔,说道,“老傅,今儿个叫你来,主要是两件事想问你。”

    傅乔说道:“是何两事也?请明公示下。”

    莘迩说道:“便是我前时给你的交代,我前时不是叫你摸摸王城舆论的底么?一个,摸一摸与我《持久论》论调相反的士流有多少;再一个,摸一摸赞成现阶段向蒲秦用兵,或不反对向蒲秦用兵的士流有多少,此即我欲问你之二事也,……你摸清楚了么?”

    傅乔答道:“自领命以后,乔下了大功夫,这两件事现今大致已然摸清,便是明公不问,乔也正准备禀与明公。”

    “你说吧。”

    “与明公《持久论》论调相反,也就是反对用兵蒲秦的士流,大约占了在都士人的将近四成;赞成或不反对向蒲秦用兵的士流,大约占了在都士人的六成多些。士人以外,泮宫中学生们的态度,乔也摸了一模,学生中为胡酋子弟者,绝大部分支持用兵蒲秦;为唐士或寒门子弟者,约七成支持用兵,——乔也问过了,为何学生支持用兵的比重较以士人为多?这是因为两个缘故,一则,阴师等泮宫里的师长,大多是支持明公用兵蒲秦的,这影响到了学生们的态度;二来,则自就是因学生们大多年轻,年长者也不过二十余,年少者十余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所以两个缘故合在一处,学生们支持明公打秦州、打上郡的占比就多於士人。”

    傅乔的这一番调查,倒是可以用“详尽”二字来形容,比之他今天在玄谈高会上的灰头土脸,堪称一个成功,一个失败。却也不足为奇,但凡少机变、性子踏实的人,做调研工作一般都是能沉下心,做得不错的。莘迩很满意傅乔的这个回答,说道:“反对的士流占了将近四成?”

    傅乔说道:“正是。不过,明公,反对的士流虽然不到四成,然因反对之士多为我陇之高门子弟,皆是素有‘虚名’的,所以他们造出的舆论声势,也才会反而是大於赞成、不反对用兵秦州之士所造的舆论声势。”顿了下,看了眼莘迩的面色,补充说道,“赞成、不反对明公用兵秦州的,其中之高门子弟略少,多是中品、下品之士,以侨士、寒士为主。”

    “你这么一说,我心里就有数了。老傅,这差事你办得好,算你大功一件。”莘迩目光转向羊髦、黄荣等人,抚髭笑道,“我本来还想多病几天的,於今看来,却是明天我就可病好了。”

    黄荣神色阴狠,说道:“明公,荣斗胆谏言,这次明公一定不能再心慈手软!必要将这回跳出来的那些个把持风议、挟舆论以自重,妄评国政、污蔑大臣的所谓‘清流名士’一网打尽!来一个斩草除根!如此,当此氐秦已霸北地,我定西外患愈重之秋,明公之后才能集中全力,领我等忠臣义士御患保国!”忍不住埋怨莘迩似的加上了一句,“明公,就如那氾朱石,此人执迷不悟,已然是数次攻讦明公!荣真不知明公为何却一而再,反而复地不惩治他,且擢其高位!前年定立三省六部此制时,荣之愚见,就不该把氾朱石从西海召回!乃有今日之事!”

    “朱石啊,此人尽管一心与我作对,然他与宋方、宋翩等人不类,不但其人心中,还是有国的,对我定西他很忠诚,并且其人亦有能力。景桓,我历来用人、举人,只看其忠、其能,至於是不是与我作对,我并不在意。”莘迩晏然的姿态,从容的话语,一副尽心为国的样子。

    黄荣说道:“明公一心以国为重,这一点,荣等谁人不知!明公举贤不避仇,荣钦佩至极!”

    “我与朱石有什么仇?虽然政见不同,然而都是为了国家,不能称仇。”

    黄荣应道:“是,是,是荣说错了。”

    傅乔呆坐一边儿,听了这么会儿,通过黄荣“必要将这回跳出来的……”云云,“一网打尽”此话,隐约猜出了莘迩适才“明天我就可病好”这句话的意思,又惊又喜。

    惊的是听话音,莘迩好像是要对反对他的王城士人们“举起屠刀”了,喜的是毕竟他依附於莘迩,与莘迩早是一荣共荣的关系,莘迩如果倒台,那他,——包括此时堂中的黄荣、孙衍、羊髦、羊馥、张僧诚等人,任谁一个只怕都落不了好去,若是莘迩已有了应对这次王城舆论、朝中反对加上今日氾丹上书等等诸麻烦的办法,那当然是再好不过,他睁大眼睛,说道:“明公,……敢问明公,可是已有解决氾朱石等上书太后,污蔑明公等事的对策?”

    莘迩笑道:“什么解决不解决的?我方才不是说了么?朱石他虽再三攻讦於我,今日,又上书攻讦,然我与他毕竟同殿为臣,且他心中是有我定西国的,谈不上‘解决’两个字。不过,景桓刚才说得也对,值此我定西外患愈重之秋,也的确是该统一一下君臣上下,齐心向外的思想了,不能总是闹内斗,作些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所以为此,我确是想了个办法出来。”

    黄荣暗暗称赞,心中想道:“明公的‘大义凛然’是越来越做得好了!”

    傅乔没有黄荣的“政治高度”,带着点紧张,目光不离莘迩的脸色,问道:“敢问明公,是何办法?”

    莘迩看向张龟,说道:“长龄,也该到到老傅知道的时候了,你来告诉他吧。”

    张龟便将日前莘迩与他们商量出来的“对策”也好,“办法”也好,说与了傅乔知晓。

    傅乔闻罢,心中滋味,五味杂陈。

    众人在莘迩家中,就这个办法,又再细细地商议了一回,定下了具体的行使步骤。

    然后,入夜前,众人拜辞,分别回家,这就准备开始动手。

    黄荣等人也就罢了,傅乔却是回到家中,长吁短叹,闷闷不乐。

    他的爱妾问他:“大家,你这是怎么了?”

