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即鹿TXT下载即鹿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即鹿全文阅读

作者:赵子曰     即鹿txt下载     即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二章 打到咸阳去 三州齐备战

    曹斐目瞪口呆,猛地一拍案几,说道:“妙计!幼著,你怎么想到的这个办法?此计如成,不仅我陇各州备战,蒲茂不会疑心,甚至天水等郡的秦虏守备也会松懈!好计、好计!”惯例翘起大拇指,赞不绝口,说道,“好极了,好极了!”

    黄荣心服口服,说道:“明公此策,胜荣愚策百倍!”

    莘迩的这条计策,确实比黄荣的要好。

    如能得成,使蒲茂对定西的备战目的做出误判事小,关键是,还能够让蒲茂误以为定西也许将要发生内斗,使他对陇地这边的防备可能会掉以轻心才是重要。

    “士道,卿以为我此策可行么?”

    羊髦摇扇笑道:“孟朗未死,或不可行;今秦虏当国者,仇畏也,为清除孟朗余党及打压秦虏伪朝中的新进华士,他急需军功,以竖其威望,博蒲茂深信,故急於灭拓跋倍斤,以媲美孟朗佐蒲茂灭伪魏之功,俗语云‘利令智昏’,他必定是会中明公此计,是会相信这是真的。明公此策,可行也!”

    “老傅,你怎么半晌不说话?”

    傅乔本人有才学,加上莘迩时不时的把自己“写”的些诗词托名是他所作,他现如今的名声,当真是连远在江左的众多名士都通过桓蒙已知,不仅声名远播,在谷阴、在陇地现也是一时无两,已是当之无愧的谷阴文林、清谈圈的领袖。

    名声尽管越来越大,傅乔却是有苦难言。

    那些诗词,压根不是他写的,和他不是一个风格的,特别有些诗,莘迩只说了一句两句,便有人向他求要全诗,他哪里找去?只好百般推脱。搞到现在,有的文坛聚会,他都不敢去了,——倒是无心插柳,他“不慕虚名、洁身自好”的美名反因此扬起。

    今日来见莘迩,傅乔鼓足勇气,想央求莘迩不要再“推名於他”了,然一见到莘迩,尽管观如尔雅君子,他只觉霸气外露,好容易鼓起的勇气顿就烟消云散。

    听到莘迩闻他,傅乔愁眉苦脸,说道:“乔虽不通军事,但明公此策诚然上佳!”

    “你是谷阴舆论的领袖,散播谣言此事,主要就靠你了!”

    傅乔说道:“大王若是闻之,会不会?”

    “这个你不必担心,我下午会再入宫谒见大王,提前将此计说与他知。”

    傅乔说道:“乔必尽心尽力,为明公办好此事。”

    莘迩环顾众人,说道:“待我还到金城后,舆论就可散播,白纯便可归龟兹,诸项备战随之就全面铺开!”顿了下,交代羊髦、孙衍、黄荣,说道,“备战的同时,新政不可偏废,尤其均田制,才落实未久,要注意稳固;景桓,府兵这块儿,你亲自巡视、检查。”

    羊髦、孙衍、黄荣应诺。

    莘迩看向曹斐,说道:“老曹。”

    曹斐挺胸说道:“幼著,有何吩咐?”

    莘迩说道:“你帐下的太马等精锐,要参与此战,你也要早做预备。”

    曹斐大声应诺。

    ……

    陇地的军事力量主要由两大部分构成。

    一个大部分是各州郡的州郡兵、诸胡的部落兵,以及现在已经形成规模的府兵;此外,还可以加上西域诸国的部队。

    这个大部分,便是即将展开的备战工作中的重点备战目标。

    一个大部分是常备的主力部队,这个大部分又主要由三部分组成,一部分是莘迩部,一部分是京畿戍卫军,一部分是麴爽部,——京畿戍卫军的成分稍微复杂,曹斐是名义上的主将,但其中不止有他的嫡系,也有一些麴爽的故吏,还有令狐乐即位后安插进去的将校。

    莘迩、曹斐两部兵马不必说,肯定不会耽误出兵,至於京畿戍卫军的其它成分和麴爽部,只要有令狐乐的令旨下到,他们料来也是不会影响到用兵的。

    且不必多说。

    ……

    这天下午,莘迩再次进宫,面见令狐乐。

    昨天是在四时宫见到的令狐乐,今天令狐乐未去四时宫,因是在灵钧台见的。

    莘迩把他“故作不和,引导蒲茂误判”的计策说与了令狐乐。

    令狐乐自无异议。

    见罢令狐乐,左氏的宫女梵境传旨,托以说令狐婉婚事为由,召莘迩相见。

    令狐乐听得左氏要与莘迩商量令狐婉的婚事,蹙起眉头,说道:“麴爽前日又上表朝中,请求及早给他儿子和菩提心完婚。孤的意思是菩提心的年纪小是小了点,可十一二岁成婚者亦不乏见,便完婚就是。母后不舍得。将军,你帮孤劝一劝孤的母后,允了麴爽吧。”

    尽管麴爽之子和令狐婉,说来还是因为莘迩,才定的婚,但时势变易,莘迩现在是不赞成给他俩完婚的,令狐乐对此不是不知,但他赞成,所以还是对莘迩这么说了。

    莘迩知道“商量令狐婉婚事”云云,只是左氏见他的一个由头罢了,但还是秉持态度,说道:“大王,现在最重要的是攻伐秦虏此事,别的事,我以为都可以暂时推后。”

    令狐乐无奈说道:“好吧。”瞧了眼等待莘迩的梵境,说道,“你去见太后吧,不要让太后久等。”

    “是。大王,那我明天就回金城了。”

    令狐乐点了点头,说道:“好。”

    目送莘迩出到殿外,令狐乐命令侍立边上的陈不才,说道:“跟孤去演武堂。”

    演武堂是令狐乐继位后,在寝宫灵钧台附近兴建的一个建筑。

    因为近,也没乘车,令狐乐骑马出宫,来到演武堂。

    名之为“堂”,占地甚广,高高的围墙内,圈了个大院子。

    正有百十和令狐乐年岁相仿的唐胡各族的青少年披甲持槊,在院中演练阵法,鼓声阵阵,喊杀震耳。看见令狐乐、陈不才等进来,这百十甲士没有停下,仍是继续演练。

    “小宝,孤的这些勇士,在孤尚未亲政前就跟着孤了!操练至今,已数年矣!比之上次在金城所见的征西帐下精锐,何如?”令狐乐看了会儿,问陈不才。

    “这些勇士都是大王亲手操练出来的,自然骁勇。”

    令狐乐说道:“你说实话!”

    “见大王驾临,而彼等犹依军令演练,足可见军纪之森严。臣闻之,治军之要,首先就是军纪。如此军纪严明,当然是一等一的精卒!”

    令狐乐说道:“孤问你的是,比之征西帐下精锐何如?”

    “一点也不比征西帐下的精锐差!”

    令狐乐年轻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旋即略微惋惜,他目不转睛地又看了会儿甲士们的操练,说道:“你给孤传令:借此次征伐秦虏的机会,孤要组建一支新军,将会用他们做这支新军的各级军官;等战事打起来后,只要他们立下功劳,孤不吝擢迁、赏赐!”

    “大王要组建新军?”

    “孤听说伪魏亡前,有侍御郎,蒲茂有羽林郎,孤欲效仿之,也组建一支这样的部队!名之为虎贲郎!”令狐乐眼中透出勇敢和憧憬的神采,说道,“孤要带着他们打到咸阳去!”

    ……

    左氏的万寿宫离令狐乐接见莘迩的殿宇颇远。

    差不多穿过了大半个灵钧台,莘迩才到了万寿宫外。

    正月天气,尚甚寒冷,然宫中生着火龙,暖和如春。

    莘迩拜倒宫门口,说道:“臣莘迩,拜见太后。”

    “将军请起,外头冷,请来宫内叙话。”

    真是几个月不见,莘迩也很想左氏,只听到她柔柔的声音,心头已是一荡。

    入进宫中,华美的垂幕后头,左氏转出,笑吟吟看着莘迩。

    莘迩迫不及待地往左氏看去,见她蝉鬓如云,额施花黄,美目红唇,白皙的脖颈上,饰以玛瑙、珍珠等宝物合成的璎珞,衬得肤越莹洁,未著衮袍,穿了带有胡风的衣裙,上俭下丰,窄袖紧身,彩带束腰,而下裳宽大,足着五朵履,履头制成五瓣,形似朵云,高翘翻卷,露出裙外,行走间,如似云端,又顾盼生辉,步步生莲。

    情不自禁,莘迩再次下拜,说道:“臣莘迩拜见太后!”

    左氏奇怪说道:“阿瓜,你怎么又下拜?”

    “回太后的话,适才在宫门口,臣之拜,是拜太后。”

    左氏好奇问道:“那这次呢?”

    “臣此拜,是拜天人。”

    好在宫中无有外人,只有梵境一个,却梵境的偷笑,也叫左氏娇颜飞红。

    左氏又羞又喜,说道:“你快起来吧!”

    莘迩起身,拍打了下衣上的灰尘,恭候左氏落座之后,自也坐入榻上。

    左氏说道:“阿瓜,梵境刚才对我说,你明天就回金城?”

    “是啊,太后。臣此回来谷阴,为的是攻秦虏这件事……”莘迩把他为何明天就要走的缘故,如实地告诉了左氏。

    左氏听完,担心地说道:“阿瓜,你的这个计策能够得行么?”

    “臣有七八分的把握。”

    左氏也正想问问莘迩攻蒲秦这件事,就说道:“阿瓜,秦虏自灭伪魏、贺浑以后,北地几为其尽据,现下颇盛,前次蒲茂打我秦州,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他击退,去年咱们陇地又生了蝗灾,却不该是,……如果蒲茂果然要打拓跋倍斤的话,却不该是趁这个难得的机会,咱们恢复下民力、国力么?为何要主动讨伐它?”

    “太后,缘故有二。如果现在不讨伐秦虏,等蒲茂消灭掉了倍斤,他转过头来,再来打我陇,咱们就算再恢复民力,我陇断然也非是其敌,这是一个缘故;冀、豫、并、幽、徐等地,蒲茂乃是新得,民心还没归附,所以,咱们才正得趁此时机讨伐他才行,否则,等到北地民心既定,百姓思安,再伐之,就难之又难了,这是第二个缘故。”

    左氏偏着螓首,认真的思考了会儿,说道:“阿瓜,你说得对!”问道,“那此回伐秦,咱们能打赢么?”

    莘迩默然稍顷,诚实地回答说道:“事关自身的根本利益,倍斤、桓蒙应当都会尽全力,战事一启,估计谢崇也会寻找战机,进攻徐州,倍斤在北、桓蒙在南、我陇在西、谢崇在东,四方合力,兼以秦虏伪朝中而今华、胡政争,……太后,败,必是不会的,或许臣想要达成的战略欲图,还是会有点难,天水、略阳也许不那么容易打下来,但至少,是可以达成削弱蒲秦之目的!蒲秦现已成庞然大物,要想速亡它,大概不太可能,然这次削弱些,下次再削弱些,总有敌我实力发生转变,我陇强过它的时候!”

