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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子曰     即鹿txt下载     即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二章 壮志敢牺牲 竟能阻王师

    南康公主问道:“把巴西三县还给了你?他求你助他什么?”

    “他求我发兵,佯做反攻南阳,号称将经武关入关中,进攻咸阳。”

    南康公主知道蒲秦进犯定西的事情,皱起眉头,说道:“莘阿瓜这是想要围魏救赵。”

    桓蒙伸出大拇指,赞道:“公主英明!”

    “那你怎么想的,帮他,还是不帮他?”

    桓蒙说道:“阿瓜这小子,虽然狡诈,数次哄我,好歹我与他定有盟约,许他无信,我大丈夫也,却不能失信,此其一也;氐秦相继灭鲜卑、羯胡,北地如今已尽为其据,只剩下了定西一隅之地,犹尚相抗,定西如被蒲秦也灭,则蒲茂之势难以制矣,我光复中原、恢复旧都的志向也就难以实现,此其二也,故是,帮他,我还是会帮他的。”

    两点原因之外,其实还有第三个原因。

    便是,於对抗扬州兵、豫州兵方面,莘迩的存在,也将会对桓蒙有所帮助。

    只是,这三个原因牵涉到了朝廷,牵涉到了天子,纳康公主是程家的公主,这话因而却是不能与她明说。

    桓蒙尽管不说,南康公主又岂会不知?

    南康公主撇嘴冷笑两声,目光如剑,逼视桓蒙,说道:“只怕不止此二故吧?”

    桓蒙装作糊涂,说道:“难道还要其它缘故?敢请公主明示!”

    南康公主撩了撩薄纱睡裙,翻身睡倒,露了个后背与桓蒙,说道:“老奴!我也不管你是不是还有缘故,既然决定了相助阿瓜,那你就早点去办便是,最好现在就去办!也省得你转来转去的,打扰的我睡不好觉。”

    桓蒙听出了南康公主话中的不满,自是不会不识趣的把她此话当真,真的现在就去办理此事,乃复流连几眼莘迩的来信,把信放下,踅到床前,咬了咬牙,说道:“今晚说好的,侍寝公主,我又怎会因此些公务杂事,坏了公主的心情!”

    上到床榻,探手搂住南康公主。

    第二天一早,桓蒙点兵遣将,同时上书朝中。

    以桓若为主将,配了几个督府的智士为其谋佐,共出兵万人,即於翌日拔营起寨,北攻南阳。

    ……

    桓若率兵出发之日,陇西郡、襄武城。

    这天上午,唐艾再次召聚诸将。

    此回召聚诸将的地点,没在州府,而是在东城墙的城楼上。

    昨天、前天,大前天,连着三天,秦军猛攻不止。

    莘迩部的踪迹,则在这几天中很少发现,只在昨天下午秦军攻城时,唐艾等见有一支玄甲突骑出现在城西远处,但没有对城西的秦军展开进攻,仅是远远地观望了一番,便就退走了。

    ——莘迩按照计划,先是放出风声,说他将与麴爽合兵,夹攻慕容瞻於狄道,以诱田勘追击,可田勘没有追;於是莘迩便又率部折回襄武周近,昨天下午唐艾等看到的那支玄甲突骑,就是莘迩折回襄武后派出到襄武城西的,那支玄甲突骑并非主力,而是一支“诱敌之兵”,莘迩的目的是诱惑秦兵追赶他们,然而秦兵仍是没有上当,对他们不理不问,莘迩无法,找不到战机,因是只好叫他们撤退。

    唐艾等人对此中详情,当然是不知晓的。

    不过以唐艾的聪颖,约略亦猜出了莘迩此时的为难。

    且不必多说。

    只说唐艾召聚诸将,等诸将到齐,他目光落在魏咸身上,问道:“药王,尚可战否?”

    魏咸脸上、身上,好几处裹着纱布,说话仍尚漏风,然意态豪壮,他应声答道:“末将伤虽未痊愈,足可战也!”

    “好!药王,卿诚铁胆也!既卿堪战,我事前挑出来的那三百精卒,这几天没有参与守城,畜养精锐已够,便拨卿统带,埋伏瓮城城墙三面的藏兵洞内;今日此战,卿为主攻。”

    魏咸应道:“诺!”

    唐艾转视麴章,问道:“麴君,石脂可都已经备好?”

    麴章答道:“已经备好!”

    唐艾见其有犹疑之色,问道:“君有何疑?”

    麴章说道:“明公,除掉今回备用的石脂以外,剩下的石脂不太多了啊。”

    唐艾挥扇笑道:“今次一战,足能把秦虏打个丧胆落魄,石脂剩的不多,亦无妨也。”

    秦军重围襄武,日夜猛攻,站在城楼上,如今四下眺望,城脚近处到处残尸断臂,血水把地面都染成了黑赤色,远处周围,入眼皆是秦军建起的高垒、挖出的深沟,就在此时,秦军正在做今天攻城的准备,约两万人的秦军从高垒的门内,鱼贯开向襄武城池的西、南、东三面,旌旗如林,鼓角如雷,身着白色戎装的秦兵队伍连绵不绝,如无尽头,声势震人。

    饶是麴章这个久经沙场的老将,看到这种景况,亦不觉惊动神魄。

    唐艾一个文士,却晏然自若,并且不是单只今天晏然,自城被围以来,他一直都是这般晏然,麴章内心中,不由自主地对他佩服异常!

    麴章佩服唐艾,魏咸同样佩服。

    唐艾赞誉魏咸是铁胆,但在魏咸看来,唐艾才真的是铁胆,不但铁胆,并且神机妙算。其实也正是因为有唐艾这样的主将,魏咸这样的勇士才会愈战愈勇。

    陪坐唐艾榻边抚琴的其妻杞通,时而举目,看向白衣羽扇的唐艾,和麴章、魏咸一样,目光中亦透满仰慕。

    麴章、魏咸、杞通等人的表现,尽落唐艾眼帘。

    “我是真的不怕么?”布置军务之余,此个念头掠过唐艾脑海。

    他想道:“我所求者,非功名富贵,生死於我如浮云哉!”

    有道是:“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一个人的追求,如果是功名富贵,是个人的享受,那么在遇到危险的时候,肯定会害怕,会胆怯,会逃命;可一个人的追求,如果是为了理想,为了壮志,那么在遇到危险的时候,他就会心志坚决,百折不挠。

    唐艾的视线抬高,望向城外,看着络绎朝城下开进的秦兵,嘴角露出了丝不易被人察觉的轻蔑,他轻轻摇动洁白的羽扇,心中想道:“秦虏虽猖,我何惧也!”

    辰时,秦军列阵已毕。

    嘈杂的城外略微安静下来。

    空气未曾安静太久,秦军中军的鼓角之声响起。

    鼓点由缓到急,号角音由低到高。

    这是蒲茂下达了开始今日攻城的命令。

    ……

    攻势一起,就如排山倒海。

    蒲茂登临城东高地,亲自观战。

    城东、城南的近城处,都起了高过城头的大土丘,土丘的顶是平的,各列千余秦军弓弩手。随着投石车朝城上投石,此共计两千多的秦军弓弩手向城上射箭。城下的攻城阵中,三面阵里,也都各有弓弩手,排列於步卒的后头,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亦往城头箭射。

    矢石如雨。

    或从城下来,或从对面来。

    换后世的话说,这可算是立体式的打击了。

    守卒已经极有躲避的经验,有的把盾牌凑在一起,组成盾阵,人躲盾下;有的俯身垛口边上,尽量地蜷起身子。

    石头砸到城上,乱滚一气,石屑飞溅。

    箭矢就像蝗群,没有止歇也似的,密密麻麻地射至城头。那盾牌上,瞬间就布满了箭;城墙地面砖与砖的缝隙间,亦插满落箭;更多的秦箭掉到城墙地上。间或有守卒被箭射中,擦破、轻伤的,不言不语;被射中要害的,尽管疼痛难忍,大多也咬紧牙关,不作发声。

    负责各段城墙守御的军吏,顶着矢石,探头向外,观察秦军攻城步卒距离城墙的远近。

    约小半个时辰后,矢石暂停。

    攻城的秦军步卒进至到了城脚。

    城东望楼下,被唐艾组织聚集在此的数十鼓手和莘迩从襄武出发时,专门留下给唐艾用的,早前令狐乐赐给莘迩的一班鼓乐手,应唐艾之令,於此时分别击鼓奏乐。

    鼓乐声动。

    不必再等上级军官的命令,负责各段城墙守御的军吏们,纷纷持刀跃身,大呼催促部曲:“迎战、迎战!”

    襄武守城已经月余,守卒的伤亡不小,比之最先之时,现在城头的守卒,大约只有那时守卒的五分之三,——这还是补充进去了不少城中百姓精壮后的结果。

    兵士的数目虽说锐减,然在唐艾的悉心循抚之下,士气依旧不低。

    东城、南城、西城,三面城墙的守卒,或从盾阵下散开,或从垛口下跳起,有的持槊拿刀,守卫垛口,有的去操作各类的守城器械,有的唤民夫上来,把重伤、被箭射死的同袍抬走。

    ……

    这次秦军攻城,城东、城南、城西三面秦军的主将分别是同蹄梁、挚申金、吕明。

    主攻的方向和前两天相同,还是选择在了前后已被打垮三四小段城墙的城南。

    回想战前昨晚,蒲茂在部署今日攻城作战时的情绪,挚申金振作精神,暗下决心:“今天无论如何,老子也要把城南打下!以解大王之急。”

    昨天晚上,部署完了今日的攻城安排后,蒲茂说了这么一句话:“孤横扫北地,无往不胜,克数名都,如拔弱草,就是打洛阳、邺县的时候,也没有像今打襄武这么难过!襄武区区小城,难道竟能阻我王师?使我大秦天恩不得布泽於陇?”

    话虽似是感慨而已,然其中急於求胜的意思,挚申金还是能听出来的。

    四五架云梯陆续架成。

    挚申金抽刀在手,沉声下令:“攻城!”

第四十三章 三呼秦落胆 一信怒蒲茂(上)

    城南的城墙有几段塌陷之处,虽被城中的守卒、民夫后来重新堆砌,但较以别的城墙地段,这几处塌陷的地方显然是薄弱点。

    因此挚申金的此番攻城,明面上看,仍是以云梯为主要的攻城手段,换言之,仍以攻城头为主,而实际上,他的攻击重点并不是城头,却正是那几截塌陷过的城墙段。

    当攀登云梯、蚁附攻城的秦卒,“成功”地吸引住了守卒的注意力后,挚申金下达命令,将他预先备下的勇士千人调出,令之分成数队,同时进击那几段曾经塌陷的城墙。

    守卒其实对此是有备的。

    唐艾料到了城南会成为秦军的主攻方向,故城南的守将乃是麴章。

    当观察到秦军勇士推着撞车等物,闷头冲到塌陷过的那几段城墙前,开始用撞车等撞击城墙以后,麴章冷静下令,命令守卒居高临下,往撞车上浇灌油膏、石脂,然后射火箭以引燃之。

    火势固是起了,可效果不大。

    在之前几次的攻城战中,秦兵已经吃过守卒火攻的苦头,——并且定西有“火油”此事,秦军上下,早是知晓,故而对麴章当下的应对,挚申金亦是早有防备。

    撞车也好、推动撞车的秦兵勇士也好,都有防火的准备。

    撞车上头,架起了铁棚子;推动撞车的秦兵中,也分出的有兵士专门举铁制的半截船。

    铁棚、铁制半截船上边的表面上,火势熊熊。

    底下的撞车、秦兵勇士,便在火下,挥汗如雨,受着烤炙,继续进撞城墙。

    从城上俯瞰观之,麴章看到的场景是:一团、一团的大火,前后移动着冲击城墙。

    见火攻的效果不大,麴章亦不焦急。

    他再次下达命令,命城中民夫把行女墙推到秦兵撞击的那几段城墙后边,做好顶上去的预备;同时下令,命槊兵、刀盾兵、弓箭兵,列阵於那几段城墙后,做好备战。

    城墙塌陷,对守方来讲,不是常见之事,但也绝非少见。

    因此,城墙塌陷后,该怎么应对,兵法、军事手册上都有办法。

    惯常的办法是:敌人尚在攻城时,就用“行女墙”临时把缺口挡住;等敌人攻势暂止之后,再把受损的城墙段紧急地修好。——行女墙,是一种有轮子的类似墙壁的物事。

    随着麴章命令的传下,每段被撞击的城墙后头,皆有一到两个行女墙很快到位,并各有数十、百数不等的守卒在各队军吏和督战的部曲将等的指挥下,列阵完成。

    透过厚实的城墙,虽处身喧闹的战场,这些站在城墙后边的兵士、民夫们,也能听到从城墙对面传来的沉重地撞击之声。

    一声声的撞击,就像闷雷。

    具体负责诸段塌陷城墙守御的是麴章的一个从子。

    辈分是从子,年纪实比麴章小不了多少,这个麴氏子弟顶盔掼甲,后挂黑色披风,带着七八个亲兵,提槊巡视诸队,一边巡视,一边鼓舞士气。

    总计四百出头的兵士,这个麴氏子弟,尽知他们的名字。

    路经的时候,挑他们中出名的猛士,这麴氏子弟唤其姓名,或作说笑,或作勉励。

    四百战士,无不士气振奋。

    ……

    城东,秦军主阵。

    挚申金不怎么关注云梯兵士争夺城头的战况,主要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塌陷城墙段的撞击情况。

    日头缓缓上升,快到中天之时。

    陡然听到轰然巨响,挚申金定睛观看,尘土卷扬,是被撞击的城墙诸段之中,有一段被撞开了。不是从上到下整段城墙都被撞开,只是撞开了一个大洞,——但已足矣。

    挚申金当即传令:“调预备队过去驰援!……别段城墙继续撞击!”

    洞不小,能容三四人并肩而进。

    撞击这段城墙的二百秦军勇士,丢掉撞车、扔下半截船,泰半持刀等短刃,叫喊着杀向洞口,小半持槊,随於持短刃者后,也朝洞口杀去。

    ……

    城内,将近秋午的阳光穿过洞口,洒到本被城墙阴影笼罩的守卒身上。

    顾不上去看洞口南边远处的秦军兵阵,守卒们不等军官令下,最前排的刀盾手,盾牌架起;其后的槊手,把槊支到盾牌上,弓步待战;最后边的弓箭手扬弓引射。

    民夫们推起行女墙,在守卒们的掩护下,开始进行添填堵缺口的任务。

    ……

    秦军勇士不避箭矢,喊着“涩达”,涌向守卒明晃晃的槊尖。

    “涩达”,是氐羌语,“冲”的意思。

    这些秦军勇士皆是氐人、羌人,是秦军中当之无愧的一等精锐。

    ……

    约五百人的秦军预备队,离开主阵,奔朝缺口赶赴增援。

    挚申金把目光转投附城的云梯,又下达了一道命令:“此际宜双管齐下,令攻城头诸部,投入精卒,加大攻势,以配合城墙塌陷处的进攻。”

    五架云梯,各由挚申金帐下的一营负责。

    他的命令传达,此五营军将,立即调出精卒,命攀云梯,投入战中。

    ……

    各种大型的守城器械。

    狼牙拍挥舞如巨人的手臂;檑木垂击如天落雷霆;飞钩悬荡如大鹰啄人。

    眼见城墙再次出现塌陷,洞口的敌我兵士已在槊斗肉搏,而敌人云梯上的攻势加大,城头垛口也多陷入短兵相接,麴章临危不惧,立在整段东城墙的中间部位,他的将旗下,稳稳不动。

    “将军,贼上下两路急攻,城墙塌陷外,又有贼援将至,末将请令,往援塌陷!”

    麴章神色沉稳,说道:“不要急。”

    “不要急?”

    麴章转顾城东,说道:“且等城东发动,我部再作反击。”

    ……

    各种大型的攻城器械。

    云梯上的士卒前赴后继;撞击别段城墙的撞车,如冒火的怪兽一般,不断进撞;搭车上的大铁钩与守城的飞钩类似,亦如恶鸟,来回摇动着,扑啄垛口守卒。

    上观城头,各营投入精卒以后,垛口已然出现秦军士卒的身影;平眺城墙的那处缺口,呼喝进战的己军勇士突入到了守卒阵中,与守卒白刃相交,迫使行女墙暂时不得堵住缺口,自己派出的援兵马上就到,挚申金面露喜色,立在本部主阵最前,他的将旗下边,接连下令,急迫地催促城头、垛口两处的己军兵士进斗。

    “将军!上下两路的攻势都颇顺利!今日看来,定能攻入城中!”

    挚申金克制喜意,说道:“越是这个时候,越要稳住!”

    “是!将军。敢问将军,何时发起总攻?”

    所谓“总攻”,就是把主阵中剩余的数千兵士,全部投上。

    挚申金心道:“今天应是能拔取襄武此城了!此城克取,殊不易。总攻的命令,我得请大王下达。”说道,“现在就去请示大王……”

    话音未落,遥闻一阵大呼。

    大呼之声,是从城东传来的。

    挚申金心头一跳,想道:“哎呀!莫不是被同蹄梁先克城东了?”顿住话头,慌忙顾望。

    挚申金的位置在城南一里多外,从他这个位置,能够看到点城东的情况。

    目光投注过去,挚申金看见,好像是城东的城门被同蹄梁部打下了。

    ……

    城东,秦军主阵。

    确是城东的城门被同蹄梁部撞开。

    同蹄梁惊喜令道:“快,快,赶紧的!”

    左右问道:“赶紧的什么?”

    同蹄梁骂道:“你他娘的!还能赶紧的什么?赶紧的把预备队都调上去!夺下城门,攻入城中!”补充一句,“先入城者,我必奏报大王,以先登之大功计!”

    头个攻入城中的叫“先登”,头个动摇敌阵的叫“陷阵”,这两件功都是头等的战功。用莘迩原本时空后世的战功等级相比,大概可比一等功。比此二功更高的,只有可遇不可求的奇功。

    如潮水也似的秦军兵士,在同蹄梁的调动下,冲过护城河,紧随当先杀入城门内的百数先锋兵士,你争我抢的,冲向洞开的东城门。

    ……

    城南,秦军主阵。

    挚申金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喃喃说道:“东城门怎么会这就被打下了?插板呢?”

    之前的几次攻城,秦军曾经有过以攻城门为主,但襄武的诸个城门后皆装置的有插板,亦即俗话惯称为“千斤闸”的这东西,城门就算一时失守,此物放下,也能迅速地把城门堵住,所以主攻了两次城门之后,秦军便就放弃了“以城门为主攻”的此攻城之策。

    却是浑然未有料到,同蹄梁部居然能於今日,把东城门给真的攻开了。

    相比城墙塌陷的那一点洞口,从城门进攻,当然更加容易。

    今次攻城的主攻方向是南城墙,蒲茂给挚申金配备了精兵强将,挚申金断然是不能容忍东城先陷的,立即传令,命令:“各部精卒悉数压上!务必抢在东城之前,先克南城!”

    挚申金主阵各部的精锐战士,甲士居前,轻装步卒在后,络绎北进,或援攻打城墙的地段,或援云梯。挚申金主阵的鼓手、号角手,亦在挚申金的亲令下,越发卖力地击鼓吹号。

    日过中天,转而以肉眼不能察觉,然却按照规律不可阻止的速度,向西边下落。

    城南战事掀起**。

    又一阵大呼,从城东传来。

    挚申金再度观望,入眼所见,与他适才所见,似乎无甚区别。

    仍是洞开的东城门外,聚满了同蹄梁部的兵士。

    可似乎又有些区别。

    这听到的第二阵大呼,好像不是秦军兵士所发,而是从东城门的门洞内传出来的。

    ……

    东城门,瓮城门洞。

    同蹄豪平率领数百甲士,最先冲过城门,杀入其中。

    门洞是块宽阔的空地。

    原本做好了空地上会有守卒阵阻的心理准备,但冲入之后,却什么都没看到。

    同蹄豪平亦沙场老将,顿时下意识地泛起了一点不安。

    就在这时,一人露面於瓮城墙上,下顾而呼:“识得我乎?”

    同蹄豪平举目看之,这人尽管面裹纱布,他也认了出来,惊道:“怎么又是你!”

    可不就是中了他一刀,却没死的魏咸!

    攻城南时,魏咸是守将;今次改攻城东,守将又是魏咸。

第四十四章 三呼秦落胆 一信怒蒲茂(下)

    魏咸俯看同蹄豪平,笑道:“是何等的缘分,使你我重见於此!羌狗!识得此物乎?”说着,举起了一个黑色的小瓷罐,向下倾倒,倒出黑色的油脂类的东西。

    被那油脂类的东西吸引住了视线,同蹄豪平没功夫回应魏咸近似戏谑的那前半段话,大惊叫道:“火油!”已然反应过来,知是中了城中的诱敌之计。

    “快撤,快撤!”

    命令好下,撤退却难。

    东城门外,这个时候至少有闻风从城脚近处各地跑过来的四五百秦军战士拥挤着,想要冲入城中;於此四五百的秦卒后头,更有同蹄梁调集过来的别部兵马,争抢着朝此处奔来。

    毕竟,“先登”的大功,实在太诱人了。

    魏咸望之,见到东城门附近,秦卒兵士拥搡不堪,知道时机已至。

    他下达命令:“起火!”

