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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子曰     即鹿txt下载     即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四章自今非王臣请从赴襄武

    莘迩刚下车,一眼看到了氾丹,忙露出亲切的笑容,下揖行礼,与他打招呼,说道:“朱石。”

    氾丹“哼”了一声,只当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挺身昂头,自往宫里行去。

    莘迩三步并作两步,快步追上,喊他,说道:“朱石,且慢,等一等我。”

    氾丹犹是不理,只往前去。

    莘迩已追到氾丹身边,索性拽住他的衣袖,埋怨也似地说道:“朱石,你怎么不理我?”

    氾丹甩袖,却莘迩闲暇时常常射箭练武,力气比他大,他一下没甩开,怒道:“你拽我作甚?”

    “我喊你两声,你没听到么?”

    “喊我干什么?”

    “我这一病,连着好几天没能上值,上次朝会我也没能参加,你算算,多少天没见你了?朱石,以前时常得以见到卿时,我还不觉得,如今多日不见卿,我竟是觉得自己都鄙吝起来了!朱石,我当真是一日不可无卿啊!……唉,我如此想念於卿,卿都不想我么?”

    莘迩语气诚恳,然听入氾丹耳中,却使氾丹嫌恶不已。

    他说道:“征虏,你我之道不同,这想念,还是不想为好。”

    “你骗我!”

    “我如何骗你了?”

    莘迩说道:“朱石,你若不想我,为何前天你特地呈给太后的上书中,却提到了我?不但提到了我,通篇说的都是我!……朱石,若我料之不差,我病的这些天,你也必是十分想我。朱石,不是我说你,你说咱俩同殿为臣多少年了?我病了,你也不去看看我,说不过去啊!”

    氾丹受不了莘迩这话,暗道“无耻之尤”,冷笑说道:“看你?征虏,我倒愿你一病百日!”

    “一病百日”,倒非是诅咒莘迩病重不起,氾丹这话是另有含义,便是依前代秦朝到今一贯行之的规制,凡官员告病百日,不得视事,而又无赐告者,依律,一概免职。也就是说,氾丹这话的意思是,莘迩你最好一病百日,自己免职,也省得别人费事,再去弹劾、免你的职。

    莘迩亦不生气,收回拽氾丹衣袖的手,摸了摸短髭,说道:“亏得太后派去给我诊治的那几位医士,不愧俱皆名医,堪称个个妙手回春,我这病,却是几天汤药下去,已然好转矣。”

    “确实名医。”

    “哦?朱石你知道太后遣去给我诊病的那几位医士都是谁么?”

    “不知。”

    “那你为何说确实名医?”

    “征虏,我瞧你气色,红光满面,精神十足,这精神头倒是比我上次见你时还要强上三分,又哪里像是重病以后?所以我说,那几位确实名医,何止妙手回春,简直是妙手造春。”

    莘迩哈哈大笑,说道:“放心吧,朱石,等你哪日有病时,我一定会乞请太后,把那几位医士也派去给你诊治!一定叫你小病一日好,大病三日愈!而且愈后,亦如我这般精神十足。”

    “罢了,太后的恩典,我怕无福享用。”

    到达四时宫外的朝臣渐多,众人都注意到了莘迩与氾丹两人的“边走边聊”,远处看去,只见莘迩笑容满面,氾丹虽然脸色不太好看,但两人对话不断,而且两人身体与身体的距离很近,居然给人了一种他俩似乎相当亲密似的错觉,搞得不少人心中纳罕,便频频目注过来。

    氾丹注意到了这些视线,懒得与莘迩再多说,加快脚步,闷头直往宫中进。

    莘迩也加快步伐,依旧紧紧跟在他的身侧,一边走,一边说道:“朱石,慢些、慢些,我病才好,腿还有些软,走不得太快。”口中这么说,步伐却是龙骧虎步,端得走了个虎虎生风。

    入到宫内,沿宫道而行,过几座小殿、游苑,到了四座主殿之外。

    时已入秋,上朝的地方换到了秋季用的“刑政白殿”,现下初秋七月,具体上朝的地点是在刑政白殿三座殿中的左侧一殿。如前文所述,此殿之主色调是白色,在周围其余青、红、黑三座不同主色之大殿和附近各色花木的映衬下,琼宫玉殿一般,十分的素雅洁净。

    进到殿中,氾丹总算是甩掉了莘迩。

    氾丹立在殿内中的左手边,莘迩到了他自己的位置,殿内的右手上首站定。

    麴爽、张浑、陈荪、黄荣、曹斐、孙衍、羊髦、傅乔、张僧诚等群臣络绎进来,各至己位站好。待应该参与此次朝会的大臣悉数俱到,殿中御史核点过人数以后,报将上去。没等多久,左氏、令狐乐二人即从殿后的门内入来。群臣拜倒相应。左氏、令狐乐坐到丹墀上的主位。

    就由一个内宦,代左氏、令狐乐下达令旨,说道:“太后、大王驾到,有事上奏。”

    高充也在殿中,便出列说道:“臣高充有事奏禀。”

    殿中众臣在接到旨的时候,和氾丹一样,都已得到通知,皆已知了这次临时的朝会,正是为从建康返回到都的高充而召开的。黄荣等早已知晓高充向左氏、令狐乐禀报的那件“重要的事情”什么,氾丹等还不知道,知道的面色不变,不知道的无不凝神贯注,等他道出。

    左氏轻启丹唇,说道:“且奏。”

    高充行礼毕了,手捧一卷圣旨,大声说道:“臣前遵太后、大王令旨,出使建康,进贺新天子登基,赖太后、大王神德,幸不辱使命。今臣自建康还至王都,带回了圣旨一道。”

    左氏已经看过这道圣旨了,便说道:“你读给诸公听听。”

    高充应诺,展开圣旨,侧身向群臣,遂开始读诵。

    氾丹等倾耳细听,前边、中间,这些圣旨的内容可以忽略过去,都是些套辞、套话,认可了定西对大唐的忠诚、赏赐令狐乐了一些回礼,如此而已,最后一段的内容却乃是关键。

    听那高充读道:“皆言定西以一陇之地,抗举世之胡,西则西域胡国、北则柔然、东北则拓跋鲜卑、东则氐蒲、南则吐谷浑鲜卑也,诚哉斯言!而虽处窘迫之境,犹坚战不已,闻汝国使高充,备述征虏将军莘迩一意进克中原,光复神都之志,朕心嘉之,今拜莘迩使持节、督陇秦河沙四州及汉中等地军事、征西将军,侍中如故,赐金、缎各若干。”

    这段话一出,殿中登时沸腾。

    倒也不是有人敢大声说话,然交头接耳者比比皆是,殿中执法御史不得不出来维持秩序,在其严厉地责备、乃至进言弹劾之下,沸腾的气氛这才被制止下去。

    氾丹神色变幻,心道:“果然是从建康搞来了有利於莘阿瓜的圣旨!征西将军、侍中如故且不说,使持节和督陇秦河沙四州及汉中等地军事,这两个官衔却是……,如按此旨令,岂不是不仅我定西军权,甚至我定西二千石以下官员的性命,自此就都要尽归莘阿瓜之手了么?”

    都督军事且不需多言,自是管军权的。

    “使持节”,则是持节类权力中最高的一等。持节类权力共有三等,由低到高依次是假节、持节、使持节,假节得杀犯军令者;持节得杀无官位人,若军事得与持节同;使持节,“得杀二千石以下”。换言之,有了“使持节”这个权力在手,二千石以下的官就可不奏而诛之。

    ——所谓“二千石”,当下之官制,尽管早已是通过《九品官人法》,把之定为了官职九品,主要是按“品”来定官职尊卑的,然毕竟前代秦朝数百年,对后世的影响很大,故是前代秦朝按“石”,亦即按年俸数量之多少来定义官职尊卑的制度现尚未完全淘汰。两者算是并行。

    氾丹转目莘迩,见他老神在在的模样,一股恶气升出,目光不善地看着他,心道:“什么‘闻高充备述’,这俩官,肯定是莘阿瓜指使高充主动向建康朝廷讨来的!……使持节、督四州军事,皆重得不能再重的权了!却为何朝廷竟就允了?给了阿瓜?”

    猜到了莘迩可能是从建康讨来了有利於他的圣旨,没有猜到建康给他的权力会这么大,这出乎了氾丹的意料。对於此点,他暂时想不明白,便且放到一边。

    继续急寻对策,他想道:“哼哼,莘阿瓜却是打得一手好如意算盘!扯着虎皮做大旗,指着靠建康的这道圣旨、这几个任命就继续操持我定西的大权么?但我定西建国已数十年,名为唐之藩属,实早独为一国,所以仍称藩属者,为凝聚民心罢了!这朝廷的官儿有几士真的看重?……我却是正可借此机会,逼他还政大王,只要他把权还给了大王,建康给他的官儿再高,鞭长莫及,又有何用?”

    想到这里,氾丹定计,於是出列,捧着笏,朗声说道:“征虏之名,远扬建康,可喜可贺!建康予征虏的封授甚重,由此足可见出,建康对征虏的期望之高、期盼之殷,臣亦为征虏喜!然而大王、太后,臣愚见,如今既然建康给了征虏如此之高崇的封授,那么征虏作为建康朝廷之重臣,似就已不宜再居我定西国中之臣职,因是,臣恳请大王、太后,准征虏自辞!”

    高崇刚读完圣旨不久,莘迩还没有说话,哪里的“自辞”?这显是氾丹在逼他表态。

    左氏如水的双目,落到莘迩身上。

    莘迩出列,下揖行礼,说道:“臣以为,氾丹所言甚是!”

    氾丹说道:“怎么?征虏不……,你说什么?”

    莘迩扭过脸,笑吟吟地看着他,说道:“我说卿所言甚是!”

    “我所言甚是?”

    “正是!”

    “……,如此,征虏你是同意自辞了?”

    莘迩转回身形,对着左氏、令狐乐说道:“如氾丹所言,臣今既为朝臣,不宜再居定西职任,臣因请辞录中台事等定西诸官,恳乞太后、王后应允。”

    令狐乐的小拳头,又一次紧张地攥起,他立刻去看左氏。

    左氏微笑说道:“设无将军,便无定西今日,定西得有今日,将军之元功也!今将军虽得天子封授,然征虏此职,岂不也是早前建康所授?又何必於今而辞录中台事等我定西之官呢?”

    莘迩说道:“是臣以前没有想到此节,今日得了氾丹的提醒,乃知过往之咎。臣愿知咎改之。”

    氾丹心道:“我说莘阿瓜怎么会愿意自辞,看太后给他的答复,这定是莘迩与太后事先就已说好的,他假意辞官,太后则不允之,这样,录中台事此官,他就还能做,我定西的朝政权柄他就还能握!哼,我怎会叫你如愿!”提起了劲,只等左氏再留莘迩,他就便执理进谏!

    张开的两只耳朵,听入了左氏接下来的回答。

    氾丹听左氏说道:“将军如是执意请辞,我也不好多做劝阻,那就听将军的吧!”

    氾丹再度愕然,心道:“……这,这,……太后这就允了?”

    莘迩下揖做礼,说道:“臣多谢太后允许!”起身来,面向令狐乐,露出温和的笑容,说道,“大王,臣自今日起,就不是大王之臣了!好在大王已然年长,到了可以亲政的年龄了,臣也算是不辜负先王临终前的托付了!大王,臣最后再向大王行一次大礼吧!”

    昔为定西之臣,主臣间於特定的场合,自是当行大礼。

    而莘迩今不再是定西之臣,等若是与令狐乐同殿为唐之大臣,论官品,“王”是一品,“征西将军”与“征虏将军”同品,亦三品,然位高於征虏将军,且在诸多的将军号中,征西将军是相当高的一个,只次於一品的“黄钺大将军”,二品的“四征、四镇、车骑、骠骑将军和诸大将军”这几个将军衔,亦即,与一品“王”之间的尊卑差距不是很大,又且莘迩还有“建康侯”的封爵,所以,自今以后,莘迩再见令狐乐,显然是不可能再行伏拜大礼的了。

    所以,他有“最后再向大王行一次大礼”此言。

    令狐乐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又不知这种感觉是什么,见莘迩果行大礼,他下意识地想要起身,一个念头蓦然而起,於此时闪过他的脑海:“孤是定西的王了”!遂硬生生地止住了起身的动作,安坐不动,等莘迩行礼过了,他说道:“征西请免礼。”

    氾丹把令狐乐的举止、言语尽数收入眼底、听到耳中,心中不觉称赞,想道:“大王尽管尚还年少,言行有度,已有王者之风矣!”

    虽是三言两语间,就“逼”得莘迩自辞了录中台事等定西之官,看起来像是令狐乐今天就可亲政了似的,按理说来,这是大功告成,然这胜利来得太过轻易,氾丹心中却是莫名的不安。

    这个时候,他听到左氏问莘迩,说道:“将军既辞录中台事,不知将军可有合适的人选继任?”

    莘迩答道:“臣以为张浑可也。”

    莘迩绝不会无缘无故地举张浑继任,氾丹脑子开动,却是灵光一闪,把前次朝会上张浑出来替莘迩解困这件事,与高充回谷阴,必先经河州,而河州郎将府府主张道崇是张浑次子这件事马上联系到了一起,顿时勃然大怒,心道:“张浑竟是已投附莘阿瓜?埋伏原来在在此!”

    他正要马上驳斥莘迩的这个举荐,又闻莘迩说道:“太后、大王,臣既然已不是定西之臣,是朝廷之臣了,而谷阴则是定西的王城,那臣窃以为,臣之征西将军府似就不宜设於谷阴。”

    “将军欲设何地?”

    “如圣旨所言,臣确乎一意光复神州,朝廷又以征西将军授臣,那臣想着,底下就当以先把关中收复为要,因是,臣愿设征西将军府於天水郡治襄武。”

    虽然已经说过自此不再是定西之臣,然对左氏,莘迩依旧称臣,此一个小小的前后不照之处,殿上诸臣一时都没察觉,除掉黄荣等人,包括氾丹在内,都随着莘迩的此话,不由自主地想道:“为何提出不在谷阴设立军府,而设军府於远离定西中枢的边地之襄武?”

    氾丹等人还没有想出一二三,只见曹斐等参与此次朝会的诸将,十之六七,齐齐出列。

    曹斐带头,领着这群定西的将军们下拜。

    他当先说道:“臣曹斐亦怀光复神州之志,请从征西将军同赴襄武!”

    余下的那些将军们,如高延曹、罗虎等等,随之齐声说道:“臣等亦怀光复神州之志,请从征西将军同赴襄武!”

第二十五章 氾丹三说麴 黄荣一语惊

    曹斐现官居骠骑将军,此虽定西私授,但他也是定西国内除了莘迩以外,目前军职最高之人,高延曹、罗荡等则皆为定西的一流斗将,可以说,出来说得如此言语的诸将,——而他们的这言语分明是在表态对莘迩的支持,他们所掌握的兵马,几乎是占了定西精锐战力的六七成。

    亦此因故,见曹斐等将出来表态,殿中群臣,不少露出了大惊之色。

    氾丹却是哼然一笑,心道:“莘阿瓜,我就知道你会用曹斐等你的鹰犬走狗们来吓唬我辈!又有何妨?我早有对策!”当下对令狐乐说道,“大王,曹斐诸将既然心怀光复神州之志,愿从征西共去襄武,以复关中,壮志可嘉,臣愚见,大王不如就允了他们吧?”

    令狐乐尽管年少,继位至今,尚未真正亲政,可对国家的军政形势还是较为了解的,他闻言心道:“若是曹斐等人都去了襄武,我谷阴城中、陇州腹地岂不兵力空虚了?万一北边柔然来犯,或者西域诸国闻讯,重新叛乱,孤可怎生应对是好?”面现为难。

    一人出列,说道:“太后、大王,臣愚见,氾丹之言,不可取之。”

    氾丹抬眼,见是张浑,已经判断出张浑为了权势,应是已然彻底投向了莘迩,氾丹此人“嫉恶如仇”,对他自就不会有什么好脸色,但看在张氏的家声和张浑本人过往的名誉上,却还是没有“疾言厉色”,尽量放缓了语气,问他,说道:“我言为何不可取?”

    张浑神色端正,手中捧笏,从容而立,徐徐说道:“征西若是已去襄武,则曹骠骑诸将若再离王城,倘使北边柔然来犯,——咱们虽与柔然算是订了盟约,然柔然胡虏也,唯贪财货之利,背信弃义是彼等常做的事,见我国内空虚,它是极有可能会大举南下,侵我国土的,试问氾君,到的那时,我国中能战之诸将、各营多远在襄武,这样情况下,朝中该如何应对?”

    他转向左氏、令狐乐,说道,“大王,太后,臣愚见,光复中原不但是征西的壮志,亦是我定西历代先王之愿,对此,当然是该鼎力支持的,然我陇之安危却也需当重视。为了光复中原,而精兵战将尽集於襄武,是倾国而出、不顾本土也,臣虽愚钝,窃不为太后、大王取之。”

    氾丹呵呵而笑。

    张浑问道:“氾君,缘何发笑?”

    氾丹说道:“我定西善战之名将,难道是只有征西、骠骑么?征西、骠骑就算是全都去了襄武,咱们朝中,不是还有麴令么?麴氏久戍河州,便是强如伪秦,亦非麴氏之敌,况乎柔然小虏?设若柔然竟是果敢南下,犯我疆土,臣保举麴令率兵往迎,必一鼓可破之也!”

    “麴令?”

    氾丹转目,朝位列在前的麴爽看去,说道:“麴令,下官所言可是?”

    丹墀王座上的左氏、令狐乐和满殿群臣的目光注视下,麴爽捧着笏,奏禀左氏、令狐乐,说道:“臣别的不敢保证,但若是柔然南犯我土,敢请大王、太后与君等放心,臣定能破之。”

    却这麴爽,自今日到殿中后,一直没怎么说话,这时忽应氾丹之问开口,一开口就明显是帮氾丹说话的,莘迩等人闻之,却对此都不惊讶,而是俱皆心道:“长龄的情报果真,这氾朱石前晚看来确是悄悄地去麴爽家,把他拉到自己这边了!”

    张龟的情报工作搞得属实不错,前天晚上,氾丹的确是轻车简从,悄咪咪地去了一趟麴爽家。而至於他为何早不去麴家,偏於那时去麴爽家?这还要从三天前说起。

    三天前,他带着十余官员,一起到四时宫外,上书弹劾莘迩误国,书上到左氏手里后,他由宫内出来,径便去了宋鉴家中。——一边通过好抠虱的那个祈姓士人等传播宋鉴的《自然论》,以此在舆论上进一步地反对和驳斥莘迩的《持久论》,换言之,也就是莘迩执意用兵关中的政策,一边通过聚集“同党”,上书朝中,弹劾莘迩,双管齐下,大造朝野反莘之声势,这是宋鉴与氾丹定下的“倒莘”之具体方略,故是,上完书后,氾丹就去见宋鉴。

    到了宋家,听完氾丹说他已与“忠臣义士”们上书朝中,朝野联动共同“倒莘”的局面已经形成云云等后,宋鉴提出了个问题,说道:“曹斐等将皆莘迩之党,彼等虽俱武夫,不值一提,然到底各有部曲,若当咱们倒莘到了关键之时,彼辈跳出来支持莘迩,你我该怎么应对?”

    氾丹不屑地说道:“曹斐兵子,何足虑也?彼辈虽各有部曲,然而难不成,他们还敢造反么?”

    莫说曹斐,就是现在的莘迩,尽管已是大权在握,可要让他“造反”的话,他却也是“万万不敢”的。毕竟令狐氏立国到现在已经数十年了,不管怎么说,士心、民心都还是有的,莘迩如果只是做个“权臣”,那大概士民还能容忍,但他若是造反自立,时下相当部分的“中间派”,甚至他身边那些得力干将中的一些,却都必会起来反对他,如此,就算最终莘迩取得了胜利,可定西定然也会因此而元气大伤,是以造反这事,莘迩现都不敢干,何况曹斐等?

    ——这也是氾丹明知莘迩手握兵权,但是仍然敢於倒莘的底气之一。

    宋鉴当时答道:“造反嘛,自然不会。可是朱石,他们要出来一闹,大小也是麻烦。”

    氾丹问道:“那你有何高见,收拾此个麻烦?”

    宋鉴说道:“我以为,要想收拾或避免此个麻烦,便就非得一人出面不可。”

    “谁人?”

    “就是麴令。凭借麴氏在军中的宿望和麴令本人的名声,他应是能把曹斐等将分化、拉拢,这样,此个麻烦不就自然得解了么?”

    氾丹摇了摇头,说道:“我不瞒你,寻麴令相助你我倒莘,我早有想过,……可你知道我为何一直没有去找麴令说倒莘此事么?”

    “为何?”

    “两个缘故。”

    “哪两个缘故?”

    氾丹说道:“早前令兄反莘之时,麴令曾有参与,可他因此而被莘主堵着门骂了一通后,他竟是吃受下了这等侮辱,毫无还击,可见他对莘阿瓜之惧,此其一。

    “上次莘阿瓜奏请用兵上郡,麴令时在当场,可他对之无有反对,……宋君,从他的这个态度看,我疑心他是不是已经非只惧莘阿瓜,且是已经倒向了莘阿瓜?此其二。

    “故是,我虽有此念,然未轻举妄动。”

    宋鉴摸着滑溜溜的下巴,笑道:“朱石,我敢肯定,麴令绝对是没有倒向莘迩的。”

    “为何?”

    宋鉴说道:“三省六部制初立的时候,莘阿瓜表麴令为中台令,时有其属吏裴遗,进言麴令,言说‘今若受此职,则名、次皆居征虏下矣,是空自受辱而不得权,何不辞之’?……朱石,裴遗的这个建议是很对的,可麴令呢?却不肯听从!由此足见此公之短见贪权。

    “朱石,既然麴令这般短见贪权,你说,他又怎可能会甘心伏於莘迩之下?并且你刚才也说了,莘主曾堵着门骂过他一通,他之所以未有还击,非是因惧莘迩,而是因其理亏罢了,我料他对莘阿瓜、莘主必然是怀恨在心的。因是我说,他绝对是没有倒向莘迩的!

    “并亦因其贪权此弊、对莘迩和莘主的怀恨之心,他正可被你我所用啊!”

    “哦?”

    “今晚你就去拜访麴令,对他说,候倒莘功成,愿表他为录中台事。我料之,麴令闻此,必就会欣然愿意出头,为你我分化、拉拢曹斐等了!即使曹斐等居然死忠於莘迩,他拉拢不到,可至不济,有了麴令及其麴氏部曲在你我这边,曹斐等这些兵子,你我也就真可不需在意了。”

    用后世的话说,定西军界现在存在两个“中心”,此二中心,一大、一小,大的是莘迩,小的便是麴爽。就眼下之形势而言,莘迩手下的兵马数量为多,麴爽手下的兵马数量为少,但是麴家世代将门,底蕴深厚,而且到眼下为止,河州,亦即东南八郡也还仍算是麴家的地盘,麴爽掌握和能动员的实力,实也是不可小觑的,所以,若是能如愿说动麴爽出来,再一次站到反对莘迩的这边,那对氾丹、宋鉴倒莘此事之最后成功,当然是能起到重大之作用的。

    氾丹寻思多时,以为宋鉴言之有理,就从了他的建议,当晚悄悄去到麴家,拜访麴爽。

    见到麴爽,氾丹开门见山,说道:“莘阿瓜一意孤行,非要值此氐秦大盛之际,继续用兵关中,朝野上下,而今已是非议鼎沸,指其误国、恳请大王亲政之声,现时堪称如山之呼!

    “大王大婚已毕,今复朝野舆论如此,人心所向,故是我与宋鉴为国家起见,已经决意催请太后,还政於大王。凡事,无主不能成之,令公,我国之砥柱、士民之望也,今之此事,丹与宋鉴愿推令公为主。丹今晚冒昧拜谒,便是想敢问一下令公的意见,未知令公意下何如?”

    朝野舆论反莘之声,麴爽又非聋子,对之自是久在关注的了,确如氾丹所言,可称鼎沸,这会儿听到氾丹所言,说“愿推他为催请太后还政大王此事之主”,不觉神色微动,眉毛一挑。

    却便在他要说话之前,堂中一人咳嗽了声。

    咳嗽之人是裴遗。

    麴爽就忍下想说的话,离榻起身,说道:“朱石,你且稍待,我去更衣。”

    更衣也者,上个厕所之意也。

    堂后就有厕所,麴爽到堂后厕中,不久,裴遗跟着进来。

    裴遗说道:“明公,仆射之言……,明公,你这是做什么?”

    麴爽撩起袍子,褪下绣袴,蹲坐下来,说道:“不到厕中也就罢了,这入到厕中,还真有些内急。……你刚才咳嗽,想是有话要私下对我说吧?你说,你说。”

    厕中案上放了个玉盘,盘中有干枣。这干枣不是吃的,是用来堵鼻子的。专门服务於这个厕所中的侍女呈上干枣,麴爽、裴遗各取两个,分别塞入鼻孔。

    麴爽遂在侍女的揉肩伺候下,一边吸气用劲,一边听裴遗说话。

    裴遗乃继续说道:“明公,仆射之言,遗之愚见,不可听也。”

    “为何不可听之?”

    裴遗说道:“朝野现下反莘之声虽高,但莘公到现在为止,对此还没有任何的回应。莘公素来多谋,他怎可能会坐以待毙?我想他之所以到今不作反应者,无外乎两个缘由,引蛇出洞,此其一也,等待合适的时机,此其二也。因此,遗之愚见,与其而下就贸然表态支持氾丹、宋鉴等士,何不且耐心坐观之?等到莘公拿出了他反击的手段以后,明公再作决定不迟!

    麴爽没有立刻接话,他憋红了脸,咬牙切齿似的,面目狰狞,终是“扑通”两声,拉出了两截硬物,然后他面色放松,舒服地吐出了口气,说道:“近日火气小旺,肠胃颇不通畅,……。”

    虽有干枣塞鼻,气味委实难闻,裴遗说道:“遗欲进言者,即方才那些,明公请三思,遗出外去等。”

    “你别走。”

    “明公?”

    “你所言甚是,我不用三思,就按你的此议行之就是。”

    “是、是,遗还是出外去等吧。”裴遗说着,急不可耐地倒退出去。

    麴爽解决完了内急,侍女帮他擦干净了,整好衣袍,他从厕中也出了来,与裴遗同还堂上。

    坐定,麴爽说道:“征虏是我国朝重臣,他制定下的用兵关中之国策,也许确有不足,如有不足,一人计短,三人计长,咱们坐下来,细细地再议便是,……朱石,你……”

    氾丹知道这肯定是裴遗对麴爽说了什么,索性打断了麴爽的话,不再遮掩,直接拿出了自己的底牌,说道:“大王亲政以后,丹与宋鉴等,打算表公出任录中台事。不知公意下何如?”