    “阿瓜,我相信你,定然会有那个时候的!”左氏眼波如水,深情脉脉。

    莘迩心思荡漾,目光大胆,侵略如火。

    春日明亮,苑中花香。

    ……

    第二天一早,莘迩怀藏左氏送他的璎珞,还金城。

    谣言渐渐而起,白纯还龟兹,令狐乐备战、组建新军虎贲郎的令旨下到各郡。

    整个陇地的三州动了起来。

    回到金城的莘迩,亦开始紧张进行战前预备。

第一章 高高吴山巅 桓蒙誓师伐

    暮春三月。

    雨水淅淅沥沥,宛若轻雾,笼罩远近青山。

    遥闻猿啸,时传鸟鸣,那声音好像也被雨淋湿,与林野之气混在一起,使人心旷神怡。吴山山巅,松树掩映中,一个挽髻布衣的道士立在茅屋檐下观雨。

    忽然心血来潮,他取出蓍草,便於屋边的石台上,卜了一卦。

    卦象显出,这道士拿起拂尘,细看沉吟。

    不远处,逗栏中两鹤玩耍的道童飞奔过来,翘起脚,将手中的淡白油纸伞给这道士遮在头上,说道:“师傅,下着雨呢,你怎么不避避呀!”

    道士没有说话。

    道童瞧见了石台上的卦象,说道:“你在卜卦啊!师傅。这是……”

    他认出了是坤卦,正在找卦中变爻。

    道士已说出了此卦的卦象,说道:“这是坤卦之上六。”

    道童刚背会了六十四卦的爻辞,脱口而出,说出了此卦象的爻辞:“龙战於野,其血玄黄。”

    道士点了点头,见他打伞吃力,就把伞接住,自打起来,另一手上的拂尘朝道童的垂髫上拂了一拂,夸赞他说道:“好!记得不错!今晚给你加碗饭!”

    那道童欢喜不已,说道:“谢谢师傅!”仰头问道士,说道,“师傅,这一卦算的是什么?”

    道士沉默了会儿,视线离开蓍草,转望远处群峰,继而看向脚下这块约数十丈方圆平台前头的悬崖,悬崖间浮云缥缈,透过浮云,隐约可见对面下边的层峦叠嶂,沟壑泉林。

    这块位置选得极好,却是如在天上,俯仰之间,仿佛星辰可捉,人间尽在足下。

    这道士说道:“为师此卦,算的是天命。”

    “天命?师傅,天命为何会卜得此卦?”

    道士问道:“此卦是何意也?你还记得么?”

    “当然记得啦,师傅!”这道童摇头晃脑,学道士教他时的模样和语气,说道,“坤者,阴也,从初六,到上六,坤演至此,已是阴极,阴极而阳来与战,故龙战於野;玄黄者,天为玄、地为黄,阴阳混战,於是导致天地混杂,乾坤莫辨。”

    “你既记得此卦象之意,怎么还问为师为何会卜得此卦?”

    道童说道:“师傅,你算的不是天命么?天命不该是明明确确,清清楚楚的么?却为何卜得此卦?乾坤莫辨,不就是君臣不分,天命无主么?这怎么可能!师傅此前也是算过天命的,那几卦虽彼此矛盾,或在秦,或在唐,可至少都是挺明白的啊!”

    “人事在变,天命自然也在变。”

    道童听不懂,说道:“师傅,这话是什么意思?”

    “龙战於野,其血玄黄。”道士这次没有回答道童的问题,又转向云下的沟壑泉林,极目眺之,而雨落无涯,层峦叠嶂亦不见尽头,他目光深邃,如似穿过云朵、穿过山林、落到了广阔的关中大地上,又展开来,更加辽阔的万里江山、现今唐胡诸族混合杂居的百余州郡尽入其眼,挥拂尘於肩,他喃喃说道,“看来天下要起大战,生大变了,只不知这场龙蛇混战中,谁是真龙?又不知海内苍生,因此而亡者又将几何?”

    ……

    那吴山上卜卦得出坤卦之六之像者,便是已为贺浑豹子所杀的程远,曾与之有过一面缘的关中天师道名道寇虚之。却不必不说。

    吴山脚下,东边咸阳。

    细雨不停,冲刷得咸阳城干净一新。

    宫城中栉比的殿宇,五色土、青石板等铺成的宽敞宫道,繁盛的花树,於阴沉的云空下,沐於雨水中,亦是与常时不同,好像色彩尤其缤纷。

    刚开完一场重要的议事会,仇畏等大秦的重臣络绎出殿。

    七八个盘辫的氐羌大臣后头,季和、向赤斧也从殿中出了来。

    蒲茂专门下了命令,叫宦官取伞,给仇畏遮雨。

    仇畏立在廊中,尚未下阶,正在等待。

    先出殿的那几个氐羌大臣和季和、向赤斧后头出殿的氐羌大臣们,纷纷聚集到了仇畏的身边。其中也有华士,但华士的数量很少,二三人罢了。

    向赤斧恼怒地瞧着那华士中的一人,低声说道:“阿谀拍马,陷害忠良,奸贼小人!”

    被他骂的那华士面白如玉,长相美貌,正是王道玄。

    没有不透风的墙,王道玄奉仇畏之令,哄崔瀚说蒲茂要治他的罪此事,於不久前开始在一些华士的圈子里小范围的流传开,向赤斧闻之后,当时就想奏禀蒲茂,可一则崔瀚叛逃已是事实,二来王道玄哄骗崔瀚这件事也无实据,只是“传言”,因而只能恨恨作休。

    季和吓了一跳,急忙说道:“赤斧,不要乱说话!”

    “若是孟公还在,岂有这等奸贼小人的活路?”向赤斧愤愤难平。

    季和再次阻止他,说道:“不要乱说话!”

    向赤斧强忍住怒气,时不时地瞟王道玄一眼。

    瞧见王道玄卑躬屈膝,奉承仇畏的样子,他心中的怒火和鄙夷越发旺盛。

    好在遵蒲茂之令的宦官很快撑着一杆大伞来到,王道玄和那数十个氐羌、华人大臣一起,前呼后拥地簇护着仇畏下得台阶,总算是渐渐远去,离开了向赤斧的视线。

    向赤斧恨恨地朝地上啐了口,骂道:“奸贼!小人!”

    “咱们也走吧。”

    冒雨出了宫城,向赤斧、季和共坐一个车,牛车启动,慢慢行驶。

    车中只有他两个,可以放心地说话了。

    向赤斧说道:“方平,你不是对我讲,疑心陇地那边打探得知的什么‘令狐乐、莘幼著两人将要内斗’,不排除也许会是莘幼著在用计诈我大秦的可能么?”

    “是啊。”

    向赤斧说道:“那你刚才殿中,大王接受仇公‘诸营毕至,粮秣辎重皆已到位,伐代北今其时也’的建议,决定明天就传旨晋公、苟将军,命伐代北的时候,为何不向大王进言,奏禀你的此个猜测?从而让大王考虑一下,要不要现在就对拓跋倍斤开战?”

    “赤斧,我已经把我的这个猜测上书过大王了!”

    向赤斧说道:“我知道你已经上书过了。”

    “已然上书过,大王未听,你还要我怎么进奏大王?”

    向赤斧朴实的脸上尽是不快之色,说道:“大王不听,你就算了么?方平,这是忠臣应该做的么?你既然认为那可能是莘幼著之计,那你就应当继续进谏大王!……方平,那如真是莘幼著之计,则莘幼著为何这么干?不言自明,他只能是想趁大王伐代北之际,寇犯我境!他这次的备战,我听说动静很大!一旦其来侵犯,声势定不会小。事关我大秦西境的安危,你怎能不力谏?你怎能因大王不听你的上书就放弃?”

    “赤斧,你可知大王为何不听我之言么?”

    向赤斧说道:“知道!不就是因为仇公一力主张伐代北么?”

    “仇公说,令狐乐亲政前,莘幼著就因反对他亲政而他两人闹过一场,莘幼著后来乃至离了谷阴,南下到金城设他的两府,由此足可见,他两边的矛盾已是不可外交;又两个月前,莘幼著在长达年余未还谷阴的情况下,终於回了一次谷阴,结果却前脚才到,只待了一天多,后脚就含怒返程,再由此,亦足可见,他俩现已是水火不容,由此揣测之,令狐乐、莘幼著将生内斗,必非虚假。……赤斧,仇公的这个推测有没有道理?”

    向赤斧说道:“表面看来,是有点道理。”

    “仇公又说,打探得知,莘幼著和令狐乐两个月前的不欢而散,是因为莘幼著欲趁我大秦徐、幽两边开战的机会,犯我大秦,但令狐乐却因为担心莘幼著的势力会因此而越发不可制,威胁到他自己的权位,故而拒绝,两人由是反目。仇公因问大王,若这一切都是莘幼著在用计,是在哄骗我大秦,那他又怎会对外宣扬他和令狐乐的反目是因为‘寇我大秦’?此岂非掩耳盗铃?是在提醒我大秦?……赤斧,仇公的此言有无道理?”

    向赤斧说道:“掩耳盗铃不是这么用的。”

    “你明白他的意思就好,你就说,他此言有无道理?”

    向赤斧说道:“有点道理。”

    “仇公说,陇州宋氏是莘幼著千辛万苦才打掉的,可现在根据情报,令狐乐打算赦免宋氏,宋氏并和还回国中的龟兹王白纯搞到了一块儿。仇公问大王,如果只是用计的话,莘幼著会肯冒‘宋氏或许会因此复起’的这个危险么?……赤斧,他此话有无理?”

    向赤斧说道:“有点道理。”

    “仇公所言,俱皆有理,且有根据,而我所言,揣测而已,毫无根据。你说,我便是再谏大王,仇公反驳我时,我何以答也?”

    向赤斧哑然。

    “赤斧,孟公对我有知遇之恩,大王对我有拔擢之恩;孟公逝前,嘱托你我,务要尽忠大王,孟公的话,我倏忽不敢忘也,大王的恩,我时刻铭记在心,无论是报答孟公,抑或报答大王,我都会尽心尽力,可我已尽力,大王不听,你说我还能怎么办?”

    从季和的话中,向赤斧听出了痛苦。

    向赤斧向前倾身,握住了季和的手,诚挚地说道:“方平,只要你我同心,忠直事君,现虽仇公权倾朝野,然大王总归是能看到你我,是会知道你我的!”

    季和了解向赤斧,知他是个忠厚的性子,听到他的这句话,没有说什么,轻轻地抽出手来,只说了一句:“赤斧,卿厚道人也。”心中想道,“‘仇公权倾朝野’,赤斧此言却是不错。崔公奔陇,伤了大王的心,使我朝中华士,如今半被仇公逐走,未被逐者,多也如王道玄,阿附於仇公矣!若我与赤斧者,虽赖孟公余荫,仍蒙大王不弃,可在朝中,今已势单力孤。值此形势,‘你我同心,忠直事君’,同心有何用哉?忠直,自取祸也!”

    “方平?”

    “啊?”

    向赤斧饱含热诚、充满期待地看着他,说道:“大王明天才会降旨,令晋公等伐代北,这件事还有争取的机会!我以为,不如你我回去后,再写上书,连夜呈奏大王,请大王再考虑一下,你看如何?”

    “……,赤斧,七八万的步骑已集於幽州,堆积如山的粮秣、军械已运至在蓟,晋公也已经到了蓟县,伐代北此战,箭在弦上矣!你我再是上书,也定无用。”

    向赤斧不甘心,说道:“可倘若真如你的猜料,莘幼著趁机犯我西境,怎么办?”

    “大王尽管没有因为我的上书,就暂停进伐代北,但好歹也是接受了你我的建议,同意传旨同蹄梁、田勘,令他两人严守边界,以防莘幼著来犯,这也算是可以的了。”

    向赤斧正气凛然,说道:“你不上书,那我就单独上书!”

