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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子曰     即鹿txt下载     即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七章 知我谓心忧 大王真慷慨

    “白毛男”是个什么东西,代表的什么意思,孟朗清清楚楚。

    却听到季和的此话之后,孟朗未像向赤斧那样发怒,而是哂然一笑。

    季和瞅了眼气得满脸通红的向赤斧,说道:“赤斧,你冲我发什么火?这又不是我的话,我只是在为孟公转述那些陇士的议论而已。”

    孟朗止住待要继续发怒的向赤斧,问季和,笑道:“方平,你也这样看我么?”

    季和说道:“下吏若亦是这样看公,下吏又怎会远涉重关,来投附於公?公的雄图壮志,下吏早就知道!甚么‘白毛男’,不过是庸士庸论!下吏当然是不赞同的。”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孟朗吟诵了《诗经》中的此句,在榻上坐直身子。

    虽然他表面上看似不在乎陇士辱他是“白毛男”的这个非议,但“白毛男”何许人也?用后世的话说,代表的是“汉奸”这一形象,并於《白毛男》此个故事中,白毛男又是癔症、又是裸身、又是吞粪,最终且还是掉进粪坑而死,说实话,委实也是太过辱人,故而究孟朗内心深处,大约终究还是难以将之付诸一笑的,乃至其病态都因此而稍微振奋。

    孟朗说道:“我知道,就是在关中,在冀州、豫州等新得之地,实际上也是颇有些唐士在背后非议於我的,说我为取富贵而投靠胡夷,……在江左,更是不知有多少人骂我!人活一世,谁会不要脸面呢?雁过留声,人过留名,谁又会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呢?

    “方平、赤斧,你俩如果问我,我真的不在意这些骂名么?说实话,我怎能不在意?”

    向赤斧愤慨地说道:“明公,便如方平所言,那些言论都是庸士的庸论!苍蝇的嗡嗡叫罢了,明公贵人,赤斧愚见,不必与他们一般见识!”

    “不错,我尽管也介意,可是仍说实话,我实际上也的确是没有把这些非议真真正正地放在心上!为什么?……赤斧、方平,你俩说得对,那些非议,无非是庸士庸论,无非是以小人之心度我之腹!说我是为了富贵,哈哈,哈哈,简直可发一笑!”孟朗说着,大笑起来。

    笑的声音太大,惹出了一阵急促的咳嗽。

    向赤斧赶忙起身,到孟朗身后,为他捶背。

    孟朗咳嗽了会儿,接住季和递来的水,抿了口,润了润嗓子,接着说道:“以我之才智,我若仅仅是为了富贵,我又岂会直到知天命之龄,而才仕於朝中?

    “赤斧,当年我与你的父亲在山中一起求学,我的老师对我说,‘以卿之能,二千石唾手可致’。我不到三十岁,学成出山,却整整二十多年,我未有入仕!

    “我甘愿隐居林泉,教授大王,所图者何哉?我所图的是富贵么?非也!非也!我所图的,是为了让这战乱百年的天下,让这饱受战火之灾的万民,能够重新归回太平啊!

    “赤斧是知道的,方平你可能不知,在我决定教授大王之前,也就是我刚学成下山之时,江左的名臣藩帅,其实我也是有去拜访过几位的,可大多他们都没有接见我,便是有接见我的,我都在他们那里看到了什么?看到了肉食者不思进取,看到了当政者只顾门户私计,看到了上品无寒门,看到了寒士无有出头之路。这样的江左,如此腐朽的唐室,就算我当时留下了,恐怕而今我也只能是沉沦下吏而已,……我的才智,我怎么施展?我的抱负,我如何实现?

    “诚然,在唐士眼中,大王是胡夷,可是方平、赤斧,你俩告诉我,在你俩的眼中,大王是胡夷么?如大王这般重教崇儒,施政治民无不遵循我华夏古之贤圣事迹的主君,放眼今之海内,有哪一个伪主可以比?是已被我大秦灭掉的伪魏之主?还是那江左唐主?

    “大王虽氐也,而大王足堪与我华夏历代明主抗衡!

    “得主如此,夫复何求?只要能让我尽施己能,只要能让我辅助大王使这四海再归太平,若天下人以胡夷视大王,而笑我从附胡夷,那我孟朗,便就是甘愿从附胡夷!我心甘情愿!”

    季和、向赤斧被孟朗这番近似自剖心迹的话语给感动到了。

    季和说道:“明公之心胸抱负,高若云霄,俗士之流,焉能理解?以唐夷之别而笑明公者,下吏好有一比,鸱吓鹓雏也。”

    “鸱(chi)吓(he)鹓(yuan)雏”,这是《庄子》中的一段故事。

    鹓雏是像凤凰一类的鸟,习性高洁;鸱是鹞鹰。鸱拾到了一只腐臭的老鼠,鹓雏从它面前飞过;鸱担心鹓雏争抢,就仰头发出了“喝”的声音,来吓唬鹓雏。

    孟朗一大段话说下来,气力有所不支,又喝了几口水。

    休息了片刻,或因季和“高若云霄”之语,他举目望向了帐外的天空。

    一个念头蓦然浮上他的心头。

    “这天,千载未变,这云,亘古即有,却唯白云苍狗,世间的人事年年岁岁不同。”瓦蓝天空笼罩下的帐中,秋风扑面,坐在榻上的孟朗如此想道。

    向赤斧察觉到孟朗的神色似乎变得有点忧伤和感叹,小心地问道:“明公,在想什么?”

    “我是不是白毛男,且留给青史评议,留给后来人说罢!”

    向赤斧说道:“若无明公,今之北地犹仍战乱不休,黎民流离,不知多少百姓尚处在水火之中!全都是因了明公和大王,现如今的北地才渐渐安宁,百姓也因之才得以不再受兵灾之患。明公,何用等青史评议?关中、北地各州,哪里的百姓不在感明公再生之恩,不在赞颂明公?那些庸士俗儒的非议,明公,不需理会!”

    孟朗笑了一笑,不想再说这个话题了,强自撑起精神,说道:“你俩把拓跋倍斤的军报拿来,我再看一看。”

    昨天晚上,收到了拓跋倍斤最新的一道军报。

    军报自然是写给蒲茂的,蒲茂看后,叫人送来给了孟朗。

    季和将这军报从案上找出,呈给孟朗。

    孟朗打开来看。

    军报内容不多,写道:“臣兵已至朔方,於河北筑营,张韶河防甚严,臣暂无强渡之机。”

    “河北”,指的是黄河北岸。

    短短的一句话,不用再三多看,孟朗忖思了会儿,问季和、向赤斧,说道:“倍斤的这道军报,你俩怎么看?”

    向赤斧答道:“日前仇泰军报,言说张韶调朔方兵千余,南下援肤施之赵染干。朔方兵共步骑三千许,分了千余援助肤施,由此可知,张韶部现守朔方郡的兵马,至多两千来人。

    “拓跋倍斤头道军报声称,说他遵从大王的命令,召聚了代北的拓跋鲜卑、乌桓、丁零、高车等各部胡骑万余,去打朔方。

    “以万余之兵,攻彼两千之数,兵力五倍於敌,此其一;朔方境内的河段四五百里,区区两千守卒,如何能把数百里长的河段尽数守住?此其二,但拓跋倍斤却说张韶‘河防甚严,暂无强渡之机’,……明公,拓跋倍斤这明显是借口,他不是没有强渡之机,赤斧看,他是消极怠慢,他是压根不想打朔方!”

    孟朗问季和,说道:“方平,你看呢?”

    季和说道:“下吏看这拓跋倍斤,实是与姚桃、慕容瞻无有区别,畏我大秦之盛,而降附於我,却实际上,对我大秦并无忠心!”

    “他消极怠慢,不肯打朔方,你俩觉得,咱们该怎么解决这事儿?”

    孟朗的这个问题,带着考校的意味。

    向赤斧说道:“可以请大王下旨,戳穿他的小心思,严辞斥责於他,限以日期,令他攻克朔方!”

    孟朗不置可否,问季和,说道:“方平,卿意呢?”

    季和答道:“鞭长莫及,便是大王亲降令旨,痛斥於他,可他若执意不遵旨,咱们也没办法事小,并且可能会由是损害到大王的威望事大,是以和之愚见,暂时似可将这件事放到一边。”

    向赤斧问道:“放到一边?”

    季和说道:“朔方郡的战事,对我军攻襄武的战事没有多大影响,拓跋倍斤现在打下朔方也好,打不下朔方也好,都无关紧要。故此,从襄武军事这厢看,暂时将此事放到一边,完全是可以的。至於拓跋倍斤怠慢消极,不忠於我大秦,该怎么处置?和愚以为,不妨等到打下襄武、灭掉定西以后,再作谋议!”

    顿了下,季和又说道,“暂时把这件事放到一边,对我大秦将来收拾拓跋倍斤也有好处。”

    向赤斧问道:“什么好处?”

    季和笑道:“拓跋倍斤如此消极怠慢,而我大秦却置之不问,料拓跋倍斤一定会因此而得意洋洋,这样,等我王师将来讨伐他的时候,他就不会有太多的防备。”

    向赤斧想了想,是这么个道理,说道:“高明!”

    孟朗赞许地颔首,说道:“方平的此个应对办法上佳。”

    向赤斧说道:“皆是降附之臣,拓跋倍斤不像话,但是明公,李基近来观之,好像还不错?”

    仇泰以前送来的那道军报中,提到了李基。

    说目前屯兵於圜阴县的李基,在各方面都积极地配合仇泰,但凡仇泰有令送至,他都能尽心尽力地去办。

    姚桃、慕容瞻、拓跋倍斤、李基这些降臣,孟朗是每一个都信不过的,只不过因为李基的实力比较弱小,所以孟朗“信不过”的名单上,他排位比较靠后。

    这会儿听了向赤斧的话,孟朗心道:“或许是因见我大秦灭掉了慕容氏、贺浑氏,已然是北地独霸,故是李基近来的表现,才会比以前老实许多的吧?”

    ……

    襄武城外秦军,於次日起,开始在襄武城外挖掘壕沟、建筑高墙,以作重围。

    且先不必多提。

    ……

    由襄武县城,东北而上千余里,至朔方郡黄河北岸。

    临沃、九原间的草原上。

    半人多高的野草,青黄夹杂,风中如似波浪起伏,放眼望之无尽。

    星星点点的帐篷,遍布其间。

    骑马的胡兵成群结队,逐猎追射。

    在帐篷聚集区的东边远处,数千头羊在随军牧人的看管下,悠闲地啃食草叶。

    这里,便是拓跋倍斤的军营所在。

    偌大的百子帐前,拓跋倍斤和十余个文武属臣席地而坐,一边饮酒吃肉,一边观看壮士角力。

    “孙先生,你说秦王会怎么回我的那道军报?”拓跋倍斤问坐在他最近处的一个唐士。

    这唐士形貌质朴,年四十余,正是拓跋倍斤的头号谋士代郡人孙冕。

    “这里离襄武一千多里地,秦王还能怎么回大王?他就算是看出来了大王的本意,猜到了大王其实是不愿意攻打朔方,料之,他也无可奈何。”

    拓跋倍斤抚须笑道:“这回打莫贺,咱们收获不小,别的缴获、俘虏不提,先生的家乡代郡被我拿下了!不但先生可以随时回家看看,而且我这个‘代王’也算是名副其实了啊!”

    孙冕说道:“得代郡,臣其实不喜。”

    “哦?”

    孙冕说道:“得代郡之诸士,臣喜之。”

    随着代郡被拓跋倍斤占据,代郡的一些士人或是被掳到了代北,或是主动投附了拓跋倍斤,现如今,拓跋倍斤帐下的唐士已非昔日只有孙冕等寥寥数人可比,却也是唐士数十了。

    拓跋倍斤豪爽笑道:“是,是,先生说得对。这叫不以得地为喜,以得士为喜。这是先生之前给我讲过的,我都记得,都记得!”

    端起木碗,饮了一大口酒,拓跋倍斤稍作沉吟,然后问孙冕,说道,“先生,昨日张韶来书,言称唐艾又击退了秦军的一次大举攻城,并说定西的那个小王已经接连下令,催促麴爽、田居等将驰援襄武,……先生,这场襄武之战,你估摸定西能打赢么?”

    ——“张韶来书”云云,拓跋倍斤却是不但不想打朔方,而且兵到黄河北岸以后,还和张韶偷偷的书信不断,把他获知的秦军动向,尽数告与张韶;张韶投桃报李,也把一些他得知的定西军获胜的情况,告诉拓跋倍斤。

    “大王希望定西赢么?”

    拓跋倍斤说道:“拔列说得没错,唇亡齿寒,莫贺亡了、羯人亡了,定西若再被秦王灭掉,那咱代国,只怕就会是秦王的下一个目标!我自然是希望定西能打赢的。要不然,我也不会答应拔列,同意与莘幼著再次结盟。”

    “以臣浅见,这场襄武之战,定西能不能赢,就要看莘幼著到底如不如外间所传,‘用兵如神’了。”

    孙冕这话,等於没有回答。

    不过拓跋倍斤却也知道,在不清楚襄武具体战况、不清楚莘迩具体应对策略的情况下,让孙冕去推测定西能不能打赢此仗,确实是太为难了他点,故亦没有不满他的这个回答。

    又喝了两口烈酒,拓跋倍斤抹掉沾到胡须上的酒渍,说道:“他莘幼著若能打打赢这场仗,如能守住襄武,那我以后,就真真正正地和他结成盟约!就真真正正地和他一起对抗秦王!”

    ……

    拓跋倍斤的营地向南,过两片大漠,约四百多里的东南位置,黄河西岸。

    圜阴县外,李基军营。

    时当下午,李基在校场上,观阅一部兵士演练。

    一个四尺多高的红须矮子,立在李基的身边,心思却不在校场的演练兵士身上,他时不时地抬头瞧李基一眼。

    李基早就感觉到了,终於忍不住,扭脸低头,问这矮子,说道:“石奴,你有话要对我说么?”

    这矮子,便是李基帐下的头号悍将,当年被慕容鲜卑呼为“千军万马,当避王石奴”的王农。

    王农说道:“将军说冯宇奉将军的命令,出去办事了,这都差不多小半个月了,怎么还不见他回来?”

    “事情没办完吧。”

    王农疑惑地问道:“将军,他办什么事去了?”

    “等他回来,我会告诉你的。”

    见李基不肯说,王农没办法,也只好不再追问,挠了挠头,他寻了个别的话题,说道:“将军,仇将军令我部三天后拔营出寨,策应他再攻肤施,到时候,将军用我为先锋吧?”

    “你就这么想做先锋?”

    王农话说得好听,说道:“末将这不也是想为将军能在大王面前多立些功劳!”

    “你是想再多得些大王的赏赐吧?”

    王农嘿嘿笑道:“大王真是慷慨!请将军放心,末将若是能再得到赏赐,一定不会忘了将军那份的!”

    “罢了,大王给你的赏赐,我怎会夺爱?”

    “那先锋?”

    “就由你任之!”

    王农大喜,说道:“多谢将军!”

    李基的视线重新投向校场上的兵士,眼在看兵士演练,心中想道:“冯宇还没把我的信呈给莘公么?”

    ……

    掠过整个的关中腹地,圜阴西南八百余里外,渭水南数十里,天水、武都两郡的交界地带。

    郁郁葱葱的两山之内,一个山谷中。

    正有一人立在高处,朝西北眺望襄武县城的方向。

第二十八章 征西甘为饵 先锋将田居

    这人穿玄色的铠甲,后系黑色披风,相貌英挺,年三十上下,按剑而立,自有勃勃之姿。

    正是大唐征西将军莘迩。

    四五人从站莘迩的左右,分是赵兴、罗荡、魏述、朱延祖、麴令孙等人。

    赵兴等人生怕打扰到了莘迩的思绪,没人开口。

    莘迩望了襄武县城方向多时,目光收回,投到远近山壁上的茂密林木之中,又看了会儿。

    “诸君,眼前山景,让我想起了一句诗。”

    麴令孙问道:“明公,什么诗?”

    莘迩吟道:“渐渐之石,维其高矣。山川悠远,维其劳矣。武人东征,不皇朝矣!”

    这是《诗经·小雅》里的一首诗,讲的是军士东征途中的劳苦。“皇”者,遑也;“朝”者,早上也。此句的意思是:山峰险峻,耸入云霄。山川路远,何其辛劳。将士东征,朝夕赶路。

    麴令孙说道:“此《渐渐之石》篇也,用之形容我军当下讨征天水,正是合适。”

    天水郡在定西的东边,单从“东征”角度来讲,的确是挺合适。

    罗荡也就罢了,他读过不少书,知道此诗的来处。

    却赵兴等人是没读过《诗经》的,不知此诗来处,特别莘迩吟诵此句时,还故意囊着鼻子,搞起了“洛下之音”,赵兴几个更是连听都没听懂,不知所云,但在麴令孙说完之后,几人亦是跟着罗荡附和,说道:“不错,不错,明公,这诗正是合适。”

    莘迩唤麴令孙的小字,问他,说道:“猛奴,拔列、螭虎、苟子、道武有军报送回了么?”

    麴令孙答道:“仍是高将军、李校尉各有军报送回,秃发校尉、薛校尉尚无军报送回。”

    两天前,莘迩兵马就到了这处山谷。

    到了山谷中后,休整一天,莘迩於次日便遣秃发勃野、高延曹、李亮、薛猛诸将兵分两路,秃发勃野、薛猛一路,高延曹、李亮一路,分头北上;秃发勃野、薛猛这路绕过始昌,扰攻东北百余里外的上邽,高延曹、李亮这路亦绕过始昌,扰攻西北百余里外的冀县。

    上邽、冀县、新兴、襄武,此四县皆在渭水北岸,差不多算是从东往西,一字排开。

    上邽、冀县不但是现正在围攻襄武的秦军的后方,而且是秦军的粮道必经之地。

    今天早晨,高延曹、李亮送回来了他俩率部出发后的第一道军报。

    报称他两人已经带兵将至冀县,留守冀县的蒲秦之秦州刺史秦广宗闻讯,遣出了一部兵马迎击他们,不过两边还没开战。

    秃发勃野、薛猛部,则到现下为止,还没有军报送回。

    莘迩点了点头,又问道:“始昌的虏军有何动静?”

    麴令孙答道:“始昌县城里的秦虏固守不出,跟个缩头乌龟也似。”

    莘迩望着远山近树,想了想,说道:“始昌虽不算大城,然我部没有大型的攻城器械,其城内守虏若是坚守不出的话,这始昌县城,我部却还是没法去打的。”

    本来莘迩的计划是:令高延曹、秃发勃野两部,都大摇大摆地从始昌县外经过,他自率余下步骑仍伏於谷中,如果始昌县的秦军守卒出城去打或追高延曹、秃发勃野两部,则他就趁机奔袭始昌,将此城拿下。

    却始昌的秦军守将守城而已,坚决不肯出来。

    那他的这个计划,眼下来看,便不能得以实现了。

    不能得以实现,就只能改变部署。

    麴令孙说道:“明公,始昌县城既然而下没法打,那我部还继续留在山谷中么?”

    “斥候报说,三天前,蒲茂又猛攻了襄武县城一次,城尽管最后是守住了,但千里所部的折损不小;又斥候报说,这两天,见襄武城外的秦虏在襄武城外挖掘深壕、堆建高墙,此深沟高垒以困死城中之计也,蒲茂显然是改变了他攻我襄武的策略。……襄武情势日渐危迫,咱们必须要尽快把蒲茂的攻城主力给调动出来,当然是不能继续在山谷中待了。”

    麴令孙问道:“如此,敢问明公,下步打算怎么办?”

    “慕容瞻围困首阳,麴将军部的先锋已出河州,将到狄道,我下步打算西行,绕过襄武县,

    和麴将军合兵,先解了首阳之围,然后视情况再看,或趁胜逐击,收复南安郡的失地;或仍还天水,接着扰攻秦军的后方、粮道!”

    赵兴开口说道:“明公,先解首阳之围?”

    “怎么,勃勃,你有意见?”

    赵兴说道:“末将没有别的异议,唯有一条,明公,要想和麴将军部合兵,如明公所言,就得先绕过襄武县城,但现下襄武县外,可是有数万秦军主力在的啊!我军如果在绕经襄武时,被秦军发现,那我军……?”

    “换了你是蒲茂,你能料到我部会绕过襄武,去和麴将军部合兵么?”

    赵兴想也没想,立即回答说道:“料不到。”

    “所谓‘兵贵神速’、又云‘出其不意’,我军多骑,行动迅速,此其一;蒲茂料不到我军会从他眼皮子底下西穿而过,至首阳和麴将军部合兵,此其二,是以我军今如往首阳,一定是能够顺利抵达,一定能能够顺利和麴将军部会师的。”

    赵兴低下头,寻思了片刻,抬起脸,露出佩服的神色,说道:“明公胆大真如虎!”问道,“明公,那上邽、冀县?”

    “上邽、冀县这边,仍留兵扰攻,一则,继续骚扰秦虏的粮道,二来也是迷惑蒲茂。”

    赵兴说道:“明公,我军只五千余骑,若再留下部分兵马扰攻上邽、冀县,则我军可用来与麴将军部会师的兵马可就不多了啊。”

    “我今天就传檄北宫越、张道崇,令其来助。”

    赵兴说道:“原来明公早有定策!”

    莘迩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临从襄武南下之际,哪里能想到南安郡只守了两天,就被慕容瞻打下了中陶?又哪里能想道,慕容瞻会绕过獂道,围攻首阳?……勃勃,我这不是‘早有定策’,‘临机应变’罢了。”

    赵兴越发佩服,说道:“早有定策不难,临机应变最难!明公军略,勃勃远不如也。”

    “军略你或不如我,骑射疆场,我不如你。今次西赴首阳,我决定留下螭虎、拔列等接着扰攻天水,勃勃,你和罗虎、延祖,以及北宫越、张道崇部,从我共往!”

    赵兴岂是庸人?他的军略才能,且不论能否和莘迩相比,至少是超过朱延祖等人的,其实在莘迩说出他打算“先解首阳之围”这句话的时候,赵兴就已经明白了莘迩真正想干的是什么。

    这会儿听到莘迩点将,要自己和他一起共往首阳,赵兴心头一跳,想道:“甚么‘先解首阳之围’,莘公此策,分明是要‘以身诱狼’!就算能绕过襄武,到至首阳,然蒲茂一旦获知莘公现身在了首阳,必定就会遣派精锐,往去攻之,……襄武之围,也许能因此得到缓解,可是莘公、可是我军就将会陷入危险了!”满心不愿。

    然如在武都郡时被莘迩命令充作攻姚桃营的先发一样,纵是不愿,赵兴也没法拒绝。

    总不能对莘迩说:不如把高延曹他们调回,跟着莘迩一起去救首阳,他则留在天水?

    无可奈何,赵兴只好仍装作没有明白莘迩的真实目的,痛快应道:“诺!”

    麴令孙隐隐亦猜出了莘迩的真实用意,脸上露出忧色,想说什么,终究没说,暗暗心道:“莘公千金之体,为救襄武,为救我陇,犹不惜命,况乎我哉?真要碰上了什么险境,我到时拼得性命,也要把莘公救出就是!”因了这个决心,神色、语气不觉都坚毅起来,他问道,“明公,何时出发?”

    “我檄到武都,给北宫越、张道崇半天的准备时间,再加上其部赶到与我会合的路程,三天后吧,咱们就启程出发,西赴首阳!”莘迩顿了下,又下令,说道,“同时给麴将军去到檄书,告诉他,至多六天后,我就会兵到首阳。”

    麴令孙大声应诺。

    刚才诸人言语,都是正常的音调。

    身在山谷,近处是悬崖峭壁,麴令孙突然这么一大声说话,顿时引得回音响起,不远处山林中的飞鸟也不知是正好飞起,还是被这回音惊动,呼拉拉地飞起了一片。

    “勃勃,那是鹰么?”

    顺着莘迩的指向,赵兴看去。

    看见群鸟中,一鸟体型颇大,色呈棕褐,双翅宽阔,翅羽杂白,飞得最高。

    “明公,那是一头苍鹰。”

    莘迩笑顾诸将,说道:“谁能为我射得此鹰,赏宝刀一柄!”