    “录中台事”四个字入耳,麴爽神色再变。

    裴遗适时地又咳嗽一声。

    麴爽起身,说道:“朱石,你且稍待,我去更衣。”

    到了堂后厕内,裴遗跟进来,说道:“氾朱石这是在以‘录中台事’来诱惑明公!不可听也!”

    麴爽面现犹疑,说道:“可是,这录中台事……。”

    “明公,就算没有氾朱石等人的表举,氾朱石等如果真的能够倒莘功成,大王若是果然可得以亲政,那这录中台事之职,遗之愚见,也只能是由明公出任!”

    麴爽问道:“此话怎讲?”

    “明公请试想之,大王无兄弟,唯一妹耳,今王妹是明公之子妻,是明公诚本外家之贵,复莘公失权之后,朝中诸公,又唯公能战,可以为国御寇,如此,复有何人能更比明公宜居录中台事此职?是此职本明公囊中之物也!又何须他氾朱石等来表举?”

    麴爽恍然,说道:“你所言甚是!”

    於是麴爽再度听从了裴遗的意见。

    两人出到堂上。麴爽坐下,说道:“朱石,我还是那句话,征虏用兵关中之策,如有不足,我等身为朝臣,自是大可上书进言的嘛!……至於今朝野舆论,指责征虏误国等等的那些言论,以我之见,我等身为朝廷大臣,当以大局为重,对此止之且不及也,又岂可推波助澜?”

    氾丹默然稍顷,抛出了杀手锏,说道:“今日自是可以进言,但不知令公你想过没有?明日呢?后日呢?”

    “你此话何意?”

    氾丹说道:“罗荡、邴播、屈男虎、屈男见日等等将校,本令公家之故将也,今日如何?皆已弃令公而改附莘阿瓜矣!郭道庆,令公之故吏也,令公待之不可谓不厚也,今日如何?虽尚未明投莘阿瓜,只怕也为时不远了,每唐艾上表朝中,有所建议者,他必附议赞同於后!令公,等到明日、等到后日,丹斗胆敢问之,却又不知令公家的门生、故将还能剩下多少?”

    麴爽神色大变。

    裴遗第三次咳嗽。

    氾丹问道:“令公又要更衣了么?”

    麴爽按榻起身,说道:“为国计,自当早吁请太后还政大王!”

    竟是被氾丹的最后一番话,说中了麴爽最大的担忧,他由是不再听裴遗之言,正式加入到了氾丹这一边。

    ……

    却说殿中。

    麴爽话音落地,氾丹顾看张浑,说道:“张公,麴令有此信心,敢在王前保证,可见柔然胡虏断非是麴令之敌了。对柔然可能会的犯我国土,张公也就不必担心了吧?”

    张浑说道:“麴令如果能有把握,那当然是最好不过。”他对左氏、令狐乐说道,“但臣仍然还是以为,曹骠骑诸将不宜远去襄武。非但骠骑诸将不宜远去襄武,就是征西也不宜把军府设在襄武。……襄武紧邻氐秦之天水郡,是我定西迎对氐秦的最前线,征西现身具都督四州军事之重任,岂能轻身就险,把军府设於此地?无论如何,这是不合适的!”

    一人应声接口,出列说道:“臣以为,张公所言极是!”

    群臣去看,说话之人是黄荣。

    黄荣继续往下说道:“今征西虽因授天子封拜,已为朝臣,不再是我王之臣,但定西四州之地,举国上下,何处不是唐土?何人不是唐臣?征西又何必非要把军府设在最危险的襄武?臣以为,张公说的很对,从长远计,征西应当另择适宜之所,设置军府。”

    左氏问道:“你以为何处适宜?”

    黄荣说道:“臣以为,还是把军府设在谷阴为宜。”

    左氏问道:“为何?”

    “就像张公适才所言,柔然胡虏也,背信弃义是其常事,万一他们南犯我土,麴令如果真能挡之,当然很好,可万一麴令失利呢?凡国大事,在战与祀,这种事情,可不是嘴皮子上一说就可以的!故此,为万全计,征西军府,宜在谷阴!”

    黄荣一个长远计、一个万全计,顺着张浑的话风,合情合理的,又把征西军府所设之地给拉回到了谷阴。——实际上,莘迩是真不打算把征西将军府设在谷阴的,但现下尚未正式论此之时,且正要借黄荣此话,引出他今日朝会真正要达到的目的,因是黄荣乃有此言。

    氾丹哪知底细?冷笑心道:“我就说你莘阿瓜是在吓唬我辈,你又怎肯舍得谷阴,远去襄武?”满副看透了莘迩伎俩的神色,提高声音,大声说道,“征西已决定设军府於襄武,岂可出尔反尔?”

    左氏问莘迩,说道:“将军,你说呢?”

    黄荣对莘迩说道:“将军光复神州之志虽坚,但将军毕竟是我陇人,将军与曹骠骑等若是去了襄武,则若柔然南犯、或国中有事,何人可以御之?荣盼将军,亦不能不顾我陇之安危啊!”

    莘迩叹了口气,与左氏说道:“太后,非臣不以陇地安危为念,只是奈何谷阴城中,现下非议於臣,指责於臣的声音甚众,舆论汹汹,奈何?”

    黄荣挺身昂立,奏请左氏,说道:“天子诏书,亦嘉征西光复中原之志,无知士民,却敢非议国政、大臣!臣请太后下旨,依律收治妖言惑众、诽谤大臣者!”

    氾丹等人色变,却他们还未来得及反对黄荣,见那莘迩,亦是大惊失色,听莘迩说道:“太后,黄荣此言,绝不可听!焉可以言论罪?臣宁受非议诽谤,也不愿道路侧目!”

    黄荣说道:“将军,若仅是妖言、诽谤,将军大度,或可如将军所言,姑可容之,可是将军,如果还有私通敌国的呢?难道也可容之么?荣敢问将军,将军是欲扬私名,还是以国事为重?”

    莘迩蹙眉,说道:“私通敌国?”

    “荣已查得实据,有祈文等士,私与伪秦使者相通,出卖我秦州及河州等地的军政详情。将军,这等私通敌国的恶行,难道也不惩治,也纵之任之么?”

    莘迩说道:“你已查得实据?”

    黄荣答道:“正是!”对左氏、令狐乐说道,“臣请太后、大王降旨,收治祈文等士!”

第二十六章 左氏教子政 祈抠宋晏然

    黄荣一语既出,氾丹乃才恍然大悟。

    甚么“自今非王臣”,甚么“举张浑继任录中台事”,又甚么“设军府於襄武”,又甚么曹斐等将“请从赴襄武”,这些东西原来只是“声东击西”,是莘迩在试探氾丹手里都有什么牌的,而黄荣此刻图穷匕见,说出的“收治祈文等士”,此必然才是莘迩在此回朝会上的最终目的!

    氾丹勃然大怒,急忙进言,说道:“祈文族为高门,人为我朝名士,向来极得士誉!号为风流自然!他怎么可能会私通敌国?……大王、太后,这必定是黄荣的诬陷之辞,不可听之!”

    莘迩问黄荣,说道:“这是你的诬陷之辞么?”

    黄荣正色答道:“荣适才已说,查有实据!这怎么会是荣的诬陷之辞呢?”

    氾丹怒不可遏,脸都涨红了,他戟指黄荣,气得颔下黑须飘飘,怒道:“氐秦的使者数日前已经离都,你说你查有实据,那你为何不在氐秦的使者尚在谷阴之时,你出来举报弹劾祈文,而偏於此时氐秦使者已远离之际,你出来弹劾举报?你分明打的主意是:死无对证!全凭你一张嘴说!”愤然奏请令狐乐,说道:“黄荣欺君、诬陷朝士,居心险恶,臣请大王治其罪!”

    黄荣不慌不忙,说道:“前几天我之所以没弹劾举报,是因为证据尚不足。证据於昨日我才收集齐全,故此於今日朝会上,乃弹劾举报祈文等士!……氾公斥荣欺君云云,真不知从何讲起?至於说‘死无对证’,更是不知所云。”奏请左氏、令狐乐,说道,“太后、大王,氐秦使者离都才数日,应尚未离我定西之境,现在派快马去追的话,肯定是能追上的。为了证明臣绝非是诬陷祈文等,臣恳请太后、大王即刻选遣中台刑部吏,往追氐秦使者,以作对证!”

    氾丹怒道:“就是追上了氐秦使者,其乃敌国之使,他们嘴里的话能信么?”

    黄荣犯难似的,黑脸上露出无辜表情,瞧了氾丹两眼,说道:“氾公既说荣是欲‘死无对证’,而荣奏请太后、大王遣吏去追氐秦之使,听氾公话意,似是又不赞同。荣真不知氾公是何意思了!……氾公,那荣大胆,敢请公自来说,这事儿该怎么办,才能最合公之意?”

    “最合公之意”,这一句话当真才是“居心险恶”,氾丹不上黄荣的当,没有接他这句话的茬,重复自己刚才对黄荣的指责,怒斥他,说道:“你分明就是在欺君、诬陷朝士!”问他,说道,“你说证据确凿,我且问你,你的证据在哪里?都是什么?”

    黄荣笑与氾丹说道:“氾公,我说的是‘查得实据’,不是‘证据确凿’,不过你既提到‘证据确凿’,这话却也不错。”不再理会氾丹,便捧笏行礼,恭谨地向左氏、令狐乐奏请说道,“臣所查得的证据,现都封存在中台刑部,暂由刑部吏姬楚保管,不仅有物证,且有人证,的确如氾公所言,诚然‘证据确凿’。祈文等的叛国之罪该当如何处置,请太后、大王定夺。”

    谁是“向着自己的忠臣”,令狐乐清清楚楚,见氾丹说不过黄荣,冲动之下,就想开口说话,一个温婉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是左氏先开了口。

    令狐乐便先听之。

    左氏环顾殿中群臣了一圈,目光落在了张浑等重臣身上,说道:“公等以为此事该何以处置?”

    张浑还没被莘迩正是表举为“录中台事”,可却俨然是已经有了“录中台事”这个定西群臣之首的“地位担当”,当仁不让似的,他当先回答,说道:“既然黄荣说已查得实据,臣意,不妨且令刑部审之,如真,即严治其罪,如其中别有原委,则释之就是。”

    一干重臣相继发言,有的支持黄荣、张浑,有的支持氾丹。

    麴爽、陈荪两人数次欲言,而终究又止。他俩打心底来说,是支持氾丹的,可黄荣口口声声说他有“实据”,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显然张浑对左氏所问给出的答复才是合情合理,一味盲目反对的话,只会把自己陷入被动之境,故是,他两人几次想表达意见,却最终一言不发。

    听到张浑的回答后,令狐乐也考虑了到这点,因此,他到底是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忍到了最末亦未出声。

    竟就如是定下,将此案交给中台刑部办理,按照黄荣的建议,由“非常熟悉此案详情”的姬楚主办,但出於麴爽的坚持,刑部尚书卫泰因也得以参与审查此案,——众所周知,姬楚现在早成了莘迩的人,而卫泰是麴爽故吏。左氏、令狐乐当天传下令旨;即刻收捕祈文等士。

    怀着大概率马上就能亲政的惊喜,以及对祈文等“支持自己亲政”的这些“忠君士人”却将要被下狱的心痛,朝会散了,回到灵钧台,令狐乐终是按捺不住,去左氏宫中求见左氏。

    母子相见左氏的寝宫中。

    令狐乐说道:“阿母,今日朝会上,黄荣说祈文等士私通伪秦,我以为氾丹对他此言的驳斥很有道理,他十之**就是在诬陷祈文等士!阿母,你是受了黄荣的蒙骗,没有看出来,还是怎么?却为何居然同意了他的请求,把祈文等士交给刑部审问?”

    “张浑不是说了么?审问如真,则即惩之;如无叛国之事,则便释之可也。”

    令狐乐说道:“阿母,我虽还没亲政,然黄荣其性苛酷之名,我也已有闻之,且我亦尝闻,‘三木之下,何求不得’?今把祈文等士交付刑部审理,只恐怕酷刑之下,假的也会成真!”

    左氏略微沉默了下,眼中满是爱意,看着令狐乐,唤他小字,说道:“灵宝,你过来。”

    令狐乐到左氏榻前,跪坐地上。

    左氏伸出手,抚摸他的发髻,柔声说道:“你能想到这一点,很好。你真的是长大了!征西今日在朝会上说的那些话,你也听到了,等到征西的将军府设下,张浑接任录中台事后,你就能亲政了。我希望你亲政后,能依然如你此刻这样明白,而千万不可犯糊涂!”

    “阿母,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犯糊涂?”

    左氏说道:“我问你,我母子能有今日,是谁的功劳?是靠的谁?”

    “阿母,我听过你说过很多遍了,咱们能有今日,我的王位所能够坐稳,靠的都是征虏,……不,现在他是征西了。”

    左氏说道:“征西虽然以后不再是我定西之臣,可是你的王位要想坐安稳,至少从现在开始的三五年内,你还是得靠征西!我说的‘不可犯糊涂’,就是这个意思!”

    “阿母,除了征西,朝中并非无有忠臣,我看氾丹就是个大大的忠臣!”

    左氏叹了口气,说道:“氾丹虽非奸佞,然其家为阀族啊!”

    “阀族怎么了?”

    左氏说道:“你不闻江左天子事乎?名为天子,而同傀儡,大权实尽操於阀族之手!”

    “大权操於阀族,固可恨!但是阿母,这又与现今我定西朝中,大权尽操於征西手有何区别?”

    左氏难得的没有因为令狐乐的这句话而训斥他,她心中想道:“阿瓜要还政於灵宝了,灵宝很快就要成为我定西真正的大王了,我要把阿瓜此前教我的那些,慢慢地都教给他!”先回答令狐乐这句带着不满的话,说道,“我定西之权操於征西之手,是因先王遗令,征西身负托孤重任之故也,你之前年少,所以征西辅佐秉政,现而下,征西不是已经表示要还政於你了么?……灵宝,征西此前虽然秉政,但你的王位无忧,而在江左,权操於阀族之手,却不仅是天子如傀儡,并且废立之事,可也是操於阀族之手的!你怎么能拿征西比江左阀族呢?”

    江左的那些事,令狐乐略有所知,闻言默然。

    左氏接着说道:“灵宝,你亲政之后,有两点切切要得重视,不可忘记稍顷!”

    “阿母,哪两点?”

    左氏说道:“你读的史书已经不少了,阴师所领衔编撰之《通史》,你大多也都已经阅过,自古以今,王权与相权,或云之王权与重臣之权,从来都是对立和矛盾的,征西创制的此个‘三省六部制’,就当下而言之,是最有利於王权的,你亲政以后,或会有朝臣如氾丹这些家为阀族、高门者,奏请你革除此制,仍效用江左朝中之制,你到时一定不要同意,这是第一点。

    “对氾丹等这些阀族、高门出身的,有实才之士,你可重用之、厚待之,但不能尽依赖於他们治国!要想分阀族、高门之权、之势,要想使我定西不退回到以前宋、氾、麴、张等家只手遮日、权势熏天,亦即阀族当权,……哪怕你的父亲,以先王之雄才大略,亦不得不为此数家所掣肘的‘臣重於君’之局面,你非得靠寒士、侨士不可!这是第二点!”

    令狐乐亲信之人,如陈不才等,多为高门子弟,他对阀族、高门并无恶感,听完,没有吭声。

    左氏问道:“你记住了么?”

    令狐乐答道:“记住了。”

    一番母子对谈,左氏的爱子之情,对令狐乐的殷殷关怀,溢於言表,且不必多说。

    只说这日朝会散了,令旨发到中台刑部。

    姬楚得旨,马上召集属吏,遵照黄荣於今日去参加朝会前给他的命令,落实执行。

    刑部尚书卫泰闻讯赶来时,姬楚手底下的十余个属吏,已然都做好了出发捕人的准备,个个如狼似虎一般的样子。卫泰说道:“姬君,令旨才下,我等是不是议一下,再作施行?”

    姬楚昂然说道:“议一下?议什么?朝会已散,或有给祈文等贼子通风报讯者,当务之急,是赶紧把他们捕拿到案,万一被他们逃出了谷阴,去哪里找去?现在抓他们且来不及,哪还有余暇再议一下?”乜视卫泰,问道,“尚书?你说议一下,是不是想给祈文等逃跑的机会?”

    卫泰讪然,说道:“我岂会有此意?”拖延一下姬楚拿人的时间,这是麴爽给他的交代,被姬楚拒绝了“议一下”,卫泰正着急,落目到院中的那十余个吏员身上,又得一计,说道,“依按令旨,要拿的人不少,且被拿之人,不乏家为豪族者,门客、徒附众多,许会有胆敢顽抗的,姬君,只此十余吏怕不够吧?要不要你稍等一下,我再给你调些吏卒过来?”

    姬楚说道:“不劳尚书调吏卒相助了。”

    “可是……”

    “我已请得大羊公遣吏卒相助!乞校事带了吏卒百人,就正在中台外头等待。”

    “大羊公”,即是羊馥,羊馥管着谷阴城的治安等务。“乞校事”者,乞大力是也,乞大力现下的主职是在莘公府当差,可他同时,也兼着羊馥手下负责城中侦缉工作的“校事”之职。

    卫泰无有借口再作拖延,只好看着姬楚带着那十余吏员出刑部而去。

    原地站了会儿,卫泰小跑着去寻麴爽复命了。

    姬楚等出到中台外,迎面看到百卒,列着整齐的队伍,彼等虽穿褶袴,未有披甲,然兵械齐全,却是各执步槊,腰佩环刀,另有携弓矢的,隐约杀气,从其队中透出。队列最前,是一个髡头小辫的肥胖胡人,穿着校事的白色官衣,挺胸凸肚,神气活现,可不就是乞大力。

    “令旨到了,乞君,咱们这就动手吧?”

    “黄侍中对你说了么?祈文诸贼,一概由你捕拿,宋鉴小贼,我亲自去拿!”

    “黄公已有交代。”

    ——却是说了,朝会上黄荣不是只说了祈文等士私通氐秦,而没有说宋鉴,亦即是说,根本就没有宋鉴的事儿么?怎么乞大力要去捕宋鉴?捕宋鉴是莘迩的命令。当然,只有命令不行,至少还得有刑部的批捕文书,这文书自是好弄,姬楚早得吩咐,已然备下。

    乞大力点了点头,接过批捕文书,把那百卒分出泰半,由姬楚自己分配给他手下的诸吏,也不等姬楚分配完毕,便带着余下的三二十卒,径离中台外头,捕宋鉴去了。

    宋鉴家在老城,因而乞大力去捕宋鉴,需要先出中台等所在之南城,路程稍远,而祈文等士,则半数多住在中台所在之南城,路程较劲,故此,乞大力虽是先行,倒是捕祈文的人先到了祈家。祈文是此案的主犯,负责捕他之人自是姬楚。

    姬楚亲自带队,入“里”中,到的祈家,破门而入。

    却见祈文坐在堂中,正不紧不慢地在抠虱子。

    姬楚大步进堂,说道:“我刑部吏姬楚也,遵令旨,擒你下狱!”

    祈文轻蔑一笑,说道:“我已知矣!”

    姬楚问道:“我人才到,你是怎么已知的?”

    祈文没有回答他,安坐不动。

    四五个吏卒上前,就要把他抓下。

    祈文说道:“且慢!”

    姬楚说道:“怎么?害怕了么?既知今日,你又何必当初!”

    祈文再次轻蔑一笑,说道:“我怕什么?说我私通氐秦?全然诬陷之言!就是被你捕入狱中,谷阴诸士,亦俱知我之怨也!清名既不会受污,我就没什么怕的!”

    “那你是?”

    “容我抠了这几只虱子再说。”说着,祈文当着姬楚和那些吏卒的面,徐徐脱下衫子,改跪坐为箕踞,分开两腿,如似簸箕,勾下头,便探手入袴的开裆内,掏抠起来。

    那几个吏卒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的,都是想道:“便我等小民,此等污举也不会为,这个祈文,听说还是我谷阴名士,举止却怎么这般下流?”

    就有那多嘴的吏卒,后来不免把眼见的祈文此举当个笑话传出,而为谷阴的清流士们闻知后,那些名士们却无不喟叹,俱对祈文赞不绝口,皆道:“祈生抠虱,可谓轻生死而尚自然矣!”

    姬楚知这些名士们的脾性,倒有耐性,等祈文抠够了瘾,一声令下,吏卒涌上,把祈文捕拿。有那好洁净的吏卒,避避让让,不肯去碰祈文的手,此亦不需多言。

    祈文顺利拿下,乞大力这时刚到老城宋鉴所住的“里”中。

    祈文有人给他报讯,——虽然暂时还不知到底是何人给他报的讯,但给他的报讯的原因很明显,是因为令旨中有明确提及,他是此案的首犯,至於宋鉴,尽管他的名字没有出现在令旨上和朝会中,然因祈文与他交好,换言之,实为其门下走狗之故,却也有人已给他报过讯。

    惊闻朝中下旨,以通敌之罪,捕拿祈文,宋鉴骇然,然接到此讯之时,堂中颇有伺候他的奴婢在,他便尽力掩住惊骇,拿出从容的模样,喟然叹道:“武夫擅权,衣冠委地!”

    八字说出,顾不上祈文的下场会是如何,他立即命令奴婢们,“收拾行装,今日还乡!”心中遗憾想道,“万没想道阿瓜下手如此之快,如此之狠!悔未能早行吾行刺之计!”实际隐约也知,行刺只怕不但很难,而且如果失败,其从兄宋方的结局,就必然是他的前辙。

    一奴从外仓皇奔入,叫道:“大家,不好了!”

    “何事惊慌?”

    “里中来了一队兵,已到宅门外了!”

    “来了一队兵?”

    “说是来、来、……来捕大家的!”

    宋鉴几疑听错,说道:“来捕我的?”

    话音未落,一声巨响传入他的耳中。

    那外头来捕宋鉴之兵,正是乞大力所领的吏卒,这一声巨响,是乞大力指挥吏卒撞开了宋鉴的家门。冲入宋家,乞大力率兵,扑来堂中。金玉浮华晃眼的堂上,众多小奴、美婢的环绕下,乞大力一眼看到了宋鉴,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睁开眉下眼,咬碎口中牙,心中痛骂,想道:“他娘的!一个早就失了势的,还这么富奢!还有这么多的俊奴、俏婢!”

    宋鉴故作镇定,问道:“尔胡谁人也?缘何闯我家宅?”

    乞大力恶狠狠说道:“你的事发了!”

    “我什么事发了?”

    “跟我到刑部,你就知了!”

    宋鉴犹欲晏然作态,却乞大力不由分说,令吏卒打散了那些奴婢,亲上前去,一脚踹翻了他,拖之就走。把宋鉴拖到堂外,吏卒们接手,将之送到门外的槛车上,乞大力押着,回南城中台刑部。

    一日之间,宋鉴、祈文等,为刑部捕拿下狱之诸士达三十余人。

    这天晚上,令狐妍求见左氏,入到灵钧台宫中,与左氏说了会儿话,笑道:“太后,许久未见宋后了,不知可否能把宋后请出,臣妾给她请个安,可好?”

第二十七章 太后忆含羞 神爱吓无暇

    左氏便叫那两个贴身的宫女满愿、梵境去宋无暇宫中,请宋无暇来见。

    左氏住的寝宫名叫万寿宫,宋无暇住的寝宫名叫万训宫,此二宫都是供给当朝定西王之母辈、祖母辈住的,离令狐乐的寝宫有段距离,然彼此间的相距倒不是很远,不过因闻得是征西将军的夫人、显美翁主欲给她请安,宋无暇自是不免妆容一番,故颇等了一会儿,才见她来到。

    只见其容,娥眉淡描,眉间额黄,樱唇红润,相见处,似娇如怯,但观其身,上著襦服,下穿彩条相杂的百褶裙,足着软底绣履,行礼间,如清风拂柳,婀娜多姿,端得是俏美佳人。

    宋无暇向左氏行礼罢了,左氏还了半礼,笑道:“神爱今晚入宫,我俩闲聊,说起有段日子没有给你请安了,所以神爱特地央我把你给请来了,没扰着你的清梦吧?”

    宋无暇答道:“时辰尚早,我还没有睡呢。”看见令狐妍起身,要向她行礼,赶忙上前,把令狐妍拦住,说道,“怎敢当莘主此礼!折煞我也。”

    左氏笑道:“你俩不要客套了,都是自家人,快些各自坐下吧。”

    於是,令狐妍也就不行那个礼了,与宋无暇各自落座。

    令狐妍上下打量宋无暇,心道:“当真我见犹怜,怪不得先王在世时,对这小狐狸那般疼爱!甚至连太后都因此而受到冷落!……阿瓜对我说,宫中传言,先王之所以宠爱这小狐狸,是因为她甚有内媚,故是,今夜我入到宫中,求太后把宋后请来后,就可以用向她学些内媚之术为借口,暂请太后离开,从而制造一个与她私处的机会,然后把那些话告诉与她。

    “……哼!阿瓜这不知羞的!越来越厚颜无耻了!却话说回来,这宋后是宋家的女子,宋家素来自诩诗书传家,乃是个正经的儒门,却怎么会有她这个擅长内媚的?莫不是宫中传言错了?但瞧其言行,楚楚动人,我一个妇人都被她娇怯怯地撩得心热,又像是真的。……罢了,管它真假,反正事儿已答应了阿瓜,我人也已来了,就且以此为由,寻个与她独处的机会吧。”

    想定,与宋无暇说了几句场面上的话,令狐妍便拿出羞涩的模样,与左氏说道,“太后,臣妾有个不情之请。”

    “你什么时候还知道‘不情之请’了?你向来所求,有哪个我不同意的?只管说吧!”

    令狐妍说道:“太后,阿瓜的官儿越做越大,他现在家里的妾婢也是越来越多,伽罗、阿丑也就算了,却那个鲜卑妾秃发摩利,着实是个会魅惑的小妖精!阿瓜三天两头的就往她房里去,臣妾如今是日渐受其冷待!”

    左氏皱起眉头,说道:“他欺负你了?”

    “欺负倒是没有,他也没那个胆子!我不寻他的事儿,他就算是运气了!只是臣妾寻思,便是为了阿瓜的身体着想,也不能任摩利那小妖精如此惑人!所以……”

    左氏以为猜中了令狐妍想说的话,抿嘴微笑,说道:“所以你想让我帮你教训教训阿瓜?”不知想起了什么,面颊蓦地绯红,如似浑身燥热一般,左氏扭了下身子,赶忙按住心潮。

    令狐妍今晚入宫,其真正之目的,不是来找左氏说话,而正是受莘迩的委托,有几句话要对宋无暇说的,她此时心中满是暂把左氏支走,好给她与宋无暇独处说话之机的念头,却是浑没注意到左氏那忽然出现的小小异态,顺着自己的话,说道:“太后,臣妾不是想求太后帮臣妾教训阿瓜。古人有云: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臣妾想着,与其央太后帮臣妾教训他,不如臣妾也学一学媚人之术,这样,那摩利即便再能魅惑,臣妾也能不动如山了么不是!”