    傅乔没有回答她,踱出室外,负手望月,只见秋月清冷,院中的果树、花草尽皆被笼在清辉之下,而傅乔觉得,他比那果树、花草更冷,回想在莘家听到的莘迩与黄荣等人定下的就那办法而打算施行的具体细节,他竟是如似遍体森寒。

    他叹道:“乱世不如犬,信哉斯言!细民难,士人难,做官也难!看官那威风,高高在上,看那士矜贵,不与百姓同伦,而到头来,却俱朝不保夕!”一个念头浮上心头,“何不若范蠡,泛舟五湖?”还到室内,问那小妾,说道,“如有一日,我做了范蠡,你愿做我的西子么?”

    那小妾骇了一跳,说道:“大家,藩篱可万万坐不得!那编篱的竹子,尖头利得很!这要坐上去,大家的尊臀怕是吃受不住!大家还是坐大家的席吧。再则说了,贱妾岂敢坐大家之席?”

    傅乔顿时大感无趣,挥手叫这小妾出去,究竟还是唤了那个常用的小奴进来,且摆弄一回,终是泄了些许的郁气出去。酣睡一夜,早上起来,吃过饭,喝了杯用乞大力送他的枸杞泡成的药酒,接着打了一套五禽戏,穿戴整齐,衣冠整束,命车起行,去中台礼部上值。

    傍晚下值,傅乔回家。

    次日是朝会之日,傅乔作为六部尚书之一,当然是朝会不可缺少的一员。

    却这日朝会,莘迩依旧没有参加,——尽管莘迩说他的病可以好了,然因时机未至,一人还未到达谷阴,故是这日朝会,莘迩还是以患病为辞,没有与会。

    朝会上,氾丹再次上书,上书的内容与他前日那道相同,仍是抨击莘迩误国的,不同的是,在这道上书中,他进一步的,明确提出了请求左氏还政於令狐乐,亦即明确地提出了马上让令狐乐亲政;并且,他这次上的是个联名书,下有三二十个官员联合署名,这显是经过了昨天一日的串联,在“倒莘”、“吁请大王亲政”此两事上,氾丹得到了更多人的支持。

    黄荣等都参加了朝会,对氾丹的这道上书,黄荣等人无人表态。

    早在莘迩称病之日,令狐妍就进了趟宫,故此对莘迩“解决麻烦”的办法,左氏实是第一时间就知道了的,比傅乔知道的要早得多,因而黄荣等人虽不表态,左氏并不慌张,她留下了氾丹的上书,只说等到下次朝会的时候,再由朝臣们对此讨论、决定。

    “下次朝会讨论氾丹的此道上书”,氾丹,自然是等不到了。

    第三天,傅乔已是等了两天的消息传到:出使建康的高充带着使团回到谷阴了。

    消息传到时,氾丹正在中台。

    他愕然问那传此消息之人:“高充何时到的国中?”

    传此消息之人是中台礼部的一个吏员,他回答说道:“十天前,高充就到河州了!”

    “为何我竟无闻?”

    那吏员说道:“何止公无闻!就是下吏,也没有听说!”

    氾丹气急败坏,怒道:“是傅乔把这消息隐瞒了么?”

    出使归礼部管,故那吏有他“也没有听说”此一说,傅乔是礼部尚书,故氾丹有此一问。

    那吏员说道:“应该不是,下吏瞧傅尚书的样子,好像他也是刚知此事。”

    “那难道是……”

    “……只怕是征虏把这消息给瞒下的。”

    氾丹怒气更盛,拍案说道:“此等大事,莘阿瓜也敢擅做隐瞒!”

    不愧被莘迩看重的男人,氾丹脑子转得不慢,很快就推料出了莘迩隐瞒此事的最大可能。

    他怒气稍收,面色略沉,说道:“莘阿瓜把此事瞒下,莫不是……?”问那吏员,“除掉江左天子给大王的圣旨,高充带回的可还有其它圣旨么?”

    那吏员说道:“其它圣旨?下吏不知。”问氾丹,说道,“公为何有此一问?什么其它圣旨?”

    氾丹起身下地,转了两圈,哼了声,说道:“你有所不知,高充前次出使建康,给莘阿瓜带回了个征虏将军的江左封授,这次他出使建康,莘阿瓜必定还会让他代自己向江左讨官儿。哼哼,莘阿瓜之意,我岂不知?无非是指望借江左朝廷之名,来压大王、压我辈!”

    那吏惊道:“要是这样的话,如果高充替征虏问江左要来了别的官儿?那可怎生应对?”

    氾丹咬牙说道:“随便高充为他要来什么官儿,咱们只认准一条,逼他还政於大王!只要他交了权,大王亲了政,定西从此就是我辈说了算,那便江左授给他的官儿再高,又有何用?”

    那吏想了想,是这么个道理,佩服说道:“公深谋灼见,固当如是也。”

    高充回到谷阴,没像前两次出使回来后那样先去拜见莘迩,而是不作休息,直接去了四时宫,求见左氏、令狐乐复命。这个消息也不多时就传到了中台等谷阴的各个官寺。又不久后,再一道消息传来,左氏、令狐乐到了四时宫,接见高充。随之,左氏的懿旨传出,言说高充禀报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召朝臣入宫议论。氾丹便接旨进宫,在四时宫门口,迎面碰见了莘迩。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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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室偏安江南,六夷入侵争霸。海内鼎沸,群雄并起。鹿即谁手,需看谁才能脱颖而出,得到天命。即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即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即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