    罗荡二话不说,当先奔下高地,跃身上马,驱骑即往那鹰飞向追去。

    赵兴、魏述、朱延祖等将校也相继下了高地,上到己骑,挟弓催马,各带亲兵从骑,追逐而往。

    灰黄色山石高地上的莘迩,於蓝天下、山壁侧,负手而立,望此数十锐骑,如狼似虎,风驰电掣,卷行谷中,追射高在云霄的那鹰,脸上笑意吟吟。

    他心中却了无愉悦,甚至相反,可称沉重和决绝。

    莘迩想道:“襄武不止是我陇的前沿阵地,并且襄武城内,悉我帐下精卒,襄武断不容失!此城如失,秦军之势,便不可制矣!我扰攻天水,本想以此使蒲茂分兵,却没想到,蒲茂只是派了些许杂兵护卫粮道,而却仍以主力围城,并且掘壕垒壁,竟是打了困死襄武的主意,不为我所调动!

    “因是我今只能西救首阳,以身为饵,望能以此引来蒲茂的主力精锐,然后我与麴爽、张道岳等部合力,若能给以重挫,襄武此危,就可算是解掉小半了!”

    想到这里,不由自主地暂把视线从罗荡、赵兴等骑移开,再度转向西北方向。

    不过这次,他想的不是襄武,而是首阳,或者准确说,是首阳再西北边的麴爽等部的援兵。

    他心道:“麴爽部的先锋,现在不知到没有到狄道?”

    ……

    这日,莘迩三道檄令分别送出。

    一道给张道崇、北宫越,令他两人尽起本部能战之士,合作一军,以北宫越为将,接檄当日,就轻装启程,赶来山谷与他汇合。

    一道给麴爽,告知麴爽他会在六天后到达首阳县界。

    第三道檄令,是给蜀地的阴洛、张景威的。

    在这道檄令中,莘迩问了下桓蒙部攻南阳的近况何如,并给阴洛、张景威下了一道命令。

    且不必多说。

    ……

    从天水、武都交界处,莘迩屯兵所伏的始昌县西南的这处山谷向西北,先过层峦叠嶂的岐山,再过一片平原,快要抵至如带渭水南岸的时候,一座雄城出现面前。

    这城的四面,现都有万千身着白色戎装的秦军兵士、穿着灰褐等色平民衣装的民夫,在军吏们的监督下,於离城数里之处,挖掘深沟、堆土建墙。

    由高空望下,城外方圆十余里,简直就像是一个热火朝天的大型工地。

    此城,就正是已被秦军围困半个多月的襄武县城。

    城东秦军工地、秦营的东边,几个人藏於林中,在窃窃私语。

    “你确定么?”

    “十分确定!下午入秦虏营的那个军将和那支兵马,绝对就是姚桃及其所部!他被莘公所败!莘公现下便在武都郡!”

    “好!那咱们现在就动身,去武都郡!”

    简短的一番对话,这几人拉着坐骑,从林中出来,避开大道,走上小路,纷纷上马,驰向东南边的武都郡而去。

    此数人,正是冯宇等。

    前几天,冯宇等试图摸进城中,但没有成功。

    这几天,秦军挖沟垒墙,城外到处是秦军的兵士、民夫,眼看更没可能摸进城内了,却就在此时,姚桃和他的败兵慢慢腾腾地来到,结果被向冯宇禀报此事的那人给摸清楚了。

    终於知道了莘迩的所在,冯宇在往武都郡去的路上,不禁暗叫侥幸,并且心中充满了即将见到莘迩的激动。

    ……

    偌大的原野之上,星罗棋布於渭水两岸的诸城之间,冯宇等数骑,只是渺小如沙粒的存在。

    经由冯宇等人的脸,顺着秋风而上,上到云空,飙过襄武县城,复西去百余里,至渭水的源头鸟鼠同穴山,这里,就是首阳地界。

    山东北六十余里,渭水北岸,即首阳县城。

    城外的景象和襄武城外的景象近似,一样遍布秦军。

    只是这支秦军中兵士的发式、模样,与襄武城外那支秦军盘辫黄肤的主力兵士不太相类。

    这支秦军的兵士髡头小辫,多数白肤高鼻,说的话语也与那支秦军主力说的氐羌之语不同,是鲜卑语。此支秦军正是慕容瞻所率的魏国降兵。

    中军帐中。

    娄提智弼禀报慕容瞻,说道:“明公,那支快到狄道的陇贼先锋的兵数、主将探查明白了!”

    “兵数多少,主将为谁?”

    “兵约三千,主将是定西的河州刺史、大将田居。”

第二十九章 遇机当大胆 慕容帅旗招

    “竟是田居?”

    娄提智弼答道:“明公,正是田居。”

    “……看来麴爽驰援襄武的决心很大啊。”

    娄提智弼问道:“明公,怎么看出来的?”

    “田居是定西的河州刺史,以一州之刺史为先锋之将,并且我闻之,田居故为麴爽幕府的长史,系麴爽之心腹也。麴爽驰援襄武决心,从中难道还看不出来么?”

    娄提智弼说道:“明公所言甚是。前两日不是接到情报说,谷阴的定西小王几次催促麴爽援救襄武么?可能也是因为此故,麴爽所以才会用田居为先锋的吧?”

    边上一人说道:“明公,狄道距首阳不足百里,田居兵马将到,我军何以应对?”

    问话之人碧眼浓髯,非是鲜卑长相,是个羯人,乃慕容瞻帐下的猛将侯乙羽。

    慕容瞻问娄提智弼,说道:“定西的援军主力现在什么位置?”

    娄提智弼答道:“其主力由麴爽亲率,号称步骑两万,距离田居部大约四十里远近。”

    慕容瞻忖思稍顷,下达命令,说道:“传令三军,做好拔营准备,等田居部快到首阳时,咱们就撤军东退。”

    娄提智弼、侯乙羽等人闻言,面面相觑。

    娄提智弼问道:“明公,撤军?”

    又一将开口说道:“明公,大王给我部的命令是‘围城打援’,陇贼的援兵马上就到,末将愚见,现在正应该实现大王的命令,当是做好‘打援’之备,却为何明公下令撤军?”

    说话此将身材魁梧,头上挽髻,结的是唐人发式,但其实是鲜卑人,出自鲜卑段部,即是慕容瞻的妻弟段伯丑。——鲜卑段部发迹的时间比慕容部要早,可以算是鲜卑诸部中最早和中原密切接触的一个,早年也曾在边地称王称霸,后来被慕容部所败。

    “我下令撤军,正是为了‘打援’。”

    娄提智弼头一个领会到了慕容瞻的意思,迟疑问道:“明公是想佯装撤退,诱田居来追,然后我军设伏败之?”

    慕容瞻笑道:“吾正此意也。”

    娄提智弼担忧地说道:“明公此策固佳,却唯是那田居会否中计?他如不追,而我军已从首阳撤退,则其部势必就会入到城中,与守卒相合,……这样的话,可该怎么办?”

    慕容瞻笃定地说道:“田居虽定西的大将,然非智将也,此其一;麴爽所率主力距离他部只有四十里,其胆必壮,此其二;我部围首阳以今,基本没有大举攻过城,他定然会以为我部或许战意不坚,此其三,综此三条,我如撤军,吾料田居他一定是会来追的!”

    娄提智弼等人想了想,都觉得慕容瞻说的在理。

    於是,诸将就接下命令。

    ……

    狄道县城,位处在洮水东岸。

    顾名思义,从其县城名字就可看出,这一带原先是狄人的聚居地。

    田居率部到了狄道县城,略作半日休整,继续东行。

    一日行军六十里,入夜筑营休息。

    离首阳县城只剩下四十多里,不到一天的路程了。

    这天筑营之前,田居散出去了许多的斥候,俱往首阳县城外边打探敌情。

    次日一早,斥候络绎归来,异口同声,都向田居禀报:“远观慕容瞻营,昨夜火光透彻,人叫马嘶,像是要撤军而退的样子。”

    田居闻报,又惊又喜,赶忙再次遣派斥候,赶去首阳县外再作打探。

    上午率部出了营,路上缓缓而行。

    行到半途,距离首阳县城不到二十里处,正是刚过午时不久,斥候飞马驰回。

    见到田居,斥候禀报:“将军,白虏撤军了!”

    “撤军了?”

    “是啊,将军,撤军了!”

    “全军都撤了?”

    “都撤了!”

    “什么时候撤的?”

    “就在小人赶回来禀报将军之前,约有一个多时辰了。”

    田居勒马路边,暂时停住,踩着玉凳,从马上下来,勾着头在道旁草上转来转去,想了好一会儿,像是做出了决定,他抬起头来,令召帐下诸将速来。

    不多时,其帐下诸将分从行军队伍的各段络绎来至。

    田居把斥候所报的敌情详细说与了诸将知晓,最后沉声说道:“诸君,立功的机会就在眼前!”

    诸将彼此相顾。

    一将问道:“使君是要追击么?”

    问话之人盘辫脑后,是个羌人。如前文所述,河州八郡多羌,故此麴氏部曲中不乏羌人。此人名叫北宫初,说来与北宫越尚属同族,本是麴爽帐下猛将,这回被麴爽暂拨给了田居统带。

    田居说道:“吾正此意!”

    北宫初说道:“使君,我部先锋,只有三千步骑,而前据报,围首阳的白虏慕容瞻部步骑近万,敌众无寡,今如贸然追击,若是落败?”

    “哼!白虏部众虽多,然无战意,且久战之余,此疲师也,——为何会一闻说我军驰援将至,慕容瞻就弃营而走?我想,其部久战疲惫,应该便是其中的一个重要缘由;而我部兵马虽少,然皆我河州精锐,以我之精,攻彼逃窜之卒,如何会败?”

    又一将说道:“督公给咱们的命令是,先期抵至首阳县外,随后等候督公所率的主力到达,再合兵攻慕容瞻部。使君,如今慕容瞻部已撤,首阳之围算是已解,末将之见,我部何不先到首阳,入城中,候督公所率主力到后,再作进战的商议?”

    此将二十多岁,相貌英俊,是个唐人,军职在诸将中最低,现为别部司马,名叫苏雄。

    又一将说道:“慕容瞻素有名将之称,郭太守守南安,短短两日,中陶即宣告失陷,足可见慕容瞻用兵之能。使君,如今我部未至,其就远遁,末将窃以为,须当提防此中有诈!”

    这将和北宫初一样,亦本是麴爽帐下悍将,暂被拨给田居节制,名唤阎宝智。

    田居说道:“我刚才说,其部久战疲惫,是白虏撤军的一个重要缘由;苏司马,就像你说的,督公所率主力随后即能到达,白虏撤退的另一个重要缘由,想来就是这个了!……老阎,至於你说的慕容瞻素有名将之称,前时他打中陶,却与现时他围首阳的情况是不同的。”

    阎宝智问道:“哪里不同?”

    田居说道:“前时他打中陶,是在蒲茂的亲督之下,他岂敢不用命?而现蒲茂的注意力都投在了襄武,那打首阳,慕容瞻自然也就可以偷个懒了。况乎……”

    阎宝智等了片刻,不见田居说下语,只好接腔问道:“况乎什么?”

    “况乎郭道庆者,郭道理也,焉能与吾相比?”

    早前在麴爽幕府,不管是吏职、还是名声,郭道庆的确都是不如田居的;便是现下,田居已为一州刺史,郭道庆仅是个边地小郡的太守,也仍然是没法和田居比。

    阎宝智说道:“若论用兵之能,郭太守确是逊於使君。”

    北宫初问道:“使君的意思是?”

    田居说道:“慕容瞻是什么人?鲜卑降将!其部是什么兵?鲜卑降卒!想那慕容鲜卑与蒲茂之间存在着亡国之恨,慕容瞻与其部降卒又岂会甘心为蒲茂卖命?今督公统步骑万余,援将至也,慕容瞻闻风而走,自在情理之中。……老阎,我敢断言,此中定然无诈!”

    阎宝智、苏雄、北宫初诸将校皆陷入思考。

    田居顾盼诸将校,说道:“诸君!这是个难得的大好战机啊。若按诸君所言,我部如果不追,或者我部先入首阳,等待督公所率的主力到达以后,再作进战之议,那么这个难得的大好战机肯定就会稍纵即逝!我的意思是,我部现在应该放下杂念,当大胆追击!”

    阎宝智等将犹存疑虑。

    田居说道:“督公所率主力,距我部不过四十里,轻装疾行,半日就可与我部会合。君等若还有担心,那要不就这样吧,咱们一边追击慕容瞻,将其部缠住;一边我现在就飞檄将此新的敌情报与督公,请督公加快行军速度,与我部合,以共灭此虏,……何如?”

    这是个稳妥的办法。

    阎宝智诸将遂皆不再提出异议。

    苏雄到底军职最低,按照惯例,这时宜有吹捧主将决策高明的话语出来,别将不说,就只有他来说了,便赞颂说道:“听了使君的分析,慕容瞻撤军的原因,还真是应该就如使君说的这些。使君见识深远,末将佩服!”

    田居此次为先锋,率部来援首阳,路上最担心的是,慕容瞻会在鸟鼠同穴山、白石山间设置兵马阻拦,给他再来一次两山之阻。

    却结果慕容瞻居然没有这么做,反而弃营撤退。

    说实话,田居对此是很意外惊喜的。

    上回的两山之战,他被弄了个灰头土脸,这一次,他下定决心,必要雪耻,给他自己挣个脸面回来!

    听到苏雄的阿谀奉承之辞,田居的脸上露出菊花般的笑容,笑与诸将校说道:“君等既无异议,那我部暂留下辎重,急追白虏!”

    苏雄、北宫初、阎宝智诸将校齐声应诺。

    田居遂一面遣快马,急将慕容瞻弃营逃,他率部追击,请求麴爽赶紧来助的檄文送去给麴爽,一面令全军把随军的辎重暂放路上,留人看守,亲率阎宝智等将诸部,向东疾进。

    ……

    首阳县东,四五里处。

    近万步骑兵马列队道上,有条不紊地沿着渭水,朝东边偏北一点位置的南安郡慢行。

    队伍中间,中军位置。

    慕容瞻频频后顾。

    终於,数个斥候从西边飞骑驰来。

    绕过路上行军的大队,这几个斥候从行军队伍的侧边,寻到慕容瞻的将旗,奔驰近前。

    “将军!果如将军所料,田居舍弃辎重,轻兵来追我军!”

    慕容瞻抚须笑道:“首阳、獂道两城,我拔之矣!”

    娄提智弼等将都从在慕容瞻的左右。

    侯乙羽问道:“明公,虽是田居中计,但田居只是陇贼援兵的先锋罢了,即便为我军败之,尚有麴爽部的贼援主力犹存,……却明公怎么就说首阳、獂道两城为我军拔矣?”

    慕容瞻没有回答侯乙羽,笑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问那斥候,说道,“田居部现在何处,距我军多远?”

    “其轻装而进,行速甚快,已经快到首阳县城了!”

    慕容瞻仰望了下天色,离傍晚还有两个时辰。

    他笑道:“天公亦作美,若是顺利,明天早上,君等便能与我同在首阳城中,把捷报呈与大王了!”收起笑容,问诸将,说道,“汝等各部都做好备战了么?”

    娄提智弼、侯乙羽、段伯丑等将俱皆答道:“做好了!”

    慕容瞻便就分配任务给诸将。

    先下令给娄提智弼,说道:“见田居部至,你就率你部佯逃而奔。”

    娄提智弼部,现在在慕容瞻全军的最后地方,担当的是押后之任。

    娄提智弼大声接令。

    慕容瞻再下令给段伯丑说道:“田居见智弼部逃奔,必定会麾军直进,候其将至我中军,你率你部精卒从左翼突击。”

    慕容瞻之前已令段伯丑从其本部中选出了精卒五百,不从主力行军,而在主力的左翼数里外,潜伏行进。

    段伯丑大声接令。

    慕容瞻再又下令给侯乙羽,说道:“候田居部将至我中军,你率你部精卒从右翼突击。”

    与之前给段伯丑的命令相同,慕容瞻也已经令侯乙羽从其本部中选出了精卒五百,也是不从主力行军,亦是在主力部队的外边数里之处潜伏行进,只不过其部精锐是在主力右翼。

    侯乙羽大声接令。

    慕容瞻最后复看向娄提智弼,下达了最后一道命令,说道:“你率部入我中军后,便以你部精卒与我中军精锐一道回头逆击!”

    娄提智弼再一次大声接令。

    按照慕容瞻的命令部署,诸将齐动。

    一切布置已经完毕。

    慕容瞻部的大队依旧缓慢行军道上,队伍里头,慕容瞻丈余高的帅旗,招展飘摇,引人眼目。

    ……

    田居部到至首阳县城。

    守将闻讯,出城来迎。

    却没有能见到田居,只见到了田居帐下的一个参军。

    这参军转述田居的话,与守将说道:“田使君命将军引守卒精锐出城,与他合兵,追击慕容瞻!”

第三十章 名足震陇秦 小将名苏雄

    首阳守将听了,惊道:“慕容瞻围城多日,今日忽走,其中或有诈,田使君怎么领兵去追了?”

    那参军说道:“麴公所率之我军主力,现已过狄道,得了田使君的檄报,麴公现正引精卒轻装疾行,至迟明日上午就能与田使君部会合。白虏纵然有诈,又有何妨?”

    首阳守将说道:“可是……”

    那参军说道:“田使君的军令我已经给你传过了,要不要听从,该怎么办,悉从君便。”翻身上马,说道,“我着急赶回我部军中,就不在这里多留了,告辞。”

    目送这参军在七八个从骑的护送下,骑马远去,首阳守将徘徊城外野地上,思量再三。

    其随从吏员一人说道:“将军,现在天已过午,便是田使君部追上慕容瞻部,想来应该也是傍晚前后了,今天应无战事,而又麴公所率的主力明天上午就能与田使君会合,那田使君的此番追击,就算不胜,料亦无败。田使君是麴公的爱将,他的军令,下吏愚见,最好还是不要违背的好吧?”

    首阳守将便听了这从吏的话。

    於是,守将回到城中,点了精卒八百,亲自率领,东行去找田居。

    毕竟是心存疑虑,这守将於路上自然就不肯快速行军,走得颇慢。

    直走到暮色将临,前边还没有见到田居部的踪影,只在官道上,能够看到慕容瞻、田居此敌我两部於此前先后经过时留下的车辙印、马蹄印、人的脚印。

    一边往前头派出斥候,探查田居部位置;一边朝后头也派出斥候,去找麴爽,把田居令其出城往助、其已率部出城此事禀与麴爽,请求麴爽的指示。

    斥候的探查结果不时送回。

    “禀将军,尚未见到田使君部。”

    “禀将军,找到田使君部了!就在我部东边不到二十里处。”

    “禀将军,慕容瞻部在田使君部东五里。”

    “禀将军,田使君部对慕容瞻发起了进攻!”

    前边的几道探查情报也就罢了,这一道情报,引得首阳守将顿时大惊。

    他下意识地抬头,瞧了眼天色,已是暮时。

    秋季的天尽管黑得没有冬季早,可最多再过一个多半个时辰,天就要黑了。

    这守将心道:“田使君居然要夜战?”

    慕容瞻部近万人,即便真是逃跑,多半个时辰,在入夜前,田居部定然也是打不完这场仗的。

    他问道:“田使君部对白虏发起进攻了?”

    斥候回答说道:“是!”

    这守将下令:“再去探!”

    斥候接令,打马而走。

    从吏一人问道:“将军,田使君既然已与白虏接战,我部是不是加快行速?”

    这守将迟疑了会儿,说道:“且等麴公的军令下到,看看麴公是怎么说的,咱们再作决定!”

    田居不怕慕容瞻,这守将对慕容瞻却是甚为忌惮的。

    不管怎么说,中陶守将王舒望乃是秦州的一等战将,这守将自认为他是不如王舒望的,但中陶县城却两天就被慕容瞻打下,据此,就足可见慕容瞻绝非寻常之辈。

    故是,他尽管畏惧田居的威风,生怕如果不从田居命令,日后会被田居记恨,不利於他,不得不遵从田居的军令,然要想让他不打折扣地执行田居的军令,那当然也是不可能的。

    遂以等候麴爽命令为借口,这守将磨磨蹭蹭,依旧带部迟行。

    ……

    时间退回到半个时辰前。

    田居率部追上了慕容瞻部。

    闻报慕容瞻部就在前边,田居乘马出中军,到队伍前列,观眺慕容瞻部行军的军容。

    先远望慕容瞻部的行军队伍,又看慕容瞻部走过的地面。

    看了稍顷,田居大喜,说道:“白虏果是无有战意,逃窜无疑!”

    苏雄问道:“使君从哪里看出来的?”

    “岂不闻兵法之教,敌撤之际,当观敌之旗、撤,以辨真假?君等请看,白虏队中旗帜披靡,地面之上,他们留下的车辙痕迹错乱,此旗靡辙乱是也,是以我言白虏果是逃窜无疑!”

    阎宝智、北宫初等细看片刻,还真是像田居说的那样。

    阎宝智说道:“虏既是果真逃窜,那我部就继续衔而追之吧,且等明日,与督公所率之主力会合后,就对白虏发动攻击!”

    田居说道:“等到明天,恐怕不好打。”

    阎宝智问道:“使君此话怎讲?”

    田居说道:“见我追兵到,慕容瞻必会做备,如果等到明日我军再攻,就不是攻其无备了!”

    “使君是要现在就攻?”

    田居说道:“攻敌无备,此亦兵法所教!我部如神兵天降,慕容瞻绝无预料,则我部若於此时便就急攻之,败之如唾手也!”

    “使君,快入夜了,现下如攻,那可能就会变成夜战。”

    田居说道:“夜战怎么了?夜战对我部才是有利!”

    “利在哪里?”

    田居说道:“我部现在发起进攻,只要能把其后阵击破,则虏军定然就会全军奔溃,白天的时候,他们还好逃,入夜之后,上下军令传达不便,此其一;虏外来之贼也,不熟地形,此其二,如此,他们还能逃到哪里去?只能如待宰之羔羊,任我部追歼宰杀矣!”

    这话在理。

    阎宝智、北宫初、苏雄等将便皆不复再言。

    田居就下达军令,命令说道:“老阎,率你部冲虏军后阵!北宫、苏司马,各率你两人本部,分从虏军的左、右两翼向内夹击,我自率余兵从后进击!”

    三将得令,即各率本部兵卒,脱离行军队伍。

    阎宝智率本部,急奔数里外慕容瞻部行军队伍的后阵而去;北宫初、苏雄各带本部,分向左右两边,朝慕容瞻部行军队伍的两侧而去,等阎宝智部发动后,他俩就从南北两侧配合。

    ……

    西边一二十里地处,八百首阳兵的行军队伍。

    又一斥候自东疾驰而返。

    “禀报将军!田使君分兵一部,急攻慕容瞻部后阵,慕容瞻部后阵大乱!”

    守将听了,惊疑说道:“慕容瞻部后阵大乱?”

    ……

    时间仍退回半个时辰前。

    阎宝智引本部兵五百,逼近了慕容瞻部的后阵。

    闻得后头中军传来急促的鼓声,知是田居在催促他进战,他便身先士卒,策马挺槊,迎朝“慌乱一团”,甚至出现一些鲜卑兵士拔足四散情状的慕容瞻部后阵冲去。

    未及慕容瞻部后阵,阎宝智看到,慕容瞻的后阵已是大乱。

    定西援兵中军,田居也看到了此幕。

    田居大喜,心道:“这仗我已经打赢了!今败慕容瞻,吾名足可威震陇、秦!”

    ……

    西边,首阳守卒的行军队伍。

    又一个斥候自东奔还。

    这斥候来不及下马,神色仓皇,语声急促,说道:“将军!田使君部大败!”

    首阳守将惊愕说道:“大败?”

    “是啊!将军!”

    才两刻钟前,斥候飞禀说慕容瞻部后阵大乱。

    这前一个军情,首阳守将还没有消化完。

    紧接着,即是田居部大败的军情被送将过来。

    两道迥异相反的情报,之间仅仅间隔了两刻来钟!

    首阳守将说道:“怎么……,不是……?慕容瞻部后阵不是大乱么?田使君……,怎么?田使君怎么大败的?”强烈的情报反差刺激下,一时竟语无伦次。

    斥候说道:“田使君以一部攻白虏后阵,未能克胜,反为白虏所围;田使君以另外两部击白虏两翼,战方初交,各有一部白虏精卒从田使君此两部的后头杀至,田使君此两部前后受敌,反被夹击,登皆失利。……慕容瞻亲率白虏骑数百,自中军驰出,趁势逆而击之,田使君所遣之三部遂俱败北,田使君率余部往救之,但也被击溃。”

    “……拿水来。”

    一从吏捧水囊呈上。

    这守将接住,往嘴里倒,一滴水也没倒出。

    那从吏提醒他,说道:“将军,盖子没拧开。”

    这守将哪里是想喝水?只是想借此来收复下惊骇的情绪。水没倒出来,他也不喝了,将水囊扔回给那从吏,终於想起来了一件重要的事,赶忙问那斥候,说道:“田使君何在?”