    左氏失笑,说道:“你却是这等心思!……‘不动如山’?神爱,不枉你嫁给了阿瓜,近朱者赤,看来兵法之书,你也是跟着阿瓜没少读啊!”笑了两声,犯难起来,说道,“兵法好学,书也好读,你要是想读什么书,我可以给你找来,然你要学媚术,这可如何教你?”

    令狐妍说道:“太后,良师就在眼前!”

    “就在眼前?”左氏很快反应过来,知这个“良师”说的不是她,是宋无暇,更是失声而笑了,葱指点向令狐妍,说道,“原来你央我请宋后来,不是为给宋后请安,是打的这个主意!”

    令狐妍说道:“敢请太后应允。”

    “这得看宋后愿不愿意。”

    今日朝会,莘迩虽似是同意了令狐乐亲政,看来是拥王亲政派的胜利,可朝会过后,祈文、宋鉴等拥王亲政派的骨干们就被纷纷捕拿下狱,这两件事都十分重大,影响很广,消息不胫而走,早已传遍了谷阴五城,并且宋鉴还是宋无暇的从兄,故而宋无暇身在宫中,对之却也是已然闻知,刚才听到令狐妍来了宫中,要求见她,她不知是为何故,生怕是不是宋鉴的事儿牵连到了她?故此在来万寿宫的路上,委实是忐忑不安,——令狐妍觉得她“娇怯怯”,那个“怯”还真不是假装出来的。

    却此时听令狐妍、左氏她俩说了这么几句,话说到了自己的身上,虽然“媚术良师”这个称号好像不怎么雅致,然宋无暇竟是心头一喜。

    她想道:“阿兄前时到都,入宫来见过我一次,说是有宗主的信给我,其实是传宗主的话,要我在宫里继续劝说左后还政於大王,阿兄说,可以用‘患难之臣,焉如母子之情’为说辞,……亏得我尚未寻到机会,把这话说与左后,可今日阿兄被捕下狱,却也实是把我吓得不轻!晚膳我都没有胃口来食!本不知莘主入宫找我是为何事,是福是祸?现闻她此言,原来是想向我学媚术!……这倒是个福了,只要我能把她教好,讨到征虏的欢心!”

    莘迩现下已是征西将军,但宋无暇不参与政事,因而虽已闻此事,猛一下还改不掉“征虏”这个过去对莘迩的习惯称呼。

    宋无暇便就说道:“莘主要学,我自无甚么不愿的,就怕莘主嫌我教得不好。”

    令狐妍大喜,说道:“那请宋后现在就教臣妾吧!”

    宋无暇楞了下,说道:“现在?”

    “阿瓜常说一寸光阴一寸金,今日之事今日毕!我那儿子太过黏我,我来次宫中亦不容易,宋后,趁今晚你我都有闲暇,事不宜迟,便现在就教臣妾吧!”

    令狐妍心急的样子,惹得宋无暇为了难,她心道:“这怎能是说教就能教的?”说道,“欲学媚术,非得有道具不可,我宫中虽是有些道具,但却不在这里啊!”

    “要什么道具?”

    宫内无有男子,都是女人,宋无暇也没什么遮遮掩掩的,就说道:“便是角先生之类。”

    “那好办,我跟宋后去宋后宫中学!”

    左氏惊笑说道:“神爱,你就这么急么?”

    令狐妍是个直爽的性子,绝非扭捏之人,她大大方方,干干脆脆地答道:“是啊,太后,就是这么急!”说着,离榻起身,请宋无暇也请来,对左氏说道,“太后,不敢劳你玉驾,烦你同往了,等臣妾去宋后宫中,学得三招两式,出宫的时候,再来向太后拜辞。”

    左氏见令狐妍如此急切,只好由她。

    送了令狐妍、宋无暇出去,左氏回到宫中,坐将下来,想着令狐妍适才说的那些东西,“摩利魅惑,她要学媚术以抗”云云,思绪不觉飞开,又不知是忆起了什么,面颊再次绯红,瞥眼瞧见满愿、梵境二宫女吃吃窃笑,羞涩佯怒,说道:“再笑!把你俩赏给阿瓜!”

    满愿是个敢说话的,装出害怕,答道:“贱婢乞请太后,千万不要把贱婢二人赏给征虏!”

    “知道怕了?”

    “是啊,征虏勇猛,只贱婢两个,怕是吃不消。”

    左氏伸手想打满愿,春暖醉人、宫外花香的那夜,浮现脑中,手不觉却是软了。

    ……

    令狐妍跟着宋无暇到了万训宫。

    宋无暇真当令狐妍是要向她学媚术的,先打发了侍候的宫女们出去,接着打开了床边案上的一个描金匣子,匣中锦缎之上,放着个玉做的角先生,她给拿了出来,一手托住底部,一手握住,放到胸前,然后微启红唇,便要从最初级的媚术开始教起。

    就在这时,她听到令狐妍说道:“宋后,你可知宋鉴今日被捕下狱了么?”

    “啊?”

    “你这阿兄真是个软骨头,才到狱中,刑尚未上,就吐了口,承认了他私通伪秦、畜养死士、图谋作乱!宋后,你知道他还说了什么?他说,宋后你是他的同党。宋后,通敌谋乱之罪,该当何律,依律如何惩之,想来宋后你必是清楚的。宋后,你可知你命在旦夕了么?”

    宋无暇正怕的就是这个,骤闻得此言,纤手一松,“啪嗒”一声,角先生掉地,摔断成两截。

    “宋后,看到你阿兄的这份口供以后,我家夫君念你是先王之后,如果此案把你牵连进去,或会有损先王威名,所以立即叫我进宫,前来见你。宋后,你想活么?”

    宋无暇站立不稳,跌坐床上,花容变色,颤声说道:“莘主!我阿兄前些日是入宫来见过我一次,但他只是叫我催请太后还政於大王,通敌谋乱这些事,我可绝对不知啊!”

    “你阿兄见你不止一次吧?”

    宋无暇忙不迭地全盘托出,把宋鉴前次来见她说的那些话亦悉数坦白,说道:“除掉这次,上次相见,已是许久之前了,那次他也只是对我说了听闻拓跋部的酋主拓跋倍斤向我朝使者提出非分之求,要、要聘我妻,并及也是让我帮忙劝请太后还政大王,此外,别无它言!”

    令狐妍暗“啐”了一口,心道:“拿拓跋倍斤的混账话来吓唬宋后,宋后这阿兄可真是个好阿兄!”却她今日入宫,岂不是也来吓唬宋无暇的?则自可忽略不提。

    鄙夷着宋鉴,令狐妍把莘迩教她的话说与宋无暇,说道:“宋后,别的就不必说了,还是我适才那句话,我家夫君为先王的声望计,不愿见你陷入此案之中,我再问你一遍,你想活么?”

    “想!想!”

    令狐妍站在宋无暇身前近处,居高临下,看着她,说道:“你如果想活,只需你做一件事。”

    宋无暇仰脸哀怜,说道:“莫说一件,十件八件我都愿做!”

    “不用十件八件,只一件!”

    “是,是,莘主请说,是什么事?”

    令狐妍叉腰俯视,对她说道:“只需要你把宋鉴是如何私通伪秦、畜养死士、图谋作乱的这些事说出即可。”

    “可、可他没有对我说过这些事,我对他的这些勾当一概不知啊!”

    令狐妍说道:“不知么?”

    “不知啊!”

    令狐妍感觉自己此刻像个大坏蛋,但不知为何,看到宋无暇那受惊如小白兔的模样,却心头隐觉兴奋,她循循善诱地对宋无暇说道:“宋鉴就没有告诉过你,他秘密遣人去往咸阳,与氐秦的孟朗接头?他就没有告诉过你,他请求孟朗说动蒲茂,发兵攻我定西,他愿作内应?他就没有告诉过你,他畜养了死士百余,并於家中私藏铠甲强弩?他就没有告诉过你,他想要给宋方、宋羡报仇,甚至打算刺杀我家夫君?宋后,这些事情,他可是都告诉宋翩了,宋翩已经主动提请作证,……难道他没有告诉你么?”

    “没……”

    “没有么?”

    “没……”宋无暇福至心灵,在令狐妍的逼视下,改口说道,“有!”

    “到底是没还是有?”

    “有!”

    令狐妍松了一口气,心道:“果如阿瓜所言,宋后娇生惯养,是个不经事的!”

    宋无暇这么快就就范,其实不仅是她娇生惯养,还有另外两个缘故。

    一个是宋家今不如昔,且非小小的今不如昔,还是大大的今不如昔。如与宋家同为昔之陇地四大阀族的张、氾两家,虽然也被莘迩沉重打击过,可至少他两家现於朝中尚都有人任高官,并那张家,因为最终选择了与莘迩合作,所以虽然说起来他家与莘迩结仇是最早的,而今却居然差不多已算是恢复元气了,唯宋家却是嫡系大宗,尽被禁锢,於下做官朝中的只剩了个宋翩而已,因为出卖过宋方之故,这宋翩显然又是个靠不住的,是以宋无暇在宫中,等於是没有外援,因而她原本就毫无底气,——亦正是因为原因,她早前才会被“拓跋倍斤要求聘她为妻”这个消息给吓住。没有底气,当然就好吓唬。

    再一个,则便是因为宋翩了。宋翩出卖过宋方,那么他这次再出卖宋鉴,似乎就在情理之中,因此,在听到令狐妍说及“宋翩已经主动提请作证”的时候,宋无暇毫无怀疑,当即就相信了。而其实,宋翩这回还真没出卖宋鉴,黄荣去找过他,可宋翩怎会不知“通敌卖国”这个罪名有多大?如果定下来,那倒霉的不是宋鉴一个,会是宋氏整族,因此他咬牙不肯。——却也即是因为宋翩这回不配合,没得办法,莘迩才用了黄荣之计,叫令狐妍来吓宋无暇。

    黄荣的这条计策说来是相当的卑鄙无耻,莘迩对之亦是唾弃不已,然他对宋家等这些值此蒲秦已成北地独霸,定西面临严重威胁之际,却还为了门户私利而在背后不断搞事情的阀族、清流们已到了忍耐的极点,是以在无其他良策可以趁这回建康圣旨到的机会,把他们根除之的情况下,也只能行此下着了。

    吓唬宋无暇,打的就是个时间差,或用后世的话说,信息差,为防宋无暇在得知宋翩实际没有出卖宋鉴后反悔,打铁趁热,令狐妍便就说道:“宋后,既然有,那你就把这些写下来吧。”

    “写下来?”

    “宋后,你是不是傻?”

    “啊?”

    “你阿兄卖你,说你是他的同党,那怎么才能洗脱你?只有你把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悉数写清,证明你阿兄虽然对你说过那些话,可你并没有参与其间,这样才行!……你说是不是?”

    “……好像是。”

    “那就写吧。”

    令狐妍唤宫女进来,取来纸笔,盯着宋无暇,把“宋鉴告诉过她的秘密遣人去往咸阳,与氐秦的孟朗接头”等等诸事,一条一条,清清楚楚地写下。等她写完,令狐妍提起那纸,吹了吹未干的墨汁,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夸赞说道:“宋后,不愧高门家女,好一笔行书!”

    生长宋家,教养当然很好,宋无暇下意识地谦虚,说道:“岂敢。”

    宋无暇心情尚未平复,依旧一副受到惊吓的惶恐样子,令狐妍收好了她的“证词”,瞧她这幅娇怯姿态,没忍住,挑起她的下巴,笑吟吟地说道:“下次我进宫时,还你一件!”

    “还我一件?什么?”

    令狐妍指了指地上摔成两半的角先生,笑道:“自是此物。”

    方才要教媚术时,未觉羞涩,此时惶恐、害怕等心情之下,却莫名其妙地有点羞意上脸,宋无暇默然不语,低下了螓首酡颜。

    令狐妍装模作样地行了个礼,扬长出宫,到了万寿宫,只对左氏说,已学得了媚术几招,就拜辞左氏。出到灵钧台外,等候已久的奴婢们迎住她,亦不乘车,便骑马还家。

    出中城,到南城,回到家中。

    莘迩还没有睡,在等令狐妍。

    令狐妍把宋无暇的证词拿出,晃给莘迩看,说道:“一个弱女子,你也欺负,莘阿瓜,我看你就是个道貌岸然,衣冠禽兽!”

    莘迩问道:“办成了?”

    “我亲自出马,能有不成?”

    莘迩叹了口气,说道:“神爱,非我道貌岸然!一则,不根除宋鉴诸辈,就不能全力对付蒲秦,此事不得不为,我心实亦有悔也!二来,岂不闻成武帝之所言,‘吾知禅让事矣’?三王圣主,历代典范,且如是,况乎其余!凡古今为政者,君子几人哉!胡不岸然态耳?”

    “吾知禅让事矣”,这段典故说的是:秦、成之际,通过秦末帝的“禅让”,成武帝登上了九五之位,之后,成武帝遂有此句感慨。成武帝这句话的意思明面上是在说:我现在知道了什么是禅让!而实际上,他说的是什么?很明显,他说的是所谓古籍上记载的尧舜禹三王之“禅让”,并非是如古籍所载的那样前任圣王主动让王位给后来之圣,而必是与秦末帝和他之间的禅让是一样的,是被迫的“禅让”,只不过古籍把之美化了而已。

    令狐妍对政治不感兴趣,把宋无暇的证词背於身后,乜视莘迩,说道:“阿瓜,事儿我给你办成了,你怎么谢我?”

    莘迩又叹了口气,说道:“还能怎么谢?天将降大任於斯人也,我只能劳吾筋骨了!”

    令狐妍呸了一口,说道:“不要脸!”

    虽已初秋,是夜室暖如春醉人,满院花香。

第二十八章 麴驹悔不及 莘瓜早一步

    那姬楚说来也是可叹,其兄被黄荣毒杀,结果他如今却甘作了莘迩的爪牙,并且时时处处,都对莘迩捕拿宋方,处以大辟之刑,为其兄姬韦报仇这事,表现出感恩戴德之状,更是令人嗟叹。却说其兄姬韦被害以后,宋方拒不承认是他的作为,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王城谷阴那时亦尝有流言,说姬韦实非是宋方所杀,而是被莘迩这方的某人所害,从此事最后的结局来看,莘迩这方是最大的获益者,那么这个流言就绝非是无中生有,姬楚也曾生过疑心,可生疑心又能怎样?是追查真相,为其兄真正的报仇?还是就且相信“官方的结论”,搭上莘迩这条大船,青云直上、获取富贵?显而易见,姬楚选择了后者。

    可大约也正是因为他的那点疑心,与他现实的选择形成了矛盾,以及还有反对莘迩的士人们背后对他做出的那些“认贼作父”的议论影响之下,故是姬楚的性子渐渐地有所变化,从一个相对单纯的年轻人,逐渐的现在变成了一个心狠手辣的刑部吏。

    ——只从心狠手辣而言之,倒称得上一个合格的“刑部”吏员了。

    祈文、宋鉴等被捕的三十余人,被拿到刑部牢狱后,在姬楚的主管审讯下,各种刑具无所不用於其等之身,短短两天功夫,除掉撑不住刑,已经“坦白”,承认自己与宋鉴、祈文等同为乱党,意图勾连蒲秦、作乱国中的以外,剩下犹且嘴硬,拒不承认的如宋鉴、祈文等寥寥数人,个个都是体无完肤,简直如个血人也似,在那阴暗肮脏的牢狱中,乍看去,使人惊骇。

    整个关押宋鉴等人的那几间牢房,血污满地,狱中的老鼠本已被秃连樊捉完,乞大力却又捉了些,丢入其中,老鼠横窜,爬行於卧於杂草堆中不能起的祈文等人身上,恍如森罗地狱。

    卫泰不仅是因为麴爽的命令,且他也实在是於心不忍,便再三阻止姬楚继续对宋鉴等人用刑,说道:“宋、祈诸君,皆我陇之衣冠高士也,今却被君严刑拷打於狱中,大失斯文不提,难道君就不怕此事传出后,我陇士人对君会有何等评议么?君难道就不怕落个酷吏之名么?”

    姬楚冷笑说道:“谋乱之前,彼辈或为我陇高士,今彼辈谋乱,於我眼中,不见高士,唯见逆党也!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杀之尚不足以泄我之愤,况乎现下我只是用刑哉?至於酷吏之名,君不闻乎?‘乱世当用重典’!污我一人之名,换来国无贼党,吾之愿也!”

    “污我一人之名”云云,却是与莘迩那日朝会上回答左氏“宁我一人瘦”云云,极其相似。实际上,姬楚也正是在学莘迩的那句“著名答对”,所以才有此一言。

    卫泰尽管得了朝旨,可以参与审问此案,可一来,姬楚是主审,二来,姬楚背后是莘迩,卫泰背后时麴爽,麴爽不如莘迩之权,也就等於说是卫泰不如姬楚之权,是以,再三劝说无果之后,卫泰也只能一边把宋鉴等的惨状报与麴爽,一边听之任之了。

    麴爽听了宋鉴等的惨状,不好直接斥责莘迩,便痛骂姬楚,怒不可遏地说道:“太混蛋了!姬楚这是想干什么?屈打成招么?”

    卫泰担忧地说道:“明公,宋鉴能坚持到现在不承认他私通伪秦,说实话,已是大出了下官的意料,可照这么打下去,他早晚是会受不了的!莫说是他,便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了刑部之刑啊!明公,一旦他被迫承认私通伪秦,只怕宋家就要完了是轻,宋家我陇之门阀也,其家之姻亲故旧遍及国中名族,下官所忧心者,只怕会牵连甚广是重!明公,当及早设法救之!”

    回想氾丹那天给自己说的话,再回想前天朝会上做出的“捕拿祈文等士”之决定,麴爽心中想道:“氾丹说等大王亲政以后,举荐我继任录中台事,且不说莘阿瓜却举荐了张浑,只说他而下捕宋鉴等下狱,拷掠不休,若我不尽力阻止,恐怕还真会是像元安所言,最终牵连甚广,我陇土著之名族清流将会损失惨重!而若黄荣、孙衍、羊髦此类寒士、侨士势必则将会因之而声势大张,等到那时,莘阿瓜就是辞了录中台事,就是氾丹成功地把我举荐继任了此职,可凭借黄荣、孙衍、羊髦等诸在朝之徒,我定西的大权不依旧还是在莘阿瓜的掌握中么?”

    “元安”,是卫泰的字。

    却直到此时,麴爽念念不忘,重点想的居然还是“录中台事”这个定西朝中首臣之职!

    寻思定了,麴爽拍案而起,说道:“我这就求见大王、太后!弹劾姬楚此等的暴虐恶行!”

    “明公如要弹劾姬楚,最好现在就写劾书,今天就呈给大王、太后!否则,下官真的是担心宋鉴会受不住刑了的!”

    麴爽对宋鉴却有信心,说道:“一旦承认身为逆党,罪何止其身?其家恐亦将覆矣!黑奴少即聪明,其乡人誉其为雏凤,这点轻重他心里必是分明,你放心吧,他受不住也会强受的!”

    “黑奴”是宋鉴的小字。宋家后进之中,宋方小字黄奴,宋鉴小字黑奴,二人最为优秀,一向齐名。现而下,宋方已死,宋鉴被下狱中,可谓他两人生不逢时,竟是“二奴尽没”。

    麴爽便唤来裴遗,叫他代笔,写弹劾姬楚的上书,书未写完,一个消息传到堂上。

    传消息的是脑袋甚大,相貌俊美,可不就是卫泰?刚才卫泰来找麴爽进完建议后,就赶紧回去狱中盯姬楚拷打宋鉴了,他是生怕宋鉴被屈打成招,却不料刚到狱中,就知了此个消息。

    他俊美的脸上,这会儿满是惊慌失措,说道:“明公,大事不好了!”

    “怎么了?”

    卫泰说道:“姬楚不知怎么弄来了宋后的一份证词,宋后在证词中指证宋鉴确有私通伪秦、畜养死士、谋图作乱等等行为,并指证月前大王之所以会突发奇想,遣阉宦王益富去秦州观军事,此亦是宋鉴叫她说动大王的,而且她还指正,宋鉴为给宋方报仇,阴欲刺杀莘公!”

    麴爽愕然,霍然站起,向前俯身,说道:“宋后指证宋鉴?……是宋后的证词么?”

    “下官看了,是宋后的笔迹无疑!下边且还落着万训宫的印款。”

    宋无暇的书法不错,加上她出身阀族,本为贵种,后来做了令狐奉的王后,那身份自然而然地是越发高贵了,所以她的书法在定西颇有名声,她的字迹在高门、名士中亦有些流传,卫泰是见识过的,所以认得出来,的的确确是宋后之字,加上并有万训宫的章印,显更不假了。

    麴爽呆楞了会儿,颓然坐下,看向裴遗,说道:“世嗣,宋后作证,即便宋鉴宁死不认,只恐怕也是无用了吧?……卿尚有计否?”

    裴遗在麴爽的诸多属吏中,智谋称得上是第一等,人有智算,亦有远见,却此时此刻,他也束手无策了,半晌,说道:“明公,宋后是宋鉴的从妹,又是我朝太后,不但与宋鉴乃是血亲,并地位崇贵,她今指证宋鉴,诚如明公所说,便是宋鉴再不承认身为逆党,也是无用了。下官至此,亦无策矣!”卫泰适才所述中有一句,他颇疑惑,问卫泰,说道,“这事儿与阉宦王益富有何干系?为何宋后把大王遣王益富去秦州观战,也给做了证词?”

    卫泰说道:“宋后在证词中写云:上次宋鉴入灵钧台,与宋后相见之时,说了些大逆不道的话,时正好王益富遵大王之令,给宋后送东西,宋鉴怀疑王益富可能会听到些什么,所以就唆使她建议大王把王益富派去了秦州,目的是以图半道上将之杀掉!但未能获成。”

    宋无暇的这段证词有真有假,建议令狐乐把忠於莘迩的王益富调出宫去,以摘走莘迩在令狐乐身边的最大耳目,方便宋无暇从中联系令狐乐和宋鉴,确然是宋鉴的主意,但被“王益富可能听到了些什么”,故此起意杀之,这些则都是令狐妍教宋无暇写的。

    却不管怎么说,这一段写出来,非只搞得宋鉴谋逆更像真的了,并且还多给整出了个证人。——王益富当下还在秦州观唐艾与慕容瞻你来我往的小规模交战,未有回来谷阴,莘迩已请左氏下旨,召他回来“作证”了。

    裴遗与麴爽相对无言,两人皆心知肚明,宋鉴谋逆此事已是铁板钉钉,他们无力回天了。

    看着案上写了一小半的弹劾文书,麴爽伸手拿起,把之撕了粉碎,扬手一抛,旋即,握手成拳,砸到案上,痛心疾首,悔不当初地与裴遗说道:“世嗣,悔不听卿言!你说我当时是非要做这个中台令作甚!那时我诚该听卿所谏,便即离开王城,像我阿父那般,只管镇守东南八郡才是!八郡在手,部曲数万,於今日又何必屈居莘阿瓜之下,处处掣肘,为世人所笑!”

    “如受中台令,必为征虏所屈,将损公名望,不如不受之”,这是裴遗当时给麴爽的建议。

    “征虏而今权正盛大,宜稍避之,还於东南,外镇地方,握八郡於手,礼贤、练兵,内与张、氾诸公呼应,先小扼征虏之势,然后待时机之至,奏请大王亲政,再归於朝,征虏不足提矣”,这也是裴遗当时给麴爽的建议。

    两个建议,麴爽一个没听。

    落到今日眼看宋家要完,莘迩虽然“大方”地还权於令狐乐,可宋家及可能将会被牵涉到的那些土著名族完后,莘迩在定西的权柄却显然反会更大,而他对此一切都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形势一步步地向更有利於莘迩的方向发展之而今下场,谁也不怪,只能怪他自己。

    裴遗说道:“明公,宋家彻底倒后,大王就算亲政,而朝中尽黄荣、孙衍、羊髦等寒、侨之士,莘公之党也,莘公的权柄不用说,则肯定却会更大,现在不是后悔以前的时候,为明公计,遗有一言进上!”

    “世嗣,你说。”

    裴遗说道:“首先,氾朱石举荐明公继任‘录中台事’此事,现在明公是决不能答应的了!莘公已言,举张浑继任此职,明公如仍欲争此职,争不争得到且不说,只明公只要表示去争,那就必然会与张浑交恶!……宋家将倾覆,我陇名族,存者,公家、张家、氾家而已,当此之际,正该诸家合力,共抗以莘迩为首的寒、侨一党,明公於此刻实不宜与张浑反目,再生内斗!张浑家亦我陇土士高门也,岂会愿见寒、侨当权?下官料他,现对莘公一定是虚与委蛇!明公但稍礼让之,下官以为,早晚会能把他拉回到咱们这一边的!

    “其次,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中台令此职,明公现在辞掉也不晚,辞掉以后,明公便返东南八郡,即今之河州。回到河州好处有二,一个是下官之前给明公说过的,可以在河州选贤、练兵,再一个是今之河州郎将府府主张道崇,张浑之次子也,亦正可借此机会,通过张道崇,行拉拢张浑回到咱们这边之举!”

    麴爽迟疑说道:“氾丹的蛊惑之言,我自不会再听,可是世嗣,现在辞任中台令,我回河州去么?田居现为河州刺史,我回去干什么?难不成,我还能抢他的此职?”

    裴遗说道:“明公,刺史,虚名耳,谁做不都一样么?以将军衔回河州即可。回河州,下官以为,有五利。”

    “哪五利?”

    裴遗说道:“河州富庶民多,多羌胡,羌人敢战,此其一利;河州位处陇、秦二州之间,北接陇州,与王城谷阴之间来往的消息能够方便传递,此其二利;如今有了秦州在东边抵御蒲秦,等於说是河州已成我陇腹地,可以安心经营,此其三利;秦州新得,又自归我定西以后,战事不断,州内民少,田多荒芜,秦州兵所需之粮,近半赖河州供给,也就是说,河州对秦州的潜在影响很大,并郭道庆现为秦州的南安郡守,这也有利於明公进一步扩大河州在秦州的影响,此其四利。而第五利,便是离开了谷阴这块漩涡之地,不再受莘公的掣肘,好比天高鸟飞远,海阔任鱼跃,明公自此不就可随心所欲,大展拳脚,挟前此四利,以待时机了么?”

    麴爽猛地一拍巴掌,说道:“世嗣,就听你的了!”

    卫泰却面带犹疑,说道:“世嗣,卿所言之此五利固是,可你忘了么?莘公前日朝会上可是说他打算把郡府设在秦州州治襄武的啊?这样一来,明公如回河州……”

    裴遗打断了卫泰的话,笑道:“襄武地近伪秦,如我刚才所说,秦州又少民缺粮,焉是宜设军府,大军云集之所?莘公此言,只不过是为保住他的权柄而欲以此来威胁朝廷罢了!听之可也,不足信也!”

    “你的意思是说?”