    ……

    这天晚上,向赤斧果真单独上书蒲茂。

    明天就要下旨伐代北了,蒲茂自是不可能因为向赤斧的再一次进谏就改变主意。

    翌日,给蒲洛孤“接旨即日,便伐代北”的诏书和给同蹄梁“严守边界,以防陇寇”的令旨,分别下达。传旨的两队天使冒雨出城,分赴北边的幽州蓟县、西边的天水郡。

    ……

    关中在下雨,代北也在下雨。

    绿油油的草,得了滋润,在风中舒展叶子。

    一支支的胡骑,挟弓挎刀,分从北、西、东三面,如同一股股的河流,越过片片的草场,向盛乐汇聚。

    盛乐,简陋的宫城殿中。

    拓跋倍斤陡然从胡坐上站起,问来报讯的信使,说道:“你说什么?”

    “单於!咸阳细作急报,蒲茂已下旨,令蒲洛孤犯我代北!”

    拓跋倍斤叉腰而立,浓须张扬,露出狞笑,大声说道:“我代北百部,十万铁骑,悉已应我召而来!蒲茂敢来进犯,我就与他决一死战!”

    信使受其鼓舞,满怀斗志地退出殿去。

    倍斤急令孙敏:“快,快!快去书征西!问他何时能够出兵!”

    ……

    长江北岸,江陵县,桓蒙军府。

    数十府吏,十余高级将领跟从桓蒙,鱼贯出堂。

    桓蒙稍立阶上,望了望细如牛毛的漫天春雨,顾视诸将、诸吏,笑道:“这场雨好啊,河水涨满,於吾军之楼船艨艟溯流北上,大有利矣!”

    诸将、诸吏皆道:“是!”

    出了军府,桓蒙等到入城外军营。

    军营中静悄悄的,不闻声响。

    穿过营间主干道,来至营西的校场。

    雨下的校场上,各色旗帜飘摇,万余将士持械肃立。

    桓蒙登上将士们环绕的高台,抽剑举起,昂然奋声,说道:“北胡窃我中原,肆虐百年!我与君等,背井离乡,流离江左!祖宗坟茔不得扫,故乡旧土不得归。今渡水北伐,不复洛阳,祭於宗庙,不与君等还於家乡,誓不还师!”

    这万余将士多与桓蒙一样,都是北人。

    他们齐齐举起槊、刀,同声大呼:“不还家乡,誓不还师!”

    桓蒙令道:“今日拔营!”

    下了高台,边往帅帐走,桓蒙边吩咐主簿习山图:“去书阿瓜,言我已北上,问他何日出兵!”

    ……

    秦,天水郡。

    雨从前天渐渐变大。

    下午时候,郡西前线的一个坞堡,来了百余骑士。

    这百余骑士多是高鼻绿眼的羯人,带头的乃是田勘。

    却是昨日同蹄梁刚接到了蒲茂的圣旨,叫他严加戒备,但他懒得冒着这么大的雨出巡,便令田勘代他巡视一番前线阵地,田勘因是被迫,从舒服的县中来到了这里。

    骂骂咧咧的骂了一路,进到坞堡,田勘心情仍不愉快。

    堡丁主将请他到堂上歇歇。

    田勘没好气地说道:“我是奉令来巡查你守备的,歇什么歇?先干了正事再说吧!”

    叫主将在前引路,到了坞堡的墙上。

    虽称不上瓢泼,然也雨落如线,朝西边远处的敌境,望了几望,模模糊糊的,什么也没瞧见,田勘心道:“大王又不是令立刻巡视边境,却这么大的雨,一日两令的催我!就不能雨停了再说么?你他娘的向大王表现,吃苦受累的是老子!”

    堡丁主将说道:“将军,巡视好了么?雨太大了,咱们下去进堂吧?”

    田勘转身待走,跟他一起来的郭黑忽於此时叫了声。

    “叫什么!”田勘被他吓了一跳。

    郭黑眼睛瞪大,指着西边雨中,说道:“将军,那是什么?”

    田勘顺着他指的方向去看,见适才还模模糊糊的雨帘里,影影绰绰地,冒出了不知多少人。

第二章 只能说抱歉 降将不可靠

    堡将常年身处前线,特别是这一年多来,与陇西郡唐艾部你来我往的小规模战斗几乎是个把月就要打一次,最先反应过来,大叫道:“贼袭!”

    田勘的第一个念头是觉得真巧。

    昨天才接到蒲茂的令旨,今天陇兵就来攻袭了?蒲茂居然这般未卜先知!

    田勘的第二个念头还是觉得真巧。

    天水郡与陇西郡接壤的地域,除掉新兴县城以外,自渭水而南,一字排开,布列了十余个坞堡,怎么陇兵刚好偷袭的就是他来到的这个坞堡!

    堡将顾不上田勘了。

    他一叠声的下令,命击鼓吹角,召集兵士登堡墙,准备守御作战。

    ——如前文所述,略阳郡大致呈一个半圆形,把天水郡包在其中,天水郡的北边、东边,皆和略阳郡接壤;两郡西边的话,则是略阳在北,天水在南,近似呈一条南北直线,与南安、陇西二郡接壤。两郡与南安、陇西接壤的地带,分处渭水两边,计有三百里长。

    在此三百里长的地段上,属於天水、略阳的县城共两座,一是渭南的新兴,一是渭北的平襄。一方面是为增强此二城的守御能力,一方面是为加强对边境的管控,蒲秦近几年,在新兴和平襄两城的周边,相继修筑起了十来座坞堡。

    田勘巡视所到的这个坞堡,就是位处在渭水南边的几个坞堡中的一个。

    这十来座坞堡全是纯粹军事性质的,因与郡县豪强们的坞堡不同,堡中没有百姓,也没有开辟菜地什么的,所以占地不大。每个堡内的兵士也不很多,视堡的大小不定,多则一屯,少则一队,有那最小的,甚至一队都不到。

    这个堡算是大的,堡中守卒正好一屯,共有百人。

    哗哗的雨声中,鼓角之音尽显沉闷。

    守卒们以伍为单位,顺着坡道,橐橐地奔上堡墙,快速加入到守堡的行列中。

    十余张大弩从窝棚中抬出,主要放置到了堡墙的西面。

    连日下雨,弓有些潮湿,进到射击岗位的弓手试着弹拉弓弦。

    蓦然听到“扑通”一声,紧跟着是几个人的惊呼。

    田勘和那堡丁主将扭头瞧去,是一个兵士脚下打滑,摔倒在地,溅得泥水到处都是。

    堡丁主将怒道:“慌什么慌!陇贼袭扰咱们还袭扰得少么?打一阵,他们不就退了!”

    那兵士不敢说话,爬起来,拾起步槊,迎雨奔朝他的守御位置而去。

    郭黑犯疑说道:“将军,我怎么瞅着这不像惯常的袭扰?”

    田勘也已看出不对。

    陇兵的惯常袭扰他是了解的,通常只有三二百人,而且这三二百人还多是新卒,或是府兵,一般来讲,倒是和那堡丁主将说的相同,打上一阵就会自己撤退。

    可眼前所见,尽管敌尚稍远,并有雨水模糊视线,但怎么看,却也不像三二百人的规模,以及雨下前进的速度,也怎么看都不像新卒。

    冲在最前头的几个陇卒,好像是冲出了浓雾也似,跃入到了田勘的眼中。

    田勘分明看到:这几个持环首刀的陇卒尽皆披甲,披挂的还是较好的明光铠,铠甲被雨水冲刷得黝黑泛光,虽无日照,也好像熠熠生辉。

    紧随这数个甲卒之后,更多的陇卒冲出了雨帘,有持步槊的,有挽弓的,有推着云梯和撞车的,放眼望去,不仅坞堡的正面尽是敌踪,南北两面也有许多敌人。

    粗略估算,只怕不下四五百人!

    田勘做出了判断,说道:“是陇贼精锐!”

    一杆大旗适时地出现。

    身高体壮的掌旗将举着丈余高的红色大旗,行到距离坞堡一箭之地处,把大旗插入地面。

    旗早被雨水打湿,又被风卷起,露出了旗上的斗大黑字。

    上写着:“襄武护军兰。”

    “他娘的,兰宝掌!这不是惯常的袭扰,这是要攻下此堡!”郭黑叫道。

    襄武护军,五品军职;兰宝掌,郭黑等人知道,是莘迩的爱将。

    就不说围堡的陇兵多达四五百人,也不说其间有明显是精卒的甲士、各类攻城器械齐全,只凭兰宝掌的身份,若仅是惯常的袭扰,亦断然不会由他带队。

    郭黑转看田勘,说道:“将军?”

    最先的吃惊过去,田勘稳住心神,说道:“也只能说声抱歉了!”

    “什么意思,将军?”郭黑说道。

    田勘说道:“要没你我及时赶到,这坞堡可能还真就会被兰宝掌打下,却他虽气势汹汹,带了四五百贼众趁雨来袭,奈何现下坞堡中多了你我,也只能向他说声抱歉!劳他白跑一趟了!”哈哈笑道,“老子给他来个迎头痛击!”令道,“叫你我的亲兵上阵!”

    郭黑应诺,下到堡中,将他两人带来的那百余骑士集合起来,旋即带到墙上。

    “加上你我亲兵,守卒已然两百余,他只四五百人,累死他,他也打不下此堡!”

    郭黑说道:“是,是。”田勘所言极有道理,郭黑的不安情绪渐渐也得平息,他眼珠一转,献策说道,“将军,若能擒下兰宝掌,功劳一桩啊!要不末将引些骑兵,候於堡门,等他们冲近,便先驰出杀上一场?说不得,能顺手为将军擒获兰宝掌!”

    “雨大地滑,不利马驰,咱们先打着看看。”田勘却是谨慎,没有同意郭黑的建议。

    ……

    堡外,大旗下。

    兰宝掌驰马到至,没有下马,横槊鞍上,下令说道:“先登者赏,退怯者斩!”问左右,说道,“鼓角手呢?”

    从吏答道:“就快到了,护军!”

    “击鼓、吹角!进攻!”

    坞堡上箭矢射来。

    一支劲弩破空而至,射到了兰宝掌马前近处,斜斜地深插入地,小儿臂膀粗的弩杆晃动不停。

    兰宝掌视若无睹。

    从吏注意到了堡墙上箭矢的密度,蹙额说道:“护军,守卒好像不止百人啊。”

    “管它是不是百人!咱们不能落在了魏、朱、赵诸君的后头!傍晚前,必要攻下此堡!”

    ——前此襄武保卫战,兰宝掌多从於唐艾左右,军功已比魏咸等人为小,这回全线进攻渭水以南的天水郡诸个坞堡据点,兰宝掌下定决心,务必要抢下首克的战功!

    从吏凛然应诺。

    堡外的沟渠不宽,粗板横上,兰宝掌部的陇卒踩踏涌过,云梯、撞车也被推着经过。

    鼓声、角声响起,穿透雨幕,声声促促。

    攻堡兵士们的呐喊压住了雨声,战斗开始。

    ……

    兰宝掌攻打的这个坞堡西北方向,二十余里外,新兴县城。

    这个时候,新兴城外和那个坞堡外头的情形差不多,西、北、南三面都出现了敌人。

    守将的惊惶自不待言,且也不必多说。

    只说城西,三四里处。

    高大的将旗旁边,一面大伞下头。

    莘迩负手而立,唐艾捉扇,坐於胡坐上。

    其余高充、张龟等吏员侍吏於后。

    一队队络绎前进,於雨中奔向各自被指定攻城方位的将士,从莘迩的身边路过,将校们下马行礼,然后继续带队急行,兵士们也不断地举起步槊、环刀等兵械,向他行军中行进礼。

    “千里,你估计同蹄梁、田勘会中咱们的计么?”