    沿着瓮城的三面城墙,守卒提前挖出了三条浅沟,藏兵洞内的兵卒打开藏兵洞的小门,将预先储积在洞内的半人高的坛子打开,把坛内的石脂,倾倒沟中。

    旋即,兵士们打着火石,投入沟内。

    火苗窜起,分别向两边延伸,不过眨眼功夫,三条浅沟就都起了火。

    紧接着,瓮城内的地面上也冒起了火头。

    却是瓮城的地面下边,另外挖的亦有沟道,正与那三条浅沟纵横相连。

    百余守卒、民夫,站在瓮城的墙上,同声大呼,往下倒石脂、油膏等,及往空地上转身后撤的秦卒兵士身上丢掷干草、柴火等易燃物。

    同蹄豪平怒不可遏,叫道:“只会火攻,作甚本事?有能耐你下来,咱俩拼出个死活!”

    “有能耐你上来,我等着你!”魏咸笑吟吟回答叫道。

    云梯等物还没有运进来,瓮城的城墙自然是攻不上去的,何况大火已起,就算云梯已在,也没谁会傻到再去攻打瓮城,同蹄豪平恨恨跺脚,挥刀劈砍,打散阻住前路的兵士,踩着火,奔到城门口,喊道:“中了贼计了!瓮城起火,尔等快退,给吾等让出道路!”

    一则道路不易让出,二来火势绵延得很快,不多时就从瓮城内烧到了城门处,一股股的肉香飘入同蹄豪平鼻中,他转视之,见先前冲入到瓮城里的那些秦军兵士,却是这会儿大半身上都已着火,个个都像火人,手舞足蹈地乱窜,发出使人不忍听到的惨叫。

    “将军,咱们得赶紧出去啊,要不然,等那藏兵洞中的陇贼杀出,咱们不被火烧死,也会被他们杀死!”一个亲信军吏惶恐叫道。

    同蹄豪平怒道:“这个道理我岂会不知?”命令他,说道,“给我杀出一条路来!”

    这军吏带上四五个甲士,持兵械,迎堵在城门口的秦卒杀将过去。

    城门口的秦卒阵后,督战的部曲将等因为距离瓮城稍远,中间又有数百兵士阻挡视线,故是尚未发觉瓮城内的情况,各提环首直刀,犹虎立阵后,阵阵督令:“不许退!不许退!”

    瓮城里的想出去,瓮城外的被迫往里进。

    东城门的秦兵乱成一团。

    ……

    城南,秦军主阵。

    东城门外督战的部曲将还不知道瓮城内起火。

    挚申金倒因距离远的缘故,视野无有阻挡,已是看到了东城瓮城里头的火烟。

    他左右的军将们也看到了。

    一将眼望城东,叫道:“将军,守虏必是用了火油!这下可糟了!怎么办?”

    又一将心思缜密,看向前头里许外己军正在攻打的那处城墙缺口,担心地说道:“将军,南城守虏不会像东城那样,也把我军哄进去,用火油烧咱们吧?”

    挚申金心头一跳,想道:“此却不可不虑。”

    襄武城中可用的石脂,如麴章所言,实际上所剩无几了,城南这边是没有预备石脂的,但这是守军的机密,便是守卒知此者也无一个,况乎秦军?

    “火油”的威力,挚申金之前从孟朗攻襄武时,就亲眼见过,这回从蒲茂攻襄武,在前些时的几次攻城战中,又连着见过多次,说实话,他对这玩意儿是深存忌惮的。

    一旦被其烧着,水泼不灭,人只能活生生地被烧死,损失兵卒事小,严重地打击士气事大。

    挚申金顿时犹豫。

    是继续猛攻缺口,还是小心为上?

    就在他迟疑之际,又一阵大呼遥遥传来。

    这阵大呼不是从城东传来的了,是从城西传来。

    挚申金急忙紧张地投目西城。

    ——这挚申金所在的位置好,在城南,城东、城西,他都能够看到。

    都能看到,有好处,视野开阔,可以把握整个攻城此战的全局;也有不好处,城东、城西但凡有一点失利,或不利於秦军的状况,他都能尽收眼底。

    比如城东的火起。

    比如现下,城西吕明阵外,出现了一支两千多人的骑兵。

    ……

    城西出现的这支两千多人的骑兵,不是别的部队,正是玄甲突骑的一部。

    如前文所述,昨天下午,秦军攻城的时候,莘迩遣了朱延祖部,出到襄武城西,诱秦军追赶,然此计没有奏效,不过计策虽没奏效,对城中守卒的士气却是又做了一回振奋。

    昨天撤退后,莘迩没有远走,驻兵於城西二十来里外。

    今日早上接报,说秦军再度攻城,莘迩便即率部复来襄武,再寻战机。

    方才不久前,莘迩接报,斥候言说,见到南城墙被打出了一段缺口,莘迩知襄武事急,便即令高延曹、罗荡、赵兴等率部急击城西的秦军吕明部,以图为襄武的城防减轻压力,——倒是正赶上唐艾的计策奏效,东城门内火烧秦兵、南城外挚申金临变无措。

    吕明部和城东的同蹄梁部隔着整个襄武县城的城区。

    吕明故此还不知道城东起火这事儿,因为已闻挚申金打破了南城墙一段,也是出於争功的心态,他方在催各部进战,突然接报,说阵后冒出来了一支陇骑。

    昨天的时候,玄甲突骑就出现城西,骚扰了一阵,吕明对此自是有备。

    闻报以后,吕明不慌不忙,嗤笑说道:“昨日已扰我城西,无功而退,今日复来,莘阿瓜当真技穷也。”令从於左右的苟单、窦干两将,说道,“率你两人部挡之!”

    苟单、窦干接令,各自上马,带本部西去迎战。

    忽有传令兵不要命的鞭马,从城东那边绕城墙奔驰而来,到至吕明旗下,见到吕明,这传令兵跳下马来,急促地说道:“大王军令:严防守虏从城中袭出!”

    这道命令来的真是不知由头。

    吕明莫名其妙,说道:“我部正在猛攻西城墙,守卒头都不敢露,怎会杀出奔袭我部?”

    那传令兵说道:“将军还不知么?城东守虏故意丢掉城门,诱得同蹄豪平部进了城中,他们用火攻之,同蹄豪平部大乱奔溃,自相践踏,东城守虏趁势杀出,现正与我城东部队鏖战。”

    “什么?”吕明大惊失色。

    若无城东的这场变局,城西远处来的那支陇骑自是不足为虑,可现下城东出现了变化,万一城东战败,势必会牵连到城南、城西,那正往吕明本阵杀来的那支陇骑可就是个麻烦了。

    吕明立於中军,扭身顾眺西边。

    苟单、窦干两部出了中军主阵,与那支杀奔前来的陇骑已经快要碰头接战。

    ……

    城东,秦军中军。

    蒲茂连续接报,先是城东中了敌计,继而城西出现玄甲突骑。

    “该当如何应对?”一句询问脱口而出。

    回答的声音响起:“大王,宜立即以精卒甲士挡住东城内杀出的守虏,以防城东同蹄梁部的混乱扩大;同时遣骑援助城西,以防吕明阵被陇贼骑攻陷。”

    只论这个回答中的两个应对之策,的确不错,可回答的声音却不是蒲茂想的。

    此回答之人,乃是季和。

    蒲茂这才想起,孟朗没有跟在他的身边,而是此刻正卧病帐中。

    略微收拾了下心绪,蒲茂拿出沉着的姿态,说道:“就按季卿之议下令!”

    一面丈余高的大旗,竖立在东城门南边一段的城墙上,蒲茂眺望见之。

    从这面大旗的高度、形制,他认出是唐艾的将旗。

    蒲茂定眼其上,不觉心道:“唐千里,在那旗下么?”

    ……

    城东,那面丈余高的大旗下。

    唐艾白衣裹帻,迎冒敌矢,镇定自如,俯仰垛口,挥扇指点,有条不紊地下达军令。

    “令魏咸,咬住同蹄豪平,追之不放!”

    “令麴章,借城东秦虏自乱之机,於南城发动反攻!”

    “调集弓弩手,增援城西!”

    ……

    若从高空望下。

    可以看到:占地十余里方圆的襄武县城周围,城北渭水横流;城东一支数百人的陇兵精锐从黑烟滚滚的瓮城中杀出后,现正於城墙和护城河之间的范围内,追杀乱成了麻的数千秦军同蹄梁部兵士;城南鼓声阵阵,百余陇兵甲士争先恐后地从城墙的缺口出跳出,向攻城的秦军挚申金部发起了反击;城西秦军吕明阵的西边三四里处,敌我骑兵接战,厮杀一团,同一时间,增援赶到的守卒弓箭手,加入到了城防的队伍中,泼雨似的箭矢射往城下。

    ……

    “大王,今天这城,怕是打不下了,不如鸣金撤兵。”

    已将至傍晚,接连三支援兵压上去,城东的混乱仍未得到完全的制止,城西的玄甲突骑也没有能被击退,城南守卒的反攻尽管被挚申金挡住了,可城南的攻势却为之一挫。

    蒲茂知道,季和的建议是正确的。

    带着极度的不甘心,蒲茂再三望襄武东城上的那面丈余大旗,心中想道:“襄武小城,竟难攻过於洛阳、邺县!”下令说道,“暂撤兵回营,明日再攻!”

    令旨下达,城东、城南、城西三面的秦兵相继停下战事,脱离战场,撤还大营。

    魏咸、麴章等部应唐艾将令,亦各止战;城西的玄甲突骑也撤退西走。

    当晚唐艾城头设宴,给魏咸、麴章庆功,暂且不提。

    只说是夜,蒲茂收到了一封书信。

    这信是莘迩亲笔所书。

    信中写道:“襄武君难下,吾兵少,亦难拔君营也,将先歼慕容瞻,再取君首於城下。”

    蒲茂看罢,连日攻城不下的憋屈和对孟朗久病不愈的担忧混合一起,爆发出来,他勃然大怒。

第四十五章 兵家惯用计 急报如雪到

    蒲茂将莘迩的信投掷到地,怒道:“竖子欺我!”

    “欺我”也者,意指在二。

    一则,兵少所以难拔秦营,潜台词显然便是要论兵略,莘迩自信胜过蒲茂,如给他相同的兵力,则秦营他早就拔掉了。

    二者,先歼慕容瞻,把自己接下来的用兵目标告诉蒲茂,居然狂妄至此,显出了对蒲茂不加遮掩的轻视。

    至於“再取君首於城下”云云此句,此乃敌我交战之际的常用大言,倒是也就罢了。

    季和上前,把莘迩的信拾起来,扫眼看了一遍,笑道:“大王勿怒,此阿瓜之诈计也。”

    蒲茂问道:“诈在何处?”

    季和说道:“就是故意激怒大王。”

    蒲茂“哼”了一声,起身下地,转了两圈,问季和,说道:“以卿判断,他会不会真的去狄道,与麴爽合兵,夹攻慕容瞻?”

    季和沉吟说道:“不排除这种可能,……但莘阿瓜用兵,狡诈多端,虚实之道,其颇长也,他到底会不会夹攻慕容瞻,臣於此时,的确是不好下断然之结论。”

    蒲茂的脸上露出忿忿之色,说道:“两军交战,咱们摆开阵势,堂堂皇皇地打上一场,以决胜负,岂不快哉?却这莘阿瓜带着些游骑,先是扰我粮道,计策不成,转而又扰我襄武大营,现又叫嚣夹攻慕容瞻,当真是如个苍蝇也似,嗡嗡嗡的飞来飞去,招人厌烦!”

    季和笑道:“大王所言,堂堂皇皇,此乃王道。然大王自有王者气度,却莘阿瓜,小国戆将,又如何能与大王的气度相比?

    “大王,臣之愚见,莘阿瓜引游骑於外,要说招人烦,是挺招人烦的,但目下之计,当还是用孟公之策,我王师主力仍当宜以围攻襄武为主,对他可以暂时不做理会。只要襄武打下,……而襄武眼看就能打下了!到的那时,襄武被大王拔克,我王师即能西进陇之腹地,莘阿瓜少少的数千游骑,值此大势之下,又还能起什么作用?唯自缚降於大王足下而已!”

    蒲茂怒气稍歇,回到榻上坐下,忖思稍顷,说道:“却也不能不防他真的去夹攻慕容瞻!传我令旨,命慕容瞻小心戒备。”

    北地新投的士人之一羊胡之,人机灵,善文辞,甚得蒲茂重用,现在蒲秦的中书省任职。中书省职为起草诏书,他这会儿侍立帐中,便就应声答诺,马上起草旨意。

    写就,呈给蒲茂看了,盖上玺印,连夜由人送往狄道城外。

    “孟师病情何如了?”

    季和的笑容消失,忧色满面,说道:“大王,这两天孟师水米不进,常常昏睡。”

    蒲茂坐不住了,说道:“等孤把明天攻城的部署安排完毕,咱俩去看看孟师。”

    季和应诺。

    於是,给挚申金、苟敬之、同蹄梁、吕明、姚桃等将分别布置过明日攻城的任务,蒲茂就与季和出帐,同去到孟朗帐中,察看孟朗病情。

    孟朗昏睡不醒,蒲茂於其帐中,徘徊多时,乃方折返回帐。

    ……

    秦军大营,且渠元光帐中。

    元光官职低,没资格参与御前军议,但他对军议十分关注,因於军议后不久,就打听出来了军议的结果,捎带着,莘迩给蒲茂的去信内容,他也知道了。

    “哎呀,不好!”

    为他打听出诸项事的亲随问道:“什么不好?”

    “莘阿瓜铁定不会打慕容瞻的!阿瓜此贼,善声东击西,他信中既然这么写,那他下边要么会继续偷扰我攻城主力,要么就会去打南安!”

    亲随摸了摸脑袋,说道:“打南安?莘阿瓜皆骑也,他没有攻城器械,怎么去打南安?”

    “你想不到他会去打南安吧?”

    亲随脑袋摇得如何拨浪鼓,说道:“想不到。”

    “那他打南安的可能性就会很大!”且渠元光脱掉便服,换上官袍,说道,“不行,我得立刻求见大王,提醒大王!”

    亲随说道:“将军,这只是猜测,若是莘阿瓜不打南安,大王会不会因此责备将军?”

    元光心道:“猜错了也没甚么,大王仁主,定然不会责备於我,对我无有损失;可我若是猜对了?”那岂不就如赌博,中了一大注?从此不但能得宠於蒲獾孙,且能够受任於蒲茂?正色说道,“我一心为国,哪里顾得自己的得失?如果猜错,纵是大王责罚,我亦心甘!”

    亲随说道:“将军忠心,小人佩服!可是现在已经三更多天了,大王怕已睡下了。”

    “大王明主也,宵衣旰食,治政勤勉,况我这是紧急军情!大王睡下,也一定会接见我的。”

    且渠元光带着这亲随,出了帐落,奔蒲茂的住帐。

    他的帐篷位处在秦军大营偏角落的地方,离蒲茂的住帐挺远,等他到了蒲茂住帐附近时,已经是四更多的时辰了。他向禁卫的军将提出,请求觐见蒲茂。军将哪里肯为他通报?

    元光急道:“我有紧急的军情禀报大王!若是耽搁,将军恐怕吃罪不起!”

    那军将是氐人贵酋子弟,丝毫不在乎元光此个卢水杂胡、后来降将的这点威胁,说道:“深更半夜的,你个不带兵的小将,有什么紧急军情?”

    元光想把自己的推测道出,然瞧了那军将两眼,想道:“我若把阿瓜或攻南安此事说给他听,他抢了我功去,我岂不竹篮打水一场空?”担心这军将抢了他的功,便不肯多说,只是一个劲地请求,说道,“真的是有紧急军情,劳烦将军为我通报!”

    那军将转身走开。

    元光瞠目结舌,无可奈何,恨恨地咕哝着,骂了一句:“狗眼看人低!”

    元光个低,他那亲随比他高了一头多,听到他这话,情不由己地低眼看他,脸上表情怪异。

    元光迁怒於之,说道:“看甚么!”

    亲随应道:“是,是。”心道,“若说看人低的便是狗眼,那全军上下,可不全都是狗眼了?将军一句话,把大王也给骂进去了!”

    元光求见不得,又不敢久在蒲茂住帐外头停留,免得被误会心存不轨,只好回去本帐。

    次日,秦军一早出营列阵,复攻襄武城。

    攻城一日,蒲茂一直都在临阵指挥,元光更是无有机会求见。

    昨日攻城,唐艾的那一场火烧,使秦军心有余悸;莘迩部玄甲突骑的那一场突袭,也使秦军不能后顾无忧,遂今日攻城,攻到临暮,又是无功而止。

    全军撤回营中以后,元光赶了个早,饭都没吃,就再次赶去求见蒲茂。

    蒲茂没在住帐了,在足能容纳百余人的百子帐中照例召开军事会议。

    元光於帐外远处,在千余氐羌甲士禁卫的警戒范围外,焦急等待。

    等了约小半时辰,一将匆匆忙忙地从北边而来,与警戒禁卫的军将打了个招呼,便入帐中去。

    元光瞅见此状,心头一紧,想道:“莫不是有什么要紧的贼情?啊呀,是不是莘阿瓜果然去打南安了?”

    ……

    蒲茂於帐中,接过进帐那将奉上的军报,打开来看。

    看才一行,蒲茂怒气再发。

    却这不是军报,又是莘迩写来的信。

    如上封信一样,此信也很简短,写道:“前言吾将攻慕容瞻,哄君耳。吾实畏瞻,不敢与战也,故东袭天水,冀县已克。此兵家惯用计,君必不怒。”

    蒲茂此回的怒气中,夹带着不敢置信的吃惊。

    他顾不上先发怒,问那将,说道:“冀县被莘阿瓜打下了?”

    那将是牙门将,守卫辕门的,哪里知道天水郡的情况?答道:“这个……,末将不知。”莘迩给蒲茂的信没有封口,直接就是展开着的,故此这将亦知信中所言,他顿了下,说道,“送信的陇使被末将扣下了,要不大王召他一问?”

    问,肯定也问不出个什么。

    蒲茂说道:“不必了,你先下去吧。”

    牙门将问答:“敢问大王,那陇使如何处置?”

    蒲茂按住惊怒,说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礼也。和前晚的那陇使一样,放了吧。”

    牙门将应诺自去。

    季和、挚申金等人待那牙门将出去之后,纷纷出声,问蒲茂发生了什么事。

    蒲茂把莘迩的信给季和,让季和给大家读了一遍。

    诸将听罢,俱皆是不信的神色。

    挚申金说道:“冀县外有城墙为御,内有我驻兵数千,阿瓜部俱是骑兵,且兵才数千,怎能打下冀县?更何况前天莘阿瓜部还在襄武,此距冀县两百余里,他若真驰去冀县,我沿途驻兵岂无发觉?大王,这必是诈言!”

    蒲茂问余下诸人,说道:“卿等怎么看?”

    季和想了一想,说道:“大王,不管是诈是真,都得马上遣兵赶去冀县!”

    蒲茂说道:“马上遣兵?”

    季和说道:“大王,莘阿瓜此信未有封口,并且没有折叠,是展开着送到我营的,说不得,用不了多久,我军中将士就会尽知!有道是‘三人成虎’,就算是假的,数万人的部队,传来传去,只怕也传成真的了!人言可畏啊,大王!为安军心,为使我军心不动,臣愚见,必须要马上派兵回去冀县,这不是因为信了莘阿瓜的话,而是为让兵士们相信冀县无事!”

    挚申金哂然说道:“有点脑子的人,就不会相信这等鬼话!”与蒲茂说道,“大王,臣愚见,遣兵,大可不必。”

    季和说道:“愚夫愚妇,何能与将军之明智相比?”

    就且不说“愚夫愚妇”这话的轻蔑意味,但确如季和适才所言,“三人成虎”,便是孟母也曾跳墙,何况一般的兵士?再是荒唐的谣言,传的人一多,信的人也就会多。

    这亦是兵法中为何会有讲到,禁止营中乱传谣言的缘故。

    蒲茂认可了季和的意见,拍了下案几,说道:“待孤克灭陇地,擒下阿瓜,定要把他投入狱中,让他好好地受些苦头,以出孤今日被其戏弄之恨!”

    他考虑了一下,说道,“挚申金说的不错,莘阿瓜定是没有去打冀县,这援冀县之兵,也就无需动用攻城的主力。”目光落在姚桃身上,令道,“便劳卿率你本部,我再从各营分别调兵若干给你,你率之往去冀县。去到冀县之后,不要在蓟县多留,便就回来。”

    姚桃出列接令。

    蒲茂叮嘱说道;“你此去冀县,须得防阿瓜於半道设伏,路上务必谨慎。”

    不久前武都郡的那一仗,莘迩不但用兵计谋得当,并且其帐下诸将俱皆悍勇,老实说,姚桃已经被打出阴影了,领到此个任务,他心头沉重,故作轻松,应道:“诺。”

    季和笑道:“臣恭喜大王,贺喜大王。”

    “何喜之有?”

    季和抚须说道:“先是前晚来书,激怒大王;又是今晚来书,诈称已克冀县,妄图以此动我军心,可见莘阿瓜对解襄武之危,已是束手无计矣!襄武城,大王已是唾手可得!”