    “我料莘公的征西将军府,最终必还是会设在谷阴。”

    卫泰想了想,以为然,但他仍是面带忧色,又说出了一个麴爽如果回到河州后,可能会出现的不利,说道:“河州八郡多侨郡,放在以前,侨士势弱,当然不是问题,可如今仗着莘公在朝中的权柄,侨士却是颇为势大啊!……且莘公家侨居在金城,金城,八郡之一也。明公如果回去河州,会不会也面临掣肘的麻烦?”

    裴遗智珠在握也似,笑道:“侨士再是仗莘公之权而势兴,莘公再是家侨居在金城,东南八郡是什么地方?久为明公家所镇也!而莘公家,本我八郡二流之族,明公家在河州之望,又岂是莘公可以比的?况乎你我,皆河州人也,便有河州侨士抵触明公,我等之族莫非摆设?”

    卫泰听了,无可辩驳,遂不再言。

    裴遗问麴爽,说道:“明公,计议可定?”

    “我刚才说了,就听你的了!”麴爽振作精神,尽力把沮丧后悔驱逐出去,说道,“我明天就上书朝中,请辞中台令此职,愿还河州,为大王镇边!”

    卫泰倒是个多虑的,又生了个担心,说道:“可是万一莘公从中作梗,阻止明公还河州的话,可该如何应对?”

    裴遗笑道:“这有何难!莘公不是一意主张攻伐关中,恢复中原的么?明公可以表态,支持他的这个政策,然后,说为实现莘公的此策,愿亲赴河州,为秦州后援。莘公还能如何阻之?”

    麴爽大喜,说道:“这是个好说辞!”

    裴遗的这番谋划,实事求是地讲,对麴爽来说,确是当前最好的选择。

    只是可惜,就在麴爽正式上书之前,也就是裴遗在对麴爽进言的这天下午,莘迩早麴爽一步,上了一道书到朝中,此道上书中,莘迩也说及到了河州。

    莘迩的这道上书总共三个内容,。

    一个内容是:得了宋后的作证,宋鉴通敌谋乱等罪,不必等王益富回来,也已经可以坐实了,因此建议朝廷下旨,令中台会议,决定该如何惩处其罪。

    另一个内容是:正式辞去录中台事的职位,再次举荐张浑继任此职,既然上次朝会已议定令狐乐亲政,下月五号是个吉日,宜早不宜晚,不如就在下月五号举行令狐乐加冠亲政的大典。

    第三个便是与河州有关的内容:经过认真的考虑,莘迩说他虚心地接受了张浑等诸人的建议,放弃了设军府於襄武的打算,而因河州临秦州前线,便於部署进攻关中的战事,他决定改把军府设在河州的金城郡,并奏请召回沙州向逵所部的兵马,以作於合适时机进攻关中的预备。

第二十九章 权尽彼等用 朝野俱已安

    莘迩上书到了朝中,很快就有旨意下来,对莘迩的三个请求,左氏全部允可。

    第二个请求也就罢了。

    令狐乐亲政,是氾丹等人乐意看到的,自是不会反对,——至於张浑继任录中台事这条,却就像裴遗对麴爽的建言一样,氾丹细思过后,亦认为就算张浑暂时投附到了莘迩这边,毕竟张家是陇地的土著门阀,料之他与莘迩最多也只是短期利益上的勾连,等令狐乐亲政后,是有极大概率再把张浑拉回到他们这边的,所以,氾丹对此也就采取了忍默的态度,亦没反对。

    但第一个请求和第三个请求,於左氏下旨允可当日,氾丹等俱皆上书,强烈反对。

    首先,宋鉴的这桩案子,虽得了宋后的证词,但氾丹等人,俱於上书言道,此案实疑点重重,希望不要仓促便下结论,最好是再多做审问,待至解决了所有的疑点之后,再作定案不迟,——所谓“疑点重重”,最大的“疑点”,同时,也是对宋鉴此案最致命之关键证据的,当然就是宋后的证词了,说来氾丹也真是性犟,竟是公然要求宋后出来,与宋鉴当面对质。

    却氾丹的这个要求,被左氏驳回。

    左氏批复他的上书,问他,写道:“宋后,先王之后也,以此尊荣之身,岂会虚假作证?再则,以太后之尊,而赴刑狱之所,与逆党贼子对质,成何体统?卿素识大体,今竟昏聩矣?”

    驳斥的理由无可辩驳,宋鉴此案,於是就此定案。

    其次,莘迩设军府於河州此事,氾丹,特别是麴爽,闻知以后,极其恼怒,也是极力反对。

    可只是空头的反对显然是不行的,必须得有反对的原因才行。

    却奈何裴遗“愿亲赴河州,为秦州后援”此个帮助麴爽回去河州的借口,麴爽晚了一步,被莘迩先用类似的话,拿出来做了设军府於河州的理由,——若是麴爽先以此为由,请求还河州镇戍的话,莘迩会无话可说,现下莘迩以此为由,反过来,麴爽也是无话可说,除非他改而攻击反对莘迩“光复中原”的根本军政之策,可建康朝廷的圣旨对莘迩的此志已是十分的嘉许,那他即使反对,可以想见,也定会被莘迩拿建康圣旨的言语来做对他“怯懦苟安”的指责,故是麴爽搜肠刮肚,想了半晌,也没有想出反对的说辞,再问裴遗,裴遗亦是无计了。

    出而到家,裴遗叹与其妻,说道:“惜令公不早听吾言,若早从吾策,不受中台令,而还河州,哪里还会有今日的事呢?可谓一步错、步步错哉!”

    其妻问他,说道:“那现在该怎么办?”

    裴遗说道:“我刚又进劝令公,劝他辞中台令职,仍还是当以返回河州为上。令公这次听了我的建议,愿意回河州去了。於今之计,也只有等到令公顺利地回到河州,看看莘公把征西将军府设於金城亦后,对河州当地的影响会是怎样,然后再作计议了。”

    莘迩本人如果不去河州,那么凭借麴氏在东南八郡的旧有威望,是不必太担心东南八郡的那些侨士、寒士们可能会有的“掣肘”或“作梗”,可如果莘迩本人到了河州,挟其滔天权势和隆高之声望,北连朝中张浑,东连秦州唐艾,那接下来河州的局面和形势,可就不好说了。

    裴妻也想到了这点,问道:“太后已允莘公设军府於河州,是莘公亲临河州已成定数,这样的情况下,仍还要令公也回河州去么?”

    裴遗说道:“我今日回家前,令公也问了此问。你自是知晓,河州乃令公、乃麴氏之根基,也是你我诸家之本,断然不容有变,莘公不去河州,我且建议令公返回河州,况乎而今莘公将至河州?这种情况下,令公若依旧在朝,不亲回河州,那岂不即是在任河州归莘公有?无河州为本,我等就会如此前的在陇侨士们一样,成绕树之藤矣!是以河州现在令公更得返还!”

    裴妻家也是河州大姓,其闻得裴遗此言,深以为然,脸上不觉浮起忧色,开始深为河州将来之归属,裴家及她家将来之命运感到深深的担忧,忍不住问裴遗,说道:“夫君以为令公、莘公同至河州,若二公争河,则胜算谁多?”

    “二公争河,这是必然的。令公的优势在於麴氏在河州有宿望,莘公的优势在於莘公之名望而下高过令公,并且八郡多侨士,此亦他可利用之处。较以胜算,各参半罢。”

    话是如此说,裴遗心中,却是隐隐觉到,莘迩真要和麴爽争开河州,麴爽十之**不是莘迩对手,这河州之将来,只怕将会如秦州一般,也成莘迩实际控制的地盘。

    裴遗心中想道:“论以见识、谋略,令公实不如老侯,也不如鸣宗。老侯病亡,鸣宗早逝,乃有令公之为麴氏宗长,麴氏遂竟江河日下,日不如昔。这是因为麴氏历代为将,杀伐过重,故是天欲败之么?”虽是认为麴爽不如麴硕、麴球,可裴家尽管籍贯敦煌,然自其先祖在麴氏先祖帐下为谋佐以今,他家累世为麴氏故吏,两家且历代结姻亲,他的一个姑母便是麴家女,在河州他们裴家也有了一支安家当地的小宗,因他倒还没升起离开麴爽,另投明主之心。

    ——话到此处,却需插得一句,裴遗对麴爽颇是忠心,然却正因裴氏大宗到底是敦煌籍贯,非为东南八郡土著之故,所以麴爽对他实是不如对田居、郭道庆等亲近,也所以裴遗之前的几次献策,麴爽都未听从。

    这些且不必多说。

    只说左氏旨意下来,朝中吵吵闹闹,氾丹、麴爽等等都表示过反对的意见过后,尽皆无济於事,终了此三件事,都还是按着莘迩的心意定下了。

    便在初秋七月的下旬,一场细雨歇后,闷热稍散的略凉天气下,奉朝旨意,张浑为首,中台令麴爽、黄门侍中陈荪、黄门侍中黄荣、内史令羊髦、中台左仆射孙衍、中台右仆射氾丹诸人悉数参加,举行了一个会议,讨论该如何惩处宋鉴。——莘迩已然正式辞去了录中台事此职,张浑也正式得了朝廷的旨意任命,因是这次会议,莘迩没有参与,张浑做了主持者。

    黄荣率先发言,狠声说道:“通敌叛国、畜养死士、谋刺大臣、私藏铠甲,哪一条都是死罪!宋鉴罪不容赦,依律当诛!可即回复太后,按律对其行大辟之刑,可也!”

    氾丹怒道:“且不说该案疑点多存,本是草率定案!就是宋家於国素有功勋,也当合八议之‘议功’、‘议贵’诸条!太后所以令我等会议者,便是因‘亲贵犯罪,大者必议,小者必赦’的缘由!若是如你所说,按律大辟,我等还议个什么?太后、大王还降这道王令做什么?”

    黄荣斜眼看他,说道:“那你说,该如何惩治?”

    “自当从轻发落!”

    “如何个从轻发落?”

    氾丹语塞。

    宋鉴早被免官禁锢,也就是说,他现在连个官身也没有了,实同白丁,要是还有官身,那免官倒是个惩罚的办法,而现无官身,那“从轻发落”,又该怎么“从轻发落”?确是个难题。

    黄荣说道:“氾公,你说不应大辟,当从轻发落,问你该如何从轻发落,你又哑口无言,你这是在戏弄在座的诸公么?……诸公皆我朝之魁首也,俱日理万机,尤其张公,刚就任录中台事,加上熟悉政务、属僚等事,更是繁忙,没有多余的闲暇在这里等你胡搅蛮缠……”

    氾丹大怒,说道:“我哪里是胡搅蛮缠?”

    “那你且说,如何从轻发落?”

    “……反正不能行大辟之刑!”

    “氾公,你今年亦四旬之龄了吧?‘反正不能怎样怎样’,这话说的却怎么像个孺子孩童?”

    氾丹霍然起身,戟指黄荣,怒道:“黄鹅!你不要以为得了建康的旨,什么都督四州军事,莘阿瓜自此就能在我定西一手遮天!你不要忘了,大王马上亲政,这定西,终究是令狐家的定西,不是他莘阿瓜的定西!你休得在乃公面前狐假虎威,装腔作势!”

    他这一发怒斥责,堂中众人神色各异。麴爽颇觉解气,陈荪面无表情,孙衍、羊髦安坐不动,张浑急忙出口劝解,说道:“我等都是为了国家公事,朱石,无须动气,好好商议就是。”

    黄荣却也不恼,转对张浑等人说道:“氾公说不宜大辟,当依‘八议’,从轻发落,此言亦有理也。在下愚见,如不按律大辟宋鉴,退而求其次,则当流放千里。”顿了下,又说道,“非只流放宋鉴一人,其族亦当受牵连,宋闳等宋家诸人,早因触法而被禁锢,今亦当流放千里。”

    氾丹怒道:“干宋公等何事?”

    “谋逆叛乱,株连九族,法之规也,宋闳,宋鉴之父也,如何不干宋闳等事?”

    氾丹质问黄荣,说道:“你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妄兴大狱么?”

    “何来冒天下之大不韪?”

    “宋公乃我陇士流之泰山,你今竟欲流放宋公千里,你是想要自绝於我陇士林么?”

    黄荣晒然,说道:“荣心中只有大王,荣只知忠於王事,严惩逆贼,何虑士林!况则宋家谋逆,若士林因此责我,氾公之意,莫不是说,我定西的士流居然尽为逆党之贼?”

    “你……”

    张浑咳嗽了声,断了氾丹、黄荣两人的争吵,问氾丹,说道:“朱石,你所言之,依按‘八议’宜对宋鉴从轻发落固是正言,但除掉流放千里,你还有别的意见么?”

    没办法免官,除掉流放,从轻发落就只有判刑。氾丹性刚烈,他设身处地的想,与其入狱受辱,还真不如流放千里。以宋家名声,想来不管流放到哪里,在其当地必然都是能够得到当地士绅的热情礼遇的。氾丹思来想去,却犹是不甘,说道:“牵连宋公,流放千里,太重!”

    张浑不复再问他的意见,问麴爽等人:“公等何见?”

    流放宋鉴、宋闳等千里,这是莘迩的意思,羊髦、孙衍当然支持黄荣;陈荪默然以对;麴爽倒是表示出了支持氾丹意见的态度,然而四个人,一人反对,两人支持,陈荪等於弃权,却是麴爽支持也没有,还是黄荣的意见占了上风。这个时候,张浑的表态便是最为关键的了。

    张浑拍板,说道:“那就按黄侍中之意,上奏朝中吧!”

    氾丹失望至极,痛心疾首地张浑说道:“公家,我陇之高门也;公,我陇士人之望也,而今为了一个录中台事,公却就不顾公家之名、公身之望,这么屈从於莘阿瓜的淫威了么?黄鹅,卑士也,於士林本无名誉,可是公,难道你也不担忧此事传出后,士林会对你何等恶评么?”

    张浑当然担忧,但他很想反问氾丹一句:“然而虽得士林美誉,若手中无权,难道又能换来家族的兴盛么?”他心中想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征西势正大,为长远计,今何妨屈之!”

    张浑是个老谋深算的,他想的很清楚,氾氏已衰,宋氏再被流放,则朝中的陇地本土阀族,就只剩下了张、麴两家。就如江左,北方南下的侨士再是把持朝权,也不可能不与江左本地的士人合作,那么由此就可以料见到,为了笼络陇州本土的士人,莘迩之后只会选择更加重用张家或麴家,以作对本陇士人的号召的。这也就是说,莘迩的权力越大,张家的声势也就会越涨。而如果将来有朝一日,莘迩失势,作为朝中本土士人的代表,他张家也不会因为此而倒台,反而会很有机会取莘迩的地位而代之。简言之,今暂屈莘迩,对张家百利而无一害。

    便就这么定下了流放宋闳、宋鉴等宋家大宗嫡系全族千里,把他们尽流去龟兹此事。

    流放宋家去龟兹,这是莘迩的主意。

    得了黄荣的回报,莘迩摸了摸短髭,先是叹了两口气,说道:“此去龟兹,千里之远,且其胡邦,宋公、宋鉴等养尊处优,怕是要吃不少苦了。”接着,用“不幸中万幸”的语气,说道,“不过宋氏诗书传家,宋公我朝大儒也,今至龟兹,倒是可化胡为华,使其稍浸儒风矣!”

    黄荣说道:“儒风可浸,然龟兹一俗不可改。”

    “何俗也?”

    “便是夹头之俗。此大王之所喜。王之所喜,臣万不可改。”

    黄荣这话不仅是调笑之言,从其话中,跟他一起来向莘迩复命的羊髦、孙衍等人且听出了他对令狐乐的轻视之意。众人皆明他没有说出的深层含义:就是令狐乐下月亲了政,这定西还是莘迩说了算。

    莘迩瞧黄荣了眼,没有说什么,问道:“何时流放宋家?”

    羊髦答道:“张公刚把此议报给太后、大王,想来明后两日就会有令旨降下,等令旨下来,最多半月,便可流宋家龟兹。”顿了下,说道,“祈文等犯,及被宋鉴牵连到的那些同党,按明公的意思,判他们流放之刑,到时,他们应能赶上与宋家齐往龟兹。”

    黄荣说道:“祈文诸犯,本皆应大辟显戮,明公宽大为怀,望彼等能记住明公的恩德。”

    “恩德就不用记了!我不杀他们,倒非仅是宽大,……景桓,纵是一块烂瓦,也有其之用处,何况祈文等士,各有才学?杀之未免可惜。欲服胡夷,非得以华风染之不可,流他们去龟兹,也权算是尽彼等之用,算彼辈为我华夏做出点贡献了!”

    “明公原来还有这层考虑,当真深谋远虑是也。”

    莘迩说道:“设军府於金城这事,太后已允,你们就不要耽误了,马上派吏去金城,选军府设立的位置,报与我,如果可以,就即时建造,军府诸吏的选任名单,你们也尽快报给我,还有军府的大印、诸吏的印章,也要加快督造,争取等流放走了宋鉴、宋闳、祈文等,及大王亲政以后,朝野既俱已安,吾无后顾之忧,便及早去金城军府就任。

    “前得军报,蒲茂击贺浑邪之兵已与贺浑邪开战,并日前我问高充出使详情,他所述之天子即位后,江左之诸般变化,此二事,你们都知,……”

    说到这里,莘迩举目望向堂外蓝天,喟叹说道,“时不我待,时不我待啊!”

第三十章 你莫忘前恩 吾爱卿之情

    蒲茂与贺浑邪双方已经开战,如前文所述,秦军兵分两路,一路由苟雄率领,进攻青州及徐州的西北部,此为偏师,一部由蒲獾孙率领,经豫州,直接进攻徐州州治所在之彭城郡,此为主力,现下,这两路兵马都已到位,已然相继分别展开了对青州、彭城的攻势。

    贺浑邪在徐州,残暴虐民,本不得人心;通过重用崔瀚、王道玄等士,并凭借他本人“深浸华风”,原本就容易得到北地唐士青眼的优势,冀、兖、豫等州,虽属新得,蒲茂却倒是已颇为士拥,一边是被百姓怨恨,一边是既挟灭魏之威,复得“士心拥戴”,故是秦、徐双方这一开战,胜利的天平会倾向何方,自就是不言而喻。接战之初,贺浑邪即数战不利。

    不过,在徐州经营这么久,贺浑邪帐下以羯人为主、粟特等西域胡及匈奴和杂胡等为次、再以既得利益的当地唐人豪强为最次的此个军事集团,如今却也称得上兵强马壮,特别是贺浑邪部中的高力禁卫,皆为力大身高的羯人,擅用他们故乡中亚一带的传统战法,以较短的矛组阵进战,尤其善斗,且因为他们的肤色、长相与唐、氐等族不同,外来的威胁之下,同时亦相当的团结,因暂时间,秦军虽占优势,可想要旬日内就消灭掉贺浑邪,亦是不太现实的。

    根据得到的情报,莘迩估料,秦军就算获胜,最终占据徐州,大概少说也得三两个月的功夫。换言之,这场秦、徐之战,可能会打到今年深冬才出结果,稍有拖延,便也许会直打到明春。

    蒲秦目前的敌人共有这么几个:徐州的贺浑邪,北边幽州的慕容氏残部,南边的江左唐国,此外,就是定西。贺浑邪一旦被蒲茂首先解决掉,而江左唐国,又肯定不是蒲茂随后用兵的首选目标,那么亦即是说,接下来,蒲茂要么追剿慕容氏残部,要么大概就真会如他给定西的那道檄文中所言,“明秋之际,来打定西”,不管这两者蒲茂如何选择,对定西而言之,结果都是相似的,那就是面临蒲茂大举进攻的风险,随着贺浑邪的被消灭,会变得越来越大。

    这正是莘迩感叹“时不我待”的缘由。

    这也是莘迩会在这个时候,对宋家等反对派,发起最后的毁灭性打击之根本缘故。

    便在当天,选了一个能干的吏员,令他立即动身出发,南下金城郡,选择征西将军府设立的位置,并负责督造军府大印、军府诸吏印章的张龟,也加紧了对铸印事务的催促,又及征西将军府下辖诸吏的选任名单,也由羊髦、羊馥等抓紧讨论,尽量早日呈给莘迩,由莘迩批复。——对这个名单,莘迩提出了两个要求,一个是大体按照此前征虏将军府下辖诸吏的人员选任,一个是再尽可能地补充进来一些侨士、寒士,重点是,以及河州本地的可用士人进去。

    羊髦、张龟等忙碌诸事不提。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时光若白驹过隙,七很快过快,到了仲秋八月。到了这月五号,——即莘迩建议给令狐乐举行代表他开始亲政的加冠大典那天,如期举行了典礼。

    唐人男子的发型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在不同的时段各有变化,**岁前不束发,头发下垂,是为“垂髫”,髫者,小儿下垂的短发之意;**岁,长成少年,在头两侧扎两个发结,如似羊角,谓之“总角”;到了十五岁,发育已经比较成熟,胡须也已经有了,非再是少年,这时就把总角解开,於脑后扎成一束髻,是为“束发”,然不戴冠。正常到二十岁,乃行成人之礼,即“加冠”,因为这个时候是刚刚成人,体犹未壮,尚非盛年,故又名之“弱冠”。

    令狐乐此时的年龄,其实是还在束发之龄,远未到加冠之时,可贵族、王族、皇室家的子弟,自是与寻常百姓家的子弟不同,如桓蒙宠爱的那个荆州军府中的新近之士郗迈,其年九岁之时,就出来当官了,出来当官,当然不能仍是垂髫或总角,故是权贵家子弟提前加冠者多有。

    另外,氾丹等请求令狐乐於现下之龄加冠亲政,莘迩之所以不加极力反对,除掉权贵子弟提前加冠者多有的这个原因以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定西为唐之藩国,令狐乐相当於诸侯王,而诸侯十五岁加冠,这是於古有徵,向为旧俗的,所以莘迩也实是不好硬做阻挠。

    既然不宜硬加阻挠,那就索性痛快同意。——不仅痛快同意,实际上按照前代秦朝至今的加冠习俗,给成年男子加冠的日子通常都是选在正月,一年之首的时候,莘迩干脆也不等到来年正月了,就今年便把冠给令狐乐加上,以此来向定西士民显示,他绝无什么贪权之意。

    加冠的典礼非常隆重,定西朝中的大臣们悉数出席。

    依照朝制,诸侯王加冠,是该由天子遣使往去,为之加冠的,可一则,定西远在西北,此前与建康朝廷道路不通,等朝廷派使来加冠,那显然是难之有难的,二来,还是前文所述的那句话,定西之前名为唐藩,实同独立,是以,定西建国以来,非至加冠之礼,从来没有建康朝廷使者的参与,并且这个典礼仪式,还颇为僭越,发展到今,早已是类同天子加冠之礼了。

    四时宫殿内铺了一张大床,令狐乐坐於其上,寝宫中掌官婢缝制衣服及洗补等事的宦官捧冠冕、衮服等立其侧,在礼官的唱礼下,由定西朝中首臣张浑、中台令麴爽亲手为令狐乐加上冠冕。张浑跪地祝词:“令月吉辰,始加元服,大王穆穆,思弘衮职……”云云,说了一大通。随后,黄门侍中陈荪、黄荣帮令狐乐脱去纱服,给他换上衮服。冠礼的主要程序至此完结。继而,观礼群臣在张浑等的率领下举杯为令狐乐上寿,三呼千岁。整个的礼仪进行到这个时候,基本结束,诸臣礼毕而退,剩下来的,就是令狐乐车驾出拜太庙,祭祀祖先以告成。

    这场典礼,莘迩以宾客的身份也参加了。

    在令狐乐出往太庙前,莘迩特地满面笑容地与他说道:“恭喜大王加冠!下官备下了贺礼,已经送入宫中。”再次说道,“大王自此亲政,定西国有主矣,下官终於是不负先王的遗命了!”

    却真如上次朝会时所言,不再对令狐乐自称“臣”了。

    令狐乐说道:“母后屡教孤,设无将军,则无孤之於今。孤今虽亲政,到底年轻,日后国中诸事,还要劳请将军对孤多做指点。”

    莘迩说道:“大王虽然年轻,英武之名,国中早已传遍,下官相信大王必是能把定西治好!下官不日就要去金城了,但只要大王有需,一道檄来,下官必竭力为之!”

    非是长谈之时,两人寥寥说了几句,莘迩便就告辞。

    令狐乐自登车,往太庙去。

    太庙之中,令狐乐头戴王者的冠冕,身穿华丽的衮服,下拜於祖先的神主前,久久没有起身。陈不才上前,轻声说道:“大王,礼已成了,太后正在宫中等待,似不宜劳太后久候。”

    令狐乐这才起身。

    古大夫以上所戴的礼冠,叫做冕旒。,旒,即是冕上下垂的珠玉串,以彩线串成。天子之冕有十二旒,诸侯之冕有九旒。令狐乐这个冕上,前后共有九旒。他下拜、起身之际,那串串的珠玉晃动作响。不晃动之时,垂旒且遮视线,晃动之际,更是瞧不太清楚前边的东西。

    眼前瞧不清,而那先祖的神主,却清晰地刻在了令狐乐的心中。

    他原地站了片刻,攥住宽大袖里的拳头,面对先祖的神主,他当下的心情有激动,有紧张,有雄心勃勃,也有那么点为宋家、祈文等支持他亲政的忠臣们今却将要被流放龟兹而感到的惋惜和遗憾,并还不乏莘迩大约不久后就要离开谷阴,南去金城,从此以后不会再在他身边约束他的放松和喜悦,他面颊稍稍涨红,眼中露出决心和对未来的满满期待,心中想道:“孤总算从今日起,可以开始亲政了。父祖们打下的土地,孤绝不会将之丢失在孤的手中!不仅不会丢掉分寸之土,孤且还要如阿瓜一样,为我定西开疆拓土!孤要成为我定西的贤君雄主!”

    出了太庙,回到灵钧台,令狐乐冠冕衮服,去万寿宫拜见左氏。

    母子相见。

    看着令狐乐一副成年人的打扮,那冠冕衮服的加成下,其容貌虽仍年轻,却竟似多了几分威严之态,当真有一国之君的风范了,左氏不禁回想起了当年跟着令狐奉逃亡途中的那些日子,那时的令狐乐还只是个不经事的孩童,要非莘迩的舍命相救,更是险些死在路上。如此多的苦难经过,现在令狐乐终於真的成了定西的王了!这比令狐奉即位称王那天还让左氏开心。

    左氏的眼圈不知不觉地红了,清泪潸潸而下。

    “母后,你怎么了?”

    左氏抹了了把眼泪,说道:“我是高兴的了!”

    “母后,孤今亲政,不比此前了,国中将是孤说了算。母后,你要什么,以后孤就送你什么!”

    左氏下意识地招手,想叫令狐乐到自己的身边来,却忽记起令狐乐现已加冠成年,却是不好再把他孩子对待了,於是收回玉手,再又抹了把泪水,笑道:“母后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安安康康,早日给母后生个孙子,把咱们定西治理好,百姓安居乐业,母后就心满意足了。”

    “母后,什么时候能让你抱上孙子,这孤说不好,但治理好定西,此有何难!”

    左氏说道:“治家且不易,况乎治国,你今天起就亲政了,为君当慎当重,可不能轻狂自大!”

