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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子曰     即鹿txt下载     即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七章 崔瀚失从容 道玄献微薄

    入幽的冀、豫秦军,部分屯驻蓟县等地,和当地的驻军一起防备代北;精锐则与幽州秦军的主力一道,在苟雄的率领下,已然进至辽西、北平郡,展开了对慕容炎部的进攻。

    正常情况下,作为蒲秦军事、政治枢纽的都城咸阳,其朝野内外的注意力应当是在幽州,而却就在仇畏举报崔瀚的劾书上后,崔瀚却取代幽州正在进行的战事,成为了最耀眼的焦点。

    弹劾他的奏章一天比一天多。

    短短三四天的功夫,满朝文武大臣,已有近半加入到了弹劾崔瀚的行列中。

    这些大臣,以氐人、羌人的贵族为主,也有华士,华士多是关中本地的士族出身,还有慕容鲜卑的降臣,亦有上书弹劾他的,——乃至与崔瀚压根不熟,话都没有说过几句,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姚桃,亦上了一道弹劾他的奏章,洋洋洒洒千余言。

    弹劾崔瀚的奏章,不全是弹劾他“辱蔑国人”,弹劾他其它方面的亦有。

    比如姚桃的那道奏章,就没提他“辱蔑国人”这回事,弹劾的是他收受贿赂,卖官鬻爵,说他私下里收受北地华士的贿赂,然后利用手中的权力和蒲茂的信任,把国家的官职授任与之。

    姚桃弹劾的内容有没有?

    实事求是地说,没有。

    胡人虽然入主中原已经百年,可匈奴赵氏也好、鲜卑慕容氏也罢,作为外来的入侵者,要想在中原站住脚,自然都很需要中原高门的配合,故此,对待像崔氏这样愿意配合的华士名族,相对来讲,都还是相当礼重的,也因此,崔氏其族豪富,崔瀚不缺钱,他没必要索贿受贿。

    可是,具体到姚桃奏章中举的那几个例子,比如崔瀚收受了某个冀州士人送给他的名画一卷,随后不久,此士即被朝廷任为豫州某郡郡守;又比如崔瀚收受了某个兖州士人送给他的价值不菲的古砚台一个,此士后被朝廷任为尚书郎,等等,有没有?却则俱是确有其事。

    尽管被姚桃当做例子举出的这几个北地士人,他们的得官,其实与他们的送礼没有关系,而至於他们的送礼,事实上,很大程度上只是文人名士间的风雅交际。

    但,既然已是确有其事,那别的,还重要么?

    除掉这些弹劾的内容,弹劾的奏章中,还有提到崔瀚与慕容瞻等“国家重将”书信颇勤此事的,质问崔瀚,“外结武臣”,意欲何为?

    总之,弹劾的内容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随着弹劾奏章的越来越多,起先镇定从容,不以仇畏之弹劾为意的崔瀚,渐渐的坐不住了。

    这天傍晚,向赤斧再次来到崔家。

    此回,向赤斧不是一人来的了,季和与他联袂齐至。

    “崔公,你得立刻上书大王!”季和面色凝重地说道。

    崔瀚说道:“我上书大王说什么?”

    “乞罪!”

    “乞什么罪?”

    季和取出一卷纸,呈给崔瀚,说道:“崔公,这几天朝臣弹劾公的内容,大体可分三个方面,一个是弹劾你‘辱蔑国人’,一个是弹劾你公事上的一些错失,一个是弹劾你的私事;公事、私事方面,林林总总,三十余条。我都总结出来了,请崔公观看。”

    “三十余条?”崔瀚吓了一跳。

    季和说道:“崔公,我细细地看过了,大多是捕风捉影,但不管是不是捕风捉影,既然他们上书大王,就此弹劾於公了,那和之愚见,公最好就当慎重相待。”

    本以为仇畏的弹劾不值一驳,什么“投唐”,这怎么可能?大王圣明,必定不会相信的。然而万万没有想到,紧跟着,忽然冒出别的人来,弹劾他“辱蔑国人”,这已是令崔瀚大吃了一惊;随之,让他更意外、更吃惊的事情发生,即是如雨后春笋也似,竟有更多的朝臣紧随其后,上书弹劾於他。说实话,崔瀚现下不仅已是早无日前的从容,实更已是颇为惶恐。

    他问道:“如何慎重相待?”

    季和重复了一遍他刚说过的话:“乞罪!”补充说道,“崔公,按照这三十余条的弹劾内容,一条条的向大王乞罪!”

    崔瀚接住那卷纸,打开来看,看没几行,就差点忍不住,勉强按住性子看完,气恼地把之拍到案上,说道:“尽是诬陷之辞!”

    “崔公,一条诬陷、两条诬陷,或许无妨,三十几条!就算全是诬陷,公不闻‘众口铄金’乎?再干净的人,也要被泼脏了!崔公,便是诬陷,当此之际,宜当逐条分辨、乞罪!”

    崔瀚知道季和说的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手抚胡须,又深深地吐了口气,睁开眼,说道:“罢了!方平,就按你的意思,我今晚就写这道乞罪上书!”

    ……

    同一天晚上,仇泰府邸。

    一个士人跪坐末席,恭恭敬敬地在陪坐在主位上的仇畏和坐在上首的仇泰、仇敞说话。

    这士人年约三旬,形貌俊朗,皮肤白皙,鼻梁高直,正是太原王道玄。

    仇畏亲昵地叫他的小名,说道:“菩提,下午在宫中时,你进奏大王的那些话,说得很好!”

    王道玄说道:“只可惜无有实据。”

    仇畏抚须笑道:“平时闲聊,话从他口出,入你耳,能有什么实据?你不是举了几个当时在场,也听到崔瀚那话的人证么?这就足够了。”

    王道玄说道:“道玄进奏大王的话虽皆实话,就不知大王会不会信。”

    却是王道玄对蒲茂说了什么?

    原来,崔瀚尽管从来没做唐室的臣子,到底他是华士,从感情深处而言,看待唐室,自是难免会与看待贺浑氏、拓跋氏这些蒲秦以外的胡人政权不同,因此平时在与友人闲聊的时候,凡提到江左,对唐室天子的称呼也就会比较尊重。

    王道玄今日随仇畏进宫,觐见蒲茂,对蒲茂说的就是这个。

    仇畏说道:“大王挺喜欢你的,你的话,大王不会怀疑。”

    王道玄俯身,说道:“若能由此而为仇公献些绵薄之力,道玄心满意足。”

    “菩提,等老夫把这件大事办完,尘埃落定之后,老夫会对你论功行赏!”

    王道玄下榻拜倒,诚恳地说道:“公待道玄,恩深过海,些许微力,岂敢贪求公赏!”

    “却要想把此事办成,还差一步。”

    王道玄心思机灵,已然听出仇畏的弦外之音,慨然说道:“仇公有何吩咐,但请示下!只要是道玄能做到的,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仇畏笑道:“哪里需你刀山火海,万死不辞!老夫正待重用於卿,也舍不得你死啊!”

    王道玄感激说道:“是,是,公爱惜道玄之情,道玄感铭肺腑!”

    “这还差的最后一步,就是你明日去见崔瀚,对他说……”

    仇畏的话,传入到了王道玄支棱起来的耳中。

    ……

    “崔公!不知是谁进谗大王,说崔公言及唐主,必语态恭敬,大王大怒,已起捕公下狱之意!”

第八十八章 府空人不见 闻曾胡僧来

    王道玄何时走的,崔瀚都没不知道。

    身在高阁上的他,再没了抚琴的雅兴,等他回过神时,深深的夜色已经笼罩了天地。

    许是夜色已晚,北风吹卷,那素来被他喜欢俯瞰的万家烟火景状,此时已皆不见,阵阵寒鸟的鸣叫,随风而来。尽管穿着厚厚的狐裘,也挡不住不胜的高处冰寒。

    月色晕黄,星光寂寥。

    崔瀚按住琴台,在美婢们的帮助下,勉强站起。

    下楼阁的时候,过道漆黑,灯笼的光不够亮,没瞧清台阶,崔瀚差点摔了一跤。

    “不知是谁进谗,……大王大怒,已起捕公下狱之意。”

    “今日大王召我进宫,当面问我,那进谗言之人说的是真是假,问我,崔公你是不是私下里凡言及唐主,必定恭恭敬敬,还问我,崔公你是不是曾经称赞过唐主,说他清雅高妙?崔公,我当然是都不承认,我回禀大王,说这些话我从来没有闻听过,但我看大王好像不信!”

    “崔公,仇公今日也被大王召见了,不过大王召仇公是为了何事,这个我不知道。大王问完了我话后,就叫我出去了。大王和仇公在殿内密谈了小半时辰。”

    王道玄的话,一句又一句的回荡崔瀚耳边。

    他喃喃说道:“唐主清雅高妙,我之此评,只是在评价他擅长玄谈罢了!绝无其它意思!是谁,却把我此话奏与了大王?还有‘辱蔑国人’,真是冤枉!据事直书,此史家之风也,我所撰之诸史,一字一言,皆有来历,俱是根据事实而书,又哪里存了污蔑国人的念头?……我辩解乞罪的奏书今天上午已呈递宫内,大王英明仁贤,想来应是不会信那些谗言的吧?”

    庭院的风不如楼阁上冷。

    如墨的夜中,路边花苑的花草、远近的建筑,都像是奇形怪状的大小猛兽,蹲伏幽冥之中。

    总算把崔瀚扶到了室内,婢女伺候他坐下。

    正有婢女想问崔瀚要不要现在上饭,室内步伐匆匆地来了一人,却是向赤斧。

    “崔公!请屏退左右!”等到崔瀚叫婢女们退下,向赤斧快步到他身边,语气慌促,神色惊恐,弯腰低声说道,“崔公,我刚得的消息,仇泰、仇敞串联了数十贵臣,国人诸部大率多半在内,将会於明后日联名上书大王,以‘污蔑国人’、‘私通江左’为由,请求大王斩公!”

    崔瀚手中的水碗掉落地上,水溅了他半身,他愕然仰头,看向向赤斧,说道:“斩我?”

    向赤斧说道:“崔公,你必须赶紧设法自救!”

    “……如何自救?”

    向赤斧说道:“我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

    接二连三的坏消息,甚至或言之,可以说是噩耗,已使崔瀚已六神无主,问道:“什么办法?”

    “乞请致仕!”

    崔瀚说道:“致仕?”

    “为何会有这么多的朝臣上书弹劾崔公?崔公可有想过?”

    崔瀚不用想就知道原因,说道:“他们嫉恨大王对我的信任。”

    “所以,现在能够解救崔公的,也就只剩下公主动请求致仕这一个办法了!”

    崔瀚知季和智高谋多,蓦然想起了季和,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根稻草也似,问道:“方平呢?”

    “季君被大王召进宫去了。”

    崔瀚呆了一呆,问道:“大王召他干什么?”

    “不知道。我适才得了仇泰等将会於明后日联名上书大王的这个消息后,先去的季君家,也是到了他家,我才得知,傍晚时,大王就召了他进宫,到现下尚未出宫。”

    崔瀚不禁狐疑,说道:“大王召他,会不会是问我的事?”

    “这个说不好。等方平出宫,咱们就知道了。崔公,大王是不是问公的事,并不要紧,季君必不会出卖公的。现下当务之急,是公要赶紧上书请乞求致仕啊!先保有用之身,再待将来!”

    这事情是怎么发生起来的?是了,是同蹄梁抓住了一个定西的“信使”,说他意欲投唐。可这明显是反间计,是诬陷之言!却又如何从这么个诬陷之言,短短时日里变成了一场大风暴?

    崔瀚失魂落魄,说道:“好,好,我写,我写。”

    “崔公,你最好今晚就写,赶在仇泰等人上书之前,先把此道乞求致仕的奏章呈递进宫!”

    “好,好。”

    “崔公,我现在去季君家,等季君出宫回家!明天一早,我和他再来谒公!”

    ……

    向赤斧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这晚他在季和家,等到四更天,季和才回去。

    向赤斧问之,季和回答说,蒲茂召他进见,不是为的崔瀚之事,而是徐州那边急报,说境内的羯人有作乱之可能,又侦知贺浑豹子、北府兵似有异动,蒲茂问他应变之策。

    向赤斧遂乃感叹:“先是幽州,继今徐州;孟公昔尝数进言,大王不听,慕容瞻、姚桃至今犹且未除。方今可谓外患将烈,内忧隐存,却朝争骤起!”

    ……

    第二天一早,天方蒙蒙亮,向赤斧、季和乘车去往崔家。

    到了崔家,在堂中等候许久,不见崔瀚。

    季和今天还得进宫,眼看天光渐渐大亮,快到他进宫的时辰,他等不及了,问服侍的奴婢:“崔公呢?怎么不还见崔公来?”

    奴婢们那里知道?便有人去找管事。

    管事满头大汗地跑来,禀报说道:“崔公没在寝室,也没在书房,几个侍妾的屋里找了,都没有,阁楼的琴台也找了,亦没有见!奴正叫奴婢们在宅中各处寻找!”

    ……

    找了快一个时辰,找不到崔瀚的踪影。

    季和、向赤斧面面相觑。

    一个念头同时浮现出来,他俩从对方的眼里都看出了对方的此个猜测:“崔公是不是跑了?”

    季和沉住气,问那管事,说道:“崔公的贴身奴婢何在?把他们唤来,我有话问。”

    那管事说道:“夜里伺候崔公的奴婢共有两人,也不见了。”

    “……昨晚都有谁见崔公了?”

    那管事答道:“小奴所知,只有向君。”

    堂外的一个奴仆大起胆子,说道:“启禀季公,昨夜三更前后,有个和尚来谒见崔公。”

    季和目光投到这奴仆身上,问道:“什么和尚?”

    “那和尚来的晚,管事和府中的奴婢们多已睡下,小奴也是起夜,才刚好瞧见。隔得远,没瞧清他的长相,但他身材高大,像是常来谒见崔公的那个胡僧。”

    季和说道:“常见谒见崔公的那个胡僧?”

    “是。”

    季和与向赤斧对顾了一眼。

    季和面若沉水,向赤斧满脸疑惑。

    好一会儿,季和离榻下地,说道:“赤斧,你我求见大王去罢!”

    “求见大王?”

    季和淡淡说道:“那胡僧必是陇地或江左的……,不,这胡僧是从西域来的,道经陇地,加上那个什么信使也是从陇地来的,这胡僧不会是江左,而必是定西的细作无疑,你我需将此事立即奏禀大王。”

    “……方平,你说什么?那胡僧是陇地的细作?……那崔公?”

    季和说道:“如是个正经和尚,怎么会大半夜的悄悄谒见崔公?并且还是在目前这个朝臣群起弹劾崔公的形势下?更关键的是,崔公在他谒见过后就不见了!故此我断定他必然是陇地的细作!崔公找不到了,没别的可能,只能是不知这被和尚怎生哄住,跟着这和尚逃了!”

    “这、这……”向赤斧目瞪口呆,半晌说道,“方平,这太荒唐了吧!那胡僧,你我也是常见的啊!不止你我,咸阳城中的达官贵人,与他来往者不少!就是仇公,亦是见过他的!他确然佛法精深,颇有神通,且他在我咸阳已经定居多年,他怎会是陇地的细作?”

    “我也不信他是陇地的细作,但你说,除了他是细作,还有别的可能么?”

    向赤斧兀自难以置信,他说道:“我昨晚谒见崔公,已经说服崔公上书乞求致仕,崔公答应我好好的,那胡僧即便是陇地的细作,他又能说些什么,骗得崔公与他逃走?”

    “说什么,我猜不出。”季和抚须,嘴角露出冷笑,说道,“以信使开头,利用仇公和崔公的不和,以胡僧收尾,嘿嘿,好计策啊!……赤斧,於今看来,这事儿,确定是莘幼著的谋划!”

    “方平,你是说那诬陷崔公投唐的信使,其实只是莘幼著抛出的一个饵,他早已断定仇公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攻讦崔公,然后他正好可以借此,最终再用那胡僧哄走崔公?”

    季和想起了一事,说道:“我记得,去年崔公之所以末了会决定刊石立碑,那胡僧於其间着实是起了不小的作用!……莘幼著的这条线,放得够长!”

    向赤斧倒吸了一口凉气,说道:“要真是这样,那莘幼著当真是处心积虑!此人心思居然这等险恶?委实可惧!可是方平,即便现在确定了这一切都是莘幼著的谋划,但崔公他……”

    季和默然片刻,长叹一声,说道:“崔公这一逃,白的也成了黑!”

    向赤斧此时此际,满是对崔瀚的担忧。

    季和此时此际,想的则是崔瀚投唐,假的也已成真,那他与向赤斧这两个向被视为和崔瀚同党的人,接下来会不会受到牵连?他该怎么做,才能使自己和向赤斧安全脱身?

    ……

    咸阳城南。

    七八人骑着马,沿田野间的小路往南疾行。

    这七八人多是佩刀挟弓矢的壮汉,被他们护在中间的是个文士。

    文士旁边是个带着浑脱帽的人。

    这人身材高大,碧眼浓髯,一阵风刮来,把他的浑脱帽掀起,露出了帽下的光头,他急忙抬手,按住帽,重新戴好,扭脸与那文士说道:“崔公,现在城里应是已知公不在家中了,他们会把搜捕的重点放到城里和城西,是以咱们先往南走,再折往西行!”

    文士四旬年纪,剑眉朗目,颔下清须,相貌儒雅,然这时神态惶惶,正是崔瀚。

    崔瀚应了声“好”,犹豫地看了下这人,说道:“伽师,你说大王召见过方平后,撕了我的乞罪奏章,已然下令,命今日捕我下狱,这事儿果然是真的么?”

    “崔公,人都出城了,你还纠结这个,有用么?”

    崔瀚说道:“要非此事是伽师告诉我的,我真是不能相信啊!难道方平……?”

    “崔公,你知道的,宫中内宦信佛者众,这个消息,贫道便是从他们那里听来的!岂会有假?再则说了,你不是也说,王道玄亦对你讲,大王打算捕你下狱么?”

    崔瀚说道:“大王贤明,深知我也,怎会撕我奏章!方平与我知交,又怎会进谗?”

    “崔公,你与季和相识才多久?如今是满朝都在弹劾你!季和为了自保,什么干不出来?”

    崔瀚说道:“赤斧昨晚就在伽师之前,刚与我见过,他没提方平可能会进谗此事啊!”

    “崔公!向赤斧其人敦厚,季和号为毒士,焉能与他相比?崔公,你说贫道好好的在咸阳待着,要不是因敬重崔公的品德才学,贫道干嘛一闻知,就急忙将此消息告诉崔公,又干嘛拼死护着崔公离城亡命?崔公!不要再想这个了!现下要想的,是怎么咱们才能逃出生天!”

    一行数人催马,加快了速度。

    马奔颠簸,风寒如刀,如似崔瀚此刻的心情。

第八十九章 谈何大功成 阿瓜急迎笑

    崔瀚出奔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咸阳。

    深宫中的蒲茂闻讯后,会是何等心情、何样的表现?大臣们暂时不能得知。

    仇畏等知道的,只有一道诏书火速从宫中发出。

    随着这道诏书上蒲茂命令的下达,司隶校尉蒲广亲自带着手下的缇骑、吏卒,一边在城中展开搜查,一边出城追拿。咸阳的县寺也好、周边负责治安的亭舍也罢,俱皆接到檄令,同时动了起来,在路口设卡。咸阳西边的始平、扶风等郡,亦相继接到严查行人的命令。

    仇畏命车,赶去宫城,求见蒲茂。

    但蒲茂没有见他。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过震惊,心情不好的缘故。

    仇畏满脸严肃地候於宫外,等了多半时辰,乃才还家。

    他家里这会儿已经聚集了大群的朝臣,尽是盘着辫子的氐羌贵人,把仇家宽敞的正堂挤得满满腾腾。欢声笑语之声,仇畏还在院外,就已然听到。

    见到仇畏回来,这些氐羌贵臣蜂拥出迎,无不喜笑颜开。

    一人用氐语大声说道:“仇公!崔瀚个憨子!自己逃了,这可真是太妙了!妙哉、妙哉!妙不可言!省了咱们的事儿!……仇公,见着大王了么?大王怎么说的?”探着脖子,故意压低声音,说道,“大王有没有很沮丧?”身子往后一仰,摊开手,顾盼左右群臣,说道,“我早就上书过大王,说唐儿不可信!大王偏不信我,如何?是不是被我说中了?”

    数十氐羌贵人齐齐放声大笑。

    寒冷的风,好像也被他们的笑声给感染地热火起来。

    说话这人,其族也算是大秦王室的外家,世代与蒲氏通婚。

    他这话,仇畏不乐意听,但看在其族的份儿上,亦不好斥责他,便蹙眉说道:“切勿胡言!”

    “仇公,大功告成!你皱着眉头作甚?”

    仇畏等到笑声停下,待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他身后后,摸着胡须,开口说道:“一则,崔瀚现下尚未拿到,他知我大秦的不少秘要,若被他逃去陇地或江左,对我大秦将颇不利;二来,便是拿到了崔瀚,朝中、郡县犹多其党,他的这些党羽里头有无潜通江左、陇地的?还是说,都与他一样,也欲投唐?……这两桩事都关系重大,没有解决之前,谈何大功告成?况且说了,大王重用崔瀚,崔瀚却叛之而逃,大王现下的心情一定不是很好,主忧而吾等为臣子者,又岂能如此欢快作笑?这难道合乎为人臣的道理么?

    “诸位大人,你们不要聚在我家了,赶紧的,各回各家去!后天即是朝会,你们到家后,各自想想,朝会上该给大王进什么言!”

    先前说话那人心领神会,笑道:“进什么言,还用想么?崔瀚党羽遍布朝廷内外,为防他的这些党羽投唐或作乱,眼下第一件要务,自然就是速速落实捕其党羽此事!”

    时刚过午,蓝天万里,白云朵朵,阳光明亮。

    ……

    北风好像比昨天大了些,冬阳的光芒透过窗牖,落到案后的郑智度身上。

    他丝毫无有感到暖和,反而觉得有点冷。

    刘干、羊胡之、毕农夫等现在朝中为官的北地之士,泰半皆在堂中。

    毕农夫正在发言,他的两道浓眉简直快要凝成一团了,本来就大的双眼睁得更大,不解至极地说道:“崔公为何要走?朝中大臣弹劾他的虽多,可我等也在为他说话啊!大王圣明,断然不会偏听偏信,只要我等齐心,总会能帮崔公洗脱诬陷,他却为何不辞而别?”