    想想是这么个理。

    蒲茂怒转微喜,稍微释怀,说道:“三五日内,孤若能即拔襄武,那等孤擒下阿瓜之时,就把他少投入狱中几天,让他少受几天苦!”说着,哈哈一笑。

    挚申金等将俱皆凑趣陪笑。

    ……

    军议散了,候在帐外远处的且渠元光赶紧跟上从帐中出来的姚桃脚步。

    他与姚桃俱是后附之将,姚桃瞧在蒲獾孙的脸面上,对他还算礼敬。

    从姚桃这里,问知了莘迩的那第二封信。

    且渠元光心中想道:“咦,却是我猜错了!啊呀,还好昨晚没能见到大王。”亦是叮嘱姚桃一番,叫他务必小心莘迩路上设伏。

    且不必多说。

    却说姚桃率兵,於次日出营,东往天水郡。

    二百多里地,行了三天,到至冀县,冀县果是根本没见莘迩部的兵马,姚桃未做停歇,率兵即还。回去路上,他一样处处加以小心,但直到快至襄武县外,亦无遭遇莘迩的伏兵。

    却便在姚桃松了口气,又暗觉奇怪,终於回到营中,於晋见蒲茂之际,他发现蒲茂似怀不快。

    禀报完了自己的去冀县的情况,姚桃大起胆子,问道:“大王,是不是有什么新的敌情?”

    “莘阿瓜未去冀县,此孤已知。你看看这道军报吧。”

    姚桃从羊胡之手中接过军报,细细去看。

    军报是慕容瞻部将送来的:莘迩里应外合,夜袭獂道,已拔其城。

    姚桃惊讶,说道:“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羊胡之说道:“獂道敌将郭道庆等突围遁后,与莘迩会合,在郭道庆等的引导下,得了獂道县中唐豪的内应,遂於昨晚,莘迩打下了此城。”

    姚桃愕然无语。

    “虚虚实实、其疾如风”八个字,油然浮上他的心头。

    ……

    次日中午,慕容瞻请求指示的军报传到秦营。

    蒲茂令他不必再打獂道,也不叫他回来助战襄武,令他只把麴爽所部的援兵困在狄道即可。

    ……

    莘迩打下獂道后,留郭道庆等守城,自率玄甲突骑,复还襄武周边。

    唐艾於城中,莘迩於城外,两下配合,使秦军攻城又达七八日,一直不能功成。

    那襄武城明明早已是岌岌可危,可偏偏就是不能拔取。

    九月中,——至此时,围城已经快两个月了,接连几道急报如雪片也似,送到了蒲茂案上。

    头一道急报是:令狐乐尽起陇、沙两州兵,加上两州郎将府的府兵,以及征募得来的诸胡义从,号称步骑五万,以曹斐为主将,氾丹为副将,率之已出,驰援陇西郡而来。

    如果说这头一道急报,尚在蒲茂的预料中,那么随后的两道急报,就完全是蒲茂没有想到的。

    次一道急报是:李基叛乱,与张韶、赵染干合兵,内外夹击,大败仇泰,顺势南下,往攻咸阳。

    最后一道急报是:桓蒙出荆州兵,以桓若为将,北攻南阳,言称欲经武关杀入关中;又汉中阴洛、梓潼张景威,联兵进击褒斜道,兵锋指向咸阳。

第四十六章 孤为秦天子 自今海内闻

    三道急报放在案上。

    蒲茂定住心神,目光投落其上,跪坐的姿态笔直,被案几遮掩的双方紧紧攥着衮服的下摆。

    他心中想道:“孤,是大秦的天子,孤,一定能想出应对之策!”

    “曹斐、氾丹统陇兵五万,驰援陇西。陇地之兵,倾国也就四五万之数。现在,襄武城中守卒近万、阿瓜所率五六千、麴爽部近万,这就两万多人了,再加上张韶、赵染干部和留戍谷阴等地的营头,令狐乐又哪里还有五万援兵可遣?他这一定是在虚张声势!就算加上他所谓的‘府兵’、‘诸胡部落兵’,他真能拼出个一两万人,战斗力也必然不强。”

    “褒斜道是那么容易攻下的么?阴洛、张景威两部顶天了,三四千人而已,靠此三四千人就攻褒斜道,攻我咸阳?痴心妄想!这一路贼兵最多能给阿瓜壮个声势罢了,不足为虑。”

    “至於桓蒙,孤之手下败将也,桓若虽有将才,要想攻陷南阳、再克武关,入我关中,却也是几无可能!”

    “……唯这李基叛乱,与张韶、赵染干合兵,内外夹击,仇泰大败?”

    蒲茂的视线定在了第二道急报上头。

    “李基怎会叛乱?孤待他甚厚,太原重镇,孤任他镇守,而丝毫无有猜疑!且日常给他的赏赐不断!又那张韶,拓跋倍斤不是正在攻打朔方郡么?张韶怎会带兵从朔方南下到上郡?……这会不会是一道假情报?”

    无法相信的念头在蒲茂的脑海中此起彼伏,但是他的潜意识告诉他,这道军报肯定不会是假的。他努力地沉下心,暂把李基为何会叛乱、张韶为何能从朔方南下这两个疑惑按住,继续想道:“如果不是假情报的话,李基部约万众,张韶、赵染干两部合兵,加上朔方的府兵和铁弗匈奴等胡部可出之兵,差不多亦万人,这就是两万步骑!

    “上郡与我咸阳间,虽有平阳、北地等郡为隔,我咸阳亦虽有戍军驻扎,但是其间并无山川险隘,且相距只有六百里远近!仇泰兵败,贼往咸阳进犯的消息,估计三四天里就能传到咸阳!我咸阳固不会有失,然一旦闻知两万贼兵进犯,咸阳士民却只怕会因此震恐!”

    何止咸阳士民会因此震恐,不要忘了,咸阳京畿、周边,并现如今可是住着众多的慕容鲜卑各部民,以及和慕容鲜卑部民一样,亦是被蒲秦强迫迁徙至此的其余各胡种诸部民。

    而且,不仅仅是慕容鲜卑各部的部民、其它诸胡种各部的部民,咸阳城中还有大批的慕容鲜卑和其它诸胡的降臣、降将,亦即他们各部的贵种、豪酋在。

    同时,原本住在咸阳周边的氐羌各部,现而今,其中有相当的部分则被蒲茂迁徙了出去,分散到了冀州、豫州等新得之地。

    换言之,咸阳内外现在的诸胡情况,是别种胡的人数涨,蒲秦“国人”的人数减。

    迁慕容鲜卑等胡入关中、迁氐羌各部胡出关中时,孟朗、仇畏等臣难得的同一意见,力劝谏止的情形再度出现眼前,蒲茂的手心出了汗。

    但是此时此刻的蒲茂,并没有后悔的意思。

    “海内战乱百年,唐胡之间、诸胡之间,彼此视为仇雠,要想一统海内,澄清天下,还太平於世间,使孤成千秋之圣主,解决唐胡、诸胡的矛盾是必须要做的事情!这件事,孤没有做错。”他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细想,这会儿也没功夫细想。

    蒲茂接着想道:“咸阳士民倘若震恐,恐怕咸阳就会出乱子。”

    一路想到这里,蒲茂下意识地抬起眼,往帐中去寻孟朗。

    眼才抬起,他已想起,孟朗连日水米不进,这两天身体还又发起肿来,已是常常昏睡不醒,早就是不曾再来参加过军议了。

    最初的念头重回脑海,蒲茂想道:“孤,是大秦的天子!孤,不会想不出对策。”

    “大王,事急矣!仇泰兵败,贼兵将犯咸阳,大王此际身不在朝中,我重兵在外,咸阳朝野势必惶恐,臣敢请大王,回援咸阳!”说话的是苟敬之。

    蒲茂尽量拿出沉稳的语气,说道:“咸阳有世子监国,并有我精锐的戍卫军,且仇公等我大秦的栋梁都在朝中,仇泰虽败,咸阳料无忧矣。”

    “大王!可是不但仇泰兵败,还有桓蒙的荆州兵犯我南阳,欲袭武关;阴洛、张景威攻褒斜道啊!大王,我咸阳现在已是三面告警!世子年少,恐怕难以安抚人心。”

    同蹄梁等苟敬之说完,也发表自己的意见,他说道:“大王,关键的问题是,咸阳京畿现聚居了十万之众的慕容鲜卑及诸部杂胡,若是彼等诸胡趁机?”

    苟敬之倒没想到这个,被同蹄梁一句话提醒,面色陡变,立刻说道:“大王!臣请大王即召慕容瞻来见!”

    咸阳聚居了十万之众的慕容鲜卑、诸部杂胡的部民,这可说是“内”。

    慕容氏的宗室、战神慕容瞻率领部曲万众,与陇兵对峙於狄道,这可说是“外”。

    万一慕容瞻投降,或者与定西私下达成协议?

    那咸阳,可就是真的要陷入极大的危险之中了。

    苟敬之虽然只说了一句“召慕容瞻来见”,但他的潜台词,说这句话的背景,蒲茂自是心知肚明,闻言顿怒,说道:“这种话不要再说!慕容瞻为孤浴血鏖战於狄道,已阻麴爽部援兵近月,使麴爽部不得半步寸进,功劳卓著,孤当有赏,这个时候召他来见作甚?”

    苟敬之等面面相觑。

    蒲茂盛怒之下,诸将皆不敢再言。

    季和代表孟朗,时在帐中,心中想道:“苟敬之进言大王於此时召回慕容瞻,简直是昏聩之极!这不明摆着是不信任慕容瞻么?慕容瞻若果有反心,那就等於是在帮定西,促使慕容瞻做出投向定西的决定;慕容瞻若无反心,此举则会使他不能自安,亦不利於我大秦。”

    他注意了下蒲茂的神色,徐徐开口,说道,“臣敢问大王,依而今形势,大王准备如何应对?”

    蒲茂已经做出了决定,说道:“孤意传旨咸阳,令世子、仇公等安抚民心。”

    “那我军?”

    蒲茂说道:“襄武眼见将破,唐艾、莘迩已经撑不住了,我军继续围攻襄武!”

    这一次是亲征,怎能无功而返?

    挚申金迟疑说道:“大王,陇主令狐乐已发援兵五万,来援陇西。谷阴至陇西,六百里地,计算路程,至多十日即可抵达。”

    蒲茂说道:“那我军就在这十日之内,攻克襄武!”

    诸将再度面面相觑。

    蒲茂问道:“没有信心么?”

    苟敬之带头,诸将齐齐答道:“敢不为大王效死!”

    蒲茂问季和,说道:“方平,你的意思呢?”

    季和犹豫稍顷,说道:“便听大王的吧!”

    ……

    襄武城西,一片山谷中。

    莘迩也相继接到了蒲茂接到的那几道军报。

    原本以为,秦军应该到撤军的时候了,却未料到,秦军非但没有撤退,相反,於随后两日内,对襄武的攻势却更加猛烈。

    这个时候,莘迩还真是升起了对蒲茂的佩服。

    “咸阳告急,我陇援兵将至,此等情势下,蒲茂居然还稳如泰山,不作撤军,仍攻襄武。嘿嘿,此人颇有定力,胆色不差。”莘迩立在高处,眺望十余里外的襄武县城。

    李亮忧心忡忡,说道:“明公,我军的后手已然尽发,蒲茂依旧不肯撤围,末将昨日於襄武城北策应城中防御,亲眼看到,城内射出的箭矢,已不是不及数日前那么多。箭矢日疏,别的方面的情况只怕也是越来越差。明公,襄武危险了啊!”

    莘迩握剑挺立,远望襄武,半晌不语。

    李基投陇,是赵兴完全未有想到的,当李基、张韶、赵染干这道情报传至莘迩部中时,赵兴当时着实是大吃了一惊,那李基与莘迩素不相识,两人相隔近千里,却是怎么联系上的?李基又是怎么考虑的,会在定西如此危急的情况下,主动弃秦来投?重重疑点,一如蒲茂,也是反复来回於赵兴脑中。——冯宇与莘迩的见面,是一件极其隐秘的事,只有魏述等几人知晓,故此赵兴对此,於李基起事前是浑然不知的。

    这一件事,使莘迩在赵兴心目中的形象,越发莫测。

    赵兴这时再三瞅他,忍不住了,问道:“明公,秦虏不肯撤,那襄武之危,该如何解?”

    “蒲茂如不肯撤,非要拼出个死活不可,那我……”

    “怎样?”

    “那我便只剩两策可用了。”

    赵兴吓了一跳,心道:“这个关头,居然还有两策可用?”更加觉得莘迩高深莫测,恭敬问道,“敢问明公,是何两策?”

    莘迩心情沉重,脸上神色从容,说道:“这第一策……,派个人去见慕容瞻。”

    “派个人去见慕容瞻?”

    莘迩想道:“说不得,如今无法,只好效一效孟德故计了。”示意魏述过来,令取纸笔,便就地写了给慕容瞻的信一封,写罢,又在上头涂涂抹抹,做出故意大加修改的样子,然后吩咐魏述,“遣吏即赴狄道,限於今日,当着慕容瞻帐下诸将,记住,特别是其帐下氐羌种各个将校的面,把此信交给慕容瞻。”

    ——慕容瞻帐下的将士,以出自慕容鲜卑各部的为主,但也是有氐羌将士的。

    赵兴茫然不解,问道:“明公,这是?”

    莘迩没有解释,看魏述拿着信去执行他的命令后,负手而立,再望襄武,心中想道:“蒲茂沽名钓誉,素以仁义著名,当年孟朗的金刀计都未能奏效,我便是用此孟德之计,想来大约也不会起到什么作用。……若是此计不成,那我就只有亲率玄甲突骑全军,奔袭秦军大营,救出千里、麴章、魏咸等襄武将士,然后弃襄武,还据河州,此一策能用了!”

    绝对的实力面前,计策只是辅助。

    计策无用之时,便唯有鱼死网破。

    却是就在信到慕容瞻营,如石沉大海,不闻蒲茂召慕容瞻去襄武,而襄武在秦军又接连两天的猛攻之下,已是到了城陷的边缘,莘迩不得不把他“鱼死网破”的这个最后之计划告诉帐下诸将,令他们做好突袭准备,打算於次日夜晚便就奔袭秦军大营,救出唐艾等人的时候,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转折出现了。

    斥候飞骑禀报:“明公!秦虏撤退了!”

    正在准备次晚突袭的玄甲突骑诸将闻讯,纷纷来至。

    赵兴问道:“秦虏撤了?”

    那斥候满面喜色,说道:“撤了!”

    李亮问道:“何时撤的?”

    “刚撤!”

    罗荡问道:“为何撤的?”

    “不知。”

    秃发勃野拜倒莘迩身前,大呼说道:“明公,天命在陇!”

    已经到了准备鱼死网破的境地,秦军却突然撤退,这还真是似如有天命在眷顾陇地。

    莘迩稳住情绪,令道:“再去探!”

    斥候接令,退后数步,上马扬鞭,朝东驰去。

    莘迩顾望诸将,说道:“诸君,明晚突袭的预备做好了么?”

    秃发勃野等将都是有经验的战将,不用莘迩把话说明,皆已知其意,同声应道:“做好了!”

    莘迩说道:“且等斥候探得详情回来,全军出击!”

    一人跃身虎叫:“末将敢请为先锋!”

    叫喊之人,自是高延曹。

    ……

    却是蒲茂已经下了非要攻克襄武不可的决心,为何又会撤兵?

    乃是因为两个缘故。

    一个缘故是,咸阳方面再三急报,言说李基、张韶、赵染干部攻势甚猛,仇泰又败了一场,赵染干部的铁弗匈奴骑兵前锋,已经出现在了北地郡,距离咸阳只有三百多里地,咸阳内外民心惶怖。

    再一个缘故是,孟朗的病情急剧恶化,已到昏迷不醒,气息奄奄的地步。

    咸阳的世子、仇畏不能安抚民心,依仗的谋主孟朗又昏迷不醒,再是心坚,这个时候,蒲茂也只能改变心意。

    就在莘迩得到秦军撤退的消息前后,出营撤走的秦军队中,蒲茂频频后顾千疮百孔的襄武县城,又一次感叹说道:“孤征战海内,克数名都,而独此城不下!使竖子借孤扬名!”

    自今以后,不仅唐艾会名闻海内,这座襄武坚城也会成为天下名城。

    数十个鲜卑骑兵从远处驰来,当头之人是从獂道赶来的慕容瞻。

    “大王!臣有要事奏禀。”

第四十七章 追敌二百里 天命在我陇

    蒲茂问道:“何事?”

    慕容瞻衣甲上尽是尘土,被他放到远处的战马,本是红马,现也被尘土染得如似灰马,连人带马,俱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

    他说道:“大王,今我王师东还,阿瓜必追,此不可不防。臣愿领本部为大王断后!”

    昨天下午,蒲茂决定撤兵的时候,给慕容瞻去的令旨,叫其也从狄道撤退。

    慕容瞻昨晚做好了撤退的准备,今早开始的从狄道撤军,因为撤军的同时,需要防备城中的麴爽部可能会有的出城追击,故此撤退的速度不算很快。

    现在他的部队还没出狄道县界。

    慕容瞻抛下部队,单独前来晋见蒲茂,却就是为了此事。

    蒲茂说道:“孤已有备,断后之任就不劳将军了。你的部曲现在何处?”

    “估算路程,臣部现下应是快到鸟鼠同穴山了。”

    蒲茂说道:“孤已令同蹄梁、田勘两部为孤主力断后,并孤也已经命令他两人遣骑接应将军部撤退。将军快些回去,指挥你的部曲从孤主力之后,撤还咸阳罢。”

    慕容瞻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呈给蒲茂,说道:“大王,这是莘阿瓜前日送给臣的信,请大王过目。”

    “孤不看了,无非离间之计。”慕容瞻帐下的氐羌将校,早把莘迩的这封信,密禀给了蒲茂,不需看信,蒲茂也知这信上写的是什么东西,顿了一下,叮嘱慕容瞻,说道,“将军部离我王师主力略远,撤退路上可一定要万加小心,不要中了莘阿瓜的埋伏。”

    慕容瞻应道:“是!”

    “将军还有事么?”

    “大王下给臣的令旨,令臣从大王一起撤回咸阳。大王,臣撤回咸阳后,那这天水郡的驻防?”

    蒲茂“哦”了一声,说道:“今次虽没攻克襄武,然而陇贼损失惨重,料莘阿瓜也无力犯我天水。当此情况下,留将军於天水,实在大材小用,因孤便听了挚申金、苟敬之等的进言,调将军从孤还咸阳。等到了咸阳,孤意烦将军往援仇泰,迎击张韶、赵染干等贼。”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张韶、赵染干等贼”这话里,蒲茂未提李基。

    蒲茂接着说道:“至於天水的驻防,就由同蹄梁、田勘二人暂时负责。”

    “是,臣遵旨。”

    离开蒲茂的王驾,慕容瞻牵马行出里许,於从骑们的催促下,翻身上马,将往西去,回其本部之时,他忍不住回头,又望了一眼渐次出营的千军万马众中,官道上渐渐远去的蒲茂一行。

    “大王的精神不是太好,颇是憔悴啊。”他这样想道。

    与去年秦军攻克邺县,慕容瞻与蒲茂初见那时相比,蒲茂那时的意气风发,今日确乎是不曾再见,取而代之的,是他尽管勉力振作,而依然显得苍白的面色和难掩的忧色。

    面色苍白,大概是因这几天蒲茂没睡好觉。

    忧色难掩,慕容瞻想道:“或许是因担心孟公的病情?”

    遍观蒲秦文武诸臣,唯有孟朗,最为慕容瞻忌惮。

    孟朗病重昏迷的事情,虽然蒲茂已令严格保密,可是慕容瞻也已有风闻。

    当此之际,咸阳频频告急,孟朗奄奄一息,慕容瞻思绪繁杂,一时难言。

    ……

    “明公,还不追么?再不追,蒲茂就要窜入天水了!”高延曹急不可耐地问莘迩。

    玄甲突骑,这时已不在那处山谷中,从山谷中转移出来,先是南下,继而东行,迂回到了撤退的秦军殿后部队之西南十余里外的隐蔽位置。

    莘迩说道:“我就是在等蒲茂过天水郡。”

    高延曹愕然,说道:“明公,这是为何?”

    “蒲茂岂会无料我部追击?‘击其惰归’,此兵法之教也。现在正是秦军严阵以待,防备我部追击的时候,我部若是现下追击,不排除反而会中秦军埋伏的可能,所以,得等到蒲茂及秦虏主力过了天水,我部才能进击。”

    高延曹摸了摸脑袋,说道:“明公的意思是,不追蒲茂?”

    “其军虽撤,犹数万众,便是咱们追蒲茂,难不成还能把他擒获?”

    高延曹说道:“那明公的意思是?”

    “螭虎,做人不要贪心。人心不足蛇吞象,卿不闻乎?用兵打仗,亦是同理。此回追击,我部只要能把他殿后的部队击破,打个胜仗,就足够了。”

    高延曹说道:“那不追蒲茂,慕容瞻总是可以截击一下的吧?”

    “慕容瞻部,我也不打算截击。”

    高延曹连瞅了莘迩两眼,欲言又止。

    莘迩知其所想,笑道:“螭虎,你是不是认为,我是真的惧怕慕容瞻,不敢和他打,所以不截击他?”

    高延曹干笑说道:“区区慕容瞻,怎是明公之敌?明公一定不是怕了他,必是另有缘故!”

    莘迩确实是另有缘故,他悠悠说道:“慕容瞻部多鲜卑兵,咱们就算截下他,进一步言之,又就算能把其全歼,於我陇何利?因而,与其打慕容瞻部,不如打秦虏断后的氐羌兵!”