    “母后放心,孤怎会是轻狂之人?孤现虽无治国的经验,然孤心中已有数,氾丹、张浑、陈荪等皆干臣也,麴爽知军事,以后遇到疑难的军政诸事,孤多问问、多听听他们的意见就是!”

    左氏说道:“还有征西,你也要多问、多听征西的意见!”

    “征西……,阿瓜不是说他已非我之臣子,而且他要去金城了么?”

    左氏蹙起柳眉,说道:“灵宝,征西虽说他已非你臣,可你莫忘前恩,别的不说,只当年若无征西舍命救你,你何来今日?并我给你说过很多遍了,我母子孤儿寡母的,之所以你的王位能够坐稳,这些年全是靠了征西之力!他便再是说非为你臣,他便是将去金城,而后朝有疑难或者大事,你一样还是要听听他的意见!……金城离谷阴不过四百里,来往传书还是很快的。”

    “……好吧,母后。”

    却那令狐乐对莘迩说的“日后国中诸事,还要劳请将军对孤多做指点”这话,实只是客套之言罢了,等了这么久,终可以亲政,他一个少年人,跃跃欲试的心态,又哪里肯再听莘迩的“指指点点”?回答左氏时的满心不愿,这才是令狐乐真正的想法。

    且不多言。

    令狐乐加冠后的第三天,逢定西朝会之日,这一天的朝会,莘迩没有来。

    这是令狐乐第一次真正的主持朝会,他振奋不已,直到朝会散了,回到灵钧台寝宫,他还转来转去的,不能把情绪平复下去。

    张浑、氾丹等人对他的态度其实平时就很恭谨,今天也仍是一样,可在令狐乐的感觉中,没了莘迩在朝中,没了左氏在他的身边坐,却是觉得他们今日对自己更加恭敬了。

    朝会中的种种场景,张浑、氾丹等毕恭毕敬地向他奏禀各事、群臣的伏拜山呼,等等,不断回放在他脑中。

    “为君者之贵,我今日方知啊!”他这样想道。

    对比令狐乐的兴奋开心,在寝宫中待了一天的左氏也挺开心。

    今天莘迩没有去参加朝会,但与令狐妍一起,来灵钧台晋见左氏了。

    三人谈谈说说,聊了大半晌,末了,应令狐妍的提议,把宋无暇还也给请了来,四人又藏钩、投壶,游戏作乐,直到日暮,估摸着朝会结束,莘迩、令狐妍乃才拜辞出宫。

    回家的车中,莘迩数次目视令狐妍。

    令狐妍初不理会,后按捺不住,问他,说道:“你看来看去的看什么?”

    “我怎么觉得你今在宫中时,好几次对宋后所说之语,似是调笑之辞?”

    “有么?”

    莘迩语重心长,教令狐妍,说道:“宋闳、宋鉴等即将被流放龟兹,宋后不免心中伤痛,她强颜作色,陪太后与我夫妻玩耍,已是不易,你又何苦再三戏谑於她?神爱,做人要忠厚!”

    令狐妍不屑说道:“阿瓜,你也好意思说忠厚二字?我看,最心黑的就是你!宋家缘何流放,你是装糊涂么?”

    “我那是为了抵御强秦,不得已而为之!宋家将被流放,宋后着实可怜,你以后见她,可不要再戏弄她了!”

    令狐妍哼了声,没搭理莘迩这话,过了小会儿,问莘迩说道:“宋家何时被流去龟兹?”

    “宋闳等都已被其本郡收押,流放祈文等的旨意今天朝会应该就能下来,左右至多十来天,就将流放他们去龟兹矣。”

    如莘迩所料,今日朝会他虽没有参加,但在张浑、黄荣、羊髦、孙衍等的上书下,流放祈文等的旨意仍是顺利下达。

    未及十天,五天之后,就拨了曹斐部的兵士五百人,押送宋鉴、祈文等士,及到宋氏家乡,带上宋闳等,一并把他们流往龟兹去了。宋鉴等皆衣冠士人,此去龟兹,路远千里,个个都是苦不堪言,行到入冬,方至龟兹,龟兹王接了令旨,择地安置他们,此皆无须赘述。

    就在宋鉴等到了龟兹之时,金城郡的征西将军府,早已选好位置,经过两个多月的修建,已然建好。於是孟冬十月的这天,莘迩辞左氏、令狐乐,率众一行,出谷阴,下金城去也。

    却才出城,就见城外道边聚集了许多的人,这是张浑等人,依照风俗,在道边设宴,为莘迩送行。莘迩看到人群中一人,眼前一亮,赶忙下车,步至其前,笑语说道:“我数邀卿见,卿皆不肯见我,不意今於此地与卿相见。我有一语,早想与卿言之!”

    那人冷冰冰地问道:“你想对我说什么?”

    “吾爱卿之情,卿今可知了么?”

第三十一章 眼岂只此陇 百余侨士迎

    何人让莘迩让说出这等对他来讲,是极其少见的肉麻之话?非是别人,自是氾丹。

    氾丹闻言而怒,再装不出冷冰冰的表情了,气得面色发红,说道:“阿瓜,你戏弄我么?”

    莘迩面色不变,依旧满是笑容,见氾丹脸皮通红,顾与张浑、羊髦、张龟等,笑道:“吾闻之,人因体质不同而有数恚之别,恚而色白者,此为骨怒,恚而色青者,此为筋怒,恚而色红者,此为血怒,此言诚不我欺!朱石恚而面赤,此血怒是也,诚如其小字,赫然‘朱’哉!”

    他这番话说得一本正经的,也不知是在戏弄氾丹,还是就事论事,仅仅是在谈论“古人出於人的体质不同,而得出的这么几种发怒后肤色的区别”果然很对,张浑、羊髦、张龟等人不好作答,遂皆默然不语,唯有黄荣应声说道:“明公博古通今,所言甚是!”

    羊髦、张龟、黄荣等人也就罢了,来给莘迩送行的还有曹斐、陈荪等人,当着这些朝中重臣的面,被莘迩如此说话,在氾丹看来,几同受辱,他越发是怒不可遏,怒道:“莘阿瓜!你当我今日前来送你,是屈服了你的淫威,故而你得意洋洋,这般嚣张,面折於我么?我实言告你:我今日来送你,绝非是因屈从了你的淫威,而是有一句话想当面郑重地说与你听!”

    莘迩收起笑容,说道:“朱石,我绝非是在辱你!”欲言又止,看了眼身边的张浑等人,暂且把下边的话咽下,对氾丹说道,“朱石,请你借一步说话。”

    氾丹不想动,莘迩拽住他,把他拉到一边的道畔草上。

    张浑等人看去,只见秋光之下,泛黄的草丛中,高冠袍服的氾丹负手仰面傲立,裹帻便服的莘迩倾身朝前,十分卑己高士之状。只从两人姿态看去,又哪里有分毫莘迩乃今定西一手遮天之权臣,而氾丹刚在政斗上又大败给莘迩一场的样子?倒似正好相反。

    张浑、曹斐诸人面面相觑。

    曹斐啧啧称奇,吧唧了两下嘴,心道:“那氾朱石刚傲得不得了,他虽没怎么得罪过我,可我看到他,就都忍不住地烦!阿瓜却为何对他一再迁就?再三容忍?却倒也是怪了!”

    他自是难以理解莘迩的心思和目的。

    莘迩这时语气诚恳,与氾丹正在说道:“朱石,我言爱卿之情,此我肺腑之言!宋鉴、祈文等私通敌国,阴谋作乱,事泄下狱,受牵连者颇广,时有人言与我道,说你氾朱石与宋鉴、祈文尽皆交好,宋鉴每次到谷阴,都会与你相见,包括这回,他也去你家谒见你了,因是建言我,也该追究一下你,看看你有没有私通敌国此事,查查你是否亦欲图谋作乱。朱石,我当场就对上言此人严训责!别人不懂你,我与你早在我任建康太守时就相熟了,我岂会不懂你?卿忠君之贞士也,断非是如宋鉴、祈文那等卖国求荣之徒!……朱石,我知你要想要郑重地对我说什么,不外乎是斥我擅权,朱石,我懂你,可难道你是真的不懂我的心么?

    “自受先王遗令,我佐王辅国以今,哪件政务、哪次任官,我不是公公道道?凡我所举之贤,哪个不是合堪其仁,凡我所行之政,哪件不是为国为民?我何尝贪过定西这小小的权势,我何尝存过那无志的私心贪欲?朱石,你要郑重地对我说句话,我今天也郑重地对你说句话:昔我评论宋方,其虽得我定西士林赞誉,不过一家雀耳!我岂会如宋方此辈一般,眼中只有此陇?我之愿,在光复我中原万里山河,在拯救我华夏亿兆生民,还我神州、秦家衣冠是也!

    “朱石,我愿是此,我不听谗言,不究你过,其因亦在於此!

    “卿与宋鉴、祈文诸辈不同,彼辈清谈士,只会误国,无用於国,而卿有干才,定西需卿也!我亦需卿也!今我为国、为民惜卿才,而卿纵不为国、不为民,宁不稍屈颈,为卿家计耶?卿若以为我此言有理,肯愿从之,张公迁录中台事,内史监尚空悬之,我即建议由卿继任!”

    氾丹听莘迩说完,对他其它的话一句不作接腔,只对“郑重地要对莘迩说什么”和“为卿家计耶”这两句话,做出了回答,说道:“阿瓜,你说得不错,我打算郑重对你讲的话,正是要在你这离开谷阴,要去金城之际,当面告诉你:你不要以为有曹斐等人为你爪牙,有张公屈於你的淫威,你就可凭借手中的军权,到了金城以后,能够继续遥控、操持我定西朝中的权柄!今大王已然亲政,非昔日可比了!你既已辞录中台事,自认非再是我定西之臣,那我定西朝中之权,你就别想着再沾染分毫!你如敢不听我此言,我必不会容你!

    “至於为家计,你莘阿瓜口口声声为国为民,心存宏愿,莫非我氾丹就是纯为门户计的家雀之属么?”说完,哼了声,甩袖而去。

    却才走了两步,氾丹忽然意识到,他刚才说的最后一句话好像有些不对,什么叫“莫非他氾丹就是纯为门户计的家雀之属”?这岂不是承认了莘迩对宋方的评语么?待要转回头纠正此话,却现下他正气势满满,便如射出的利箭一般,如果回头,则不免会自挫气势。无奈下,他只好不顾那句失言,自管自大步流星,回去到了张浑等人那里。

    莘迩随后也回到了人群中。

    张浑等人当然不会问莘迩与氾丹说了些什么,宴席已经设好,於是众人落座,为莘迩送行。

    氾丹没有留下,他要说的话已经说过,便先独自回城归家去了。

    略作饮食,喝了几杯,礼俗已到,莘迩起身,与张浑等人说道:“我今南下金城,谷阴朝中诸事,就托付给公等了!”

    张浑等人俱亦起身,说道:“征西但请放心,我等必竭忠尽能,勤於国事!”

    “公等请回吧,我这就起行了。”

    送行人中有两个宦官,一个是左氏派来的,一个是令狐乐派来的,他母子各有送行的礼物送给莘迩,莘迩收下,表示过谢意,遂告别张浑、曹斐等,返回车中,即命启程。

    却说那曹斐、高延曹、罗荡等将,当日朝中,不是皆请从莘迩共赴襄武的么?那曹斐却为何没有今日跟着莘迩同去金城?这是因为,那时曹斐等这般说,只是在壮莘迩声势,为逼出氾丹等的底牌罢了,如今尘埃落定,大事已毕,曹斐作为定西目前军职最高之人,他当然最好是留在谷阴,对莘迩才最为有用,所以现时,不必他真的跟从莘迩去莘迩军府。——至若高延曹、罗荡两人,皆是定西悍将,莘迩用得上的,他二人倒是於日前得了朝旨,奉令自今俱直接受莘迩调度,因已於前几天,与秃发勃野等一道,各带本部,提前南下,先往金城去了。

    刘伽罗、阿丑、秃发摩利等妾室,各有自己的坐车,莘迩与令狐妍同坐一车。

    车行之后,令狐妍问莘迩,说道:“我适在车中,撩帘而望,见你与氾丹私语多时,你与他说了什么?”

    莘迩把对氾丹说的话告诉令狐妍。

    令狐妍听罢,撇了撇嘴,说道:“你对宋鉴等甚是手辣,对这氾朱石,却大度得很!要说起来,宋家与你作对,还没有氾丹与你作对得早吧?早在你任建康太守时,他不就轻视於你,与你作对么?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何偏偏对他这般宽容?这是为何?”

    “你不懂!”

    “你告诉我,我不就懂了么?”

    “这是国家政事,你一个妇人家,懂这些作甚?”

    “要我进宫去找宋后时候,不说我是个妇人家了?”令狐妍撸起袖子,握住粉拳,作势威胁。

    彻底消灭了反对派的主力,等到了金城,再无掣肘,就可大展拳脚,莘迩心情甚佳,本是在逗令狐妍,见她这时薄嗔可爱,当下哈哈大笑,便就说道:“我宽容朱石,原因有二。一则,就像我刚才说的,此人有才干,并且忠於国事,当年其父被朝中免官,他身在西海,却仍心无旁骛,一心抗御柔然之侵,殊是令人起敬;二来,……”莘迩放低了声音,说道,“宋家已覆,麴氏将门,今陇士之望,唯张、氾二家也,氾氏如果再覆,恐失本土士望。”说完这句,改回了正常语音,说道,“是以,我才对朱石百般忍让。”

    令狐妍歪着头想了片刻,说道:“张浑那老狐狸今虽看似投附於你,对你并无忠心,你留下氾丹在朝,只怕也是为了借其氾家之名,制衡张浑吧?”

    莘迩连声赞叹,说道:“家有贤妻,如有一宝。知我者,贤妻也!”

    令狐妍啐了一口,说道:“老奸巨猾!”

    莘迩正色说道:“我年才三旬,何来老?我一心为国,何来奸?‘巨猾’也者,倒是不错。”

    难得莘迩这口口声声自诩忠臣的,承认“巨猾”,这却使令狐妍诧异,她问道:“为何不错?”

    “巨而所以滑也。”

    令狐妍呆了一呆,旋即明白了莘迩说的是什么,娇颜飞红,又啐了一口,说道:“不知羞!”

    莘迩放声而笑。

    谷阴到金城,约四百里上下,沿途良田绵延之余,山峦时遇,颇见牧场,并有一程,长近三十余里,路边都是望之无尽的草场牧马之所,仲秋时节,马正肥际,眺目远看,那半人高的青黄草原上,马如云朵,并有羊群,间杂其间,恍如漠北草原上的气象。秃发摩利其部,本是游牧之族,见到此景,欣喜不已,便下车来,乘马纵行。令狐妍的骑术不错,亦改车换马,两个褶袴在身的女子,所乘皆西域之汗血好马,扬鞭催驰,你追我赶,欢笑之声如似珠玉,抛洒一路。却那不会骑马的刘伽罗,拉着女儿的小手,趴在车窗边,端得看了个眼馋不已。

    路上风景,途中快乐,所经之县、乡,当地官员的倾力迎接招待,且不必多说。

    秃发勃野、高延曹、罗荡等跟从莘迩去军府的诸营步骑兵马,和已选定任命下来的军府诸吏都已经提前去金城了,刘壮等莘家的奴婢则大多被莘迩留在了谷阴的家中,因是莘迩此趟,可谓轻车简从,没有带太多的随从,只有魏述带了数百骑兵护卫,此外,便是十余伺候令狐妍等女的奴婢而已了,道上行速颇快,八月中旬这日,渡过湟水,已是到了金城郡界。

    金城郡是个老郡,前代秦朝就有此郡。不过前代秦时,金城郡占地甚广,现下湟水南岸的东南八郡,即河州之土,那会儿基本上都是金城郡的辖地。定西建国以后,为安置从关中等地逃避战乱来到陇州的侨士、流民,数十年间,不断地分金城之地,别立侨郡,於今早已是一分为八,从一个郡变成了八个郡,是以金城郡而下的辖地已早已是远不如昔,现在归其管领的县只剩下了两个,即郡治所在之金城县,和金城西边的允吾县。

    才过湟水,方到郡界,先行於前开路的骑士就驰回禀报:“将军,河州刺史、金城太守、金城县令等官吏及河州、金城的士绅、父老,在郡界迎候将军。”

    莘迩令车驾停下,与令狐妍交代一句,叫她在车中等候,便下车,往去相见。

    骑马而行,约里许,远远瞧见,前头路上黑压压的一片人,道间停满了牛车、轺车等车,望之单那车辆就迤逦出数里之长,怕不下数百辆之多。到了近处,看的清楚,迎候莘迩的那群人最前,站着一人,中等身材,白面无须,可不就是河州刺史田居。

    田居身后,在其右边,是个瘦高之人,在其左边,是个矮黑胖子。

    这两人,右边那人,莘迩认识,是金城太守,此人名叫王道怜,家是陇地本土的士族;左边那人,莘迩不识,然也能猜出,只能是金城县令了,金城县令名叫田佃夫,与田居同族。

    田居等三人身边,又有十余文武官吏,个个皆是熟人,便是提前到金城郡的秃发勃野、高延曹等,又有数十个身穿各色官袍的,这些或是和秃发勃野等先到金城的征西将军府的诸吏,或是河州刺史府、金城郡府和金城县寺的大吏。

    一干官吏再后,便尽是白身的士人、乡绅们了。在年龄不一的士人、乡绅中,莘迩打眼略看,就在列於最前的那些人里边,看到了好些熟悉的面孔,都是莘家昔年在金城郡的故旧。

    ——虽因跟从令狐奉之故,莘家的族人、姻亲都被令狐邕杀了个干净,可莘家作为金城的士族,往昔交往的朋友、认识的人还是不少的,令狐邕总不能把他们也全部杀掉,所谓“故旧”,就是这些人。莘迩於朝中掌权后,这些人为了求官,颇有拜访他的,奈何其中有才干者寥寥,莘迩却当真是“一心谋国,不肯徇私”,多未给加以任用,顶多赠些财物与之罢了,不过,倒也是借此,把脑中残留的印象和实人映证起来了,故是此时见到他们,一眼就都认了出来。

    除掉金城郡的士人、乡绅,来迎的还有河州其余七郡的士绅,其间有本土士人,然多为侨士,合计一处,总约二百来人,侨士占了百余。

    士绅於家中迎贵客,有“捧慧迎门”之俗,慧,扫帚的意思,拿个扫帚,表示把家中打扫干净了,以迎贵客之到来。地方官员迎接长吏上任,亦有此俗。看到莘迩乘马到来,田居接过属吏捧着的扫帚,在地上划拉了两下,便带头行礼,迎接莘迩。

第三十二章 本在乡野间 唐艾文书来

    “田使君,怎好劳你相迎!”

    莘迩人未至,带着笑意的清朗话音先到。

    看莘迩驰马奔近,见其虽衣着俭朴,头裹白帻,身穿布衣褶袴而已,上下不见奢华,唯有腰上所束之蹀躞带带扣的左侧,配了个虎头金牌,熠熠生辉,大概算是他身上最值钱的配饰了,——这虎头金牌,田居知道,且还是令狐乐赠给莘迩的临别礼物,然而观他扬鞭催骑,却委实可谓英姿飒爽,尤其他颔下的短髭,更是给他增添了几分英武之气,不知怎的,田居心头一酸,不禁想道:“当年我名动陇地之时,这莘幼著还只是先王身边的小吏,不过七八年功夫,今日却是我来迎他!”下揖作礼,口中答道,“将军驾临鄙地,下官忝为地主,自当候迎。”

    莘迩马到诸人之前,他熟练地勒住坐骑。

    坐骑止蹄,扬脖而嘶。莘迩麻利地跳将下来,把马鞭丢给后头的魏述,朝田居、王道怜、田佃夫等人身看了一圈,又向秃发勃野等人点了点头,旋即笑语殷殷,与田居说道:“小半个月没见镇东了,我好生想念!田使君,镇东在哪里?”

    “镇东”,说的是麴爽。

    麴爽接受了裴遗的建议,果然辞掉了中台令此职,不顾令狐乐的挽留,坚持要还河州,遂於十余日前,在莘迩来金城之前,得了朝廷新给其的升迁,“假节、督河州军事、镇东大将军”之任命后,便就留下卫泰等依旧在中台为官,自领着裴遗等先来了河州。

    田居答道:“镇东闻得将军到我州中,也是十分欢喜,亦对下官言说,非常想念将军,本要亲自迎接,与将军痛饮,奈何忽染微恙,故是不得亲来,但镇东特地交代下官了,令下官一定要热情迎接将军,必要为将军引路开道,把将军送到金城,才许下官回唐兴郡。”

    麴爽岂会肯来迎接莘迩?他没有来,这是莘迩能够料到的,他刚才那一问也只是一问罢了。听了田居答复,莘迩一笑,说道:“镇东病了?要紧么?”

    田居答道:“小病,不要紧的。”

    两人正在说话,田居身后的人群起了一阵骚动,莘迩抬眼瞧去,看到一人从人堆后边挤了过来。这人三十出头年纪,面如冠玉,一身白色的官袍,腰金配玉,甚是珠光宝气的达官贵人打扮,却行走间步伐矫健,又给人以一种刚强有力之感,却是河州郎将府的府主张道岳。

    “将军,下官来晚了!”张道岳从人群中挤出,到莘迩身前,行礼说道,“晚迎之罪,尚敢乞将军恕免!”站起身来,不等莘迩问,主动解释说道,“下官来晚,是因为今天正好是府兵半月一操的演阵之日,下官本来昨日就已把操练的诸项事宜布置、安排下去了,今天本要及早来迎将军,却未料到那参训的本郡府兵中,——将军,现单只金城郡,名列入府兵簿籍的就已有两千余人了,人这一多,不免就会鱼龙混杂,便有几个乡间的恶少年仗着力气欺负人,结果闹起了争斗,下官没法,只好先去处理了这事儿,然后才能来迎将军,故是来得晚了!”

    “打伤打死人了么?”

    “这倒没有,既没死人,也没伤人,下官到得及时,赶在出事之前,就把争斗给弹压下去了!”

    “如何处置的?”

    “依照将军定下的规制,其虽府兵,操练之日,宜行军法,闹事的那几人,都按军事处置了。”

    莘迩点了点头,说道:“你说今天是操练之日?走,我跟你去看看,瞧瞧你募的这些兵怎样。”

    田居说道:“将军,操练何时都能看,何须急於一时?王太守已在郡府为将军置下了洗尘之宴,何不先往郡府,尝尝我本地的特产佳肴,看看是否可对将军口味,饮宴罢了,且先休息几日,等到下次操练之时,下官愚见,再去看也不晚。”

    莘迩笑道:“田君,你忘了么?我就是金城人啊,金城有甚么特产,有什么美食,我不知道么?”略想了下,说道,“不过君所言有理,特产佳肴也就算了,君等在此等我半天,我确是不好先去瞧那操练,……”笑与王道怜、田佃夫等人说道,“你们知道的,我就是个武夫,这一听到兵士操练,就忍不住想要去看,却是失礼於诸君了!”

    王道怜慌忙应道:“将军家为金城高门,下官自任金城以来,常闻金城士子夸赞将军家的门风,端的是诗书传家,我郡之华族也,将军的《矛盾论》、《持久论》等大作,下官皆有拜读,亦皆不刊之论也,将军文武全才,下官望尘莫及!要抗强秦,非得有强兵不可,将军下车伊始,先欲观兵演,此正将军重视国事之表也,下官钦佩!”

    却王道怜倒是个会说话的。

    田佃夫这矮黑的胖子官职低,也没王道怜这么会说话,因只是在一边儿猛地点头,应“是”不止,以示对王道怜所言之赞同。——却是说了,那王道怜也就罢了,非是河州本地士人,而这田佃夫,与田居同族,田居则是麴爽的故吏死党,那明知道麴爽与莘迩不对付,这田佃夫却为何还当着田居面前,拿出一副讨好莘迩的模样?原因很简单:虽为同族,然一族中人,不见得就会齐心,此其一;莘迩的军府设在了金城,也就是说,只要不离任金城县令这个职位,在以后相当长的时期内,田佃夫就得看莘迩的眼色办事,他又何苦得罪莘迩?此其二。

    莘迩笑了笑,与田居说道:“那咱们就先去郡府。”

    出发之前,莘迩先与迎接他的那些官吏、士绅和父老们见上了一见。

    金城说来是莘迩的家乡,但现在这位莘迩,家本非陇地,对金城当然是没有什么感情,之前驰援麴球,道经金城之时,就没有回“家”去看过,这些年在谷阴,更是一次也没回过金城,这次重到金城,他也没有什么回到“家乡”的激动情绪,但为不给人“其性凉薄”之感,对这些来迎他的“故旧相识”,莘迩却是尽力回忆与他们“早年相交”的故事,与他们追忆“过往”,言及“当年趣事”,却也是谈笑生风。

    叙旧多时,把迎他的人大致见过一遍,莘迩回车中坐下,就由田居、张道岳等在前引路,秃发勃野、高延曹、罗荡等将及一干来迎他的征西军府的吏员们随行在他的车边,余下的人等也各上车,尽皆跟从於后,十余将校、三二百辆车子、数百骑兵的前呼后拥下,前往县城。

    沿途乡野间的百姓见之,听闻是莘迩的车驾到来,许多人拜伏在地,遥遥亦迎。

    令狐妍在车中看到,惊奇地对莘迩说道:“阿瓜,你在金城的名声不小啊,田居他们来迎你,理所当然,却那田间黔首见你车驾,居然也伏拜相迎?”狐疑说道,“莫不是金城令安排的?”

    莘迩笑道:“百姓迎我有何奇怪?神爱,你当我这些年施行的那些新政都是白施行的么?”

    “你的那些新政怎么了?”

    莘迩举起一根手指,说道:“武举之政,利於乡里大姓,王舒望、朱延祖诸子,其家不就俱是其本地的大姓豪族么?却因家非士门,而徒有勇武,不得仕进,因我开武举,彼等遂得入仕做官,你说,闻我来到,像舒望他们这样的乡中大姓,能不喜悦相迎么?”

    王舒望是第一届武举的魁首,朱延祖是第二届武举的魁首。王舒望现已得封关内侯,官居五品之中陶护军,乃唐艾帐下的得用之将,不必多说;朱延祖先是在军中干了一段时间,这回莘迩组建征西将军府,把他召辟入府,任了个掾吏,此时则正在跟从於莘迩车后的诸吏之中。

    莘迩又举起一根手指,说道:“如果说武举是针对乡野寒门中的壮勇之士的话,那么武举之后,我於今年春又开文考,这个文考则针对的即是乡野寒门中读过书的文儒之士,文考此政,尽管是刚刚施行,受此政之利者还不是很多,但只要持续推行下去,必能惠遍县乡寒士!就是才行此政的今年,已有寒士因文考成绩优异而得擢迁矣!你说,闻我到来,他们留在乡中的家人能不喜悦相迎么?”