    “什么不辞而别!”贼眉鼠眼的刘干怒不可遏,胳臂挥动,猛烈地拍打案几,怒道,“他这明明就是叛逃奔唐!他拍拍屁股走得倒是轻松,我等要受他牵累!”

    个头瘦小的羊胡之唉声叹气,说道:“别吵了,别吵了,赶紧商量商量,下边该怎么办吧!……诶,王道玄怎么没来?”

    刘干既像鄙夷,又像羡慕,说道:“他不像你我!他早得了仇公的青睐,左右逢源,岂是我等可比?”看向郑智度,说道,“郑君,你怎么不开口?你说说,下边我等该怎么应对此变?”

    郑智度哼哼两声,敷衍说道:“君等皆知,我无急智,该如何应变,悉听君等高见!”

    刘干把脸扭回,继续与毕农夫、羊胡之等说话。

    听着诸人或大惑不解、或气急败坏的种种言语、讨论,郑智度默不作声。

    他寻思想道:“接下来,仇畏必然会对我等下手,这咸阳朝中是待不得了!我须得尽早设法,走通门路,求得外迁出朝,最好是能回到荥阳!”

    眼神无意识地游移,他看到方正的窗口外,果树上残留的枯黄叶子,被风吹掉,翻卷半空。

    ……

    慕容瞻把视线从堂前的落叶上头收回,神色凝重,说道:“崔公出奔,对朝中的政局必定会造成极大的影响!这件事,不是仇公等弹劾崔公的结束,而是一个开始!”

    陪坐於侧的娄提智弼说道:“明公的意思是,朝中将会因此而生起大的动荡?”

    “不仅仅是大的动荡,极有可能会是巨大的动荡!”

    慕容瞻的长子慕容美也在座上,他说道:“阿父,会是怎样巨大的动荡?”

    “这要看仇公了。”

    “要看仇公?”

    慕容瞻说道:“仇公如果紧抓不放,朝中新进的诸多北地之士,凡与崔公来往较密的,恐怕都会受到牵连,此其一;崔公近数月,荐了许多的北士出任北地郡县,这些人,大约也会受到牵连,此其二;这两条还不算严重,更为严重的是,因崔公之议,大王刚要着手施行的‘九品官人法’、‘五等爵’、‘定族姓’等政,十之**也会停滞下来了。”

    “阿父曾经说过,崔公提出的这几条变革政措都是好政。”

    慕容瞻点了点头,说道:“早在我魏亡前,我皇兄在位的时候,崔公就进献过这几条政措,当时我是支持的,奈何朝中阻力太大,不能得以施行,崔公亦因此而被免职,不得不黯然离朝。崔公到咸阳,得大王宠信,复向大王进献此数政,大王采纳之,我本以为崔公之抱负总算是可得以实现了,却未料到,他的这几条政措终究还是不能得行!”

    “阿父之前也说过,崔公这次之所以会被仇公等群起弹劾,很大的一个缘由,就是因为他的这几条政措。”

    慕容瞻叹了口气,说道:“崔公此数政,俱有害於国人权贵,是以先不得行於亡魏,现又不得行於我朝!虽为良政,不能用也,亦是可叹。”

    娄提智弼对崔瀚的什么良政兴趣不大,他面带忧色,说道:“明公,崔公与明公往常颇有交往,此次群臣弹劾的劾书,亦有涉及明公的。说崔公与明公的交往是他‘外结武臣’,又说崔公与明公俱‘亡国之余孽’,故诬陷崔公与明公的交通乃是‘谋图不轨’!明公,今崔公出逃,末将担心,会受到牵累的只怕不仅是北士,还会有明公啊!末将愚见,须及早觅策应对!”

    “大王英明,不会听信这种谗言的!”

    娄提智弼说道:“明公!不可大意啊!”

    黄叶翩翩如蝶,随风入堂。慕容瞻起身,踱步过去,弯腰将落叶捡起,细细瞧了片刻,随手把之揉碎,散丢廊上。然后他负手挺立,眺看院中,淡薄的阳光下,枯树红墙,处处萧瑟。

    许久,慕容瞻没有作声。

    慕容美、娄提智弼彼此对视。

    慕容美说道:“阿父?”

    “仇公现在顾不上我的,以不变应之,静观便是。”

    ……

    陇地,河州,金城。

    距离崔瀚出逃,已过去了半个多月。

    这天傍晚,文考过后,被莘迩辟为督府板司马,继而便被派回秦州的赵勉率领吏卒百人,护卫着风尘仆仆的数人踏着暮色进了金城县界。

    莘迩刚从府中归家,准备吃饭,闻得报后,大喜,丢下筷著,顾不上换衣服,迈步就往外走。

    “你做什么去?”令狐妍愕然问道。

    莘迩顾盼,笑容满面,说道:“崔公到了!”

    “崔瀚?”

    莘迩高兴得嘴都合不拢,说道:“是啊,才进县!我迎接他去!”

    令狐妍极少见莘迩这般开心的样子,便是他当年被定西朝廷封侯、与后来得了江左唐室“督陇、秦、河、沙四州及朔方等地军事,征西将军”官衔的时候,他也没有这样开心过,倒是小小惊讶,说道:“不就是个崔瀚么?值得这么高兴?”

    莘迩正色说道:“翁主此话差矣!崔瀚何人也?他可是北地名士之首!今日到我金城,蓬荜生辉,不足形容!我莘阿瓜,鄙陋之野人也,能得崔公来投,天大之喜!怎不值得这么高兴?”

    “罢了,罢了,不必对我讲这些大道理,你去吧,去吧。”令狐妍割了块炙肉,抛入口中。

    莘迩快步出堂,一叠声令魏述等备马。

    不多时,马备好,莘迩翻身上之,便就裹帻便服,穿着这一套寻常家居的衣服,鞭马出门,往城外去迎崔瀚。

    “我之反间此计,本无十足把握,崔瀚会出奔我陇,使我计策得成,我已惊喜;他能够顺利地抵达我陇,越发令我惊喜!我急往迎之,岂是迎此一士哉?我所迎者,秦虏朝中之将乱也!”

    丝毫不觉迎面风寒,温暖的夕阳洒下金黄的光辉,染遍城中;驰出城外,官道笔直,道边树飞快后掠,远近田野广袤,望之胸臆开阔,骏马奔腾,莘迩情不自禁,难以抑制,纵声大笑。

第九十章 亭畔夜下见 堂中侃侃谈

    崔瀚叛逃到陇在政治上的意义,令狐妍不太能理解,但张龟、高充、宋翩等人却皆知晓。

    莘迩出城的时候,遣人通知了他们,他们相继赶来,於离城最近的一处亭中,见到了正在此处等待崔瀚的莘迩。这时夜色已至,弯月悬挂天角,星光稀疏,冬季野外特有的清澈浮盈四周;亭舍边的路上、亭舍门外桓表附近,魏述等数十甲士环列,各举火把,映得亮如白昼。

    “明公,崔瀚来了?”

    莘迩伸手出去,扶住下车的张龟,回答他的问题,笑吟吟说道:“是啊。”

    “哎呀,这可是太好了!崔瀚一到,秦虏朝中的虚实明公便可知也!且此崔瀚,名冠北地,乃是北士在秦虏朝中为官者之首也,他这一逃,牵连甚广,蒲秦朝中必起内斗!”

    高充自从车中下来,来到近前,抚须笑道:“不止这些。正如长史所言,崔瀚名冠北地,四海知名,他今来投明公,明公在我陇、在北地、乃至在江左士林中的名望都会因此得以提升。”

    这要换成以前,莘迩大概率地会纠正高充,义正辞严地说崔瀚来投的不是他,而是定西的大王,却而今他早非定西之臣,也就懒得再作如此的高姿态了,不过也没有顺着高充的话往下说,——尽管高充所言与张龟所言一样,他都以为然,遂便笑道:“长龄、君长……,老宋,你站那么远作甚?来,来,近些来,这边人多,暖和。”

    宋翩一面应是,一面走了过来。

    莘迩接着他的话,说道:“说实话,我真是没有想到崔瀚会能逃将出来,到我陇地!这也可算意外之喜了!前日还又接到倍斤来书,说温石兰引柔然胡骑万余,和幽州的秦虏一部夹攻代北,请我遣调张韶部援他,我现在把崔瀚弄到了陇地,这就是给他的最大的援助啊!”

    “明公此言甚是!自崔瀚出逃咸阳以今,快一个月了,闻那咸阳城里就没消停过,又是追捕崔瀚,又是仇畏等上书弹劾刘干、羊胡之、毕农夫等北士,又是刚被任命为冀、豫、兖等州郡守县令长的一些北士被免官黜职,换了氐羌的官儿上,简直是闹的不可开交!秦虏朝中混乱至斯,自难免就会影响到幽、徐的战事。”张龟连连点头,赞同说道。

    莘迩笑问宋翩,说道:“老宋,你怎么看?”

    宋翩本不想出城来迎崔瀚的,大冷的天,待在家里多舒服,他干嘛跑出来受冻?却不敢拒绝莘迩的命令,因乃是被迫而至。既是被迫,当然便会腹诽,他正在想:“崔瀚也是可怜,中了你的计,好端端的,在咸阳当着他的高官儿,得着蒲茂的信赖,一转眼,忽然就天将大祸,成了丧家之犬,狼狈奔逃到陇!……这与我何其相像?远的不提,就说今晚,生拉硬拽,非把我拽来,为的还不是借我宋氏之族望,给你摇旗助势?当我是个工具!吾与瀚,同病相怜。”

    冷不丁得了莘迩之问,宋翩顾不上过多考虑,赶紧顺嘴说道:“以前觉得蒲茂虽然胡夷,勉强可称明主,於今观之,却看来秦虏靠的都是孟朗,孟朗一死,蒲茂就原形毕露。”

    “为何这样说?”

    宋翩说道:“崔瀚此回叛秦奔陇,其中明公的反间计固然是起到了主要的作用,可若无蒲茂在孟朗死后的急功近利,过快地采纳、推行崔瀚的‘九品官人法’、‘五等爵’等诸项改革之措,从而激起了仇畏等氐羌贵戚的强烈不满,导致了其朝中的唐胡对立,这一次料仇畏等也不会这么配合明公,而若无仇畏等的配合,崔瀚大约也不会这么快就惊慌失措,投奔我陇。”

    听了宋翩这番话,莘迩顿时对他刮目相看,上下打量,说道:“老宋,这是你想到的?”

    边上一人凑近莘迩,小声说道:“明公,自从明公与唐使君行了此反间计后,这些天,小人常见张公、高公与宋君聚於张公廨中,小人乱猜,应该多是在议论此事吧?”

    莘迩闻得此言,点了点头,露出了然神色。

    说话之人是乞大力,他语声虽低,近处诸人却都能听到。

    张龟等人看他,见他点头哈腰,满脸忠心耿耿的样子。

    宋翩粉面微红,心中骂道:“小人!”

    张龟生怕宋翩尴尬,咳嗽了声,岔开话题,望向道路东边,说道:“明公,崔瀚该到了吧?”

    “估计路程,快到了。”

    ……

    又等了小半刻钟,听到马蹄声响。

    很快,百余骑披着夜色,前呼后拥地护着一辆牛车,驰奔来至。

    亭舍外的火光早就被那百余骑看到,见是莘迩在此等候,那百余骑勒马停下。

    一披甲士下马,快步到莘迩等身前,行军礼,说道:“下吏赵勉,拜见明公,拜见诸公!”

    “子勤,崔公呢?”

    骑士们取来台阶,放到牛车的门下。牛车门打开,先露出个光头,是个胡僧。这胡僧举止矫捷,下到地上;接着是个四旬上下的士人,跟着出车厢,踩阶而下,——这士人应是骑马的时间太长,磨破了大腿的内测,走路的时候叉着腿,殊为不雅。

    莘迩等已到近处。

    那胡僧与士人向莘迩等人行礼。

    赵勉介绍,说道:“明公,这位便是崔公,这位便是伽师。”

    “崔公盛名,如雷贯耳!迩久恨身居偏僻,不能一睹崔公风采,不意今日竟能得与崔公相见!三生有幸。崔公,路上辛苦,在下莘迩。”莘迩下揖作礼。

    那四旬士人即是崔瀚,他还礼说道:“贱名岂敢污清听!在下崔瀚,不敢当莘公此礼。”

    相比莘迩的热情,崔瀚显得有些勉强。

    要说起来,崔瀚是落难投奔的,不该是这种态度,但其实并不奇怪。

    归根结底,崔瀚之所以会落难,直接的原因正就是莘迩的反间计,正就是那个诬陷崔瀚投唐的陇地死间,莘迩可以说是造成他落难的罪魁祸首,於今见到莘迩,他又岂会无有不满?

    莘迩亦知此种缘由,因对崔瀚的勉强视若无睹,依旧热情十分,见礼过了,嘘寒问暖,殷勤说道:“崔公,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吧?我见你路好像都走不成了,是不是骑马骑的了?腿很疼吧?不要紧,都是皮外伤,等到了县里,我给你找个名医,几服药下去就好了!至多十天,保证你健步如飞!……吃饭了么?饿不饿?这里冷,咱们现在就回城!我已为崔公安置下了洗尘酒宴,必得给崔公多端几杯,才能表我对公之仰慕之情!……宋公,宋公?”

    宋翩不适应“宋公”的称呼,莘迩第一声喊他时,他没有反应过来,第二声才意识到是在喊他,慌忙应答。

    “快来见过崔公!”

    宋翩行礼,说道:“仆宋翩,见过崔公。”

    陇地宋氏,崔瀚亦知,——不过比起清河崔氏,宋氏尽管陇州名阀,在崔氏面前,顶多也就只能算个二等士族,崔瀚还了一礼。

    张龟、高充等相继与崔瀚见过。

    莘迩英武的面容,这会儿笑容可掬,说道:“崔公,咱们这就回城吧!”

    亲手去搀崔瀚,崔瀚让开半步,不让他搀。

    莘迩亦不介意,陪他到车边,看他上车,方才转回自己马边。

    那被尊称“伽师”,名字唤作白伽摄的胡僧没再入车,跟在了莘迩身边。莘迩将自己坐骑的缰绳给他,笑道:“伽师,此马来自西域,你多少年没有回过家乡了?且将此马送师!”沉吟了下,问他,说道,“伽师,关中你是回不去了,我给你备了三个位置,一个是僧司,作道智的副手,一个是作鸠摩罗什的副手,翻译佛经,一个是我的军府,未知你愿受何职?”

    白伽摄是龟兹人,与鸠摩罗什同族,亦为龟兹宗室。他是和龟兹王白纯、鸠摩罗什等一起来的陇地。到了陇地后,他主动请求去蒲秦传法,同时为陇地打探情报。莘迩也是抱着有枣没枣打三竿的念头,反正白伽摄不知陇地军政虚实,就算他投了秦,对陇地也没损害,就同意了他的请求。结果也是出乎莘迩的意料,这个白伽摄还真是起了大的作用。

    白伽摄在关中的这几年,不但学会了氐语、鲜卑语,唐话也说得甚是流利,他双手合什,回答答道:“贫僧一心,只望昌盛佛法,普渡众生,以助亿兆生民脱离苦海。贫僧出家之人,不宜就职俗世之官;译经宏业,贫僧才短,亦不敢为,愿任僧司。”

    “好啊,那我明日就去书道智,叫他奏请朝中,辟你入僧司。”

    “多谢明公。”

    莘迩另取马乘骑,宋翩等各自坐车,一行人还县中。

    到了县里,两府吏员已备下酒宴,莘迩是夜,宴请崔瀚。

    ……

    次日,让崔瀚休息了一天,第三日,莘迩请他会面。

    宋翩、张龟、高充及部分两府的吏员俱皆到场。

    莘迩给崔瀚介绍完了诸吏中他没见过的,话入正题,问起他蒲秦朝中的情况。

    “崔公向秦主蒲茂提议的那几条政措,我尽皆有闻,当时我就佩服得很!崔公此数条政措,无一不是针对蒲秦之弊。

    “蒲秦之弊,在我看来,主要有三。蒲茂虽号称重儒,有华风,然华士而今在蒲秦朝中仍居弱势,此弊之一也;氐羌贵酋多世代掌兵,若不改之,定有后患,此弊之二也;方下之蒲秦,华人、氐羌、鲜卑、匈奴、杂胡等等诸种杂居,常有纷争,此弊之三也。

    “崔公的几条政措,针对的就是蒲秦的这三个大弊。

    “‘九品官人法’,针对的是蒲秦之第一弊;‘定五等爵’,针对的是蒲秦之第二弊;蒲茂还没实行的‘分定族姓’,针对的是蒲秦之第三弊。统而言之,崔公的这几条政措,为的都是希望通过华士们的逐渐掌握政权,给蒲秦境内的诸多种族,分出上下之等,明定尊卑之别,从而给蒲秦打造出一个崭新的秩序出来。

    “不瞒崔公,你的这番宏图,我确实是越看越佩服!”

    随着莘迩话语的深入,崔瀚的神色慢慢改变,从近乎没有表情,变成了颇为动容。

    崔瀚看向莘迩,心道:“我此数项政措,阿瓜不仅熟悉,而且能看出背后的深意,……陇地之能独抗强秦,非是无因!”

    莘迩亦在看崔瀚,他抚摸短髭,笑道:“崔公,你的此数项政措虽好,蒲茂虽也接受纳之,而最终却以你出逃咸阳告终,未知崔公,有无想过此中原因?”顿了下,若无其事似地补充说道,“除了我的反间计之外。”

第九十一章 探问秦君臣 回书代与荆

    “除了我的反间计之外”此话道出,堂中诸人俱皆落目莘迩,旋即,转视崔瀚。

    莘迩跪坐从容;崔瀚神态严肃。

    单从两人的脸上,都瞧不出他们在想什么。

    “崔公此数政最终失败,我亦是十分的为崔公惋惜。於己修身,尚且三省吾身,况乎为政?无论成败,皆更当事后讨论,以免再蹈覆辙。崔公若是尚未想到失败的原因,我倒是愿意把个人的陋见说来给崔公听听,权当抛砖引玉,如何?”莘迩举麈尾而挥,晏然笑道。

    崔瀚略作默然,说道:“我虽出奔,然我此数项政措现在并没有被废止,说失败似还不见得。”

    莘迩笑道:“崔公,我闻之,仇畏那可是一直反对公之此数政的,而下公已离开咸阳,公敢请试想之,公之此数政难道还能得到继续的施行么?废除是早晚的事罢了。”

    崔瀚内心深处是认同莘迩的这个判断的,又默然了下,他回答说道:“……若说原因,只有一个,失之急切。”

    莘迩颔首,说道:“这也正是我的观点。崔公,你我可谓所见略同!公的这几项政措固然好政,却奈何伪秦到底胡夷之邦,尽管盗用了我唐的政体,但说到底他们只学了个表面,本质上还是他们原先的那一套,只从蒲茂僭号天王,又自领大单於,以统率诸胡,即足可见此点!

    “故此,崔公的你这几项政措再好,於当下伪秦政体还是以其原先那一套为主的情况下,放到伪秦,亦不免是水土不服,此我之蜜糖,彼之砒霜也,因是仇畏诸辈群起而反之。

    “假设崔公多些耐心,先行春风化雨,用上十来年、或更长的时间,尽可能地使我华夏礼法治国的理念影响到伪秦境内胡夷贵种的年轻一辈,随后再行数政,也许,结果就会大不一样!”

    崔瀚抬眼再次看了看莘迩。

    他不得不心中赞同,承认莘迩说的在理。

    莘迩不善清谈,所以很少参加谈玄论道的场合,但眼下的这个话题,算是他较为擅长的,适才那番话当真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说得相当痛快,乃深刻地体会到了麈尾此物为何会风行於谈玄之士间,值此时刻,还真是非得挥动下什么东西不可,才能既泄酣畅,又助气势。

    於是,莘迩就挥了下麈尾,顾问张龟、高充、宋翩诸人,说道:“君等以为我所言何如?”

    张龟等人皆是钦服,俱道:“明公所言甚是。”

    说得尽管痛快,谈论、谈论,需要得有对手,崔瀚言辞寡少,有些美中不足。

    对崔瀚的政略之才,莘迩是很看重的,又知他现在不满自己的反间计,故而也不生气,笑容不变,接着说道:“崔公,公以为我的这个愚见如何?”

    崔瀚答道:“公远见卓识,此论甚当。”

    “不过话说回来,伪秦现虽仍是胡夷之体,秦主蒲茂却是不愧他的自诩文儒,倒的确是颇有华风。崔公,你以为蒲茂何如人也?”

    崔瀚直言回答,如实道出他对蒲茂的评价,说道:“贤明之主。”

    张龟、高充、宋翩等吏,不少人面色为之一变。

    一人怒道:“蛮夷胡虏,何敢称贤明?”

    说话之人相貌魁壮,是第二届武举的状元朱延祖。

    莘迩说道:“延祖,不可无礼。”摇了下麈尾,说道,“孟朗在世的时候,蒲茂的确称得上贤明二字。崔公,我听说孟朗在世时,蒲茂力行节俭,以身作则,其妻妾所着之裙俱不及踝;又闻蒲茂设学校,甚至聘请儒士教授他的妻妾;又闻蒲茂设了个武校,令其军中的胡夷将校多入校,学习我华夏兵法,诸类等等,事可皆有?”

    “皆有。”

    莘迩叹道:“可称贤哉!”

    崔瀚又一次看眼莘迩,想道:“阿瓜能不以大王胡夷,兼为陇敌,而赞誉大王,却是难得。”

    却这崔瀚大半辈子至今,先为魏臣,复为秦臣,比之蒲茂,他的头个主君慕容暠虽然亦为雄主,但在重儒崇文上是远不及蒲茂的,加上而今他已回过神来,怀疑“蒲茂要捕他下狱、杀他”云云,其实是王道玄、白伽摄骗他的,故他现在对蒲茂还是很有感情的。

    莘迩又问了几件感兴趣的蒲茂的事,张龟、高充等亦各有询问,崔瀚有的回答,有的不答。

    肯回答的,莘迩认真倾听;不肯回答的,莘迩也不强迫。

    问了多时,莘迩话题转开,不再谈蒲茂,问起了应该是即将掌权伪秦朝中的仇畏,说道:“崔公,我闻仇畏外似擢贤如不及,而实嫉贤妒能,却不知此传言真假?”