    唐艾摇扇笑道:“同蹄梁、田勘都不是莽撞之徒,然皆无大智,我料之,他俩定会中计。”

    “就这么确定?”

    唐艾笑道:“明公,他俩若不中计,我自此不再用兵!”

    莘迩不禁也笑了起来,眺望南边和东南边,说道:“也不知兰宝掌等现在是否已到进攻地点?”

    “他们比咱们主力先发,估算路程,已是大多都该已到。这一年多,我没少派兵打那些坞堡,各堡的虚实我尽皆已知,知己知彼,兼之他们又是奔袭,明公拨给他们的又俱精锐,快的话,也许再有一两个时辰,便有捷报送来了。”

    莘迩眯起眼,仔细地辨别了片刻,抬臂指向东南远处,说道:“那是烽烟么?”

    雨的帘幕中,遥遥能够看见东南边略远处,似乎是有一股黑烟滚滚升腾。

    唐艾才把视线转过去,那一股黑烟,已经变成两三股,分从不同的远近升起。

    “看来是兰宝掌、魏咸、朱延祖、赵勉等部皆已对虏坞堡发起进攻。”

    ……

    天上下雨,敌我箭矢如雨。

    鲜血迸溅,染红了堡墙上的积水。

    越过了沟渠的陇军战士,架起云梯,往上攀援;撞车到了堡门前,猛力撞击。

    坞堡小,没有大型的城防设备,又下着雨,没法火攻,只好勉力防守。

    原本满是信心,要打个胜仗,立个军功的田勘,这时的面色越来越难看。

    郭黑的情绪也重新慌乱起来,他避开墙下射来的数支箭矢,猫腰跑到田勘身边,仓急地说道:“将军,不对劲啊!怎么渭南各堡都升起了烽烟?陇贼不是只在攻这个坞堡,是全都在攻啊!那新兴城,会不会也遭敌袭了?这次会不会压根不是袭扰,而是陇贼的全面进攻?”

    田勘说道:“你问我?”

    “是啊,将军!”

    田勘没好气说道:“我问谁?”

    郭黑张了张嘴,白挨句骂,却也无话可说,他问出了他最担心的问题:“将军,唐艾会不会还有援兵派来?若再有援兵,这坞堡怕是守不住啊!”

    敌人的喊杀声响彻耳边,雨中远近,烽烟道道。

    田勘当机立断,做出决定,说道:“也只能说声抱歉了!”

    郭黑愕然,不解其意,不明白他为何又说一遍这话,遂便亦再问一遍:“将军,什么意思?”

    “如果真是陇贼发起了全面突袭,那可就事关重大,关系到我天水整郡,乃至我秦州全州的安危!我得立刻把此紧急敌情,禀报同蹄将军!不能因为这一个坞堡,竟把这件紧急的敌情耽误住!所以也只能向此堡的堡将说声抱歉!”

    郭黑说道:“将军是说?”

    “趁陇贼还没有围住坞堡东面,即刻突围!你赶紧把你我亲兵召回,现在就突围出堡!”

    郭黑痛快接令,大声应道:“诺!”

    堡将闻知田勘、郭黑带着他们的亲兵,逼迫门卒打开堡门,东逃而走的时候,正浴血守战於垛口前,他登时目瞪口呆。

    田勘的逃走,不止是减少了守卫坞堡的兵力,更要命的是,他身为天水秦军的副将,却不战而逃的此个举动,会带队堡丁的士气受到多大的打击可想而知!

    正如堡将的预料。

    当田勘逃走的消息传开后,原在鼓勇杀敌的守卒,士气差不多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下坠。

    堡丁军心大乱,攻城的陇卒在兰宝掌的督战下,愈战愈勇。

    ……

    新兴城外,将旗下。

    一骑自东南方向驰奔而来。

    到至莘迩、唐艾不远,骑士勒马,翻身跳下,一边飞跑,一边叫道:“报!怀德坞已破!”

    渭水南北的这十余蒲秦坞堡,都是以“德”为名。

    怀德坞,乃魏咸负责攻打之坞。

    路经的兵士们听到了这道捷报,欢呼雷动。

    “秦虏诸坞皆可称坚,而不到两个时辰,我主力围城尚未完成,魏校尉已破一坞,可谓善於攻坚者也!”从侍莘迩身后的高充抚须笑道。

    莘迩笑道:“头功当赏!”摘下随身所带短匕,给那骑士,令道,“赏魏咸!叫他烧了那坞堡后,去助兰宝掌、朱延祖、赵勉诸将。”

    骑士接住,捧在手中,高声应道:“是!”退出数步,转身到马边,转马向来路驰回。

    一骑与这个骑士错马。

    驰到近处,马上骑士跳下,踩着积雨,奔来叫道:“报!昌德坞已破!”

    此坞是赵勉所攻之坞。

    路经的战士们听到,又是一阵欢呼。

    莘迩如前下令:“命赵勉助兰宝掌、朱延祖等将!”

    骑士接令,驰马而回。

    ……

    兰宝掌所攻之坞,前锋甲士已经突上堡墙。

    堡将绝望,破口大骂:“狗日的降将!没一个可靠的!”

    ……

    新兴城外,军报次第。

    接连又到两道军报,但却都不是攻坞堡诸将送呈过来的了。

    一道是郭道庆送来的:“兵马已至平襄,将围。”

    一道是北宫越送来的:“末将部已至略阳郡南,随时可渡渭攻临渭。”

    莘迩顾令张龟,说道:“郭道庆、北宫越两路兵已就位,大王、麴爽部现至何处了?怎么还无军报送来?遣吏速去打探!”

第三章 兵分正偏奇 田勘夜惊城

    莘迩亲自带兵或者部署指挥打的仗,不算少了。

    但之前的那些仗,论及规模,没有能和眼下的这场仗相比的。

    即是是征伐西域、消灭冉兴这两场大仗,也不能和眼下的这场仗相比。

    毕竟西域也好、冉兴也好,这两个曾经敌人的实力,都是远不如蒲秦。

    此战的战略目标,是占领天水、略阳两郡,从而将陇山防线控制到陇地的手中,进而改变陇地与蒲秦之间的攻守态势,变“被动防御”为“积极防御”。

    为了达成这个目标,莘迩把他能动用的部队都调动了起来。

    已经投入或者即将投入战场的部队,按照他的计划,除掉他和唐艾亲率的这支部队以外,还有郭道庆部、北宫越部、赵染干部,以及令狐乐、麴爽、曹斐所率之部。

    ——这已经是陇地在两个多月的备战以后,而下所能调动的全部机动兵力了。

    其中,莘迩、唐艾部与令狐乐、麴爽、曹斐部是主力。

    郭道庆部、北宫越部是偏师;赵染干部可称奇兵。

    ……

    赵染干部的任务,是在莘迩围攻新兴县的时候,纵骑南掠,骚扰、威胁咸阳,以尽量地牵制咸阳的驻兵,从而减少蒲茂派去天水、略阳方向的援兵数量。

    郭道庆、北宫越部的任务,是阻断敌援。

    秦军能够驰援天水、略阳的兵马,只能从两个方向来。

    一个方向是略阳郡北的安定郡等地;一个方向自然便是天水、略阳两郡东边的咸阳等地。

    安定郡等地的援兵,交给了郭道庆负责阻截。

    莘迩给他的命令是:“出南安郡后,先围敌平襄,进占陇山隘口;候大王兵到,再配合大王占取略阳全郡及天水郡之渭北部分。”

    ——陇山在略阳郡内有一段山体,这段山体正处於略阳、安定两郡的交界处。也就是说,安定郡等地的秦兵要想来援略阳、天水,最快的路就是直接从陇山这段山体的隘口通过。故此莘迩令郭道庆抢先占下,或者至少是要抢先在这段山体的隘口地带设置坚固的防御阵地。

    咸阳等地的援兵,由北宫越负责堵截。

    莘迩给他的命令是:“先潜行伏於武都、略阳交界处,候敌同蹄梁、田勘部驰救新兴、平襄,卿即渡渭,进占临渭。”

    ——临渭县是略阳郡的郡治,位处在渭水北岸、天水郡的东边,换言之,亦即此县是天水郡的后方,同时也是咸阳等地秦军援兵来援天水、略阳的并经之地。打下此县,就不但可对天水郡形成军事上的包围,并且能够扼住渭水,阻挡咸阳等方向的秦军援兵。

    北宫越部由阴平、武都两郡的郡兵,和张景威率领的汉中郡、梓潼半郡的兵士组成,约五千余人。五千余人,并不多,此其一;临渭县距离天水郡的郡治冀县不到二百里远,一旦临渭遭到进攻,冀县的援兵肯定两三日就能抵抵达,此其二,因是如果硬攻临渭县城的话,北宫越可能不好打下来,所以莘迩用了一个“围城调援”之计。

    也就正是他所问唐艾那句“同蹄梁、田勘会中咱们的计么”中的这个“计”。

    通过围新兴、平襄两县不攻,调同蹄梁、田勘遣兵分别往援,以减小北宫越的压力,帮助他能够速克临渭县。

    并且用唐艾的话说,此个“围城调援”之计,实是一举两得,“调援”之余,还能“打援”。同蹄梁、田勘只要出兵来援新兴,陇兵就可寻机野战败之。

    当然,若是此计不能奏效,莘迩、唐艾另有后着。

    便是用部分兵马围住平襄,他俩率主力进逼冀县,同样给北宫越制造出打下临渭县的机会。

    ……

    作为主力的莘迩、唐艾部与令狐乐、麴爽、曹斐部的任务,则是莘迩、唐艾部负责天水郡渭水以南区域的战事;令狐乐、麴爽、曹斐部负责天水渭水以北区域及南安郡的战事。

    单从面积上看,莘迩负责的区域面积小些,这块区域东西两百来里长,南北百余里宽,令狐乐负责的区域面积东西两百多里,南北两百里上下,但实际上,较以作战任务的话,莘迩部的作战任务是最重的,这是因为天水郡的郡治冀县在渭水南岸,处於莘迩负责的作战区域之内,而天水、略阳秦军的主力,就驻扎在冀县。

    换个说法,也可也这么说,即莘迩、令狐乐这两支主力,其实也是分成了正、偏两部的。

    莘迩部是正面进攻的绝对主力,令狐乐部是侧翼进攻的偏师。

    ……

    这几支部队之外,朔方郡的张韶、李基部,暂时不开战,莘迩命令他们,等秦军与拓跋倍斤的交战打到不可开交的时候,他们再趁虚而出,进攻西河郡。

    ……

    现在赵染干、郭道庆、北宫越各部兵马皆已到位,就差令狐乐、麴爽、曹斐率领的部队了。

    令狐乐、麴爽、曹斐部进入战场得晚,是有原因的。

    他们这支部队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麴爽的唐兴兵,一部分是王城戍卫军和令狐乐新组建而成的虎贲郎,麴爽部还好,唐兴离金城、离陇西都不很远,王城戍卫军和虎贲郎需要从谷阴赶过来,路途较远,故是耗费的行军时间也就多些。

    ——那么却是说了,为何不能等令狐乐部到达金城或者陇西后,再一起发动进攻呢?原因很简单,谷阴作为定西的王城,城中的蒲秦细作不少,大规模的部队调动必定是无法隐瞒消息的,因而如果等到令狐乐部到达金城或陇西后再开始发动进攻,就起不到突袭的效果了。

    唐艾说道:“计算路程,麴将军部至多明天就能先至陇西郡,大王所部估计还得三两天。明公,下了几天的雨了,道上泥泞,不免会拖慢行军的速度,大王那边你遣吏去催,怕也用处不大。且等麴将军部与我军会师后,我军就可先部署第二阶段的用兵!”