    武举得壮勇才,文考得文儒士,两政并用,假以时日,则民间寒门中的文武人才,势必都将会尽入莘迩彀中,不但利於他获取民心,更重要的是,新鲜血液的加入,将一扫门阀政治的沉沉暮气,更会大有助於他实现恢复中原的志愿。——这正是莘迩对此两政的长远期待。

    莘迩举起第三根手指,说道:“再一个,就是健儿营和勋官制了。应募健儿者,悉给赏赐,月饷亦多;而勋官十二等,等级越高,给该卒及其家的待遇就越厚,免除部分赋税、授给不等的田地等等皆在待遇之中。金城郡籍贯的我军健儿、兵士颇有,你说,得了这些酬劳待遇的健儿、兵士家人,闻我到来,能不喜悦相迎么?”

    说着,莘迩亦看向车窗外,望着田野间拜迎他的那些百姓,他心中欣喜,觉到他此前的那些新政,终是已有效果。朝堂已然远去,从今将在金城打开新的一片天地,他心中想道:“我之根本,原非衮衮诸公,不在门阀高士,而在於此啊!就在这黄土地上,在这乡野民间!”

    秋风送凉,田野上新鲜的空气涌入,莘迩贪婪地大口呼吸,心旷神怡。

    到了金城县内,地位不够的士绅、父老们自觉离去,却走未几步,听到有人喊他们,顿步回首,叫他们的是高延曹。高延曹挺着肚子,说道:“慢走,将军有话对你们说。”

    莘迩下车,到士绅、父老们面前,下揖说道:“有劳君等迎、送,在下惶恐不安,今日无暇,不能与君等欢叙,且待来日,我邀诸君到我军府,咱们不醉不归!”

    金城和从其余七郡来迎的莘迩的这些士绅、父老们个个受宠若惊,忙不迭都是回礼。直到目送莘迩在田居等的簇拥下进入到了郡府,他们这才络绎离开。在回家或去朋友家暂住的路上,个个都是对莘迩赞不绝口,都认为他当真是礼贤下士,位高权重,而却无半分的傲慢姿态。

    郡府之中,饮宴入夜,乃才散了。

    莘迩拿着高延曹写的贺诗,於魏述等护卫着,回去家中。

    新建成的征西将军府自有后宅,供莘迩及其家眷居住,然既久别而归,不好不在家中住上一住,因是今晚,先在家里住上一夜。莘迩虽是多年未曾回来过,但他金城郡的家,这些年,有刘壮专门选派的几个奴婢在这里日常打扫、照料,不用再收拾,即可住人。

    令狐妍等已经先到了。

    见莘迩扶醉而归,令狐妍面带鄙夷,说道:“阿瓜,我今才知,你莘家还真是个小门小户!”

    此话何由而来?

    却那莘家,原先只是陇地的二流士族,族中在定西当官的尽管历代都有,可都非高官,自是家訾不厚,所以莘家的宅院,只有前后两进,占地不大,宅中的屋舍也不多,於寻常百姓看来,自是“簪缨士族”,可在令狐妍眼中,难免就落个“小门小户”的评价了。

    刘伽罗深恐莘迩被令狐妍落了面子会心情不快,赶紧笑道:“贱妾都看过了,贱妾与阿丑住一屋的话,屋子便尽够咱们住!并且都干干净净的,一尘不染,挺好的,挺好的!”

    莘迩却又哪里会因令狐妍的这鄙夷之语就生气?他浑不当回事,问道:“我儿子和女儿呢?”

    刘伽罗答道:“都睡着了。”

    莘迩在诸女中没有找到秃发摩利,问道:“摩利呢?”

    阿丑回答说道:“她太困了,先去睡了。”

    “真是胡婢!不知礼!”莘迩说道,“走,你们跟我一起,去教训教训她!叫她知晓何为礼!”

    阿丑知莘迩是在说笑,手抚垂落饱满胸前的粗辫,抿嘴一乐。

    见没人响应,莘迩也就罢了。

    他今天到达金城,征西将军府就算正式开府了,他到底本就愉快,加上喝了些酒,便起了促狭心思,笑对令狐妍说道:“神爱,你说的不错,我家本是小门小户,屋舍也少,不够你们每人一间,要不这样,今晚将就一夜,我与你们大被同眠,何如?”

    令狐妍白了莘迩眼,拉住刘伽罗,说道:“你跟我睡!”不理莘迩,强拽着刘伽罗,扬长去了。

    只剩下了阿丑一人,不消说,这晚只能是阿丑伺候莘迩睡下。

    次日莘迩睡醒,见身边的阿丑大概因是太过疲累,竟是一夜没有翻身,仍如昨晚睡时那样,趴在床上,腹下垫的方枕也还在,那两条粗辫也一如她昨晚睡时,搭在其小麦色的光滑背上。

    莘迩没有叫醒她,轻手轻脚地起了床,穿上衣服,推门而出。

    清晨空气舒爽,莘迩刚想伸个懒腰,当头看见一人,正卑躬屈膝的在院门口角落候立。

    可不就是乞大力!

    莘迩问道:“你在这儿作甚?”

    乞大力小跑上前,一脸巴结的笑容,恭恭敬敬地说道:“昨晚军府得了唐使君的一封文书,小人生怕误了明公的事,故此一早给明公送来。”

第三十三章 瞌睡递枕头 可愿为先锋

    莘迩接住唐艾的文书,拆掉封泥,看罢,面现喜色。

    一直在偷偷观察莘迩表情的乞大力见了,赶忙凑趣说道:“不知唐使君是给明公报告了什么好消息?小人斗胆,敢请明公给小人说上一说,好让小人也开心开心!”

    “你怎知是个好消息?”

    乞大力赔笑说道:“小人虽蠢笨些,眼还好使,要非是好消息,明公怎会这般欢喜?”

    “倒确是个好消息。”

    乞大力问道:“敢问明公,是何消息?”

    “千里得报,蒲茂遣了两路兵,一出太原,一出咸阳,将并攻我之肤施矣。”

    乞大力呆了一呆,色变吃惊,说道:“啊?什么?蒲茂要打上郡?……明、明公,这、这……”

    “这怎么了?”

    乞大力心道:“明公莫不是还没睡醒?”小心翼翼地窥视莘迩,说道,“明公,蒲茂将攻上郡,这怎么会是个好消息?”

    “这自是个好消息,……你现在就去军府,召诸掾在堂中等我,我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们。”说着,莘迩就要回去房中,准备洗漱一下,换上官袍,便去征西将军府。

    乞大力赶忙说道:“明公,小人斗胆,请明公且慢!”

    “作甚?”

    如果遵从莘迩的命令,去把诸掾召齐,那这就相当於是征西将军府开府以后的第一次、正式的全体会议了,乞大力生怕此令是莘迩在头脑不清的情况下,下达的“乱命”,如因此而他在军府诸吏面前闹出笑话,那可就不妙了,便一咬牙,壮起胆子,说道:“小人大胆,敢请问明公,蒲茂两路用兵,夹攻肤施,而我军远在千里之外,援之不得,这怎会是个好消息?”

    “你近前来。”

    乞大力点头哈腰,到莘迩身前。

    莘迩说道:“你附耳过来。”

    也是为难了乞大力,一边吸着肚子弯着腰,一边还要把粗短的脖子扬起,尽量地把耳朵支棱开。却他听莘迩说道:“这为何是个好消息,大力,非你所宜知也!”

    莘迩说完,笑吟吟地归入室内。

    乞大力愕然站了片刻,心道:“明公看来并非是没有睡醒。罢了,既是明公之令,我就从之便是。”

    於是不再耽搁,他一溜烟地出了莘家,径到城南的征西将军府,闯入军府墙内侧边的吏舍。这会儿时辰尚早,不少吏员尚未起床,他就挨个敲门,把之尽数叫起,传下莘迩之令。

    清净的吏舍院里,一时嘈杂热闹起来。

    被乞大力喊醒或者听到声音出来的吏员们,足有百余人之多。这些吏员绝大部分是唐人,但其中亦有北山鲜卑、羌、杂胡及西域胡等各族之人,不过即便是胡人,也都是唐人发型,如那羌、杂胡等族之人,单从外貌基本是看不出与唐人的区别的,唯北山鲜卑人肤白鼻高,西域胡碧目浓髯,可以从外观上瞧出与唐人的差别。此些不必细说。

    却这些吏员有的是莘迩新辟除的本地河州之士,多数则本莘迩征虏将军府、莘公府的故吏,或本是在定西朝中其它的官廨任职,这回莘迩来金城开府,为充实自己幕府的力量,则把他们也都辟为了属吏,带了来的,是以与乞大力相熟的为数不少。

    就有人上前问道:“乞君,不是说了后日才正式开府么?明公缘何今日就召见我等?”

    说话之人面白长须,斯斯文文的,乃是高充。

    乞大力环顾院中,叉腰昂首,说道:“明公有好消息告诉君等!”

    高充问道:“是何好消息?”

    乞大力不嫌臊,把莘迩告诉自己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说道:“明公说了,非我宜知,所以到底是什么好消息,我却是没法告诉君等。请君等赶紧做准备吧,至多个把时辰,明公即至。”

    莘迩要召见的是“诸掾”,掾者,某官廨之各部门的长吏也,放到军府的官职名称来讲,便是各曹参军及以上官吏,院中的这百余吏员,大部分是各曹的属吏,议论纷纷了一阵,因为没有他们的事儿,便各散了,高充等参军以上的掾吏则慌忙盥洗换衣,——自有他们的下吏络绎给他们捧来早饭,高充等收拾停当以后,匆匆地吃了几口,就忙不迭地赶去正院堂中。

    征西将军府刚建成不久,府墙也好,院中的青石地板也好,及府中诸座高低不同、大小不一的建筑也罢,处处透出一个“新”字。那正院大堂里头,高充等到了,乃至还能闻到未尽数散去的漆味。众人按照年齿、尊卑、各曹在军府中的上下排序,分别寻榻落座。

    天光大亮,辰时前后,一人进到了堂前庭上。

    等候多时的高充等人齐齐投目过去,有的已做好了起迎的架势,却定睛一看,那来人脸皮发白,颔下光洁,个头中等,弱不禁风,却哪里是莘迩?乃是新被莘迩辟为征西司马的宋翩。

    高充是莘迩在建康郡时的故吏,宋翩时任建康郡丞,亦算是他的半个上级。

    高充就起身来,请了边上几人,乃是同为莘迩建康郡时故吏的麴经和后被莘迩相继辟除的数个建康士人,一起下到堂前廊中,揖迎宋翩。其余诸吏虽未至堂前,不过也都尽皆下榻揖立。——无它,这是因为司马乃军府之中的三号人物,除了府主之外,其位仅次军府长史。

    宋翩还了高充、麴经等人一礼,眼往堂内瞅了一瞅,说道:“明公还没来吧?”

    “尚未到。”

    宋翩如释重负,松了口气,说道:“还好,还好!”给高充等解释他来晚的原因,“我这换了新地方,晚上睡不好,精神也不振,天亮时,我就服了副石,因是乞掾去吏舍通知咱们今日来堂议事的时候,我正好在府外街上散药,散完药,我回到吏舍,才知此事,故是来迟。”

    “宋公请登堂上座吧。”

    征西将军府的长史,莘迩辟用的是张龟,但张龟与高充等不同,他之前管得事儿很多,因是需得把他手头上的一些工作做完交接,他方能再来金城就职,故而眼下,征西军府,诸掾吏之中,却是宋翩为首,遂有高充“请登堂上座”此言。

    宋翩扶着高充,脱去鞋履,着袜入堂,对迎他的诸吏还了个罗圈揖,客客气气地坐了上首。他大概真是精力不济,坐下后便闭上了眼,一副闭目养神的样子。高充诸人知宋闳、宋鉴等宋家的大宗嫡系众人前被流放龟兹这件事,给宋翩必是造成了不小的打击,晓得他虽迫於无奈,接受了莘迩“征西司马”的这个任职,但心情显然难以愉悦,因也没人去打扰他。

    有那话多的,就与邻座继续猜测莘迩究竟是要告诉他们什么好消息。

    嗡嗡之声,不断於宋翩耳边。

    他心中烦闷,想道:“唉,万没想到宋后会指证二郎,致我宋氏大宗,满门被流,余人也就罢了,宗长年迈,也不知吃不吃得了这等苦头!莘阿瓜流放了我大宗满门,却辟用我为征西司马,其意不言自明,一则,是为显示他念旧重情,举贤不避仇,二来,则是为用我做旗号,为他招揽我宋家原本的故旧、门生,以能为他所用。可恨我是个无用的,不敢逆他的淫威,只好认敌做主!悔也、悔也,我当初在建康之日,怎就没看出他阿瓜是此等狠辣之徒!”下了决心,想道,“哼!我虽是个软弱无用的,可你阿瓜要想利用我亦是万不能也!我从今以后,就给你莘阿瓜来一个老宋入莘府,一言不发!”

    正痛下决心,听见堂中的嗡嗡声响忽然消失,接着听到一连串的下榻之音,宋翩知道,这肯定是莘迩到了,就忙把正在下的决心先放到一边,急睁开眼,朝外看去,果然看见莘迩大步流星,穿过庭院,往堂中行来,不敢怠慢,便即刻跟从诸吏下榻,老老实实地下揖恭候。

    在宋翩的带头下,堂上的二十多个掾吏齐声说道:“下吏等恭迎明公。”

    “卿等都快请起。”莘迩进到堂上,吩咐诸人回去落座,自到主位坐下,环顾了堂中一周,他笑道,“本说后日开府,今日召请卿等来,是因为我今早获知了一个好消息。”

    高充是莘迩在定下了要设征西将军府后,第一批新辟入府的吏员之一,他几次出使,皆有大功,并是莘迩故吏,资历也够老,故是莘迩委任他做了谘议参军。

    谘议参军在军府的位次低於长史、司马,然高於诸曹参军。诸曹参军分领有曹,分担事务,而谘议参军没有特定的职掌,犹如中央朝廷的侍中,是个清贵之职。

    宋翩不吭声,便由他代表诸吏,问道:“敢问明公,是何好消息?”

    莘迩把唐艾的来书取出,由从他同来的乞大力把之递给高充,高充拿起,念了一遍。

    听到蒲茂兵分两路,将要夹攻肤施,堂中诸吏俱皆大惊。

    宋翩亦定不住神了,去瞧莘迩,心道:“这叫好消息?”

    高充也是吃惊不已,说道:“明公,这怎么会是好消息?”

    “我正瞌睡,蒲茂送枕头来,这不是好消息么?”

    高充不解莘迩之意,说道:“明公正瞌睡……,明公,此话怎讲?”

    莘迩顾视宋翩,笑道:“老宋,我看你若有所思的,你是不是已知我心意?”

    既被莘迩点名问话,不好不作回答,宋翩心道:“府主问话,身为属吏,自当恭谨答复才是,此为尊卑之礼也。”回答说道,“明公智深如海,下吏焉能猜知明公心意?下吏不知。不敢相瞒明公,下吏实如高参军,亦存迷疑,蒲茂两路夹攻肤施,我军或秦州军与肤施间隔着天水、略阳等郡,都无法往援,而单凭张韶、赵染干,只怕不易抵挡,为何明公会说这个好消息?”

    莘迩笑道:“我方开征西军府,正欲秉建康朝廷圣意,以攻伐关中为务,而蒲茂於此际犯我肤施,这不恰是给了我攻其天水等郡、进图关中的借口么?是以我说他给我递了个枕头来!”

    “原来如此。可是明公,虽然因此得了攻其天水等郡的借口,其攻肤施,我军该如何防御?”

    莘迩说道:“蒲茂尽管两路用兵,看似气势汹汹,然以我料之,其军必无功而返!”

    “此为何故?”

    “适才君长为卿等读千里来书,老宋,你没有细听么?那蒲茂所遣之两路兵马,一为太原李基所部,一从咸阳而出,主将是其之伪宁朔将军仇泰。李基偏师,无须多言,却这仇泰,所以能为宁朔将军,贵於伪秦朝中者,系因其父仇畏乃是伪秦司徒,论仇泰之能,庸碌之辈,仅以残虐逞凶也,之前他与冉僧奴从孟朗攻我秦州,引别部犯我武都郡,而为李亮所败。李亮其人,卿等应知,平平无奇是也,这仇泰连李亮的敌手都不是,如何又能胜我上将张韶?因此之故,我敢断言,仇泰、李基此犯我肤施,势必劳师疲卒,空耗粮饷,终是徒劳无功。”

    这仇泰其实倒非庸碌之人,他犯武都郡时,把张道岳、李亮围困在武都山中,长达旬月之久,李亮三斫其营,前两次俱皆失败,直到最后一次才侥幸成功,於此足可见仇泰也可算知兵。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把他与张韶相比的话,他是蒲秦的贵酋子弟,上战场的时候不多,确是不如张韶沙场老将,并且张韶之外,赵染干亦骁悍能战,其帐下周宪,最称斗将,莘迩给张韶配置的谋佐、部将,如杨贺之、邴播、安崇等,也都是各有其能,所以,莘迩有信心张韶、赵染干能够守住肤施。

    ——自然,莘迩的信心还有另一个来处,即李基了。且先不说。

    宋翩心中不以为然,嘴上说道:“是,是,明公高明卓见,翩不及也。”

    莘迩不再与他多说,转顾堂中诸吏,目光落在了一人身上,笑问道:“我意已决,这回反击蒲秦,进攻天水、略阳等郡,我要亲自率兵指挥,卿可愿为我一先锋?”

第三十四章 选辟用心苦 屈己高人计

    莘迩所问这人,不到三十岁年纪,浓眉大眼,虎头虎脑,体格强硕,跪坐榻上,十分精神抖擞,却非别人,便是当日跟从秦广宗败於南安,为王舒望所擒,遂就此投附了定西的薛猛。

    薛氏是河东冠族,乃关中的头等豪强,莘迩既打出了用兵关中,恢复中原的旗号,并其早存了与蒲茂争夺关中、中原民心的意图,对薛猛此类的关中降人当然就会大加重用,於是趁着这回新开军府的机会,把薛猛从唐艾那里要了来,辟除他做了都督府的谘议参军。

    ——如前文所述,将军府的大吏以长史、司马、主簿、功曹为首;都督府的大吏以长史、司马、谘议参军为首,较以诸曹参军,诸曹参军分领有曹,各有事务分担,而谘议参军则没有特定的职掌,犹如中央朝廷的侍中,是个清贵之职。薛猛投附到定西以今,虽然於此前唐艾扰攻天水,进击秦广宗和后来慕容瞻到天水后,与慕容瞻小规模的拉锯战中颇立战功,然说到底,是并无立下什么大功的,而竟一跃就被莘迩辟为谘议参军,确可称是“重用超擢”了。

    薛猛赶紧下榻,行礼说道:“敢不为明公效死!愿引本部宗兵,为明公先锋!必竭力尽能!”

    “竭力”二字,是有来处。当日薛猛降后,莘迩召他在谷阴相见,当面曾问过他一话,问他“从氐虏与王师战斗,不思弃暗投明,投效王师,反力尽方降,此是何故”?薛猛把莘迩此此个“质问”牢记在心,於是遂在这时,以“竭力”作答。

    莘迩满意地点了点头,笑道:“好,我后天就率兵去襄武,到时,卿为我先发!”顾堂中诸人,说道,“军府新立,百事待兴,此回我亲攻天水、略阳等郡,卿等不必尽数从我。”目光落到高充、宋翩身上,说道,“君长,你留下来,处理军府的日常事宜;老宋,你跟着我,和我共去陇西。”又看向另外两人,说道,“黄华、猛奴、田卿、郭卿,你四人也从我陇西。”

    黄华,名唐菊,是唐艾的从兄;猛奴,名麴令孙,猛奴是他的小字,乃麴球之从弟;田卿、郭卿,一个叫田洽、一个叫郭道民,二人皆是河州本地士,田洽与田居、田佃夫是同族,郭道民是郭道庆的幼弟。这四人,皆是莘迩新辟的军府吏。——却从这四个新选任辟除的军府吏的出身、来历,即可看出,莘迩於此次开新军府上所下的良苦用心。

    四吏中,麴令孙年纪最小,才十五岁,十几岁年纪,正热血之时,况他出身将门,对打仗更感兴趣,听了莘迩的“点将”,他最为兴奋,下榻起身,大声应道:“诺!”

    应答之声,却是把宋翩、唐菊等几个起身领命之人的声音尽都给盖了下去。

    看到麴令孙与麴球颇为相似的眉眼,莘迩忽不觉暗中神伤,心道:“鸣宗若在,我今用兵关中,当是如虎添翼!”展出笑颜,与麴令孙说道,“卿与奋武多年未见了吧?奋武深得卿家兵法之传,我陇之名将也,到陇西以后,卿可多向奋武学学用兵之术,以使卿家兵法,后继有人。”——奋武,指的是奋武将军、陇西太守麴章,麴章是麴爽从弟,麴令孙的族父。

    麴球死后,莘迩对麴球的近亲家人极是照顾,因为军政诸务繁忙,与麴令孙见面尽管不多,但两人还是很熟的,麴令孙知莘迩这是为他好,痛快应道:“是!”

    莘迩又点了几人,作他此次进攻天水、略阳等郡的属僚。

    议事就此散了,高充、宋翩等领下命令,各做准备。

    军府掾吏,莘迩这次只带了少数,城外营中的诸部兵马,他一样也不打算全部带去,只给高延曹、罗荡和两个步将下了军令,叫他们备战出发,秃发勃野等部则都留在金城。——莘迩之前已给沙州大营的向逵下过命令,叫他率部来金城听调了,但沙州离金城太远,向逵部还没有到达,是以此战也没有向逵及其所部的事儿。军令下到,高延曹等将亦各做准备。

    当天,莘迩传檄一道,命吏送去唐兴郡,面交麴爽。檄文中无它言语,只说了蒲秦将两路犯侵肤施,他要亲自领兵去攻天水、略阳,问麴爽要不要派兵一起前去。

    麴爽的回文迟迟不到。直到第三天,莘迩率领宋翩等吏、高延曹等将都出了金城县了,还没有等到麴爽的答复。莘迩亦没有派人再去问,便就权当算了。

    在给麴爽去檄之同时,莘迩给谷阴的定西朝中也去了道书,这道书并非是请示,只是礼貌性质的“告知”一声,谷阴的回书倒是很快,莘迩兵出金城,刚到襄武县,回书就到了他的军中。回书是以令狐乐的名义写的,书中言道:如在粮秣、军械、民夫、军力等方面有何需求,可以尽管提出,一定会大力支援、帮助,并预祝莘迩马到成功,旗开得胜。

    ——事实上,就算这道回书中不写会在各方面给莘迩以援助,只要莘迩提出,以於今定西朝中张浑、黄荣、羊髦、孙衍等人掌握着六七成的军政话语权,以及曹斐等掌握着半数以上的谷阴、陇州驻兵之背景,谷阴朝中也定会凡其所提,必悉不拒的。退一步而言之,粮秣等方面不说,单就说军力援助这个方面,就算谷阴、陇州的驻兵不好快速调来,张道岳所掌控下的河州郎将府的府兵,也能於莘迩在需要的时候,第一时间赶到。

    这些且不须多说。

    莘迩兵到襄武,唐艾、麴章迎於郡界,渭水对岸的南安太守郭道庆等南安郡的文武官吏提前接到了莘迩的命令,已渡水先到,与唐艾等一起相迎。

    诸人相见,自有一番话语,亦不须多提。

    令高延曹、罗荡等部在县外筑营,於唐艾等的引路、陪同下,莘迩自入襄武县中。

    进了县中州府,一干人分作两路,一路去前边堂上,一路去后宅唐艾家中。

    ——却是说了,为何一路去唐艾家中?原来这一路是令狐妍。却这令狐妍,久闻唐艾之妻杞通的“奇女子”之名,唯苦於以往她身在谷阴,没有机会与之得见,是以而下既跟着莘迩到了金城,离襄武不远,她就吵吵着这次非要跟着莘迩来襄武,见见杞通,用她的话说,“以解相思之渴”,遂入了府中后,她就与莘迩分开,乃自成一路,带着大头等婢,往州府后院的唐艾家眷所住之处去和杞通相见了。

    只说莘迩等到了堂上,众人落座。

    麴章作为陇西本地的地主,首先发言,说道:“接得明公军令,说明公要亲临鄙郡,章即赶忙为明公预备居所,却时日太短,恐未免会有疏漏之处,明公如有不满意之处,尚乞恕罪。”

    莘迩笑道:“我是来打仗的,不是来游玩的,你备下的这住处,满意不满意,我大概都不会去住的。临阵杀敌,忝为主将,日常所在,自是军营最好。”

    麴章面现犹疑,说道:“章有一疑,不知当否求教?”

    “我料君之此疑,定是我为何会於此际亲率兵而来,欲攻天水、略阳等郡。”

    麴章答道:“明公料事如神,章所存正是此疑。明公,伪秦今固已发兵,将两路夹攻肤施,兵法固亦虽有‘围魏救赵’之策,然一则,天水、略阳之伪秦驻兵甚众,二来,伪秦咸阳的驻军更多,因是,以章愚见,纵明公於此际亲率兵来攻天水、略阳,只怕也是万难把攻肤施之秦卒调来援救天水、略阳的。故而章委实不解,明公缘何会起意来攻天水、略阳?”

    “千里,你可知我意?”

    唐艾手摇羽扇,微笑答道:“伪秦虽两路攻肤施,而仇泰非能将,张韶、赵染干应是可以守住肤施的,是肤施其实应该无碍,也就是说,艾以为,明公此次欲攻天水、略阳,意实不为救肤施也。”

    麴章愕然,说道:“不为救肤施?”寻思问道,“那明公之意,难道是想要打下天水、略阳么?”紧忙进言莘迩,说道,“明公,如章适才所言,天水、略阳现有的伪秦驻兵颇多,一两场仗,怕是打不下这两郡的!而现已仲秋,很快就要入冬,入冬之后不利征战,到时天水、略阳未下,我军只能撤退。明公若怀此意,章斗胆敢谏,现下恐非时机。”

    唐艾说道:“明公之意,也不在取天水、略阳。”

    “那明公之意,是在何处?”

    莘迩笑道:“千里,你来说。”

    唐艾心道:“第一层意,自是希望借此名正言顺地出兵,指挥河、秦诸军,打上一两个胜仗,以立新军府的威名,然后借此威名,一则,稳固明公现有之权势,让谷阴的大王、氾丹等人知晓,虽是明公‘已非王臣’,可明公依旧在我定西军中一呼百应,且依旧是我定西的定海神针;二来,便是捎带打压一下也下到河州的麴爽,……只是此中意思,不宜与老麴多言。”

    数日前在征西将军府,莘迩说正瞌睡,蒲茂递个枕头来,又说他这么说的原因是他正要“以攻伐关中为务”,实际上,他给高充、宋翩等吏讲说的这个原因只是表面上的说辞,“枕头来”此语所意者,正是唐艾心中想到的这“一层两点”。

    唐艾就省过这层意思,说道:“明公之意,应是在慕容瞻此人身上。”

    麴章越发迷茫,说道:“明公之意,应是在慕容瞻此人身上?使君,此话何意?”