    崔瀚极有君子之风,尽管他落到今日地步,仇畏是个重要缘故,然他半句坏话也不愿在仇畏背后言及,端起水碗,喝了口水,放下水碗,默坐而已。

    ……

    坐中朱延祖等吏,见崔瀚这般作态,泰半恼怒。

    ……

    莘迩面色不改,见崔瀚不肯接腔,就换了个人问,说道:“崔公,伪秦朝中有一士,昔因得孟朗的赏识,遂以侨士之身,得到重用,前时我闻之,此士今已高迁伪秦尚书左仆射,即季和是也。崔公,你和他一定是很熟悉的吧?”

    “不熟。”

    莘迩笑抚短髭,说道:“不熟么?”

    “不熟。”

    莘迩笑道:“我听说此士昔为孟朗所依,今为蒲茂军略上的谋主,‘知己知彼’,兵法之教,故我本来想向崔公打听打听,此士是个什么样的人。崔公既然不熟,便就算了!”

    崔瀚忍不住,再又一次看了莘迩眼。

    莘迩心道:“已有我反间计在前,崔瀚是个聪明人,说不定伽摄骗他的话,他现下并也已经回过味儿来,对我的问题,他不肯配合,亦情理之中。我且多些耐心,春风化雨之,或会有后效。”索性不再询问蒲秦朝中的情况,挥麈尾,笑问道,“伪秦朝另有一士,亦孟朗之故吏也,名秦广宗者,崔公想来定亦是不熟了?”

    秦广宗,崔瀚是真的不熟,摇头答道:“秦君现已致仕还乡,我与他未曾有过谋面。”

    “哦?他还乡了?”

    崔瀚说道:“就在孟公弃世后未久,他便还乡去了。”

    莘迩说道:“这位秦刺史是我的老朋友,许久没有他的消息,我挺想他的。”望向堂外远空,喃喃说道,“也不知他还乡之后,日子过得好不好?有无烦恼?他的癔症可有变好?”

    对谈近午,莘迩设宴,又请崔瀚吃了顿饭。

    饭毕,莘迩送崔瀚回到客舍,与他说道:“崔公,我已遣人把我家隔壁的几个宅院买下来了,正在打通重建,最多半个月就能改建完成,等建好了,就请崔公入居。崔公不肯暂居寒舍,暂时的话,亦就只有屈尊降贵,请崔公在客舍暂住。”

    ……

    与莘迩揖别后,崔瀚进到舍中,打发了婢女出去,独坐榻上,神情变幻,亦不知在想些什么。

    ……

    宋翩等吏跟着莘迩送过崔瀚,大多散去。

    乞大力快步追上宋翩,叫住了他,说道:“宋君,等等小人!”

    “干什么!”

    乞大力请宋翩到人少的墙角地方,从怀中取出一个细长的锦囊,递给了他,挤眉弄眼地说道:“小人特地挑出的上好佳品,送给宋君!”

    宋翩不用打开锦囊也知里头是何物,必是肉苁蓉。昨晚卖自己的赖,今日又厚着脸皮送礼,乞大力的这个为人,宋翩着实唾弃不已,心道:“小人!”接住了,将锦囊塞入怀中。

    毕竟肉苁蓉此物最好的产地,系是在陇西漠中,河州这边委实少见。

    ……

    堂上残席还在收拾。

    莘迩和张龟、高充,来入堂边侧塾。

    重新坐定。

    高充抚须说道:“崔公初来乍到,兼明公反间之计,他暂时怀有抵触,在所难免。”

    “可有死间的消息?”

    张龟答道:“没有。”顿了下,说道,“崔瀚现已到我陇,死间或许已被伪秦杀了。”

    那死间自称名叫杞昇,是杞通的从父,实则不然。杞昇此人,确实是有的,也确实是杞通的从父,但这个死间只是和杞昇长得像,实际上是冒名顶替,他是唐艾精心寻到的死士。

    “告诉千里,对其家属要重赏。”

    张龟应道:“是。”

    已经决定存下耐心,感化崔瀚,莘迩便也不着急,就没再提崔瀚这茬。

    他沉吟了会儿,说道:“长龄、君长,倍斤的求援,你们觉得,我答应好,不答应好?”

    张龟说道:“崔公这一出逃,仇畏等从孟朗时,换言之,也就是从蒲茂弑兄篡位后就一直被压制的这些氐羌贵种,已经借此为由,开始在大举反扑,肆意攻讦伪秦朝中的北士,试图把他们尽打为‘崔党’,伪秦朝局有渐乱的趋势。龟之愚见,现下之上策,莫过於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伪秦的政局上,如果它果然大乱,则明公就可趁机攻之!倍斤那边,不援为善。”

    “君长,卿意如何?”

    高充说道:“充之愚见,与长史同。”

    “好,那我就回书倍斤,告诉他,我会令张韶联系释圆融,为他和柔然说和,先把他安抚住。”

    张龟说道:“明公此策甚妥。”

    不止拓跋倍斤这个北边的盟友近时来书不断,另个东南边的盟友,荆州的桓蒙亦是如此。

    桓蒙极是关注徐州那边北府兵、贺浑豹子联攻徐州的战况,已是第二次来书莘迩。

    上道来书,桓蒙只通报了北府兵将攻徐州此事;这道书中,则於通报毕了解到的徐州战事的发展之后,多了试探莘迩有无策应他进攻南阳之意。

    莘迩说道:“桓荆州的来书,卿二人以为我宜怎么回复?”

    张龟说道:“一则,伪秦朝中的动荡还没有真正的出现;二来,已经入冬,现亦非用兵之时,龟愚见,明公似可以此答之。”

    “我也是这么想的。”莘迩采纳了张龟的建议。

    目前蒲秦正在进行的两场战争,幽州方面,慕容炎的败亡是确定的,不用多做分析,但徐州此个战场,胜败却不太好说。秦、唐双方各有长短。秦之短在援兵不多;唐之短在这是北府兵组建成后的第一场大仗,将校的磨合、士兵的战斗力,都要经受考验。

    话题到了这里,莘迩、张龟、高充便各抒己见,推测起徐州此战的胜利者会是哪方。

    ……

    金城向东,横穿过关中、中原,长途行经二千余里,至大海之西滨,徐州。

    泗水北岸,下邳国郡治下邳县。

    城池耸立,沿城近郊,筑了数座营垒,彼此相望。

    城东、城北远处,原本的田野之上,现各多了一座占地甚广、杀气冲霄的大营。

    崔瀚出奔到陇的第五日。

    十一月初,这天飘起了雪,入夜,一队兵马自城东营中潜行而出。

第九十一章 下邳久未克 北府夜袭营

    这队兵马约二百来人,皆携短兵,为首者两将。

    夜空乌云笼罩,星月无光。出了营后,为首两将朝前眺看。早晨开始下的雪,下到现在,已下了一天,雪虽不大,路上、原野上也已然薄薄地覆盖一层,远近皆白。

    随着刺骨的风,细碎的雪花飘到了这两将的脸上。

    却见这两将一个阔脸庞,高颧骨;一个粗眉大眼,相貌质朴。

    二人俱蓄须,身高相仿,都是七尺余。

    阔脸庞那将说道:“齐奴,等会儿开打,我带甲士先上。”

    粗眉大眼那将说道:“孙犬,你是今夜袭营的主将,我先上。”

    两人边带部曲於雪夜中朝西而去,边小声争执。

    粗眉大眼这将态度坚决,阔脸庞那将只好让步,说道:“好,你先上,我把甲士都给你。”叮嘱说道,“氐虏的援兵快要到了,这下邳城必须赶紧拿下。”回顾黑漆漆的营中,说道,“戴将军部就在辕门等着你我先登,今晚袭营此战,只能胜,不能输!”

    粗眉大眼这将轻描淡写地说道:“你放心吧。”

    ……

    却这两将,都是北府兵中的参将。被唤“孙犬”那个,大名叫做孙无极;被唤“齐奴”这个,则便是去年张实父子逃跑时候,正好被他撞上,因一并死在他手的徐州流民宗帅朱隽。

    朱隽杀了张实父子后,率领部曲南渡江淮,果然去投了军府设在京口的北府兵。有张实父子的两颗脑袋做功劳,加上他本人骁悍,乃被北府兵的府主谢崇任为了参将。

    孙无极也是流民帅,不过他和朱隽不同,非是从徐州南下来投北府兵的。他和他的部曲南迁到扬州的较早,此前是在晋陵郡既阳县(江阴)。既阳位处长江南岸,与徐州隔江相望。

    这次北府兵和贺浑豹子联攻徐州,是北府建军以后的头场大仗,为确保胜利,可谓精锐尽出,府主谢崇亲为主将,朱隽、孙无极等前后来投的勇健之士悉数从军出征。

    自上个月渡江,展开进攻后,起初的攻势颇为顺利。与贺浑豹子部分从南、东夹攻,数日间就攻克了临淮郡。打下临淮,休整了数日,随之谢崇、贺浑豹子两部分兵各进。贺浑豹子率本部羯兵北上,进攻蒲獾孙坐镇的东海郡;谢崇率北府诸将西进,攻打下邳、彭城。

    下邳的秦军守将是屠公。

    此人系蒲獾孙帐下的头号大将,久经沙场,兼之所部将士都是秦军的精锐,再加上下邳县城位处在泗水和沂水的交汇处,南是泗水,西是沂水,两面临水,实易守难攻之地,又再加上秦军早就在城的外围近郊筑了几座可以彼此支援、同时翼护城池的营垒,故此下邳郡其余的县尽管很快就看北府兵尽克,而独此下邳一城,谢崇已围城十余日,到现在还没能将之拔除。

    要想攻克下邳县城,重点显然是在其城外的那几座壁垒上。

    所以,谢崇也就把第一阶段的进攻重点放在了这几座秦军的壁垒上。

    经过这么些天的鏖战,倒也不是毫无进展,但一则秦军这几座壁垒中的守兵悉为秦军老卒,敢战;二来,每当北府兵进攻的时候,它们就互相支援;三者,有时屠公还会从城中派兵出援,这就搞得北府兵挺难受,打来打去,进展委实不大,打到今日,总共也只拔掉了一个秦军的壁垒而已,还剩下三座。

    就在昨天,接到的最新情报,可能是幽州那边进击慕容炎部的秦军苟雄部取得了大的胜利,基本已经奠定了与慕容炎此战的胜局,一直未有遣援徐州的蒲洛孤,因此开始遣派兵马来援徐州,计算路程,至多半个月,这批援兵就能抵至东海郡或者彭城郡。

    同时,应该是得到了关中秦军的补充,驻守洛阳的秦军亦有部分开动,往徐州方向来。

    ——秦军在北地的驻兵大致可分为三个军区,徐州是一个、豫州是一个、幽州是一个,冀州位处此三州之间,则是秦军在北地军事上的中枢。徐州、幽州不说,豫州防范的敌人自然就是荆州的桓蒙。故是,徐州方面开战以后,为防备桓蒙的趁机再攻南阳,豫州那边的秦军驻兵并无对徐州的援助。而现在,洛阳的秦军也派出了援兵。

    一旦冀州、豫州的秦军援兵到达,这场徐州之战可想而知,就没法再打,北府兵只能撤军了。

    於此背景下,谢崇召集府吏,经过讨论,最终做出决定,不能再拖了,必须要尽快把下邳县城打下,於是,就有了今晚孙无极、朱隽的夜袭城外秦营。

    城外尚有三个秦营,其中营将为齐黄须的秦营最为坚固,这个齐黄须也最为悍勇,孙无极、朱隽夜袭的便是此营。

    ……

    今天的雪不在谢崇等的预计中,但这场雪对孙无极、朱隽今晚的夜袭,却没有什么坏的影响,反而可以说,有好的影响。乌云掩月,有利於掩护孙无极、朱隽部兵士的潜行。

    他两人所率的这二百人,都是他两人部中的勇士,没有穿红色的戎装,本来计划是穿黑衣黑甲,下雪后,谢崇又拨给他们了白色的披风。

    这会儿於浓黑夜下,积雪之上,风雪之中,着黑衣黑甲,外挂白色披风的两百健儿悄然疾驰,持盾腰刀,紧随孙无极、朱隽后,奔行数里,三更前后,到了齐黄须营外。

    齐黄须营的辕门、营墙上火光通明,影影绰绰的守卒身影远远地落入孙无极、朱隽眼中。

    两人伏身於地,探头观察敌营的守备情况。

    看了会儿,二人不约而同地说道:“攻辕门!”

    彼此对视了眼。

    孙无极说道:“齐奴,你带着甲士去打辕门,等吸引住守卒的注意力后,我带兵卒从南边营墙上翻过去,然后,你我里应外合,夺下辕门。”扭脸在黑压压伏於他俩后头的兵士群中找到一人,低声令道,“客奴,你准备好,咱们一冲到辕门处,你就放火。”

    被唤“客奴”此人,年纪不很大,约二十余,但神态沉稳,应声答诺。

    简单的几句话,孙无极、朱隽定下夺营计划。

    朱隽率五十甲士,离开大队,借雪夜的掩护,往辕门摸去。

    孙无极率领余下的百五十人,匍匐向辕门南边的营墙。

    ……

    接连几天的激战,在北府兵的连番猛攻之下,营外的四座坚营,仅仅损失了一座,又日前得知,冀州、豫州的援兵已经陆续开拔,齐黄须这两日的心情轻松了很多。

    唐兵围城以来,攻势不休,却今日未有攻营。

    中午时候,他巡了趟营墙,遥遥望东边和北边的两座唐营。两座唐营皆安静地矗立於纷纷的雪下,不见有兵士在外。齐黄须判断,这一定是因为久攻自己的营垒不克,天又下起了雪,不利进攻,因是唐兵打算作些休整,等雪停了再攻。

    如他的预料,从中午等到傍晚,唐兵果然都没有出营进攻。这支号为“北府”的唐人新军,虽是新组建的部队,战斗力着实不差,这些天的进攻,尽管只打下了一个秦军城外的据点,可齐黄须营兵士的折损着实也不少,将士都很疲惫了。为了振奋士气,齐黄须便於傍晚时,命令宰羊杀牛,让兵士们饱饱地吃了一顿。

    一顿饱饭下去,人不免困倦,夜雪天气,又冷,故而孙无极、朱隽於三更前后,带兵潜行到齐黄须营外的时候,辕门也好、营墙也好,守卒正是昏昏欲睡,大多避风於墙后。

    竟是朱隽和那五十甲士已经到了辕门外沟堑处的火光范围内,才被几个守卒发现。

    ……

    惊慌大叫的氐语传来。

    朱隽猛地窜起,叱声呼道:“上!”

    七八个甲士扛着梯子快步飞跑,到沟堑边,把梯子铺起。

    其余甲士持盾挺刀,跟从朱隽,沿梯冲过沟堑,呐喊着杀向秦营辕门。

    ……

    火光通亮,雪花飘飘。

    辕门守卒手忙脚乱,引弓射箭,并及拉开强弩,射击弩矢。

    ……

    起初敌人的箭矢稀疏,然快到辕门时,敌箭已颇密集。

    朱隽等皆披厚甲,弓矢不能透;粗大的弩矢挟风呼啸,破空而来,对朱隽等具有威胁性,但因发现朱隽等人的时间太晚,弩矢引射的也就太晚,兼以甲士队形分散,却是一人也无射中。

    箭矢、弩矢射到地上,箭杆颤动。

    ……

    一支敌箭刚好射到了兜鍪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掉落下去,朱隽下意识的偏了下头,找到了射出此箭的那个秦卒,拾起落箭,反手抛掷过去,那秦卒侧身躲过。辕门已在眼前。他丝毫不顾挂在他铠甲上的数支敌箭,握持环首直刀,大声再呼:“梯子!”

    扛梯子的甲士闷头前冲,将梯子架到辕门边的营墙上。

    朱隽衔刀在口,当先攀附。

    ……

    秦营,齐黄须住帐。

    伴随混杂了氐语、唐话的喊杀声传到,两个军吏撞入帐中,叫道:“参军!唐儿袭营!”

    齐黄须才睡着未久,睡意顿去,从榻上跳下,展开手臂,喝道:“我的甲!”

    军吏把挂在架子上的白甲取下,尽快地为齐黄须披挂。

    帐门没关,风扑进来,齐黄须打了个哆嗦,精神更加振作,他投目门外,看向杀声起处的辕门,问道:“多少唐儿?”

    “四五十人,悉为甲士。”

    “区区数十甲士,就想夺我的营?”齐黄须披挂整齐,提起兰锜上的铁槊,大步出帐。

    ……

    秦营辕门南,沟堑外。

    孙无极目不转睛地望着不远处辕门那里的战斗。

    方才接受了孙无极放火命令的那叫做“客奴”之人也在看,“客奴”是小字,这人名叫刘丰。

    身在雪下黑影里,观望通彻火光中的对我战况,看得十分清楚。

    刘丰看到,当先附梯的朱隽就像是迎着骤雨前行似的,辕门上秦军守卒的箭矢、弩矢几乎半数都射向了他。虽然听不到箭矢射到他铠甲上的声响,刘丰能想象得出,此时此刻,必定是叮叮当当,响个不停。然而朱隽除了偶尔躲避下弩矢外,半点无有停顿,奋勇直上,——下头扶梯子的甲士同样淋在箭雨中,竭尽用力地稳住梯子不倒。

    大约几个呼吸的功夫,朱隽冲上了辕门侧边。此际,他已浑身若刺猬。

    刘丰带着赞叹,大喜说道:“参将,朱参将上去了!”

    “再等等。”

    孙无极、刘丰等的视线都紧紧地跟着辕门侧边高处的朱隽。

    十余个秦军兵士持槊、刀围住朱隽。

    朱隽挥左臂,挡住砍来的一刀,右手环刀下劈,先砍翻了一敌;右肘外击,挡住了另个秦兵刺来的槊,转身抓住这支长槊的槊杆,向后拽拉,那秦兵吃力不住,踉跄往前,朱隽环刀刺出,中了此个秦兵的肋部,鲜血喷出,这秦兵丢掉步槊,捂住伤口,朝后退开。

    朱隽把长槊掉了个个儿,左臂挟槊,右手捉刀,槊扫刀砍,如秋风卷落叶,把围住他的剩余秦兵打得不能招架,散开四走。

    跟在朱隽后头攀附云梯的甲士一个接一个的冲了上来。

    甲士们迅速地三五结阵,很快就在此段营墙上站稳住了脚跟。

    辕门两边营墙上的守卒在各自军吏的带领下,急忙往这边支援。

    瞧见辕门南边近段营墙上的守卒数量急剧减少,稀稀拉拉的不剩几个人了,孙无极知道攻击的时候到了,抽刀在手,当即喝令:“咱们也上!”

    扛梯子的兵士奔向沟堑。

    孙无极等各持兵器,随在其后,冲出了黑暗,杀向南营墙。

    ……

    秦营,辕门内。

    齐黄须带领紧急召集到的一队亲兵赶到。

    辕门边上的喊杀声,震耳欲聋。

    他仰头视之,暗淡的夜空下,飘舞的雪中,一支支火把汇聚起来的通红火光里,那丈余高的辕门边侧营墙上头,黑甲白色披风的唐军将士,正在与多着白色戎装的守卒混乱激战。

    他仰头视之,暗淡的夜空下,飘舞的雪中,一支支火把汇聚起来的通红火光里,那丈余高的辕门边侧营墙上头,黑甲白色披风的唐军将士,正在与多着白色戎装的守卒混乱激战。

第九十三章 朱隽斩敌首 风卷槊如林

    “不管来的是谁,就都留下吧!”齐黄须神色狰狞,嘴角露出残忍的笑。

    提着长槊,齐黄须摆动身躯,如似一头矮壮的熊,顺着坡道,跑上了辕门附近的营墙。他的亲兵没他跑得快,被他拉后一截,紧紧追赶。齐黄须觑准那个左槊右刀,所向披靡,最骁悍的唐军甲士,抓住他背向自己的机会,加入战团,牢牢攥槊,闷声不响地戳将过去。

    却是没有料到,那唐军甲士好像脑后有眼,一个垫步,把他这一槊给躲开。

    齐黄须长槊没有刺中目标,出於惯性的缘故,身形前冲。

    这唐军甲士转了个身,侧面向他,瞧见了他的长相,用唐话叫道:“齐黄须?”

    刘闲之的个头高,这唐军甲士不会是刘闲之。

    “孙无极?”齐黄须用氐语问道,脚尖用力,止住了前冲,长槊横卷,打向这甲士腰腹。

    这唐军甲士喝道:“杜陵朱隽是也!”左手槊、右手刀一起扔掉,飞快摘下腰间铁槌,挥开来,先把长槊荡开,跟着旋风般跃到齐黄须近前,打到他的盔上。

    齐黄须木立稍顷,一口鲜血喷出,整个人栽倒地上。

    他的那队亲兵现在还没追到,远在十余步外。

    三四个唐军甲士看到了这一幕,击退围攻他们的秦兵,奔杀到至。

    三人和朱隽一起抵挡拼死冲杀,想要救回齐黄须的敌人;剩下一人蹲身,拽掉齐黄须的头盔,也不管齐黄须还没死,正瞪大眼睛,一面吐血,一面嘟嘟囔囔的在说些什么,并虚弱地试图抬手将自己推开,拉住他的辫子,使刀朝他脖上猛砍,砍了三四次,总算把他的脑袋砍掉。

    这甲士挑起,高高地举起齐黄须的头颅,大声叫道:“齐黄须死了!齐黄须死了!”

    ……

    “齐黄须死了,齐黄须死了!”数十唐军甲士的欢呼叫喊,一时压倒了秦兵的喊杀声。

    辕门南边营墙上的秦卒听到了这阵叫喊,懂唐话的相顾失色,不懂唐话的也很快明白了唐兵叫喊的是什么。便就在他们军心打乱之际,有人指向沟堑,叫道:“唐儿!”