    “报将军,小人从远处见到田使君部大败,就赶紧回来向将军禀报此事。田使君现在何处,情况如何,小人不知。”

    ……

    时间依然退回到半个时辰前。

    阎宝智部杀到慕容瞻部后阵。

    对四散逃开的秦卒,阎宝智丝毫不管,催骑加速,盯着秦军后阵的将旗,直往那里冲去。

    路上没有遇到什么阻力。

    短短一两里地,须臾即至。

    却就在此时,阎宝智瞧见,那面秦军后阵的将旗没有如他所料一般,向东边逃,反而开始朝他这个方向移动。

    时间太短,阎宝智还没有来得及把升起来的那一点疑惑给搞明白,数百秦卒已随一个秦将,跟着那将旗迎头杀来。

    再是傻的人,这个时候也知中计了!

    阎宝智端得沙场老将,身体的动作比他脑子转得快,当即止住冲锋势头,手勒缰绳,转马便即回走。从於其后的数十骑卒见状,跟着他也往来路而还。

    “将军,这怎么回事?”

    阎宝智已经搞明白状况了,气急败坏,叫道:“他娘的!还用说么?中计了!快走,快走,赶紧去报知田使君!”

    未知最令人恐惧。

    战场上亦是一样。

    为何说“知己知彼”?敌人的情况如果不清楚,那将士们就心中无底,而心中无底的话,大部分的人就会没胆子继续去打这场仗。毕竟战场是立尸之地,输了,会死人的。

    那率数百秦卒迎面杀来的秦将,正是娄提智弼。

    阎宝智见机得虽快,然而两边的距离太近,阎宝智部本来又是冲锋的,忽然变成撤退,组织上也出现了混乱,因却是被娄提智弼部很快追上。

    适才是阎宝智部追娄提智弼部,这会儿变成了娄提智弼部追阎宝智部。

    阎宝智顾不上他的兵卒了,拼命鞭马,仓急西奔。

    他这边的变化,影响到了杀向秦军两翼的北宫初、苏雄两部。

    北宫初、苏雄相继注意到了阎宝智部的撤退。

    两人正在狐疑,各五百上下的秦兵在他两人部的后方出现,奔杀而来。

    北宫初做出了和阎宝智相同的反应,立刻就拨马转走,想要原路而回。

    苏雄则与阎宝智、北宫初做出了截然不同的反应。

    持槊在手,苏雄骑於马上,回顾从骑、从卒,大呼说道:“前后俱虏,今如还走,自相践乱,且虏必追我,吾等死无葬身地矣!要想活,唯有力战方可!”

    叫完,他驰马仗槊,迎对近在咫尺的敌人杀去。

    其人武勇,当面秦军无其一合之将,片刻功夫,被他接连挑杀四五秦卒。

    其从骑、从卒受到鼓舞;并最重要的是,苏雄平时爱兵如子,在其部中的威望素高,生死危险之际,其部的兵士盲从他的命令,乃俱皆随他,不退而继续冲战。

    却奈何秦军人众,前后受击,而阎宝智、北宫初又都已不战而走,苏雄部兵才四百余,只凭他的这此些许兵马,陷入秦军的围攻之下,当真好比是以卵击石,左右冲突,终是不敌。

    战至入夜,从骑损折殆尽,从卒或死或散,苏雄的坐骑也被秦兵刺死,长槊早断。

    数十秦军步骑把他围在中间。

    围他的秦军步骑中有打火把的,火光影影绰绰映照苏雄。

    只见他兜鍪已失,因为久战,发髻松散,几缕沾了血渍的头发垂下,脸上血迹斑斑,透出疲色,却面容还是英俊十分,铠甲上亦尽是血迹。

    在其战死的坐骑边上,地上倒着十余具秦军兵士的尸体。

    及两个重伤还没死的,发出断断续续的声响。

    那数十秦军步骑挺槊、刀、弓矢等兵械,诸般兵械皆冲向他,但没人敢再带头先冲。

    马蹄如骤雨响起。

    围困苏雄的那数十秦兵让开一条道,数个骑驰马进来。

    带头之人是员秦将,此将兜鍪上没有面甲,露出绿眼浓髯,却是侯乙羽。

    侯乙羽勒住停下,打量苏雄几眼,说道:“你军大败,田居已经被擒。我家将军惜你武勇,特叫我问你:小将何许人?”

    苏雄不答。

    侯乙羽等了会儿,见他不开口,又说道:“你就是再战也无用了,不如降我,我家将军对你必以重用。”

    “田使君被擒了?”

    “你不信,可跟我去看。”

    苏雄眼神闪烁,丢掉了手中断槊,坐将地上,说道:“我腿上受了伤,你来扶我,我跟你去降。”

第三十一章 卑寒且殉国 此取首阳时

    侯乙羽笑道:“败兵之贼,却也拿大。”

    因了苏雄是慕容瞻亲自招降的,为向慕容瞻表示自己尽心听令办事,侯乙羽口中虽然嘲弄,然还是下了马来,到苏雄近处,弯腰去扶。

    手才碰到苏雄胳臂,侯乙羽看见苏雄眼中忽然露出决绝之色。

    他心头一跳,知道不妙,反应不慢,赶紧就朝后退,可是已经晚了。

    苏雄反手拽住他的手腕,另一手抽出随身短匕,奋力跃起,挥匕抹其脖颈。

    侯乙羽急避,未能避开。短匕正从他的脖上划过。

    鲜血登时喷涌,浇了苏雄满脸。

    侯乙羽踉跄倒行数步,捂住脖子,指着苏雄,想要说些什么,却气管被割开,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嘶叫似地叫了几声,目中的神采渐渐流逝,黯淡下去。

    他栽倒在地。

    侯乙羽的从骑们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直到侯乙羽身死倒地,才相继回过神,个个露出惊恐的神色,旋即大喊着挺槊催马,冲向苏雄,想要把他擒下。

    苏雄身负数伤,战马已毙,手无长兵,自知非是这些侯乙羽从骑的对手,但丝毫无有惧色。

    相反,脸上尽是侯乙羽鲜血的他,此时此刻,浑身上下透出的全然是一股轻蔑。

    坐回地上,苏雄叹了口气,说道:“惜苏雄清白之躯,与此羯奴共死此地!”

    在四五侯乙羽从骑驰冲到前,苏雄短匕回刺,刺中自己脖间。

    其竟是宁死不当俘虏。

    那四五侯乙羽的从骑到时,苏雄已然气绝,却双目仍张,嘴角犹存蔑笑。

    这几个从骑抬着侯乙羽、苏雄的尸体,去向慕容瞻复命。

    慕容瞻时在中军,接报以后,大发雷霆,又嗟叹再三。

    雷霆之怒是发向侯乙羽那几个从骑的。

    侯乙羽好歹也算是慕容瞻帐下的猛将一员,而没死在战场,却得了个这么个被杀的结局,尤其还是在一场仗打完,打了胜仗的背景下,着实是令慕容瞻心痛不已。

    慕容瞻当即下令,命把侯乙羽的那几个从骑尽数杀了,以惩他们未能保护好主将的过失。

    再三的嗟叹是发向苏雄的。

    危急时刻,做出了不撤反进,以图杀出生路的正确选择,可见其人之智是其一,——苏雄尽管因为他的这个决定而死了,但在他死前,却给秦兵造成了不小的损失,而不战转逃的阎宝智、北宫初两将,他俩非但没能逃掉,和田居一起被擒,并且他两人所部亦被在后追击的秦兵给杀了个七零八散,从头到尾,完全只是被动挨打,毫无一点战果可言。

    比之苏雄、阎宝智、北宫初的不同选择,苏雄的选择的确可称为智。

    重伤之余,居然尚能暴起,杀掉侯乙羽这等的悍将,由此足可见其人之勇是其二。

    宁死不降是其三。

    三条因素合在一起,慕容瞻不禁说道:“我今乃知为何陇地虽瘠,而能数挫我天兵的缘故矣!”

    全都是因为陇军中,既有田居、阎宝智、北宫初这类的庸将、寻常之将,但也有如苏雄这样的将校、兵士。

    段伯丑恨声说道:“害明公上将,苏雄罪该万死!而下其人虽死,然恨未消!末将愚见,宜枭其尸之首,以为侯将军报仇!”

    慕容瞻摇了摇头,说道:“苏雄堪称义烈之士,今其已死,岂能再辱其尸?”没有允许段伯丑的请求,传下命令,命把苏雄好生安葬,本想亲书一块“陇义士苏雄”的墓碑与苏雄,转念一想,深恐孟朗会拿此做个把柄来弹劾於他,遂也就罢了。

    至若侯乙羽,羯人和鲜卑等种一样,其内亦是分有很多氏族,或言之“部”的,侯乙羽出自侯伏侯氏,是侯伏侯氏的酋长,慕容瞻便以其子继任其职,仍以他家掌侯伏侯部。

    处理完这两件事,慕容瞻冲着坐於其边的几人中的一个,客气地问道:“田公,我这般处置,公以为可否?”

    被问话之人中等身材,白面无须,尽管形貌十分狼狈,坐於胡坐上,却颇显傲慢之气。

    这人正是被俘的田居。

    阎宝智、北宫初两部败退,不仅使他两人所部陷入进了灭顶之灾,连带着使田居所带的中军主力,也很快就被反击杀向的鲜卑将士所败。

    田居无路可逃,因而被俘。

    听到慕容瞻此话的询问,田居说道:“敢请将军补充一道命令。”

    慕容瞻问道:“什么命令?”

    “在苏雄坟边,给我也掘一个坟。”

    慕容瞻笑道:“何至於此!田公,公名远播关中,大王亦是久闻,今公降我大秦,大王必会厚待,掘坟云云,却是说笑。”

    田居说道:“我何时说降了?”

    慕容瞻愕然,视线不由自主落到了田居身前的矮案上。

    那矮案上摆着几样菜肴和一壶酒。

    菜与酒基本已被一扫而空,都是被田居刚吃喝掉的,——而这些菜、酒,则又皆是田居在被带到慕容瞻这里、听完了慕容瞻适才的劝降之辞后,主动向慕容瞻索要的。

    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说喝完了,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慕容瞻问道:“公此话何意?”

    田居笑道:“将军莫不是以为我向将军讨要吃喝,是因我欲投降么?哈哈,哈哈哈。自我引兵为先锋,出陇地以来,已然是多日未曾吃过一顿热饭,未曾饮过一口酒,我方才讨要酒菜,只是为满足一下我临死前的口腹之欲而已!今肉已足、酒已够,吾首在此,将军请取罢!”

    “田公,你这是什么意思?”

    田居说道:“苏雄,卑寒之士,一司马耳,且死殉国,况乎我也?陇无降将军,只有死刺史!”顾问坐边两人,说道,“阎君、北宫君,君二人可肯与我共死报国?”

    其所问的便是与他同样被俘、一起被带来见慕容瞻的阎宝智、北宫初两人。

    阎宝智大声说道:“愿与田公共死!”

    北宫初也说道:“愿与田公共死!”

    慕容瞻尚要再作劝降,田居破口大骂起来,左一句“白虏”,又一句“胡奴”,直把慕容瞻骂了个狗血喷头。饶以慕容瞻的好气度,亦是面色铁青,怒火上窜。

    但不愧是慕容瞻,已经这般恚怒了,怒气他居然还能忍住,仍一再作劝降之语。

    却是慕容瞻为何这样忍气劝降?是因为田居名高当世么?

    其实并非如此,主要是出於另外两个缘由。

    一个是田居现为河州刺史,是定西的四个刺史之一,其如能降,对瓦解定西的士心、民心会很有帮助。

    再一个是西平田氏乃陇地的大族,特别是在河州,亦即东南八郡的地界里头,田居之族的名声、势力可以说是仅次麴氏,田居如降,等打下襄武以后,对蒲秦接下来的用兵河州,将会是大为有利。

    田居见骂人无用,索性跳将起身,俯低身子,一头撞向矮案的案角。

    附近的秦军卫士来不及阻挡,只听“咚”的一声,田居的脑袋这端端正正地撞到了案几上,额头上撞出了个洞,鲜血登如喷泉。

    田居大呼叫道:“疼啊!”略回身,再一次撞上案角。

    秦军卫士把他抱住。

    田居拼命挣扎,摸到了一个卫士蹀躞带上的佩匕,把之拽出,朝自身上乱刺。

    等到秦军卫士们把他制止,已然迟了。

    其身上不知被他自己刺出了多少个伤口,或深或浅,鲜血把他染成了个血人。

    慕容瞻见田居渐渐安静,不再动弹和喊叫,亲自过去,弯腰探手试其鼻息,却已是没气了。

    “此亦义士也!”慕容瞻惋惜地喟叹说道,“把他也厚葬了吧。”目光转向阎宝智、北宫初。

    因为田居的自杀此举,已各有几个卫士,牢牢地卡看住了阎宝智、北宫初两人。

    慕容瞻问道:“君二人果欲与田公共死?”下边他想接着说,“今日已死两义士,不可再有义士死,君二人如不可降,我也不为难君二人,便送君二人去见大王,请大王定夺处分如何?”

    让他没想到的是,他的后半句话还没说出,阎宝智、北宫越异口同声,叫道:“愿降!愿降!”

    倒是令慕容瞻惊讶。

    慕容瞻说道:“你两人刚才不是说肯与田公共死么?”

    北宫初、阎宝智对视一眼,二人俱稍带羞惭。

    阎宝智心中想道:“非是我言而无信,实是今日此战,我部所以败者,都是因田公无能!要非他执意追秦军,我部又怎会中计覆灭?蒲茂亲统大军攻陇,慕容瞻又是此等良将,於今观之,襄武、首阳怕是守不住了,秦灭我陇在朝夕之间了!既然如此,我又何必与田居同死,降之何妨?”

    这么一想,羞惭之感渐去,他心里头好受了许多。

    苏雄、田居的对比之下,慕容瞻表面上对北宫初、阎宝智的投降很高兴,其实内心中则对他俩颇是轻视,便敷衍几句,就命军吏把他俩先带下去。

    北宫初、阎宝智两人暂离以后,娄提智弼说道:“明公,夜色将深,今晚要不便就地宿营,休整一夜?”

    时已二更。

    不过周围的兵士们全都打着火把,夜色虽将深,这一片地方却是被映得亮如白昼。

    慕容瞻目光深邃,眺向西边的首阳县城方向,说道:“此我取首阳之时也,何以能宿营休整?”

    “取首阳之时?”

    慕容瞻说道:“正是!”

    “将军,现在我军刚战罢一场,又离首阳县城一二十里远,若是现在去打首阳,等到我军集合完毕,再赶到首阳城外,只怕会耗时良多……”

    慕容瞻打断了娄提智弼的话,说道:“无须调动全军去打首阳。”

    “无须调动全军?”

    慕容瞻把自己的打算道出,娄提智弼、段伯丑等将闻之,这才恍然大悟,俱皆称妙。

    ……

    西边,八百首阳守卒。

    接到田居部战败的消息后,首阳守将停下了进军,没有多做迟疑,立刻就带出城的兵卒回返城中。入夜不久,这守将与那八百守卒回到了城内。

    到至城里,守将一边下令加紧城防,一边急遣吏去寻麴爽部,向麴爽报告这个紧急的军情。

    守将担心慕容瞻会趁胜连夜来攻首阳县城,亲巡城上。

    夜入四更,秋风凉如水。

    城中漆黑如墨,悄寂无声;灯火通明的城头上,甲士、兵卒值夜的持械立於垛口边,休息的就在城上另一边的窝棚里枕戈以待,偶有军官简短的命令发下,满是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

    一支兵马从东边行来。

    守将接报,急登城楼,远眺望之。

    夜色正浓时分,但这支兵马清楚的跃入他的眼帘。

    因为这支部队打着不少的火把。

    “是秦虏来了么?”守将心中想道,嘴上即刻下令,“命各部备战!”

    传令兵穿梭於各面城墙,各面城墙上相继响起鼓声,守卒战士们的铠甲声响、兵器碰到垛口或地面的声响亦纷纷而起,於夜色中远远传出。

    这声响合在一处,惊动了城内邻城墙的“里”中百姓。

    狗叫之声,此起彼伏;狗叫声又吵醒了孩童,孩子们的哭叫声撕破夜空。

    那支城东来的兵马不多时到了城外近处。

    首阳城外的护城河前两天已被慕容瞻部填平了几段。

    三四骑举着火把,自这支部队中驰出,过护城河,至城脚近处,向城中叫道:“我等是田使君部!快开城门!”

    守将探头冲下,借火把光芒,看得清楚,此三四骑皆穿着红色的铠甲、戎装,有一人没带兜鍪,露出裹帻的发髻,不管是戎装的颜色、款式,还是单个人的发式,都是陇兵无疑。

    然此守将谨慎,命从吏询问:“田使君部不是败了么?汝等何人?田使君何在?”

    “我部不慎中了秦虏奸计,确是败了一场,田使君被秦虏所擒,我等是北宫将军、阎将军所部,拼死乃得杀出虏围!”

    城上问道:“秦虏现在何处?”

    “就地宿营了,在首阳县东二十来里处。你们快快打开城门!”

    城上说道:“既言是北宫将军、阎将军部,敢请北宫将军、阎将军过来相见。”

    城脚的那三四骑士骂了几句,拨马还走。

    守将望着他们回去到护城河对岸的那支来军中间,没过多久,复有十余骑从其中而出,仍是过了护城河,到来城脚。守将定睛看去,此十余骑中带头两人,可不就是北宫初、阎宝智。

第三十二章 善攻动九天 智非麴公比

    见到北宫初、阎宝智两个,首阳守将放下了小心,便令打开城门,迎败军入内。

    守将亦下城,打算到城门口去迎接北宫初、阎宝智二人。

    却才下城头,还正想着要问一问北宫初、阎宝智,田居兵败这场仗他们是怎么打的,骤然间,这守将就听到城门洞里,爆出一阵喊杀之声。

    喊杀声中,夹杂着惊呼。

    守将面色陡变,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叫道:“他娘的,两个狗崽子降虏了!”抽出佩刀,带着亲兵,急往城门洞奔去,路上急促下令,“快,快,快关城门,唤城头守卒下来守门!”

    已是晚了。

    阎宝智、北宫初二将,端得骁勇,俱是左手捉刀,右臂挟槊,於门洞守卒中左右冲突,随他两人到城脚的那十来骑其实皆是慕容瞻帐下的精卒,此刻跟从他两人身边,亦是奋力进战。

    门洞的守卒人不多,二十来个罢了,又是出乎不意,转瞬间,城门就被阎宝智、北宫初夺下。

    守将率亲兵杀至,看到门洞中倒了一地的己部兵士的尸体,睚眦欲裂,大呼叫道:“阎宝智、北宫初,不念大王对你二人的恩德么?居然反叛投虏!”

    事情已经做下,初投降时的那点羞惭,这个时候,早已不复存在。

    北宫初咬住牙关,将刺入一个守卒体中的骑槊抽出,叫道:“大王?孺子罢了!对我有何恩德?不瞒你说,田居已死,秦虏……,啊,不,王师就在后头,马上杀到。你若识趣,现下投降,我替你说些好话,你尚且可保得性命,若不肯降,死矣!”

    守将带着的亲兵也不多,只有三二十人,但等不及城头守卒下来了,这守将引亲兵冲杀而上。

    阎宝智、北宫初分从两侧,夹攻此将。

    这守将挥刀力战,先是左肋被阎宝智的长槊刺中,继而右肩被北宫初的长槊刺透,剧痛之下,这守将只觉浑身的力气随那喷涌而出的血泉,慢慢流失,却仍死战不退。

    只听得“哐啷”一声响,是这守将的兜鍪被北宫初挑落。

    露出了这守将盘辫於脑后的发式。

    却原来这守将不是唐人,乃是个羌人。

    ——却也就难怪适才北宫初为说,愿意为他说些好话,他两人是为同种。

    比之苏雄、田居,这守将是个口拙的,没有什么壮语喊出,在头部受到重击,紧跟着其腹部又被阎宝智刺中之后,他低头看了眼流出来的肠子,一句话也没再说,即轰然倒地。

    刀仍然还在他的手中,被他紧紧攥着。

    首阳守将战死,余下的守卒群蛇无首,城门再也无法夺回。

    北宫初等吹响唿哨,护城河对岸的兵士们蜂拥杀来。

    不过小半时辰,整个的首阳县城便告失陷。

    慕容瞻率领的主力,於天亮前赶到。

    北宫初、阎宝智恭恭敬敬地在护城河外迎候。

    慕容瞻在百余亲从骑兵的护从下,自中军驰马而至,上下打量北宫初、阎宝智等人,见诸人,尤其是北宫初、阎宝智,俱皆衣甲浴血,满意地点了点头,跳下马来,上前几步,分开两手,各握住阎宝智、北宫初的手,笑道:“君二人才降国朝,就为天王立下大功!好,好啊!君二人放心,我今天就献接报於天王,必不会少述了君二人的功劳!”

    北宫初、阎宝智的从骑中,有一人提着个脑袋。

    慕容瞻看了一看,问道:“这是谁?”

    阎宝智抢先答道:“回明公的话,是首阳守将。”

    慕容瞻尽管说来也是围了首阳几天,然因蒲茂的令旨,他之前无有正经攻城的念头,故此却是连城近处都没有来过,因而未有见过首阳守将,却是不识得他。

    “何人所斩?”

    阎宝智、北宫初对视了下,齐声答道:“我二人共斩之。”

    “陷城而斩贼将,君二人功劳更大了!”

    七八骑从停驻於东边不远处的慕容瞻主力队中出来。

    驰到护城河附近,诸骑俱皆下马,步行而来。

    到了慕容瞻近前,一人喜道:“明公用兵如神,几乎兵不血刃,即拔首阳!明公,据适才军报,麴爽所部现在狄道,闻报首阳为我军打下之后,料他必会急来夺城,……现在,我军是不是该立刻进城,以作备战?”

    慕容瞻说道:“进什么城?”

    问话之人是段伯丑。

    段伯丑呆了一呆,说道:“明公,自然是进首阳城。”

    “进了首阳城,你能守得住么?”

    段伯丑越发呆楞,说道:“明公,末将愚钝,不解明公此话何意?”

    “首阳现下虽为我得,而此城才克,城中百姓未安,便是我军入城而守,你估摸着,我军又有几分把握能把此城守住?”

    段伯丑仍是没听明白慕容瞻的话意,不知道他想表达的是什么东西。

    和段伯丑一起过来的娄提智弼听明白了,说道:“明公是担心城中百姓或会有与麴爽暗中勾连的?”

    “不错,若是在我军守城之时,城中百姓哗变,内外皆敌,我军上下死无噍类矣!”

    这话说的有道理。

    段伯丑问道:“那明公,现下我军该怎么办?总不能弃了这首阳县城不要吧?若是弃掉不要,麴爽定然会率部随后入城,其部兵马万众,那我军要想再克此城,只怕就会很难了。”

    慕容瞻早有定计,笑顾诸将,说道:“弃城不要,当然是不可能的。非但不能弃城,而且此我取獂道之机也。”

    段伯丑等将完全跟不上慕容瞻的思路,面面相觑。

    娄提智弼问道:“明公,此话怎讲?”

    慕容瞻先不给诸将解释,直接下达军令,命道:“老段……”

    段伯丑挺胸应道:“末将在!”

    “我给你步骑三千,杂以乙兵、民夫两千,你号称万人,打我将旗,立刻出发。”

    段伯丑问道:“明公,出发去哪里?”

    “去打狄道县城!”

    段伯丑愕然,说道:“打狄道?”

    “娄提……。”

    娄提智弼应道:“末将在!”

    “给你步卒千人,你屯守首阳县城。”

    娄提智弼问道:“屯守首阳县城?”

    “正是。有老段佯攻狄道,吸引麴爽的注意力,你应该是能有足够的时间来整治首阳城内的。”

    娄提智弼说道:“佯攻?整治?”