    蒲秦内部“国人”与降胡之间的矛盾,是定西可以利用的,莘迩一再“推崇”慕容瞻,就正是为了挑拨蒲秦那些氐羌贵酋与慕容瞻,或言之,慕容鲜卑降人的不和,既然如此,他自然就不肯与慕容瞻交战。便像他说的,即便打赢了,对定西也无好处。还有他没有说出来的,这么做的话,只会对蒲秦有好处,等於是他帮助蒲秦消弭、减轻了内部隐藏的祸患。

    周边诸将闻得莘迩此言,罗荡、李亮、薛猛、朱延祖等俱皆恍然大悟,无不交口赞佩。

    赵兴眼皮一跳,心道:“奸诈!”

    ……

    负责压阵断后的秦将同蹄梁、田勘两人,先是摆阵戒备,防止襄武城内的唐艾遣兵出击,继而,接应住慕容瞻部,等慕容瞻部过了襄武县后,他们乃才动身东撤。

    两天功夫,沿渭水东南而行约百里,前边新兴县城已然在望。

    不见莘迩、唐艾部的踪影。

    同蹄梁、田勘都不是莽将,并未因此掉以轻心,依旧广撒斥候,谨慎行军。

    过了新兴县城,又行两日,接报闻说:蒲茂、慕容瞻和秦军主力已经到了天水郡的郡治冀县。

    同时,传来了蒲茂的圣旨。

    蒲茂圣旨中说道:“孤即日统军还咸阳,卿二人至冀县后,就地驻扎;陇贼倘使犯境,退之即可,切勿深追。候孤歼张韶等贼部,再攻襄武时,卿二人为孤先发。”

    同蹄梁、田勘两部和秦军主力之间的距离约五十里。

    这个时候,他两人及其所部也已经进入到了天水境内。

    得了蒲茂此道圣旨,二人略作商议,俱觉得莘迩、唐艾部应该是不会再来追击他们了,便做出决定,加快行军的速度。

    就在这天下午,两部断后秦军刚加快行军速度不久,撒出去的斥候接连急报送至。

    “西南十四五里外,发现陇骑,约五千众!”

    “南十余里外,发现陇步骑一支,约千余人。”

    “陇骑直往我部驰来!距我部不足十里了!”

    “陇步骑北进甚速,距我部只剩十一二里!”

    “陇骑将至,观其将旗,是莘迩亲率!”

    同蹄梁、田勘相顾吃惊。

    此地离襄武总路程已二百里,莘迩竟能追到此时,忍到此时才进击!

    好在两人都是宿将,临危不乱。

    当即在主将同蹄梁的命令下,两部兵马迅速地停下行军队形,以官道为轴心,改列迎战阵型。

    同蹄梁部组阵於官道北边;田勘部组阵於官道南边。

    ……

    西南方向的那支陇骑,当然就是莘迩亲率的玄甲突骑。

    却是南边那支千余人的陇军步骑是何人所部?是北宫越所部。

    因为北宫越部步骑混杂,没办法做到转战如风,所以莘迩没带之一起往援襄武,把他们留在了武都、天水两郡的交界地带。於前时,北宫越接到了莘迩的军令,因赶来参战。

    在距离同蹄梁、田勘部还有四五里,亦即同蹄梁、田勘两部已经开始在官道南北列阵的时候,莘迩新的军令送到北宫越部中。

    北宫越看罢军令,与帐下军将说道:“明公令我部先击道南的田勘阵,以掩护明公部随后进击同蹄梁阵!诸君听令,从我进战!”

    诸军将齐声应诺。

    四五里地,转瞬即至。

    北宫越兵马到时,道南的田勘阵阵势还没有组列完毕,不过在其阵型的外围,田勘部兵士已经用随军的辎重车等建构成了一道临时的防线。

    北宫越略作观察,策马回呼:“虏阵未成,溃虏正在此时!”挟槊当先,引兵杀往。

    其部千余步骑,多是跟从他久戍西海,常年与柔然厮杀的老卒,俱皆精锐,尽管此时莘迩部的玄甲突骑还没露面,面前之敌,两部合计万数之众,他们却毫不畏惧,呐喊着随之冲上。

    ……

    同蹄梁眺看了片刻北宫越部以寡击众,进击田勘部的双方交战状况,令道:“趁贼先攻田勘,赶紧加快列阵!”说着,视线转向西南。

    没有让他失望,一点烟尘,落入他的眼帘。

    这点烟尘迅速变大,从一点变成一团,又从一团变成一片,继而,地面震动,烟尘已不能再用一片或一团形容,弥漫了整个西南的原野。

    数百上千个披挂着玄黑色铠甲、皮甲的具装甲骑在前,数千个穿着玄黑色褶袴戎装的轻骑在后,几乎是遍布了眼前可见的野地,初时离同蹄梁、田勘阵约还有三四里,但同蹄梁感觉他仅仅是眨了两眨眼的空当,这数千陇骑就已至秦军两阵咫尺之处。

    具装甲骑们持的丈八长槊,轻骑们同样持的长槊,或挟举的刀弓,以及迎风飒飒的各色大小军旗,清晰地入其目中。

    这支陇骑是从西南方向来的,但是没有像同蹄梁预想的那样,首先也去攻击路南的田勘阵,看其势头,而是分明要攻击道北的同蹄梁阵。

    同蹄梁口干舌燥,叫道:“豪平!豪平!”

    同蹄豪平身披重甲,骑具装战马驰至:“末将在!”

    “挡住!”

    同蹄豪平唿哨一声,引甲骑百余、轻骑五百,脱离本阵,朝来骑而往。

    ……

    西南杀来的这支陇骑,正是莘迩亲率的玄甲突骑。

    看到同蹄平阵中出来了一支骑兵迎战。

    一边驰马行,莘迩一边探手取来点将囊,随手掏出一张,其上绘青鹰攫兔图,遂令道:“拿此卡与拔列!击灭虏骑,还卡缴令!”

    传令兵至秃发勃野部中,将此卡与之,把莘迩的命令转达。

    秃发勃野呼弟勃耀、帐下将呼衍磐尼、宋金等各率精卒,从其出战。

    奔驰急进的玄甲突骑诸营将士的目注之下。

    但见数百骑自秃发勃野部的冲锋阵中奔出,迎向秦军出阵的那数百骑。

    双方合计千余骑兵接近,对射的弓矢如雨;随之双方接近,对斗的长槊如林。各有兵士坠马。敌我交缠。一个冲在最前头的陇军骑士,乱战中,弯腰斫下一敌之首,由着战马奔腾的惯性,从秦骑的阵后突出,兜马转回,举起手中人头,举槊大叫:“同蹄豪平死了!”

    秦骑闻声,抽暇顾之,那被高举的人头,辫缠颅后,相貌粗犷,可不就是同蹄豪平!

    却是敌我方才接战,同蹄豪平不知就中了哪个陇骑近距离射出的臂弩,铠甲虽坚,不能抵挡,因而落马,遂被这个陇军骑士将之杀死,割下了他的脑袋。

    陇骑欢呼,叫道:“宋校尉!宋校尉!”

    这割取了同蹄豪平人头的,是宋金。

    ……

    秦骑主将战死,余众大乱,仓皇四逃。后头阵中的同蹄梁大惊失色,眼看着玄甲突骑的主力即将杀到,赶忙下令,命步卒进战,又急令道南的田勘部派兵来助。

    田勘部的敌人只有千余陇兵,他是完全有能力分兵来助同蹄梁的。

    却就在此时,毫无预兆的,大风陡从西北起。

    渭水的水气随风而来,沙尘满地,白昼如晦。

    陇、秦两军当下的位置,陇骑在西,秦军在东。风从西北来,同蹄梁、田勘两部的将士是侧迎风向的,顿时两阵兵士多为风沙迷眼。莫说驰援同蹄梁部了,田勘本阵都顿时陷入混乱。

    ……

    “苍天助阵了!苍天助阵了!天命在我陇!”秃发勃野高声呼喊,尽管已败当面敌骑,趁风忽起,却是不退,率秃发勃耀、呼衍磐尼、宋金等将士,如离弦之箭,首先撞入同蹄梁阵。

    风助骑势,骑涨风威。

    玄甲突骑全军上下斗志倍增,同蹄梁阵先溃,田勘阵继溃。

第四十八章 此仇誓必雪 麴爽很为难

    同蹄梁、田勘两阵大溃,近万秦兵狼狈北逃。

    秃发勃野、赵兴、北宫越、高延曹、罗荡、李亮、薛猛、朱延祖诸将各领兵追杀。

    杀到入夜方归。

    清点战果,各部总计斩首两千余,俘获亦两千余。

    ——其实俘虏应该是能更多一点的,但高延曹等将为了追擒同蹄梁、田勘,不耐烦分兵看管俘虏,所以杀了很多,结果就出现了斩首、俘虏居然相当的现象。

    不过最终,诸将也还是没能抓到同蹄梁、田勘。

    因为是身处在天水郡境内,毕竟乃是敌域,故此没在此地多做停留,莘迩当夜就率部西还。

    两天后,回到了襄武县城。

    唐艾、麴章、魏咸等将於城外相迎。

    时当下午,日光明媚。

    远望见数千骑於宽阔的原野上,卷尘而来。

    渐而随着距离的接近,混杂骑兵之间的穿着白色戎装的秦军俘虏跃入眼帘。这些俘虏被绳索成串地串着,在身着玄黑色戎装的玄甲突骑骑士牵引下,踉踉跄跄地跟着队伍奔跑。

    再近一段距离后,又能够看到,许多玄甲突骑骑士胯下战马的马脖子上,都挂着血淋淋的人头,少者一个,多则三四个。

    玄甲突骑的前锋见到了唐艾等人,分出数骑向后,至中军向莘迩传讯。

    不多时,十余骑的扈从下,莘迩骑着白色的西域龙马,从行军队中出来,来到唐艾等人前面。

    唐艾带头,迎接莘迩的诸人齐齐下揖。

    “恭喜明公大破秦虏凯旋!”唐艾白衣躬身,捉扇胸前,高声说道。

    龙马停住,莘迩从马上跳下,快步到唐艾身前,一把将他扶起,爽朗笑道:“我今战之胜,非我之功,皆卿之功也!”

    正要和唐艾说话,莘迩的目光落到了迎接众人中一人的身上,“咦”了声,松开唐艾的胳臂,步至弯着腰的此人近前,把他也扶了起来,亲热地说道:“老麴,你何时来的襄武?”

    这人高大壮实,方脸蓄须,可不就是定西的假节、督河州军事、镇东大将军麴爽!

    麴爽勉强笑了一笑,说道:“我昨天到的。”

    莘迩关心地问道:“狄道被慕容瞻围了这么多天,我闻战况颇是激烈,老麴,你没有受伤吧?”

    麴爽答道:“不曾受伤。”

    “那就好,那就好!”

    两骑驰到边上,骑士下马,大步来到莘迩、麴爽、唐艾等边上。

    这两个骑士行了个军礼,说道:“末将北宫越(秃发勃野),拜见明公、唐使君。”

    莘迩说道:“什么事?”

    北宫越问道:“明公,俘虏怎么安置?是仍由末将等部暂时看管,还是这就先移交给唐使君,请唐使君遣步卒看管?”

    莘迩问唐艾,说道:“千里,襄武守城此战,长达两个月,秦虏前后大小攻城何止一二十回!我还没有来得及问你,城中守卒伤亡多少?现下还有多少兵士?”

    唐艾沉默了片刻,回答说道:“守城之初,共有步骑将士八千四百三十二人,如今连带轻伤、重伤的将士算在一起,尚存五千三百四十三人。”

    阵亡将近三千人,折损了将近一半。

    这样的情况下,唐艾竟然还能聚住守卒的士气,坚守到了蒲茂撤兵的时候。

    莘迩闻之,亦是不禁默然。

    大败同蹄梁、田勘两部的喜悦,这会儿哪里还有?

    好一会儿,莘迩才说道:“千里,明天你和我一起,祭奠阵亡的将士。”

    唐艾应诺,然后接住北宫越的问题,与莘迩说道:“明公,若是需要城中暂先看管俘虏的话,艾现在就调兵出来。”

    “好。”

    唐艾即令魏咸,叫他回城调步卒五百过来接管俘虏。

    莘迩叫住了魏咸,细细看他脸上的纱布,又叫他解开铠甲,撩起两当,看其胸腹的伤处,看罢,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顾视从於他身侧的魏述,说道:“公生了个好儿子!”

    望着伤痕累累,脸都毁了容的儿子,魏述眼圈发红,忍住泪水,躬身行礼,大声说道:“以明公之尊,且身先士卒,自处险地,况乎我等?药王负伤,伤得好,要是这样的一场恶战下来,他丝毫无伤,我反而要重重地揍他!”

    说话之人无心,听者有意。

    此话入耳,麴爽的脸上登时露出尴尬的神色。

    北宫越、秃发勃野再次向莘迩、唐艾行了个军礼,随着魏咸去了。

    北宫越部和玄甲突骑各部向襄武守卒移交俘虏,并及把斩获的首级堆到一处,在襄武城的东门外建了两个京观,暂时入住城东的秦军营垒,不必多提。

    这天晚上,襄武城的州府里头,唐艾置下酒宴。

    激战余生的众人欢聚一堂,痛饮到夜半。

    翌日,於城东那两处京观的附近,设下祭奠的高坛。

    召聚了玄甲突骑、北宫越部和城中守卒,莘迩、唐艾祭奠阵亡将士。

    秋风飒飒,吹卷远近。

    北顾渭水如带,莘迩立高坛上,举杯酹酒,说道:“此一杯,祭奠今回此战阵亡之诸君!”

    杯酒洒下。

    莘迩举起第二杯酒,说道:“此一杯,祭奠胡虏乱起至今,凡於历次抗胡战中阵亡之诸君!”

    杯酒洒下。

    莘迩举起第三杯酒,说道:“此一杯,祭奠胡虏乱起至今,所有被六夷胡虏残害的我华夏之诸君!”

    杯酒洒下。

    莘迩每说一句话,就有二百大嗓门的兵卒,把他的话重复给周围的近万兵士听。

    这些兵士都是此回大战的亲历者,几乎人人都有亲近的战友、认识的人战死在了此战中,又几乎人人都有族人、先人死在了这百十年间,先是匈奴,后是氐羌等各族对陇州的侵掠中,伴随着莘迩简短但是沉痛的话语,上万男儿,无不落泪。

    莘迩的语音由沉痛,转至慷慨:“胡乱百年,神州陆沉,我华夏子民,炎黄胄裔,因此而死者,何止千万!此血海深仇,我誓必雪之!我陇之豪杰义士,百年中,因保境安民而死於御胡战中者,多不胜数!此滔天之恨,我誓必雪之!今回此战,战死於襄武者,皆我之同袍也!我心如绞,此恨、此仇,我誓必雪之!”

    万众虎士,挥臂跺足,齐声大呼:“誓必雪之!誓必雪之!誓必雪之!”

    挥起的手臂,遮挡住了日光;跺足的动静,震动城中屋瓦。

    城楼上远观莘迩祭奠阵亡甲士的麴爽和他帐下诸将,彼此相顾,俱皆失色。

    歌声响起,麴爽等倾耳去听。

    唱的是《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於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於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於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反复吟唱,再三而止。

    万籁俱静,静之稍顷,一声琴音,触开涟漪。这琴音迢远,初时含哀,继而带悲,悲到极处,就像破而后立,激昂从悲伤中孵化出,音节越来越快,旋若秋风扫落叶,蓦然而止。

    麴爽等人看到,高高的祭坛上,白衣如雪的唐艾举起膝上的横琴,把之砸到了地上。

    “待此仇、此恨,此滔天之恨、血海深仇雪后,我再为诸君弹奏一曲!”

    在襄武休整了三天,确定了秦军主力没有回头的倾向后,莘迩、麴爽率兵还河州。

    曹斐、氾丹部的援兵现在金城驻扎,入了河州州界,莘迩邀请麴爽到金城一叙。

    麴爽十分为难,可是没有拒绝。

    到了金城,入到莘迩督府。

    当着曹斐、氾丹等满座文武,莘迩从容,与麴爽说道:“田君不幸战死,河州重地,长吏不可久悬,我意举羊馥接任河州刺史,君意何如?”

    麴爽十分为难。

第四十九章 秋雨觉萧瑟 屈君府长史

    堂中一人起身说道:“田使君殉国身亡,忠义可表,令人扼腕。河州固是地势紧要,长吏之位不易久悬,然亦正因河州地势紧要,羊馥未尝有过治理州郡的资历,举他河州,恐怕不妥!”

    麴爽急投目过去,见说话之人面白无须,相貌俊朗,个头虽是稍低,但正气凛然,乃是氾丹。

    听了氾丹这话,麴爽松了口气,待要接腔,听到莘迩开口。

    莘迩徐徐说道:“怎么能说羊馥没有治理过州郡的资历呢?朱石兄,你身在谷阴,我且问你,谷阴的治安怎样?谷阴的百姓有无安居乐业?”

    氾丹不肯作答。

    曹斐笑呵呵地回答说道:“要说起谷阴的治安,这两年真是好极了!便不说路不拾遗,那昔日横行市井的恶少轻侠之徒,於今却也早已是绝迹!治安好了,百姓当然就安居乐业。”从宽大的袖中伸出大拇指,举了一举,赞道,“这些都是羊馥的功劳!”

    这两年谷阴的治安,是羊馥负责的。

    “谷阴,定西之王都也,贵人如云,豪强如雨。岂不闻民间谚乎?‘前生作恶,令长附郭;恶贯满盈,附郭州城。’郡治、州治的县令长已是如此难当,况乎王都?能把王都的治安管理得如此之好,河州虽州,辖县十余而已,实际不过一郡之地,难道还不能治好?”

    曹斐呵呵笑道:“治得好,治得好,自然是能治得好!”再度伸出大拇指,赞道,“治得好极了!”顿了下,笑对莘迩说道,“‘前生作恶,令长附郭;恶贯满盈,附郭州城’,这话,是民谚么?我怎么从来未曾听闻?幼著,你从哪儿听来的?倒是十分形象。”

    这句话是莘迩原本时空清时乃有的,曹斐当然是无从听闻。

    此话中,“令长附郭”的郭,指的是在知府衙门所在地当县令;“附郭州城”,在其原话中是“附郭省城”,莘迩将之略微做了点改变,以符合当下的政治行政单位名称。

    氾丹白净的脸皮涨红,说道:“就算羊馥资历够了,丹以为,他也不合适出任河州!”

    曹斐睁大眼睛,问道:“为何?”

    氾丹说道:“羊髦现掌内史省,岂能再任羊馥出掌一州?兄弟两人,分居内外,俱皆权重,吾只恐国中士绅将为之侧目矣!”

    莘迩叹了口气,心道:“朱石,你是不是傻?”没有回复他的此话,只是把目光往在座的麴爽、张道岳两人身上转了一转。

    麴爽督河州军事,一州的军权在握,其从弟麴章任陇西太守,麴硕之子麴兰,现任广武太守,又有一麴爽族弟,现任朝中内史省侍郎。

    张道岳的父亲张浑现领定西朝中尚书事,张道岳的兄长张道崇则现任武都太守,张浑的从子张道将现任祁连太守,张道岳本人任河州郎将府郎将。

    非要提“俱皆权重”,那张氏、麴氏两家才是“俱皆权重”。

    再往前推,氾丹家不也如此么?氾宽没有被赶出朝中前,氾宽握重权於朝中,氾丹外任酒泉太守。及那宋家,更是这样。还有陈家,陈荪现掌黄门省,其从子陈矩,现任武兴太守。

    话说回来,氾丹其实亦不是傻。

    只是在他看来,羊氏这个侨士家族,是没法与麴、张、宋、氾等家相比的。

    氾丹意识到了莘迩转看麴爽、张道岳的意思,脸皮涨得越发红,说道:“羊氏……”

    莘迩打断了他,笑问麴爽,说道:“老麴,你要是无有意见,此事就这么定下?我现下已非定西之臣,不好亲自上书举荐,就劳烦老兄你,上书谷阴朝中,举荐羊馥吧。”

    虽是半带着询问语气,哪里有容麴爽拒绝的余地?

    麴爽等了片刻,陪坐下首的他的两个从吏卫泰、裴遗俱无声出。

    他没奈何,只好说道:“且容我考虑考虑,何如?”

    莘迩笑道:“大丈夫作事,当断即断!还考虑什么?老麴,就这么定了,明天你就上书朝中。”

    曹斐再又探出大拇指,赞道:“好极了!好极了!”

    是夜,莘迩置酒,招待曹斐、氾丹、麴爽等任,尽地主之谊。

    ……

    麴爽不爽,酒未多喝,提早离席,回到客舍,他再也按不住憋屈怒气,拔剑乱砍,将室内陈设砍了个乱七八糟。卫泰、裴遗两吏惶恐地躲在角落,连声相劝。

    麴爽挥剑怒道:“孺子欺我过甚!”

    卫泰说道:“明公,今番所以能退秦虏,多赖征西、唐千里两人战守之力,他因此而骄恣过分,在情理中。敢请明公息怒。下吏有一策献上。”

    麴爽砍了半晌,也有些累了,柱剑问道:“什么策?你说!”

    卫泰说道:“明公若是不欲羊馥主掌河州,笔在明公手上,这道荐表,明公不写就是!”

    裴遗忧心忡忡,说道:“不写容易,可就怕莘公不会罢休啊!而且即便明公不举,朝中的张、孙、羊、黄诸公亦能举羊馥啊!”