    ……

    孙无极有点奇怪。

    沟堑过得太容易了,虽然朝向他们的那段南营墙上的秦卒少了许多,可还是有些的,按理说,总该得有一阵箭雨射来才对,却射来的箭矢零零散散,完全与守卒的人数不相匹配,但冲锋关头,他没有时间多想。

    较为轻松地冲过了沟堑与营墙间的距离。

    梯子架到了营墙上,孙无极和朱隽相同,带头衔刀攀爬。

    他听见刘丰惊喜的声音在他的脚底下喊起:“是朱参将杀了齐黄须!”

    “啊呀,大功被齐奴得了!”孙无极浮起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个。

    ……

    唐兵趁雪夜偷袭,守卒本就慌乱,主将又一合即死,军心更是大乱。

    孙无极等冲上营墙,杀退守卒,奔到辕门近处,与朱隽等会合。

    刘丰牢记他的使命,燃起了火。

    找到朱隽,孙无极看了眼他身边甲士举着的齐黄须人头,问道:“怎么杀的?”

    “我该学学骑马了。”朱隽答非所问。

    但孙无极知道他此话的意思。齐黄须是骑将,朱隽这话的意思是在说,他如果也是骑将的话,那么此个齐黄须必是早就被他斩杀,齐营也可能早就被攻克。

    孙无极啧啧两声,没做回答,带了几个兵士,下到营内,逐散辕门周边的秦兵,打开了辕门。

    ……

    夜雪下,数里外齐营燃起的冲天火光,极是夺目。

    谢崇帐下的大将之一,建武将军、濮阳太守戴展看到火光,即刻下令:“出战!”

    鼓声响起,两千蓄势已久的北府兵卒,踏着鼓点,自辕门出,杀向齐黄须营。

    戴展部出了营后,又两支北府军出营。

    这两支北府军不是攻齐黄须营的,他们的任务是阻挡另外两个秦营和城中可能会有的援救。

    城中的援兵并未见到,因为事发突然,另外两座秦营尽管派出了援兵,可他们的援兵尚未到达,齐黄须营已被戴展所部夺下,两支驰援的秦兵遂未进战,撤了回去。

    齐黄须营的兵士共有八百余。戴展部入营以后,犹有部分秦兵分成数股,在军吏的带领下负隅顽抗。在戴展的指挥下,孙无极、朱隽等将分别率部把之歼灭。

    天亮后,孙无极、朱隽等将各来禀报战果,总共斩首二百余,俘虏四百余,逃掉的百十个。

    可以算是一场不小的胜利。

    戴展四十多岁,他是个士人,体格不强,披不得重甲,因和大多数唐军高级将领逢战时一样,着红色的戎装,即褶袴而已。

    站在泥泞的地上,他开心地拍了拍铠甲上尽是血迹、白色披风早已染红的孙无极、朱隽两人,说道:“好啊,好啊!雪夜奇袭,斩杀虏将,一战拔营,君二人皆立大功!府主必会重赏。”问边上军吏,“齐黄须的人头送呈府主了么?”

    军吏答道:“已派人呈送了。”

    戴展想了下,说道:“屠公可能会反攻夺营,你们在这儿守着,我去大营谒见府主,一则禀报战果,给你俩请功,二来请示下边的安排部署。”

    孙无极、朱隽应道:“是!”

    亲兵牵来戴展的坐骑。

    戴展准备还营之时,守辕门的牙将飞奔而来,急禀:“府主到了!”

    ……

    众将举目,望向远处的辕门,东天的晨曦下,漫舞的雪中,数百步骑正卷旗入辕门。

    戴展不敢怠慢,赶忙领上孙无极、朱隽等前往迎接。

    那数百北府步骑进到营中,分向两面,呈扇形展开,露出了四五官吏。

    当先一人乘马,披重甲,面色紫赤,须目异於常人,威风凛凛。

    这人侧后是副肩舆,两个粗衣布袴的健奴扛着。

    肩舆上倚坐一人,年四十许,傅粉剃面,相貌俊美,裹角巾,服紫罗儒,玉手捉扇。不似寻常士人乘舆,往往撑伞,他没有叫人打伞,就这么闲适地坐於雪下,任由莹白可爱,如同精灵似的雪花飘落到他的角巾上、肩头上。

    三个士人随行肩舆后。

    这三个士人,两个都是白发苍苍,不过二人年龄不同,一个三四十岁,一个二三十岁,却此两士都是少白头;最后一士年未三十,长相与肩舆上那人有几分相像,亦裹帻捉扇。

    戴展、孙无极、朱隽等将一起行军礼,齐声说道:“拜见明公!”

    肩舆上之人,正就是北府府主,官为监江北诸军事、北中郎将、兖州刺史、加领徐州刺史的谢崇。

    前头乘马之人,则即是齐黄须所说的那三个北府猛将中,孙无极、朱隽之外的北府参军刘闲之;那两个少白头的士人,年长者名叫顾乐之,现亦为北府参军,年轻者是王修之,现为北府长史;最后那士人是谢崇的弟弟谢适,亦现任参军。

    肩舆停下,谢崇轻挥羽扇,说道:“君等请起。”

    戴展等直起身子。

    戴展说道:“明公,可有已观齐黄须首级?”

    谢崇以扇扫了下襦衣上的落雪,笑道:“既非獾孙,复非屠公,何足观也?”目落朱隽,说道,“齐奴,是你杀的么?”

    朱隽恭谨应道:“回明公的话,是末将所杀。”

    “虽非大将,亦有悍名,卿阵斩有功,吾当论功行赏。”

    朱隽应道:“多谢明公!”

    谢崇转目去看孙无极,说道:“孙犬,打开辕门的是你?”

    孙无极恭敬应道:“回明公的话,是末将。”

    “且记卿此功於阀阅簿,候战罢,吾亦会论功行赏。”

    孙无极应道:“多谢明公!”

    戴展说道:“启禀明公,此战总共斩首二百余,俘虏四百余。刚查点完战果,末将正要还营禀报明公,却不意明公亲至巡视。明公,秦虏也许会派兵过来,反攻夺营,此地危险,不宜久留,敢请明公且还大营!”

    “还什么大营,我要在这里观君等克取下邳!”

    戴展愕然,说道:“克取下邳?”

    谢崇挥动羽扇,笑道:“齐黄须营已拔,接下里,我军自应趁胜攻城。”

    戴展说道:“可是明公,这雪下得越来越大了啊!”

    刘闲之这会儿已经下马,他接腔说道:“正因为雪越下越大,才应该立刻进攻下邳县城!要不然,等城墙结冻,我军会更难攻城。”

    戴展说道:“齐黄须营虽下,城外还有两座虏营,我军如果现在攻城,那两座虏营?”

    刘闲之长近八尺,赳赳而立,右手按刀,左手叉腰,说道:“氐虏城外三营,齐黄须营乃是中坚,黄须营已陷,另二虏营不足虑矣!明公已然决定,此二虏营就由将军与孙参将、朱参将监之,倘若它们敢救下邳,便由将军三人负责击破。”

    戴展问道:“屠公健将,敢问明公,意用谁人主攻?”

    刘闲之乜视说道:“戴君,请看这里。”

    戴展朝他瞧去。

    刘闲之指了指身上甲衣,昂然说道:“主攻当然是我。”

    “道坚……”

    刘闲之转身,向肩舆上悠然挥扇的谢崇行礼,应道:“末将在。”

    “等你攻城的时候,我令我的鼓乐便在此营,临高奏之,给你助阵。”

    刘闲之大声应道:“必为明公斩屠公头献!”

    彤云密布,北风渐急,雪花乱卷,弥漫半空。

    越过东边被损坏的辕门,远处唐军的大营中,鼓角声动,遍着红色戎装的将士拿着兵械,推着各种大型的攻城器械,鱼贯而出;北边的唐营亦阵阵鼓角之声,兵马出营。两支兵马各近万人,就像两团熊熊的火焰,迅速地铺满辽阔的雪地,围向下邳县城。旌旗招展,长槊如林。

第九十四章 仇畏进两议 倍斤书又到

    咸阳,宫城,风雪交加。

    雪已下有三日,气温骤降,滴水成冰。

    温暖如春的大殿上,蒲茂坐於王座,正在听仇畏说话。

    “大王,晋公军报的内容大致就是如此。苟雄已经攻入辽东郡,并已把大王的令旨传到了高句丽,命令高句丽的虎山明王堵截慕容炎的东窜之路。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慕容炎及其余孽,将会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必为苟雄全歼於大海之滨!”

    仇畏说到这里,撩起衣袍,下拜说道,“臣仇畏斗胆,预先恭喜大王!”

    也在殿上、恭立於侧的季和,随着仇畏的拜倒,视线下意识落到了他盘於脑后的斑白发辫上;辫子中夹杂的金银、宝石饰品,五彩流光,炫人眼目。

    随即,季和的目光从仇畏那里转开,掠过对面站立着的七八个大秦重臣,——这几个大臣的年龄与仇畏各有差别,但与仇畏一样的是,他们的脑后亦都盘着发辫,皆是氐人贵酋。

    这几个氐臣有人感觉到了季和的视线,便火辣辣地迎对看来。

    但季和并没有多在他们那里停留目光,掠过去之后,最终落目在了王座处的蒲茂身上。

    屈指算来,距离上次见蒲茂,至今不过三四天罢了。

    可是,也不知真的就是如此,还是自己的错觉,季和觉得蒲茂好似又老了几岁。

    上回蒲茂出现这种状态,还是孟朗病故的时候。

    好容易精神头儿恢复了过来,却蒲茂又现此沧桑之态。

    季和暗叹一声,心道:“大王对崔瀚的感情,虽然远不能与对孟公的感情相比,但崔瀚乃是叛逃;大王那般重用於他,结果他叛逃陇地,这不仅给大王造成了不小的打击,……崔公啊崔公!你让我等在朝的华士,如今亦是抬不起头啊!”

    “仇……”蒲茂嗓子有些干涩,咳嗽了声。

    青鸟小心翼翼地呈上酪浆。

    蒲茂接住,略饮一口,润了润嗓子,接着说道:“仇公请起。”等仇畏起来,沉吟稍顷,语气低沉,问道,“仇公,徐州那边的情况,现在怎么样了?”

    尽管处心积虑,如果加上最先撺掇崔瀚建立碑林的时间,前后耗时将近一年,终把崔瀚扳倒,总算是使大秦避免了於孟朗后,再次出现华士当权的这种危险局面,使大秦的政治重新回到了该有的轨道上头,按理说,这是该大作庆贺的事情,然仇畏却毫无骄矜之色,於蒲茂面前,非但和往常一样恭恭敬敬,甚至可以说,他比以前更加恭敬了。

    仇畏捧笏,躬身答道:“回大王的话,尚未收到燕公的最新军报,目前所知的,仍还是前天那道燕公军报的内容,即,谢崇与贺浑豹子联兵攻下临淮郡以后,分兵两道,一攻下邳、彭城方向,一攻东海。燕公亲坐镇东海;下邳、彭城的守将是屠公。谢崇、贺浑豹子两军虽然攻势猛烈,但下邳、东海仍足可守之。

    “……大王,前天开始下起了雪,雪下两三天了,不见停,这样的天气不利攻城。此前谢崇、贺浑豹子犹不能攻陷下邳、东海,现有大雪助我军,他两军就更不可能攻下了!”

    蒲茂问道:“冀州、豫州援助徐州的兵马现在到哪里了?”

    仇畏答道:“冀州的援兵是在闻讯苟雄於渝水西岸再次大败慕容武台,进战攻下昌黎县城,白虏败兵向辽东郡窜逃后出的营,计算路程,现下应已入兖州,距离徐州不是很远了;虽现下降雪,行军的速度会有所拖慢,然料之,至多十来日应就能到达东海。

    “自关中的补充兵力於日前到达洛阳之当天,豫州的援兵就发出往援徐州。豫州与徐州接壤,豫州的援兵,现在估计已经快到彭城郡了,……不过大王,豫州毕竟与江左的荆、扬诸州接壤,南面有江左的荆州军府、豫州军府需要戒备,所以豫州的援兵数量委实不多,因而,其虽快至彭城,却还是得等冀州的主力援兵到后,燕公才能发起反攻。”

    ——“豫州军府”的此个豫州,指的自然便是江左设於荆、扬二州之间的那个侨州豫州。如前文所述,此个侨州豫州尽管辖地不大,只有三郡,南北五百里,东西最宽也只有三百余里,然与江左其它的侨州相比,却有两个不同,一个是领有实土,一个即是州中置有军府,换言之,也就是说,州中有重兵驻扎,此州实为江左朝廷於淮水南岸的一个军事重镇。当然,这个重镇,不止为的是防备北边的胡人南侵,现时现刻,同时也担负着防备西边荆州军府的任务。也所以,虽然蒲秦的豫州驻军而今需要与荆州、豫州这两个都被称为“西府”的江左军府对抗,可在关中的补充兵力到后,也还是有能力派出一些部队赶去支援徐州战场的。

    蒲茂看向季和,问道:“季卿,谢崇颇有名於江左,贺浑豹子当年席卷青州,可称凶悍,徐州战场这边,当我两路援兵到后,卿以为,蒲獾孙可以即刻发起反攻么?若反攻,胜负何如?”

    冀、豫两路援兵到后,是先固守,继续等待后续的援兵;还是立即就发起反攻?

    适才仇畏进奏的话中,最后一句是“却还是得等冀州的主力援兵到后,燕公才能发起反攻”,说的好像是蒲茂已经定下了“立即发起反攻”,实则不然。

    “立即发起反攻”,这是仇畏等的意见。

    蒲茂对此,实际上还没有做出最终的决定。

    闻得蒲茂此问,季和守住杂乱的心绪,出列到殿中,恭谨地回答说道:“回大王的话,臣愚见,可以立即发起反攻。”

    “哦,卿具体说说。”

    季和应了声“是”,说道:“大王,谢崇在江左的确小有名气,根据情报所知,其部将士泰半是招募而来的淮泗流民,这些流民与江左土著不同,俱皆勇悍敢战,他的这支部队,实事求是的说,应是不能小觑的;贺浑豹子此贼,亦诚如大王所言,可称凶悍。

    “但问题是,谢崇、贺浑豹子两人间,以臣度之,定不能相和。

    “那么,燕公就可以抓住这个极有利於我的机会,采取集中兵力,先打一个的策略,只要先把他两军中的一个打残、或者打掉,另一个自然而然地也就会撤退了;到那时,燕公大可再视情况,追击或不追之。如此,我军便能获取全胜。”

    蒲茂想了想,说道:“季卿,你说谢崇、贺浑豹子不能相和。他两人不能相和,是因为豹子既与唐人非为同种,复乃是新降之寇的缘故么?”

    季和应道:“大王圣明,此正是臣意。大王,想那贺浑氏窃据徐州的时候,可是没少侵害江左,现今贺浑豹子穷途末路,被迫降附江左,江左尽管出於西制荆州、北顽抗我大秦的缘故,接纳了他,可这个接纳只不过是为了利用贺浑豹子罢了,谢崇又岂能与他齐心?”

    蒲茂说道:“卿言甚是。”忖思片刻,说道,“按卿此个分析,两路援兵到后,蒲獾孙确是不必再等后续援兵,即可发起反攻的了。……卿云‘先打一个’,卿以为先打哪个为好?”

    季和早有成算,但不肯说,他答道:“臣愚陋,还没有想好,但仇公想来应是已有定见?”

    蒲茂转视仇畏,问道:“仇公可已有定见?”

    仇畏态度恭谨,语气温和,回答说道:“回大王的话,臣愚以为,先打贺浑豹子为好。”

    “为何?”

    仇畏说道:“回大王的话,因为两个缘由。一个是,谢崇部现在下邳,谢崇部如果首先被我军歼灭,贺浑豹子部退往广陵的道路,便因此会被我军断掉,那为了他自身的安全起见,我军若是先打谢崇部,贺浑豹子就有援救谢崇部的可能。

    “再一个是,贺浑豹子到底是降附江左的身份,谢崇部若是遭到我军的打击,他不好置之不理,也存在援救谢崇部的可能。因此二故,臣愚见,先打贺浑豹子为好。”

    下邳郡在东海郡的南边,广陵郡的西边。谢崇部如被歼灭,下邳被秦军夺回,那么秦军沿淮水向东,行军只三四百里,就能抵至海滨,亦即如仇畏所说,就能以此断掉贺浑豹子退往广陵的道路。贺浑豹子部就要被包在东海郡南、淮水北岸的这块狭窄区域内,等待他的,显然只有覆灭一途。是以,仇畏的推测很对,他确然是存在援救谢崇部的可能性。

    蒲茂俊朗的脸上现思索之色,片刻后,问季和,说道:“季卿,卿以为仇公此议如何?”

    季和不赞成仇畏的建议,心中想道:“表面上看,仇畏说得不错,似乎是打贺浑豹子部为上;可这样一来,就不能把豹子、谢崇两军全部歼灭,至多能歼灭或重创豹子一军而已了!甚至,贺浑豹子如果撤退得快,连重创都做不到。

    “上策当是先打谢崇部!至於贺浑豹子存在支援谢崇的可能,解决的办法也很简单,‘佯攻谢,实打援’便是!他只要敢支援谢崇,一边厢,‘攻谢’的我军在前阻击,一边厢,东海的我军衔尾追击,前后夹攻,难道不能先把他打掉么?然后再打谢崇。”

    心中这样想着,季和回答蒲茂的询问,说道,“回大王的话,仇公此议不仅考虑到了战场的地形,并且洞察人心,考虑到了贺浑豹子可能会有的想法,上佳之策也!”

    蒲茂点了点头,问殿中余下的诸臣,说道:“卿等何见?”

    季和身边站着向赤斧,向赤斧不长於军略,没有说话。

    剩余的多是氐臣,俱皆赞同仇畏的意见。

    蒲茂犹豫了会儿,说道:“那就按仇公此策?”

    一干脑后盘辫、老少不一的氐臣,同声答道:“请大王圣断。”

    蒲茂下了决心,说道:“传旨蒲獾孙,候冀州主力援兵到至,便即发起反攻,先集中兵力,歼灭贺浑豹子部,再进攻谢崇部!”

    仇畏稳重地行礼,应道:“臣遵旨!”

    蒲茂补充说道:“若能再全歼谢崇部,就全歼之;谢崇部如突围南撤,就争取把广陵郡打下!凡俘虏、降将,不许妄杀,四品将军以上,送来咸阳;禁止将士抢掠百姓,违者斩。”

    仇畏应道:“臣遵旨!”

    ……

    议定了徐州战场的作战事宜。

    蒲茂的思路转向幽州战场,皱起眉头,说道:“拓跋倍斤,卿等以为孤宜何以答复他?”

    却在前几天,拓跋倍斤呈递到咸阳了一道上书。

    上书中,拓跋倍斤再次称蒲茂是他的“君父”,表述了一大堆对蒲茂的忠诚之后,提出了个请求,请求尚公主,称很希望能做蒲茂的女婿。

    朝中群臣对这件事,分别有两种意见。

    一种认为,不能答应。

    一种认为,联姻不失为一个羁縻的办法,不妨姑且许之。

    ——至若倍斤今年已四五十岁,而蒲茂最大的未婚女儿也才十来岁,年龄上很不相配这点,赞成联姻的提出,大可换从宗女中选出一个辈分、年龄都合适的配给倍斤。

    於此事上,季和没有表态,向赤斧同意,仇畏反对。

    争论纷纷,意见不一,致使蒲茂直到现在还没有给拓跋倍斤回复。

    这时殿中,仇畏再次重申他的观点,说道:“大王,倍斤必然是因见慕容炎败窜,所以他才会请尚公主;输诚尽忠云云,不足信也!

    “大王对倍斤已经十分仁厚了,既封他代王,又不追究他侵占代郡的罪行,上次他与慕容炎联兵犯我境,大王也不但没有责罚他,反而还在他狡辩称他是受了慕容炎的蛊惑后,降旨给他以抚慰。遍观古今,仁义宽厚如大王者,无矣!

    “可拓跋倍斤是怎么回报大王的呢?此回苟雄进击昌黎、辽东,倍斤没有遣兵相助也就算了,他还蠢蠢欲动,发兵南下,骚扰我蓟,试图减轻慕容炎所受到的我军压力,多亏大王英明远见,早做了预备,因才在柔然胡骑入掠代北的策应下,将其部击退。

    “大王,拓跋倍斤实是条养不熟的狼!故臣愚见,他的尚公主此请,断然不可许之!臣建议大王,倒是可趁慕容炎即将覆灭之机,着实准备消灭倍斤,以除我北疆之患!”

    蒲茂说道:“着手消灭倍斤?”

    仇畏说道:“大王,倍斤号称控弦十万,其部兵士虽无此数,军械也都简陋,但有他在北疆不断地侵扰我境,难免亦会影响到大王西取陇地、南下江左的雄图谋划。

    “之前,是因为辽东、昌黎尚存白虏余孽,所以大王只能权且羁縻拓跋倍斤;然现在白虏将亡,大王已可腾出手来,收拾倍斤了。以我百战常胜之劲旅,攻彼连铠甲都无几套的索虏,胜之何难?再加上我王师还有柔然的胡骑可用。

    “消灭掉倍斤以后,大王随之便可全力攻陇、图取江左!”

    蒲茂清澈的眼睛,再次看向季和,问道:“季卿,卿何意也?”

    季和也许是秉持君臣之礼,保持臣子的本分,故此不敢与蒲茂对视,也许是出於别的原因,总之,他低着头,回答说道:“回大王的话,拓跋倍斤确是狼子野心,不可信也。他早前臣服伪魏的时候,也曾向伪魏求尚公主,当时的魏主慕容暠答应了他,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但结果如何?我王师攻伪魏之时,他欣然受大王‘代王’之封,与我王师共击伪魏。……大王,仇公所议甚当,臣亦以为,公主不可尚也。”

    仇畏说道:“大王,再过一个多月就是新年正旦了,臣敢请大王,下诏盛乐,令倍斤来咸阳为大王拜贺新年。”

    “哦?”

    仇畏说道:“倍斤若不应,大王便可以此罪之,兴兵往伐!”

    “季卿,你的意见呢?”

    季和躬身捧笏,深深地低着头,答道:“臣、臣……”

    “卿何见也?”

    先灭倍斤,再打陇地,这是季和早就献上的战略。

    季和原则上是同意先灭掉倍斤的,可是,现在到了灭掉倍斤的时候了么?