    ……

    整个的作战过程,大致可分三大步。

    第一步是,攻占天水郡与陇西郡接壤的秦军前沿阵地,即是那十余个分布在渭水南北两岸的坞堡,为底下的大部队前进打开通道。

    这一步最好完成,已然是捷报连连,估计如莘迩命令要求的,傍晚前这一步的目标就能达成。

    第二步又分作两部分。

    一部分是如果冀县的兵马果然援救新兴、平襄,就打掉这部分援兵。莘迩部负责打掉援新兴的敌援,麴爽部负责打掉援平襄的敌援。

    另一部分则自就是郭道庆部进占陇山隘口、北宫越部攻临渭。

    最后一步是总攻,令狐乐、莘迩两部主力分战於渭水北、南,尽取两郡之地。

    ……

    莘迩点了点头,又令张龟:“再遣派些斥候,去冀县方向打探同蹄梁、田勘部动静,如有援兵出冀,不得耽搁,即刻回报!”

    张龟应诺,立刻安排两府吏员具体落实、负责莘迩接连下达的这两道命令。

    雨水渐渐的变小。

    莘迩伸手接了下伞外的雨滴,说道:“雨要停了么?”

    张龟抚须笑道:“停了最好。趁雨奔袭的意图已经圆满实现,氐虏几乎没有防备,我军顺利抵至到了新兴县外,攻战那十余氐虏坞堡的战斗也进展地相当顺利。雨若能此际停,大王所部的行军既能因此而得以加快,对我军接下来的进战也会有利。”

    春季白天本就较短,复下雨阴冥,未到暮时,远近已是幽暗。

    望眼前新兴县城,耸立雨下,再望健儿战士仍川流不息地行向新兴县城的三面进行围困,昏沉的雨色里,莘迩的心思随风飘起。

    他想道:“千里虽然自信,然同蹄梁、田勘会中计出兵援新兴、平襄么?又赵染干部的南下骚扰,不知效果如何?咸阳城中的蒲茂,在接到天水的求援后,他又会是何等反应?”

    一骑踏雨水驰近,骑士跳马下来,飞奔禀报:“报!文德坞已破!”

    ……

    入夜后,近二更天。

    冀县城外,百余骑奔腾而至。

    城门已关。

    这百余骑为首者勒马护城河畔,向桥对面月墙的守卒叫喊:“我田勘也!快让过桥!”

    月墙,是形如弯月的垒壁。冀县是天水郡的郡治,也是蒲秦西界的重镇,各种防御措施齐全,是以护城河的内侧桥头处,修建了这么一段月墙,专是为保护护城河上的桥的。

    月墙守将被惊动,确定了是田勘后,放他和郭黑、以及那百余骑士过桥。

    瞧着田勘等匆匆忙忙地驰马而过,到城门下,田勘又是大声叫喊,叫守卒开门,这月墙的守将和戍卒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个个都是登时不安。

    城门打开,田勘等催骑进城。

    被他们留在后头的城墙守将、守卒,如那月墙的守将、守卒一般,亦俱是惶恐忐忑。

    雨声遮盖不住百余骑的马蹄声响,这一夜,冀县城的百姓不知有多少人被惊动。

    闯进同蹄梁府中,田勘没口子地催府吏去叫同蹄梁。

    等了好久,同蹄梁披个大氅,睡眼惺忪地来到堂上。

第四章 先发以制人 令援新兴城

    “你怎么回来了?”同蹄梁打了个哈欠,问道。

    田勘浑身都被雨浇湿了,刚才他坐的胡坐边上,湿漉漉的一片。

    向同蹄梁行了个军礼,田勘气急败坏地说道:“将军,陇贼进犯我境!”

    “进犯我境?”

    “末将差点就回不来了!末将巡视边地坞堡,刚到堡中,上千的陇贼就突然杀出!”

    同蹄梁呆了一呆,睡意顿去,眼睛瞪大,说道:“上千陇贼,攻我坞堡?”

    “可不是么!将军。不但坞堡遭到陇贼的偷袭,末将拼死从坞堡中杀出后,本想先去新兴城,给城中传个警,却离城尚有七八里,遥遥在城外也见到了陇贼出没!旌旗林立,人喊马嘶,鼓角声动,将军,新兴城现在可能也被陇贼包围了!”

    同蹄梁瞪大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改而挤了两挤,过了片刻,震惊的情绪才得以稍微的平复,说道:“新兴城也被陇贼包围?包围新兴的陇贼人马多少?主将是谁?唐千里么?”

    田勘去了新兴城外这话不假,但他一看到城外出现了陇兵,压根就没靠近,故此既没搞清楚围城的陇兵有多少,也没搞清楚带兵的主将是谁,但他当然不会就这样回禀同蹄梁,若是按此回禀,岂不显得他对大秦并无忠心么?

    听得同蹄梁此问,田勘心中想道:“我新兴城的守卒两千余人,要想围攻打下新兴,多则得万余人,少也得七八千人才行吧?陇西的陇军驻兵共万人左右,唐艾不会倾巢而出,这也就是说,这次他打我新兴的部队,应当是七八千人之数。”遂就想当然地回答说道,“末将粗略估算,围城的陇贼约七八千人,主将应是唐千里!”

    “应是唐千里?”

    “末将虽然杀散了陇贼的数股游骑,已经是尽了最大的努力,往新兴城的近处突进,可挡路的贼众太多,末将到底没能杀至城下,所以……,说来惭愧,末将竟是未能找到此部陇贼的主将将旗,但七八千人的部队,其将料之应该只能是唐艾。”

    同蹄梁果然不愧常年领兵的宿将,并且颇有智谋之誉,这个时候,他反倒镇定了下来,没有再紧接着追问田勘有关的敌情,而却是慢慢地坐将下来,陷入思索。

    田勘问道:“将军,在想什么?”急忙忙地建议说道,“唐艾大举犯境,末将愚见,将军是不是宜当即刻急奏大王,请大王赶紧派援兵来?”

    “老田,你说唐艾为何会此时来犯我境?”

    “……,或是他闻知了我王师北伐拓跋倍斤,以为我主力不在关中,故而趁机进犯?”

    同蹄梁说道:“但前阵子的情报,不是说令狐乐、莘幼著闹得很僵,令狐乐和麴爽、氾丹、宋闳等连成一气,已与莘幼著反目,他两边就要大打出手了么?……包括大王前日的令旨,尽管是令你我谨守边境,可也提到了这一点。”

    “是啊,将军,是有这样的情报,大王的令旨也确实是提到了。大王的令旨还说令狐乐密令宋闳、白纯等召集西域诸国兵,前赴谷阴;还说令狐乐组建了一支号为虎贲郎的新军。”

    同蹄梁说道:“唐千里是莘幼著的爪牙,那么值此令狐乐欲将对莘幼著用兵之时,唐千里不助莘幼著,却为何来犯我新兴?”

    田勘恍然,知道了同蹄梁为何陷入思考的缘由,应声答道:“将军,对这个问题,末将於回来冀县的这一路上,也有考虑。”

    “你考虑出来什么结果了么?”

    “考虑出来了。”田勘说道,“将军,这事儿看起来挺让人起疑的,但事实上并不奇怪。”

    “哦?”

    田勘将他思考出来的结果告诉同蹄梁,说道:“末将以为,唐千里这次进犯我新兴,除掉是想抓住我王师北伐拓跋倍斤的此个机会之外,另一个缘故,应当就正是因为令狐乐、莘幼著他两方将要大打出手。”

    “为什么?”

    田勘智珠在握也似地侃侃说道:“将军,我王师大军现下虽然已北上千里,然就不说咸阳等地犹屯十万步骑精锐,只说天水郡中,却还有将军在!将军威名赫赫,远震海内,莘幼著肯定会担心,将军也许会趁他与令狐乐内讧的绝佳良机,而攻其陇西郡!故是,他干脆先发以制人,令唐艾先将我西界的诸坞拔除,及攻新兴。”

    “先发以制人,拔我坞堡,及攻新兴。”

    田勘说道:“是啊,将军!他把坞堡都给咱们拔掉,再如果能偷袭打下新兴,那他岂不就能暂时地在与将军的对峙中,占据些许上风了么?这样,他才好后顾无忧地和令狐乐开战!”

    “……你的这番分析,似乎有点道理。”

    田勘说道:“将军,这些都无关紧要,赶紧奏禀大王,请大王遣援吧!”

    同蹄梁没有回答田勘,又想了会儿,做出了决定,说道:“奏禀大王、请求援兵是必须的,可唐艾,陇地名将也,若是他亲攻新兴,又若是他的目的如你分析,是为了打下新兴,好让莘幼著后顾无忧,那新兴城恐怕就危险了!”

    隐隐有不妙的感觉升起,田勘问道:“将军此话何意?”

    同蹄梁说道:“你我守土有责,不可坐视不管!”

    田勘紧张地说道:“将军?”

    “你率你本部,明天一早拔营,驰援新兴城!同时,我禀奏大王,请大王遣派援兵。”

    田勘讪笑说道:“将军,攻城陇贼不过七八千人,新兴城坚,守卒两千余,兵法云:十则围之,即使统兵的可能是唐艾,估计新兴城他也是打不下来的吧?”

    “唐艾不可小觑,若他当真是为了解莘幼著的后顾之忧,那他此次围攻新兴必定会全力以赴!新兴如果丢失,你我当罪不起!……怎么,你不愿援助新兴?”

    田勘挺起胸脯,大声说道:“将军莫要说笑,末将怎会有这种念头!只要将军一道令下,末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不仅为将军保新兴无失,说不得,还能为将军擒唐艾来献!”

    “好!我现在就下令,给你准备粮秣、辎重。”

    “多谢将军!”

    “你不要在我这儿待着了,回你营中去,做明日出援的预备!”

    “是!”

    同蹄梁又叮嘱一句,说道:“你率部到了新兴城外后,一边筑营,一边探查下诸坞的情况,诸坞若是丢失,你务必要先把它们夺回来!”

    ……

    没在城中停留,田勘又出城,冒着夜雨,到其城北的营中。

第五章 玄甲威名振 荆州围南阳(上)

    却这天晚上,田勘紧急整军备战,自是一夜无眠。

    县中的同蹄梁亦是没了心思再睡。

    同蹄梁先是令主簿写就了给蒲茂的求援上书,接着连夜传檄天水、略阳诸县,命令各城皆严加戒备,以防不测,然后召集属吏,讨论应变之策。

    快天亮时,总算是把该做的事情做了个差不多。

    而同蹄梁才略微安下心来,两道急报接踵送至。

    一道急报是新兴县送来的,说的是城被陇兵包围此事,倒也罢了。

    另一道急报则是平襄县送来的,报称:遭到了郭道庆部的进攻。

    “平襄也遭到进攻?”同蹄梁诧异说道。

    同蹄梁的从子同蹄豪平尚在堂上,挺身说道:“唯唯诺诺的东西,也敢犯境!上次慕容瞻没能把他擒下,阿父,让我去援平襄吧,必为阿父擒得此个郭道理回来。”

    同蹄梁说道:“且慢。”

    同蹄豪平说道:“怎么了,阿父?”