    卫泰也就罢了。

    建议麴爽辞掉中台令之职、建议麴爽南下河州、建议麴爽与莘迩齐心御敌的,全是裴遗。

    麴爽怒气冲冲地盯着裴遗看了看,怒道:“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我是举,还是不举?”

    裴遗不敢说了,答道:“悉请明公做主!”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十几个莘迩督府的吏员,在督府长史张龟的带领下,抬着大大小小的案几、坐榻、柜子等家具,送到了麴爽住的客舍门外。

    麴爽听到动静,披衣而起,透过窗户看到了这一幕。

    他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说不来是羞愧,或是恼恨,又或羞恼,五味杂陈於其胸间。

    这天下午,麴爽派人去给莘迩打了个招呼,也不与曹斐等人辞别,自就率部还唐兴去。

    回唐兴的路上。

    到至襄武,巡观战场,见那单单城墙塌陷之处就达十余段,又见那襄武城下,到处都有断肢残臂半掩土中,远近数里的土地都被鲜血染红,等等触目惊心的场景。

    襄武城外,玄甲突骑大胜归来,绳串俘虏、马脖悬挂敌首的场景。

    两下相见,北宫越、秃发勃野等悍将只恭恭敬敬地向莘迩、唐艾行礼,对他视若不见的场景。

    襄武东城门外,近万浴血战后的虎贲锐士,振臂高呼、跺足地动的场景。

    一再地重复浮现麴爽脑中。

    不觉下起了秋雨。

    秋风秋雨中,卫泰、裴遗望着不肯乘车,披着蓑衣、骑马而行的麴爽背影,竟觉萧瑟。

    三天后,消息传到金城,回到了唐兴的麴爽上书朝中,举荐羊馥接任河州刺史。

    ……

    使羊馥出任河州刺史是件重要的事,但眼下还有另外一件更加重要的事。

    便是李基部。

    莘迩大败同蹄梁、田勘部后,就往关中腹地遣派细作,一边是打探李基等部的进战的情况和他们面临的现状,一边是争取尽快再与李基部取得联系。

    於不久前,已经取得了联系。

    李基、张韶、赵染干部现在的情况和面临的现状,莘迩已经大致了解。

    李基等现在进战的情况是:李基等部两败仇泰以后,先是南攻高奴(延安),继而拔克定阳。

    定阳位处上郡南部边界,再往南下,就进入关中腹地了。

    他们面临的现状是可分三个方面。

    一个方面是,仇泰带残兵败将,退守雕阴。

    一个方面是,蒲茂於回到咸阳之前,就令慕容瞻率其本部先行,慕容瞻部长驱急进,会合咸阳的部分驻兵,於数日前赶到了定阳西南百余里位置的漆垣县。

    一个方面是,东边冀州的蒲洛孤也派出了兵马,经太原郡,向上郡进发。

    简而言之,李基等部取得了不错的战果,但是秦军对他们的反扑马上就会到来。

    莘迩对李基部如今面临的现状,早有预料。

    他遣去与李基等取得联系的吏员,随身带的有他下给李基等人的应对指示。

    莘迩在信中,与李基等人说:“襄武此战已胜,蒲茂正还咸阳,料秦虏即将会对君等展开反攻,君等宜先北撤,肤施如可守,守之;不可守,退还朔方。”

    并在信中写道,“君等败仇泰之初,蒲茂犹不撤围襄武,却忽然而撤,其中必定有因,蒲秦或有内患将发。君等北撤以后,务以保存实力为要,莫以一城一地之得失为意,候机到来,吾与君等共取咸阳!”

    又单独给李基写了一封信,写道:“设若无君,襄武今失矣!思君如旅人之渴水。候秦虏退兵,君如有暇,盼至金城一会。吾已上表建康,述君忠义,建康之封赏或不日即达,於此之前,敢以征西长史以屈君。”

    “征西长史”,看似只是征西将军军府的属吏,好像比不上将军之类的官职,但实际上,长史、司马这种军府或督府属吏之长的职务,是很有地位,也很有实权的,并且担任此类职务的人,能够兼任将军、太守等官。对士人来讲,尤其是有权势的军府、督府府主,能在他们府中任个长史、司马,往往远胜在朝中任职,或外任地方。

    桓蒙之前最器重、信用的袁子乔,本职就是桓蒙军府的司马,兼领广陵相。

    征西长史原是高充,此职现委给李基,高充便改任司马。

    至若原司马宋翩,莘迩另给别用。

    却说多日后,李基收到了莘迩的信,就按莘迩信中指示,和张韶、赵染干退兵北撤,还守肤施,暂且不必多言。

    ……

    肤施向南,越过关中腹地,至关中与汉中交界处的秦岭丛山。

    层峦叠嶂,雾气蒙蒙的山谷间,褒斜道中。

    张道崇、北宫越遣来通报襄武战事已经以我军获胜结束的信使,找到了阴洛、张景威部。

    看过捷报,阴洛、张景威喜悦至极。

    前头秦军固守的壁垒已无再攻的必要,两人便即於当天率部南还。

    ……

    荆州,州府。

    收到了蒲茂撤兵,莘迩追敌大胜的军报,桓蒙怅然若失。

    陪於其侧的习山图问道:“明公,李基反正,征西告捷,秦虏败退,此喜事也,公缘何喟然?”

    桓蒙倚窗外眺,没有说话。

    郗迈时亦在座,说道:“公所喟者,征西之运也,那李基,我闻明公与他也是有过联系的,却不意今於征西最艰险之际,投了征西,助征西得守襄武。”

    过了会儿,桓蒙说道:“蒲茂既已撤还咸阳,便传檄买德,叫他从南阳退兵吧。”说着,又是怅然若失。

    习山图说道:“明公缘何复作喟然?”

    郗迈说道:“公所复喟者,蒲茂若是晚回咸阳旬日,南阳城,我荆州也许能够重得。”

    习山图安慰桓蒙,说道:“南阳虽暂不能重得,好在巴西三县,征西已还,也不算一无所获。”

    倒是提醒了桓蒙,桓蒙令道:“想来阴洛、张景威也应该已经撤还其本郡了,即刻传檄陈如海,叫他小心,勿不可再被阴洛、张景威把我巴西三县骗去!”

    ……

    河州,金城,征西军府。

    莘迩后宅。

    轻风浮动院角花草,细雨洒落庭院树上。

    时已十月下旬,天气转冷,风雨尽管不大,亦使人颇觉凉寒。

    然而虽是凉寒,正在院中比试射箭的莘迩、令狐妍、突发摩利却是兴致勃勃。

第五十章 神爱练熊罴 接连辞封赏

    莘迩引射,连中三箭。

    乞大力冒着雨奔过去,把百步外的箭靶取下,又飞奔回来,点头哈腰地呈给莘迩等看。

    三箭皆中靶心。

    放到两三年前,莘迩对此也许会有些自得,现而今,他却只是略略瞅了一眼,浑未当回事,放下雕弓,笑与令狐妍、秃发摩利说道:“胜之不武,惭愧惭愧。”

    令狐妍怒道:“阿瓜,你瞧不起我么?”

    总共比了三番,这是第三番,三番九箭,莘迩都中了靶心,令狐妍、秃发摩利的成绩则差了些。秃发摩利中了七次靶心,令狐妍只中了五次。

    莘迩笑道:“翁主英姿飒爽,文武双全;翁主所练的熊罴营,我也看过了,端得骁锐。我哪里敢瞧不起翁主?”

    “熊罴营”者,这回莘迩出征作战的时候,令狐妍知蒲秦此次是来势汹汹,出於担心,因与秃发摩利一道从军中家眷里头选出了数百能骑能射的唐、胡女子,把之编练成军,莘迩组成玄甲突骑前,编过一支精锐的甲骑部队,号为“虎豹”,令狐妍遂把自己编成的这支女军,命名为“熊罴”。

    ——言及女军,不妨多说一句。在莘迩原本时空的这个时期,尽管不能说有女军的存在,但无论华、胡,女子领兵打仗,或者参加战斗的现象还是不少见的。

    如那西晋时的南夷校尉、宁州刺史李毅之女李秀,接替其父之职,奖励战士,披甲亲斗,数败叛军,最终在她治境的三年中,州民安肃,海内清晏,所统领的五十八部夷族俱皆慑服。又如比李秀略晚的西晋平南将军荀崧之女荀灌,擅长骑射,宛城被围,荀灌引勇士十余,杀出重围,为其父请得援军,击退敌人。又如东晋初年时吴郡太守张茂之妻陆氏,在张茂被叛军杀后,她倾尽家财,率茂部曲讨伐叛军,败之。又如前秦高帝苻登之妻毛氏,少小习武,苻登、姚苌大战时,她统军万人,先是守护粮饷,后与苻登两路夹击,共败姚苌。又如再晚一些时的悍将杨大眼之妻罗氏,每攻战之际,杨大眼、罗氏夫妇都共同上阵,杨大眼呼罗氏“罗将军”。再又如通过民歌而大名鼎鼎於后世李波小妹李雍容。等等。

    胡夷妇人善骑射,实属寻常,海内战乱已久,兼受胡风影响,华人女子骑射习武的,亦早不新鲜,更何况陇州此地,原本就是民风剽悍,早於前代秦朝之时,就号称妇人亦能挟戈冲阵,故是,令狐妍组建的这个“熊罴营”,莘迩去看过后,还真别说,挺像模像样的。

    “骁锐”之誉,却也并非全然是“面谀”之词。

    只是“熊罴”二字,莘迩颇觉不太合适,数百女子组成的部队,如何能称为“熊罴”?不太雅观。他窃以为,若改成“飞凤”之类或许好些。但令狐妍喜欢此名,亦就只能随她。

    “不敢瞧不起,说甚么‘胜之不武’?”

    莘迩马上道歉,说道:“我说错了,不是‘胜之不武’,是‘侥幸胜之’!”

    令狐妍哼了声,俏美脸上,怒气略消,说道:“我的熊罴营已经练成!下次再有大战,你却不可抛下我,让我日夜为你……,哼!总之是不许再把我丢在金城!我要和你一起御寇!”

    “日夜为我什么?”

    “你还说!连着两个月,一封信不写,一点音讯也无!你在哪里,都打了什么仗,打赢了?打输了?我都一概不知,问张龟,他还不肯给我说,给我讲什么‘军机秘要’!简直岂有此理!这狗东西,当真是个瞎眼的!我问自家夫君何在,关军机何事?”

    令狐妍气咻咻的样子,着实娇俏可爱。

    太少见到令狐妍这般真情流露的样子,莘迩怦然心动,替张龟解释,说道:“不是他不给你说我在哪里,他实际上很多时候也不知道我在哪里!我这两个月,游战各地,与督府的联系不多,偶有联系,也是前信才走,我就已经率部换了地方。”

    秃发摩利抚摸令狐妍后背,帮她顺气,笑道:“陇地谁人不晓,夫君用兵如神!蒲茂迂腐透顶,无有军略长才,他岂会是夫君对手?你看,夫君这不果然大胜而归了么?翁主,别生气了!气坏了身子,男人可不会心疼你的!”

    一个婢女近前,适时插口,说道:“翁主,酒宴备好了,开宴么?”

    莘迩暗朝这婢女给了个夸赞的眼神,顺着此话,哈哈笑道:“神爱,酒宴既然已好,咱们就开席罢!瞧把你气的,我自罚三杯,以表歉意,何如?”

    令狐妍到底不是柔弱多情的性子,气头过去,不免为她“真情的流露”感到羞意,也不看莘迩,就与秃发摩利携手,大步朝堂中去。她俩的个头相仿,秃发摩利高些,但两人相似,都是肤色白皙,身材颀长,此时从背影看去,隐若姊妹也似,莘迩不知为何,心动愈烈。

    握住那插口婢女的小手,莘迩低声说道:“你解围有功,我重重有赏!”

    这婢女,可不就是令狐妍的爱婢大头。

    大头脸蛋绯红,目若滴水,扭着身子,悄悄说道:“大家,不但翁主担心大家,贱婢也好担心大家,好想大家。”

    莘迩等入席未久,刘伽罗、阿丑抱着莘迩的子女们姗姗来到。

    一面饮酒说话,莘迩一面逗弄孩子。

    却是鏖战罢了,其乐融融。

    ……

    两天后,王都谷阴传来令旨:令狐乐、左氏、宋无暇将出王城,亲至金城劳军。

    麴爽走后,曹斐、氾丹也想回谷阴去,还没走,正好这道令旨下到,他俩就暂留下来,打算等令狐乐等到后,陪着令狐乐等劳完军,再跟令狐乐同回谷阴。

    令旨并有给麴爽、唐艾的各一道,亦是讲了令狐乐劳军此事,叫麴爽、唐艾到金城候驾。

    应该是令狐乐急着见到莘迩等人的原因,六百里的路程,只用了七天,居前引导开道的陈不才、王益富等就首先到了金城县,通报说,令狐乐的王驾离金城只剩一天路程了。

    翌日,莘迩为首,刚星夜赶到金城的唐艾和重新又来的麴爽,以及曹斐、氾丹等人次之,又赵兴等将、张道崇与曹惠等郎将府诸吏、莘迩军府与督府的诸吏、麴爽的一干从吏、金城郡县的一干大吏等悉数从之,一行文武百余人,至金城郡界等待令狐乐、左氏、宋无暇。

    等了约两个时辰。

    远远看到旗帜飘展,很快,鼓乐之声遥遥入耳。

    秋雨未歇,漫天雨中,令狐乐等的车驾队伍出现眼前。

    金城太守王道怜、金城县长田佃夫都是懂事的,提前组织了千余的当地士绅、百姓随同接驾。

    不等吩咐下来,士民们就拜倒在了泥泞的野地上。

    莘迩、麴爽、曹斐、唐艾、氾丹、张道崇、王道怜和陈不才、王益富前迎。

    车驾队伍的最前边,是数百太马甲骑,其后是一些从驾的臣属,再后是仪仗,再其后即是令狐乐、左氏、宋无暇的坐车;令狐乐等的坐车后头仍是仪仗、臣属,最后是两千步骑。

    太马甲骑的军将,莘迩尽皆认识。

    见到莘迩等人在迎,那几个军将慌忙止住部下前行,一声令下,披挂重甲的骑士们全部下马,牵着坐骑分列左右,中间空出了一条路出来。

    几个军将徒步而前,到莘迩等近处,先未进见他们的主将曹斐,而是一起向莘迩行军礼。

    “末将等拜见征西。”

    莘迩亲热地把他们扶起,笑道:“下着雨,路上不好走吧?”

    “好走!”

    “大王、太后呢?”

    “就在后边。末将等这就去为征西通传。”

    “好,好,辛苦君等了。”

    几个太马营的军将问候了下曹斐、麴爽,其中一个和高延曹的关系不错,冲他点了点头,便就折返回去,往后头去,去向令狐乐等通报莘迩等人在此候迎此事。

    陈不才、王益富和这几句军将一同,也过去了。

    秋雨如似牛毛,不紧不慢地落下,浸润了莘迩等人的衣甲。

    未等太久,车驾队伍一阵小小的骚动。

    旗帜让开,稍前的臣属车中,纷纷有定西的臣子下来,拜礼车侧;数百太马甲骑举起长槊,俱行军礼。一个少年乘马,在七八个近侍的扈从下,自其中驰出,来到了莘迩等人之前。

    这少年身姿挺拔,形貌俊爽,穿着王者衮服,正是令狐乐。

    “臣等拜见大王!”麴爽、曹斐等人当即下拜。

    莘迩下揖作礼,说道:“下官莘迩,迎接王驾。”

    麴爽等是定西之臣,莘迩与令狐乐是唐室同僚,所以前者行跪拜大礼,莘迩行同僚之礼。

    令狐乐目光定在莘迩身上,顿了片刻,跳马下地,踩着泥水,大步近至,扶住莘迩的胳臂,请他直起身,灿烂笑道:“将军!此回击退秦虏,保得我定西无事,都是将军的大功!”

    “下官职责所在,保境安民,本分事也。”莘迩笑道。

    “孤本来是要亲自领兵来援陇西,奈何母后坚决不许,朝中张、羊诸公也极力谏阻,孤拗不过他们,只好令曹斐、氾丹统兵赴援。好在多亏有将军,襄武终是未失!秦虏大败窜退。”

    令狐乐说着话,前行两步,把唐艾扶起,说道,“唐艾!襄武受围两月,屹立不倒,此不但是征西之功,亦是卿之功也!孤已让朝中议论,要给卿重赏!”

    唐艾从容答道:“若非征西浴血转战,以数千当数万,先歼姚桃,继攻天水,复败田勘,克复獂道,数与秦虏鏖战,襄武恐早陷矣!此俱征西之功也!赏,臣不敢受。”

    令狐乐听了这话,笑意略滞,旋即复展笑颜,说道:“好呀,好呀,居功不傲!唐艾,你可以说是为臣者的表率了!”转而把张道崇扶起,说道,“卿只用了半月时间,就召聚齐了八郡府兵,秦州鏖战,河州未有因此生乱,卿之功也!孤亦将有赏。”

    张道崇谦虚说道:“郎将之制,征西所创,臣无非是出了些吆喝的苦力罢了,不敢邀功领赏。”

    令狐乐笑容再滞,说道:“好,好,卿亦居高不傲!”

    莘迩察觉出令狐乐似有不快之意,说道:“大王,下着雨呢,要不先到州府?”

    令狐乐将麴爽等人一一扶起,望了望不远处的赵兴等人,又看了看伏拜道边的士民,说道:“孤先去抚慰抚慰孤的士绅、百姓!这回蒲茂亲犯我境,襄武被围二月,河州震动,金城士民想必担惊受怕。”迈开脚步,下了官道,径至士民的伏拜队伍前头。

    莘迩等人跟从其后。

    令狐乐把当头的两个士人打扮的老者扶起,说道:“此番陇西危急之解,河州士民应募参加义军、积极捐献军资的踊跃相助,於其间有莫大的功劳!孤在谷阴听说了这些事后,十分欣慰。孤已令河州各郡太守,尽快把襄军助战有功的士民名字报到朝中,将有封赏!”

    两个老者中年岁大的恭谨答道:“襄武之围所以能解,俱征西将军之功也,民等何德何能,敢受封赏!”

第五十一章 共忆猪野泽 将军辛苦了

    居功不傲也好,是为了表现谦虚也好,总之都是“拒绝”。

    并且异口同声地把襄武解围、秦军撤退之功都归之於了莘迩。

    入到金城县,住下来的令狐乐对此闷闷不乐。

    忠心耿耿的陈不才恭恭敬敬地侍立在令狐乐的身边,再三探窥他的表情,终於问道:“大王,是不是有心事?”

    令狐乐负手廊上,望着庭院中潇潇秋雨下的花草,没有回答陈不才。

    这里是莘迩家的住宅。

    本来给令狐乐提供了三个住处的选择,一个是郡府,一个是金城县内最大的士绅之家,一个是城外的军营。令狐乐皆未选用,主动提出到莘家来住。莘迩家实在不大,哪里够堂堂的定西王住?莘迩只好临时把几户邻居的住宅给买了下来,打通院墙,略作装修,又把此“里”中的住户给紧急地暂迁了出去,忙乎了小半个月,总算是满足了令狐乐的要求。

    后边堂中、眼前院里,皆无外人。

    只有三四个令狐乐亲信的宦官、侍从远远地陪从一旁。

    院门外是披甲持槊、淋於雨中的禁卫军卒。

    由令狐乐、陈不才的位置,瞧不到兵卒的身影,但可以瞧见高出墙头的槊尖。

    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闪过令狐乐脑海:“阿瓜家也太俭朴了点。庭院窄小,无甚名花异草,室内陈设尽是老古董,墙亦低矮。他到金城不少时日了,竟是丝毫未做扩建、修饰么?”

    陈不才的声音再度响起。

    令狐乐听他说道:“大王?”

    “嗯?”

    陈不才说道:“臣观大王似乎不快,是不是有心事?”

    “小宝,到金城后,抚慰唐艾、张道崇、县中士民,这些都是你的提议,对不对?”

    陈不才答道:“是,都是臣的愚见。”

    “孤按你的提议做了,可是结果你看到了,他们都说不敢受孤的封赏。”

    陈不才小心翼翼地说道:“大王,哪里有尊上许下封赏,臣下就赶紧领受的呢?唐艾、张道崇和县中士民的言语,不过是在向大王表现他们对大王的忠心,他们不图赏赐罢了。”

    “你给孤说老实话。”

    陈不才说道:“大王知道臣的,臣一向老老实实。”

    “这场仗打完,征西在我定西的威望是不是更高了?”

    陈不才犹豫片刻,回答说道:“威望再高,定西的王,还是大王啊。”

    “孤真是不懂!母后、张浑他们为何阻止孤亲率兵马援助陇西!”令狐乐抱怨地说道。

    陈不才帮左氏、张浑解释,说道:“大王,此次乃是蒲茂亲自统兵侵犯我境,气势汹汹,大王是我定西的一国之主,万金之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此圣人之所教也,是以太后不舍得大王犯险,张公等极力谏阻大王亲征,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令狐乐怒道:“孤是万金之躯,蒲茂虽然伪主,亦蒲茂之主也,他难道就是蒲柳之躯么?”

    陈不才无话可说,但生怕令狐乐的语调过高,会惊动院外的人,便慌忙劝道:“大王息怒!”

    “只会叫孤息怒!你倒是想个法子,让孤不怒啊!”