    一则,秦军去年打陇州,今年又幽州已经两场大仗,徐州而下也烽火连天,从部队的作战能力上讲,秦军现下最需要的不是又一场大仗,而是休整。

    二来,拓跋倍斤的十万之众,确如仇畏所讲,除非他发动倾国之力,否则倍斤真实的可用兵力肯定是不会有这么多的,军械也很简陋,可那到底是最少也有三五万之数的胡骑!

    三者,陇地的莘迩野心勃勃,不可不防,但现下还没有做好对陇军的牢固的防御准备。

    如果说徐州战场先打贺浑豹子,造成的结果只是不能尽歼贺浑豹子、谢崇两军,但仍还是能取胜的话;那么如按仇畏此策,现就发兵征讨倍斤,说实话,季和却无必胜的把握。

    该怎么回答蒲茂?

    孟朗临终前要他尽心效忠的殷殷嘱托,蒲茂充满信任的清澈眼神,次第起伏於季和的脑海中。

    季和感受着仇畏那边寂静的沉默,艰难地说道:“大王,敢请容臣细思。”

    “好,你好好的思考一下,等你想好了,告诉孤。”

    蒲茂柔和的话中满是深深的信任。

    没人能够看见,季和低垂的脸上,双眼湿润,他尽量语气平缓地答道:“臣遵旨。”

    “仇公,要不要召倍斤入朝,此事暂且放下,孤也要再想一想。”

    “是。”

    “卿等还有什么事情要奏么?”

    季和说道:“大王,江左北府之设,是为制衡桓蒙的西府,因臣以为,谢崇这回和贺浑豹子联兵寇我徐州,他最大的一个目的必是为了获取军功,以压制桓蒙。故是,臣愚见,当此之时,桓蒙需当防备,需当防备他亦悍然出兵,再攻我南阳,以使谢崇不能独得军功。”

    “孤不是已经调遣慕容瞻军中的一部增兵洛阳了么?”

    季和说道:“大王,臣愚见,除掉调动王师增兵洛阳外,豫州当地的豪强皆颇多部曲,这部分兵力,似也可以用上,首先,若生战事,可减少王师的伤亡,其次,亦可借此机会,把这些豪强的部曲收为大王所用,以安定郡县。”

    “卿此言有理,那卿的意思是?”

    季和说道:“郑智度家为荥阳强豪,郑氏於豫州颇有声望。臣窃以为,大王可传旨晋公,由晋公为主,再使郑智度去豫州为辅,令他两人负责操办此事,为大王整顿豫州诸豪的部曲。”

    蒲茂没有询问仇畏,直接同意了季和的此个建议。

    ……

    给蒲獾孙、蒲洛孤、郑智度的令旨相继下达。

    数日后,接到令旨的郑智度,冒雪出咸阳,还其家乡荥阳而去。

    ……

    十二月底。

    就在从桓蒙的来书中刚刚得知谢崇攻克了下邳县城,进围彭城,连攻多日不能拔之的消息后,拓跋倍斤的一道急书,送到了河州金城县莘迩府中的案上。

第九十五章 神爱呼快来 天子太过分

    “卢水一败,慕容炎虽因其母可足浑氏之故,没有治罪慕容武台,然也夺去了慕容武台的兵权,改交给慕容干。慕容干嫉贤妒能,其所信用的侯莫陈驮,长近九尺,魁壮若神将,而胆小如鼠,遂苟雄大军压境,徒何连战连败,现已相继丢掉昌黎、辽东,窜逃向高句丽。料慕容炎之被擒或斩,早晚的事而已了!徒何、徒何,果徒然奈何矣!”

    这是拓跋倍斤来书中的第一段,充满了对慕容部的鄙视和恨铁不成钢之意。

    ——“徒何”,如前文所述,是拓跋部对慕容部的惯用称呼。一则这个词,近似可理解为“徒然奈何”,算是个蔑称;二来,这个词的本字是“徒河”,徒河,是个地名,位处於龙城、棘城的北边百十里,后世之小凌河北岸一带,此处是慕容部最先的游牧之地,因而“徒河”,其实早前并无褒贬,是慕容部在自称“慕容”之前,东北鲜卑各部对他们的一个称呼。

    倍斤来书的第二段写道:“秦主蒲茂必是记恨我之前数次帮助你的缘故,所以现在见到徒何将亡,他打算侵犯我的代国了!我闻听说,他将要给我来令旨一道,以正旦之日,群臣当入朝庆贺为借口,叫我去咸阳。我想来想去,这个咸阳我不能去。

    “我如果去了,他把我扣留下来,不仅我的代国将会因无主而陷入险境;并且就像你叫你的使者秃发勃野,此前告诉我的那句话一样,‘唇亡齿寒’,你的陇地只怕也会危险了!无论是为我自己,还是为了你,咸阳,我都不能去。所以,我已经决定不接受他的这道什么旨意!”

    可以想见,拓跋倍斤现下肯定十分慌张,他虽做出了不去咸阳的决定,可他岂会不清楚,他的“代国”断非是蒲茂的对手?故因担心莘迩不帮他,短短几句话,又是“蒲茂记恨他之前数次帮莘迩”,又是“莘迩告诉他的那句唇亡齿寒”,望把莘迩绑到他战车上的企图一览无遗。

    看完这段,莘迩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好笑,心道:“这拓跋倍斤,一边说着蒲茂打算侵犯‘他的代国’,一边却难道忘了,‘他的这个代王’,正是蒲茂封他的么?”

    接着往下看。

    第三段的内容,看没几眼,莘迩忍不住,失笑出声。

    这一段写道:“我不去咸阳,蒲茂必定不肯罢休,他绝对是会进犯我的代国的,——事实上,也许他叫我去咸阳,正就是在为进犯我的代国寻找借口!当你接到我此道去书的时候,我动员整个代国,命我治下百万胡落悉数出丁,以备秦寇的大点兵之令,应是已经传到我代国的所有胡部了!多余的话,我不再多说。你就像翱翔於蓝天的雄鹰,是个有远见的英雄,我相信等到蒲茂的氐兵进犯我代国的关键时刻,你是会帮助我的!

    “我的女儿里边,须蜜多最为貌美,向她求婚的鲜卑勇士多不胜数。最美的女子,只有最有名的英雄才配拥有,我愿意把须蜜多嫁给你!”

    张龟、高充等在堂上。

    高充问道:“明公,何事可笑?”

    莘迩示意从吏把拓跋倍斤的这道来书拿给高充、张龟看。

    他手抚短髭,笑道:“代王想招我做他的女婿。”问高充说道,“君长,你出使过盛乐,可曾有过倍斤此个名叫须蜜多的女儿?”

    高充一目十行,飞快地把来书看完,转给张龟,下意识地也摸起了胡须,说道:“须蜜多?不曾见过。不过倒还真是听过倍斤此女之名,我当时出使到盛乐时,须蜜多应该年龄还不很大,但尝闻之,皆说她貌美如花。”回过神来,讶然说道,“明公此问何意?莫不成?”

    莘迩笑道:“还从来没有见过拓跋倍斤这副模样,你看完他的来书,是何感触?”

    高充想了想,回答说道:“惊慌、却又故作镇定。”

    “而且还想占我便宜!让我矮他一辈!”

    “矮倍斤一辈”,按年龄来说,莘迩不吃亏,可若是真的矮了他一辈,那在往后的双方交往中,不免就会吃些亏了。因是,倍斤这个“最美的女子,只有最有名的英雄才配拥有,我愿意把须蜜多嫁给你”的愿望,莘迩当然不会让他实现。

    ——却是说来亦甚好笑,那边倍斤请求做强大的蒲秦的女婿,这边倍斤却试图招莘迩为女婿,一个自做女婿,一个招女婿,两下对比,正是可以看出秦、陇分别在倍斤心中的分量。

    张龟也看完了倍斤的这道来书,交给从吏,让他还给莘迩,捻须说道:“明公,倍斤的猜测大概不错,蒲茂召他去咸阳的目的,恐怕还真是为进攻代北找借口。若是蒲茂当真进攻代北,那拓跋倍斤,明公是帮他,抑或不帮他?”

    “唇亡齿寒啊,不能不帮。”

    张龟一边思索,一边说道:“明公所言甚是,的确不能不帮。代北若亡,我朔方、上郡势难独支;朔方、上郡如失,则蒲茂就能集中全力,攻我秦州!我秦州亦将危矣。秦州一危,河、陇震动。此实牵一发而动全身也!

    “但具体怎么帮呢?是令张韶援他,还是由秦州而击伪秦之天水郡?又还是两路皆出兵?”

    莘迩沉吟稍顷,说道:“现下深冬,蒲茂若是果攻代北,他最快出兵,也得等到明年开春以后,加上他筹集粮秣、部队行军的时间,估计三月前,这场仗都打不起来。具体怎么帮倍斤,不急着现在就做决定,且等等再看。……长龄,张韶那儿有释圆融的消息了么?”

    张龟说道:“叫释圆融调解柔然、倍斤的命令,现下他应当是已经接到了。不过调解的进展如何?尚无消息回报。”

    “前时的那场雪,也不知代北有无下?如果下了的话,那就算调解不成,料柔然现亦应已撤兵。柔然一撤,倍斤北、西方向的压力就会减轻,这对他的点兵备战来说,会是件好事。”

    高充皱着眉头,说道:“明公,固然唇亡齿寒,伪秦如攻代北,倍斤不得不救,可以充愚见,这个‘救’,却也不能盲目地救。”

    莘迩问道:“君长,卿此话何意?”

    高充说道:“拓跋倍斤野心不小,性并奸猾,前阵子上窜下跳,又是和慕容氏重新弄到一起,又是哄明公派张韶、李基与他一起‘借粮’并州,他结果却给明公来了个声东击西,其意实在蓟县!现下慕容氏将亡,蒲茂要收拾他了,他倒是慌张起来,给明公说起了‘唇亡齿寒’!且虽如此,犹不老实,正如明公适才所说,还明里讲嫁女,似乎是想与明公结成姻亲之好,而实是欲让明公矮他一辈,好让他日后在与我陇的来往中占些便宜。明公,这样的一个人,委实不足信!故充以为,便是救他,宜当谨慎起见。”

    有道是人以名立身,名声的好坏,在某些时候,往往能起到重要的作用。

    拓跋倍斤的奸诈狡猾如今早已是深入人心,因虽出於陇地自身安全的着想,救他,是不能不救,可如何救?就像高充说的,却不能盲目,是需要得好好想想,谨慎为要,以免被他卖了。

    莘迩以为然,点头说道:“卿言不错!”

    忽然想到了蒲茂。

    他心道:“乱世枭雄,多尔虞我诈,观当今之诸方雄杰,崇仁尚义者,鲜矣!即便是我,如今在陇地的名声也不算很好,不乏著姓名士私下里抨击我。却独蒲茂,以仁义立世,无论敌我,都挑不出他的错来,……嘿嘿,堪称是乱世中的一股清流了啊!”

    要是把倍斤换成蒲茂,假使向莘迩求助的人是蒲茂?

    那以蒲茂的美名,高充、莘迩定就不会产生此虑。

    莘迩做出决定,说道:“过几天,请千里来金城,咱们再好好地议上一议,看具体怎么帮倍斤。至於倍斤的这道来书,亦不急着回他,等咱们议定过后,再回他不晚。”

    他寻思了下,补充说道,“另外,蒲茂倘若果然进攻代北,他不会考虑不到我陇会援救倍斤,他定然会作些防备。只靠我陇,说不定还不一定能救下倍斤,咱们得再找个帮手。”

    张龟、高充对视一眼,齐声说道:“桓荆州!”

    莘迩抚摸短髭,身子稍往后仰,笑道:“北府兵攻城略地,捷报连连,我估摸桓荆州早就坐不住了,……只从他一书接一书,连续不断地向我通报北府兵的进战情况,就可看出此点。值蒲茂大举用兵代北之际,我以发兵策应他为诱,建议他再攻南阳,料他不会拒绝!”

    张龟笑道:“必定不会拒绝!”

    莘迩端正好坐姿,铺纸提笔,亲自书写给桓蒙的去信。

    写罢,即令张龟遣吏立刻送往荆州。

    ……

    这日晚上,莘迩回到家中。

    先逗了逗自己的儿女们,然后去令狐妍房中。

    才进门,走没两步,就听到了门被关上的声音,莘迩扭头,见是大头关的门。

    “大头?你刚才……,你躲在门口作甚?”

    大头狡黠地一笑,指向前头。

    莘迩把脸转回,足著长靿皮靴,身穿粉色褶袴,提着马鞭的令狐妍从内室出来,粉面含霜。

    “神爱,你干什么?”

    令狐妍做出凶狠的模样,左手叉腰,右手挥动马鞭,说道:“老东西!我闻说你要娶拓跋倍斤的女儿?叫、叫什么来着?”

    大头说道:“须蜜多!”

    “对,叫须蜜多!我还闻说这须蜜多长得很漂亮?须蜜多,哼哼,须什么蜜多?你要娶她,你是要休了我么?”

    莘迩痛心至极,大骂说道:“乞大力!狗贼!皮又痒痒了!闲的没事做么?来挑拨我与我爱妻的感情!”正色与令狐妍说道,“神爱,你放心,我明天亲自动手,必要把他打成猪头!”

    “大力对我忠心耿耿,你敢打他?”

    莘迩说道:“好吧,既然爱妻为他求情,我就暂且饶他一次!”

    “你休得转开话题,我问你,你是不是要娶那个蜜!”

    莘迩哭笑不得,说道:“神爱,倍斤这是不安好心,我岂会答应他?你若不信,可问长龄、君长,我当时就说了,他这是痴心妄想,我不可能答应他的!”

    大头悄悄摸到莘迩身后,拽了下他的衣袍。

    再细看令狐妍,莘迩发觉她状似生气,而眉眼间并无怒色,相反,却似流露出带着英气的媚态,莘迩恍然大悟,拍了拍额头,自责说道:“老东西,你越来越没情趣了!”昂首阔步,露出狰狞笑容,朝令狐妍逼将过去。

    瞧着越来越近、摩拳擦掌、气势汹汹的莘迩,令狐妍怒色尽消,眉开眼笑。

    她举起鞭子,被莘迩劈手夺过。

    莘迩把她推倒床上,却其转过来看向莘迩的俏美脸上毫无愠意,反而笑容更盛,说道:“老东西,快来!”

    夜月明朗,腊梅清香。

    ……

    荆州,南郡。

    江陵县,州府。

    月色笼罩庭院,湿冷的风卷入室中,火龙烧出的热气被风卷走许多。

    廊上的从吏想要垂下门帘,室内传出桓蒙的声音:“不许垂!”

    从吏们吓了一跳,赶紧退回到门的两侧,依旧垂手恭立。

    室内,桓蒙倚於榻上,眼望着门外如水的月光,甚是闷闷不快。

    陪坐边上的郗迈正在安慰他,说道:“明公,最新消息,氐虏豫州的援军已到彭城郡,冀州的援军也将至东海郡。氐虏豫州援兵到前,谢公围攻彭城县多日,都没能将之打下,现在氐虏豫州援兵已到彭城,他显然是更不可能打下彭城了!明公不必为此担忧。”

    “彭城县,坚石是打不下了,可临淮、下邳两郡已为他得!这是北府的初战啊,一举收复两郡,尽管不能与我平定蜀地相比,然亦是不小的功劳。”

    “坚石”,是谢崇的小字。

    郗迈说道:“明公,氐虏的两路援兵到后,蒲獾孙十之**会发起反攻,现下临淮、下邳虽为谢公所得,但到底他能不能保住这两郡还在两可之间。他如是保不住,非但前功尽弃,定还会损兵折将,从胜变成败。迈窃以为,明公大可不用现在就因此深忧。”

    “我所忧者,也不全都是坚石,还有天子。”

    郗迈问道:“天子?”

    “嘉宾,你不觉得天子近日的举动作为太过分了么?我已难忍矣!”

第九十六章 无我何继位 迈议攻南阳

    郗迈问道:“明公,天子怎么过分了?”

    桓蒙说道:“天子当年还没有登基,只是执政朝中的时候,他就搞了一大堆会稽的士人入朝,现在他更是把会稽越来越多的士人弄到了朝中,分别任以官职;如今,健康朝廷里边,会稽士人比目皆是!

    “除了这些不说,他还把他那些过去谈玄论道的朋友,也一个个地都诏拜任官,给以重任。嘉宾,他擢用的若都是有才能的士人,我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可他擢用的这些都是什么?歪瓜裂枣!嘉宾,一个个都是歪瓜裂枣!把这些人辟任朝中,对朝政、对国事能有什么帮助?而我说向他举荐的士人,他虽然也用,却俱皆待之颇为疏远。厚此薄彼,难道不过分么?”

    今天子程昼在登基继位之前,爵位是会稽王,所以他和会稽的士人非常熟悉,而同时他又雅善清谈,江左这些有名的清谈之士,大多与他来往甚密,——他后来能够当上天子,其实主要靠的也就是这些会稽士人和这些清谈之士的拥戴,那么现在为了抗衡桓蒙,提高朝廷的威严,他现在辟用大量的会稽士人、谈玄之士入朝为官,这其实是在情理之中的。

    而且事实上,会稽的士人也并不像桓蒙说的那样,都是“歪瓜裂枣”、无用之士。

    江左有名的南迁士族王氏,南迁到江左后,便把家安在了会稽郡的山阴县。

    还有在桓蒙军府中为吏的谢执,以及现任北府府主的谢崇,还有谢适,他们这一家子原是陈郡阳夏人,但南迁到江左以后,把家也安在了会稽。——谢崇之所以得出任北府府主,很大的原因也就是因为他家在会稽,他与今天子是早就相识的。

    听了桓蒙此话,郗迈说道:“天子为会稽王时,王谢诸姓子弟,多有在其王府中出任吏职者,亦即王谢子弟或为天子故吏,或与天子旧识,现在擢用他们任官朝中,这也是情理中事。”

    桓蒙说道:“任用故旧,确乎人之常情,我也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天子若只是任用故旧倒也就罢了,可是我上表朝中,弹劾程曦,请天子把他黜免,天子却不肯答应!嘉宾,你不觉得这就更加过分了么?”

    程曦,便是那位武陵王、镇军大将军,他是今天子程昼的异母弟。

    今天子程昼继位以后,对他的这个弟弟相当重用。程曦如果像程昼一样,只是擅长清谈而已的话,那么桓蒙可能对他还不会太过重视,却偏偏程曦此人对清谈之类毫无兴趣,而有武干,喜好习武练兵,并且一直都不满皇权的衰落。那在桓蒙眼中,程曦自然就是跟眼中刺了。

    於是,就在前时,桓蒙上表程昼,诬陷程曦。

    桓蒙表中言称:程曦出身皇族,恩宠显耀於世,但不能遵循王法,修身慎行,却聚合轻浮小人,隐藏亡命之徒。另外其子程合,傲慢残忍,施虐於人;表示担心程曦父子恐怕将会成为祸乱的缘由,因请求免除程曦的官职,让他以王的身份返回藩国,并免除其子程合官职。

    请求程昼免掉程曦镇军大将军的官职,说白了,就是想要让程昼解除掉程曦的兵权。

    然而程昼没有答应桓蒙的请求。

    程昼不答应桓蒙的此个请求,在政治上来说,的确是个值得注意的信号。

    郗迈年轻的脸上略露沉吟之色,说道:“明公,公已经上表弹劾过武陵王,而天子又也已经拒绝了公的弹劾,这个时候,如果明公再次上表弹劾,执意要求天子黜免武陵王官职的话,只怕会和朝中产生不必要的矛盾。以迈之愚见,此事不妨可暂且放下。”

    桓蒙满脸的不开心,将手中的玉如意丢到案上,拂袖说道:“暂且放下?就这么算了么?我弹劾不成,……嘉宾,那我在朝中、在国中的威望将何以存在?”

    郗迈说道:“弹劾武陵王不成,但是明公不妨可再弹劾南顿王。”

    “弹劾南顿王?”

    郗迈点了点头,说道:“南顿王与武陵王一样,也是喜好结交豪侠,其门下聚拢了不少亡命之徒,但他与武陵王不同的是,他并不像武陵王那样深得圣眷。那么,明公如果抓住他门客违法乱纪之事的实据,然后奏请天子对他加以处置的话,天子应该就不会拒绝。……如此,既可以不损明公在朝中的威望,也可凭此敲打武陵王,使他不敢再骄横跋扈於朝野之间。”

    桓蒙扬起脑袋,摸着泛红的胡须想了一想,称赞郗迈,说道:“嘉宾,卿此策甚佳!好,我就按卿说的办。这道弹劾南顿王的上表,便劳卿为我起草。等写好之后,拿来我看过,便就呈送朝中!”哼了声,说道,“已经拒绝我一次了,我就不信他还会再拒绝我!”

    郗迈应诺。

    院中起了一阵风,卷动庭中树木。

    虽已冬末,到底是南方,树木的叶子尚未落尽,树叶瑟瑟作响。

    声音传入堂中。

    桓蒙举目向外望去。

    看到庭院中那一派深冬的萧瑟景象,桓蒙不觉喟然长叹,说道:“树欲静而风不止矣!”

    郗迈端起茶碗,喝了口水,朝气蓬勃的脸庞也转向院中,瞅了眼。

    他年轻,就像初升的太阳,人又极聪明,今得桓蒙重用,对未来乃是意气风发,萧瑟的景色并不能影响他的心境,遂笑问道:“明公缘何有此一叹?”

    桓蒙说道:“召会稽士人、谈玄之士入朝为官;我弹劾程曦,他不肯从,这是两件事之外,嘉宾,近日来,还有另一件事,不知你可有注意到?”

    郗迈问道:“明公所说,可是豫州军府演武之事么?”

    桓蒙拍了下案几,说道:“正是此事!嘉宾,你说说看,大冷的天,且前阵子才下过雪,有的地方,雪都还没有化,那豫州军府,它现在是搞什么练兵?徐州战场的战事未定,氐虏现在难道还能越过淮水,进攻它豫州不成么?它练兵演武,练给谁看?演给谁看的?还不是让我看的!