    唐艾不作解释,问莘迩,说道:“敢问明公,不知艾猜得对不对?”

    莘迩瞥了眼与麴章同样一脸茫然的宋翩,叹道:“知我者,千里也!”与麴章、郭道庆等说道,“我此亲率兵,来攻天水、略阳,其意如千里所猜,非是单为策应援助肤施,也非是为取天水、略阳,正还是为了慕容瞻!”

    麴章说道:“章愚钝,敢请明公明示尊意。”

    莘迩说道:“你们在秦州,与慕容瞻、秦广宗交战多时了,麴将军,我且问你,你觉得慕容瞻、秦广宗两人何如?”

    麴章说道:“秦广宗不识战,不足一提,慕容瞻却不愧鲜卑名将之称,果是知兵能战,我等与他数次交手,以使君之智谋,而犹不能大胜之,诚然是我军之强敌也。”

    “不能大胜之”是句美化之辞,事实上,唐艾与慕容瞻交手多次,胜负差半,顶多算是打了个平手。

    莘迩说道:“不错,你们以往与慕容瞻、秦广宗的历战,千里都详细地写成军报,禀与过我,慕容瞻此人,确然是我军之劲敌,但是,麴君,我再问你,慕容瞻他是个什么人?”

    “他是个什么人?……他自是鲜卑人。”

    莘迩笑了起来,说道:“正是!麴君,慕容瞻虽然善战,可他有个致命的弱点,即他非氐羌之种,而是一个国灭降秦的鲜卑降人!我闻关中之地,近来颇有谣言,说鲜卑欲反,……”

    话到此处,莘迩略止话头,於诸吏中,目光落到了一个光头和尚身上,便是释法通,笑对他说道,“这个谣言之传播四起,我已闻千里说了,其中甚有大和尚你的功劳,‘鱼羊食人’云云,堪称谣言之上者也!你这笔功劳,我给你记下了。”

    释法通诚惶诚恐,说道:“微末之劳,贫僧怎敢妄求明公赏赐!”

    莘迩没提给他赏赐,但被他这话一接,倒是不好不先给些赏赐了,便说道:“且先以十金为赏,待我除掉了慕容瞻,再一并重重地赏你。”

    释法通谢恩不已。

    麴章被莘迩“除掉慕容瞻”这话吸引到,他非是愚人,联系莘迩刚说过的“谣言”、“降人”等语,隐约猜出了些许莘迩“正还是为了慕容瞻”的意思,说道:“明公莫不是想要借助关中‘鲜卑欲反’的谣言,诱反慕容瞻,以此来除掉他?”

    “慕容瞻明智之士,以伪魏宗室之贵,降秦以来,忍气吞声,并是个善於隐忍的人,诱反,怕是诱不了他反的。”

    麴章糊涂了,说道:“那敢问明公,究竟何意?”

    “诱反他难,可是进一步地使蒲秦朝中的王公贵族们忌惮於他,使其难立於蒲秦,却是不难。”

    麴章说道:“如何不难?”

    “我这回用兵天水、略阳,只打秦广宗,不打慕容瞻。”

    麴章犹在细品莘迩此话之意,一人已然激动地接腔叫道:“妙计!有道理!”

    说话之人正是郭道庆。

    莘迩笑道:“卿已明我意?”

    郭道庆眼中发亮,说道:“明公这是屈己高人之计!以明公之威名,亲攻天水、略阳,却尚避慕容瞻,则那伪秦朝中的王公贵族们,势必也就会因此而更加地忌惮慕容瞻了!”

    “不错。”莘迩环顾诸吏,手抚短髭,笑着说道,“我避开慕容瞻不打,只打秦广宗,除了捧那慕容瞻,以使蒲秦君臣更加忌惮他以外,还有一个用意,卿等可能猜出?”

第三十五章 故事名白毛 先败王舒望

    听了莘迩这话,堂中诸人俱做思量。

    “避开慕容瞻不打,只打秦广宗”,这话里共提到了两个人,一个慕容瞻,一个秦广宗。不打慕容瞻的目的莘迩已经讲说清楚,那么莘迩的“另一个用意”,显便只能是落笔於秦广宗身上了。唐艾最先想到,却没有言语,摇扇而已,余下众人里头,一个少年抢先回答,说道:“敢问明公,明公的另一个用意,可是专打秦广宗,以损其在伪秦之名?”

    这少年正是麴令孙。

    莘迩面现欢喜,顾视麴章,说道:“麴君,君家有后来之千里驹矣!”看向麴令孙,笑道,“不错,我正是此意。”问他,说道,“猛奴,卿却可知,我为何要损秦广宗之名?”

    麴令孙一边想,一边说道:“闻秦广宗接连为唐使君所败,伪秦朝中早就颇有请求蒲茂惩治的声音,唯是秦广宗乃孟朗之所举荐,故瞧在孟朗的脸面上,蒲茂一直未曾惩治於他。今明公欲专打其人,以损其名,若令孙料之不差,应是为了迫使蒲茂治罪於他,从而、……从而使孟朗在伪秦的名声、威望受到牵累?是了,明公之意,必不是仅在秦广宗,而是在孟朗!”

    莘迩哈哈笑道:“然也!我正此意!”小露睥睨之态,说道,“秦广宗无非一个庸人罢了,何在我的眼中?我今次用兵天水、略阳,之所以欲专门打他,正是为通过他,以削孟朗在蒲秦之望!除此之外,我所以专门打他,以迫蒲茂最终不得不治罪於他者,……诸君,我还是为了让关中、北地的我华夏子民看看,认贼作父、投胡为奴的人,他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这一层深意,倒是唐艾都没有料到的了。

    唐艾细作忖思,不觉持扇拊掌,称赞说道:“明公此策,抬一人、贬一人,如能得行,可谓一举三得!既挑起了伪秦氐羌贵种对慕容瞻的更深忌惮,加深了关中氐羌与鲜卑降人的矛盾,且打击了孟朗在关中、北地士人中的名望,更妙者是,蒲茂如果最终不得不治罪秦广宗,还能戳穿他仁义之假面孔,帮助明公争夺关中、中原的士人之心!果真妙计,艾佩服不已!”

    “千里,你是个耿直的人,怎么也阿谀奉承起来了?”莘迩抚髭微笑,转目宋翩,问道,“老宋,你觉得我此策何如?”

    宋翩睁开半闭的眼睛,回答说道:“明公此策,诚如唐使君所誉,高谋妙策也!”

    莘迩心满意足,摸着胡须,复又说道:“千里方才言我此策一举三得,前两得却且不说,只这末了一得,却我以为,欲争夺关中、北地士人之心,只让蒲茂最终惩治秦广宗还是不够的。”

    莘迩的目光没离开宋翩,宋翩没办法,只好顺着莘迩的话,问道:“莫非明公尚别有打算?”

    “我听说秦广宗少时便有名於其家乡,要说起来,此人算是个有才干德行的,然而为何临到年老,却落个如此恶名,这般下场?我最近想了一个故事,……”

    宋翩被莘迩目光不离,只能继续接腔,说道:“敢问明公,是何故事?”

    “这故事,我打算就以秦广宗为主角,讲说一个当年的风华少年,是如何一步步的最终为世人所恶、为后人所笑。此个故事的名字,我已经想好,就叫做《白毛男》。”

    宋翩是真的起了好奇之心,问道:“为何叫《白毛男》?敢问明公,此语出自何典?”

    “昔有伍子胥家仇国恨,一夜白头;今则秦广宗甘作胡奴,临刑懊悔,因是头白。此即出典。”

    宋翩问道:“不知明公这故事有无写成?”

    “我只是想了个梗概,即我刚才说的那些。老宋,你是我陇之才子,这故事具体怎么写,就交你来构思创作吧。”莘迩顿了下,补充说道,“我别无其他要求,只有一个,便是:这个故事写成以后,你务要使读者产生一种‘蒲秦使人变鬼,我唐使鬼变人’的感触。……我给你个小小建议,你不妨可虚构一个胡人投我陇地,而得海内扬名的情节,以作与秦广宗之对比。”

    ——当下士人间,颇为流行“小说”,如今流行的“小说”,主要分为两类,一类志人,一类志怪,前者如莘迩原本时空南朝宋时的《世说新语》,后者如莘迩原本时空东晋的《搜神记》。这个时空没有《搜神记》,《世说新语》本是后世之书,当下也无,但类似的“小说”是多有的,宋翩看过不少,得了莘迩的故事梗概和故事意旨,写出这么个故事来,对他而言不难。

    便也不作推辞,宋翩应诺。

    一边贬损秦广宗,逼迫蒲茂不得不惩治他;一边写故事,把他塑造成用后世话讲,即“可悲汉奸”之形象,双管齐下,固然是会大有助於竖立大唐才是正统,蒲秦终是胡夷这个观念於人心中,却只是可怜了秦广宗。却倒也不需多说。

    今天的这次战前议事,等於是莘迩在把“他欲通过此战达成什么意图”,或言之,是他想要达成什么战略目的,告诉唐艾、麴章、郭道庆等人知晓,现下说完了他的意图,诸人都心领神会,对此战的目的有了概念,於是,接下来,就围绕这个目的,莘迩开始部署作战计划。

    根据“避开慕容瞻不打,只打秦广宗”的此战原则,同时根据蒲秦目前在天水、略阳等郡的防区情况是慕容瞻主要负责与陇西郡接壤的渭水南岸新兴等县之守御,秦广宗主要负责渭水北岸与南安郡接壤的平襄等县之守御这个现实情况,没怎么讨论,诸人就接受了莘迩“他亲率兵马,佯攻新兴,吸引慕容瞻所部,以分天水、略阳之秦兵,慕容瞻如来斗,就撤军不战;郭道庆等则名为偏师,实为此战之主力,进攻平襄,寻机大败秦广宗”的此一方略部署。

    方略定下,郭道庆等南安的文武官员於当天回去南安郡,做进战的准备。

    数日后,莘迩、郭道庆两路军马便一出襄武,以薛猛为先锋,进军新兴县,一出渭水北岸的南安郡,以王舒望为先锋,袭向平襄。——平襄是略阳郡的一个县,与南安郡接壤。

    军报很快就传到了天水郡的郡治冀县。

    慕容瞻不在县中,是时身在县外兵营。秦广宗看罢军报,大惊失色,赶紧遣人去请慕容瞻来。慕容瞻赶到州府,入堂中,与秦广宗见到。秦广宗把军报给他观阅。

    慕容瞻看完,稍作沉吟,说道:“几天前才刚听闻莘幼著亲自率兵到了襄武,没想到他的动作这么快,竟然已经兵分两路,来袭我秦州了!”

    秦广宗说道:“君侯,你说他为何於此时来犯我州界?”

    慕容瞻说道:“不外‘围魏救赵’之策,是为解肤施之危。”

    秦广宗心道:“我这里离肤施数百里远,攻肤施之兵是从咸阳而去的,又非是从我秦州而去,你莘幼著欲救肤施,却来打我秦州作甚?”深感自己受了无妄之灾,想到军报中言及,这次攻天水、略阳的两路莘迩兵马,莘迩那路的先锋是薛猛,更是恼怒,想道,“那薛道武,我昔日待他不薄!今其降了定西,不念昔日旧情,转眼就来打我!真是无义薄情!”

    慕容瞻看秦广宗呆坐堂上,好一会儿默然不语,正琢磨他在想些什么,忽闻秦广宗低声说道:“是啊,明公!”又听他抬高音调,说道,“乃知世间男儿,薄情者众,多情者少!”又听他压低声音,换了个音调,说道,“是啊,明公!如明公这等深情重义之士,寡矣!”

    慕容瞻顿时知晓,秦广宗又犯癔症了,虽是纳闷,不知秦广宗思路是怎么走的,却如何扯到男儿多情、薄情上去了,然想起他那夜癔症大作,於州府追杀奴仆的事儿,慕容瞻深恐惊扰到他,万一再导致他发狂,未免不美,遂亦不敢询问,便干脆闭口不言。一时之间,堂上两人,一个默然,一个怔怔。默然者,只字不语,怔怔者,时喃喃自语自答。气氛渐又诡异。

    说老实话,与秦广宗共事算不短时日了,这等诡异的气氛,慕容瞻也是经历过不少次,如今颇有应对的经验,不管秦广宗自语什么,他只当未闻就是,却不免心中嘀咕,想道:“最早时候,我记得见秦使君三四次,大概才会见他发次癔症,现而今,却是次次见他,都能看到他癔症病发,而且有时见他一次,他乃至能发兵多次。他这癔症之疾,是越来越严重了!月前有个西域高僧到我州中,我闻其神通广大,甚有法术,我要不要向秦使君推荐一下?也许这高僧能治此疾。”

    却他寻思间,秦广宗回过了神来,慕容瞻听其问自己,说道:“君侯,不管莘幼著是不是为解肤施之危,今其既分兵两路来犯我秦州,君侯可有御敌之策?”

    莘迩威名远播,之前一个唐艾,慕容瞻和秦广宗就有些应付不来,且秦广宗实也是之前已被唐艾打怕了,而今莘迩亲至,他当面就不免满怀担忧,说这话时,忧心忡忡。

    慕容瞻不像秦广宗,他对自身有信心,并不畏惧莘迩,他从容不迫,说道:“观莘幼著此犯我秦州,其之两路兵马,一出南安,以郭道庆为将,一出襄武,他自率之,郭道庆非能战之将也,素无声名,则此两路兵马,显然是以莘幼著所率之部为主,郭道庆部必是偏师。新兴县,是在下的防区,不须劳使君费心,自有我迎对之;至於郭道庆部,便劳请使君敌之。如是,他两路兵来,我军两路兵迎,莘幼著善战,我军或难灭之,然守境安民,料定无虑。”

    听了慕容瞻此语,秦广宗略放下心来,想道:“只要不让我去迎莘幼著就好!……那郭道庆确如慕容瞻所言,不是强敌,我亲引兵抗之,纵不易取胜,谅来也不会失利。”当即痛快地同意了慕容瞻的这个迎战方略,就与慕容瞻说道,“兵情如火,不可拖延,就按君侯此策,我明天便率兵出冀县,北渡渭水,救援平襄;新兴这边,就托付给君侯了!”

    “使君放心北上,有在下在,新兴万无一失!”

    临辞出堂之前,慕容瞻想把那西域高僧介绍给秦广宗,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心道:“我虽好意,却若是使君误以为我在嘲笑於他,适得其反!反正癔症是他的,不干我事,我且索性不理为上。”却这慕容瞻,当真是谨慎十足,而同时虽秦广宗的精神状态深深关系到秦州的治理,大而言之,关系到蒲秦边境的安危,但只要不干其事,他便亦是高高挂起。

    第二天,秦广宗领兵北渡渭水,驰援平襄;慕容瞻选拣精锐,亦出蓟县,西援新兴。

    先说秦广宗这路。

    渡过渭水,北上先经显新县,再行数十里,出天水郡界,即是平襄县。总的路程不远,直线距离不到两百里,沿途无有山川为阻,行军里程也就是两百里上下,日行六十余里,三天后,秦广宗引部到了平襄县。这时,郭道庆部的主力还没有出南安郡,不过王舒望部的先锋已至平襄县内。

    秦广宗入到城中,问王舒望、郭道庆两部的敌情。

    平襄守将是个羌人,出自同蹄部,与蒲秦上将同蹄梁是同族,名叫度武,“度武”是氐羌之语的音译,意为弯刀。

    同蹄度武禀与秦广宗,说道:“使君来的正是时机!现下郭道庆部尚未入境,只有王舒望部在我县中掳掠,其部兵马不多,末将已然探清,只有步卒三百,骑百人,区区四百步骑而已!我城中守卒已千人之众,加上使君带来的两千精锐,我军兵马远多於他!王舒望是郭道庆帐下的头等悍将,末将以为,若能趁此其恃勇自雄,孤军深入的机会,我军先把之歼灭,必能大沮郭道庆所部之士气是其一,并能趁胜再败郭道庆是其二!”积极请战,说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末将敢请使君,这就下令,点齐兵马,出城与斗,先败王舒望!末将愿为使君先发!”

    这同蹄度武虽是羌人,家为豪酋,却是与蒲茂近类,从小就学唐字、读唐书,唐化颇深,这一番言语说的虽是羌话,但遣词造句文绉绉的,不似寻常胡人讲话那般粗糙无文。

    秦广宗听了,想了想,说道:“不可!”

第三十六章 重将秦广宗 千军避元宝(上)

    同蹄度武问道:“为何不可?”
    秦广宗说道:“唐艾用兵,素已狡诈,今更有莘幼著亲率兵临我,更不可大意。王舒望敢於孤军深入,也许这是莘幼著、唐艾的诱我之计。”
    “此话怎讲?”
    “将军请想一想,会不会有在这种可能:王舒望看似轻进於前,而实郭道庆设伏於后?你我若因见王舒望兵少而即贸然往击之,若是中了郭道庆的埋伏,可如何是好?此其一之不可。”
    “莫非还有二之不可?”
    “莘幼著表面上亲攻新兴,而实其意是在渭北,待调了慕容瞻往新兴县固守应敌以后,他就渡水北上,来攻我平襄等县,……将军请想一想,是不是也有这种可能?若当你我两部攻王舒望、郭道庆时,他忽然引兵杀到,你我恐怕就只有全军覆没这一个下场了!此其二之不可!”
    同蹄度武蹙起眉头,心道:“秦使君前数败於唐艾,却是把精气神都给败掉了!如今竟是胆怯如斯!”问秦广宗,说道,“如此,以明公之高见,你我该如何应对此战?”
    秦广宗已有定见,说道:“你守在城中,我筑营於城外,你我两部成掎角之势,敌若攻城,我袭其后,敌若攻我,你袭其后,这样,你我两部相互呼应,平襄城万无一失矣!”
    “可那王舒望掠我郡中生民,侵害民间,难道明公与我就坐视由之么?”
    “乡里之中能有多少百姓?只要平襄县城不失,随其掳掠就是!”
    平襄、新兴这些与定西接壤的蒲秦诸县,包括中陶等这些与蒲秦接壤的定西诸县也是同样,为了防止敌国纵兵入境掠民,首先,县中的百姓本就不多,很多都被强徙到了两国各自的内地去;其次,留在县中的百姓,多也是住在县城里头,分散於乡野村落的,确如秦广宗所言,其实不多。
    秦广宗这话的言外之意,城外百姓不多,他王舒望也掠不了几个去,既然如此,就随他掳掠。
    同蹄度武听了,无言以对,转念一想,觉得秦广宗说的那两个“不可”,似亦有理,遂便也就罢了,不再坚持己见,听了秦广宗的意见,就按之行事。秦广宗筑营城外,他自回城守御。
    却说王舒望纵兵四掠,闻报秦广宗率兵到后,他更是做出一副嚣张跋扈的样子,加大了侵扰平襄县中乡村百姓的力度,然而接连两天,却是都不见秦广宗、同蹄度武派兵来与他斗,斥候从平襄县城外回来禀报,说那同蹄度武守城不出,而秦广宗则是正在城外督促兵士筑营,看样子,他俩好像是单以守城为要,并无来战之意。
    王舒望得了禀报,心道:“不料这秦广宗竟是要做缩头乌龟!我只四百步骑,他都不肯来与我战。莘公明令,叫我务要把他诱出,然后由郭府君设伏败之,而今他不肯出来,我该怎办?”
    忖思多时,无有良策,王舒望便引骑十余,往去平襄城外。
    到了城外,登高眺望,果见便於城南数里处,约千余民夫和千余兵卒正在热火朝天地筑建营垒。营垒已筑成了大半。在营地东边不远处,有一块秦军的阵地,由步骑千人组成,这块阵地的兵士,不用说,自是为了保护筑营的兵士和民夫,为的是防备王舒望、郭道庆可能会有的趁其筑营之机而发起的奔袭,不过此时,因为并无敌军出现,所以阵中的秦军将士们都坐在地上,保存体力;阵地边缘的百余骑兵也都人、马俱皆坐地。时近午时,快到吃饭的时候了,有那饿得早的士卒,已把随身携带的干饼、酪浆取出,就着酪浆吃起了饼。
    王舒望顾问身侧的那十余骑,说道:“君等可敢从我袭彼营阵?”
    那十余骑能成为王舒望的亲从,都是军中的一等勇士,哪里会有畏惧之情?俱皆应道:“请从护军往袭!”
    王舒望微微一笑,提槊跃马,驰下高地,便领此十余骑往那秦广宗的营、阵而去。他们刚一露头,就被那筑营的兵士、民夫和那阵中的千人步骑看到,一阵骚乱顿起。阵中传出鼓声,坐地的秦军兵士慌忙起身,或弯弓搭箭,或举盾拿槊,正在吃饼的士卒顾不上把饼、酪浆收起,随手丢在地上。边缘位置的那秦骑百余纷纷上马,辨出了旗鼓之令,当即首先驰出迎击。
    这百余秦骑都是轻骑,无有甲骑,褶袴戎装皆为白色。
    王舒望及其所带的十余从骑则都是甲骑,——但并非是如太马营那般的精铁甲骑,而是如牡丹骑那样的皮铠甲骑,人所着铠皆两当铠,头戴兜鍪,护住面颊,腿披股铠,人骑之马,如人一样,亦是全身披挂,人铠悉染成红色,远望如火,马额上竖着尖角,马身铠上有的画着虎形,有的画着豹形,远望如似一群闯出山林的猛兽。虽只十余骑,然奔驰野间,迎将午之日光,荡尘踏地,俱挟丈八之长槊,并如胡骑冲锋时那般,个个吹出尖利的口哨,声势骇人。
    从这十余甲骑马身上所绘的虎、豹画形,对面迎战的那百余秦骑判断出了他们的来历。
    “是虎豹骑!”
    这四字,几乎是同一时间掠过了那百余秦骑的脑中。
    “虎豹骑”也者,定西甲骑精锐原本只有太马、牡丹骑这两支,后来莘迩手上的兵权渐重,於是他就仿照太马、牡丹骑,抽选帐下精骑,又组建起了一支甲骑部队,便是“虎豹骑”了。王舒望并不是虎豹骑的直接上官,但他作为莘迩十分看重的“武考”举子,在其帐下,因此却也是被拨给了少量的虎豹骑之骑兵,或言之,是被拨给到了少量的虎豹骑的铠甲配置。
    虎豹骑建立的时间不长,威名尚不如太马、牡丹骑,虽知了对面来敌是虎豹骑,这百余秦骑倒没有因此害怕,仍旧保持马速,上前迎战。
    却两下接近,大概彼此相离还有数百步之时,那百余秦骑蓦然听到对面那十余骑中,率先之骑如舌绽春雷,蓦然大呼:“吾王舒望也!可唤秦广宗过来受死!”
    为策应南阳战事,这大半年来,唐艾在秦州,与慕容瞻、秦广宗部交战不断,虽然没有什么旷日持久的大战,然各场小战算下来,差不得也得有三二十场之多了,王舒望几乎是无战不与,而每次战斗,他都所向披靡,现如今,他早已是名震慕容瞻、秦广宗军中。
    “王舒望”三字一出,威风盖过了“虎豹骑”,那百余秦骑登时大乱。

第三十七章 重将秦广宗 千军避元宝(中)