    同蹄梁迟疑稍顷,说道:“这事儿有点奇怪。”

    “哪里怪了?”

    “田勘说唐艾忽然趁雨偷袭,是为了使莘阿瓜后顾无忧,却为何唐艾偷袭,郭道庆亦来偷袭?”

    同蹄豪平说道:“阿父,这没什么奇怪的。”

    “哦?”

    同蹄豪平说道:“用兵之道,在於正奇。唐艾是个知兵的,他当然不会不知此点,所以他分作两路,一攻我新兴,一攻我平襄,此恰是正奇之道!”

    “……你这话似乎有些道理。”

    同蹄豪平再度请战,说道:“阿父,让我去援平襄吧!唐艾亲攻新兴,则平襄的郭道庆部必为奇兵,如此,一则其部兵马不会多,二来,除王舒望外,其部亦无其它值得一提的战将,阿父不用给我太多人马,只需步骑两千,我就一定能为阿父擒获郭道理!”

    莘迩迷惑敌人的计策很成功,就连蒲茂都上了当,真的以为他和令狐乐的关系已经恶化到了兵戈相见的地步,却这同蹄梁又哪里能够识破?

    尽管他已算谨慎,终究还是去掉了疑心,同意了同蹄豪平的请求。

    同蹄梁说道:“我给你三千步骑。”

    同蹄豪平大喜,接过调兵的虎符和同蹄梁手令,行个军礼,说道:“阿父,我这就去营中集合兵士,明早出营,北援平襄!阿父便请在冀县,等我捷报!”

    同蹄梁叮嘱说道:“郭道理固不足观,然王舒望不可小觑,还有那个马辉,也堪称悍将。前数月中,他们轮番带兵攻我陇山西麓、南麓的隘口,各颇有斩获。他们既然是奇兵,那么想来就不会久攻平襄城;你去到平襄城外后,勿要急於进战,且先坚壁固垒,避其锐气,然后寻机再作战斗,或待彼等撤军之时,再作追击。”

    不愧是大秦的沙场老将,有着“随机应变”之名的同蹄将军,一番战前交代,可称上策。

    同蹄豪平应诺。

    ……

    次日一早。

    田勘、同蹄豪平两部相继出营,分别前赴新兴、平襄驰援。

    ……

    军报飞快地传到莘迩手上。

    莘迩笑与唐艾说道:“千里,被你料中了!同蹄梁果然中计。”再又看了两看手中的军报,接着说道,“而且……”

    张龟问道:“明公,而且什么?”

    莘迩抖了抖军报,笑道:“而且还是田勘亲率其部主力来援新兴!”

    田勘好歹是天水秦军的副将,莘迩、唐艾原本是没有想到,他会亲自来援新兴的。

    张龟闻言,却无喜色,眉头反而微微蹙起,接过莘迩递来的军报,他很快地看完,转给唐艾,挠着胡须,说道:“是田勘亲率其部主力来援?”

    “长龄,你有什么想说的?”

    张龟说道:“明公,田勘部的羯兵称得上善战,尤其所谓‘高力’者,最为擅长野战。他亲率其部主力来援新兴,要想把其击溃,这场仗恐怕会是场恶仗啊!”

    莘迩摇了摇头,纠正张龟,说道:“长龄,你说错了。”

    “明公何意?不是恶仗?”

    莘迩说道:“恶仗,当然会是场恶仗,但不是‘击溃’,而是消灭!”

    “消灭?明公,军报上说,田勘可是带了四五千之众啊!”

    莘迩目光前眺,似乎越过营前数里外的新兴县城,又透过稀疏的雨幕,看到了正沿着渭水,在朝新兴县城而来的田勘所部,说道:“同蹄梁、田勘两部是天水秦虏的主力,我军若能抓住此个机会,把田勘及其所率的此四五千人尽数歼灭,则就不仅等於是打掉了秦虏的近半主力,并且势必会对同蹄梁部的士气造成沉重打击,这就不但有利於北宫越攻下临渭,而且将会大有利於我军底下攻略天水、略阳两郡的作战!”

    张龟担忧地说道:“明公所言甚是,但问题是,麴将军、大王所部都还没到,我军只有两万余人,一边围城,以防新兴的守虏突围,一边再消灭田勘所部的话?会不会困难了些?”

    “困难么?”

    张龟说道:“新兴县城距离冀县城只有百余里远,我军这边开打,冀县的同蹄梁闻讯,他定然会派兵增援田勘,……我军的兵力本来就不太够用,如果在我军与田勘部激战之时,同蹄梁的援兵赶到,明公,龟之愚见,那可就不单单是困难,甚至还会是危险了啊!”

    莘迩问唐艾,说道:“千里,你觉得呢?”

    唐艾也已经看完军报。

    他不紧不慢地把军报叠好,还给莘迩,随后摇着羽扇,从容说道:“只从兵力来看,要想赶在同蹄梁的援兵到前,消灭田勘部,的确不太容易。”

    张龟听出了唐艾的话意,知他下边必有转折,问道:“莫非还有别的方面对我军有利?”

    唐艾说道:“正是。”

    “什么方面?”

    唐艾说道:“便是军心、士气。”

    “使君是想说,田勘所部乃是后降於秦虏的,他们不见得会肯为秦虏死战?可是使君,即便他们不见得会死战,关键的问题是,我军除去围城之兵,能用来‘消灭’田勘部的兵马,至多万余人罢了,以最多不到三倍於敌的兵力,要想迅速地将之歼灭,只恐亦不易也!”

    唐艾说道:“此是其一。”

    “其二是什么?”

    唐艾摇扇说道:“其二就是田勘此人。徐州是田勘的老巢,但他现在被蒲茂调到了关中,离徐州千余里之远,这也就是说,他帐下的兵马而今已是他立足於秦虏伪朝的仅有之依仗,……长龄,你说,这种情况下,他如果突然遭到我军的猛烈打击,他第一个反应会是什么?”

    张龟说道:“他的第一个反应……,应是撤退!”

    “不错!为了保存实力,他的第一个反应肯定不是迎战,而是撤退。雨下了好多天了,道路泥泞,长龄,你再说,他若是撤退,则其部会陷入什么境况?”

    张龟说道:“撤退本就已乱,加上道路泥泞,其部必然会陷入较大的混乱!”

    “那么,若是於此之时,我军由其侧翼发起突击,并遣精骑绕至其撤退之前路上,也发起攻击,又会出现什么情况?”

    张龟眼前一亮,说道:“纵不能全歼其部,亦足可重创之也!”

    莘迩按住膝盖,从胡坐上站起身来,摘下佩剑,悬挂腰上,意态睥睨,说道:“千里,围城此务,暂托於卿,歼灭田勘部,我亲往之!”

    雨虽比前几日小了许多,到底还是阴雨天气,帐中昏暗。

    然昂立诸人间的莘迩,此时此刻,身姿落入张龟等人眼中,却是光彩夺目。

    张龟蓦然想起了很久前,曾有过的一次,莘迩如似浑身发光的神人一般的模样,心神回到当下,再望莘迩按剑英爽的风采,他心中赞叹,想道:“这就是王霸之气么?”

    ……

    召集将校的鼓声应莘迩的命令,沉浑地响起。

    三通鼓未毕,赵兴、高延曹、罗荡、秃发勃野、李亮、薛猛等等猛将悉数到齐。

    众将皆披重甲,腰悬环刀,按照官阶高低,整整齐齐地列於帐前雨下,鸦雀无声。

    莘迩步出大帐,环顾了一圈诸将,说道:“虏田勘引兵五千,已出冀县,来援新兴,我将亲迎击之!此取天水、略阳之初战也,君等宜勠力用命。获田勘者,以大功计!”

    只听甲衣响动,高延曹出列,行军礼,大声说道:“末将敢请为公先驱!”

第六章 玄甲威名振 荆州围南阳(中)

    莘迩没有同意高延曹的求做先锋的请战,笑与高延曹说道:“螭虎,先锋之任不足委卿,我另有重任付卿。”

    当下,莘迩给诸将分配任务。

    诸将一一应诺。

    ……

    却说田勘率兵出了冀县以后,沿着渭水,向西而行。

    田勘本部兵马原有近万之众,前从蒲茂攻陇西,颇有伤亡,现尚有步骑七八千许。

    这回驰援新兴,应同蹄梁的命令,他带上了大部分的兵马,约五千左右。

    轻骑兵千余,此外便是他帐下的主力,华兵和高力羯兵。

    如前文所述,高力羯兵与莘迩玄甲突骑中的骑马步兵是一样的,也是步卒,但皆乘马;至於田勘部的华人兵士,亦各有坐骑。这也就等於说是田勘率之援新兴的这五千来兵,无论骑兵、步卒,都是有马的。按理说,当是行速甚快才对。

    却田勘率部离了冀县大营,只驰行了十几里地,就传令下去,命部队放缓行速。

    一天下来,只走了三十多里地。

    竟是和步卒正常行军的速度相当,——连步卒急行军的速度比不上。

    虽然天上下着小雨,路上泥泞,会对部队的行军造成影响,然而他的这个行速也着实太慢,搞得郭黑、呼衍宝迷惑不解。

    就於这天下午,筑营过后,两人到田勘帐中,询问缘故。

    呼衍宝说道:“将军,同蹄将军的命令不是叫咱们‘速援’么?却今日行军,将军为何一再传令,不许加快速度?又离傍晚尚早,这才行军三十里,就下令择地筑营?”

    田勘瞅了呼衍宝眼,心道:“老子行军迟缓的原因还不明显么?居然问出这等愚蠢的问题!”懒得理会他,叹了口气,与郭黑说道,“老郭,我这次是作茧自缚。”

    郭黑问道:“将军此话何意?”

    田勘说道:“要不是我对同蹄将军说,唐艾袭我新兴,是为使莘幼著后顾无忧,再三请求同蹄将军赶紧向大王求援,同蹄将军可能也不会马上就遣咱们往援新兴!”

    郭黑说道:“将军的意思是?”

    “唐艾可是块硬骨头啊!”

    郭黑问道:“将军是怕我军此援新兴,也许会损失较大?”

    “是啊!”

    郭黑来见田勘的路上未带兜鍪,脑袋被雨水淋湿,往下滴水,他拽着袍子,擦了擦头顶。

    帐中还没点蜡,光线幽暗,他一颗光头本就颇亮,擦了水后,更是引人注目。

    郭黑擦完了头,说道:“可是将军,新兴守将昨晚送来的军报中,不是言称围困新兴的陇兵似乎不多,还不到万人么?我军以五千锐卒往援,加上城中守卒,里应外合,……末将愚见,应是解围不难吧?”

    田勘把视线从他光头上转开,说道:“糊涂!”

    “敢问将军,末将哪里糊涂了?”

    田勘说道:“临敌交战,岂是只比较敌我兵力数量的?唐艾智士,擅长用兵,并且其部兵士甚精,便是大王去年亲征,都没有能把陇西打下!——攻襄武县城的时候,你我数次上阵,其部将士的敢战,咱们也都是亲身感受过的!又岂能自恃内应外合,而就轻视於他?”

    “不可轻视於他?”

    田勘说道:“所以我不肯加快行速,一则,需防他半道设伏,二来,也正是借此时间,让新兴守卒磨一磨其部战士的锐气。”

    “……将军高明!”

    田勘郑重地说道:“此援新兴县城,咱们第一个要做的就是,谨慎、谨慎、再谨慎!”