    “我请求朝廷伐蜀,朝廷迟迟不给我回诏;谢坚石一提请伐徐州,朝廷立刻就同意,北府既已攻入徐州,所谓捷报连连,豫州军府复又在我荆州的东界操练兵马,他们这是想干什么?以为谢坚石在徐州打了几场胜仗,就能压得住我了?吾亲率万众,深入千里,席卷蜀地,为国家收复巴蜀的时候,谢坚石在哪里?北府在哪里?”

    桓蒙越说越不高兴,生气地再次拍打案几,与郗迈说道,“设若无我,再多的会稽士人、清谈之士推举,天子何能继位!而今他继位才有多久?便一边拒绝我的上表弹劾,一边用北府、豫州吓唬我。”话到此处,他只觉胸臆难平,乃又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嘉宾,朝中掣肘如此,叫我北伐中原、光复神都的壮志如何能够实现?”

    郗迈说道:“明公,敢请息怒。”

    桓蒙甩了下宽大的袖子,往后边稍微靠坐,说道:“嘉宾,我没有生气。我这不是生气,我这是、这是,……这是老牛舐犊,怒其不争也!”

    “老牛”,桓蒙之自比;“犊”,不用说,指的当然是今天子程昼了。

    桓蒙继续说道:“现在氐虏蒲茂已经窃据了整个北地,隔着江淮,虎视眈眈地窥视我唐,当下可谓风雪飘摇之秋也,而朝中天子、诸公,却不能信任与我,和我同心协力,共御外侮,州府中原,而却东边一拳、西边一脚,弄出乱七八糟的这么些东西出来!……吾思及此,痛心疾首,何止是痛心疾首!”

    就在桓蒙准备再度拍案之前,郗迈说道:“明公,迈有一个想法,或许可解当前之局。”

    ……

    桓蒙收起了已拍在半空中的手,侧身向郗迈,问道:“嘉宾,你有何策?”

    郗迈说道:“明公,天子拒绝明公的上表弹劾也好,豫州军府大冬天的练兵也罢,归其根本。他们之所以敢这么做的底气,还是在北府。”

    桓蒙点头说道:“嘉宾,卿所言半点不错,正是在谢坚石!不就是他北府打了几场胜仗么?”

    郗迈说道:“因此,迈愚以为,明公何不上表朝中,请求北伐,再攻南阳?”

    桓蒙说道:“再攻南阳?”

    郗迈说道:“明公,中原的局势,现在对明公是有利的。首先,徐州那边牵制了氐虏的部分兵力;其次,幽州那边氐虏正在和慕容氏作战,并且根据情报,氐虏接下来很有可能会进攻拓跋倍斤,倍斤部数万胡骑,是一支不小的力量,这样,不但幽州那边的兵力也会被牵制住,而且氐虏冀州的蒲洛孤部亦会被牵制住。

    “那么,当下之豫州南阳、洛阳一带,也就只剩下了氐虏目前在那里的数万驻兵罢了。若是明公於此际渡淮北上,再攻南阳,迈愚以为,胜算还是很大的。”

    桓蒙抚须,说道:“嘉宾,我不瞒你说,再攻南阳,我其实也想到了,但现在中原的敌情,虽然说有利於我,可却仍有两个麻烦。”

    郗迈聪颖绝伦,不必桓蒙说,已猜出桓蒙所说的两个麻烦是什么,说道:“明公所言的两个麻烦,想来应该一个是关中的氐虏,一个是豫州军府的驻军吧?”

    “不错。南阳、洛阳的氐虏驻军已有两三万众,我若攻南阳,则关中氐虏又定会驰援,是我要想打下南阳,就非得主力尽出不可!可还是我刚才说的,豫州军府那边,现下已经在耀武扬兵於我荆东界了,那若是在我主力尽出后,它趁机侵犯我荆,可该如何是好?”

    郗迈说道:“明公,如果要攻南阳,自然不是只有我军往攻。”

    桓蒙明白郗迈的意思,说道:“嘉宾,你是说我可以邀莘幼著一起出兵。”

    郗迈说道:“迈正是此意。”

    桓蒙说道:“你仔细说来,让我听听。”

    郗迈说道:“明公,莘幼著虽然狡诈,但不可否认,他是个有远见的人。当前中原、关中的局势有利於我,这一点他不会看不到。如果明公邀他一起出兵的话,迈以为,他应该是不会拒绝的,那么只要他同意出兵,氐虏在关中的部队就会被他牵制住。也就是说,明公攻南阳的时候,关中那边的氐虏援军就不必过多考虑了。”

    桓蒙思之片刻,说道:“嘉宾,卿言甚是,莘阿瓜此子,他狡诈归狡诈,但就像你说的,远见他的确还是有的,他若是肯出兵策应於我,打南阳,就可多几分胜算。”

    郗迈说道:“而至於豫州州府那边可能会有的进犯,明公将梁、益之兵调来荆州不就可矣?”

    桓蒙深知,要想掌握住江左的权柄,军功是必不可缺的。

    而下谢崇统带其部,新组建才成的北府军在徐州那边捷报不断,如果他不立即做出反应,而却固步自封,毫无作为的话,那对他现在江左拥有的威望和权力,都将会是沉重的打击。

    对此,他断然是不能容忍的。

    而且郗迈分析的也不错,现在中原的局势,的确是有利於荆州,是可以去打南阳的。

    於是,桓蒙便就下了决心,就於当日,即又亲笔写了给莘迩的书信一道,遣吏急送金城。

    虽是和郗迈商定了用兵南阳此事,但一则,还得等莘迩的回音;二来,就算是打,也得等到明年开春后了,故而徐州那边的战况,依然是牵动着桓蒙的心。

    临淮、下邳两郡已下,谢崇立下的军功已经不小,彭城是徐州的重镇,这座城若是再被谢崇打下,那他的军功势必就会更上一层。

    则彭城,谢崇到底能不能打下?

    和郗迈讨论了半晌,桓蒙和他也没能得出个确凿的推断。

    郗迈提议说道:“明公,谢参军昨天收到了谢无适的一封家书。无适也许会在家书中写些徐州之战的情况?明公可不召谢参军前来,问他一问?”

    谢参军,说的是谢执。谢无适,即是现为谢崇军府司马的谢适,无适,是他的字。

    谢适是谢执的弟弟,所以谢适有家书给谢执。

    桓蒙就令人招谢执来见。

    去找谢执的吏员不多时回到堂上,禀报说道:“启禀明公,谢参军喝醉酒了,大醉不能起。”

    桓蒙与郗迈两人对视一眼,都是无可奈何。

    院中北风呼啸,枯黄的落叶纷飞。

    ……

    桓蒙的信使,出了江陵县城,往西北方向河州金城县而去。

    呼啸的北风里,千余里外,有数骑与这信使相对而行,正是莘迩派来给桓蒙送信的信使。

    ……

    江陵县往东南,亦千余里外,徐州。

    彭城县城,北风呼啸,卷动城上城下敌我的军旗招展。

    北府军三面围城,攻城不止;城中守卒在屠公的率领下,固守顽抗已达十余日。

    这日得到紧急的情报一道,谢崇召聚帐下文武诸吏来见。

    长史王修之、司马谢适、参军顾乐之、刘闲之、高素、刘穆之等,将校戴展、胡礼、王英等,并及一干本是流民宗帅的参将何逊、孙无极、朱隽、诸葛正、高均、刘距、田连、竺谦之、竺朗之等,相继络绎入帐。

    等到众人到齐,谢崇倚坐胡坐,玉手捉扇,言简意赅地说道:“氐虏冀州主力未入东海郡,而是进驻到了彭城县东北边的傅阳、武原两县。”

    帐中众人闻听,泰半相顾失色。

第九十七章 阿大策高妙 豹子计两得

    一幅地图浮现在刘闲之的脑海前,这地图正是东海、彭城、下邳三郡的形势图。

    东海、彭城、下邳三郡彼此接壤,东海郡在东北,彭城郡在西南,下邳郡在东南。

    傅阳、武原两县属彭城郡,位在彭城郡与东海郡接壤的地方。

    此两县距离东北边的东海之郡治郯县、西南边的彭城之郡治彭城县、东南边的下邳之郡治下邳县的远近,大致相当,都是一百多里。

    刘闲之嘿然,说道:“氐虏的冀州援兵进屯复傅阳、武原,他们这是在为难我军啊!”

    前些天雪中攻打下邳县城的时候,刘闲之身先士卒,第一个登上的下邳城头。当时他才上城头,就立刻被数十秦军守卒围住,其虽身披重甲,然在敌人的围攻之下,且敌人中亦不乏勇士,不免也受了点伤,伤在左边胳臂,现下尚未大好,犹裹着纱布,吊在脖子上。

    年过五旬,满头白发的参军顾乐之神色凝重,说道:“如果这支氐虏的冀州援兵从傅阳、武原东南而下,攻打下邳县的话,那么我军的后路就要被他们断了;而又如果这支氐虏援兵西南而下,与现驻萧县的氐虏之豫州援兵一起来援彭城县的话,则我军就要陷入内有坚城未克,外则两路敌援扑至的,——亦即腹背受敌之险境也。”

    ——萧县在彭城县的西边,距彭城县更近,不到百里。

    顾乐之对谢崇说道:“明公,这两种情况不管出现哪种,对我军都是不利的。当下之计,下吏以为,这彭城县,我军怕是不能打了。”

    刘闲之说道:“氐虏也不一定会打下邳或者来援彭城,蒲獾孙是蒲茂的庶兄,贺浑豹子现攻郯县甚急,氐虏的这支冀州援兵亦是有去救郯县之可能性的。”

    顾乐之说道:“参军所言,固然是一种可能,但这种可能并不能排除氐虏会去打下邳,或来援彭城县这两种可能。”向谢崇进言,说道,“明公,下吏之愚见,现下宜先把对彭城县的攻势停下来,等搞清楚了这支氐虏援兵的真实意图以后,再做下一步的决议。”

    秦军的冀州援兵到达徐州后做的第一件事,既不是急着驰援郯县,也不是火燎燎地来救彭城县,而是进屯傅阳、武原,不得不说,这是一步妙棋。

    若将郯县、彭城县、下邳县这块战场比作一盘棋,那么秦军的这一手,等於是一下就把棋面给盘活了,战场的主动权已经被他们抓住。

    帐中诸人即便没有失色的,此时此刻,也都是神情严肃。

    却唯谢崇、谢适兄弟,一个闲散摇扇,一个跪坐安然,竟俱从容不迫的样子。

    谢崇挥羽扇,点了点谢适,呼其小字,笑问道:“阿大,你怎么看?”

    谢适双手拢着衣襟,置於膝上,恭谨地朝谢崇行了个礼,然后答道:“回阿兄的话,方才顾、刘二参军所言皆是,氐虏这支冀州援兵的下一步行动,的确是存在着援郯、打下邳、来彭城这三种可能,然以适愚见,这三种可能中,最大的可能性或许应是打下邳。”

    谢崇说道:“为何?”

    谢适答道:“只要把下邳打下,则我军和贺浑豹子部的退路就都会被断。”

    谢崇沉吟稍顷,说道:“氐虏的胃口会有这么大么?”

    谢适说道:“弟之此愚见,以己度人也。”

    “哦?换了是你,你会这样计划。”

    谢适答道:“正是。”具体解释,说道,“阿兄,氐虏之豫州援兵虽然略少,冀州援兵不少,万余人矣。我军现守下邳之兵,不足千人,且新得之地,城内或伏虏之内应,氐虏之冀州援兵若往攻之,取之不难。下邳既克,断了我军和贺浑豹子部的后路,到得那时,我军和豹子部岂不就进退失据了么?则我军之负,氐虏之胜,早晚事也。”

    下邳若是失陷,后路被断,那么北府和贺浑豹子这两支部队就将会落入到攻下邳也不是、不攻下邳也不是的真正为难之处境,——如果不攻下邳,他们这两支部队的后方,就会时刻面临这支秦军冀州援兵攻袭的威胁;如果攻下邳,又将面临蒲獾孙、屠公衔尾追之的危险。

    谢崇问谢适,说道:“如此,阿大,你以为我军何以应对为上?”

    谢适答道:“现在到了选择、舍弃的时候。阿兄,郯县、彭城县,目前来看,我军已是不能兼得。彭城县乃徐州之重镇,此县在手,即可扼泗水之险,南蔽下邳、临淮、广陵诸郡,北逼东海、琅琊诸郡,西进则兖、豫可图。相比郯县,彭城县显然更加重要。

    “阿兄,何不传檄贺浑豹子,令他暂舍郯县,从东海郡撤退,兵分两路,一路顺沭水南下,入屯下邳县,以守住我军退路;另一路由他亲率,进驻吕县,以使我军能够全力围攻彭城县!然后,阿兄严令三军,督促各部,限期以拔彭城!

    “彭城既下,为我军所有,秦虏之援再多,无用矣!”

    吕县,也是彭城郡的属县。

    彭城县在泗水的南岸,吕县在泗水的北岸。此县位处在彭城县的东北方向,在彭城县和下邳县之间,距彭城县六十里远,距离下邳县近百里远。傅阳、武原两县分别在此县的北边、东北边,两县与此县的距离都是百十里地。

    如果把郯县、彭城县、下邳县这块战场比作是一盘棋,那么也就完全可以把彭城县、下邳县这块战场也比作是一盘棋,只不过后者是被包含在前者之中的。

    也就是说,前者是一盘大棋,后者是一盘较小的棋。

    而又如果把傅阳、武原两县,比作是前者那盘大棋的棋眼,吕县便是后者这盘小棋的棋眼。

    谢适的此谋,的确相当高明。

    表面上看,从郯县撤兵,似乎是被动之举。

    但正是通过这个被动,通过舍弃郯县、通过缩小战场,从而改变了战局对秦军有利的这一面,化解了秦军进屯傅阳、武原而给北府兵造成的不利一面,同时又通过抓住吕县这支点,反过来重新取得了战场的主动权。

    帐中诸人闻得谢适此议,陷入深思。

    谢崇想了会儿,顾盼众人,笑道:“吾家阿大此策何如?”

    刘闲之已经想定,紫赤的脸上,露出佩服之色,说道:“司马此议高妙!当断不断,必受其乱,眼下之局,正是大丈夫当断之时!司马此议,虽舍郯县,然可取彭城!诚如司马所论,彭城之重要,远迈郯县。今按司马此谋,若能终得彭城,郯县虽暂弃,不足惜也。”

    顾乐之等吏也都赞同谢适的此议。

    谢崇便就传檄贺浑豹子,令他撤围郯县,以一路兵南下下邳县,一路兵西南进驻吕县。

    在贺浑豹子撤围,其部抵至下邳县、吕县之前,北府军暂时停下对彭城县的围攻,并遣兵一部返回下邳县,先对下邳县的城防做个增强。

    军议罢了,诸吏、诸将络绎出帐,各自散去。

    后头出帐的孙无极、朱隽等几个参将,方行几步,尚未离远,悠扬的筝音便从帐中传出。

    谢崇才华横溢,博综诸艺,音乐、舞蹈、书法,没有他不会的,且样样精通,俱皆享有盛誉於江左。这筝音,便是他弹奏出来的。

    旷远的筝音中,隐约有曼吟之声。

    众吏停下脚步,侧耳听之,是谢崇在吟诗。

    听他吟道:“青阳二三月,柳青桃复红。车马不相识,音落黄埃中。”

    暮冬时节,天冷风寒,两万虎贲将士,重围坚城,绵延数里的大营中充满杀伐。

    却筝音、诗声入耳,饶以孙无极、朱隽等武人,亦不觉恍惚若有春风拂面,身置季春河畔。

    ……

    孙无极回到自己部中,召聚刘丰等军吏,把谢适的谋议、谢崇的命令转达给他们,及谢崇抚筝这事儿也做个趣闻给他们说了。

    刘丰叹道:“参军深谋,府主闲雅,兄弟一时俊秀,我辈自惭形秽。”

    ……

    朱隽回到帐中,亦召部中军吏,转达谢适、谢崇的谋议和命令。

    军吏们听完,有人见朱隽面含忧色,问道:“宗帅,谢参军此谋上佳,公缘何忧虑?”

    这些军吏都是朱隽昔为流民帅时的部曲,所以私下里,有时还会以“宗帅”尊称他。

    朱隽说道:“我等投北府之前,久在徐州,贺浑豹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我都很清楚。谢君的此谋诚然上佳,我所忧者,只怕贺浑豹子不肯听从!”

    “这个不至於吧?若无我大唐收留,贺浑豹子早成刀下游魂,他便是不感念国朝收容他的恩典,难道他就不怕他如敢不从府主军令,那日后氐虏再打他时,府主也许就不会援助於他?”

    朱隽慢慢地摇了摇头,说道:“就是他不听从府主的军令,为了遏止氐虏犯我扬州,氐虏日后攻他的时候,府主也一样会援救他的。”

    “……那如果他真的居然不从府主军令,可该如何是好?”

    朱隽没有回答。

    若贺浑豹子不从谢崇军令,那谢崇拿他还真没有办法,北府军或许就只能连彭城县也放弃了。

    ……

    彭城县离郯县二百里,快马疾驰,谢崇的军令於次日晚上便即送到了贺浑豹子营中。

    收到谢崇军令,贺浑豹子看过,与传令的谢崇部军吏说道:“你且先休息下,待我写好给谢公的回书,你再回去。”

    军吏应诺,退出帐外,自有羯吏引他去别处休息。

    贺浑豹子等那军吏出了帐后,随手把谢崇的檄令扔到案上,换成羯语,笑与帐中的刁犗、桃罴、贺浑聪、沙门吴等部属说道:“唐儿无胆,氐虏的冀州援兵进驻到武原、傅阳罢了,就把谢崇吓成了这个样子,叫我撤围郯县!”

    刁犗说道:“谢崇请明公撤围郯县?”

    “是啊,叫我兵分两路,一路增援下邳县,一路进屯吕县。”

    刁犗说道:“援下邳、进屯吕县?”

    “援下邳,是谢崇担心氐虏援兵会断我军与他所部的退路;进屯吕县,他是想让我军给他看住氐虏的冀州援兵,他好攻打彭城县。”

    桃罴说道:“明公,氐虏的冀州援兵进驻武原、傅阳,他们是有可能攻打下邳,断我军后路的;谢崇请明公撤围郯县,似乎也不是不可行?”

    贺浑聪瞅了桃罴一眼,瞧在他是自己帐下老将,向来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份儿上,没有发怒,摸了摸虬髯,说道:“不然,我料之,氐虏的这支冀州援兵之所以进驻武原、傅阳,其目的,一定是打算与氐虏的豫州援兵联合,在彭城县聚歼谢崇所部,而不是攻打下邳!”

    “明公缘何这般确定?”

    贺浑聪说道:“岂不闻兵贵神速?它若是欲攻下邳的话,又何必先进驻武原、傅阳?它这么做,不就给了谢崇部和我军回援下邳的时间?”

    桃罴琢磨了会儿,说道:“明公言之甚是,但虽然如此,末将愚以为,其南攻下邳、断我军退路这个可能性却也不可不防,最好还是作些防备为是。”

    贺浑豹子说道:“哼,叫我帮他打彭城?打下了彭城,算谁的?谢崇定然不会把彭城让给我!我干嘛要去帮他?老子要趁此氐虏援兵欲合围先歼谢崇部的大好机会,抓紧攻城,尽早把郯县攻克;随之,我麾军赶去彭城,再趁氐虏、谢崇两败俱伤之机,彭城亦不是不能为我所取!……,不过你说的氐虏援兵南攻下邳这个可能性,不可不防,倒不为错。”

    略作忖思,贺浑豹子做出了决定,说道,“刁犗。”

    刁犗赶忙起身,躬身应道:“末将在!”

    “我给你兵马千人,你明日就出营,南去下邳县,给老子把下邳县城守好!”

    刁犗应道:“诺!”

    贺浑豹子歪着脑袋,又想了一想,哈哈笑了起来。

    桃罴问道:“明公,为何突然发笑?”

    “老刁带兵去下邳县,不但能给老子守住退路,并且老子也能以此把谢崇糊弄过去!老子此计,一举两得!”贺浑豹子乜视帐中诸人,问道,“老子此计是不是很好?”

    诸将齐声应道:“明公此计诚然一举两得,端得好计!”

    ……

    贺浑豹子的回檄,很快被呈送到了谢崇军中。

第九十八章 谢崇怅然叹 再问攻秦事

    贺浑豹子的回文到了谢崇军中,谢崇把帐下文武诸吏招来商议。

    众吏闻之,俱皆愤慨。

    尤以刘闲之最为勃然,他怒骂不已,说道:“贺浑豹子这条羯狗,像丧家之犬一样,投奔国朝;若非圣上不计前仇,收容於他,他早就尸骨无存!这次攻打徐州,也是他主动提出的请求,现却不听从明公的命令,果然胡夷之属,禽兽也,不足信,可恶、可恨!”

    刘闲之长相威武,本就面色紫赤,这一发怒,脸上的赤色愈胜,望之令人敬畏。

    但是贺浑豹子已然不肯听从谢崇的调令,既然他不愿来,那么就算是发怒,也没有一点用处。

    谢适跪坐席上,等刘闲之骂完,冷静地分析说道:“萧县的氐虏援兵已经出发,向彭城县而来,傅阳、武原的氐援而下虽然没有什么异动,但就像一把刀,悬在我军的头上。贺浑豹子拒绝接受命令,不肯来与我军会合,一起攻打彭城,只靠我军之力,彭城县已是不能再打了。”

    谢崇问道:“阿大,卿何意也?”

    谢适答道:“阿兄,眼下之计,以弟愚见,似乎只有撤退这一个选择了。”

    大家讨论了一番,虽然多不甘心,可是谢适的分析不错,目前的形势而言,确实是彭城已不可打,唯有撤退。

    谢崇轻拈羽扇,投目於外,越过帐前丈余高的飒飒将旗,望彭城县的方向,惋惜地说道:“迁鼎以今,历次伐徐,以今次最盛,而彭城克取在即,功亏一篑,惜哉!”

    刘闲之犹然恼怒贺浑豹子的不遵将令。

    他忿忿说道:“明公,贺浑豹子不可轻饶,明公宜当弹劾於他!”

    谢崇瞧了他眼,说道:“弹劾他,又有用么?”