    陈不才日日从於令狐乐左右,对他的心思极是了解,深知令狐乐的担心。

    令狐乐如今是越来越担忧莘迩在定西民间的声望和在定西军中的威望。

    莘迩最初从谷阴到金城时,令狐乐还是比较开心的,以为莘迩一离开朝中,他就能真正亲政,却现实给了他一个迎头痛击,莘迩虽走,朝中的张浑、孙衍、羊髦、黄荣等人却还是处处“掣肘”於他,还有左氏,名义上已经不临朝了,然而凡有军国要事,孙衍、黄荣仍往往都会说上一句“请太后斟酌”,这已是使令狐乐很不痛快了。

    释营户为编户齐民等政推行以后,令狐乐从陈不才等处闻知,沾到利益、分到好处的那些百姓无不对莘迩交口称颂,反对他这个定西的大王几乎无人感恩,让令狐乐更不痛快。

    屋漏偏逢连夜雨,蒲秦偏於这个时候又来侵犯定西!

    想两个多月,刚得知此讯之时,整个谷阴的朝中都为之震动,人心惶惶,而莘迩最终竟把这场仗给打赢了!对定西来讲,这当然是好事,可通过此胜,却也可以预料得到,莘迩在定西民间、军中的声望势必会愈发高涨,这对令狐乐来说,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所以令狐乐接受了陈不才的建议,前来金城劳军,但唐艾、张道崇、金城士民一个个都说此战之胜,皆赖莘迩,不肯领受他的封赏。思及此,令狐乐此时此刻,不痛快到了极点,甚至已不是不痛快,他的心中就像被塞进去了一捆捆的乱柴,堵得慌。

    陈不才嗫嚅半晌,说道:“大王,唐艾、张道崇等虽推颂征西,然麴爽、曹斐、氾丹等,於此战中亦有功也,麴爽且是大王妹婿之父,大王不妨召他们见上一见。”

    令狐乐心道:“统兵万余,被遏於狄道,寸步不得进,好歹是麴氏子弟,麴爽却实是无用!曹斐现在简直成了阿瓜的跟屁虫!一提起阿瓜,他就翘大拇指,毫无主见。至於氾丹,忠心固然是有的,可亦无用兵之才。我召他三个来见,能有何用?”

    秋雨绵绵,风寒透衣,院中花草无精打采,土黄色的墙壁被雨水浸湿,显出斑驳。

    不知为何,令狐乐突然想起了在猪野泽时的日子。

    那,好像已经是许多年、许多年前的事了。

    记得有一天深秋的下午,也是下着雨,跟令狐奉出去打猎归来的莘迩,浑身都被雨淋透了,看见眼巴巴等在帐门口的令狐乐兄妹,他露出温暖的微笑,提起手中的野鸡,朝他俩晃了一晃。令狐乐兄妹高兴地大叫起来。那天晚上,他们围着篝火,令狐乐吃了顿难得的饱饭。令狐奉抹了把须上的汤水,拍着莘迩的肩膀说:“阿瓜!待杀回王城,老子终不负你!”

    “小宝……。”

    陈不才应道:“大王,臣在。”

    “为什么孤觉得,当年猪野泽时的日子,才是最快活的日子呢?”

    令狐乐喃喃的此话入耳,陈不才微微抬头,见到他年轻脸上的惆怅,不知为何,心头一酸,险些泪水下来。陈不才说道:“大王,快活的日子在往后呢!”

    “你传孤的旨,请征西,再把曹斐、傅乔召来,孤请他俩喝酒!”

    傅乔亦在陪同劳军的诸臣之中。

    陈不才应诺。

    这场酒,今晚肯定是喝不成的,因为令狐乐今天才到,今晚莘迩要给他洗尘接风。

    临暮时分,莘迩亲自过来相请。

    ……

    酒宴安排在了郡府。

    麴爽、曹斐、唐艾、氾丹、张道崇等等,俱皆出席。

    左氏、宋无暇没有出席,令狐妍亦置了酒宴,由她专门陪左氏、宋无暇。

    却说郡府今夜此宴,参宴众人,大多各怀心思,看似融洽的气氛下头,暗流涌动。

    麴爽面呆眼直,如个泥菩萨也似,从头到尾,几乎都无笑容。

    氾丹巍峨高坐,当诸人旋舞助兴,莘迩旋舞到他案前时,他托辞脚疾,不肯接舞。

    曹斐咧着嘴,一杯接一杯,酒过三巡,拍着案几,叫嚷说“征西在,秦虏何足惮”!

    唐艾依旧白衣捉扇,戏谑不忌,便是麴爽、氾丹,他也任意地与之开玩笑。

    张道崇性格豪气,酒酣之际,请得令狐乐同意,要了柄剑,剑舞席间。

    饮至二更前后,令狐乐命把莘迩的案、榻移到他的案边。

    他举起酒来,与莘迩说道:“今日在征西家中,孤赏秋雨,忽想起了当年猪野泽时!孤记得有一天,亦是秋季,征西与先王外出打猎,猎得了雉鸡数头;那一天晚上,咱们如今夜一般,亦是畅饮痛餐,直到夜半才休,……那天晚上,征西是不是也舞剑了?”

    莘迩没有喝多,仅是微醺,他笑着回答说道:“大王,你记错了。那天晚上,舞剑的不是我,是老曹。我这剑术,怎能和老曹相比?射术亦不能与老曹比矣!那几头野雉,实多是老曹射到的。我射到的少,所以提雉鸡的活儿,就由我来做啦!”

    举起杯来,和令狐乐一起饮下。

    莘迩放下杯子,转往堂上,又看堂外夜中雨落,尽管微醺,到底是有酒意,因了令狐乐突然提到猪野泽,不禁也陷入回忆,不过他很快就回过神来,情由内发,说道:“大王,说起来,那段在猪野泽的日子,苦是苦了些,险也是险了些,可如今回想起来,当时却也算快活!”

    当时大家为了求活这个同一目标,团结一致,从此个方面讲,的确可称快活。

    “孤有些醉了。”

    “明日大王还要去营中犒赏将士,大王若醉,酒宴就散了吧。”

    ……

    酒宴散了,莘迩送令狐乐回到莘家。

    打通的几个宅子分成了三大块。

    原本莘家的宅院,给了令狐乐住;西边一块,给了左氏和宋无暇住;东边一块,莘迩一家住。

    令狐妍款待左氏、宋无暇的酒席,设在右边这块。

    这时,酒席尚未结束。

    莘迩到了院外,听到里边传出来的丝竹乐音和令狐妍的大声笑语,正在踌躇要不要进去,大概是院中听到了动静,院门口出来个女子。莘迩看去,是左氏的心腹宫女满愿。

    满愿一溜小跑到莘迩身前,行礼说道:“将军。”

    “啊?”

    满愿欲言又止。

    莘迩知其意,令扈从的魏述、乞大力等站开。

    满愿低声说道:“太后醉了,在院北侧室小憩。”

    这块院子分前后三进,饮宴的所在是在第二进。便由满愿带路,绕过二进院,到后边第三进院中。院中无人,朦胧月下,唯闻夜雨沙沙之响。至得室前,满愿轻轻敲了两敲。室门打开,梵境露出头来,见是莘迩,急忙请他入内,自则与满愿候於室外廊上。

    室中红烛摇影,暗香盈鼻,寒气为之登祛。

    彩罗幕里,鸳鸯被中,左氏熟美的容颜,跃入莘迩眼帘。

    一双明亮妩媚的眼睛,脉脉含情。

    “将军辛苦了。”

第五十二章 不忧王芥蒂 获报朗垂危

    堆积枕上的黑发如云,发香缭绕。

    莘迩重重地出了口气。

    左氏侧身,葱葱玉指拈起绢巾,擦拭他额头的汗水。

    两人窃窃地说了会儿体己话。

    “阿瓜,灵宝近日对你好像生了些芥蒂。这趟来金城的路上,只要听人提到你的名字,他就强颜欢笑,忧心忡忡的样子。他以为他伪装得够像,但他一个小孩子,有什么城府?都被我看出来了。”在莘迩抓住她的皓腕,把她拥入怀中后,左氏这样轻声地呢喃说道。

    红润的檀口中,呼出的气息,弄得莘迩耳朵痒痒的。

    莘迩直率地说道:“大王为何对臣会有芥蒂,臣心中有数。想来大王的忧虑,应是他在担心,襄武此战胜后,臣在定西民间、军中的声望会因之而水涨船高。”

    左氏语含忧意,说道:“阿瓜,灵宝已经亲政了,你……”

    “太后,臣曾经数次与太后说过,臣之志不在定西,臣之志在驱逐胡虏,恢复中华。臣对太后说过的这些话,悉为臣的肺腑之言,绝非哄骗太后的虚辞!”

    左氏说道:“阿瓜,你的志向我当然知道,你说的话我当然都信。可是现如今,蒲茂已经侵据冀、徐等州,江北诸地尽归其有,秦虏的声势一时无二。这回襄武之战,我定西虽胜,然可以预见,蒲茂一定不会就此罢休,他早晚还是会再来进犯我土,若是灵宝一直对你心存芥蒂,则我担心,或会不利於日后我定西外御氐寇啊!”

    “太后明睿洞见,不愧是定西的圣母王太后!”

    左氏娇嗔地锤了下莘迩,说道:“阿瓜!我给你说正经的!”

    莘迩收起笑容,默然了会儿,开口说道:“太后,大王对臣的芥蒂,臣愚见,其实不见得是件坏事。”

    左氏不解莘迩之意,迷茫说道:“不见得是件坏事?阿瓜,你此话何意?”

    莘迩的眼中露出深谋远虑的光芒,他说道:“太后,蒲茂这回匆匆撤兵,臣想来想去,难有其它缘故,最大的可能,只能是孟朗的病情加重,甚至垂危了!”

    “孟朗病情加重,甚至垂危?”

    “早在两个月前,秦虏犯境之初,就有情报言称,孟朗患病。太后,孟朗是蒲茂的谋主,是他的主心骨,要不是因为孟朗病情加重,那蒲茂怎会在将克襄武之际,突然撤兵?”

    左氏歪头想了想,说道:“……你这么说的话,倒是有这个可能。”

    “所以臣说,大王对臣心存芥蒂,不见得是件坏事。”

    左氏眨着眼,说道:“哦?”

    莘迩说道:“如太后所言,蒲秦现今尽管的确是已尽窃北地,可察蒲秦内部,却是隐患重重。

    “最大的忧患有三个,氐羌贵种与因孟朗而得到蒲茂重用的华士新贵间的矛盾,是其一;氐羌贵种与慕容瞻等降胡贵酋间的矛盾,是其二;氐羌部民和慕容鲜卑等降胡部民间的矛盾,及氐羌、降胡部民与华民间的矛盾,是其三。

    “之所以这三个隐患至今未有爆发,靠的全是孟朗之力。

    “孟朗深得蒲茂信任,故此有他在,蒲秦内部的这三大隐患就能被勉强压住,但是太后,……一旦孟朗不在了?那蒲秦内部的这些隐患,还能被压住么?”

    左氏微蹙柳眉,说道:“阿瓜,你的意思是说孟朗一旦不在,秦虏内部也许就会生乱?”

    “不是也许,太后,是一定。”

    左氏又认真地想了想,觉得莘迩分析得很对,可仍是不能理解这与令狐乐对莘迩心生芥蒂有何干系,便问道:“就算秦虏内部必会生乱,阿瓜,这与灵宝对你生起芥蒂有什么关系?”

    “太后,蒲茂是个什么样的人?”

    左氏把听来的传言道出,说道:“闻听他假仁假义,处处以历代明君为楷模,自诩今之雄主。”

    “不错,他自诩今世雄主。太后,既然是雄主,那他难道能忍下亲征我襄武不克的耻辱么?”

    左氏都已经考虑到蒲茂会再次进犯定西的可能性,那蒲茂自是肯定不能忍下这个耻辱的。

    左氏聪颖,听到这里,约略猜出了莘迩的意思,说道:“阿瓜,你是说如果蒲茂再犯我定西,那你就可趁机,故意叫他知道灵宝对你有芥蒂,诱他贸然进战?从而再次败他?”

    “加上蒲秦内部隐患重重的背景,臣要是能再次败他,太后,就不单单只是‘败他’而已了。”

    “不错!一而再的连次大败,必定会把蒲秦内部的矛盾激起!”

    莘迩笑了笑,说道:“正是!”顿了下,补充说道,“当然,话说回来,太后,臣所言的这一切有个基础,就是孟朗的确如臣所猜,现下病重,且不久於人世。如果臣猜错了,或者孟朗的病竟是好了,那臣适才说的这些,便只能是水中之月,镜中之花。”

    左氏安静了稍顷,说道:“阿瓜,按你如此说,明宝对你的芥蒂,却是不作弥合为好了?”

    今晚,左氏本来是想和莘迩商量出个办法,来消弭令狐乐对他的芥蒂的。

    莘迩垂目,看了看怀中如小鸟依人一般,伏在他胸膛上的左氏,酌量了下措辞,说道:“太后,今晚宴上,大王对我说起了当年猪野泽时的日子。太后,你知臣是怎么回答大王的么?”

    不知是不是想起了猪野泽时,偷偷往莘迩的床铺下藏红果的旧事,左氏的面颊飞起红晕。

    她目若秋波,面带羞涩,问道:“怎么回答的?”

    “臣说,当年那段日子,苦归苦,险归险,却亦快活!”

    左氏悠悠说道:“是呀,是快乐。”

    莘迩抱紧了左氏,庄重地说道:“太后,臣若能得偿志向,愿泛舟五湖,与太后共游山水;若志愿不能得成,臣亦誓死必为太后守住陇地,不令失之於胡!”

    此话入耳,左氏已知他想要表达的是什么。

    壮志如成,不负左氏;志向不成,不负定西。

    相比莘迩的宏图大志,令狐乐一个少年的心思,此时此际,真的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这回与莘迩相见,较之上次相见,左氏觉得他像有不同。

    可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同。

    这会儿听到莘迩的这句话,左氏恍然,找到了莘迩的变化所在。

    她心中想道:“阿瓜越来越有英雄气度了呢!”

    落於莘迩脸上的妙目,不由自主,露出崇拜之色。

    “那孟朗到底是不是病重垂危了?”

    “臣已令关中细作探查此事,不日就会有确凿的消息传回。”

    ……

    次日令狐乐抚巡军营,营中将士对待他的态度虽然尊敬,可明眼人皆能看出,将士们对待莘迩的态度显然更加恭敬,并且恭敬中还有心甘情愿的服气。

    特别是高延曹、罗荡这些将校。

    莘迩的一个眼神过去,他们就大气不敢出;可当着令狐乐的面,他们却敢交头接耳。

    当令狐乐说出要赏赐此战中的有功将士后,不出意外,所有被他“亲切接见”的将士,俱皆以“此战,征西之功也”为回答。

    曹斐个没眼色,还在旁边不住地夸赞淋雨而立、俱皆笔直的营中将士的军容,伸着大拇指,不断地说:“好极了!好极了!”

    这些所见所闻,把令狐乐的心情搞得愈发不快。

    他很想训斥曹斐几句,可又知他自己是无名火,只好把气忍下。

    连带秋雨,也恼人得很了。

    且不必多提。

    只说有关孟朗的消息,於数日后从关中传到了金城。

    果如莘迩所料,孟朗确实是病重不起,已到垂危地步。

    随着这道消息同来的,还有王益富偷偷摸摸跑来,报上的一条消息:“氾丹、麴爽於昨夜私下晋见大王。”

    对这后一道消息,莘迩看似没有十分在意,只是简单地吩咐王益富:“好好地伺候大王!”

    也不知王益富从这几个字中听出了什么东西,摆出心领神会的模样,连声应诺。

    打发走王益富,莘迩看了看汇报孟朗病重的前道情报,独坐室内,忖思良久,下令说道:“请长龄、君长来。”

    外头的乞大力接令,冒雨疾奔,踩着泥水,很快就把张龟、高充找了来。

    张龟、高充入内就坐。

    莘迩把这道情报给他俩观看,待他两个看完,说道:“我准备把此道情报告诉大王,但是在此之前,我想先听听你俩的意见,我陇是否能就此在蒲秦作些事?”

第五十三章 遍问群士策 积极预谋备

    尽管对孟朗病重,张龟、高充已有猜测,然而在看到确切的情报之后,两人还是惊喜不已。

    两人彼此对视了一眼。

    张龟说道:“虽然不太厚道,但若此情报不假的话,这对我陇真是件好事!”

    高充是儒雅君子,言谈行事,素来恪守礼法,却对张龟的此话不以为然,说道:“有什么不厚道的?氐秦,胡寇也,孟朗数典忘祖、认贼作父,今其将死,天谴之也!”

    张龟当真厚道,叹了口气,说道:“好歹他也是当代名士,智谋出众,如今病危,引人嗟叹。”

    高充欲待反驳。

    莘迩叫他俩来,不是听他俩吵架的,便打断了他两人的争执,说道:“这些且不必多说。我请卿二位来,是想听听你俩的高见,咱们能就此作些什么?”

    张龟、高充同时沉默下来。

    两个人各自想了会儿。

    张龟首先说道:“孟朗一旦病故,氐秦必起内斗,冀、并、中、豫、徐等州,氐秦之新得也,根基未稳,龟以为,我陇可趁此机,借由李基,与这些州的义军取得联络。”

    莘迩点了点头,问道:“还有么?”

    张龟说道:“再有就是整顿军备,以待时机。”

    “还有么?”

    张龟抠着稀疏胡须,费力地边想边说:“还有就是不妨与氐秦朝中的华士,进行一下暗中的联络。”

    高充接口说道:“长龄此策甚是。明公,氐胡贵族早就嫉恨孟朗的权势,他如果一死,氐秦朝中的华士定然就会遭到氐胡贵族们的排挤和打击,而这些华士中,并无能与孟朗之威望可比者,他们又一定不会是氐胡贵族的对手,我陇的确是可以借我襄武大胜之威,趁机试试,看能不能争取到他们中的一些投附我陇,或作我陇在氐秦的内应。”

    莘迩抚摸短髭,沉吟了下,说道:“长龄的这几策都不错。”问道,“还有么?”

    张龟没有了,高充有。

    高充说道:“即便氐秦内部会出现混乱或内讧,但单独凭我陇之力,也是很难从它的混乱或内讧中,取得很大的好处的,在这种情况下,外援必不可少。充以为,可以加强一下和桓荆州、拓跋倍斤之间的盟约,这样,当机会到来时,就可以三路进兵,氐胡纵强,势难支矣。”

    外交算是高充的老本行了。

    他会提出这个建议,在莘迩的意料中。

    莘迩见他俩再无别策了,就说道:“你两人把你俩刚才说的,写成上书,我呈给大王。”

    高充看着莘迩起身,讶然问道:“明公,何处去?”

    莘迩笑道:“我去找找千里,问问他的意见。”

    高充、张龟亦起身,恭送莘迩出堂。

    两人自留在堂中,唤吏拿来笔墨纸砚,按莘迩的吩咐,将他俩的建议书写成文。

    暂且不提。

    ……

    莘迩未带太多护卫,只魏述、乞大力等数人随从,撑伞出府。

    乞大力挤眉弄眼,做出许多怪相,以为莘迩没有看到,又吧唧嘴,啧啧发声。

    莘迩瞥了他下,说道:“老乞,你怪模怪样的作甚?”

    乞大力马上拿出钦佩的样子,说道:“明公太礼贤下士了!冒着雨,亲自去找唐使君!小人虽是见识少,亦知这绝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到的!也就只有明公会这般敬士!”

    莘迩一笑,问魏述,说道:“老魏,你不说两句?”

    魏述、魏咸父子的性子相似,皆是不会奉承的。

    他正正经经地回答说道:“末将嘴拙,学不来油嘴滑舌。”

    乞大力急了,说道:“这、这,这怎么是油嘴滑舌?魏校尉,这是我的实心话啊!”往魏述怀中瞄去,却是便在今天早上,乞大力刚送了几根他才从沙州弄来的肉苁蓉给魏述。

    魏述收了他的东西,却不愿违心说话,注意到乞大力的眼神,索性把肉苁蓉从怀中掏出,递给他,说道:“还你!”

    乞大力顿时面红耳赤,说道:“老魏,你、你、你这是干什么!”怎生肯接!

    魏述执意把肉苁蓉塞给了乞大力,快走两步,追上了莘迩的步伐。

    乞大力没奈何,只得把肉苁蓉拿住,瞅着魏述的背影,嘀咕想道:“割了卵子做礼送,你嫌脏,老子还嫌疼!”

    这回襄武之战,乞大力没有从军征战,留在了金城,魏述则不然,却是扈从莘迩,战功颇立,魏述这一板起脸,乞大力还真不敢和他闹翻。

    话说回来,大约也只有魏述这样性子的人,作主君的,才会信任地把亲卫重任交付与之。

    一段小小的插曲。

    令狐妍和杞通来往频密,专门在金城县给杞通买了处宅子。

    唐艾现就住在那里。

    金城县不是大县,穿过两条街道,即到唐艾住处。

    唐艾家的老仆认识莘迩,慌忙引路,请他到堂上坐下,赶紧去通知唐艾。

    等了好一阵儿,才见唐艾披着件鹤氅,手持羽扇,足踏木屐,睡眼惺忪地过来。

    於廊上脱掉木屐,唐艾没有打伞,抖了抖鹤氅上的雨水,步入室内。

    莘迩笑道:“秋雨好眠天。千里,扰你清梦了。”

    唐艾坐入莘迩对面的榻上,伸个懒腰,打个哈欠,说道:“前些时的襄武守城,着实把我熬坏了,这些天动不动就困。有劳明公久候了。”

    “就知道你定是在卧床高眠,所以我专门来找你。”

    唐艾问道:“是有什么事么?”