    “我教你怎么整治:你先把守卒降兵杀了;再把城中百姓驱赶入到一两个‘里’中聚集,以兵看守,若有作乱者,当即斩杀;你自则带我拨给你的兵马,守卫城头、城门。”

    娄提智弼应道:“是!”忍不住接着又问了一遍,说道,“明公,你刚才说佯攻狄道?”

    “然也。闻首阳失陷后,麴爽不外乎是会两种反应。一种反应是,就像老段说的,他会率部急进,赶来试图夺回首阳县城;再一种反应则会是……”

    说到这里,慕容瞻顿了一顿。

    段伯丑问道:“明公,会是什么?”

    慕容瞻笑道:“若在这个时候,我军不是单单地守御首阳县城,反而继续西进,去打狄道县城,……诸君,你们说,麴爽会怎么想?他会采取什么样的应对措施?”

    娄提智弼眼前一亮,说道:“十之**,他会坐守狄道县城。”

    慕容瞻抚须笑道:“这就是我所说的,麴爽的再一种反应!才闻首阳失陷,旋而便又闻我军气势汹汹地西向狄道县城,麴爽於此时刻,仓促间,他一定是没有办法分辨出我军虚实的,那么对他来说,唯一能够采取的对策,就是放弃进兵夺回首阳,而改以据守狄道。”

    段伯丑、娄提智弼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钦佩之色。

    这钦佩之色,两人当然是为慕容瞻而发的。

    慕容瞻说道:“却在这个时候,我亲自率兵返回南安郡,奇袭獂道城!首阳已下,麴爽所率的贼援被阻於狄道,獂道已成孤城,我取之岂不如反掌之易?是以我说,现为我取獂道之机也!”

    娄提智弼由衷说道:“末将闻兵法云:善守者藏於九地之下,善攻者动於九天之上;又闻兵法云,侵略如火。用兵若明公者,可谓善攻,可谓侵略如火!”

    “这些都要感谢田居啊。”

    段伯丑笑道:“首阳已下,若能如明公筹划,再拔獂道,都是因为明公的计谋无双,却干嘛用感谢田居?”

    “若非田居追我,为我军所败,底下来的取首阳也好、佯攻狄道也罢,以及我亲攻獂道也好,都好比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我自然而然的也就无从施展出来了。”慕容瞻笑问阎宝智、北宫初,说道,“二君以我取獂道此策何如?”

    阎宝智、北宫初俱是心道:“不愧鲜卑战神之名,慕容瞻之智,远迈田居,亦非麴公可能比!”态度更加恭谨,齐齐回答说道,“明公此策高明至极!”

    “君二人熟悉麴爽,他会中我此计么?”

    阎宝智说道:“公之智谋,非是麴公能比,他肯定会中计的。”

    北宫初说道:“末将与郭道庆相识,愿为明公再诈开獂道城门!”

    阎宝智大大懊悔,被北宫初抢了这话先说,赶紧跟上,说道:“末将与郭道庆也相识,亦愿为明公再诈开獂道城门!”

    大凡投降之人,通常对新主人都会比较卖力,这是出於两个心理,一个是,为了得到新主人的信任;再一个是,为了避免故主重新得势。因而,北宫初、阎宝智不降则已,既然降了,索性就一不做,二不休,愿意再为慕容瞻诈开狄道城门。

    慕容瞻笑道:“首阳县城,君二人可为我诈取;獂道县城,君二人就不成了。”

    阎宝智问道:“敢问明公,为何不成?”

    慕容瞻说道:“一则,等我军到狄道县城时,田居兵败、君二人降我大秦的消息可能已会被郭道庆获知;二来,就算君二人降我大秦的消息,郭道庆还没获知,但君二人突然出现獂道城下,亦不免会引起他的怀疑,倘若因是使君二人有失,岂不我之过也?”

    阎宝智、北宫初感激涕零。

    北宫初说道:“降将微末之躯,有劳明公重视。降将诚惶诚恐,敢请为明公效死!”

    阎宝智再次大大懊悔,赶忙接着也说道:“敢请为明公效死!”

    慕容瞻笑道:“二君此言,我哪里敢受?”稍微沉吟,接着说道,“首阳已下,接下来的佯攻狄道和我的亲攻獂道,都暂用不上二君了。这样吧,我这就派人,送君二人去襄武城外的我王师大营,觐见大王,何如?”

    阎宝智、北宫初自知身份,应诺而已。

    於是,慕容瞻就遣了骑兵一队,送阎宝智、北宫初去襄武城外大营,亦算是献俘蒲茂。

    却阎宝智、北宫初被送走后,段伯丑望其两人背影,啐了一口,鄙视地说道:“贪生怕死,无义不忠之徒!”与慕容瞻说道,“这等小人,明公何必对他俩那般客气!”

    段伯丑的话语入耳,慕容瞻面色一滞,虽然很快就用笑容掩饰住了他内心的变化,但娄提智弼还是猜出了他心中所想,勃然升起怒火,想要叱责段伯丑,然而为免得再度刺激到慕容瞻,终究还是把话语咽下了。

    说北宫初、阎宝智贪生怕死、无义不忠,诚然不错,但慕容瞻呢?娄提智弼呢?包括段伯丑呢?他们这些慕容魏国的降将、降臣又是什么?

    ……

    首阳县城东南,与襄武县城隔渭水相望的獂道县城。

    次日下午,城中的郭道庆接到情报。

    “田居兵败,全军覆灭;首阳已失,慕容瞻部进至狄道,正在围攻其城。”

    郭道庆当即召从中陶败入獂道县城的中陶护军王舒望、南安都尉马辉等将来府中议事。

    马辉先到,王舒望后至。

    王舒望是从城头上下来,赶来府中的。

    前时的中陶一战,他负了伤,现在伤势未愈,左臂用绷带吊着,到了堂中,勉强向郭道庆行了个军礼。

    郭道庆说道:“护军有伤在身,不必多礼,快请入榻坐下吧。”

    王舒望在马辉对面的榻上坐下。

    郭道庆说道:“才得军报,首阳失陷,田使君兵败身死,慕容瞻部正在攻打狄道县城!”

    话音未落,一个吏员匆匆到了门外,大声说道:“明公!襄武急报!”

第三十三章 七百请援襄 莘迩道闻变

    “进来说!”

    那吏员入到堂中,报道:“秦主蒲茂再度对襄武城发起围攻!”

    “攻势何如?何时发起的进攻?”

    那吏员报道:“军报上言说,今早开始的进攻,攻势很猛。”

    “动用了兵马多少?”

    那吏员报道:“除掉城北无有秦虏进攻之外,城东、城南、城西,三面皆有秦虏攻城,秦主蒲茂动用的兵马不下两万之众。”

    郭道庆示意这吏员下去,想了一想,说道:“秦虏之前数次攻襄武,据军报,都是主攻城南、城东两面而已,这回却把城西也加了进去,想来这定是因首阳已为慕容瞻所占之故。”

    首阳县城在襄武县城的西边。

    此前首阳尚在陇军手中,所以蒲茂对襄武县城的数次大举围攻都没有在城西部署攻势。

    现在首阳被慕容瞻打下,不必再考虑背后来敌的问题了,故而蒲茂此次襄武,干脆三面围攻。

    ——至於不攻北城,如前文所述,是因为襄武城北乃是渭水。

    不得不说,郭道庆的这个猜测是很有根据的。

    马辉说道:“明公此言有道理!”

    郭道庆怔了下,好像什么东西被人抢走了似的,一时间下边的话头都被马辉忽然冒出来的“有道理”三字给闷到了嗓子里,不知从何说起了。

    王舒望说道:“明公,那边首阳刚刚失陷,这边蒲茂就再一次地围攻襄武。首阳失陷的消息,便是城中还没获悉,想那蒲茂也一定会在展开攻城之前,将此事告与城中的守卒知晓。襄武守卒已然是苦战近月,如今又再听到首阳失陷此噩耗,士气极有可能会因此低落!襄武这回怕是要危险了。……明公,襄武若失,我獂道定然不保,敢问明公,计将安出?”

    郭道庆问道:“你说呢?护军有何对策?”

    “现我城外只有慕容瞻留下的步卒两营,千许人上下,末将愚见,不如抓住慕容瞻主力在攻狄道的这个机会,点拣城中精卒,由末将与马都尉率之,杀出城外,先破城外慕容瞻部,继而渡渭,驰援襄武!”

    郭道庆略作沉吟,问马辉,说道:“都尉以为护军此策怎样?”

    马辉实话实说,说道:“末将以为护军此策不怎么样。”

    “哦?”

    马辉说道:“我城中兵总计不过三千来人,就不说这三千来兵,肯定是不能全部出城的,就算是全部出城,但等打完我城外的慕容瞻部,兵士一则也已疲惫,二来又只三千之数,三者对岸的渡口多已被秦虏掌控,渭水亦不好渡,又如何能够驰援襄武?”

    郭道庆看向王舒望。

    王舒望说道:“确如都尉所言,驰援襄武,困难重重,然而下首阳失陷,麴将军所率的援兵被慕容瞻阻於狄道,襄武等於说是已经变成孤城,情势危急,……明公,还是末将刚才说的那句话,襄武若是有事,则我獂道难以独全!是以末将愚见,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

    郭道庆看向马辉。

    马辉说道:“明公,末将愚见,拼死一搏此话诚然不错,但眼下形势,似还没有到这个地步!”

    “哦?”

    马辉说道:“一则,麴将军的援兵只是被暂阻於狄道,也许很快麴将军就能率部击败慕容瞻,援至襄武城;二者,不是还有莘公正在亲引玄甲突骑进战於外么?”

    郭道庆扬起脸,陷入思考。

    就像王舒望说的,襄武如果失陷,獂道必定是守不住的,而襄武现下面临的局势明显是已经十分紧迫了,从这个角度讲,拼死一搏不为错。

    但也像马辉说的,麴爽带的援兵目前仅仅是被阻於狄道,而并非是全军覆没,已为秦军所败,同时莘迩亲自率领的玄甲突骑,正在襄武以东地界积极寻找战机,从这个角度看,要说形势还没有到完全危急的关头,此个判断亦可算对。

    王舒望忍不住了,把心里话说了出来,说道:“明公、马都尉,你们觉得麴将军能击败慕容瞻么?”

    尽管是问句,郭道庆、马辉却都从他的话中听出了确定的语气。

    王舒望这是在怀疑,或者说,是已然认定麴爽赢不了慕容瞻。

    麴爽好歹是郭道庆的故主,又是令狐乐妹妹的公公,郭道庆不得不为麴爽说两句话。

    他说道:“麴公,我定西之宿将也,其所部又皆我定西精卒,牡丹骑的威名,远扬南北,即便不能速胜慕容瞻,料必亦不会失利。”

    王舒望心道:“不会失利,并不代表能打胜仗!并不代表能够及时地援至襄武!”

    若再继续说的话,有点好像是在和郭道庆抬杠。

    王舒望便没再把心里的这话说出,只是坚持自己的意见,重新说了一遍,说道:“明公,末将不需兵多,本部兵足矣,敢请明公允许,准末将往援襄武!”

    顿了下,他又说道,“明公,末将也知,只以此区区末将本部去援襄武,恐怕是无济於事的,但明公应知,守城最怕的是什么?最怕的就是外无援兵,最怕的就是成为孤城!”

    郭道庆若有所悟,说道:“护军,你的意思是说?”

    王舒望说道:“末将此援襄武,主要是为以末将及所部之到来,提振守卒士气!”

    “你本部兵如今才不到千人,而且你还伤势未愈!”

    王舒望慨然说道:“小小伤势,不值一提!虽末将本部兵现只七百,已足溃城外秦虏,足能渡渭西援!”

    襄武县城在獂道县城的西南边,故此王舒望说是“西援”。

    马辉倒是佩服王舒望的豪气了,说道:“护军胆大真如斗!”

    郭道庆迟疑不决。

    王舒望说道:“明公,襄武军情如火,不可拖延!请明公速下决断吧!”

    郭道庆黑瘦的脸上,双眉紧蹙,看一眼王舒望,看一眼马辉,决定迟迟难以做下。

    他心道:“护军所言极是有理,可襄武城外,现围城的秦虏多达数万,只带七百兵往援,何异於羊入虎口?并且还要先过城外秦虏、强渡渭水两道难关!”

    便在郭道庆犹豫难以抉择之际,适才那出去的府吏匆匆忙忙地奔了回来。

    适才他来呈报襄武军情,犹还记得在堂门口禀报一声,这次再来,却是忘了在堂门口提前禀报,径直就闯入到了堂内,进堂两步,草草下揖作礼,口中叫道:“明公!急报!”

    “又是什么急报?”

    这吏神色仓皇,说道:“城西来了一支秦虏!声势不小!”

    “……哪个城外?”

    这吏说道:“本城、本城外!明公!獂道城外!”

    郭道庆霍然起身,说道:“城西来了一支秦虏?”

    “是啊,明公!步骑甚众,至少五六千虏兵,打的是慕容瞻旗号!”

    郭道庆愕然,说道:“慕容瞻?……慕容瞻不是打狄道去了么?”

    “这个,下吏就不知道了,但城西来的那支秦虏,打的的确是慕容瞻旗号!”

    郭道庆呆了稍顷,急声问道:“距我城还有多远?”

    “不到十里地了!”

    郭道庆绕过案几,说道:“跟我登城去看!”

    这个临时的敌情来得突然。

    此个时候,要不要驰援襄武,自是无须再提,而是需得先把这个突然的敌情给搞清楚了。

    王舒望、马辉相继起身,紧随郭道庆,离堂出府,直奔城西墙。

    ……

    獂道城西,不到十里处。

    所来的这支秦军,正是慕容瞻亲率的其部精锐。

    战兵大约五千多,加上些民夫、乙兵,总计约六千余人。

    眼望着獂道城墙在望,慕容瞻问刚赶来进见他不久的两个军将,——这两个军将便是慕容瞻此前留在獂道县外的那两营兵士的主将,问道:“獂道城近日有何动静?”

    军将之一答道:“明公,这几天城里都没什么动静,照常守城罢了。”

    慕容瞻问道:“我叫你两人放开道路,任由城中斥候出入,你两人做到了么?”

    “启禀明公,末将两人按照明公的军令,这几日都是随便城中的斥候出来、回去,即使被末将两人的部曲发觉,亦只当未见。就在今天,还有两拨城中的斥候回城。”

    慕容瞻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做的不错,我会给你俩记上一功。”

    “明公,这算什么功劳?”

    慕容瞻笑道:“岂不闻攻城者,攻心为上?你俩放任城中斥候出入,算是帮我行了攻心之计。我此计如若能售,你二人当然功不可没。”

    这功劳来得轻巧,两个军将都是笑道:“若再有此等军功,还敢请明公再赏给末将两人来办。”

    “我佯攻狄道,实取獂道,今我兵忽至,必出乎了郭道庆的预料。等会儿我兵到城下后,我打算就立刻发起进攻。到时,你两人便率你两人本部从我齐攻其城!你两人若能先登,那我会给你两人再记一份大功!”

    两个军将精神都锁,齐声应道:“敢不为明公效死!”

    黑黄色的官道土路上,尘土飞扬,秋日上午的阳光下,虽然已经连续作战数日,持续行军合计三四百里了,但慕容瞻所部的鲜卑将士,却是士气高昂,旗帜如林,铠甲鲜明。

    ……

    差不多在慕容瞻将至獂道县城的前后。

    襄武城,城东南百余里外。

    一支同样士气高昂、甲械鲜明的部队,亦正在行军。

    只是,这支部队的行军方向,刚好与慕容瞻部的行军方向相反。

    他们是向西北面的首阳县城位置而进的。

    此支部队的战士,俱皆乘马,约三四千人,人数虽然比慕容瞻的那支部队为少,不过论起行军的气势,却又非慕容瞻所能相比。

    这正是莘迩亲率,往去首阳,打算先败慕容瞻部的玄甲突骑。

    渡过一条不宽的河水,莘迩胯下的战马腿下一软,差点把莘迩甩到地上。

    莘迩勒住马,呼从骑於不远的魏述,说道:“换马!”

    魏述招呼亲兵,牵了匹新马过来。

    莘迩的骑术经过锻炼,现在是相当不错,也不下马,骗腿一跳,便从此马跃到了新马上。疲累的那匹马自有亲兵接住,牵住缰绳,先让其缓缓而行,做个休息。

    魏述赶到莘迩马边,说道:“明公,连着赶了一天一夜的路,不止将士疲劳,马也累了,要不等到前头,寻片谷地,让人马歇上一个时辰?”

    “咱们这么多人马驰驱向西,便是咱们多走小路,消息也一定很快就会被蒲茂得知,……不能歇!传令下去,叫军士们加把劲,等到了首阳再歇!”

    魏述应诺,便去传达莘迩的军令。

    莘迩只觉嘴唇干燥,因了这些日熬夜打仗已成常态,并其脸上也出了好几个火尖,嘴唇上都出了一个,一说话,牵动火尖,感到隐痛,他小心地摸了一下嘴唇,提皮囊在手,大口地喝了几口刚在那条河边灌的河水。

    河水清凉,入到腹中,他的精神为之一振。

    “离首阳不到二百里了吧?”

    一人答道:“明公,差不多二百里远近。”

    “派去首阳的斥候还没有回来么?”

    回话这人答道:“还没有,不过估算路程,该回来了,这会儿可能在路上吧。”

    莘迩扭脸瞧了眼回话的这人,笑道:“年轻就是好啊!猛奴,瞅瞅你,精神多好,不像我,稍微熬个夜,就浑身冒火似的,……老喽!”

    却回话这人是麴令孙。

    麴令孙说道:“明公年方三旬,正是盛年,何来老也?”

    “比起你,我是老了。”

    麴令孙待要说些什么,数骑沿着道边的草地,迎面驰来。

    麴令孙眼尖,一眼认出了来骑,说道:“明公,是遣去首阳的斥候回来了!”

    莘迩拨马下到路旁,等这几骑驰至。

    此数骑奔到,骑士们停下坐骑,纷纷下马。

    莘迩说道:“不必行礼,见到麴公、田刺史了么?”

    骑士中带头之人,小步近前,放低声音,说道:“明公,田使君兵败被擒,首阳失陷了。”

    “……什么?”

    这人语气透出紧张,但仍然压低声音,说道:“慕容瞻佯装撤围东走,田使君催兵追赶,半道中伏,被慕容瞻部大败,全军尽覆;其将阎宝智、北宫初降了慕容瞻,为慕容瞻骗取下了首阳城。慕容瞻部现兵分两路,一路西攻狄道麴将军部;一路已然东去,也许是打獂道去了。”

    莘迩骑坐马上,半晌无语。

第三十四章 应急寻对策 我打算骂人

    莘迩无语的缘故,不言自明。

    想那麴爽援兵将至首阳的消息,才是两天前传到他军中,而获悉这个消息后,莘迩便立即做出了“以身作饵”,先与麴爽部会合首阳的决定,并当时就率部出发,却如何能够想到,他尚在疾驰行军的路上,离首阳还有一两百里的路程,而麴爽部先锋田居已败?

    麴令孙紧皱眉头,在旁说道:“明公,真是没有想到,田刺史败得这么快,而且还是全军覆没,他本人不知下落!……明公,这可如何是好?首阳已被秦虏拿下,我军还去么?”

    莘迩回过神来,下达命令,说道:“叫部队暂时停下前进,就地隐蔽休整。”

    麴令孙接令,把莘迩的这道军令传下。

    莘迩又令道:“请勃勃、罗虎、朱延祖诸君来见。”

    麴令孙接令,再把莘迩的这道军令也传下。

    赵兴、罗荡、朱延祖等将现分别在行军队列的各段,大约等了小半个时辰,诸将络绎到齐。

    莘迩早已下了马,正垂腿坐在胡坐上,拿着个树枝,在地上划着什么。

    罗荡是最后一个到的。

    到至坐於胡坐上的莘迩近处,他往地上瞧了一眼,见独独莘迩坐前的那一小块地面上的杂草被清除掉了,莘迩用树枝在地上划出的似是一副简单的地图。

    “明公,末将罗荡来迟!”

    “你也坐下。”

    几个胡坐摆在莘迩坐前左右,罗荡坐入了其中空着的一个。

    在等待罗荡等将到来的这个空当,莘迩仔细地考虑过一遍了,已对“田居兵败、首阳失陷”这个最新的军情,做出了应变的决定,当下是叫麴令孙先给诸将说下这个情况。

    麴令孙三言两语说罢,罗荡等人顿时哗然。

    莘迩理解他们,这个消息的确太过令人震惊,往小里说,造成了莘迩所部的被动,往大里说,造成了整个秦州战场的更加被动。

    朱延祖忧心忡忡,说道:“明公,首阳这一失陷,襄武几同孤城了啊!便是麴将军部的援兵主力能够击败进犯狄道的慕容瞻部,可要想再援襄武,也会被已经抢据首阳的贼虏阻於城下。……慕容瞻东去所部,确实极有可能是去打獂道了,万一獂道再失?那襄武的局势就会更加严峻!明公,事急矣!襄武危矣!”

    莘迩点了点头,说道:“小朱所言,确然不错,襄武的局势现下很不乐观。”

    罗荡喃喃自语的说了句什么。

    莘迩没有听清,问他,说道:“罗虎,你说什么?”

    罗荡提高了点声音,说道:“末将说,早在老麴侯在世的时候,末将就曾与麴公说过,田居此人,智谋短浅而自视甚高,实不堪重用!却麴公不听我言,对田居仍然是重用十分。乃先有两山受阻,复有今首阳失陷,……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可谓是也!”

    罗荡之前是麴硕的爱将,与麴爽、田居都是熟人,对田居他是相当了解的。

    却田居非有大将之才,这当然是麴爽知道的,然而麴爽之所以还是一直如此这般地重用田居,话说回来,则又当然也是事出有因的,——原因便是西平田氏在东南八郡的族声、势力。

    闲话且不多说。

    却说,就连罗荡这样的麴氏故将,都开始埋怨起麴爽用人不当,却也由此可见,田居的这次兵败、导致首阳失陷,给莘迩、给定西在秦州战场的战局造成了多大的不利。

    莘迩没有趁机落井下石,既无责备麴爽用错了人之语,也无斥责田居无能之言,反而怀带忧虑,说道:“罗虎,这些现在都不要说了。老田兵败之后,下落不明,也不知他现在身处何处,是生是死,唉,想来令人忧心啊。”

    麴令孙说道:“其将阎宝智、北宫初俱为秦虏所俘而降,田刺史现下无非两个可能,要么逃掉了,要么亦被秦虏俘虏。”

    莘迩怕的就是田居被秦军俘虏。

    他心道:“定西总共只有四个州刺史,田氏在河州又是一等大族,其家子弟遍布河州八郡,任职郡县、军中者甚多,倘若田居被慕容瞻擒获,他如果扛不住,降了?……那不但是秦州的局势将会越坏,只怕就连河州的局势也会马上变得动荡起来!”

    这层担忧,不好与诸将细说,莘迩便转开话题,把话头拉回当下。

    莘迩环顾诸将,说道:“形势已然如此,咱们再多说亦是无益,如今头等大事,咱们需要做的,是得立即根据此变,而改变一下我部既定的进战部署了。”

    罗荡问道:“明公,如何改变?”

    莘迩面色沉稳,语气从容,目光略往下视,看向座前他画出的那个简陋地图,说道:“我意撤兵,回返天水郡。”

    罗荡、朱延祖对视一眼;赵兴面色微微变化。

    麴令孙到底年轻,没能忍住,发问说道:“明公,诚如朱校尉所言,襄武的局势现在非常危急了,我部现在如果撤回天水郡?那襄武怎么办?”

    莘迩没有回答麴令孙的问题,顾视诸将,问道:“君等都是什么意见?”

    罗荡说道:“明公,末将愚见,似不宜撤返天水。”

    “哦?”

    罗荡说道:“襄武现下已经等同孤城,秦主蒲茂势必会趁此机会,加大对襄武城的攻势,此其一也;援兵失利、首阳失陷的消息再传入襄武城中,料对城中守卒的士气会造成不小的打击,此其二也,……彼涨我消,现下我部若是返撤天水,末将担心襄武会不会?”

    “你担心襄武会失陷。”

    罗荡说道:“末将正是此忧!”

    “所以你认为呢?”

    罗荡说道:“末将以为,我部现下距襄武县城不过百里远近了,既然首阳失陷,不如干脆转攻襄武城外的秦军大营!”