    贺浑豹子现在名义上是投降了江左,但事实上,不但贺浑豹子本人没把自己真的看成是唐家的属臣,江左内部的君臣,也根本没把他当做是自己人;而且贺浑豹子的地盘是广陵郡,他又不是身在江南,谢崇便是弹劾他,也一点用处没有。

    ——天子的训责,对贺浑豹子来说,大概他也不会在乎。

    刘闲之怒道:“那就这么算了?”

    长史王修之安慰刘闲之,说道:“此回虽功亏一篑,不得不从彭城撤兵,但下邳、临淮两郡已为我军所得,且等在徐州站稳了脚,然后将徐州全境光复,再寻机解决贺浑豹子不迟。”

    ……

    北府军的文武官吏主要由两部分构成。

    一部分是主要由次等士族组成的官员群体。

    这部分官员是北府军的中高层,包括谢崇军府的参佐大吏,长史王修之、司马谢适、参军顾乐之、刘闲之、高素、刘肃之等;以及拥有将军号的戴展等。

    比如刘闲之,他尽管以武勇著名,然他家实乃士族,其祖曾任太守,其父曾任征虏将军,只不过,比之江左的那些阀族、高门,其家只能算是个次等士族。

    一部分是主要由流民帅组成的军将群体。

    这部分军将是北府军中的中低层,孙无极、朱隽等便属於这个群体。

    当然,孙无极、朱隽等能够成为流民帅,各自都有数百到一两千不等的部曲,实际上他们的出身亦非寻常百姓,他们大多也本是士族,祖上是曾有人在唐室出任过高官的,但现在他们的家族,或言门第已经衰落,所以只能以流民帅的身份担任中低级的军职。

    地位上言之,参军自是比参将为高,然刘闲之以武勇出名,素来喜欢结交豪侠壮士,所以他和孙无极、朱隽等这些参将的关系都不错。

    出了帐后,他便把孙无极、朱隽等人找来,告诉了他们贺浑豹子不听从命令,谢崇准备撤军撤退,命令大概今天就会下达的事情,说完之后,又是大骂一通,与朱隽说道:“齐奴,贺浑豹子不肯从令,这事儿还真被你说对了!早知如此,我就应把你的猜测禀告给明公了。”

    朱隽想了下,说道:“如果我军从彭城撤退的话,那么氐虏的冀州援兵会不会去打贺浑豹子?”

    刘闲之说道:“适才帐中商议的时候,考虑到这种可能性了。督公按照谢参军的建议,已经给贺浑豹子去了檄文,告诉了他我军将要撤退;要他最好也从郯县后撤,以免被秦虏包夹。”

    话语之间,刘闲之似乎对谢适的这个建议很不以为然。

    却是谢适与刘闲之不同,他虽也不满贺浑豹子的不从命令,然而能从大局出发,全局着眼,毕竟当下的北府军还是需要贺浑豹子这个助力的,该忍让的时候就得忍让。

    刘丰跟着孙无极也来了。

    刘丰、刘闲之是老乡,两人的故乡都在彭城县。

    刘丰的官职尽管比孙无极、朱隽还低,现才是孙无极帐下的一个司马,但既是因同乡关系,也是因刘丰骁武的缘故,刘闲之并没有轻视於他,相反与他的关系亦不错。

    眼看彭城就要光复,能够回到乡梓,修葺故宅,给祖上们扫墓,以祭告祖先,彭城重归王土了,却不得不撤兵,说完正事,刘闲之、刘丰两个彭城老乡少不了俱是嗟叹。

    ……

    当天下午,全军准备撤退的命令,就传达了下来。

    经过一个晚上的准备,第二天中午,北府兵全军出营,有秩序地沿着泗水南岸向东撤退。

    撤出十余里,斥候回来报告,说是彭城县中的屠公所部、和彭城西边的秦军豫州援兵并无追击的迹象,谢崇等略微安心。

    却才安心未久,这日晚上,驻营之时,忽然接到急报一道。

    又是贺浑豹子送来的。

    急报中写的是:秦军的冀州援兵倍道潜行,竟是出现在了郯县西南!截住了贺浑豹子部的退路。贺浑豹子紧急突围,冲杀一阵,未能破其防线。城中蒲獾孙部出城,入到了他们城东北的营中。贺浑豹子部现已被秦军两面包围。请谢崇赶紧派兵往援。

    军吏前来传达谢崇召见军令的时候,刘闲之正在换胳膊上的伤药。

    等刘闲之换好药,重新包扎好,吊着胳膊赶到谢崇帐中,长史王修之、司马谢适、参军顾乐之、刘肃之、高素和戴展等将都已经到了。

    来的路上,刘闲之已从那军吏的口中知道了贺浑豹子被围此事。

    一入帐中,他就大声说道:“恶有恶报!贺浑豹子要是前时听从督公的命令,来与我军会合,又哪里还会有今日之事?活该被围。”

    帐中诸人停下话头,目光齐齐注视於他。

    刘闲之向西主座上的谢崇行了个礼,说道:“明公,下吏愚见,不要去救贺浑豹子!”

    “不要救他?”

    刘闲之说道:“正好可借氐虏之手,将其消灭!或者至少将其重创。这样,明公不就少了一个祸患么?”

    谢崇倚坐榻上,徐徐说道:“卿之高见,倒是与长史相同。”

    刘闲之转脸去看长史王修之,说道:“长史君也以为最好不要去救贺浑豹子么?”

    王修之是程昼的近臣,北府设立后,来北府任了谢崇的长史,是以他虽年岁不大,才二十多岁,——不过因其少白头之故,却早已是须髯皓白,刘闲之等吏都挺尊重他。

    王修之说道:“不错,我也以为不宜救贺浑豹子,但却非因足下所说之缘由。”

    刘闲之问道:“那是什么缘由?”

    王修之说道:“彭城的屠公所部和氐虏的援助援军尽管没有追击我军,但这不代表如果我军北上去救贺浑豹子的话,他们还不会来追击。若彼衔尾追之,则我军亦将受围。故是我以为不宜救豹子。”

    帐中一人说道:“仆之愚见,长史此言谬亦!贺浑豹子不可不救。”

    说话之人是参军刘肃之。

    刘肃之和刘闲之的名字很像,但他两人并非兄弟,只不过同姓而已,所以名字中都带一个“之”,是因为他俩的家族都是天师道的信徒。天师道来在江左的影响力甚大,信奉此道的士人多有,单只谢崇军府中的大吏,便又有王修之、顾乐之等也都是天师道信徒。且不必多说。

    只说闻得刘肃之此言,刘闲之问道:“为何不可不救?”

    刘肃之沉声说道:“危有大小之分,远近之别。今救豹子,或会有彭城、萧县之氐虏追我军之险,然此险,小、近之危也;若不救豹子,候歼灭豹子部后,蒲獾孙、屠公、虏之冀豫援兵势必会合兵共击於我,失去了豹子此部的相助,只靠我军,纵有泗水可倚,恐怕下邳、临淮、广陵三郡,亦难守之,此大、远之危也。长远之见,贺浑豹子非救不可。”

    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是谢适在经过了认真的考虑后,开始发表他的意见。

    谢适的意见很简单,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他对谢崇说道:“阿兄,弟以为道和君所言甚是!贺浑豹子,诚然须得救他。”

    道和,是刘肃之的字。

    听过刘闲之、王修之、刘肃之、谢崇等人的各自意见,谢崇已有定见。

    他俊美的脸上显出怅然之色,叹道:“虽知其逆,然为忠,犹不得不救,此人生之一无奈乎!”

    虽然知道了贺浑豹子是个逆贼,但为了大唐,对这个逆贼还必须得救,这的确挺让人无奈。

    北府是谢崇一手创建起来的,刘闲之等多是他亲自辟除,且他又是程昼尚为会稽王时的旧识故友,因而他在北府的威望很高,可谓一言九鼎。

    谢崇的这个决定作出,包括王修之、刘闲之在内的反对意见者,也就不再说话。

    谢适说道:“阿兄,长史所虑也不可不虑,屠公等氐虏确有追击我军的可能,故弟之愚见,此援贺浑豹子,分兵部分往去即可;余者先入驻下邳,西备屠公等部,北接应驰援之部。”

    谢崇略想了下,认可了谢适的建议,问道:“阿大,卿以为何人为将适合?”

    谢适说道:“本来刘参军为将是最为合宜的,然刘参军负了伤;戴将军智勇兼备,可矣!”

    谢崇即传军令,命戴展准备北援。

    除了戴展本部,又把孙无极、朱隽等几部流民帅的部曲拨给了他,由他都督节制。

    ……

    戴展率兵约万人,与谢崇所率的主力分开,东北而上,驰援贺浑豹子。

    行军两日,到了郯县城南。

    在这两日期间,贺浑豹子又做过两次突围,但都没能成功。

    戴展和孙无极、朱隽等将驰上高处,遥观远处的敌我军情态势。

    见前边数里外,两水之间的原野上,矗立的郯县县城东南边,一座秦军的大营;这座秦营的南边,是贺浑豹子的军营;贺浑豹子营的西南处,是秦军冀州兵马的阵地。

    贺浑豹子部接连突围三次,敌我双方的兵士都疲惫了,今日没有作战,皆在营中休整。

    观罢军情,众人还到军中。

    朱隽进言说道:“将军,贺浑豹子被氐虏围困,我军被迫从彭城撤退,这对我军的士气会有不小的影响。末将愚见,此战,宜当应速战速决,一旦拖延,恐将生不测矣。”

    戴展赞同朱隽的分析,问他,说道:“氐虏冀州援兵的主将苟丁,悍将是也,其部与蒲獾孙合共三万之众,如欲速胜,怕不易也。卿有何策?”

    朱隽说道:“会战之时,末将敢请率本部伏兵於侧,待战酣,攻氐虏侧翼,必可胜也。”

    戴展考虑下,说道:“这是个办法,可以一试。”

    ……

    休整一夜,便於次日,戴展率部列阵。

    戴展近万人来至,秦军、贺浑豹子部自是都已知道。

    他们两边昨日休整了一天,将士力气得到恢复,亦皆出营布阵。

    辰时前后,敌我四支兵马阵型俱成。

    贺浑豹子将兵马分作两部,一部较少,居北,负责抵御蒲獾孙部的进攻;一部较多,居南,高力等精锐悉在,负责攻击苟丁阵,以图和戴展所部会合。

    兵马分好,贺浑豹子催促南阵的高力步卒,首先向苟丁阵发起突击。

    ……

    戴然立在中军望楼,看到了贺浑豹子部的突围,当即下令,命北府兵也开始进攻苟丁阵。

    北府军的阵中,顿时鼓声喧天,兵士们组成的方阵,如似盾墙槊林,向前移动。

    孙无极等将俱皆临前线压阵。

    ……

    当此生死关头,贺浑豹子把他的悍勇表现得淋漓尽致。

    他亲自率领甲骑,企图冲击苟丁阵的侧翼,但被苟丁部的骑兵截住,陷入混战。

    主阵的高力步卒,列出长方形的阵型,在贺浑聪、逯亮、支独奴等将的凶狠监督下,冒着箭雨,前进不退,穿过与苟丁部主阵间的长长距离,到了他们的阵前。

    逯亮、支独奴等身先士卒,越过沟渠,撞开苟丁阵前的阻碍,冲入苟丁部阵中。

    数千高力羯卒跟从於后,也杀入到了苟丁部阵中,与秦军展开肉搏。

    如前文所述,高力羯卒所用之矛和秦军、唐军所用的矛不同,他们仍还秉持着他们祖先,也即中亚羯人的传统,使用的矛比较短。这样的矛,在对抗骑兵的时候,不如丈八步槊,但在近战肉搏时,却要比秦军、唐军的步槊好用;兼之高力羯卒俱身高力壮,秦军的阻击因而甚是艰苦,然虽艰苦,这支秦军却是百战老卒,战场经验丰富,秦军的阵型还是牢牢地守住了。

    ……

    苟丁阵前后受到夹击,蒲獾孙催兵急斗。

    贺浑豹子的北阵数次险被攻陷。

    ……

    激战一个多时辰,日头升到中天,占满方圆十余里面积的整个战场上,战斗进入白热化。

    望楼上的戴展,命令挥动军旗。

    时刻在关注望楼的朱隽看到了戴展的这道命令,立刻率领本部兵士从侧边奔出参战。

    朱隽观战半晌,早就找准了进攻的方向,瞄着苟丁的将旗位置冲杀过去。

    秦军的预备队调将上来,试图把他们这支不到千人的部队给堵住。

    朱隽冲战最前。

    他身披重甲,挥铁槌而进,挡者披靡,势如破竹,很快就把秦军的这支预备队杀散。

    ……

    孙无极部中。

    已和孙无极失散的刘丰抹掉眼皮上的血水,远远地看到了这一幕,不禁赞道:“真壮士也!”

    数十个保持着建制的秦军兵士,组成三角形的进攻小阵,从边上杀来。

    刘丰怡然不惧,大喝一声,提刀迎上,四五北府吏卒紧从在他的身边,也跟着上去。

    此四五吏卒,或是刘丰诸弟、或是刘丰朋党。

    ……

    便如一根长矛,朱隽及其部的加入战团,搅动得整个战局发生了变化。

    苟丁将旗被迫移动,而随着苟丁将旗的移动,阻拦贺浑豹子部突围的秦军前阵开始出现骚乱。

    戴展抓住战机,不同颜色的军旗连连挥动,中军的鼓声大作,一边命令孙无极、朱隽等猛冲猛打,一边把己军的预备队悉数调出,压将上去。

    ……

    战至近暮,苟丁的阵型终於稳不住,被贺浑豹子部突破。

    贺浑豹子浑身浴血,领着拼死杀出来的数百骑兵、两三千的高力等步卒,与戴展部合拢。

    戴展并不恋战,既救出了贺浑豹子,即令各部且战且退。

    蒲獾孙、苟丁两阵之间,尚有数千的羯兵没有能杀出来,还在负隅顽抗,他俩无法调动主力追击戴展、贺浑豹子,只略了赶了一阵,入夜前后,两军脱离了接触。

    担心秦军会在消灭了那数千羯兵后,再来追击,戴震、贺浑豹子没有就地驻营,不顾夜色已至,又后撤出了将近二十里地,乃才做休整。

    检点伤亡,贺浑豹子部可用损失惨重形容,折损多半;戴震、孙无极、朱隽等部亦都伤亡甚大,估计秦军的伤亡应该也不会小。

    未再见蒲獾孙、苟丁部再追,次日,继续向南撤退。

    ……

    两天后,到了下邳县。

    谢崇等早已抵达。

    谢崇没在城里,在城外军营,戴展、孙无极、朱隽等领着贺浑豹子去谒见谢崇。

    帐中见到谢崇,贺浑豹子行了个军礼,说道:“末将拜见谢公!”

    谢崇披白狐裘,持白羽扇,闲散坐榻,从容说道:“我召君合攻彭城,君不从令,致使君为氐虏所困!若非我遣军援救,君今日可得活乎?”

    贺浑豹子羞愧不已。

    刘闲之左臂挂在胸前,右手按腰,挺身厉声,斥道:“既言拜见,缘何不拜?”

    也许是因惭愧,也许是因刘闲之的这声怒斥声音太大,当然更重要的原因,也许是因为自己的部曲在郯县此战中损失较大,贺浑豹子腿上一软,拜倒在地。

    其伏於在双臂间的脸孔,涨得通红,几可与刘闲之面色相较了。

    ……

    谢崇、贺浑豹子联兵攻徐州的这一仗,打到现下,算是告一段落。

    彭城虽然没能攻克,但是光复了下邳,临淮两郡,也算是不小的战功。

    接下来几天,谢崇占据主导,安排贺浑豹子、戴展等将分别驻守淮阴、睢陵、下邳等泗水两岸的诸个重镇,以抵挡秦军随后必然会有的南下反攻,保护下邳、临淮、广陵三郡。

    ……

    冬季春来。

    正月下旬,徐州战场,唐军和秦军陷入对峙状态,时常拉锯战於泗水两岸的消息到了金城。

    这道消息,自然还是桓蒙派人给莘迩送来的。

    随着此道消息同来的,还有桓蒙的一封书信。

    在书中,桓蒙再次提出了联手进攻蒲秦的事情,问莘迩考虑的怎样。

第九十九章 深思欲大打 群臣迎於郊

    却是莘迩、桓蒙不约而同地看到了幽州、徐州两场战端的开启,造成了关中、中原的相对空虚,从而出於不同的目的,莘迩是为了试图进一步地削弱蒲秦,以保证陇地的安稳,桓蒙是为了抗衡北府军,以保证他在江左的权威,而皆想到了趁机用兵蒲秦,又同时想到了对方这个盟友,故此,在同一个时间段里,都向对方送出了“约对方共攻蒲秦”的书信。

    只是相对来看,莘迩的行动似乎“稍微迟缓”一些。

    桓蒙的第二道书信已到,而对桓蒙第一道书信的回复,莘迩还没有写。

    看完桓蒙的这第二道来书,座上的张龟不觉露出笑容,说道:“明公,桓荆州等不及了。”

    莘迩指了指张龟还拿在手中的桓蒙来书,抚短髭而笑道:“北府兵虽未拔彭城,然取下了下邳、临淮两郡;泗水以南,大多俱被收复。

    “若我没有记差的话,这应当是迁鼎到今,江左伐徐的最大胜绩了吧?前年殷荡伐徐,铩羽而归,桓荆州强迫建康朝廷把之免官,黜为平民;此回谢崇却是大捷,赢的且是如日中天的秦虏,反过来看桓荆州,他则於去年丢了南阳,为秦虏败之,彼涨我消,他怎能不急?当前,他只有以更大的军功来维护他的权柄,……坐不住,并不奇怪。”

    张龟说道:“明公,那桓荆州的来书是不是可以回复他了?”

    “我前之所以没有立刻回复他的头道来书,等的就是徐州战场结果,现下结果已出,他的来书,我自是可以回复了。”

    张龟问道:“敢问明公,打算如何回复?”

    “长龄,你觉得两个月的时间,够不够战前的准备?”

    张龟讶然,说道:“两个月的准备?明公是想打一场大仗么?”

    之前几次对秦的作战,都没有说用整整两个月做战前准备的,顶多也就是准备个一个来月。

    莘迩收起笑容,显出深谋的神色,与张龟和陪坐在侧的高充说道:“长龄、君长,桓荆州和拓跋倍斤,一个是为稳固他在江左的权柄,一个是为保住自己在代北的地盘,这与此前咱们和他俩的几次分别联兵是不同的,……前几次,无关他俩的根本利益,这回不同了。

    “是以,我断定这场仗不打则以,只要开打,他俩一定都会全力以赴!那么,咱们是不是也就可以借此,打上一场大仗?”

    高充问出了关键的问题,问道:“明公想通过这场大仗,达成什么样的目的?”

    “我想达成两个目的。”

    高充问道:“敢问明公,哪两个目的?”

    “我打算此战,东、北两个战场一起开打。东边战场,拿下天水、略阳两郡,将陇山一线完全控制在我军之手!这样,咱们就能彻底改变我军目前在陇西郡以守为主的被动防御状态,化为攻守兼备的积极防御。北边战场,争取拿下上郡、西河两郡,或至少拿下西河郡,将朔方、西河、上郡北部连成一片,把黄河控制在我军手中。”

    高充问道:“黄河?”

    莘迩醒悟过来,说道:“便是河水。”

    黄河这个名称,由於河水中泥沙量的增多,现在已经出现,或称为“浊河”,但尚未普及。

    东边将陇山一线完全控制,化被动防御为积极防御。

    北边将黄河纳入控制,并通过打下西河郡来扩大朔方的纵深,以使朔方郡不再只是一块“飞地”,而自此可成一个“独立的战区”。

    这两个目标都可称为“宏图”。

    此两个“宏图”,莘迩这是第一次说出来,这段日子,他一直都在就此思考,——当然,他也不是独自一人思考,他虽然没有给张龟、高充说过,但与唐艾没少商量。

    听完莘迩的这番话,张龟、高充俱皆陷入思索。

    堂中安静了会儿。

    莘迩端起茶碗,喝了口酪浆,等待他两人思索完毕。

    张龟最先开口,说道:“明公,西河郡离代北不远,若是蒲茂与拓跋倍斤在代北掀起大战,那么张韶、李基所部,倒是有可能趁机夺占西河;但天水、略阳?”

    高充接腔,儒雅的脸上此时满是深深的担心,说道:“天水、略阳距咸阳只四百多里地,我军若是攻打天水、略阳,蒲茂必然会激烈反击,……明公,我军能打下来么?”

    “天水、略阳这一仗,会是很难打,我军甚至可能会打输。”

    高充问道:“既然如此,明公缘何还提出要打天水、略阳?”

    莘迩默然稍顷,说道:“因为此战,对我陇而言,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了。”

    高充说道:“最后的机会?”

    莘迩说道:“若不趁蒲秦打倍斤的时候,攻下天水、略阳,将陇山完全地占为我有,使陇山、渭水、黄河组连成型,成为我陇牢固的前线防御阵地,那么等蒲茂打完倍斤,腾出手来,再来攻我陇时,他一定会是雷霆万钧之势,咱们恐怕就挡不住了!”

    高充说道:“可是明公,上次蒲茂亲自统兵,最终他不仍是无功而返么?”

    “君长,这就好比是一个富人与一个穷人打架,穷人靠着拼命,打赢了一次;富人呢,他回到家去,把坏掉的刀、甲丢掉,重新买好的,再把伤治好,吃饱喝足,然后又来找这个穷人,这个穷人没钱换刀甲,没钱治伤,也没钱吃饱肚子,……君长,你说这第二次打架,谁会赢?”

    高充明白了莘迩的意思,说道:“富人会赢。”

    “退一步讲,就算这第二次打架,穷人还是靠着拼命,又打赢了,可第三次、第四次呢?穷人必定是会输的。君长、长龄,眼下的形势,虽然咱们上次打赢了蒲茂,看起来不错,可实际上,我陇实是已经到了危急存亡的时刻!如果咱们不趁着现在这个最后的机会,奋力一搏,那接下来,等待咱们的,只有、也只能是败亡一途了!”

    高充喃喃地再又说了一遍:“最后的机会。”

    “除掉这次,再不会有桓荆州、拓跋倍斤同时竭尽全力,分从南北,共击蒲秦的机会了!所以我说,这是咱们最后的机会。”

    高充、张龟再度陷入思考。

    过了会儿,张龟说道:“明公,如果这场仗要大打,那只靠明公的两府,恐怕是不够的。”

    “不错!这场仗,必须要有谷阴的支持,必须要动用全陇之力。”

    张龟说道:“大王会同意么?”