    郭黑心道:“谨慎、谨慎、再谨慎,这不是一个,这是三个了。”问道,“那敢问将军,待我军至新兴城外时,咱们是打,还是打?”

    田勘在领下同蹄梁的命令时,就已经定下了此次援救新兴的方略。

    这时闻得郭黑此问,田勘就把自己的方略道出,说道:“我军进至新兴城外后,如果唐艾因此撤兵,那是再好不过;若他不撤,咱们就在先驻营,视情况而做进战与否的决定。”

    郭黑、呼衍宝对视一眼。

    呼衍宝担心地说道:“将军,同蹄将军的命令是,令我军速援新兴,解陇兵之围。若按将军此策行之,岂不是与同蹄将军的命令相违么?如果被同蹄将军追责,可该怎么办?”

    田勘恨铁不成钢地斥道:“朽木不可雕也!”

    呼衍宝愕然,说道:“将军此话何意?”

    田勘说道:“你我手底下现在好歹还有七八千善战之卒。有这七八千兵卒在,同蹄梁他就算责备你我,又能怎么责备?至多骂你我一顿罢了。可若是咱们损兵折将,手下没了兵,同蹄梁的责备又会是什么?你难道就没有想过么?”

    呼衍宝恍然大悟,说道:“是、是,是末将想得差了,果然还是将军高明!”

    一番计议,确定了这回驰援新兴的进战部署、援救方案。

    ……

    次日一早,雨还在下。

    郭黑摸着光头,咕哝说道:“这雨看着要停,却还是下个不住,真是讨厌!”

    田勘所部兵士,要么是羯兵,要么是胡化的华兵,饮食方面和寻常的华人不同,作战期间,只需冷食即可,兼以新兴离冀县不远,如果需要的话,后续的补给能够很快运到,所以没带什么粮秣辎重,只是每个兵士随身携带了十天的酪浆、胡饼。

    就着酪浆,吃过胡饼。

    早饭罢了,在田勘的命令下,拔营启程。

    继续慢吞吞地往新兴城方向而去。

    又行军一天,还是只走了三十里地。

    距离新兴城尚有四五十里地。

    这天行军之前,田勘和昨天相同,依旧遣派斥候,往去新兴县城方向打探。

    一个是打探唐艾攻城的进展,一个是打探前边路上可有伏兵。

    直到筑营时,斥候的回报仍都是:围城的唐艾所部似乎是未有察觉到他们这支部队的到来,并无迎击的准备;沿途道上也没有见到伏兵。

    郭黑、呼衍宝对这个消息挺高兴。

    田勘却泛起了疑心,说道:“唐艾怎会竟似毫无戒备?”

    郭黑问道:“将军莫不是怀疑唐艾已知我军来来源,然却故意装作不知?”

    田勘谨慎地说道:“不排除这种可能!”

    呼衍宝不以为然,说道:“这里距离新兴县城只有四十多里地了,沿途并无什么山川险隘,唐艾难道还能於半道设伏不成?不管他是不是故作不知,以末将看来,都没有什么关系。”

    呼衍宝此话很有道理。

    田勘想了一想,也就不再多说。

    行军的速度再慢,最多再走一天多,也就能到达新兴县城了,郭黑问道:“将军,同蹄将军叫我军先把失陷的坞堡夺回,据今天的最新军报,渭水南的坞堡现下是尽数丢失,这个坞堡,我军怎么打?什么时候打?”

    田勘说道:“且等我军到至新兴城外,筑好营垒之后,再做谋议不迟!”

    郭黑、呼衍宝领命应是。

    此地离新兴城已经很近,唐艾越是无有动静,田勘越觉得不踏实。

    当天晚上,田勘命令骑兵夜宿营垒的外围,令华兵和羯兵步卒休息於营垒的中间,以作唐艾可能会遣兵夜袭的防备。

    却是白白戒备了一夜。

    这天晚上,并没有等来敌人来袭,但天微亮时分,从冀县方向来了数骑。

    ……

    郭黑领着这数骑,着急忙慌地赶到田勘住帐,求见於他。

    “大早上的干什么!”田勘的呵斥从帐内传出。

    郭黑说道:“将军,同蹄将军的军令到了!”

    帐中安静片刻,田勘掀开帐幕,从内出来。那数骑皆盘辫脑后,都是氐人。田勘认出了带头之人,是同蹄梁的一个心腹,绽开笑脸,温言细语地说道:“将军有何军令?”

    那军吏说道:“将军昨日又接到新兴守将的求援,乃知贵部出城已经两日,却距新兴还有四十余里,极是恼怒。将军让我当面问一问你:贵部是乌龟么?”

    “是这样的,我之所以……”

    那军吏没兴趣听田勘解释,打断了他,把同蹄梁的军令递给他,说道:“这是将军亲笔写的军令,请你自己看吧。”

    田勘接住,拆开封泥,打开观看,见军令只有一句话:“限汝部今暮前,到达新兴城,若延时未到,处以失期之罪。”

    失期,是军法中的大罪,重者斩首。

    田勘咽了口唾沫,站直身,大声说道:“劳烦足下回去代我转禀将军,今暮前,我部定能抵至新兴城外!”

    那军吏转身上马,带着从骑,驰还新兴去了。

    郭黑、呼衍宝聚拢过来,说道:“将军?”

    同蹄梁的军令之下,田勘步步为营的谨慎进军显然是没办法继续了。

    田勘只好下令:“传令,即刻拔营,速援新兴,务必傍晚前赶到城外!”

    ……

    新兴城外,陇兵大营。

    斥候飞马急报:“田勘部加快了行军的速度,估计傍晚前能达新兴城!”

    莘迩大喜,即刻再次召聚诸将,

    等诸将到达,莘迩说道:“本来昨天就要出兵的,万没想到田勘简直如个乌龟爬!整整两天,才走了六十里地。总算是他不再龟速了!卿等与我即刻引兵出营,照我前日部署备战!”

第七章 玄甲威名振 荆州围南阳(三)

    快到午时,雨过天晴。

    连着好些天的阴雨,实在使人气闷。

    如今雨水停下,云散日出,蓝天如洗。

    眺望前后,路上尽管因为四五千人马的行军,泥泞不堪;可路边田中、道畔树木与草地间的积水和雨滴,被久违的阳光晒得璀璨剔透,却是衬得远近原野更加青翠可爱。

    北边十余里外的渭水,真如一条不见尽头的玉龙,奔腾於此放眼皆绿的田原里,端得叫人只瞧上一眼,就胸臆大开。又有那清风,携带含着腥味的水气,自渭水而来,吹拂过驰行路上、正在匆匆行军的部队,往遥远的南方款款而去。

    一派初夏雨后的大好风光,然而田勘没有欣赏的心思。

    加速行军之后,田勘部人皆有马的机动优势发挥了出来,小半天功夫,已经走完了前两天一天的行军里程,再往前不到三十里,即是新兴县城。

    赶在今天傍晚前到达城外,目前来看,赶紧点的话,已是不成问题。

    但是,田勘的心却越来越提到嗓子眼。

    他想道:“唐艾怎么可能会没有发觉我军的到来?怎么可能会不遣兵阻截我军?”

    出於这个疑虑,田勘一再往前头遣派斥候。

    ……

    中午时分,全军暂停,略作休整。

    田勘的亲兵打了两只野味,烤了捧给他吃。

    至於普通的将士,凑合吃点胡饼、喝点酪浆。

    休整过后,接着前行。

    行未到十里,在距离新兴城还有二十里上下的时候,打探前边道路状况的斥候们接连地策马奔回,急报田勘:“报!将军,前头数里外,发现陇兵!”

    “多少陇兵?”

    “约千人上下,俱为步卒,列阵於野!”

    田勘提了半晌的心,这会儿倒是放了下来,顾与左右,说道:“我就说唐千里绝对不会没有察觉到我军的来到!怎么样?被我料中了吧?”

    左右军吏说道:“将军料事如神!”问道,“将军,陇兵在前阻击,我军如何应对?”

    田勘忖思片刻,说道:“若是只有步卒千人,是挡不住我军的!传令下去,命呼衍宝引其本部,为我军先锋,给老子把路冲开!”

    ……

    军令传到呼衍宝部。

    呼衍宝披好铠甲,换了战马乘坐,便率本部兵士两千,往前头陇兵的阻截阵地行去。

    ……

    中军部中。

    田勘目送呼衍宝部脱离大队,顺着道路朝前进军,命令军吏把郭黑找来。

    不多时,郭黑来至。

    他跳下马来,说道:“将军,找末将?”

    田勘招了招手,说道:“你过来。”

    “将军?”

    “你附耳过来。”

    郭黑对田勘的此个“陋习”,简直深恶痛绝,可无可奈何,应了声诺,磨磨蹭蹭地到其马前,踮起脚尖,歪着脖子,把耳朵伸向了坐在马上的田勘。

    田勘俯身,嘴巴凑到郭黑耳边,说道:“斥候报称,前边拦路的只有陇兵步卒,我觉得此事有蹊跷,你等会儿……”

    郭黑没听明白,稍退半步,仰脸问道:“将军,蹊跷在何处?”

    田勘不得不给他做个解释,遂止住往下的话头,折回来,说道:“陇州太马,天下闻名。陇地骑兵,素来精良,唐千里却为何只遣步卒设阵阻击我军?……而且他现下围城,围城需要的正是步卒,而不是骑兵,所以我估摸着,那前头阻击我军的陇兵步卒,应当只是唐千里的一个幌子,十有**,他安排的另有骑兵,这会儿可能正埋伏在哪里,准备夹击我军。”

    不得不说,田勘看似粗莽,实却堪称心细如发。

    也就无怪他早前能得贺浑邪信用,后又取得贺浑豹子的信任,改投蒲茂后,并又得蒲茂重用,将协助同蹄梁镇守大秦西疆的重任委托给了他。

    郭黑大为赞佩,说道:“将军此言甚是!”问道,“那我军如何应对才是?”

    “你附耳近前。”

    郭黑将耳朵再次举过去。

    田勘低声说道:“你等会儿带上轻骑,往西南边去一点,若是被我料中,当真有陇骑奔袭,则其若袭呼衍宝部,你就去帮呼衍宝;若袭我部所在,你就来帮我!”

    “往西南边去一点”云云,也就是叫郭黑率轻骑去到呼衍宝部和田勘现下所在之中军部,这两部己军的衔接位置。

    郭黑领命。

    ……

    田勘部南十余里,一片丘陵、疏林地带中。

    数千陇军骑兵悄然无声的埋伏在此。

    这数千陇骑,是才从新兴城外迂回行军到达这里的。

    斥候正在向莘迩禀报:“明公,田勘遣了呼衍宝部约二千人进击我军拦截之阵,自率兵马两千上下,现停驻道上;又派郭黑率轻骑千余,巡游於呼衍宝部与他所部中间往南的区域。”

    众将的环围中,莘迩笑了起来。

    高延曹本在左顾右盼,听到莘迩笑声,转过眼来,说道:“明公,有什么可笑的?”

    莘迩说道:“田勘算是个会用兵的啊!”

    秃发勃野问道:“明公此话怎讲?”

    莘迩说道:“他派郭黑率轻骑巡游於外,这显然是在戒备我军骑兵突袭他的左翼,亦即,他已猜到,咱们可能会从南边进攻其部。”

    高延曹不以为然,说道:“换了末将,也能猜到!这不算会用兵吧?”

    莘迩说道:“猜到是其一。”

    罗荡若有所思,说道:“定是还有其二?”