    王舒望胯下战马的马速之前没到最快,这时他大喝毕了,挟槊催马,陡然提速,在那百余秦军轻骑尚未散开之时,已撞入他们队中。
    ——所谓“尚未散开”,是那轻骑迎敌与甲骑不同,不以陷阵为主,而主要是游走散射,这百余秦骑本来打的主意便是等到两边接近时候,他们散开游射,以消耗重铠在身的敌马之力,等消耗得差不多了,再与备战的步卒一起合拢,来消灭这十余甲骑,却没料到王舒望刚才保存着马速,於是还没来得及散开,就被王舒望单骑冲驰,冲进到了他们眼前。
    只见王舒望远以槊刺,近以鞭打,一人之力,而竟是把此百余秦骑搅了个乱七八糟。
    此时再散,已是无暇了,况且跟从王舒望的那十余甲骑也相继奔驰已至。
    这百余秦骑中亦不知是谁,先发了声喊,叫道:“秦使君在那边步军阵中!”随后拨马就往后逃,余下秦骑见状,赶忙也或者跟上大叫“秦使君在那边阵中”,一边叫,一边逃走,或者不叫,但也赶紧转过马头,朝北边的步卒阵边逃窜。
    百余秦骑,几乎还没怎么交手,便被王舒望及其随行的十余甲骑给杀了个落荒而逃。
    “秦使君在那边阵中”的叫声,步卒阵中的秦广宗听得清清楚楚,他瞠目结舌,怒不可遏,心道:“一群卖主鼠辈!”却也知道,一则,其帐下的骑兵多是氐羌、杂胡,原本对他就缺乏尊重,二者,他近来又连败於唐艾,越发雪上加霜,使他在本部军中的威望掉到了谷底,故这百余秦骑才会有此说来令人可笑的行为。
    王舒望将这百余秦骑冲散,当真胆大,仍不后退,一直驰马到那秦军步阵近前,兜马横行,耀武扬威,槊指阵中,冲那千人步卒,叫道:“秦广宗何在?快来束手就擒,我保你不死!”
    阵中箭矢如雨,奈何王舒望人马皆铠,浑然不怕。
    有那胆勇之士不免大怒,愤愤然向秦广宗请战。
    秦广宗忍住羞恚,说道:“王舒望只十余骑,何敢搦战阵前?其后必有伏也!不可浪战!且待营垒筑成,先守住了平襄县城,然后观望形势,再作进战之议不迟!”拒绝了部将的求战。
    王舒望挑战半晌,不见秦广宗来迎,无可奈何,只好率骑还走。
    南行十余里,到了他本部军中,王舒望下马坐地,不乐想道:“看来秦广宗打定主意是要做个乌龟了!我这般羞辱於他,他都不肯应战。却莘公的军令,我只怕是不好完成了!”忖思无策,只能遣吏去驻兵於南安、略阳界上的郭道庆那里报告“秦广宗守营不战”的情况。
    王舒望、郭道庆两部相距只有二十来里地,当天傍晚,郭道庆就接到了这道军报。看完军报,郭道庆亦是无法,就叫王舒望遣来这吏,再南下渭水,去找莘迩禀报。
    莘迩此刻,正在新兴县外。
    这吏於次日中午,赶到了莘迩军中。
    莘迩闻报,召唐艾、麴章等来商议。
    “千里,此卿之过也。”
    “明公,缘何是艾之过?”
    “要非是你这几个月胜仗打得太多,秦广宗於今如何会这般谨慎,如此小心?王舒望以十余骑而搦战,而他都不应之!今此战要达成之意图,咱们已然定下,是要贬损秦广宗,抬高慕容瞻,可秦广宗现下执意避战,不给咱们贬损他的机会,这可怎生是好?”
    莘迩笑语殷殷,可以看出,其实并无责备唐艾之意,只是在说笑戏谑罢了。
    唐艾笑道:“这有何难?艾有一策,必能把秦广宗引出,使明公终能达成此战之意图。”
    “是何策也?”
    唐艾摇扇答道:“秦广宗所以不敢应战者,非因艾之故,无非是畏明公之威也。如此,方下慕容瞻已亲率部到达新兴,明公何不佯败与之?然后撤军回襄武。广宗此前屡败於我军,尤其南安郡之为我军所得,伪秦朝中因此对他的弹劾之书至今不绝,他又岂会不渴思立功以弥之?既闻明公‘兵败逃撤’,艾料之,他胆气必壮,胆气一壮,他当然也就不会缩头不战了。这样,不就一举两得,既能达成明公抬高慕容瞻声望,同时再损秦广宗名声的意图了么?”
    “卿此策甚佳!”
    唐艾叹了口气。
    莘迩问道:“为何喟叹?”
    唐艾一本正经地回答说道:“惜明公檄麴爽、田居发兵相助的军文,麴、田未应。若麴、田应之,以田居为将来助明公,则明公就可以遣田居去攻秦广宗,又哪里会这等难把广宗诱出!”
    麴章是麴爽的从弟,田居是麴爽的心腹,听得唐艾此言,莘迩担忧麴章会生不满,瞧了麴章一眼,见他倒是无有什么别样的表情,但到底打狗看主人,不能让麴章以为他对麴爽也很轻视,遂笑与唐艾说道:“千里,卿此言未免刻薄矣!田河州亦陇之名将也,岂可戏辱?”
    唐艾追悔似地说道:“是,是,是艾性耿直,不会说假话,此艾之错也。”
    这话还不如不说,莘迩不好再作多言,权作未闻而已。
    就召来高延曹,莘迩说道:“螭虎,我有一重任托卿。”
    兵入新兴已有三四日,慕容瞻到新兴也已有三日,而敌我两军还没怎么交战,高延曹早就等得不耐,闻言大喜,只当是莘迩要进战慕容瞻了,应声说道:“明公请下令,末将无不遵从!”
    “慕容瞻率部到新兴以今,昨天、今天,已是两次向我下战书,我决定明天出迎与战。”
    高延曹喜道:“明公可是要把明天出战的先锋之任,改授末将么?”
    “我正有此意。”
    高延曹昂首挺胸,显出自己的勇武之姿,大声说道:“明公,想那薛猛,小将罢了,连王舒望都斗不过,断难称得上一个勇字,用他作先锋,确甚不妥。明公今改先锋之任与末将,当真是知人善用!明公尽请放心,明天开战,末将定会为明公溃其阵!拔其旗!”
    “我不要你窥其阵、拔其旗,明日接战,我要你败给慕容瞻。”
    高延曹怔了下,说道:“败给慕容瞻?”
    “正是!”
    “这是为何?”
    莘迩便把为何要高延曹打个败仗的原因告诉了他。
    高延曹听完,喜色顿去,面现为难,说道:“明公,溃阵拔旗易也,佯败失利太难!末将从来打仗,只会打胜仗,不会打败仗。……明公,此任确实太重,末将只怕不能完成,不如明公改派他将?薛猛是明公此前点定的此战先锋,末将愚见,可将此任授他!”
    “道武不成。”
    “为何不成?”
    莘迩说道:“卿适才不是说了么?道武虽为我此战先锋,然其小将罢了,若只是他战败,不足以‘动我军士气’,亦即便是不足以‘迫我撤军’,这场戏就演得不像了。”
    高延曹眼珠一转,换了个人向莘迩推荐,说道:“薛猛诚然小将,但明公,你把罗虎给忘了么?罗虎不仅是我军之勇将,并且最妙的是,其人素来是最善打败仗的!明公何不遣他而去?却是连装都不用装,他本色流露,便足够矣!末将敢打包票,他定能把慕容瞻、秦广宗骗住!”
    罗荡未得莘迩之召,此时不在莘迩帐中,却是被高延曹平白污蔑,泼了一盆“善打败仗”的脏水到头。莘迩失笑说道:“螭虎,你不要再推辞了,此任卿你不可!”
    “敢问明公,这又是为何?”
    “罗荡虽我军之勇将,而论以勇武之名,不及卿矣!此战,非得卿败,不足以像真!”
    高延曹大喜,说道:“明公以为罗虎不及末将之勇?”
    莘迩连连摇头,说道:“远不及卿勇!”
    “这样说来,此任还真的是非末将不可了!”
    “真的是非卿不可!”
    高延曹便就不再推辞,慷慨领命,说道:“明公放心,此任交给末将,万无一失!末将必能使那慕容瞻、秦广宗中明公之计,上明公之当!”
    莘迩这日给慕容瞻去书,约定次日上午,两边开战,战场的位置就按慕容瞻之前两封挑战书上所建议的,定在了慕容瞻营和莘迩营的中间位置。慕容瞻的回书下午送到,只一个字:可。
    於是就此定下第二天的战事。
    次日一早,莘迩点兵出营,到了约定的战场,慕容瞻部也正往这边来。
    两边间隔三两里地远近,各自列阵。
    约一个时辰的功夫,敌我列阵皆毕。
    莘迩传下令去,高延曹率领本部骑兵,就首先出阵,驰向瞻阵。
    莘迩、唐艾、麴章及罗荡、薛猛等将,或立於中军望楼上,或各在本阵,一起观望。
    但见高延曹引骑至瞻阵前头,来回驰骋,虽然间隔略远,听不到他们那边的声音,可莘迩等人皆是沙场宿将,都能猜出,高延曹部的骑兵现在肯定是污言秽语,正冲着瞻兵辱骂、搦战。
    不多时,瞻阵中,约有千许步骑出来。
    却没想到高延曹所部的那数百骑兵还没迎战,便拨马就走。
    莘迩看到此幕,心头咯噔一跳,登时暗叫不好。
    麴章脱口说道:“仗尚未接,一矢未放,这就转走?哎呀,未免太假了点!”
    莘迩正在想补救之策,望到高延曹部那数百骑兵撤未太远,转回进战,莘迩忧心遂去,露出放心的笑容,转顾唐艾、麴章,笑道:“没想到螭虎还挺会演戏!”事不宜迟,立刻给阵中各部传下军令,“等到螭虎‘战败’,就按战前给你们的军令,全军佯乱后撤!”
    罗荡、薛猛等接到军令,都开始做撤退的准备。
    莘迩等继续遥观高延曹及其所部的接战情况。
    出来迎战高延曹部的瞻军战将,从其旗帜,可以判出,是娄提智弼。娄提智弼此将,在投降蒲秦的众多鲜卑将校中是相当有名的一个,此前贺浑邪攻兖州之际,他屯驻湖陆,曾与贺浑邪帐下的长史、大将刁犗斗过一场,使刁犗无功而返,后他从慕容瞻数与贺浑邪部争斗,又屡立功劳,再后来,就跟着慕容瞻一起降了蒲茂。蒲茂待其颇厚,任他了一个五品将军衔。
    慕容瞻遣娄提智弼迎战高延曹,足可见对高延曹的重视。
    却说高延曹部先向西退,诱得娄提智弼部的步、骑於追赶的时候,骑兵与步卒脱离了一段距离,随之高延曹麾骑转回,分骑半数,缠斗娄提智弼部的骑兵,余下半数,则绕开娄提智弼部的骑兵,沿其北侧朝东疾驰,很明显,是试图要插入到娄提智弼部骑兵与步卒间空出来的那段缝隙中去,以断掉其骑、步的联系。——如果高延曹部的这个企图实现,那娄提智弼部就很可能会被他们各个击破。娄提智弼不愧智勇之名,见此情状,马上把前头的骑兵也分作两部,一部迎斗,一部由他亲率,和后边的步卒合力,侧击试图穿插的那股高延曹部骑兵。
    西边的正面战场,敌我两部之骑最先接战;继之不久,北边侧面战场上的敌我两部兵士也碰触接战。听得慕容瞻主阵里边,传出鼓声,应是慕容瞻准备遣派援兵出阵,去帮助娄提智弼。
    做戏做全套,莘迩亦击鼓传令,叫列於阵型最前的步卒一部,也作势去帮高延曹。
    那莘迩所令击打出来的鼓声,前半段急促,后半段更加急促,听来像是催促进战之音,然於前边战团中的高延曹,听到这两段鼓声,却是辨出了后半段的鼓声实际是莘迩在催促他赶紧假装战败,以免假戏真做,两边万一真的大打起来,那莘迩可就放不了水,没法佯败了。
    高延曹顾与从骑说道:“奈何明公军令,遂使娄提智弼借乃公扬名!”
    从骑中一人闷闷不乐。
    高延曹问他,说道:“你也於心不甘么?”劝他说道,“这是明公军令,为大局起见,也只能稍污你我之名了!”
    那从骑说道:“小人倒非不甘。”
    “那你为何不快?”
    “却那借将军扬名之人是娄提智弼,又非小人,将军缘何对小人自称‘乃公’?”
    “乃公”,意为你的父亲,高延曹本意是自称娄提智弼之父,却这话是对他那几个从骑说的,而他从骑中偏又有这么个敏感的,於是就郁闷不满。
    高延曹哑然,张口结舌,末了只好改换话题,说道:“阵中鼓声催促,不可恋战了,咱们速速败走就是!”正好一箭射来,他觑准那箭来势,以腿相迎,丢下长槊,拿手按住那箭,装作是腿上中了箭,大叫一声,唤从骑们上来护住他,便歪着身子,驰马还阵去。
    他这一撤,跟从他出战的骑士们早就知了此战是要佯败的,就也跟着纷纷后撤。
    娄提智弼如何能知高延曹是佯败?以为他是真的中了箭,大喜之下,催兵追击。慕容瞻於阵中观望见到,当即击鼓下令,命全阵出动。莘迩那边的将士已做好了撤退之备,遂顺势西走。

第三十八章 重将秦广宗 千军避元宝(下)

    莘迩兵马西撤,慕容瞻催军在后追赶。莘迩部却是连营都没有回,绕营而走,径直出了新兴县界,装作狼狈的样子,“逃回”了陇西郡内。慕容瞻帐下的娄提智弼等将犹欲追击,而在边界地带,被麴章等奋力抵抗,见讨不到更大的便宜了,於是鼓乐班师。
    战罢回城,娄提智弼诸将尽皆欢喜,纷纷向慕容瞻贺此战的“大胜”之喜。
    娄提智弼说道:“高延曹者,定西之猛将也,今伤於阵前;莘幼著者,定西之头号名帅也,今败於新兴,至於唐艾、麴章诸辈,或定西智谋高士,或定西将门骁悍,今亦被君侯一并败之!此之诚可谓大胜是也!捷报传到咸阳,想来天王必有嘉奖赏赐!末将恭喜君侯!”
    慕容瞻却面无多少喜色,反而颇现狐疑。
    他寻思稍顷,说道:“今日之胜,实在奇怪!”
    娄提智弼问道:“敢问君侯,哪里怪了?”
    慕容瞻说道:“那高延曹气势汹汹地来我阵前搦战,结果战未一合,他就负伤而退,此一之怪也。高延曹虽定西悍将,莘幼著帐下的勇将却多,如那罗荡等等,皆以勇称,便是麴章,我军之前是与他交过手的,此人虽现官太守,然实将种,疆场争锋之际,亦是颇为勇悍的,却怎么高延曹一伤,莘幼著就撤军而走?此二之怪也。撤军也就罢了,莘幼著却甚至连营都没回,直接就撤回去了陇西郡内,简直一副望风而逃的样子,这未免离谱了些。此三之怪也。
    听了慕容瞻这么一说,娄提智弼等将亦觉得奇怪起来。
    众人议论了会儿,找不到可以解释的原因,娄提智弼大胆猜测说道:“君侯,我闻莘幼著的军府原是在谷阴的,而於前时迁到了金城;我又闻定西王已於不久前亲政,这会不会是……”
    “会不会是什么?”
    “会不会是莘幼著已经失势於定西,故他帐下的诸将如罗荡、麴章等人现皆生了异心,他有些指挥不动,所以高延曹一伤,导致他士气更加低落,他因是不得不就撤军而还了?”
    这个原因倒是有可能。
    慕容瞻琢磨不透,心道:“要么是他真的败了,要么是他佯败,若是佯败,其目的料之不外乎是为诱我去攻陇西,然后他在陇西郡设伏,以用地利来败我军。不管他真败、假败,总之我不遣军去攻陇西就是!对我而言,并无什么损失。”想到这里,索性也就不再去想。
    当下,慕容瞻令属吏把这场“大胜”写成捷报,共写了两份,一份送去咸阳,呈给蒲茂;一份即刻送去给渭水北岸的秦广宗,告诉他知莘迩这支兵马已撤回陇西,同时,他交代送捷报给秦广宗的那吏,叫他到了平襄后,问一下秦广宗那边的战事情况如何,看看是否需他援助。
    这慕容瞻所遣之吏,次日上午到了平襄县城,先把莘迩败退、已然撤回陇西郡的军报呈给秦广宗,继而问他平襄战况。
    秦广宗看完军报,不敢置信,问那吏,说道:“高延曹伤於阵前,莘幼著撤回陇西了?”
    那吏答道:“是。”问秦广宗,说道,“敢问将军,平襄这边战况如何?是否需我家君侯援助?”
    秦广宗无话可答,王舒望几次三番的挑衅,他都避而不战,平襄至今还无一场正儿八经的战斗,若是这样的情况还需要慕容瞻驰援,那他这个秦州刺史真的是不必做了。暂把这吏打发出去,秦广宗独坐帐中,自言自语了一会儿,唤来帐前亲信,令把慕容瞻的捷报送入城中。却秦广宗是没在城里,而是筑营於城外的。慕容瞻一场大胜,这需要让城中的同蹄度武知晓。
    那亲信得令,取了军报,就赶去城中。
    同蹄度武接到军报,打开观罢,喜形於色,振甲起身,说道:“你前头带路,我去见使君!”
    那秦广宗的亲信不知他要干什么,但既然他这么说了,就恭谨应诺,遂於前带路,领着同蹄度武出了城,回到秦广宗营中。进到大帐之内,同蹄度武行礼说道:“明公。”
    秦广宗正在发痴,闻声抬头,呆了下,说道:“将军怎么来了?”
    “莘迩大败於新兴,狼狈窜回陇西,慕容将军此战,当真是一场大胜啊!使君,莘迩这回犯境,共是兵分两路,於今新兴那边,已然取胜,可咱们平襄这里却是到今毫无动静,连一场小战都未曾打过,任由王舒望在我县中肆虐,……明公,你说我怎生还能在城里坐得住?”
    秦广宗问道:“将军何意?”
    “末将愚见,今宜趁慕容将军大败莘迩之势,我军也全军出动,往击王舒望、郭道庆!”
    秦广宗面色陡变,说道:“往击王舒望、郭道庆?”
    “正是!明公前所以不与王舒望、郭道庆战者,是虑其有伏,但而今莘迩已败,是其主将已败,如此,末将断定,郭道庆、王舒望部现下必定是军心惶恐,只怕他们逃之尚且不及,又何敢再设伏哄我?明公,天大的良机就在眼前!若於此时,明公与末将联兵而进,不仅王舒望、郭道庆可败之,并且南安郡也不是没有一鼓收复的可能啊!”同蹄度武说到这里,见秦广宗仍是面色犹疑,便又以慷慨勇武的语气说道,“明公,值此良机难逢之际,末将窃以为,我军应当勇往直前,明公切不可再徘徊犹豫了!岂不闻,三军之灾,起於狐疑?”
    秦广宗说道:“可是……”
    “明公,没有可是!如果明公依旧畏敌如虎,放着这么好的战机都还不敢进战的话,末将也不再劝说明公,随明公守在营中便是!末将自率本部,出城去击王舒望、郭道庆!”
    秦广宗心道:“你自己带兵去打,你要败了,我免不了一个放你孤军深入的罪名;你要胜了,更加糟糕,我一个‘贻误战机’的罪过定是跑不了了!”
    同蹄度武与蒲秦上将同蹄梁等同族,同蹄部虽是羌人,然在蒲秦朝中颇是得势,他背后却是朝中有人的,正像秦广宗的思量,若是由他独自往战,无论他是胜是负,秦广宗最终都落不了好。被同蹄度武这么一逼,秦广宗百般无奈,只好违心应道:“诚如将军所言,此难得之良机也。我前不战者,亦如将军言,是虑遭伏,今既莘幼著已为慕容瞻将军所败,还撤陇西,你我两部固当抓住此机,奋勇向前!我又怎会让将军独率部出战呢?便明日咱俩合兵进战!”
    同蹄度武说道:“明公,怎么还能等到明日!”
    “哦?”
    同蹄度武说道:“莘迩兵败,退回陇西的军报,你我都已经知道,郭道庆、王舒望又岂会不知?若是等到明日,末将只恐他俩早逃回南安郡了!你我二军,又还怎么能大败他俩?顶多吃些他们撤军时扬起的土罢了。明公饱学名士也,焉不闻‘望尘莫及’之语哉!”
    “那以将军之意?”
    同蹄度武斩钉截铁,说道:“今天,现在,咱们就出兵!”
    “现在就出兵?仓促了点吧?”
    同蹄度武说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不管明公是否此时出兵,末将马上回城,回城以后,末将就点齐部曲,出城往战!”说完,行个军礼,转身就走。
    秦广宗只得再次迁就於他,说道:“好吧,好吧,现在你我就出兵!”
    同蹄度武回到城中,留下了三百余人守城,带领其余的步骑六百余,出来与秦广宗合兵。等不多时,秦广宗率本部出了营来,他一样留下了少数的步卒守营。两军合并,共两千余步骑。
    这几天秦广宗虽然没有应王舒望的挑战,但王舒望营,包括郭道庆营在哪里,他都已经通过斥候打探清楚了,於是秦广宗、同蹄度武便率部向王舒望营去。
    王舒望很快接报,他大喜不已,说道:“明公智谋无双,真是把秦广宗玩弄於股掌之间!他果然中计,以为明公是真的败了,竟敢出营来与我战!”立即下令,命部中的步卒兵士在营中鼓噪,做出弃营将撤之状,余下骑兵,则由他亲率,尽数出营,埋伏营侧,并赶紧派吏赶去数里外的郭道庆营,告诉他秦广宗已出,请他即刻率部前来参战。
    却王舒望部只有步骑四百,人数本少,出营埋伏的又只是这四百步骑中的骑兵,只有百数,人数更少,且俱精锐,因是出营、埋伏的行动都很迅速,前后只用了两刻多钟。秦广宗、同蹄度武派有斥候先行,去打探王舒望营中动静,斥候到时,王舒望部出营的兵马已然悉数埋伏妥当。斥候遂赶回禀报,说遥见王舒望营中人喊马叫,乱糟糟一团,似是正在做撤退准备。
    同蹄度武顾看秦广宗,说道:“如何,是不是被末将料中了?要是如明公说的,等到明天再来出战,只怕我军连王舒望部的影子都看不到了!”
    “是,是,将军说得对。”
    同蹄度武就催促部曲加快行军的速度,秦广宗亦催部赶上。
    两人兵马行约十余里地,远远已可见王舒望营。秦广宗毕竟小心,笨拙地驱马上到一处高地,眺望王营,看见其营中人影幢幢,又见其营辕门大开,有步卒战士推着辎重由内出来。整个的样子,看起来还真像是王舒望在弃营撤军。秦广宗到了此刻,饶以他之畏战,眼见之下,也不禁信了同蹄度武的猜料,心道:“哎哟,被同蹄说对了!王舒望部果然要逃!”
    同蹄度武穿上铠甲,驰马到高地下,仰脸叫道:“敢请明公,先把部下骑兵拨给末将,与末将部骑兵合作一处,趁王舒望兵出营、辕门大开之机,末将为明公夺其营来!”
    “好,好,给你!”
    得了秦广宗的将令,同蹄度武领了秦广宗部的骑兵,与本部之骑合拢,共七八百骑,他就亲自率之,离开了步卒的行军队伍,朝只剩下了不到三四里地远近的王舒望营冲去。
    时当下午,日光正炽,从王舒望营的位置望去,七八百匹战马奔腾,不说漫野遍地,却也是黑压压的充塞眼帘,展开的宽度足有一两里长,纵深更长,践踏得尘土飞扬,扬起的尘土几乎蔽日,地面都为之略略颤动,马上骑士多捉长槊,亦有举刀呼喝者,迎面奔来,威风十足。
    将至王舒望营。
    不到两里外,营北一片小丘陵后头,骤然驰出一军。
    这军人数不多,百骑而已,可不正就是王舒望亲率埋伏的部队?当先一骑,人马皆赤铠,马绘虎形,瞧不到其人面容,兴冲冲杀向王舒望营垒的那数百秦骑只能听到他如雷的大喝。
    冲锋在秦骑最先的同蹄度武听到:“吾王舒望也!秦广宗可来受死!”
    此声大喝,居然压过了数百秦军战马奔踏的声响。
    这变化出现得太快,同蹄度武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想要勒马,可马速太快,也勒不住。倏忽间,如电光火石,那小丘陵后出来的这军已与秦骑相撞。自呼姓名的那骑与同蹄度武交马而过,同蹄度武先是感到胸口遭到重击,随之他觉得自己如腾云驾雾,然后重重落地,落地时他已不知疼,嗓子一甜,喷出了一口鲜血,末了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同蹄度武不知他身上发生了什么,而他后边的秦骑则有不少分明看清,那是同蹄度武中槊堕地。
    战才开打,首先是中了埋伏,其次主将已先阵亡,七八百的秦骑士气可想而知。
    王舒望引伏兵百骑,自挺槊率先,所向披靡,在其左右,皆是甲骑,横冲直撞,随斗於后,俱为轻骑,挽弓连射,冲杀不过半个多时辰,便把这数倍於己的秦骑硬是给杀了个人仰马翻,落荒逃跑。王舒望再接再厉,领骑追赶,一路杀到秦广宗带着的秦军步卒处。
    早在见王舒望伏兵出来时,秦广宗就知不妙,懊悔不已,当时心道:“就不该听同蹄蠢言!竟是果然中伏!”却也当机立断,他那会儿就下令步卒队伍转向撤退。唯是步卒哪里快得过骑兵?这时被王舒望带骑追上,搅杀一通。
    亏得王舒望部的骑兵太少,前头溃败的秦骑慢慢地也聚拢了过来,步卒并推出辎重车,作为抵挡王舒望骑兵驰进的阻碍,这才试得秦广宗边战边退,侥幸领军逃出生天。——却仓皇逃回营中后,检点伤亡,亦不下三四百之多。这且不必多提。
    只说王舒望追出七八里远,远望已见平襄县的城墙了,乃才缓缓回军。
    回到营外,碰见一路兵马,乃是郭道庆亲率前来支援的南安郡兵主力。
    两人相见。
    王舒望取下兜鍪,露出面容,说道:“将军来之何迟也!秦广宗已为我败,窜回平襄城去了!”
    郭道庆问其交战经过,王舒望如实答之。听闻到王舒望是以百骑,败了秦广宗部的两千於步骑之后,郭道庆啧啧称叹,瞧着他年轻壮武的相貌,看着他尽染血污的铠甲,说道:“百骑而胜两千,君之勇也,贲、育弗加!”见王舒望了无欣悦之色,问道,“君今既以百骑胜秦广宗,可谓威震虏秦矣,却缘何无喜色?”
    王舒望说道:“秦广宗,重将耳,胜之不足为荣。”
    郭道庆楞了下,随即大笑。
    “重将”,主辎重之将的意思。秦广宗明明是蒲秦的秦州刺史,又哪里是主辎重之将了?却王舒望为何会有此语?
    这还要莘迩要达成的此战之意图说起。莘迩此战想要达成的意图,如前文所述,即是要捧杀慕容瞻,贬损秦广宗,那么为达成这个意图,只靠打败秦广宗、避让慕容瞻,在莘迩看来,还是远不够的,所以他编了两句童谣,以准备散入关中,供关中的百姓传唱。他认为,只有如此,才能造成更大的舆论和更大的影响。这两句童谣已然编好,后一句是“千军万马避元宝”,“元宝”,乃慕容瞻的小字,前一句则便是“多谢重将秦广宗”,——“多谢重将”言者,意为谢谢秦广宗送给定西的那些辎重,不必说,此自是调笑之语。
    郭道庆、王舒望既败秦广宗,按照莘迩的部署计划,两人就一面开始散播“多谢重将秦广宗”这句童谣,一边进兵平襄,作势攻城。
    ……
    新兴县的慕容瞻接报,说是秦广宗大败,同蹄度武阵亡,大惊失色,与娄提智弼说道:“莘幼著之所以撤军还陇西,於今看来,却非是因他失势於定西朝中,而竟原来是他此战欲取之地,非我新兴,而是平襄!”
    “君侯的意思是?”
    “他为何兴师动众,亲率兵马而来,却稍与我接战,他就撤回陇西?很明显,他兴师动众,是为了把我引来,他稍战即撤,则是因为他意不在此!你我却是中了他的声东击西之计了!”
    娄提智弼想想,是这个理,便就问道:“君侯,那眼下该如何是好?”
    “你留守新兴,我亲引兵北援秦使君!”
    当天,慕容瞻率部渡渭,驰援平襄县城。
    却兵马才过渭水未久,未到城下,斥候来报,郭道庆、王舒望应是因为闻其兵至的缘故,已从平襄城下撤走,回南安去了。慕容瞻心中疑惑,想道:“闻我兵到,便就撤还?……难道是我猜错了,莘幼著此战之意,并不是为取平襄?”
    傍晚接报,是娄提智弼遣人加急送来的,军报言道:“莘迩领兵五千,又出陇西,来攻新兴!”慕容瞻恍然大悟,以为自己总算是猜中了莘迩的意图,顾与左右说道:“莘阿瓜诚狡诈也!此调我援平襄,而其实攻我新兴!”马不停滴,连夜南渡渭水,复救新兴县。
    然次日下午,兵到新兴,城外并无敌人,慕容瞻问来迎他的娄提智弼:“莘阿瓜呢?”
    娄提智弼答道:“今晨已撤。”
    “撤哪里了?”
    “末将遣斥候尾随,是撤回陇西了。”
    慕容瞻瞠目结舌,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呆了多时,喃喃说道:“这莘阿瓜究竟意欲何为?”心中想道,“搞得老子南下北上,三两天渡了两次渭水,戏弄我玩耍的么?”
    泥菩萨也有三分土性,徒劳无功的来回跑了两趟,慕容瞻也是不禁生气。
    数日后,两句童谣在天水郡流传开来,谣言唱道:“多谢重将秦广宗,千军万马避元宝。”这两句谣言甚至唱入到了慕容瞻帐下的鲜卑兵中。娄提智弼满面喜色,来给慕容瞻禀说此事,转述完谣言,接着说道:“君侯,莘幼著号名帅,而遇君侯即遁,君侯之威,震於秦、陇矣!”
    慕容瞻怔然半晌,拍案而起,说道:“莘阿瓜之意,原来在此!他、他、……我与他何怨何仇,这般害我!”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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