    “我打算回谷阴一趟,谒见大王。”莘迩顿了下,补充一句,算是回答张龟适才的问题,说道:“等我见过大王,定了大打此事,我就回书桓荆州,与他相约起兵的时间!”

    张龟、高充被莘迩说服。

    两人认可了莘迩的判断,和莘迩达成了共识,下定决心要打一场大仗。

    ……

    从堂中辞出。

    张龟叹道:“居安思危,明公是也!”

    高中抚须,赞佩地说道:“幸亏我陇有明公支撑大局,要不然,在北地已为蒲茂尽得之现下,我陇恐怕早就灭国了!”

    两人议论且不必多说。

    虽说决定要去谷阴,亲自说服令狐乐,但却不能说走就走。

    有两件事须得先办。

    一件是先派人去谷阴,传报下莘迩打算要去,及把决意对蒲秦大举用兵此事提前告知令狐乐,给他个考虑的时间。

    一件是须得再见一下唐艾。

    莘迩便一边派人去往谷阴,一边把唐艾从秦州召来。

    大打一仗,本就是莘迩与唐艾经过多次讨论后得出的结论,唐艾对此自然不会反对。唐艾到后,两人又商量了些细节。然后,留张龟、高充负责两府诸务,又叮嘱了下河州刺史羊馥、河州郎将府府主张道岳,叫他两人预先开始做备战之准备。

    一切安排妥当,便於这日,莘迩启程,前往谷阴。

    唐艾、张龟、高充、羊馥、张道岳等俱来送行。

    令狐妍本是想跟莘迩一起去的,但莘迩没答应。

    莘迩对她说:“我此去谷阴是为要紧的军事,说服大王,我就回来,不会在谷阴多留。你又何必跟我同行,路上瞎折腾?”令狐妍也就息了这个念头。

    ……

    离开金城县,渡过湟水,一路北上。

    数日后,到了谷阴。

    张浑、曹斐、羊髦、黄荣、孙衍、陈荪等等谷阴朝中的文武大臣都在城郊相迎,三省六部、京畿戍军的中高级官吏大多也在迎候之列。

    文官穿着青色的春季官袍,武将身着红色的褶袴戎装,青、红两色列道上左右,放眼看去,乌压压一片,不下一二百人。加上从吏、辎车、坐骑,把道边的野地也占得满满堂堂。

    莘迩不喜乘车,出行时,一向是能骑马就骑马,这次仍然骑马。

    坐於神骏的西域龙马之上,居高临下,他一眼在人群中看到了氾丹。

    下马来,走到近前,与张浑等人见礼过后。

    分开人群,莘迩来到氾丹身前,不由分说,一把握住了他的手,笑道:“朱石,许久未见,极是想念!我给你写了好几封信,你为何都不给我回?”

第一百章 入宫见大王 此仗孤亲征

    氾丹挣开莘迩的手,把自己的手在衣袍上擦了擦,说道:“国事繁忙,哪里有余暇顾及私事?在下怠慢之处,尚请将军勿怪!”

    莘迩笑道:“不怪,不怪。”顾视左右张浑等人,笑点氾丹,说道,“忧国忧民,唯朱石也。”

    却随从张浑等迎接莘迩的百余中低级官吏,见到这一幕,少不了各生心思。

    有人摇头晃脑,低声说道:“氾公三番五次的,在朝会上攻讦征西,却征西非但不怒,今日见到氾公,反而这般礼重!征西说氾公忧国忧民,我看征西才是礼贤下士,以国事为重。”

    吏员们的小声议论,氾丹自是听不到耳中。

    他不理会莘迩的“阴阳怪气”,板着脸说道:“大王在宫中正在等候将军,将军这就请随我入宫,勿使大王久候。”

    莘迩“哦”了声,说道:“大王在宫中等我?”

    氾丹正色说道:“将军来朝是大事,大王难道还会等到明天再召见将军么?”

    攻秦此事,现尚未公开,只限於小范围内的重臣知晓。

    故此氾丹用词含糊,只说“将军来朝”,不提攻秦。

    莘迩笑道:“对,对,朱石兄,你说得对!好,我现在就随你进宫去见大王。”

    侧过身来,请张浑等人先行。

    张浑等哪里肯走在莘迩前头?俱皆请他先行。

    众人推辞相让之际,氾丹当仁不让,一甩袖子,上了自己的坐车,便命车驰行,当先往谷阴县城行去。莘迩与羊髦等相顾一笑,就上车的上车,骑马的骑马,随於其后,亦往城中。

    曹斐策马,赶到莘迩马边,大声笑道:“幼著,今晚不说了,大王已在宫中设宴为你洗尘,明晚!明晚你来我家,咱俩痛饮几杯。白纯新送我了几个龟兹美女,其中有个还是他龟兹的宗女,个个年轻貌美、能歌善舞,那西域舞蹈,小娘们穿着紧身的薄纱,抬臂踮足、挺胸翘臀地跳起来,啧啧,你是行家,无须我说,自知那**滋味。”翘起大拇指,说道,“简直是好极了、好极了!”放低声音,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他娘的!”

    前后反差太大,莘迩惊讶地扭脸看他。

    曹斐压低声音,状似凶狠地盯着前头的氾丹坐车,说道:“不知你听说了没有?幼著,你提请攻秦这事儿,氾丹这狗日的最为反对!从你的来书到宫中,这几天,氾丹私下里求见大王三四次了!”忧心忡忡,说道,“大王年少,不懂事,也不知会不会被氾丹给糊弄住!”

    “我若伐秦,你是什么想法?”

    曹斐挺起胸脯,大声说道:“末将愿为将军前驱!”

    这话声音太大,引起了边上、后头诸人的注意。

    莘迩蹙眉,说道:“你小点声。”

    曹斐重新放低声音,连声答道:“是,是。”小声地重复一遍,“末将愿为将军马前驱!”

    “张公等都不反对,朱石再是反对,无用矣。我这次来谷阴,就是要亲自说服大王的!”莘迩转开话题,问曹斐,“白纯送你龟兹美女作甚?还把他宗女也送你一个,必有所求吧?”

    曹斐不以为意地说道:“他想回龟兹。嘿嘿,却送美女给我,幼著,你说他这不是找错人了么?我又不管政事,莫说送宗女给我,便把他阿母送我,我也替他说不上话啊!”

    “那你?”

    曹斐笑道:“美女笑纳,还龟兹这事儿嘛,叫他另请高明。”

    ……

    谷阴的士民听说了“数败强秦”的征西将军莘迩回来谷阴,五城百姓都跑出来看。

    城门口人山人海。

    入到四时宫所在的中城,街上观者如堵。

    虽有兵士在街上维持秩序,但百姓们窃窃私语的声音,嗡嗡地汇成一股,却是不免会被听到。

    莘迩示意魏述,说道:“去瞧瞧百姓们在说什么。”

    魏述遣人打探,不多时,追上莘迩,禀报说道:“县民们都在说,定西能有今日,不仅外抗强虏,使氐虏数攻犯我陇皆无功,并且我陇士民安居乐业,悉将军之功也。”

    莘迩听到汇报,没什么喜色,相反神情凝重。

    曹斐问道:“幼著,士民交口称颂,你怎么没点喜色,这么严肃作甚?”

    “士民错爱,这般寄期待於我,使我越发战战兢兢,不敢稍有轻忽!”

    这话传到一干迎接莘迩的吏员群中,赞颂莘迩的话,自是更加得多了。

    ……

    到了四时宫,众人下马、下车,步行入内。

    来至殿上,令狐乐果是在等。

    莘迩等行礼罢了。

    令狐乐请莘迩落座,张浑等群臣侍立两侧。

    令狐乐冠冕服衮,长相虽是年轻,观之已有些威仪。

    目光落到莘迩身上,看着戎装在身,英气勃发,年在三旬,正当盛年的莘迩。

    令狐乐眼中透出复杂的情绪。

    平静地迎对令狐乐的视线,莘迩微微含笑,向他点了点头。

    令狐乐收回目光,沉吟了下,说道:“将军前时来书,孤已收到。将军欲於此际大举攻秦虏,这的确是个机会,可是却不知将军对此战,胜算多少?”

    “请容我先为大王比较敌我兵力。”

    “将军请说。”

    莘迩从容不迫,说道:“徐州那边,北府兵、贺浑豹子现正与蒲獾孙等部对峙。按桓荆州的情报,北府、豹子牵制住了蒲茂三万左右的兵马。

    “慕容炎虽然兵败,闻之窜逃入了高句丽,苟雄屠辽东等郡后,已率兵还蓟县,但蒲茂将要对倍斤用兵,倍斤号称控弦十万,此攻代北之秦兵,少说也得五六万之数!

    “秦虏可用之兵,总计约四十万,再扣除掉镇戍新得诸州的必须之兵马,也就是说,代北那一场仗开打以后,蒲茂手上能调动的部队,至多还剩二十万人,或者不到二十万。”

    令狐乐说道:“但是我陇能用之兵,倾国之力,也就五万步骑啊。”

    “桓荆州攻南阳,能出兵三四万,多亦可达五万。”

    令狐乐说道:“这么对比下来,秦虏的兵力仍是占优啊。”

    “不错,仍是占优,但大王,占优已经有限了。请容我再为大王比较另一点。”

    令狐乐问道:“哪一点?”

    “便是人和。崔瀚叛逃我陇,秦虏伪朝,现下胡、唐相争愈演愈烈,十分不稳;反观我陇,上下齐心!大王,这一点对我陇可是大大有利的!”

    令狐乐是知道崔瀚逃来陇地此事的,他给莘迩去过书,希望崔瀚能来一趟谷阴。莘迩倒是没有拒绝令狐乐的意思,但崔瀚出於某种考虑,不愿意来,这事儿最后也就罢了。

    “秦虏伪朝胡、唐相争。”

    莘迩说道:“大王,朝中不稳,军心就不能稳,其兵虽众,何畏之有?”

    令狐乐迟疑稍顷,说道:“将军,秦虏总共的能用之兵,只怕不止四十万吧?”

    “如果加上慕容、贺浑等的降卒,不止四十万。然而大王,还是我刚刚的那句话,虏朝现下内斗渐酣,军心不稳,就是蒲洛孤等部,军心恐怕都不稳当,况乎降卒?这些降卒所部,在我看来,非但不足虑,只要咱们进战顺利,说不定还可为我所用!”

    自接到莘迩的来书之后,令狐乐已经反反复复地考虑过好多次,其实心中已有决断。

    这时听完莘迩从兵力、人和这两方面做的分析,他下了最终的决心。

    令狐乐问道:“将军打算何时出兵?”

    莘迩说道:“待秦虏攻代北此战打响,便即出兵!”

    “秦虏攻代北此战,何时会打响?”

    “这是一场大战,再则代北在秦虏的最北疆,故此根据现下的情报,蒲茂还在进行民夫的征调、粮秣的运输以及部队的调遣,等他做好各项的战前预备,估计会到二三月间。亦即,早则三月,迟则四月,秦虏攻代北此战,就会打响。”

    令狐乐下王座,站起身来,按住悬於玉带上的佩剑,说道:“那就等到三四月间,攻秦虏!”

    莘迩原本以为,还需要费些口舌来说服令狐乐。

    却是没有想到令狐乐这么干脆利索的就答应了。

    这倒是让莘迩微微愕然。

    氾丹神色大变,出列想要谏止。

    令狐乐不给他机会,与莘迩说道:“孤已安排下宴席,为将军洗尘。将军,这就请入宴罢。”

    ……

    莘迩到谷阴时,已近傍晚,再到宫中,再说了这么会儿话,这会儿已经入夜。

    酒宴布置在不远处的个小殿里。

    诸臣随着令狐乐、莘迩移步过去,坐榻未久,丝竹乐起,各色佳肴由宫女们鱼贯捧上,令狐乐举杯,亲敬莘迩。曹斐等人活跃气氛,不多时,酒宴热烈起来。

    令狐乐略饮两杯,起身更衣。

    陈不才随从伺候。

    转出到殿后,陈不才面色顿变,焦急地说道:“大王,怎么同意了征西的伐秦虏之请?”

    却是陈不才一直都在建议令狐乐,不要同意莘迩的大举伐秦的请求。

    他的理由是,如果同意莘迩的话,一旦打败,那么定西的实力就将会受到严重的损害,而如果打赢,则会使莘迩的在陇地的威望更高,总之,对令狐乐都是不利的。

    令狐乐步至窗前,举头望初春的夜空,料峭的风扑面觉寒,那一勾弦月挂在天边,散射冷冷的清辉,他负手望之良久,说道:“此伐氐虏,孤会亲征!”

    ……

    毕竟令狐乐和莘迩的关系於今微妙,宴席没有持续太久就散了。

    莘迩离宫,马蹄的的,踏着月色回到家里。

    却有一人,正在他家中等他。

第一百零一章 备战保密难 散谣令蒲闻

    “你怎么从宫里出来了?”莘迩惊讶说道。

    在家等他之人,着青色襦裙,亭亭玉立,眉眼如画,乃是满愿。

    满愿敛裙下拜,回答说道:“太后令小婢来,请将军明天入宫。”

    听得是这件事,莘迩放下了心,一边脱去大氅,给魏述拿去,一边请她起身,说道:“我又不是明天便走,又何必今晚就传懿旨?”

    这话满愿没法回答。

    她想道:“那还不是因为太后已经几个月没有见你,很想你,所以才叫我今天就来传旨么?”

    满愿来时,尚未入夜。这会儿夜色虽然未深,也已二更天,宫门早就关了,她肯定是回不去宫中了。莘迩问她,说道:“要不今晚,你在我这里住上一夜?”

    来之前,左氏的吩咐浮上满愿脑海。

    左氏说,莘迩此次来都,未带妻妾,他谷阴的旧宅里,现下没几个可用的奴仆,身边少个细心的人服侍,传过懿旨后,令她不要急着回宫,暂留在莘迩家中就是。

    想到此处,满愿俏脸酡红,低低应了声:“是。”

    她心道,“太后对将军真是温柔体贴!”却又不免一股说不来的滋味升起,她又想道,“然也不知太后与将军最终会是何如?会如将军向太后承诺的那样,结为夫妻么?”左氏善良,对宫女很好,满愿很希望左氏能够得到幸福。

    虽然可能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既然为人,每个人亦都是有自己的好恶,自己的喜怒哀乐;只不过,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感情,通常不会被上位者们在意、或所知罢了。

    幸而莘迩不是这样的人。

    是夜,再一次的温存体验,如似庭中月下流溢的早春花香,使满愿果然如其名,心满意足。

    翌日。

    恭送莘迩去往前院之后,满愿暗下决心:“一定要帮太后和将军达成心愿!”

    ……

    羊髦、黄荣、孙衍、傅乔、曹斐等在前院堂中等未太久,莘迩来到。

    迎了莘迩入堂,待莘迩坐入主榻,诸人分别落座。

    曹斐佩服地说道:“幼著,厉害!”

    “啊?”

    曹斐说道:“氾丹那狗东西,几次私下求见大王,我一直担心,可别叫大王被他给糊弄住了!却哪知还是幼著你厉害,只与大王见了一面,短短半个时辰,就说服了大王出兵!”

    “大王我还是了解的,大王尽管还年轻,但自有雄图在胸,王者之姿已然备矣。”

    曹斐点了点头,说道:“是,是。当年你我随着先王落难猪野泽时,老傅咱们几个中,就已数你,最为大王亲近!对大王,你当然是比我了解。”问道,“幼著,大王已经同意出兵,那咱们下边是不是可以开始着手预备了?”

    莘迩笑问羊髦、黄荣等,说道:“卿等何意?”

    尽管莘迩去到金城后,羊髦、黄荣等和他这是第一次重见,但彼此无有丁点的隔阂之感。

    一则,羊髦、黄荣等已经是牢牢地绑在了莘迩这条船上,与莘迩早已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二者,见面虽少,互相的信件却是来往不断,频繁时,一个月能互相通信四五封。故此,这回重见,大家是既无虚礼,也无客套,与往常一样。

    不过话说回来,毕竟是年余未见,重逢相见,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变化的。

    最大的变化就是羊髦蓄起了须。

    胡须虽还没蓄长,然亦非以前剃面傅粉的时髦士人模样,多了几分沉稳,他说道:“明公,大王已然同意出兵,现下便开始着手预备不难,却是如何保密,这点才难。”

    曹斐拍了拍额头,说道:“对!秦虏现在还没与拓跋倍斤开打,万一被蒲茂知晓了咱们在积极备战,说不定就会出现咱们不乐见的变化!……羊监所言甚是,必须注意保密!”

    黄荣耐心地等曹斐说完这通废话,接着羊髦的话,说道:“明公,按照明公的计划,此次讨伐秦虏一战,将会是一场大仗,那么无论是粮秣的筹集、兵马的调动、府兵的动员,还是民夫的征召,种种战前的预备,一旦做起来,规模、动静都不会小,而蒲秦在我陇颇有细作,因此,要想不被蒲茂获知,荣以为,基本是不可能的。

    “是以,荣之愚见,要想保密,只有两个办法。”

    莘迩问道:“哪两个办法?”

    黄荣说道:“尽量晚一点着手准备,此其一也。”

    曹斐打断了他,抚须笑道:“侍中大概是不懂兵事,这么大的仗,最少需要两个月的准备。现下已是正月,再等令旨下达到各个州郡,也就是,地方上的准备最快也得到二月才能开始。二月、三月,两个月的时间将将够完成备战,如何还能行侍中之此策,晚点着手?”问黄荣,说道,“侍中的第二个办法是什么?”

    黄荣说道:“迷惑蒲茂,让他误以为我国内的备战不是为了打他。此其二也。”

    曹斐问道:“怎么迷惑?”

    黄荣对莘迩说道:“蒲茂灭了伪魏后,吐谷浑鲜卑就向蒲茂称臣,其酋率牵罴甚有野心,近年来,趁我陇抗衡氐虏的机会,或北扰我河州南界,或东侵我阴平郡;上次蒲茂犯我秦州之时,牵罴亦有遣兵,寇掠我大夏、湟河等郡。

    “……明公,荣之愚见,是不是可以用讨伐牵罴为迷惑?”

    如前文所述,吐谷浑鲜卑和慕容鲜卑本是一部,因为胡人部落在“唐化转型”期间,通常可见的“庶长子之窘困处境”此个缘由,——他们大多不得继承酋率的位置,同时还会被继位的嫡子猜忌,所以和陇州本与拓跋鲜卑是为一部的秃发鲜卑部的祖先一样,吐谷浑鲜卑的祖先吐谷浑也率部众离开了祖地,远走高飞,另谋出路,而时断时续的、先后总共北徙了数千里,到得陇州南边的这块区域,即莘迩原本时空后世之青海地界,定居下来。

    起初,吐谷浑的力量很弱小,但经过数代的发展,於今俨然已成这块地域的霸主。

    实力增强,吐谷浑鲜卑的野心也就增大,因是,如黄荣所言,这个吐谷浑鲜卑,的确是已成陇地一个不容忽视的外患。他们的触角已经渗入到河州南界、阴平西界。莘迩头次率兵奇袭进犯阴平秦军,翻越岷山的时候,就做好了和吐谷浑鲜卑部众碰上,打上一仗的准备。

    曹斐说道:“讨伐牵罴?”

    “不错。”

    曹斐想了会儿,说道:“问题是,一个牵罴,就算讨伐他,需要我陇倾举国之力,全国上下一起动员么?蒲茂会信么?”摇头说道,“侍中此策,只怕欲盖弥彰,适得其反。”

    “也许会信,也许不会信,但是除此以外,曹将军还有什么别的良策么?”

    曹斐说道:“我若有良策,早就说了!”

    黄荣看向莘迩,说道:“敢问明公,不知明公以为荣此愚见,可以用么?”

    ……

    莘迩没有直接回答黄荣,而是与曹斐说道:“老曹,你昨天对我说,白纯想还龟兹。”

    曹斐摸着胡须,笑道:“是啊。不过幼著,我不是也已经告诉你了么?他还龟兹这事儿,我无能为力,已给他讲了,叫他另寻高明。”

    莘迩说道:“老曹,你不妨答应他。”

    曹斐愣了愣,说道:“答应他?”

    莘迩转目羊髦,说道:“士道,宋闳等在龟兹的现况怎样?”

    这个问题来的似乎毫无根由,但羊髦闻得此言,却是若有所思。

    他捉起放在膝上的羽扇,摇了一摇,说道:“宋氏自到龟兹后,因明公之令,甚得龟兹王室礼遇,沙州刺史杜亚对他们也很照顾,逢年过节,常有馈赠,并经常问候宋闳。宋闳在龟兹还好,闭门不出,少见外客,然髦闻之,其族子弟却颇多怨望者也。”

    两句不搭边的话说完,莘迩接着悠然说道:“我打算明天就回金城。”

    曹斐说道:“明日就回?”殷勤说道,“幼著,你难得回来谷阴一趟,何不多住些日?我都安排好了,今晚给你洗尘,明天咱们射猎去!”

    莘迩笑道:“射猎何时都行,明天我却是非走不可。”与羊髦、黄荣、傅乔等说道,“等我离了谷阴,你们就散播消息,说我是负气而走的!就说我和大王商量攻秦虏此事,大王执意不肯,……不肯的原因么?你们随便发挥。故此我一怒之下,就忿然还金城而去。”

    曹斐茫然不解莘迩之意,说道:“幼著,干嘛要散播这些谣言?”

    黄荣约略听明白了,说道:“明公叫我等散播这些谣言,自是给蒲茂听的!”

    “外间近年,不少别有用心之辈,乱传我与大王不和,此讯蒲茂定知;如此,再闻大王不肯同意用兵攻他,我和大王遂一拍两散,忿还金城,他想来应是不会起疑。”

    曹斐更是迷茫,说道:“然后呢?幼著,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命令白纯,叫他回到龟兹后,便重用宋闳及宋氏子弟,然后和鄯善等国国主募兵,对外宣言,他有大王密旨,要起兵讨伐於我。”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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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室偏安江南,六夷入侵争霸。海内鼎沸,群雄并起。鹿即谁手,需看谁才能脱颖而出,得到天命。即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即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即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