    “可是襄武城外的秦虏足有数万之众,并且这些天,蒲茂一直挖沟垒墙,同时加固他的营垒,我部兵既远少於秦虏,复又皆骑,没有攻坚的军械,……罗虎,就是我接受你的建议,咱们转攻襄武,你以为,又能有什么战果?”

    罗荡自有思量,他说道:“明公,末将斗胆进言转攻围城襄武的秦虏,不是说与秦虏硬碰硬地打上一仗。”

    “哦?那你是何意?”

    罗荡说道:“末将的意思是,襄武守卒的士气现下可能会比较低落,而我部如果於此时出现在襄武城外,对襄武守卒的士气则肯定会是能有极大的帮助,会使之得到极大的提升。如此,士气复振,则襄武虽危,暂时亦仍能可守!”

    却罗荡的意思与王舒望的意思是一样的。

    他两人也可算是不谋而合了。

    “原来你是这个意思。”

    罗荡应道:“是,明公,末将正是这个意思。”

    莘迩问赵兴、朱延祖、麴令孙等,说道:“罗虎此议,君等以为如何?”

    麴令孙说道:“罗将军此策,从士气着眼,诚然高明,唯是……。”

    罗荡问道:“唯是什么?”

    麴令孙说道:“唯是我部此番作战的任务是‘迂回进击,以分虏众’,若是按罗将军此策行之,那咱们就不再是‘迂回进击’,而将是直面秦虏主力了啊!而且不仅仅是直面秦虏主力,下吏忧之,如果我部在襄武城外被秦虏给缠住,那……,那恐怕即使我部不愿‘硬碰硬’地与秦虏打一仗,也只能被迫与秦虏决战了!”

    麴令孙的这个考虑不无道理。

    莘迩问赵兴、朱延祖,说道:“你两个也说说看。”

    朱延祖从军之后,就在秦州当兵,久在唐艾帐下听令,很担心襄武县城和唐艾的安危,倾向於赞同罗荡的建议。

    赵兴对罗荡的建议不太以为然,说道:“麴参军言之甚是。我部若是转攻围城襄武的秦虏,就有很大的可能性会被秦虏缠住,那我部就不得不与秦虏进行决战了,这对我军不利。末将以为,转攻襄武秦虏,此策不可取也。”

    莘迩问道:“不可取的话,那你有何建议?”

    赵兴沉吟再三。

    尽管不满莘迩不许他去朔方,但毕竟定西如果被秦军打下,对他亦会是毫无好处,只有坏处,因是最终他还是如实道出了他想出的对策,说道:“明公,末将愚见,与其转攻襄武,不如转攻狄道。”

    “转攻狄道?”

    赵兴说道:“斥候所探的敌情不是说慕容瞻部兵分两路,一路可能是东往獂道而去了,另一路则是向西攻狄道麴将军部么?獂道在渭水北岸,我部不好渡河,故是獂道离我部目前的位置虽近,暂时我部却是没办法去帮,但狄道,我部却完全是可以驰援而至的!

    “若能先与麴将军部合力击败慕容瞻攻狄道之部,然后,再与麴将军合兵,东向獂道,再败慕容瞻攻獂道之部,那么犯我秦州的秦虏至此,就只剩下围城襄武的秦主蒲茂所亲率之主力了,襄武之围,我军就能够徐徐解之矣!”

    狄道在渭水源头首阳县的西北边,是以现下没办法北渡渭水,去助獂道,但如果能解掉狄道之围,莘迩所部却就能够不需渡渭,而直接东往獂道解围了。

    莘迩瞧了眼他画在地上的那副地图。

    这幅地图,所画的正是狄道、首阳、襄武、獂道、天水郡这一带的形势。

    莘迩与赵兴说道:“勃勃,你的这个想法,我已经想到了。”

    赵兴听了此话,心道:“什么叫‘已经想到’?已经想到,可又说回撤天水,那莘公的意思就是在说,我此策不行?”掩住情绪的波动,问道,“明公,可是末将此策不堪用?”

    莘迩说道:“倒也不是不堪用。勃勃,你提出的此策,其实表面来看,与咱们‘驰援首阳,先破慕容瞻部’似乎有异曲同工之妙。

    “也是借我部的快速机动,与麴将军会师,以形成我军在局部战场上的兵力优势,先剪除秦虏在外部的羽翼,并借此希望能够达到‘迫使蒲茂分兵,援救慕容瞻,然后我部再一一击破’的目的。可是你有没有想过,狄道的局势与之前首阳的局势是不同的!”

    赵兴蹙额说道:“不同?”

    “正是。之前我部决定驰援首阳,先败慕容瞻部时,田居尚未失利,换言之,也就是说,那个时候,麴将军部援兵的士气还很高,可是现在呢?才出河州,刚到秦州,参战至今统共只过去了几天的时间,而第一战,田居就全军覆没,阎宝智、北宫初者,麴将军帐下之悍将也,俱皆降虏,田居本人不知下落,连累首阳失陷,并致使狄道遭受攻击,……麴将军部援兵的士气现在又会是怎样?不必我说,你也清楚。”

    麴爽部援兵的士气,现在肯定和襄武城中守卒的士气相似,甚至极有可能会比襄武守卒的士气还要糟糕。

    试想一下,本来是斗志昂扬,出州驰援,某种程度上讲,是主动进攻的,可才出州界,刚刚参战,当头一棒就打将过来,先锋三千步骑全军尽没,堂堂河州刺史下落不明,阎宝智、北宫初两员悍将降秦,并及首阳失陷,而且敌人开始进攻狄道,亦即,“主动进攻的河州援兵”,顿时也因此变成了“被动防御”,这对士气会有多大的打击?不用想亦能料到。

    赵兴欲言又止。

    “勃勃,你是不是想说,麴将军部的士气现在固然大概不高,但是慕容瞻现下兵分两路,他打狄道的兵马,现下却也是远少於之前他打首阳时的兵马?”

    赵兴有种被莘迩看透全身的感觉,无暇多想,赶忙应道:“是,明公,末将确有此想。麴将军部才出河州,就被打了个晕头转向,其部的士气现在可能不会太高,可反过来看,慕容瞻分兵两路,他现在打狄道的兵马定然不会还是万余之数,这对我部却是有利的啊!”

    莘迩不否认这一点,颔首说道:“的确有利,但是獂道离狄道不到两百里,勃勃,我部如果不能於短时间内即击败攻狄道之敌,那可能会出现什么结果?”

    “……慕容瞻打獂道的部队,会驰援狄道。”

    “若是出现这种结果,岂不就与转攻襄武的最坏结果相同,我部会被慕容瞻部缠在狄道?”

    赵兴想了一会儿,说道:“有这个可能。”

    “因此,我虽然也想到了此策,最终却还是决定不用。”

    麴令孙说道:“但是明公,转攻襄武、转攻狄道,此两策若皆不用,撤返天水郡的话,那襄武之围如何能解?”

    此前之所以离开天水郡,打算改攻首阳慕容瞻部,就是因为发现,仅通过扰攻天水,似乎是难以达成迫使蒲茂分兵,从而抓住战场主动权,再进而减轻或解掉襄武之围的这个作战意图,那么,既然如此,值此襄武城的形势更加危急之时,却再返回天水郡,那岂不是背道而驰?

    这个疑惑不仅麴令孙有,赵兴、罗荡、朱延祖等也有。

    诸人的目光都落在莘迩身上。

    莘迩微微一笑,说道:“我想到了一个办法,也许能迫使蒲茂分围襄武之兵来与我战。”

    “敢问明公,是何办法?”

    “我打算骂人。”

第三十五章 素慕君艳名 若多兵万人

    “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大王何必动怒?”

    蒲茂奋力拍了下案几,怒气冲冲地说道:“他要只是辱孤,孤尚能忍,却这莘阿瓜,居然辱孟师!说什么孟师‘认贼作父’,又造谣污蔑,讲那些污言秽语!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大王,臣犹不以为意,大王……,咳、咳……”

    说着话,孟朗咳嗽起来。

    咳嗽的声音不大,但却连绵不绝,就如那黄河之水,滔滔不断。

    咳嗽到后来,孟朗苍白的面颊都被咳得甚红。

    蒲茂慌忙从榻上下来,步至孟朗床边,一手扶住他的肩膀,一手为他捶背,说道:“孟师、孟师?”转头令从吏,“快取水来!再把医士也找来!”

    孟朗按住了蒲茂的手,勉强止住咳嗽,说道:“大、大王,不必唤医官过来。”

    “可是孟师……”

    孟朗说道:“不打紧、不打紧的,咳两声就好了。”又咳嗽几声,接住从吏端来的水,抿了口,尽力地将水咽下,闭上眼睛,略作休息,随之把眼睁开,露出笑容,——却那笑容看起来十分的疲惫,说道,“大王,臣已无事了,请大王回榻上坐吧。”

    蒲茂回到榻上坐下,说道:“孟师,真的无事了么?”

    “入秋风凉,无非是又受了点风寒而已,不碍事的。……大王,那莘阿瓜辱臣之辞,都是平白捏造,臣且不当回事,大王何必为此动怒?”

    蒲茂气咻咻地说道:“孟师适才说的不错,孤本来对这莘阿瓜还是小有赏识,认为他亦堪算今世人杰,却怎么也没想到,他竟会如此辱蔑孟师与孤!”

    “大王,臣以为,这其实正说明莘幼著现下已经是无计可施了!”

    蒲茂略收怒容,说道:“无计可施了?”

    孟朗声音嘶哑,中气不足,然却努力提高嗓音,说道:“大王,首阳已下,麴爽、张道岳所部之定西援兵,被阻於狄道不得前进半步,现而今襄武城已是孤城一座,外无援兵,莘幼著虽欲相救,可其部兵马只有数千,这就好比‘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却救不得也,……是以,他无计可施,最终才只能出此下策,造谣辱骂,所为者,臣认为,无非是为了激怒大王与臣,从而促使大王分兵,以此来解襄武之危。

    “大王,我天兵攻襄武城至今,差不多已经一个月了,首先,襄武城中的守卒伤亡很大;其次,南城墙那厢,前几天被我军打出了一段缺口,虽然唐艾很快就用女墙等物把之堵住,可这对我军之后的攻城显然是相当有利;再次,这两回的攻城,唐艾用上了火油,尽管对我军造成了一定的伤亡,可那火油他能储存多少?总有用完的时候,而这火油可算是他最大、同时也是最后的杀手锏了,一旦等到他火油用完,他还能再靠什么来挡我军的攻势?……综此三点,臣判断,迟则半月,早则十日,襄武县城就必定能被我天兵打下了!

    “大王,……请大王设想一下,待到襄武被我军攻克,我军趁胜西进,攻入陇州腹地之后,莘幼著那区区数千游战於外的兵马,还能起到什么作用?到那时候,大王随便遣一偏师,即足可把之擒伏!”

    蒲茂若有所思,说道:“孟师的意思是?”

    刚才那一通话,内容不少,孟朗在说的时候,尽管於其中间停断了两三次,可还是气喘吁吁的,他又抿了口水,休息了一小会儿,这才接着开口,回答蒲茂,说道:“大王,臣的意思是,咱们绝对不能上当,不能中了莘幼著‘激怒大王,以使我军分兵,而解襄武之危’的这个计谋!现在咱们不必理他,随他骂去,等一鼓作气,打下了襄武,再说其它不迟!”

    “孟师,师之此话,孤当然知道是正理,却唯是气愤难平啊!”

    孟朗艰难地再又露出个笑脸,说道:“大王,远的不提,只说自大王登基以今,多少的苦事、累事,大王都撑过去了?些许辱人之言,哪里值得在意!”

    蒲茂转开眼,把目光投到了旁边从吏捧着的两个漆盘上。

    两个漆盘,其上各放着一套衣服。

    一套是妇人的衣裙;一套是孺子的童装。

    此两套衣,正是莘迩派人拿来,送给蒲茂和孟朗的。

    妇人衣裙,是送给蒲茂的;孺子童装,是送给孟朗的。

    随着这两套衣服一起送到的,还有一封信。

    信上的字体歪七八扭,如同干柴捆,非是莘迩所书,而是出自个玄甲突骑中的军吏之手。

    信中写道:素慕蒲君艳名,鸟、凤覆体,宛转横陈,今赠宫裙一套,聊作助君闺房之趣。久仰孟公智谋,今吾军出入天水若无人境,使公束手无策,颇怀歉意,特赠孺子服与公。

    落款是:大唐陇州玄甲突骑屯长李黑。

    “鸟、凤”也者,指的是青鸟、凤凰。

    前半段信的内容,拿蒲茂兼好男色这事儿来侮辱他,“宛转横陈”、“赠宫裙”云云,意所何指,不言而喻;后半段信的内容,俨然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则是在挑衅孟朗。

    落款的名字“李黑”,一个玄甲突骑的屯长,小小的军吏一个,配上信的内容,更是使信中的那侮辱与挑衅的味道越发浓厚。

    这也就难怪蒲茂看到后,火冒三丈。

    恨恨地把目光从那两个漆盘上的衣服上移开,蒲茂重新看向孟朗,说道:“孟师,莘阿瓜出此下作之策,真是让孤太失望了!”

    “大王大人有大量,权且忍之,不上他的当就是。”

    “孤要把在咸阳给他准备的宅院换一所,换一所小的!”

    蒲茂这话如似孩子间的赌气。

    孟朗了解蒲茂,知其本就存有天真的一面,故是听到此话,亦不奇怪,笑了一笑。

    同时并因蒲茂此话,让孟朗不觉想起一二十年前,他初为蒲茂之师,与蒲茂头次见面时候的情景,蒲茂那时还是个孩子,粉妆玉琢,眼中满是童稚。

    “不知不觉,二十年过去了,大王已是壮年。”孟朗心中这样想道。

    孟朗口中说道:“莘阿瓜辱大王甚过,大王不杀之,而反只是给他换所小的宅院,大王之仁,海内谁人可及!”

    蒲茂不知孟朗忽然怀起了旧,接着孟朗的话头,说道:“莘阿瓜虽然辱孤,到底堪谓豪杰,方今孤正用人之时,私怒为小,天下事为大,这点取舍,孤还是能做的。”顿了下,说道,“孟师,孤听你的!这个气,孤暂且忍住!等孤灭掉了陇,擒获住阿瓜,孤再当面问他,为何如此辱孤?若不给孤个满意的答复,哼!孤要亲自打他一顿!”

    “大王,这就对了。莘阿瓜既已无计可施,大王暂就无需理他,只管继续猛攻襄武!”

    蒲茂沉吟稍顷,说道:“孟师,孤意三天后,就对襄武城展开最终的总攻,何如?”

    “臣看可……。”

    话没说完,孟朗又再次剧烈的咳嗽起来。

    蒲茂急忙再次下榻,到床前,听孟朗咳得撕心裂肺,他心中尽是担忧。

    ……

    襄武城外的秦军,休整了两天。

    第三日,在蒲茂的亲自指挥、部署下,养精蓄锐、休整已毕的数万秦军战卒,展开了对襄武县城如潮水也似的总攻。

    和前几次的猛攻不同。

    前几次的猛攻,多是攻上个一天、两天,蒲茂就收兵休息。

    这一次的总攻,一开始就不再停下。

    数万秦军,被蒲茂分成了三部、两批。

    三部由秦军的挚申金、苟敬之、同蹄梁、吕明、田勘等等诸将,以及兵败逃至的姚桃等带领,分别进攻襄武县城的东城墙、南城墙、西城墙。

    两批,是蒲茂把所有参与攻城的兵卒分作了两个梯队;两个梯队的兵卒轮番上阵。

    不但白天攻城,入夜之后,也不停止。

    每天都是攻城到夜半,蒲茂方才收兵回营;却攻城的兵马回营之后,他又派出小股的部队,或在堆垒起来的比城还高的城外土山上往城头射箭,或在城外近处敲锣打鼓,制造噪音,使城上的守卒不得休憩。

    持续不断的,转眼已到第三日。

    ……

    第三日的秦军攻城,上午辰时打起,过了深夜子时才停。

    深沉的夜色下,立在垛口后头,鏖战整日半夜的麴章拄槊望着撤退的秦军打着火把,如遍野的火蛇一般,络绎归还其营,没多久,又看到三二十股秦军,每股多则百余人,少则数十人,正好与那回营秦军行进的方向相反,从营中出来,奔城而往,不禁气得怒发冲冠。

    麴章用力地槊柄往地上砸了一下,怒道:“攻城完了,随后骚扰,秦虏此攻城之法,实在狠毒!”转身就走。

    护从的亲兵问道:“将军,哪里去?”

    “我要去找使君!”

    大步到至东城墙的城楼,过了楼下外围的唐艾亲兵,上到楼内,一眼看到唐艾正临栏杆,手持羽扇,向外眺望,麴章到其身侧,行个军礼,大声说道:“使君,秦虏太过毒辣!连着两夜,这都第三夜了,整夜的敲锣打鼓、放冷箭,搞得兵士们根本睡不成觉。这么下去可不成!人不是铁打的,不得休息,白日如何守城?使君,该怎么对付?”

    “你有何策?”

    麴章说道:“末将前晚就给兵士们下了命令,叫他们塞着耳朵睡,可还是睡不着啊。”

    “今日南城墙又坍塌了一小段,明天秦虏的攻势,一定会比今天更凶。”

    麴章说道:“是啊,使君!越是这个时候,兵士越得休息好才行啊!”顺着唐艾的视线,朝离城下越来越近的那三二十股提锣拿鼓的秦军小队看上了几看,麴章说道,“使君,要不末将带些兵士,从藏兵洞出去,把这些扰我军兵士休息的秦虏给杀了?”

    “若是秦虏在城外留有伏兵,你怎么应对?”

    夜深天黑,秦军还真有可能在护城河外设伏。

    麴章哑然,过了片刻,问道:“那怎么办啊,使君?总不能由着秦虏这般扰我军兵士休憩吧?”

    “守城,为什么叫守呢?”

    麴章不解唐艾之意,说道:“使君此话何意?”

    唐艾不再去看渐近城下的那数十股秦军小队,回到榻上坐下,说道:“因为被动啊。”

    “那就这么被动下去?”

    唐艾摇了摇头,说道:“自是不能一直被动下去。”

    “使君,是不是已有破敌之策了?”

    唐艾说道:“看秦虏的架势,这回攻城,蒲茂、孟朗是想要一举把我襄武拿下。我城被围已经一月,兵士疲乏,河州援军迟迟不见到来,若是再继续这么被动下去,只有城破一个结果。……麴将军,我思来想去,现今如要挫秦虏锐势,唯有一策可用了。”

    “是何策也?”

    唐艾挥扇说道:“诱敌入城!”

    ……

    麴章闻得唐艾此策,大大吃了一惊的时候,襄武城东,天水郡界,赵兴也大大吃了一惊。

    赵兴吃惊,是因为莘迩刚才的一句话。

    莘迩适才说道:“两天了,蒲茂不但没有分兵来与我部战斗,反而对襄武展开了持续猛攻!看来,我促他分兵此策,是没有奏效了。襄武受围一月,蒲茂一旦对之发起最后的总攻,岌岌可危矣!如今无有别策,唯驰襄武,以助千里这一个办法可用了。”

    赵兴难掩惊色,说道:“明公,我部兵只数千,襄武城外的秦虏数万,且秦虏深沟高垒,仗有地利,今如往击之,败必定矣!此下下之策也!”

    “田居失利、麴爽被阻狄道,河州援兵不得进援襄武。襄武如失,河州危险。我部不能坐视襄武告急而不顾!我岂不知此为下下之策?可除此策外,还有何法能助襄武?”

    赵兴没有计策可陈。

    莘迩眼中透出坚定,说道:“狭路相逢勇者胜!今我部驰襄武,虽然是下下之策,但只要我部上下将士齐心同力,也未尝不是没有胜机!”

    赵兴实在是不愿意和襄武城外的秦军主力硬碰硬,他说道:“明公所言固是,然而敌众我寡,胜算恐怕寥寥!”

    “不必说了,我意已决!立刻传檄螭虎、拔列诸将,召他们速还,与我合兵,明日下午,全军开拔,往援襄武!”莘迩的语气中,带出些“破釜沉舟”的意味,他心中想道,“果然还是实力决定一切,再好的谋策,实力比敌人差得太远,也是无用!我若是帐下能多有兵马万人,今番此战,也不致百般计出以后,仍是不得不与秦军决战襄武。”

    这一场决战襄武,如果打输了,秦州肯定会全境失陷,河州也会难守。

    浓浓的夜色中,莘迩暗暗想道:“襄武如果救不下来,我就只剩下两条路可走。一条南下蜀地,一条退守陇、河。南下蜀地的话,尽管安全,我只怕就再无北伐的机会了;退守陇、河的话,固然凶险,可若能把此二州守住,日后也许还能有卷土重来之机!”

    一条安全,一条凶险。

    根本就不用选择,莘迩已经定下了后者为他“襄武如果失陷”之后的不得已的选项。

    次日中午前,高延曹、秃发勃野等部,相继从冀县、上邽等方向撤返回来。

    莘迩把他的决定,告诉了诸将。

    诸将或有如赵兴那般吃惊的,或有内心不禁忧虑的,可大部分的将士却都是斗志昂然。

    尤其高延曹,主动请缨,请求为援襄武此战的先锋。

    “不枉玄甲突骑军中的将士,皆是我精挑细选出来的,至少士气还都高昂!”莘迩略略欣慰。

    下午,全军午食过了,莘迩一道令下,拔营起寨,西往襄武。

    高延曹部为先锋,罗荡部其次,诸营络绎启程。

    中军将动之际,一个军吏带着数骑求见莘迩。

    那数骑中的带头之人,面色黧黑,朗目剑眉。

第三十六章 得基密信喜 反攻三路军

    “在下冯宇,拜见征西。”那面色黧黑之人下马拜倒,说道。

    莘迩听领冯宇等骑过来的那军吏给他介绍。

    那军吏说道:“明公,他们是太原李基的部将,李基有书信呈给明公。”

    莘迩心道:“李基?李基书信?”

    莘迩早前给李基去过几封信,李基没有回过一封,可却在这时,遣他的部将送信来至?莘迩不觉心道:“李基这是什么意思?”隐约流露出了个念头,然又不太敢相信。

    把自称名为“冯宇”的这人扶起,莘迩上下打量,竟是觉得有些许眼熟,好像此前在哪里见过也似,一时想不起来,也就罢了,问他,说道,“足下是李君部曲?”

    冯宇对莘迩是久仰大名,这回寻找莘迩,来回辗转,终於於此地找到了莘迩,此时此刻,他相当激动,亦很想仔细看看莘迩的长相,然因尊卑有别,却是不好抬着脸直勾勾去看,便态度恭敬,回答说道:“是,我等正是李公部将,奉李公之命,呈李公密信与公。”

    “李君有何密信与我?”

    冯宇解开腰带,却他的腰带上有个暗格,乃打开暗格,小心地从中把李基的密信拿出。

    接住李基此信,掩住疑惑和不太敢相信的猜测,莘迩打开观看。

    信纸不大,信的内容很短。

    短短的几句话:“蒙公不弃,屡致书仆,仆因身在秦土,故不得便回书。今闻公与秦战於襄武,秦兵十万,其势浩大,公如需助,仆愿提兵而赴。”

    看完了信,莘迩又惊又喜,种种因此而生的情绪、念头,此起彼伏,杂错胸臆。

    先涌出来的念头是:这是真的么?

    继而涌出的念头是:李基要反正?

    然后涌出的念头是:他不会是哄我吧?

    最后涌出的念头是:李基若肯反正,襄武之围解矣!

    说来话长,其实时间很短,这些个念头几乎是不分先后,同一时间涌现出来的。

    内心诸念横生,莘迩面色不变,他借把李基的信叠住,放回信封的空儿,调整了下思绪,随之,一边把信交给麴令孙,一边笑与冯宇说道:“冯君,李君这封信都说了什么,君可知晓?”

    冯宇有一说一,老实答道:“李公写此信时,在下就在边上。李公此信所书内容,在下尽知。”

    莘迩沉吟稍顷,命令魏述,说道:“周围设置警戒,百步内不许任何人靠近。”

    魏述率亲兵,马上在附近设置警戒线。

    莘迩又令左右亲兵、从骑都离开,只留下了麴令孙一人。

    冯宇见状,知莘迩是要与他谈李基信中的内容,就叫跟他一起来的那几人也退去远处。

    百步范围之内,很快就被清空。

    除掉莘迩、麴令孙、冯宇三人之外,再无别人了。

    莘迩於是开口,说道:“李君在信中说,愿提兵前来助我,冯君,此话何意?”