    莘迩示意乞大力把那道情报递给唐艾。

    唐艾打开瞧看,看罢,睡意尽消,说道:“孟朗垂危,在明公与艾的料中。明公,看来他熬不过今年了,说不定这个秋天他都熬不过去了!他一死,蒲茂无魂矣!”

    莘迩摇了摇头,说道:“千里,不可轻觑蒲茂啊。蒲茂虽氐胡,雄才大略,行仁义之道,断非庸主。不过你说的也不算错,孟朗是蒲茂的文胆谋主,是氐秦朝中的压舱石,他若一死,氐秦朝中泰半生变。我今日访你,就是想听听你对此的高见,你觉得我陇可借机作些什么?”

    唐艾早就想好了,不假思索,对答如流,摇着羽扇,说道:“至少有三件事可做。”

    “都是哪三件事?”

    “扩招明春武举以充下级军吏;招募义士健儿以补各营战损;夯实陇、沙等州府兵以充实预备兵力;严格落实勋官制以振奋士气,……简而言之,养兵练武以待良机,此其一也。”

    莘迩问道:“其二呢?”

    “方下已秋,即将入冬,趁今冬百姓农闲,召集秦州百姓,在陇西、天水郡界修筑坞堡,既以此来加强武备,同时也可以此来赈济贫民,……明公是知道的,这次襄武之战历时两个月,陇西郡的百姓饱受战火之苦,若无朝廷赈济,日子是要过不下去了的。”

    莘迩问道:“其三呢?”

    “北攻陇山西麓的秦虏诸垒。”

    莘迩说道:“北攻陇山西麓的秦虏诸垒?”

    “这么做有两个好处。”

    莘迩说道:“愿闻其详。”

    “陇山是关中腹地西部的天险阻碍,我军如能把陇山西麓,乃至陇山东麓的秦虏壁垒尽给拔除掉,那么咸阳就在我军的俯瞰之下了。秦虏倘生内乱,我军就可不但沿渭水而进,并可沿泾水而下,加上上郡、朔方之我军,三路进攻咸阳!这是第一个好处。”

    泾水是关中西部的另一条大河,发源於陇山。

    渭水大致呈西、东流向;泾水大致呈西北、东南流向。

    泾、渭两水交汇於咸阳北边。

    莘迩抚髭沉思,想了一会儿,说道:“秦虏在陇山驻兵不少,此其一;陇山险要,此其二,我军恐怕不易攻拔陇山两麓的秦虏壁垒吧?”

    “这就是艾说的第二个好处。”

    “这是第二个好处?”

    唐艾微笑说道:“如能攻下陇山,自然最好,如是不能,或者不易,我军却也能够借此把秦虏的注意力给吸引到陇山去,从而有助於陇西、秦州战后的恢复和休养元气。”

    “千里,你这是以攻为守之策。”

    唐艾摇扇说道:“知艾者,明公也。”

    “好,我这就回州府,把你的这三个建议写入上书,一并呈给大王。”

    听莘迩说到令狐乐,唐艾犹疑片刻,说道:“明公,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我之间没什么当讲不当讲的。”

    唐艾说道:“明公,大王此次来金城劳军,艾於旁观之,对明公虽表面礼重,却似内在疏远。”

    “哦?你也看出来了?”

    唐艾愕然,说道:“艾不解明公之意,何谓艾也看出来了?”

    “我拜托你件事。”

    唐艾说道:“明公请讲。”

    “你回去秦州以后,有意也好、无意也罢,可把大王与我疏远此事,说与你州中知。”

    唐艾更是愕然,说道:“明公,这是为何?”

    “你想想,想想你就懂了。”

    送走莘迩,唐艾转回后宅,走没两步,蓦然想通,顾首向后,望向莘迩离去的方向,挥羽扇而作笑,说道:“原来如此!”

    ……

    将唐艾的三个建议补充进张龟、高充所写的上书中,莘迩拿着,求见令狐乐。

    在堂上,见到了麴爽、氾丹。

    不知令狐乐几人适才在说些什么,莘迩到堂中时,三人都没再说话。

    感受到氾丹投来的视线火辣辣的,莘迩投目与他对视,氾丹丝毫不作避让。

    莘迩冲他点了点头。

    氾丹高傲地扬起了脸。

    莘迩向令狐乐下揖行礼,先把汇报“孟朗病危”的情报给令狐乐,继而把写成的上书也给了他,静静地等令狐乐先后把之看完,说道:“大王,此数策分是唐艾等人所献,下官以为,俱可用也,不知大王何意?”

    麴爽、氾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看一下莘迩,看一下令狐乐。

    令狐乐叫陈不才把这两道文书递给麴爽、氾丹,待其两人看罢,问道:“卿二人意见何如?”

    此次襄武之战,麴爽大失脸面,他有心挣回些分,遂说道:“目前还仅是情报据言,孟朗究竟有无垂危,真相尚不得而知。我定西才经过鏖战,兵卒、士民都急需休养,当此之时,臣以为,似不宜再生事端,不如且缓待之,等消息确实无疑之后,再作议论不迟。”

    氾丹虽然反对莘迩当权,但他性子刚强,实际上是个主战派,不赞同麴爽的表态,大声说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不管孟朗垂危是不是真的,既然有此情报,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臣之愚见,预先着手作些准备,总不为错。”

    莘迩朝氾丹投来欣赏的目光。

    氾丹暗哼一声,扭脸一边,心道:“因为这回的襄武之胜,你个莘阿瓜越发气焰熏天!金城将士,居然是只知你阿瓜,不知大王矣!你在定西一日,我定西一日就不能得安!我是必要把你和你的党羽爪牙在我朝中驱逐个干干净净的!我这次只是秉公论事,决非是与你缓和!”

    令狐乐心道:“孟朗若是果然垂危,对我定西乃是大大的好事!说不定,我定西还能趁隙反攻秦虏!氾丹所言不错,预先就此作些准备,总是没错的。……将来反攻,决不能像这次,孤是绝对不会再听母后、张浑他们的劝说,是一定要亲征不可的!”

    做出了决定,令狐乐说道,“将军上书中所议诸策,俱皆上佳,就按此行之!”

    麴爽失落不已。

    ……

    莘迩当天写信两封,遣人赴谷阴,送去给黄荣和羊髦,也是就孟朗病危的这道情报,询问他俩有何相应的针对之策。

    金城到谷阴的驿道,已於此前修缮完毕,来往通信的速度得到了加快。

    六百里地,只过了四天,黄荣、羊髦的回信就送到了金城督府。

    黄荣在回信中提出了三条建议。

    首先,把河州州府从唐兴迁到金城。

    其次,调张道将任西平太守、领护羌校尉。

    再次,仿各州府兵轮番上值谷阴此既成之制,令州郡兵也鹿饭上值谷阴。

    羊髦在回信中也是提出了三条建议。

    分别是:明春开文举;巩固均田;外尊唐室。

第五十四章 挟胜陇变革 先从崔瀚始(上)

    果然是术业有专攻。

    看了黄荣、羊髦的分别的建议,莘迩不禁这样想道。

    羊髦的三条建议俱是从大处着眼。

    开文举,也就是科举,目的是为了巩固和加强莘迩的政治基本盘,并且不是一次性的加强。文举此制一旦确立,成为正式、持久的制度,寒士、侨士就能持续不断地进入到政治中来,定西的政治格局就会出现根本性的变化,门阀政治就将会慢慢地、最终地退出历史的舞台。

    如果说开文举面向的是寒士、侨士,巩固均田,面向的就是广大的百姓。

    巩固百姓已经得到的切实的经济利益,从而更加地竖立莘迩在民间的德望。

    并且将像均田制是府兵制的基础一样,经济决定上层建筑,从某种方面来讲,均田制并且与开文举也是相辅相成的。只有大多数的老百姓有了地产,脱离了赤贫状态,他们的子弟也才有可能去学习文化知识,而又只有更多的百姓学习了文化知识,文举的考生才会越来越多。

    外尊唐室这一条,不必多说,这是政治号召,是大义。

    早在襄武此战之前,莘迩对蒲秦发动的舆论战中,他就特别强调大义。

    只不过,舆论战里强调的大义,主要是面对蒲秦国内的士人、百姓的,羊髦这时提出的这个“外尊唐室”,主要指的则是在定西国内提倡此点,也算是对前者的一个补充和扩展。

    这三条建议,每一条都说到了莘迩的心里。

    羊髦、黄荣的来书是晚上到的,莘迩看他俩来书的地点,乃是在刘伽罗的屋里。

    看到“外尊唐室”,拿着羊髦的上书,莘迩喟叹起身。

    刘伽罗跪坐席上,本在为莘迩揉肩,忙也起身,说道:“大家,心情不快么?”

    “为何这么问?”

    刘伽罗关注着莘迩的神色,说道:“贱婢闻大家叹息。”

    “我叹息不是心情不快,是觉有知音啊。”

    “知音?”

    莘迩晃了晃手中的羊髦此书,说道:“士道者,我之知音也。”知道刘伽罗对军政不感兴趣,便也就没有给她详细地说,顿了一下,旋而笑道,“伽罗,惜乎你无兄弟,要不然明年开了文举之后,倒是可以参考一试,说不定能中个举,亦是我座下之头批门生矣!”

    文举是莘迩久思欲行之策,刘伽罗虽不关心军政,毕竟是莘迩的妾婢,曾经在家听他提及过,遂问道:“大家决定明年开文举了么?”

    莘迩点了点头,说道:“明年便开!”

    刘伽罗本就性子温柔,随着年龄增长,有了孩子,更是越来越贤妻良母,顺着莘迩的话,聊了两句莘迩公务上的事,底下就不知该说什么好了,端起酪浆,奉给莘迩。

    莘迩没有饮,将羊髦的上书给她,示意她取黄荣的上书。

    刘伽罗把黄荣上书奉上。

    莘迩就站在门口,於夜风的吹拂下,接着观看黄荣之书。

    黄荣提出的三条建议,表面来看,东一榔西一锤。

    但扫眼看下,莘迩已看出他此三条建议的根本所指。

    三条建议,指向的都是一个人,即麴爽。

    将河州州府从唐兴迁到金城。

    麴爽的大本营现在唐兴,州府一迁到金城,等於是河州的政治中心变成了金城,那唐兴显然就会被边缘化,麴爽在河州的政治影响力也就会随之而被边缘化。

    调张道将任西平太守、领护羌校尉。

    西平位处唐兴西边,两郡相邻,——同时金城位处唐兴东边,两郡亦相邻。

    西平、唐兴、金城三郡,皆位处湟水南岸,三个郡一字排开。

    张道将任了西平太守,西平就能与金城西、东呼应,更进一步地弱化唐兴,对身在唐兴的麴爽形成夹攻之态。

    除此以外,更加重要的一点是,西平是麴爽的家乡,把张道将这个“莘迩政治盟友张浑”的从子调过去任太守,对麴爽在河州士人中的声望会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仿各州府兵轮番上值谷阴之成例,令州郡兵也轮番上值。

    这一条,则是在军事上打击麴爽。

    麴爽现在的部曲还有不少,上万人,长期地聚集在唐兴等地,既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威胁,也不利於莘迩对之分化、瓦解,进而化为己用。

    可如果把这些兵士分批、分次地调到谷阴上值,即可一方面削弱麴爽能够直接调配的军事力量,一方面利用两边的暂时分开,从中下手,进行分化、化为己用等事。

    目光投向院中的暮秋夜色,莘迩嘿然,心道:“景桓却是颇有痛打落水狗的气势!他的这三策,我俱可用之。……只有一点,他建议迁张道将为西平太守、领护羌校尉,合适么?”

    思之再三,觉得合适。

    一则,麴氏在河州族望很高,是河州的头号士族,要想在麴氏的家乡西平弱化麴爽的政治影响力,就只能选用一个族望足能与麴氏抗衡的人出掌西平。

    张道将家族望高,张浑如今又领尚书事,很合适。

    二来,东南八郡多羌,西平郡的羌部不少,麴爽帐下就有许多羌人,是以要想弱化麴爽的影响力,这个新任的西平太守便必须领护羌校尉此职,可又不能只是把这个职位授任给之就完了。徒领职务,而无实力,自然是不成的,还得有相应的实力配套才行。

    张道将的两个从兄,张道岳久戍边地,包括这回的襄武之战在内,数历陇秦大战,功劳多立,张道崇是河州郎将府的郎将,管着河州八郡万余的府兵,不说莘迩的支持,只他这两个从兄而下在定西、正在河州军界的名气,就能给张道将在实力上的足够的支持。

    而且,经过在祁连郡的这么些时月的任职,张道将而下也有与胡人打交道的经验了。

    祁连郡是定西的大牧场,牧场中多有为定西养马的胡牧,张道将没少和他们接触。

    由张道将想到了他的“义弟”拔若能。

    莘迩心道:“拔若能自到祁连以今,在养马此务上,勤勤恳恳,张道将多次上书称赞於他。拔若能长子平罗,忠孝可嘉,纵比唐之节士,不逊色也。马政,是重要的军政,不宜假手他人,张道将卸任祁连后,不妨迁拔若能继任太守之职。”

    尽管大力提倡“唐胡一家”,极力施行唐化诸胡的各项政策,尽量地使陇地诸胡部对定西政权产生归属感,可放眼於下的定西军政两界,从军的胡人甚多,任将校的胡人也不少,然而出任一郡太守这样政治方面长吏的胡人却还是一个也无。

    “秦虏且以广宗掌秦州,我定西焉可无胡人郡守?任了拔若能为祁连太守,也可算是向蒲秦境内的鲜卑、杂胡诸种示明了我的一个政治表态吧。”

    思量酌定,一阵夜风卷来,卷起他的衣襟,飒飒作响。

    莘迩再望了眼夜色,月光如水,凉意如莲。

    襄武虽胜,尽管情报言称孟朗垂危,料蒲秦内部或会生变,可是长路漫漫,恍如当前之季,又如眼下之夜,春尚早,夜尚深,莘迩却是丝毫不敢松懈。

    “大家,天晚了,夜凉,不如回室中去?”

    莘迩这才发觉,刘伽罗竟是一直静静地陪立在他的身后。

    探手把她抱住,温香入怀。莘迩拥着她,步还室内。

    秋虽已暮,犹有傲霜之菊,不畏风寒。

    月色明亮,一夜花香。

    ……

    黄荣、羊髦的各条建议,莘迩不准备亲自告诉令狐乐。

    他回信黄荣、羊髦,令他俩等令狐乐回到谷阴后,由他俩上书进言。

    四天后,令狐乐起驾还都。

    莘迩等送到郡界,至湟水岸边方至。

    远望着前呼后拥下,令狐乐等的车驾驰上石桥,过河远去,莘迩等这才返回。

    回金城的路上,莘迩握住蹀躞带上新多的鞶囊,回想昨晚令狐妍给左氏等的践行宴上,满愿、梵境受左氏之命,伴舞而唱的那首江南民歌,心神摇动。

    “芙蓉始怀莲,何处觅同心?俱生世尊前!折杨柳,捻花散名香,志得长相取。”

    “莲”者,“怜”也。“世尊”、“捻花散香”,都是佛教用语。这首歌唱的是一个女子在寺庙的佛陀神像前,诉说自己心中的愿望,祈求佛祖保佑她和她的爱人能彼此忠诚不二。

    ……

    曹斐、氾丹等跟着令狐乐一起回了谷阴。

    临别之际,曹斐又一次竖起大拇指,没有再呼莘迩的小字,而是唤他的字,连声对莘迩说道:“幼著,这次襄武之战打得漂亮!我佩服得很,自愧不如。好极了!好极了!”又凑近莘迩,悄声说道,“有我在,谷阴你放心!”退开半步,复道,“好极了!好极了!”

    却也不知这后边两个“好极了”,仍说的是莘迩大胜好极了,还是说有他在谷阴,谷阴会“好极了”。说来亦真是怪了,以前不见曹斐有“好极了”这个口头禅,此次相见,十来日里,却是次次见面都能听到他说好几遍这三个字。

    麴爽没有再去金城,直接西行,还唐兴郡。

    莘迩特地与他辞别。

    想着根据王益富的密报而观察到的,这些天麴爽的确是与氾丹来往甚多;又想象着黄荣的三条建议被他闻知后,他可能会有的表现,莘迩神色不变,笑容可掬,还专门从车中出来,下揖作礼,至少看起来待他是相当的礼重。

    麴爽勉勉强强地也下车回礼。

    瞧着他的车马仪仗离开,莘迩摇了摇头。

    打算明天再走的唐艾,从於莘迩左右,问道:“无缘无故的,明公摇什么头?”

    莘迩说了一句几天前对唐艾说过的话。

    “你想想,想想你就懂了。”

    ……

    咸阳,宫城。

    阴冷的偏殿中,蒲茂木呆呆地坐着,泪水滚滚而下。

第五十五章 挟胜陇变革 先从崔瀚始(下)

    “孟师、孟师,你怎么就弃孤而去了呢?孤大业未成,孟师与孤的壮志尚且未遂,孟师,你怎么就弃孤而去了呢?孤还想着,等天下一统,海内混一,这世间再无战乱,万民复得休养生聚的时候,孤与孟师,回孟师家乡,与孟师饮於东海之滨!孟师,你怎么就弃孤而去了呢!”

    蒲茂的泪水潸潸,悲痛欲绝。

    “大王,请节哀。”

    蒲茂揪住胸口,说道:“孤不是哀,孤是痛,是痛啊!”

    这话没有逻辑,但现下当然不是争辩之时,侍立殿中的仇畏没有就蒲茂此话接言,顺着自己的话,说道:“大王,孟公已逝,而今当务之要,臣愚见,是尽快循制为孟公安排后事。”

    蒲茂怔怔地坐了会儿,抹了把眼泪,说道:“把孟师给孤的遗奏拿来。”

    季和、向赤斧也在殿上。

    两人眼圈红红的,亦是泪水不止。

    向赤斧捧着孟朗的遗书,呈给蒲茂。

    遗书上的字不是孟朗的字。

    这是孟朗於昏迷中偶然醒来的间隙里,艰难口述,由向赤斧代笔而写成的一道遗书。

    遗书没有写完,未毕而止。

    主要的内容有三个方面。

    第一个,北地新得,大秦在这里的统治还不稳定,建议蒲茂於此次的襄武战后,暂时不要再发动战争了,而最好是把施政的重点转到消化北地、融合北地上。

    第二个,等到北地融合的差不多后,可以再次用兵陇州,以接触大秦的后顾之忧。

    第三个,孟朗谈到了江南的唐室和国中的鲜卑等降胡。

    向赤斧记录的孟朗的原话是:“唐虽僻陋吴、越,乃正朔相承,天命犹未失也。臣没之后,愿不以唐为图。候安北地,继收陇土,复徐图之可也。鲜卑、羌虏,我之仇也,终为人患,宜渐除之,以便社稷。”

    鲜卑者,指慕容瞻为首的慕容鲜卑诸部;羌虏者,指姚桃为首的姚羌诸部。

    孟朗慈爱可亲的面容,隐隐浮现奏折之上。

    二十年前,孟朗应蒲茂父亲的礼聘,出就蒲茂的老师。

    两人初次相见。

    一个正当壮年,器宇轩昂;一个垂髫童子,天真可爱。

    十年前,蒲茂年岁渐长,学有所成,观朝廷政事,深觉非是王道,为国家的前途忧心忡忡。

    两人常常密议。

    一个针砭时弊,谋深虑远;一个认真倾听,膺服至极。

    到最终秦州兵变,蒲茂举旗聚众,东入咸阳,废杀蒲长生,自立为王。

    两人从师生,变成了君臣。

    赖孟朗之力,大秦的朝局很快就得到了稳定。

    用孟朗诸政,大秦的国力得到了快速提升。

    於是,积多年改革新政之功,若雷霆万钧之势,去年先灭慕容魏,继灭徐州贺浑氏,万里江山,江北十余州,由此尽为秦土。

    战乱百年,入主中原的诸胡,无有如今日大秦之盛者。

    往事历历在目,斯人已势,不复可再见也。

    再也不能听到孟朗谆谆的教诲,再也不能听到孟朗的政策军谋,再也见不到孟朗的欢畅笑颜。

    泪水不能抑制,沾湿了蒲茂的胡须,沾湿了他衣襟。

    落到孟朗的遗奏上边,一滴滴的泪水绽开,模糊了字迹。

    随之模糊的,是孟朗的容颜。

    蒲茂感到心中空了一大块,伸手向虚空,也许是试图把渐行渐远、身影渐渐消失的孟朗抓住。然而他看到的,只有负手而行的孟朗,不顾他的连连呼唤,在经过悬於壁上的海内堪舆图时,略略顿住,手往上指了几指,然后行到殿门口后,回过头来的一笑。

    那笑,依旧是那般慈祥。

    “孟师……”

    孟朗步出殿门,身影消散在了殿外的秋日光中。

    寂静的宫苑里,忽似有虎啸传来。虎啸随风四散,终重归於静。

    “父王,节哀!”