    冯宇答道:“明公,李公这话的意思,是在说他愿意率并州乞活本部前来相助明公抗秦虏!”

    “秦虏?”

    冯宇意态慷慨,言辞坚决,说道:“不敢相瞒明公,李公与在下等如今虽是委身於秦,可这是迫不得已的。在下也好,李公也罢,无时无刻都没忘掉吾等本是唐臣!……并州乞活与六夷胡虏有血海深仇,李公焉肯真心附秦?在下投李公之前,曾是徐州羯奴之囚,在下多少的亲朋、好友都被羯奴残杀於在下眼前,在下与六夷胡虏亦是深仇血恨!

    “之所以明公早前的数封赐书,李公没有回复,是因为李公担心走漏风声,自家身死事小,未能为明公尽上一份灭虏的微薄之力事大!明公‘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的壮志,李公与在下都是久闻、久仰至极的!故而,在今次闻到秦主蒲茂亲统大军,侵犯襄武之后,李公与在下俱忧心忡忡,并皆气愤填膺!遂乃李公写下了此书,令在下给明公送来。”

    在冯宇说话的时候,莘迩不动神色地观察他的表情、辨听他的语气,等到冯宇把这通话说完的时候,莘迩基本也已经做出了判断,那就是:冯宇的这番话是真心话。

    莘迩顾视麴令孙,有感而发,说道:“猛奴,此即所谓之‘得道多助’!但凡我华夏英豪,当此膻腥遍满中原,我华夏衣冠沦丧之际,又会有哪个不心存‘驱逐胡虏,恢复中华’之志呢?”

    麴令孙年轻的脸上显出激昂的神色,他大声说道:“这既是‘得道多助’,明公,下吏愚见,此亦是天命犹在我唐,是天不绝我定西!”

    ——麴令孙突然在这个时候冒出来一句“天命”云云,倒不是无缘无故的,他此话之所出,是因为那蒲茂在最近一段时间里,不断地在陇西、南安等地散播谣言,用些牵强附会的谶纬言语,来向定西的军民宣示,天命而今已经从江左唐室转到了他关中大秦的头上。麴令孙对此是早怀愤恨,因而就於这会儿,说出了这么一句话来。

    在有识之士眼中,“天命”实际无非就是政治上的舆论战,许他莘迩对关中百姓发动舆论攻心,难道就不许蒲茂对定西的百姓发动舆论攻势么?当然也得允许。

    故此,对於近日风闻到的盛传於陇西、南安等郡之“天命已然在秦”之类的这等话语,与麴令孙不同,莘迩是没有什么负面的情绪的。

    听了麴令孙此话,莘迩微微一笑,没有接着这个话茬继续说。

    莘迩将目光转回到冯宇身上,上前半步,握住了他的手,畅怀笑道,“李君家自唐室南迁以来,累世抗胡,李氏之名远扬海内,我对李君之名亦是久仰,……也正因此,我才会数次去书李君,如今看来,我的预料没错,我与李君、与君,果然可以说是同道中人了!”

    莘迩的手温暖有力,他的话语亲切随和,冯宇越发激动。

    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忽於此时从莘迩的脑中闪过。

    他想起来冯宇像谁了。

    却是冯宇那黧黑的肤色、颇显棱角的面颊,与他前世时某个叫“小宝”的演员有四五分像,只不过,比起那个演员,冯宇的身形高大及魁梧许多,外显的气质更是与那个演员截然不类,端得豪雄。

    “冯君,请坐。”

    与冯宇各在胡坐上坐下。

    莘迩略作思忖,目注冯宇,说道:“冯君,李君在信中说,他愿意提兵来助,我听说李君现屯兵上郡,离我襄武数百里之远,中隔关中数郡,他打算如何前来助我?”

    冯宇回答说道:“在下来前,李公就此事已与在下细细商议过。李公的意见是,他可以和肤施的赵将军部联手,里应外合,先击破秦军仇泰部,随后与赵将军部联兵,杀来襄武!”

    莘迩点了点头,说道:“若是里应外合的话,仇泰无备,胜之不难,李君此策甚佳。不过如按李君此策行事,却会有一个问题,不知李君与足下可有考虑到?”

    “敢问明公,是何问题?”

    莘迩说道:“上郡距襄武,八百里远,等到李君与赵染干合力打败仇泰,再援到襄武之时,最快,只怕也得多半个月后,——这还是忽略掉了李君在率部从上郡到襄武来的路上时,可能会遇到的沿途诸秦郡之阻挡这个因素,如是再加上这个因素,那极有可能等到李君率部到至襄武,已是一个多月后了!按襄武目前的形势,万难再守一个月。”

    冯宇问道:“如此,明公必是另有高策了?”

    莘迩说道:“冯君,足下看这样行不行,……我现在就飞檄朔方,传令张韶,叫他尽起朔方精壮,南下上郡,与李君、赵染干并力击破仇泰部,然后,暂不来襄武救援,对外放出话去,就说要南攻咸阳!”

    “南攻咸阳?”

    莘迩抚短髭,笑道:“正是。”

    冯宇迟疑说道:“明公此策,是围魏救赵之策也,固然佳策,唯是明公……”

    “怎样?”

    冯宇说道:“拓跋倍斤正在攻打朔方,张将军若於此际领兵南下上郡,朔方岂不危哉?”

    “足下有所不知,拓跋倍斤非久居人下者也,他之今攻朔方,非是出其本意,且我与他已定盟约,因而今其代北胡骑虽在河北,但张韶留些兵马守境,以防生变,便即足矣。”

    冯宇恍然,说道:“原来如此!难怪在下从李公屯兵於圜阴之时,听说朔方那边竟是两下无战,颇有点相安无事的意思。”

    “冯君,我看你似是仍有疑虑?”

    冯宇说道:“是,明公,在下确是还有一个疑虑。”

    “足下请说。”

    冯宇说道:“咸阳乃是秦都,蒲氏经营至今已有数十年,而下蒲茂虽不在咸阳,可咸阳驻兵不少,此其一也;咸阳周近多氐、羌聚居,临时征兵,旬日可得数万之众,此其二也,因此二故,纵是张将军能够领兵南下上郡,与我等汇合,宣称南攻咸阳,可在下愚见,恐怕也难以起到‘围魏救赵’的效果吧?”

    “倘若只有君等号称南攻咸阳,自是效果不会很好,但如果不止君等称攻咸阳呢?”

    冯宇问道:“敢问明公,此话何意?”

    “早在蒲茂攻犯我境之前,我就也已与荆州桓公立下了互助的盟约。前几天,我并又给桓公去了一封书,愿以巴西三郡为酬谢,请他出兵,反攻南阳,对外声称,欲光复洛都!”

    冯宇说道:“光复洛都?”

    “同时,对外再称,有意经武关入关中。”

    如前文所述,关东进入关中的道路,主要是两条,一条是经咸阳东边的潼关,另一条便是经咸阳东南边、南阳西北边的武关,——这也是蒲茂、桓蒙之前争夺南阳的一个重要缘故。

    冯宇大喜,说道:“桓公以万人之卒,短短旬月,便即破灭蜀李,收复梁、益二州,威名赫赫,震慑南北,在下尝闻,其深为蒲茂所忌。若是能得桓公遣兵攻南阳,与我部攻咸阳东西呼应,明公‘围魏救赵’此策,就可成矣!”

    顿了下,冯宇问道,“明公说几天前才给桓公去的书?那敢问明公,桓公可有回书了么?”

    “回书尚未到,不过以我对桓公的了解,桓公是一个识大体、重大局的人,且我与他盟约在先,料他一定是不会拒绝我的,迟则十日,早则七八日,荆州出兵攻南阳的消息,必然就能传来。”

    只靠“了解”,显然不太保险,万一桓蒙这次出乎了莘迩的意料,偏偏没有出兵呢?

    冯宇是个细致人,尽管因初与莘迩相见之故,不好把这个疑问提出,但莘迩却也从他的眼中看出了他的这个担心。

    莘迩笑了一笑,接着说道:“除掉桓公此路兵马以外,我另外还有一路兵马。”

    冯宇问道:“敢问明公,是何兵马?”

    莘迩说道:“便是汉中、梓潼的阴洛、张景威部。我早已去书他两人,命他二人大张旗鼓,做出声势,走汉中褒斜诸道,北攻关中!”

    此次陇、秦之战打响以来,秦州、河州,包括陇州腹地的定西兵马,多数都已投入战中,或被调动起来,却只有汉中的阴洛部、梓潼的张景威部一直到现在还没有怎么动,只在不久前的武都那一仗中,有稍许的两郡兵往援,——没有大举调用此两部兵马的原因,就在於此。

    在开战之前,莘迩就已作出决定。

    打算用阴洛、张景威两部为最后的“奇兵”,把他们用在“最后的危急关头”,“奔袭”关中。

    褒斜诸道,悉为天险,从关中经此诸道入汉中难,从汉中经此诸道入关中也难。

    对此,莘迩当然心知肚明。

    故而,他也十分清楚,通过阴洛、张景威的“奔袭关中”,来迫使蒲茂回援咸阳的可能性堪称是“微乎其微”,也所以,直到他昨天决定亲援襄武的时候,他都还没有动意施行此策。

    然而现在的情势不同了。

    多了李基的主动来投,那在李基、张韶、赵染干这一部兵马南下攻打咸阳的背景下,换言之,也就等於是说,在李基、张韶、赵染干这一部兵马成为了“攻打咸阳”的主力这一背景下,作为“策应”、作为“配合”,阴洛、张景威这一部兵马的北攻咸阳却就完全到可用之时了。

    桓蒙、阴洛和张景威,这两支部队,都是莘迩解救襄武之危的最后手段。

    把自己的压箱底对策说完了,莘迩抚摸短髭,笑视冯宇,等他说话。

第三十七章 亲援襄武城 知己又知彼

    “有桓公这一路兵马,明公的‘围魏救赵’之策便可成矣,如果再加上汉中、梓潼这一路兵马,则明公此策十拿九稳了!”冯宇喜色满面,旋复略起忧色,说道,“只是,还有一个关键的问题。”

    麴令孙瞅他一眼,心道:“怎么这么多问题?”

    莘迩问道:“是何问题?”

    冯宇说道:“仇泰部兵马万余,不好速败,击破仇泰,然后再南攻咸阳,这需要时间;桓公部的荆州兵反攻南阳,消息传到襄武,也需要时间;汉中、梓潼兵攻褒斜道,一样亦需时间,……这个关键的问题就是,适才明公言说襄武县城恐怕难以再多久守,那么,襄武县城能够守到那个时候么?”

    莘迩心中暗赞,想道:“这冯宇倒是心思缜密!”和颜悦色,回答说道,“足下此虑,确然关键。按襄武目前的情势,只靠千里,估计是守不到那个时候的。”

    冯宇听出了莘迩话中未道出之意,眼前一亮,说道:“明公的意思是?”

    莘迩徐徐说道:“但若再加上我,就一定能守到那个时候了!”

    这句话说得不紧不慢,语气平缓,可从此话中,冯宇却听出了万丈豪气。

    想那襄武城外的秦兵数万之众,且是秦主蒲茂亲自统带,又有蒲秦的头号谋主孟朗在其中为蒲茂出谋划策,而莘迩部的兵马才只数千而已,却有此等自信,说加上他,就定能守到那时!冯宇不觉暗自钦佩,想道:“果如传言,莘公慨烈英雄,当世之杰也!”

    心中这样想,冯宇说道,“敢问明公,是打算亲自驰援襄武么?”

    莘迩指了指旁边道上正在行军的部队,晏然笑道:“冯君,足下看我部行军方向是往哪里去?”

    “襄武方向!”

    “不错,我非是打算驰援襄武,我现在就正是往襄武去。”

    冯宇感觉到了时间的紧迫性,下拜说道:“宇久慕明公,此次与明公相见,得偿所愿,本该多侍从明公左右,聆听教诲,却既然明公现就率兵驰援襄武,那在下也就不敢再多停留,便告辞明公,即还圜阴,把明公解襄武之危此策转禀李公,即刻施行!”

    “好!”莘迩想了下,顾与麴令孙说道,“猛奴,你跟着冯君一起去。”

    麴令孙不解莘迩之意,问道:“下吏与冯君一起去?”

    “冯君那边无人与张韶、赵染干相识,你跟着冯君去到李君军中,为李君、张韶、赵染干的联系做个中介人。”

    麴令孙明白了莘迩的意思,痛快应道:“诺!”

    冯宇见麴令孙毫无犹豫,答应得干脆,心中想道:“此子年虽不大,我看他至多十五六岁,但胆气却是豪壮。”

    一则,就算李基是真的要投附莘迩,毕竟李基、莘迩不是旧识,彼此间没有交情,那李基会不会改变主意?这还不好说。万一李基改变了主意,那麴令孙跟着冯宇去到圜阴,下场可想而知;二来,从秦州到圜阴,中间需经过关中数郡,路上亦可能会出现风险。

    如是换个别人,即使不敢拒绝莘迩的差遣,可在接令的时候,大约亦不免会踌躇些许。

    而麴令孙几乎是不假思索,便就接下了莘迩此令。

    其中固有他对莘迩充满信任的缘故,却诚如冯宇所思,“胆气豪壮”则亦是一个重要原因。

    注意到冯宇连着看了麴令孙好几眼,莘迩产生了误会,以为冯宇是嫌麴令孙年少,遂乃笑道:“冯君,猛奴是我定西故秦州刺史麴鸣宗的从弟,今在我督府中任职参军,他与张韶、赵染干都认识,有他跟你去圜阴,我足可放心。”

    冯宇这才知道麴令孙原来竟是麴球的从弟,——麴球尽管早已战死,然其名声至今犹响荡蒲秦军中,他的大名,冯宇早是如雷贯耳,顿时对麴令孙又高看两头。

    事不宜迟,冯宇也是个利索人,即未多留,等莘迩写好分给张韶、赵染干的信,他重新打开腰带上的暗格,细心地把之纳入藏好,随之,即告辞莘迩。

    目送冯宇、换上便装的麴令孙和冯宇的那几个从骑穿过行军的部队,斜斜地朝西北方的圜阴远去,莘迩慢慢地收起了笑容。

    襄武岌岌可危,这样危急的情况下,莘迩哪里会有心思作笑?他适才的一再笑容,其实不过是故意拿出来给冯宇看,是为了显示他的从容不迫,为了显示他对解襄武之危的充足信心的,也正因了不是真心所笑,故此笑了半晌,他的嘴角这会儿都笑得快僵硬了。

    立在原地没动,莘迩微微低下头,思考了会儿。

    他抬起脸,下达命令:“请勃勃、螭虎、罗虎、拔列、苟子、道武、延祖诸将来见。”

    赵兴、高延曹、罗荡、秃发勃野、李亮、薛猛、朱延祖诸将络绎赶至。

    仍然叫魏述引领亲兵警戒周遭。

    莘迩把方才接见冯宇、以及李基投附等等诸事,简单地与诸将讲说了一遍。

    听他说完,高延曹等将无不大喜。

    李亮喜色满面,说道:“明公,当真没有想到,李基会在我陇如此危急的关头,主动来投!此不啻於雪中送炭!今得其投附,明公三路‘攻’咸阳、南阳此策,只要能够顺利得行,则襄武之危,必然解矣!”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不瞒诸君,我都已经做好与蒲茂决战於襄武城外的准备了,我却是也没有想到,李基会在这个时候弃暗投明!诸君,李基,当真义士也!”

    众人心情都很激动和喜悦,“山重水复”云云这句诗,却是无人注意。

    就连著名的军旅大诗人高延曹,对莘迩引用的此二句诗亦未在意,他也是满脸喜色,说道:“明公,闻知咸阳告急,末将敢断言,蒲茂就一定,也只能撤围襄武!明公,其撤围之时,末将愚见,便是我军追击之日!……他娘的!被他仗势欺人,打了咱们这么久,终於也该到咱们扬眉吐气,狠狠打回去的时候了!”

    莘迩心中一动,想道:“螭虎与我考虑的倒是相同,不错,如果我‘围魏救赵’此策果然得售,蒲茂果然撤军,那么等到那时,我的确是可以寻找战机,抓住合适的机会,打他一打!”

    当务之急,还是解襄武之危,换言之,眼前的头等大事是务必确保在“三路反攻”的战事打响之前,襄武县城不能有失,故是,“追击”此事,也只是在莘迩脑中一转罢了。

    暂且先把此事放到一边,莘迩顾盼诸将,说道:“我估算了一下,三路反攻这场战事,最早也得半个月后才能打起来,这也就是说,襄武城至少必须还要再守半个月。已是接连七八天不曾有千里的军报送来,襄武城此时此刻的形势不用我说,君等也能设想出来,千里必然是已将到弹……,矢尽粮绝之境,能不能守住这半个月?诸君,就要看咱们的了!”

    “愿从明公助守襄武!”

    “此距襄武只剩百里上下之远了!咱们不必再隐藏行踪,全速前进,争取明日下午,抵至襄武县外!”

    诸将接令,俱皆高声应诺。

    莘迩上马,扬鞭催骑,当先回入到行军的队列中,群马奔腾,骑士气振,大旗招展,迤逦数里,朝着西北,继续驰向襄武。

    ……

    八月下旬,这日下午。

    襄武城外,秦军大营,中军。

    蒲茂帐中。

    两道军报接踵送来。

    头一道军报是:城南三十里处,出现了莘迩所部。

    次一道军报是:慕容瞻攻下了獂道县城,獂道守将郭道庆、马辉、王舒望等拼死突围得脱,慕容瞻没能追获。慕容瞻留下了部分兵马镇守獂道,已按照蒲茂事先的旨意,亲率余部返向狄道县境,与此前派去狄道的兵马汇合,将开始大举进攻麴爽部。

    蒲茂欢喜十分,哈哈大笑。

    帐中诸将,一人问道:“大王,慕容瞻攻下獂道,此固喜事,可莘迩所部至襄武城南,明显是为救襄武而来的,莘迩此贼,向来善战,其部所谓的‘玄甲突骑’,闻之是他从定西全军中抽调出来的一等精卒,俱皆敢战,却不可掉以轻心,大王缘何依然大笑!”

    蒲茂睥睨,说道:“莘阿瓜如不来救襄武,等孤打下襄武后,还得再分兵去找他,少不了劳师糜饷,今其来救襄武,正可使孤把他与襄武一起拿下!省了孤多少的事?”

    “大王此话诚然,但是大王,莘幼著盛名在外,臣之愚见,还是谨慎为上。”

    说话此将乃是吕明。

    挚申金、苟敬之、同蹄梁、姚桃、田勘等秦营大将都在帐中。

    田勘没有和莘迩交过手,不过在攻襄武城的这些日子中,他却是已经领会到了陇兵的骁悍、敢战,内心之中,实际上是赞同吕明的话的,但话说回来,他到底是新降之将,急需在蒲茂面前表露忠心,於是大声说道:“吕将军此话谬矣!”

    吕明问道:“哪里谬了?”

    田勘说道:“莘阿瓜再有善战之名,其部再是勇悍,能与大王的英明神武相比么?能与我数万王师的浩浩锐气相比么?”主动请缨,说道,“大王,臣敢请引本部兵,南去阻击阿瓜!”

    吕明说道:“贺浑将军,莘阿瓜绝非庸将,姚将军不就败在他手下了么?今其方至,其军的情况咱们尚未不知,你贸贸然地向大王请战,你若败了,如何是好?”

    一句不长的话,损了两个人。

    姚桃满连涨红,羞愧地勾头不语。

    田勘怒气上窜,然知吕明是孟朗的心腹,并是蒲茂的爱将,勉强忍住怒气,解释说道:“吕将军,我不姓贺浑,我姓田。”

    “哎哟,对了,你现在又不姓贺浑了,你若不提,我竟是忘了。”

    却这田勘,昔日在徐州贺浑邪帐下,虽称不上是徐州军中的头面人物,比不上贺浑豹子等,然亦是贺浑邪义子,手下掌兵万余,绝对是徐州唐人唐将中的第一号人物的,哪里受过这种的侮辱?怒不可遏。

    奈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田勘忍气吞声,不再与吕明多说,重新转面蒲茂,咬牙说道:“大王!臣今请战,如被阿瓜所败,甘愿由任大王军法处置!”

    这边厢攻城正紧,不但南城墙又被打垮了两段,就在昨天下午,东城墙也被打垮了一截,而且能够明显地感觉到,城中守卒的斗志似乎已经是比不上之前,眼见着攻城在望了,值此时刻,当然是不能放莘迩所部进来搅局,是须得遣派一部兵马南向阻截他的。

    蒲茂忖思了下,心道:“挚申金、苟敬之、吕明诸部,现分在城之三面,围攻襄武,暂时可调之兵,只有同蹄梁、田勘、姚桃所部了。姚桃部残兵败将,不堪用也;同蹄梁部刚撤下战场未及一日,亦不能用,当下能用的,还真是只有田勘部了。”

    田勘部是前天被撤下的战场,已经休整两日,本来打算明天再调其部上阵,换下吕明部,让吕明部轮着休息一下,却莘迩於此刻率部抵至。

    蒲茂做出决定,笑道:“那阻莘阿瓜部此任,就有劳将军出马。”

    田勘应道:“若不能将他截住,臣提头来见!”

    “孤给你配个谋佐。”

    田勘问道:“大王要给臣配谁为谋佐?”心道,“莫不是季和?”

    季和而下在蒲秦的智名甚高,外边甚至传言,说他是孟朗指定的军事参谋方面的接班人。

    蒲茂说道:“此人本是陇臣,其父是莘阿瓜的义弟,后降我大秦。他原在孤兄獾孙帐下听用,孤兄闻我王师攻襄武小艰,遂遣了他来相助,刚在前天到的营中。这人曾在莘阿瓜的左右多时,对莘阿瓜的性格、习惯都相当了解,有他为你谋佐,你就可知己又知彼!”

    田勘是才降之人,对秦军内的人事尚未全然熟悉,不知蒲茂说的何人。

    蒲茂令道:“唤其进来。”

    不多时,一个身材矮小,相貌丑陋,髡头小辫的杂胡从帐外进了来。

    这杂胡入帐半步,即拜倒地上,说道:“臣且渠元光拜见大王!”

第三十八章 田勘催兵进 襄武城东陷(上)

    “莘阿瓜此贼,我非常熟悉,其人文无点墨,武无骑射之能,所以能掌权定西,成为陇地今之权臣,靠的全是令狐奉在世时,他对令狐奉的溜须拍马!

    “这个人除了性格狡诈以外,没有什么长处!今我天兵十万,由大王亲统,围攻襄武至今,襄武已然十分蹙迫,阿瓜只带了数千兵马来援,足可见一者,他早已是无计可施,二来,只要将军谨慎起见,不中他计,则此番将军迎战於他,就将必会获胜!”

    田勘瞅着且渠元光一张大嘴,厚嘴唇上下翻飞,听他说完了这通话,问他,说道:“‘只要不中他计’,……且渠君,他会有什么计?”

    且渠元光一拍胸脯,说道:“莘阿瓜会用什么计,现在还说不好,但是将军放心,我太了解他了,一定是能够识破他的奸计的!到时,我会提前告诉将军。”

    田勘点了点头,想起了一事,说道:“你姓且渠?杂胡的诸个大姓,我悉知晓,却好像未曾闻过此姓,倒是尝有听闻,说陇地卢水沿岸的诸杂胡部中,有一大部,唤作‘且渠’,……敢问足下,你这个‘且渠’之姓,可与此杂胡部有关?”

    且渠远光满脸骄傲,说道:“不意将军亦曾闻我部的部名!不敢隐瞒将军,末将正是出自且渠部,末将祖上历代皆为且渠大率!……将军定然是知道‘且渠’此词意思的,这本是匈奴称雄漠北时,匈奴单於帐下的一个官职名号,末将家族世代继承此官,所以后来本部就号为‘且渠’;末将为纪念先祖的光荣,是以年长后就以部名为姓,乃取‘且渠’为末将之姓。”

    田勘“哦”了声,说道:“原来你家祖上世袭匈奴时的且渠官职。”

    “正是!”

    “如此说来,足下亦是杂胡中的贵种了。”

    且渠元光故作谦虚,说道:“不敢与赵氏等贵种相比,但单较以我陇卢水胡边的诸部杂胡,末将家确是算得贵种。”

    其实“且渠”此官,当年在匈奴的军政系统中,最多只能算是个中级官员,若与现下唐人的军政官职相比,大约相当於政治系统中的太守之类、军事系统之类的低品将军或校尉之类,并且此职通常是由依附匈奴的诸胡部的酋率担任,也就是说,实际是算不上什么“贵种”的。

    得知了且渠元光其家族的来历,加上元光亦是外来投附蒲秦之人,田勘虽是降将,对他却也不禁登时小看三分,敷衍几句,便不再与他多言,只管乘於马上,催促部曲加速南下。

    田勘的反应,落在且渠元光眼中。

    投蒲秦之最初,元光可称是备受冷落,然在他用其弟的性命换来救下蒲獾孙,得了蒲獾孙的重用后,如今在蒲獾孙部中,已成了大红人一个,早就是鲤鱼跃龙门,身价远非昔日可比的了,却是浑然没有想到此来襄武助阵,头次上战场,不但对手就是他的故主莘迩,而且居然还被田勘这个降将轻视,元光心中恼恨。

    不过因为忌惮莘迩之故,生怕上下不和,可能会导致战败,故此且渠元光将大局观拿出,硬生生把恼恨咽下,装作没有察觉田勘神态的变化,依旧满脸堆笑,陪行於田勘马侧。

    离了秦军大营,田勘率八千余兵,南下十余里。

    时刚过午,前边斥候回报:“莘迩部就在前头十里地处,正在扎营筑寨。”

    田勘惊奇说道:“扎营驻寨?”

    斥候答道:“是。”

    田勘狐疑说道:“他不是来援救襄武的么?怎么离城还有二十多里,他就安营扎寨?”

    田勘部中的两员大将郭黑和呼衍宝,俱皆跟随在田勘左右。

    因现还在行军途中,郭黑穿着铠甲,但没戴兜鍪,露出个光秃秃的脑袋。

    他摸了摸秃头,猜测说道:“将军,莫不是莘幼著知他兵少,也知他定然非是我天兵对手,所以他此来援救襄武,实际上只是做个样子?而其本心,并无真的援助襄武之意?”

    田勘想了一想,朝且渠元光招招手,唤他近前,问道:“元光,你怎么看?”

    且渠元光赶马近前,心中怒道:“刚才呼我‘君’与‘足下’,转眼就叫老子大名!老子的大名是你个降虏叫的了?罢了,我权且忍一时之气,待至败了阿瓜,打下襄武,攻破定西,我再寻机向燕公告状,必要给你这降虏一个好看!”收起笑容,作沉思之态,说道,“将军,襄武守将唐千里是莘阿瓜的心腹股肱,襄武城又是陇地的前沿,以此二者结合,末将愚见,莘阿瓜此来援救襄武,必是真救无疑,断然不会是‘做个样子’的!”

    田勘说道:“那他为何屯兵筑营於二十里外?”

    “就像末将方才说的,莘幼著此贼生性奸诈,这说不定就是他的一计!”

    田勘问道:“什么计?”

    “诱将军去攻,然后他设伏以待!”

    田勘挠颔下之须,寻思稍顷,说道:“‘设伏以待’?”

    “将军,不可不防啊!”

    田勘问道:“如此,则以你之见,元光,我部该如何应对?”

    “敢问将军,莘阿瓜率部此来,所为者何?”

    田勘说道:“你不是说了么?他是为真救襄武而来。”

    且渠元光重新展开笑容,露出“机智”的微笑,被田勘挠须的动作影响,亦摸颔下稀稀疏疏的胡须,说道:“将军,他既是为真救襄武而来,那现在着急的就是他!由此出发,而下的应对之策,末将愚见,上策便莫过於将军也安营扎寨!”

    “我也安营扎寨?”

    且渠元光转目南边,一双小眼睛,透出深邃的光芒,好像是看透了远在十来里外的莘迩的心,悠悠说道:“莘阿瓜如是沉得住气,那就随他沉气;大王那边日夜攻襄武不止,咱们不妨就走着看看,他能沉多久的气!而他若是终於沉不住气,来攻将军壁垒,那么将军依壁垒而战,他也只能无功!……这样,将军阻击莘阿瓜的任务,不就轻松可以完成了?”

    “你这是避战之策。”

    且渠元光说道:“将军,这不是避战啊!末将此策,表面看似避战,而实是在逼莘阿瓜进战!同时,避免了将军部攻坚的困难和可能中阿瓜奸计的危险。”

    郭黑撇了撇嘴,说道:“说来说去,仍是怯战。”

    且渠元光如今眼界高了,懒得与郭黑这等“末流下将”说话,道罢了他的献策,继续与田勘对话,说道:“末将的对策就是这般,将军如能听之,末将敢打包票,必然能胜阿瓜!”

    田勘考虑多时,说道:“大王就在我部北边十余里处的襄武城外,时刻等候我捷报的传到,我如用了你的此策,屯兵在此筑营,被大王闻知,会怎么看我?”

    “会怎么看……”

    田勘说道:“大王一定会认为我怯懦!元光,你此策不能用。”

    “……那将军打算?”

    田勘说道:“大王所统之我王师主力与我部近在咫尺,我就不信莘阿瓜,他有这个胆子,敢设伏哄我!其部长途跋涉,兵士现在必然劳累,又正筑营,正是我突袭之机!我要打他一打!”

    常理而言,田勘的此个决定并不为错。

    且渠元光待劝,却无可劝之言可说,末了,说道:“将军,末将愚见,还得是小心为上!”

    田勘哪里肯听!

    ……

    十余里外,莘迩军中。

    斥候自北而还,急报:“明公,田勘催兵急进,距我军不到十里地了!”

    莘迩尚未开口,旁边的李亮喜道:“果如明公所料,田勘自恃秦虏主力在后,又趁我筑营,急於求胜,中明公计矣!”

    莘迩伸出手。

    从吏知其心意,取出点将卡囊。

    莘迩随手摸出一张,其上绘青鹰攫白兔之图,正面书“拔列”二字。

    莘迩令道:“拔列,率你部精骑五百伏於道边,人衔枚,马衔铃,不闻吾鼓,不得出战!”

    秃发勃野凛然接令。

    莘迩再摸出一张,其上绘黑山下山之图,正面书“罗虎”二字。

    莘迩令道:“罗虎,率你部精骑三百,伏於道南,一样人衔枚,马衔铃,不闻吾鼓,不得出战!”

    罗荡凛然接令。

    莘迩再又摸出一张,其上绘髡头胡骑射雕之图,正面书“勃勃”二字。

    莘迩令道:“勃勃,率你部精骑五百,迂回至北边五里处的那个山谷,同样人衔枚,马衔铃,不闻吾鼓,不得出战!”

    赵兴接令,随后,面现犹疑,欲言又止。

    莘迩问道:“勃勃,你有何疑?”

    赵兴说道:“道北、道南设伏,末将能够理解,可是明公令末将迂回伏兵於北边山谷,是为何故?”

    莘迩笑道:“当然是为了断田勘所部退路!”

    赵兴大吃一惊,匪夷所思似地说道:“明公这竟然是欲要尽歼田勘所部么?”

    “即便不能尽歼,也得重创於他!否则,我军来援襄武已到的消息,又怎能传到城中?”

    赵兴说道:“但是明公,一则田勘部步骑近万,比我军的兵士数多;二来,北边二十里之地,可就是秦虏的主力啊!一旦我军不能快速地歼灭田勘部,那反过来,我军就极有可能会被秦虏主力抓住,我军将有覆灭之虞啊!”

    “无妨。”

    赵兴瞪大眼睛,说道:“明公,怎能说是无妨呢?”

    “我军皆骑,就算不能快速地歼灭田勘部,却也足能在秦虏的主力到前从容撤走。”

    赵兴说道:“明公,末将仍是以为,包抄此策,太过凶险!”

    “勃勃……”

    赵兴应道:“末将在!”

    “我置此点将卡时,下过一道军令,你还记得?”

    赵兴答道:“末将记得。”

    “你说一遍我听。”

    赵兴说道:“凡被点之将,如不从令,即斩!”

    “你是想我行此军令么?”

    莘迩对待诸将,大多时候都是和颜悦色,忽然板起脸来,杀气自然外放,赵兴不敢再多话,慌忙肃容恭谨,应令说道:“末将谨遵明公此令!”

    莘迩看了赵兴两眼,唤身边一将:“魏述。”

    魏述上前两步,应道:“末将在!”

    “勃勃所虑不无道理,秦虏主力距那处山谷不是很远,闻我军设伏围攻田勘以后,蒲茂定会遣援救他,勃勃所部到时候面临的压力会不小,你引亲兵甲士百人,与勃勃同往山谷设伏,助他一臂之力!”

    魏述大声应道:“诺!”

    布置妥当,莘迩顾盼诸将,上指秋空,说道:“此战须速战速决!现在刚刚过午不久,预计战事打响,当在一个时辰后,不管这一仗能否一举全歼田勘部,傍晚之前,诸部皆退!”

    秃发勃野、罗荡、赵兴、魏述及没有被点到,将会随同莘迩一起在正面迎击田勘部的高延曹、李亮、薛猛、朱延祖等将,齐声应诺。

    “按我军令,分头行事罢!”

    秃发勃野、罗荡、赵兴、魏述各点齐兵马,脱离玄甲突骑本部,或东向、或西去、或迂回往北,各去预定的设伏地点埋伏。

    莘迩令在筑营的千余兵马不要停止,又令高延曹等将分率本部精卒,隐藏筑营兵马的后头,他自己登上高地,吩咐把他的帅旗竖立此处。

    一切准备停当,只等田勘部到。

    ……

    田勘率部疾行多半个时辰。

    斥候接连来报。

    “莘迩部仍在筑营。”

    “莘迩部应是发现了我部,停下了筑营,匆忙列阵。”

    “莘迩部约千人下马,组列步卒阵;轻骑、甲骑乱糟糟地正在组列两翼的骑兵阵。”

    “不知何故,莘迩的帅旗倒了!虽然很快就又被立起,然莘部兵卒士气定然已落。”

    前几道情报也就罢了,这最后一道情报,听得田勘大喜。

    郭黑、呼衍宝亦是喜色满面。

    呼衍宝说道:“将军,莘幼著定是没有料到我部来的这么快!就连他的大旗都匆忙歪倒!我部此番突袭,胜之必矣!”

    临战大旗摔倒,不说在兵法中的五行阴阳之术上讲,这是兵败的征兆,就抛掉这些说法,只论士气,对本部将士的士气,也正如那斥候汇报时所言,肯定是会造成很大的影响。

    田勘再次招手,把且渠元光叫来,说道:“元光,帅旗倒地,难道此亦阿瓜之计?”

    “将军,不好说。”

    田勘不以为然,哂笑说道:“焉有不顾士气,自倒大旗,而为计者?”

    已经感受到过襄武守卒的敢战,莘迩又威名远扬,事实上,田勘对莘迩并无小看之念,他不肯听用且渠元光之策,只是为了避免给蒲茂一个“胆怯”的坏印象,并且他也的确不相信莘迩会敢在秦军主力的眼皮底下给他设伏,但现如下,本来只是想“打一打”莘迩部的他,因了此道情报,却是起了真打之念。

    复行四五里。

    道东一片丘陵,道西是片林木。

第三十九章 田勘催兵进 襄武城东陷(中)

    秋阳晒得人的衣甲都暖和和的,迎面清风送爽,宽阔的官道笔直向前,道边树木成荫。

    值此将战之际,一个不太合适宜的念头蓦然浮上且渠元光的脑海。

    他矮小的身躯着白色的铠甲,骑跨高大的黄马上,习惯性地左顾右盼,握着剑柄,想道:“要说这襄武县内的官道可比关中不少郡县都要强得多,道边树也种得有模有样,几可与我关中的那数条主干官道可比了!听说此乃唐千里到任陇西后,主抓修建起来的,……这唐千里不仅军事上擅长,内政上看来亦是小有一手。”

    战乱已久,关中的道路建设本来很差,蒲茂登基以后,在孟朗的建议下,投入民力、财力,把纵横贯通关中的几条大官道,陆陆续续地都给重修了一遍,并沿道路两边遍植树木,以方便行人途中若是累了,或是夏季太热,好於树下作暂时的歇息,——客观地讲,蒲茂的这项政措,最主要的出发点是从军事方面出发的,只有道路便捷,当各地出现叛乱,或者境外出现敌情的时候,兵马、粮秣才能较为快速地抵达目的地,但“遍植树木”这一项,却是个利民的德政,在北地起起落落的众多胡人政权中,肯这么做,为小民着想的,蒲茂是唯一一个。

    正思量间,遥遥听见前边传来了一阵鼓声。

    接着,眼角瞥见道东丘陵地带后头,好像有什么东西晃了一晃。

    老阳颇亮,且渠元光初时以为是被日头晃了眼,投目过去,定睛再看。

    一面红色的军旗由丘陵后摇出。

    先是数十骑,继而百余骑,再继而数百骑,随在军旗之后,自丘陵间奔踏而出。

    紧跟着,这数百骑中佩挂骑鼓的十余骑,举鼓槌,边往前冲,边敲响了鼓。

    前边的鼓声未落,这头的鼓声又起,鼓声才方入耳,尖锐的唿哨声紧随大作。

    且渠元光呆了一呆,反应过来。

    他正要张嘴大叫,道西的疏林中,亦响起了鼓声、唿哨声和马蹄奔驰时践踏地面的声响。

    慌忙转目西看,且渠元光看见,是约二三百骑卷土扬尘,从那疏林中杀了出来。

    “中、中、……”

    关键时刻,且渠元光竟是结巴。

    田勘的声音响起,闻他气急败坏,叫道:“他娘的!中伏了!”

    且渠元光拼命定住心神,活动了下舌头,润了润嘴唇,急声说道:“将军,中伏了!”

    田勘没有理会他,已经开始下达命令:“立刻传令郭黑,叫他率其部挡住路东贼骑;传令呼衍宝,叫他率其部挡住路西贼骑!”

    这传令兵是个心细的,应诺将去,略止,问道:“将军,那咱们中军呢?”

    田勘怒道:“两边设伏,前头岂能无备?料莘阿瓜很快就会领其主力到来,我中军自然是把他挡住!”

    传令兵应道:“是、是!”打马急去传令。

    且渠元光的心神约略已定,他下意识地拿出这些时月在蒲獾孙帐下时的惯常话语,以稳重的姿态与田勘说道:“将军,我部步骑八千余,据报,莘阿瓜部只五千骑上下,贼寡我众,且我王师主力就在二十里外,援兵随时就能来到,今我部虽然中伏,只要应对得当,说不得,还能反而将莘阿瓜部一举歼灭!”

    田勘部多步卒,此时正处於行军状态,结阵需要时间。

    听到且渠元光此话,田勘令道:“我给你五百兵,你先给我顶上去!将莘阿瓜部的主力阻住!”

    ……

    莘迩没有亲自率兵先击。

    高延曹引其本部甲骑绕过不再装模作样筑营,改而纷纷上马的那千余步卒,当先而发。

    数百太马汇聚成钢铁洪流,战马奔驰的动静,如同猛兽出林。

    高延曹持槊催马,冲锋最前。

    被迫无奈南行迎截的且渠元光久在定西,岂会不识陇州太马?又岂会不识高延曹的将旗?望见高延曹将旗和太马杀来的第一时间,且渠元光便是暗叫不妙。

    但不能不战而逃。

    元光沉住气,哈哈大笑。

    唯是其左右无识趣之人,那随他来战的五百步骑早被太马的声势惊动,没人顾得上搭他的腔。

    元光无法,只好笑了两声之后,自动说道:“你们知道贼军来将是谁么?高延曹是也!高延曹此贼是个什么样的贼,你们又可知么?此贼,我极是了解,胸无点墨而好附庸风雅,成天写些歪诗,有些勇力然莽撞无谋,只会喊打喊杀!今莘阿瓜遣他先发,足可见阿瓜用人之不明矣!太马甲铠虽坚,君等勿慌,我已有计对付。

    “即是:我等一面游射,一面诈往东行,把他们引将过去,从而一则,可以避免与他们直接接战,二来,也可借此来给田将军争取列阵的时间!”

    说着,且渠元光拨马朝东。

    从於他左近的军将们见状,有两个脑子简单的,就领着部曲,跟着他也往东去;另外几个则疑心他是想逃,不免犹豫,不知该不该跟上去。

    本来田勘给且渠元光的兵马就少,才五百人,又部分跟元光东去,这也就等於说,阻截高延曹部太马的勘兵更少了,并且留在原地的那些失去了元光这个名义上的主将,亦进退失据。

    ……

    高延曹大喜。

    且渠元光奉蒲茂令旨,是来给田勘做参佐的,故而没有他的将旗,高延曹由是并不知阻截在前的这支秦兵的主将居然会是且渠元光,因此丝毫不管东边去的且渠元光等,只管朝前冲锋。

    战马披挂具装,其人披挂重铠,人、马皆是只露出眼。

    留於原地的那些勘兵将士手忙脚慌,步卒不等命令,就往高延曹的来向射箭,箭矢射不穿铠甲;骑兵想往前上,可又不敢直面接战,彼此拥挤,乱成一团,——高延曹已然杀到!

    勘兵一触即溃。

    高延曹不追散逃的溃敌,率引太马,继续疾驰北进。

    行约两三里,田勘部的中军大队,以及官道东、西两个已经开战的战场跃入高延曹眼中。

    “瞧见那白旗了么?随我杀上去!”

    高延曹以槊遥指的那面白旗,正就是田勘的将旗。

    数百太马分成数支,或左、或右,或居中从於高延曹骑后,好比数股湍流,冲涌向田勘部的中军。这几股湍流的目标,俱是被数千勘部中军兵马所围着的那面高延曹方才所指之白旗。

    ……

    “将军!那猴崽子端得无用,这才多久,就被贼骑冲过来了!冲来的且是甲骑,我部阵势未成,恐难挡其锋,兼两翼俱皆有敌,将军,事不宜迟,快下令撤退吧!”

    田勘槊交左手,空出的右手抽出佩刀,两腿夹马,至说话此吏近前,挥刀砍去。

    这吏措手不防,躲都来不及,正被田勘砍中脖颈。

    田勘所用之刀,乃是蒲茂赐给他的百炼宝刀,锐利非常,轻而易举地就砍断了这吏的脖子。这吏人头飞起。田勘一眼不去看,将带着血的刀回入鞘中,槊交回右手,扬眉奋色,呼喝左右,叫道:“三面皆敌,如果撤退,我等必亡!今唯向死而生!”

    不愧是因为勇悍而被贺浑邪收为义子,亦无愧曾是徐州贺浑兵军中的唐人第一猛将,莫看田勘是主动投降的蒲秦,但在战场上,越是危险紧要的时刻,他越是能显出他悍将的本色。

    左右凛然,齐声应道:“诺!”

    “急令郭黑、呼衍宝,限以半个时辰,令他两人务必击破当前之贼!我亲迎截南面来贼!汝等继续督促我中军各部列阵!”

    得了军令的十余个军吏应诺。

    田勘抽马,带领余下的亲兵从骑百余,从旗下驰出,迎击高延曹部。

    ……

    高延曹杀入未成的勘阵,冲突无前。

    正杀得兴起,眼见着离那面白色的敌军大旗渐近,冷不丁,斜斜驰出了一队敌骑。

    这队敌骑和太马一样,也是甲骑。

    只是其铠甲的颜色不是玄黑色,而是以白色为底色,但与太马甲骑相同的是,战马的具装上亦绘着各种猛兽的形象,且绘制猛兽的颜料与太马相类,也多用的是红色,甚是显眼。

    此外,马上甲士的兜鍪也与陇骑所戴的兜鍪形制不同。

    陇州甲骑戴的兜鍪是唐军样式的,半盔式,上插璎饰,雄壮美观;这支甲骑骑士戴的兜鍪,则是尖顶的,中起脊棱,额前伸出冲甲,观之如似怪兽,——这是氐羌甲骑的制式头盔。

    高延曹斗志高昂,二话不说,拨马就向这支来敌迎去。

    “来将何人,螭虎槊下,不杀无名鼠辈!”

    “吾上将郭黑是也!”

    倒是有其部将,就有其主将。这自称“郭黑”之将当然不是郭黑,而正就是田勘。田勘的这一自呼,却与郭黑临阵杀敌时常常自称是呼衍宝一模一样。唯是不同的是,郭黑自称呼衍宝,是因其信佛,怕被他杀死的敌人夜半索其魂,田勘的这回自称郭黑,则是为了使高延曹掉以轻心。

    高延曹果然大笑:“哪来的上将?郭黑是个什么东西?”

    相对高声叫喊间,两马迎驰接近。

    高延曹觑田勘胸肋,腰、臂使劲,长槊急刺。

    敌我乘骑对战,双方战马靠近,就那么一瞬间,换言之,杀敌的机会也就是那么一瞬间,许多时候,是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有句话说的不错,“唯快不破”,谁出手快,谁就能赢。

    高延曹力猛手快,反应和动作都很迅捷,他的这临敌一刺,此前基本没有失过手。

    槊刺出后,他的视线就已自信地掠过当前的田勘,望向了田勘后边的那些秦军甲骑,飞快地开始挑选下一个刺杀的对象。

    却二马交错,高延曹手上觉空。

    没有刺中重物的那种感觉,完全只是刺了个空气,高延曹登时知道,他这一槊,刺空了。

    好在反应得快,高延曹立刻俯身马上,一杆长槊刚好於此时扫过,将将被他避开。

    高延曹战马前冲,手中槊支挡刺挑,把试图围上来的七八秦军甲骑杀散,拨马回转,找到了田勘。田勘也是才把试图包围他的几个陇军太马杀退,刚兜马回向。

    两人目光相碰。

    田勘以足跟轻触坐骑,其坐骑甚通人性,再次朝高延曹冲去。

    高延曹的坐骑与他朝夕相伴,一人一马配合默契,不必高延曹多作动作,他的坐骑也向田勘再次冲向。

    两人战马相交,长槊相斗,又战一合。

    依旧不分上下。

    “你不是郭黑!”

    “我就是郭黑!”

    田勘、高延曹两人错马既过,第二次拨马相向,第三次对驰激斗。

    高延曹已不复轻敌之念,全神贯注,疾驰的同时,观察田勘的举动,即将至交槊距离之时,注意到田勘的左肩动了一下。高延曹眼往其左腰和其坐骑的左边落,瞧见在其马鞍左侧,挂着一柄铁槌,登时猜出了田勘的意图。

    二人坐骑三度接近。

    田勘长槊佯刺,左手摘下铁槌,挥之砸向高延曹战马的头上。

    高延曹已经预料到了他的此举,长槊顺手下滑,握住了槊杆的前半段,反向挑去,拨开了田勘的铁槌,旋即,压住长槊前段,又顺滑握住了槊杆的后端,顺势横扫。

    田勘仓促间,丢弃铁槌,急忙以槊招架,险险地挡住了高延曹的这一扫。

    两人坐骑交错,各朝前驰出数十步,两人分别再次把围上来的敌骑杀散,第三次拨马相对。

    “你是贺浑勘!”

    “我是田勘!”

    高延曹虽说“郭黑是个什么东西”,但是郭黑也算有名的勇将一个,他其实是知道此人,并知此人是田勘部将的,所以通过已知来敌是田勘所部,却是判断得出,当面此敌将定是田勘。

    郭黑尽管算是勇将,可至多算是个二流勇将,要真是他,岂能会挡得住高延曹的三合?

    也只有骁悍出名的田勘,大约有此能力。

    “何时卖祖,改了姓?”

    田勘怒道:“老子本就姓田!”

    听到此将就是此部敌军的主将田勘,跟随於高延曹近处的太马及其无不兴奋,纷纷驰来,想要把之生擒,或者阵斩。

    高延曹大呼阻止左右,说道:“这虏是我的!谁也不许上!”

    与高延曹交合三番,田勘已知单凭他一人,是断难把高延曹斩杀的,大呼左右助阵,叫道:“此贼高延曹,陇之悍将也!擒、斩其者,大王定有重赏!”

第四十章 田勘催兵进 襄武城东陷(下)

    田勘的从骑应令,纷纷驰近助战。

    高延曹虽是令左右不许相助,到底难敌四手,他的从骑也加入战团。

    双方乱战一场。

    敌我皆是甲骑,冲击时的场面震撼十足,陇骑玄黑甲,秦骑白甲,就像围棋上的黑白两色之子,交错纠缠,激扬尘沙,——只不过这个棋盘要大得多,方圆何止一两里,一时间附近周边,秦军的轻骑、步卒都是远远避开,不敢接近,唯恐受到误伤。

    战将入酣,数个秦骑拼命地鞭马奔来。

    带头之人,大概是在适才的战斗中把兜鍪给弄掉了,露出个秃头,却正是田勘自称的“郭黑”本人。

    “将军!将军!大事不好!”