    蒲茂的庶长子蒲广和嫡长子、世子蒲博伏拜在蒲茂的座下,垂泣说道。

    “天不欲使吾平一**邪?何夺吾孟师之速也!”

    蒲茂眼前一黑,险些从座上摔下。

    ……

    翌日,蒲茂圣旨传出。

    赠孟朗侍中,丞相余如故。给东园温明秘器,帛三千匹,谷万石。谒者仆射监护丧事,葬礼一依前代秦朝时大将军故事。谥曰武侯。朝野巷哭三日。

    又次日,蒲茂圣旨下达。

    擢季和尚书省左仆射;向赤斧中书省侍郎;吕明司隶校尉。

    迁孟朗子侄数人,分任清贵显职。

    召崔瀚还朝,迁门下侍中。

    ……

    仇畏家。

    仇泰怒声说道:“孟朗老匹夫,死就死了,还留什么遗奏!大王也真是的,怎就会听他的话,拔擢季和、向赤斧,还用吕明做了司隶校尉?吕明算个甚么东西?他有什么资格任司隶校尉?更过分的是,崔瀚一个降臣,凭什么得任门下侍中?”

    季和等人的升迁,都是孟朗在遗书中的建议。

    蒲茂尽皆从之。

    主位上的仇畏睁开眼,瞅了下仇泰,说道:“孟朗,大王之师也,你不可无礼。”

    仇泰哼了声,说道:“也就是沾了曾为大王之师的光!大王才会这般信用於他!活着的时候,把持朝权;於今死了,还影响大王!”

    两败於李基、张韶、赵染干之后,仇泰狼狈地回到了咸阳。

    看在仇畏的面子上,蒲茂没有惩罚他。

    仇敞说道:“阿兄,大王的圣旨已降,季和等人的迁任已成事实,现在再发牢骚亦是无用。”

    仇畏说道:“那就这么默不作声?好不容易,孟朗死了,我等总算等到了出头的时候!却如何能够坐忍季和诸辈继孟朗后,分掌朝中大权?”

    仇敞与仇泰说道:“阿父,儿与朝中诸公商议过了,诸公皆欲举荐阿父接任录尚书事。”

    录尚书事,本是孟朗的任职,孟朗现在去世,这个职位也就缺了出来。

    仇畏虽是秦之司徒,贵为三公,但三公到底是虚衔,论实权,比不上录尚书事。

    在座的都是自己人,不是子侄,就是心腹,仇畏亦不遮掩,听了仇敞此话,他沉吟多时,说道:“若是举我继任录尚书事,大王应是不会不准,却司隶校尉此职,至关紧要,不能由吕明担任!”

    司隶校尉有权弹劾百官,手下且有兵,实是京畿的一个重要力量。

    当年蒲茂篡权自立以后,孟朗最先出任的就是此职。

    仇泰说道:“阿父说的是,不错!吕明与季和、向赤斧,皆孟朗之爪牙也。司隶校尉此职,决不能落入到吕明手中!否则,他与季和、向赤斧一唱一和,对咱们会是个麻烦!”迟疑说道,“可是大王对孟朗是极其信任的,任季和为司隶校尉,这又是孟朗的遗嘱,……阿父,咱们若举他人以代之,大王不一定会允许吧?”

    “若举他人,大王必不会允。”

    “阿父的意思是?”

    “如举长乐公呢?”

    “长乐公?”

    长乐公,便是蒲茂的庶长子蒲广。

    “这回攻陇之战,长乐公从征军中,我闻大王曾屡次称赞於他。那么,授以司隶校尉之任,来进一步地对他进行锻炼,这大概是会合大王心意的吧?”

    仇泰、仇敞等互相顾视。

    仇泰说道:“阿父,还是你高明!”

    仇敞说道:“司隶校尉不能由吕明出任,阿父,门下侍中也断然不能由崔瀚任之!”

    门下省掌侍从天子左右、赞导众事、顾问应对,天子外出,则侍从参乘等事,是天子的近臣。成年累月地待在天子身边,就算是个笨人,也有可能会获得天子的亲近好感,况乎崔瀚文采风流?如果随之由之,那崔瀚就很可能会成为下一个孟朗。

    相比司隶校尉,事实上,崔瀚的门下侍中此任,才更是仇敞在意的。

    仇畏问道:“你有什么办法?”

    “现在阻止的话,肯定是阻止不了的。惟今之计,儿以为,还是唯有从他污蔑我国族祖先这一点入手,只要能把打大王惹怒,那么他门下侍中此职,自亦就当不成了,并且……”

    仇畏问道:“并且怎样?”

    “并且咱们还能借此打击季和、向赤斧诸辈,我听说,季和与崔瀚常常通信,关系很近。”

    仇畏颔首说道:“言之有理。”

    仇泰蹙眉说道:“可是之前咱们千方百计,多方设法,让他刊石立碑,将其所编之私史公之於众,以望能以此激怒大王,他却至今都没有这么做。咱们还能怎么办,才能让他惹怒大王?再把他编的私史呈给大王么?大王上回没有怪罪。就再呈上,怕也无用。”

    蒲茂是个好面子的,只有舆论大哗,才有可能迫使他羞恼成怒,惩治崔瀚,但是崔瀚一直到现在,还没把他的私史公之於众,要想借此来打击他,的确是有点难。

    仇敞已有对策,满脸都是睿智的样子,说道:“我有办法,能让他刊石立碑,公布他的私史!”

    “是何办法?”

    仇敞说道:“我叫王道玄给他去书一封,以‘孟公今亡,士无首也,大王好儒史’为由,劝他刊文於石,下扬其名,上获帝心!”

    仇泰眼前一亮,拍手赞道:“唐儿无不钓誉沽名,尽是好名之徒,崔瀚自诩北士之首,今孟朗病死,他一定会奢望能够接替孟朗,成为新的华士之首,从而操权我朝。王道玄此书一去,他定然上钩。好计策啊!……却是王道玄,肯去这封书么?”

    “弟以高官许之,他欣然乐意。”

    ……

    半个月后,朝中某个权贵之子夜行咸阳,犯了宵禁,被新任的司隶校尉吕明责罚。

    两边闹起冲突,搞得动静很大,弹劾吕明擅权的奏章十几份。

    仇畏上书,以为吕明资威不足,不足以掌司隶校尉重任,举荐长乐公蒲广任之。

    蒲茂许之。

    与此同时,回京途中的崔瀚接到了王道玄的信。

    崔瀚犹豫,要不要兴师动众的出这个风头。

    从其入都的族中子弟、朋友们俱皆认为,王道玄的提议不错。

    数天后,崔瀚回到了咸阳。

    拜见过蒲茂,以季和、向赤斧等为首的城中唐士纷纷到崔瀚家中拜访他,并有一些名僧也前去拜谒。其中有个借住在名寺大兴善寺的西域名僧,算是崔瀚的老相识了,以善卜闻名,给崔瀚卜了一卦,结果是四个字:“因石而兴”。

    崔瀚遂定心意,令子弟在城郊选择合适场所,打算把他经、史方面的著作悉数刊石,建造碑林,公之於众,任人观看。

第五十六章 白虏复掠氐 仇敞不求报

    幽州,蓟县。

    前慕容炎在蓟时的驻跸地,是被封在蓟的一个慕容氏王公的住宅。

    住宅位处城南,邻近府衙,占地甚大,论面积,足有寻常的两三个“里”那么大,屋舍上百间,亭台楼阁、苑林泉池,一个不少。

    现在,这所宅院归了苟雄。

    十月中,这天,苟雄接到了咸阳朝中发来的诏书。

    诏书里说了孟朗病故等近期蒲秦朝中发生的诸事。

    蒲茂命令苟雄务必打起警惕,以防窜逃至辽东等地的慕容瞻得悉以后,可能会趁机进犯。——毕竟孟朗是大秦的谋主,这件事是天下各方势力人尽皆知的。

    苟雄看完了诏书,把诏书放到一边,提起袖子,往眼下去抹。

    堂中坐着其帐下的爱将啖高等人。

    啖高分明看到,泪水从苟雄眼中流出,大吃了一惊,慌忙问道:“明公,发生什么事了?朝里出什么变故了么?”想到了一种可能,失色说道,“不会是大王……?”

    苟雄怒骂道:“你乱说什么!大王好的很!”

    “那明公缘何看罢诏书,竟是垂泪?”

    苟雄擦净了眼泪,咳嗽了声,说道:“孟朗病死了。”

    堂中诸人面面相顾。

    啖高是吃过孟朗亏的,要非当时苟雄救他,只怕他的人头早就被孟朗砍下,被孟朗用作震慑三军了,因此他对孟朗实是衔恨,顿时喜色满面,说道:“孟朗那老狗死了?明公!这是大好事啊!孟朗那老狗,自恃得大王宠爱,一向来跋扈气盛,便是明公以外家之贵、以大王之爱,亦多受此辱!……明公,你却怎么哭起来了?”

    “我这是高兴的了。”

    搞了半天,是开心的眼泪。

    不过,话虽这么说,究苟雄心底,其实他在看到这个消息后,也不尽然都是开心,亦有些震惊、可惜之类的情绪在内。说到底,孟朗的才干、能力、战略眼光,经过这些年月,随着慕容氏、贺浑氏的相继被攻破,苟雄再是嘴上不服,心里也还是颇为佩服的。

    他心中想道:“孟朗也就六十来岁吧,死的早了些,要能晚死几年,对大王、对我大秦应能有更多帮助。不过死了便就死了吧,我大秦而今掩有北地,只剩江左、陇地未得,就是无有孟朗,以大王的英明神武,以老子的勇猛敢战,海内亦可定矣!”

    正思忖间,外头军吏来报:“沾水草场的白虏与齐折部打起来了!”

    沾水,是蓟县东边一条较大的河水。齐折部,是氐人的一个大部。蒲茂此前下旨,把关中境内的氐羌土著各部,迁出了许多去到北地的诸个州郡。沾水岸边的此个齐折部,就是因为蒲茂的那道圣旨,而从关中远迁至此的。——当然,齐折部的部民甚众,迁到这里来的并非是其部所有的部民,只是一小部分,约三四百家。

    苟雄问道:“为什么打起来?”

    不等军吏回答,啖高怒形於色,拍案骂道:“他娘的!明公,还能是什么缘故!不用说,肯定又是因为争夺草场!”

    那军吏说道:“明公,正是如此。白虏侵占了分给齐折部的草场,齐折部与他们讲理,谁知他们居然蛮不讲理!不仅不肯把侵占的草场还给齐折部,还打伤了齐折部好几个人。据齐折部的上禀,他们部中的羊马且被白虏抢走了数百头。”

    苟雄嗤笑着瞅这军吏,说道:“你他娘的当老子是三岁孩童?什么白虏侵占齐折部的草场?你说实话,是不是齐折部主动挑衅,找的事?”

    蓟县周边多水,水边多上好草场。

    此地本有慕容鲜卑、乌桓等各胡部错杂久居,这些草场都是有主的。包括齐折部这数百家在内,前后被迁至此的两千多家关中氐羌到后,苟雄奉旨分给他们的草场,实际上都是从慕容瞻鲜卑、乌桓等草场的原主人那里拿来的。慕容鲜卑、乌桓诸胡对此当然不满,可蒲秦是秦魏此战的胜利者,他们作为失败者,即便有怨言,也敢怒不敢言;相反,得了草场的齐折等部的部民则仗着胜利者的身份,却贪心不足,倒是时常侵占周边的慕容鲜卑、乌桓等部草场。

    此类事已不是发生过一次、两次。

    而每次下边上报,都与这军吏刚才说的相像,次次皆颠倒黑白,说是鲜卑等部民侵掠氐羌部民。

    那军吏挠头讪笑,说道:“启禀明公,是不是齐折部挑的衅,下吏实亦不知,反正他们就是这么报上来的。要不,明公召那齐折部来报信的小率见见?”

    苟雄哼了声,说道:“罢了!”命令啖高,说道,“带上两百骑兵,你去看一看,若是齐折部找的事,就叫他们老实回去,不要侵占鲜卑奴的草场!若是鲜卑怒先找的事儿,就叫他们把侵占的草场还给齐折部,抢走的羊马也还给齐折部。”

    啖高起身接令。

    苟雄交代说道:“大王一再降旨,令我等不许欺凌鲜卑、乌桓诸奴。你要记住了,不准乱打乱杀。”

    啖高应道:“明公放心!末将必会是秉公处置。”

    出了蓟县城,啖高从城外营中召了两百骑兵,东至数十里外的沾水西岸,到了两边起争斗的草场,却是压根不问青红皂白,就杀入到了那“侵占齐折部草场”的慕容鲜卑部民的驻地,杀了几个桀骜的,将该部酋率捆绑起来,当众鞭打。

    齐折部的部民跟着他,四处乱抢。

    直闹到傍晚,啖高才带着骑兵和齐折部的部民离开。

    河流呜咽,风卷半人高的黄草,景状凄凉。该鲜卑部的部民望着被鞭打得奄奄一息的部率,望着狼藉的营地,望着啖高等驱赶着抢到的羊马扬长而去,无不悲愤至极。

    ……

    自幽州而南,过冀州,至豫州。

    前魏之都邺县西南三百里,唐之旧都洛阳东北两百里,位处两都之间的荥阳县。

    县城北边,一个不大的乡里。

    大约四五十人的羌兵,踏着暮色,提鸡赶猪,兴高采烈地从向“里”中出来。

    在他们的身后,隐隐传出孩童、妇人的哭泣之声。

    这数十羌兵,是一个“队”的,队率不太满意他们的收获,一边整理还没穿整齐的衣服,一边说着家乡的羌语方言,教训摇头晃脑、心满意足的部下们,说道:“前天慈利那小子弄到了什么东西,你们没有瞧见么?两个小金佛!我专门咬了一口,纯金的!里头也是金子,不是镀金的铜!沉甸甸的,只拿在手里掂上一掂,就叫人觉得快活!”鄙夷地瞅了眼兵士们提着的鸡、赶着的几头猪,说道,“再瞧瞧咱们,这叫什么?和他一比,叫花子啊!”

    一个什长赔笑说道:“慈利那家伙运气好,再说他前天去的是个坞堡,坞堡里的好东西自然就多。大人不要生气,等下回休沐放假,咱们也寻个坞堡!”

    “哎呀,要说坞堡,还得是郑家的那两个坞堡,个个小城也似,堡内的好东西必然不少!”

    郑家,即郑智度他家。

    郑氏是荥阳的头号豪强,郑智度在朝中任官倒也罢了,关键是郑家颇有族兵,实力不弱,听说便是邺县的蒲洛孤对郑家也是相当礼敬,就算知道他们家坞堡里的值钱物事堆积如山,这队率却也心知肚明,知晓轮不到他去占郑家的便宜,过过嘴瘾而已。

    ……

    荥阳向东,过了洛阳,入进关中,再过潼关。

    三百余里外,渭、泾等水环绕中,无垠的良田沃土,平原上耸立巍峨的雄城一座。

    即是咸阳。

    孟朗死后,蒲茂悲恸难抑,辍朝半月之久。

    过度的悲恸,导致蒲茂病倒。

    好在医生开药对症,苟王后、张妃、慕容妃等后妃及青鸟等近侍伺候殷勤,加上曾得过蒲茂恩眷的慕容宗室、慕容妃之弟少年凤凰的入宫问安,蒲茂乃才日渐好转。

    这日闻得崔瀚到了,蒲茂传旨召他入宫来见。

    崔瀚接旨,急忙冠带齐全,便入宫中。

    在小殿里,见到了蒲茂。

    崔瀚是个正统的儒生,恪守礼仪,伏拜过后,起得身来,躬身垂目,眼往地上看,不敢去看蒲茂的龙颜。

    蒲茂说道:“先生不必拘礼。”吩咐青鸟等侍从,“快请先生落座。”

    崔瀚听出蒲茂的声音带着疲惫,显是病尚未尽好,再次伏拜,说道:“大王,孟公撒手尘寰,驾鹤西去,固我大秦之失也,大王固然心痛也,然大王,我大秦之主也,亿兆士民之君父也,臣斗胆恳乞,愿大王以天下为重,以万民为重,务要保重龙体。”

    不提孟朗还好,提起孟朗,蒲茂的眼登时就又红了。

    “孟师弃孤,孤心极痛!”蒲茂举袖掩面,平复了好一会儿,心情才略定下,饮了口青鸟奉上的茶汤,见到崔瀚依旧伏於地上,赶忙说道:“先生快些请起落座。”

    崔瀚起来,乃入榻坐下。

    蒲茂整理了下语言,诚恳地说道:“孟师在世的时候,屡次向孤推举卿,言卿国士是也,宜委重用。先生此前和孟师一道,向孤进言的三长等制,也确实都是良策,今於冀、豫等州行之有日,甚有成果。孤本是欲把尚书台事托付於给先生的,但考虑到先生北士也,现下在朝野的威望或尚不够,故此先屈先生以门下侍中。孤之此意,先生能否理解?”

    崔瀚感动不已,说道:“孟公举荐之情,大王厚爱之恩,臣瀚没齿难报!瀚,一介俗士,能微名浅,大王不以臣鄙陋,而拔迁侍中贵任,臣已是诚惶诚恐,日夜担心力有不逮,夹攻有负大王,而污大王识人之誉,又岂敢奢求掌尚书台事?”

    “先生,孤虽氐,然大禹出西戎,孤亦圣王之胄裔也。自孤登基以来,孤的施政,先生应该是都知道的。孤向来礼贤敬士,爱民如子,此孤之真心也,绝非浮於表面,做给人看!先生,孤希望以后孤如有错,先生能够直言进谏;先生凡有进谏,孤定从善如流。”

    简短的几句话,算是蒲茂把自己的施政原则、目标和追求,正式地告诉崔瀚。

    崔瀚回想早年在慕容鲜卑朝中为官的经历,感叹不已,心中想道:“若大王之仁圣者,莫说慕容氏不能比,江左唐主也不行啊!生於乱世,诚不幸也,遇如此明君,能得展所学、抱负,却又是大幸!”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尽忠竭智,辅佐蒲茂,成就一番君臣相得、重统寰宇的伟业佳话。

    他又想道:“要想完全的发挥才智,辅佐大王,非得如孟公那样不可,门下侍中权虽重,不能领掌国政!如大王所言,我在朝野,的确是威望尚且不够,现下不足以领尚书事。那西域高僧占卜得卦,‘因石而兴’,城外碑林的建造,我须得催促加快进度!”

    是晚,蒲茂留崔瀚宫中用饭。

    君臣两个,叙谈畅快。

    服侍的青鸟等近侍、宦官觉着,殿中的气氛居然有点像是蒲茂和孟朗单独相见时的样子了。

    ……

    咸阳城外,崔瀚选的建造碑林之处,外头已被围起,地面已被平整,陆续运到的石头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在几个崔瀚子侄的监督下,数百工匠正是干得热火朝天。

    碑林所选之处临官道主路。

    官道西边里许地方,此时有百余骑停驻。

    众骑最前是两个人。

    一个二十上下,相貌与蒲茂有几分相似,穿着戎装,马边挂着箭矢;一个三十来岁,相貌略似仇畏,穿着红袍。这两个人,一个是新任的司隶校尉蒲广,一个是仇畏次子仇敞。

    他两个今天是出城射猎的,路过了此地。

    仇敞笑着指着被围起来的碑林工地,笑对蒲广说道:“公请看,那里就是崔侍中在建的碑林。”

    蒲广不知仇敞等人的密谋,好奇地瞧着,说道:“哎哟,占地不小啊。”

    “那可不是!”

    “我要没记错的话,这一带原本是苟敬之家的田吧?”

    “是啊。”

    “崔侍中与苟敬之不闻有什么来往啊?这么好的上等良田,苟敬之舍得给他?”

    “苟将军当然不舍,不过我私下里劝了他,所以他也就肯了。”

    蒲广惊奇地问道:“你私下里劝了他?”

    “崔侍中,博学多才,北地之名士也,我很佩服他的才华,如今他想要造筑碑林,把他的儒、史著作刊石示众,这对我关中士民来讲,是件大好的事情,因此我与崔侍中虽也无交情,在这上边帮他点小忙却还是很乐意的。”仇敞笑吟吟地说道。

    蒲广知仇敞好文学,与一些唐士来往挺多,闻得此言,不疑有他,说道:“崔侍中如是知了你帮忙,对你必会是相当感激。”

    仇敞正色说道:“我这么做是为了提振我关中的文风,不为崔侍中之报也。”又道,“施恩求报,小人之举。这件事,还请公为我保密,不要说将出去。”

    蒲广越发赞扬。

    刊石的工作不好做,先得把石头切割成形,继而一个字、一个字得刻上去,几百块石头,崔瀚拿出来的儒、史各类著作,多达数十万言,中间冬天下雪,又停了很长一段时间,却是直到春末,夏将至也,碑林才宣告建成。

    建成之日,咸阳内外,连及附近诸县的唐士、氐羌贵族,前来观看的,何止千余之人!

    崔瀚名高,来看的士人中,很多都是带着纸笔的,成群地围聚石前,抄写石上的内容抄。

    咸阳的士人们都说,此等盛况,唯有前代秦朝刊立五经碑时,群士如堵的景状可以比较,俱是感慨:“不意百年乱世,今复见儒学复兴之日!”

    ……

    四月初,初夏时节,河州起了蝗虫。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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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室偏安江南,六夷入侵争霸。海内鼎沸,群雄并起。鹿即谁手,需看谁才能脱颖而出,得到天命。即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即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即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