    田勘拨马脱离战团,喝问说道:“何事惊慌?”

    “后边、后边,北边、北边杀来了一彪陇贼!举赵兴、魏述旗帜,人马近千!”

    田勘吃了一惊,说道:“北边?”

    “是啊!将军!莘阿瓜这是要四面包抄,围歼我部啊!”

    田勘脑筋急转,心中想道:“若只是三面遭敌,我还能一战,但如果四面被围,我部中军现今的阵势尚且未成,则若强战,一不能守,二军心肯定动摇,必然败矣!”

    当机立断,田勘马上下令,“边战边退!暂且后撤。”

    便紧急调来了高力羯兵数百压阵,又留下百余甲骑缠住高延曹部,然后全军转北,田勘不再理会高延曹,率带亲兵离开此处战团,为全军北撤开道。

    高延曹追之不舍,奈何那数百高力羯兵下了马来后,用坐骑作阻,以短矛、弓弩接战,竟是把他和他的左右亲从给挡住了,——贺浑邪一手打造出来的这个前徐州军之“高力禁卫”,如前文所述,与玄甲突骑中的步卒很像,多也是骑马步兵,当面临紧急危险关头的时候,他们擅长舍弃坐骑,把战马结成阵,人躲在马后与敌交战。

    消息传到莘迩处。

    莘迩领着玄甲突骑的主力,此时离战场还有一段距离。

    闻到此报,莘迩立刻命令全军加速。

    等到抵至战场之时,莘迩放目望去,偌大的原野间,处处可见散落的敌我兵士交战,最引人注目的是里许地外,一片以官道为中心的平地上,这会儿正有数百敌我战士鏖斗。

    陇军这边,尽是甲骑,为首者便是高延曹。

    秦兵那边,都是步卒,约二三百人,组阵於一堆堆被杀死的战马后头,靠着战马来阻挡甲骑的冲锋,尽管已经陷入到了岌岌可危的处境,却犹战斗不息。

    莘迩远眺道上,隐约可见一支秦军在朝北边的襄武县城方向撤退。

    “那就是羯奴的高力么?螭虎为何与高力缠斗,不去追击逃窜的秦虏!”

    “禀报明公,除掉那些羯奴的高力外,原本还有百余秦虏的甲骑,高将军及其部被他们缠住了,故是没法追击逃窜的秦虏。”

    莘迩乃注意到,躲身在马后的高力羯兵中间,果是有少数的秦军甲骑存在。

    不过,能看到的秦军甲骑只有一二十骑,想来其余的那些,要么是被杀了,要么是见势不好逃掉了,却高延曹及其所部的追击,已是被这些秦军甲骑与那数百高力羯兵挡住。

    朱延祖拍马到莘迩近前,问道:“明公,要追么?”

    “勃勃、魏述那边,有无军报送来?”

    朱延祖答道:“未见。”

    如果赵兴、魏述顶住了秦军的北逃,那么完全可以追击;但如果赵兴、魏述没有顶住,那就算是追,也无用处了。

    莘迩下令说道:“只管追上看看!”

    说完,莘迩扬鞭催马,率先而驰。

    朱延祖等将、两千余玄甲突骑的主力紧随其后,绕过高延曹等部的小战团,顺着官道,朝北追赶。追出三四里地,相继碰见了罗荡、秃发勃野、赵兴和魏述派出来上报战况的军吏。几个军吏分别禀报说:罗荡重创秦将呼衍宝;秃发勃野部斩获秦虏百余;赵兴、魏述虽是苦战,然而贺浑勘勇不可当,赵兴中槊负伤,终是没能把他阻住,被其及其所部突围而出了。

    再往前看,那支北向逃跑的秦军,虽然仍可隐约望见,但是莘迩心知,已是不能再追。

    毕竟此地距离襄武县城太近,蒲茂的援兵随时可能赶到。

    朱延祖也知没法再追了,不免遗憾,望着北窜的秦军远影,舔了舔嘴唇,不甘地说道:“可惜没能将之阻住!唉,也真是没有想到,贺浑勘部近万之众,兵马多於我军,他却这般胆小,一见中计,就当即突围逃窜,却是半点也不敢反击!”

    “这不是胆小。”

    说话的是李亮。

    朱延祖问道:“李君,不是胆小是什么?”

    李亮说道:“这是狡诈!要非此等狡诈,他一个唐人,又怎会先是被贺浑邪认为义子,继於徐州羯胡覆灭之后,非但性命无失,而且复在氐虏那儿得获重任?”

    於今乱世,本来就是越“狡诈”,或言之越“识时务”的人,才能活得越久。

    朱延祖以为然,转问莘迩,说道:“明公,那现在怎么办?”

    莘迩亦有些遗憾。

    不过此战虽说没能重创田勘部,但至少把他战前的意图也算是达成了一大半。

    一个是,通过此战,向城中守卒宣示了他的到来。

    ——襄武城外,而今被秦兵挖出了深沟、垒起了高墙,内外的消息已是断绝,也正因此,莘迩才会连着好些天已是无有襄武的消息,因此,要想告诉城中他率兵援至,就只能通过一场较大的战斗来使城中的守卒能够从城上眺望看见,从而知晓。

    一个是,通过此战,挫了秦军的锐气,分了蒲茂的心,使蒲茂不能再全力攻城。

    ——此战如果不胜,秦军攻城的势头定然就会更猛,但此战打胜了,那么蒲茂就不得不分出更多的心在莘迩这支部队上边。

    ……

    田勘身先士卒,杀退赵兴、魏述两部的阻截,率部突围得出。

    北奔约两三里地,见陇军没有追来,田勘收拢部曲,暂作休整。

    下马坐地,田勘寻思底下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数十骑穿过西南边的原野,过了一条小河,靠近了过来。

    不多时,此数十骑中的带头之人,在几个田勘部军将的引领下,来到了田勘的将旗下头,与田勘见面。这人灰头土脸,难掩猴模丑样,可不就是且渠元光。

    且渠元光满脸怒色,没有下马,到田勘面前,一手勒住缰绳,一手指着田勘,大声说道:“我三番五次提醒将军,务必得小心莘阿瓜用计设伏,将军不听我话,因有此败!”

    田勘目中凶光一闪。

    且渠元光何等机灵?收起了“我要如实将你为何战败奏禀大王”这话,拨马就走。

    他马速甚快,转眼已去得远了。

    田勘骂道:“他娘的,老子是降将不错,你个猴崽子又算什么玩意儿?怎么有的胆子在老子面前叫嚣?”唤了个伶牙俐齿、长相俊美的军吏,令道,“你赶紧去大营,向大王面禀此战经过!就说要非且渠元光阻贼不力,我军断然不会失利!”

    那军吏应诺,立刻出发,赶去襄武城城外的秦军大营中军。

    郭黑问道:“将军所言诚是,此战若非且渠元光畏敌如虎,不战而逃,我军说什么也是不可能战败的!但是将军,既已失利,下边如何应敌?”

    田勘思忖多时,招手示意,叫郭黑近前,说道:“我已有对策,你附耳过来!”

    郭黑照例犹疑稍顷,末了还是抗不住田勘的威压,和往常田勘招他附耳时一样,磨磨蹭蹭地凑了过去,半弯腰,将耳朵支棱出来,对住田勘的嘴。

    田勘轻言轻语,说道:“莘阿瓜急於解襄武之围,兼他此战侥幸获胜,必然信心倍涨,我因料他下边会继续搦战於我,或再攻我部,只许他设伏用计,就不许我完璧归赵么?老子打算也给他用个计,等他再攻我时,我佯装士气低落,再次败退,然后於半道设伏以待,杀个他人仰马翻!如此,既报了今日失利此仇,也能将功赎罪於大王!”

    郭黑受刑似的,好不容易等田勘说完,赶紧垫步后退,作礼说道:“将军妙计!”

    ……

    莘迩率部后撤到高延曹等部仍旧在战斗的那几处战团不远,分兵前去援助。

    田勘主力已走,莘迩主力来至。

    这种形势下,被留的那些田勘部兵马自是已无斗志,纷纷投降。

    贺浑邪在徐州的暴行,莘迩有所耳闻,前不久见到冯宇,从冯宇处,亦听到了些羯人在徐州的残暴行径,简直可用天怒人怨形容,就是匈奴、鲜卑等这些一样对唐人极屠戮、欺凌,一样同是胡夷的诸部,都不能与他们的恶行相比。

    故是,向来宽待俘虏的莘迩,这次没有宽待。

    至少是没有宽待被俘的那些羯兵高力。

    一令既下,俘虏到的羯兵尽被处斩。

    余之唐人兵卒,莘迩抚慰一番,随之命全部释放。

    朱延祖不解莘迩此举之意,问莘迩,说道:“明公,为何尽诛羯兵,而悉释唐卒?”

    “羯胡於徐州杀戮甚重,且彼等异类,我难用之,故尽诛之;唐卒多徐州百姓,今从贺浑勘迁入关中,远离故土,若无根之萍,故我以宽仁示之,以望日后或能得其用耳。”

    朱延祖、李亮诸将,俱皆赞服。

    两个铁弗将校,一个金素弗,一个叱奴侯,扶着赵兴来到。

    魏述跟在边上。

    莘迩起身,亲自迎上,问赵兴,说道:“勃勃,伤到哪里了?”

    赵兴头上缠着绷带,虽被扶着,走路仍一瘸一拐,他挣开金素弗、叱奴侯的搀扶,勉强行个军礼,说道:“末将不慎,被贺浑勘刺到了大腿,幸好有股铠相护,倒无大碍。”

    他头上的伤,是被伤到腿后,吃力之下,从马上坠落,一头碰到了地上。

    好在当时叱奴侯在其左近,拼死把他救了下来。

    赵兴请罪,说道:“未能阻住贼兵突围,末将甘领责罚!”

    “罢了,力战不敌,卿无罪也,请起吧。”莘迩示意从吏取胡坐来,叫赵兴坐下。

    秃发勃野、罗荡等将络绎皆到。

    诸将询问,接下来如何战法?

    莘迩已有对策,抚髭说道:“今贺浑勘战败,我料他必定会筑营造垒,或示以弱,以诱我军再攻;然我军皆骑,利在游击,攻坚非我军之长也,故我决定,不在此地多留,趁夜西去,明早露出行踪,放言出去,说将与麴将军部合兵,夹攻慕容瞻於狄道!”

    秃发勃野说道:“放言出去,夹攻慕容瞻於狄道?”

    “若蒲茂因此令贺浑勘追我,咱们就再设伏与他野战一场!若贺浑勘不追,襄武城西、城北的秦虏最少,咱们就折返回来,寻找时机,攻扰襄武城西、城北的秦虏!”

    ……

    秦军大营,中军。

    入夜后,且渠元光和田勘所遣的军吏相继求见蒲茂,禀报田勘部与莘迩部初战的结果。

    听罢两种不同的说辞,蒲茂自有判断。

    打发了且渠元光和田勘军吏离开,蒲茂起行,亲至孟朗住帐。

    孟朗面色蜡黄,躺在榻上,双目紧闭,一副精神衰落的样子。

    四五个医官聚在帐角,低声交谈。

    蒲茂不许帐外的卫士通传,打开帐帘,入到帐中。

    医官们慌忙下拜。

    蒲茂先没有理他们,目光第一时间落到了孟朗脸上,见孟朗没有睁开眼睛起身,遂小声问那几个医官:“孟师睡了?”

    医官中为首之人恭恭敬敬地答道:“才睡着一会儿。”

    “到底是什么个病,怎么拖延到现在,你们还没能给孟师治好?”

    医官中为首之人答道:“先是风寒,现又腹泻,说来不是什么大病,但臣等能用的诸方皆已用,孟公的病却……,是臣等无能!”

    一个微弱的声音传出:“大王。”

    蒲茂看去,是孟朗醒来,急忙上前,俯身握住了孟朗露在被外的手,掩起忧忡,露出笑容,说道:“孟师,孤来看一看你。”

    “大王,是不是战情出现什么状况了?”

    蒲茂说道:“没什么状况!再有个三五日,襄武城,孤就能打下来了!”

    “莘迩不是领援兵到了么?他现在何处?”

    蒲茂犹豫了下,还是没有隐瞒孟朗,说道:“田勘阻截不力,小败一场,莘阿瓜现在城南二十多里处。”

    “大王,莘阿瓜所部都是骑兵,来去如风,大王万万不可上他的当,可千万不要因他的挑衅而就调派主力去追他啊!当务之急,是打下襄武。只要襄武打下,他那数千骑兵又能有何用?”

    蒲茂说道:“孟师,孤亦是这般想的。孟师放心,孤知道轻重。”

    说了几句话,孟朗精力不支,谨慎如他,也不由自主地在蒲茂驾前再次闭上了眼睛。

    蒲茂忧色满面,蹑手蹑脚地出到帐外。

    那几个医官跟从出去。

    蒲茂低声下旨,说道:“不管怎样,不管需要什么药,你们必须得把孟师给孤治好!若是治不好,你们都给孟师陪葬!”

    此话哪里还有仁主的风度?几个医官俱是战战兢兢,颤声应诺。

    ……

    襄武县城。

    夜色笼罩满城,秋风卷动城中树木,枝叶飒飒之响,给人以冷清之感。

    州府堂上,此时灯火通明。

    主坐上的唐艾,白衣捉扇,顾对麴章、魏咸等等诸文武,从容说道:“明公已经率兵援到!今日明公与秦虏於城南的那一场大战,我等都是亲眼眺望见之,虽然隔得太远,瞧不清,可明公获胜是无疑的。我意明后天,最晚三天后,咱们的城东门就可失陷了。”

第四十一章 唐李各有虑 桓蒙心欢喜

    白天时莘迩部与田勘部的那一战,离襄武城确实远,尽管高立城楼,唐艾等人也没能看个清楚,但后来田勘部数千人狼狈北逃的场景声势不小,卷土带尘的,他们却是瞧了个大概齐,因是唐艾做出了莘迩获胜的判断,麴章、魏咸等人对此皆无异议。

    却对唐艾“城东门可以失陷”的决策,麴章有不同的意见。

    麴章说道:“督公‘城东门可以失陷’此语,说的是明公前时定下的‘诱敌入城’之计么?”

    唐艾颔首说道:“不错。”

    麴章蹙眉,说道:“假使莘公未有率援来到,督公此计,已然预备多日,自是可行,但现下莘公领援来到,值此援兵已至,且是莘公亲自驰援的情况下,如於此时再行使此计的话?督公,蒲茂会不会起疑?”

    莘迩亲自带兵驰援,并且胜了田勘一场,常理言之,襄武守卒的士气现在应该是比较高涨的,那么唐艾若於此际,施行其“诈作不支,诱敌入城,设伏围歼”的计策,确如麴章所言,也许会引起蒲茂的怀疑。

    唐艾微微一笑,摇动羽扇,说道:“敌若是寻常之将,我於此时行此计,或不会奏效;然敌为蒲茂,则我料我此计必能奏效。”

    麴章讶然,问道:“督公,这是为何?”

    唐艾说道:“去年、今年,短短年余光景里,蒲茂先灭慕容氏,继灭贺浑氏,氐兵到处,所向披靡,今其亲率精锐,攻我襄武一城,而却被我军挫於城下,至今已经一月有多,他寸步不得进也,猜度他当下心情,必然是急切地渴望求胜。”

    麴章说道:“督公此话不错,但他虽然渴望求胜,却不见得会想不到莘公的率援来至,会令我守卒士气高涨吧?”

    唐艾笑道:“他如不急切求胜,他可能会想到这一点。”

    “督公的意思是?”

    “渴求胜利的情绪会迷惑他的判断的!”

    “怎么个迷惑?”

    “我且问你,换了蒲秦是守城一方,蒲茂亲率援到,却城围不解,如此,急於求胜的你,由而做出城中守卒的士气会因此而越发低落的判断,是不是亦合情理?”

    麴章低下头,想了一想,抬头说道:“这……,似乎合理。”

    直白点讲,唐艾的意思其实就是:因为急於求胜,所以会把看到的一切敌情,都当做是有利於己方的情况。

    唐艾摇扇笑道:“况乎蒲茂不仅急切求胜,如今的他,因为连灭慕容氏、贺浑氏,并且还充满了自信,是以我断定他必然会中我此计。”说到这里,唐艾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而下唯一可虑的变数是……”

    麴章问道:“是什么?”

    唐艾笑容渐渐收起,带着思虑,说道:“便是孟朗。孟朗此人,当世人杰也,他也许会能识破我此计,蒲茂对他又是言听计从,万一真被他看穿了,则我之此计或会失效。”

    麴章、魏咸等以为然。

    唐艾旋即复展笑颜,依旧潇洒,说道:“成事在人,谋事在天!我等能做的也就这些了,如果被孟朗看破,我此计不得奏效,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麴章、魏咸再无异议。

    唐艾即将传下令去,开始落实部署“诱敌入城”这条计策。

    ……

    辞别莘迩之后,冯宇、麴令孙等昼夜兼驰。

    便於唐艾决定施行“诱敌入城”此计后的第二天,冯宇等人到了圜阴县外的李基大营。

    四天的功夫,他们驰行了八百里地。

    到至大营,入到营中,冯宇叫从骑们各去休息,自己带着麴令孙,立即求见李基。

    李基等冯宇,等得心都焦了。

    终於等到冯宇归来,闻其求见,李基立刻停下正在召开的军议,唤他入帐。

    王农等将络绎从帐中出来,见到候於帐外的冯宇、麴令孙两人。

    别人尚好,王农好奇地扬起脸来,细细瞅冯宇,瞅完,又看麴令孙,说道:“老冯,你这些天跑哪儿去了?人影都不见一个!瞧你这眼红的,几天没睡了?忙什么事呢?……这少年又是谁?哎哟,浓眉大眼,方正脸庞,长得真不错!”

    冯宇答道:“奉明公军令,办了点小事。这少年是明公的一个远房亲戚,我顺道给带了回来。”

    “什么事?”

    冯宇为难说道:“将军是知明公军法的,具体什么事,我不好与将军说,将军若想知道,不妨去问明公。”

    王农干笑两声,说道:“算了!明公遣你办的,定是机密要事,明公不说,我怎好擅问?不问了,不问了!明公在帐内等你,你去罢。”

    两人相对行礼。

    目送王农走掉,冯宇引麴令孙往帐中进去。

    麴令孙边走,边低声问道:“冯校尉,刚才那位就是王石奴么?”

    冯宇说道:“君亦知其名?”

    麴令孙含糊说道:“在下曾听说过他。”

    冯宇知道,麴令孙的这个“听说”,肯定是从莘迩处听来的。这会儿已是身在李基营中,出於谨慎起见,故此麴令孙只说了“听说”,没有说“听说的源头”是谁。

    对麴令孙的慎重,冯宇颇是欣赏,心道:“麴君年纪虽然不大,不但稳重,而且此一路道远,他亦能吃苦,倒是不愧麴家子弟,是麴鸣宗的从子!”

    两人入到帐中。

    帐中已无别人,只有李基一个。

    冯宇、麴令孙下拜行礼。

    李基叫他两人起身。

    冯宇给李基介绍过麴令孙,上前几步,从腰带的暗格中取出莘迩写给张韶、赵染干和李基的信,便把与莘迩见面的经过,详详细细地与李基讲说了一遍,然后把那三封信呈给李基。

    给李基的信没有封口,为了便於李基和张韶、赵染干的沟通,给张韶、赵染干的信也没有封口,李基将这三封信一一看过,略作沉吟,说道:“与张将军、赵将军联手,先破仇泰部,莘公此策十分可行!却唯有一点,那拓跋倍斤当真信得过么?他如果趁张将军部南下上郡的机会,大举进犯朔方,如何是好?”

    这话是问麴令孙的。

    麴令孙不卑不亢,回答说道:“拓跋倍斤反复狡诈,若论品性,当然是不值得信任的,但此胡野心勃勃,为了他自己的利益,他却是可以信得过的。”

    李基是个有决断的人,听了麴令孙的回答,又想了片刻,便就做出决定,露出坚毅的神色,说道:“莘公在给我的信中言道,襄武的局势而今甚是危急,襄武如陷,则陇地将危!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着手施行莘公此策吧!”

    冯宇说道:“莘公此策的重点在於‘里应外合’,也就是说,一个是‘里应’,一个是‘外合’,明公,‘里应’在我军,‘外合’在张、赵二将军,敢问明公,打算如何具体实施?”

    “你再辛苦一趟,今晚出发,先与赵将军取得联系,再与张将军取得联系,和他俩约定好用兵的时间后,我就动手,把咱们军中的隐患铲除,随后,就於约定之日,我军与张、赵二将军部,共破仇泰部的秦虏!”

    冯宇慨然应道:“诺!那末将今晚就动身去肤施!”犹豫了下,说道,“明公,适才末将於帐外见到了王石奴,他对末将这些天的去向似乎是相当好奇,还问了麴君是谁,我告诉他说,是将军的一个远房亲戚。”

    “我说的隐患就是王石奴啊。”

    冯宇问道:“明公此话何意?”

    “自被迫投附秦虏以来,你没发现么?王石奴对蒲茂可是十分的心服口服,总是说他仁义之君,炫耀他得自蒲茂的赏赐,极是希望能得到蒲茂的器重、拔擢。我担心,咱们奔投莘公这件事,王石奴或许会不赞成。”

    冯宇与王农的关系原本还算不错,但正是因了李基讲的这些,投附蒲秦之后,王农渴求富贵的一面流露了出来,故是冯宇与他的关系也就渐渐变得普通。

    听了李基此话,冯宇就问李基,说道:“那敢问明公,明公对此有何计议?”

    李基爱惜王农的勇武,说实话,他尽管察觉到了王农是个隐患,但对王农他仍然还是有些期望的,心态较为矛盾,迟疑稍顷,回答说道:“且待到时再说!”

    便於当晚,冯宇、麴令孙悄然出营,西往肤施。

    ……

    差不多於此同时,江左荆州,桓蒙军府。

    莘迩新给桓蒙的去信送到。

    桓蒙才刚睡下,听是莘迩信到,立刻披衣而起,拆信观看。

    看完了信,他一边在室内来回踱步,一边不断抚须发笑。

    其妻南康公主身着薄纱裙,自床上坐起,怒道:“大半夜的,老奴不睡觉,转来转去的转什么?是在想李氏么?若是想,就去寻她!莫扰我清梦!”

    李氏,是桓蒙在灭掉蜀李后纳的妾,其兄即是蜀李之主。李氏貌美,尤其发浓而长,肤色玉曜,黑发白肤,对比之下,更是引人喜玩,桓蒙对此女是极其的宠爱。

    南康公主性格豪爽刚烈,有男儿气概,桓蒙唯恐南康公主不满他纳李氏为妾,初时没敢让她知道,把李氏带回军府之后,将李氏安置在了他书斋的后头,但没有不透风的墙,南康公主终还是知了此事,恼火之极,竟带着数十婢女,拔白刃袭之。结果见到李氏的时候,李氏正在梳头,见南康公主等气势汹汹的杀到,她不为色动,徐徐说道:“国破家亡,无心至此。今日若能见杀,乃是本怀。”亦称得上奇女子一个。南康公主闻言惭愧,遂乃退出。

    这李氏,虽然南康公主未杀,可醋意却没因此减少,故是随口就将之道了出来。

    也难怪南康公主生气,桓蒙这些年,和南康公主共寝的夜晚是越来越少,经常成月的都不陪南康公主睡觉,好不容易两人共眠一晚,却还不肯尽心尽力,确然是很不像话。

    桓蒙慌忙解释,说道:“如何会是想李氏?好叫公主知晓,我是在想莘阿瓜!”

    “你个老奴!想男人作甚?”

    桓蒙语塞,旋即举起手中的信,说道:“这不是刚看过他给我的来信么?公主,你知他在信中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桓蒙面现愉快,说道:“他甘愿把巴西三县还送与我!”

    “哦?”

    桓蒙得意地抚摸胡须,笑道:“阿瓜前从我处窃走三县,一时小狡罢了,又有何用?现而下,为求我相助,还不是老老实实的,怎么从我这里偷走的,怎么还给我!”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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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室偏安江南,六夷入侵争霸。海内鼎沸,群雄并起。鹿即谁手,需看谁才能脱颖而出,得到天命。即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即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即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