    莘迩问道:“田勘部的主力,如高力羯兵者,是骑兵、还是步卒?”

    “与现下正设阵阻截田勘部的李亮、薛猛部一样,虽然骑马,然皆步卒。”

    莘迩说道:“不但是步卒,并且是善长矛阵搏战的精锐步卒,他把步卒留下,遣轻骑南出巡弋,这样,当我军骑兵由南而攻其部的时候,会面临什么样的情况?”

    罗荡说道:“会面临……,前为步卒所组之坚阵,侧翼受到郭黑所率之轻骑的冲击。”

    莘迩抚摸短髭,笑道:“非只猜到了我军骑兵可能会袭其左翼,且立即就做出了最好的应对部署,所以我说,这个田勘算个会用兵的。”

    高延曹撇了撇嘴,横槊鞍上,雄赳赳地说道:“明公,便是应对得当,何能挡螭虎一槊?”

    罗荡同样也撇了撇嘴,但没与高延曹说话,只斜斜瞥了他一眼,问莘迩,说道:“明公,既然田勘有所戒备,那我军下边如何进战?”

    莘迩收起笑容,顾盼诸将,从容说道:“其所有备,已入我榖中,插翅难逃!按照原定部署。”

    诸将齐声应道:“是!”

    ……

    留下了赵兴、秃发勃野及其两部轻骑,命令他两部於一个时辰后向田勘中军部发起进攻。

    莘迩率高延曹、罗荡两部甲骑及甲骑的随从轻骑们,绕路往东,驰向田勘部的后方。

    ……

    田勘中军。

    朝西边行了一两里,上到一块高地,田勘远望前方。

    这个位置,将将能够看到呼衍宝部和设阵阻截之陇卒所部。

    呼衍宝部已经与陇兵接战。

    隔得仍稍远,看不清楚交战的细节,但放晴后的阳光很好,可以隐隐瞧见陇卒列成的阵线。

    这支陇兵穿的不是陇卒常见的红色戎装,而是玄黑色的戎装,望之,就像是一条黑线。呼衍宝部的羯兵、华兵早已换了蒲秦的白色戎装,黑白分明,与陇兵对比显眼。

    从田勘的位置看之。

    那大多已经下马,持矛组阵,杀向陇兵阵线的呼衍宝部将士,於偌大的青绿原野上,就像是一股股因为大雨而涨潮的白色河水,不断地扑打黑色的堤岸。

    时或有军吏自战团中回来,向田勘禀报交战的进展。

    敌我战斗的声响,田勘约略可闻。

    田勘的眉头越皱越紧,说道:“不对头啊!”

    左右军吏宽慰他,说道:“将军勿忧,呼衍将军部的两千战士悉我军精卒,敌阵才千余兵,必非呼衍将军的对手,早晚能破其阵!不会耽误我军傍晚前抵至新兴城外的。”

    “我说的不是这个。”

    “将军说的是?”

    田勘目光不离数里外头的战团,说道:“你们瞧那陇卒所着的戎装,不是红色,是玄黑色。据我所知,陇军里着此色戎装的,好像只有莘幼著去年才组建的玄甲军!”

    “将军是说?”

    田勘喃喃说道:“难道我猜料错了,此次进攻新兴,其实并非仅有唐千里所部,而是莘幼著亲自率兵来了?若是莘幼著亲自统兵来打新兴?……那围新兴的陇卒就不可能只有数千之众!又也就不可能只有这么区区千余陇卒在前阻截我军!”

    左右军吏你看我,我看你。

    一人正要说话,忽然西南边,三四轻骑拼命地驰奔而来。

    是郭黑遣来的兵卒。

    “报将军!南边不到十里处,突现陇骑!”

    田勘心头砰砰直跳,问道:“陇骑兵数多少?”

    “乌压压的,漫野遍地都是,只怕不下四五千!”

    田勘努力稳住心神,问出了关键的问题,问道:“彼等所着衣甲是何颜色?”

    “玄黑色!”

    虽然陇骑大概率会从南边来袭是田勘早就料到的,然而“玄黑色”三字入耳,他登时面色大变,追问说道:“玄黑色?”

第八章 玄甲威名振 荆州围南阳(四)

    “是!”

    田勘啊呀一声,脱口骂道:“他娘的!”

    左右军吏说道:“将军?”

    田勘气急败坏,说道:“咱们中计了!这回不是唐艾来打新兴,是莘幼著来打新兴!”

    莘迩如今威名显赫,左右军吏亦俱色变。

    一人问道:“将军,何以应对?”

    田勘面露狠色,狞笑说道:“还能怎么应对?现下我军前有阻截,右翼为渭水,左翼敌复来犯,退,是退不得了!狭路相逢勇者胜,惟今只用拼死相搏,乃有生路!否则死无噍类矣!”令道,“你们立刻去郭黑、呼衍宝部,传我将令,命他两人务必挡住西边和南边的陇兵!敢有退者,立斩不饶!等老子整顿好了中军,就亲自驰援他俩!”

    左右军吏接令,打马疾奔,或去呼衍宝部,或去郭黑部督战。

    ……

    候军吏们皆离去后,田勘召聚中军各部将校,令道:“即刻向东撤退!”

    却有将校刚才就在,是听到了田勘给那些军吏们下的命令的,不觉讶然,便问道:“将军方才不是下令,命郭将军、呼衍将军挡住敌兵,等候将军亲援么?”

    “若来敌是唐艾所部,咱们或许还能打赢这一仗;现下是莘阿瓜,这场仗打不了了!我料之,莘阿瓜肯定不会只遣骑从南边进袭我军,他一定还派的有兵,试图从后包抄我军!咱们要不赶紧撤退,被他三面包围,那就谁也走不掉了!”田勘瞪大眼,与问话那将说道,“怎么,你想帮老郭、呼衍宝么?老子许了,你带你本部,现在就去!”

    那将缩了缩头,说道:“末将誓死护从将军,必为将军杀出血路!”

    就是当年对贺浑邪,田勘也无多少忠诚,况乎蒲秦?

    若是守城的话,敌人来袭,他还能守上一守,而今野战遭伏,他却是半点死战的意思也无,想的只有尽量保存实力,奔还冀县。

    为此,郭黑、呼衍宝他都可以弃之不顾。

    ……

    西边的喊杀渐酣,南边来袭的陇骑接近,已入到田勘眼帘。

    中军两千多战士集结完毕,俱已上马,田勘打马一鞭,首先朝东奔逃。

    且不说西边、南边各数里远近之外的呼衍宝、郭黑在发现田勘带领中军东逃后,会是何等的目瞪口呆,也不说这两部的兵士会是何等的军心登乱,特别是郭黑所部的轻骑,几乎是眨眼功夫,就被赵兴、秃发勃野两部的轻骑冲散。

    只说田勘引中军东走,行才两三里。

    蓦然鼓声大作,矛槊如林,如似铁水般的,约两千余陇骑横截在前。

    陇骑阵中,灿烂的阳光下,高大的将旗招展。

    一个人马皆披耀眼白甲的重装骑士挺出阵前,大呼叫喊。

    ……

    田勘慌忙勒马,惊道:“怎么会这么快!已穿插到了这里!”问左右,“那贼骑叫嚷什么?”

    “似乎说他是高螭虎,邀将军一战。”

    田勘惊色愈盛,说道:“螭虎也在?他娘的!这必是莘阿瓜的主力无疑!”

    “将军,怎么办?”

    回顾后边,遥见呼衍宝、郭黑两部已然大乱,不下千余的陇骑正往自己这边追赶;再看前方,两千余陇骑开始缓缓压来,进退俱已无路,田勘横下心,咬牙说道:“死战突围而已!”

    要是不放弃呼衍宝、郭黑部,也许还有一点突围成功的可能性。

    现如下,军心既乱,兵复分散,又如何能够突围?

    百余高力精卒组成的突围前队,还没冲到陇骑的大队近前,就被那自称高延曹的陇军骑将与十余陇军甲骑给冲杀了人仰马翻。

    丢下小半的尸体在敌我两军阵中的旷野上,剩余的高力羯兵仓皇溃回本阵。

    田勘尚要再次组织冲锋兵力,听到对面陇骑阵中传来了激昂的鼓声和沉浑的号角声。

    ……

    高延曹、罗荡各率太马、牡丹骑的百余精锐骑兵,从主阵中驰出。

    分成左右两路,便如两支离弦的利箭,插向田勘部。

    田勘知事不可为,当机立断,拨马南走。两千余的中军将士,纷然散溃,或西逃、或南窜。不到半刻钟,溃骑已是布满数里方圆。

    仗着武勇和亲兵的血战,田勘接连冲过了四五支陇骑的截击。

    却他的“势如破竹”,引起了西南、东边两个方向夹击其部的陇骑诸将的注意。

    先是冲散了郭黑部,从西南边杀来的赵兴注意到了他,大呼叫道:“那将悍勇,必是田勘!随我追之!擒之,明公定然重赏!”率骑向南追击。

    离田勘这支小部队尚有一里地远,眼看就快追上,两三骑好像旋风一般,超过了赵兴等。

    赵兴转眼看去,见这几骑都是甲骑,——虽是人马挂甲,然战马优良,倒是比多为轻骑的赵兴等跑得还快。通过差不多是玄甲突骑全军中独一份的不仅白马、而且白甲,赵兴从骑认出了此数骑中当先那人是谁,叫道:“是高将军!”

    高延曹超过赵兴等,挟槊催马,呼道:“田勘休走!送头来!”

    ……

    田勘闷不做声,伏身马上,不住催骑。

    几个田勘的亲兵逆击来斗,固非高延曹对手,但却也拖慢了高延曹的追速。

    两下距离,没有拉近,反倒变远。

    高延曹急声大叫:“赤袍者,田勘也!快,快,追上去!”

    ……

    田勘听到了高延曹叫声,赶紧脱下甲外的红袍。

    ……

    战场上溃散的田勘部兵士甚多,若被田勘逃入其中,怕就不好找到了。

    又有几个田勘的亲兵折转迎斗。

    高延曹一边与之激斗,一边跟着大叫道:“银丝黑柄槊者,田勘也!快,快,追上去!”

    ……

    田勘闷声不响,扔掉了手中的长槊。

    不到两里处,约有百数的高力溃骑。

    田勘心头大喜,死死盯着,奋力抽马,心道:“老子逃到那里,就能脱身!”

    冷不丁一声大喝响彻耳边,如同闷雷。田勘心魂不守。猝不及备之下,他的战马亦受惊吓,仓促止住冲势,扬蹄嘶鸣。田勘被甩落地上,泥水迸溅了他满身一脸。他被摔了个头晕眼花,还没做出什么反应,一匹披挂黑甲的战马驰到其边。

    马上骑士弯腰,把田勘拽起,挟於臂下,旋即转马,向东北方向的莘迩将旗奔去。

    ……

    前前后后,杀掉了两三拨田勘亲兵,好不容易拉近了与田勘距离,距田勘只有里余的高延曹瞠目大怒,骂道:“罗虎!狗东西!”

    ……

    罗荡一骑绝尘,留给的高延曹唯有远去的背影。

    驰到莘迩将旗边上,罗荡把已被他夹得喘不上气的田勘扔到地上,禀报说道:“敢禀明公,荡擒得田勘在此,献与明公!”

    莘迩收回观察战场的目光,向下看去,落到田勘身上。

    田勘一咕噜爬起来,先是大口地吸了几口气,理顺了呼吸,继而麻利地拜倒地上,大声说道:“明公威震海内,小奴仰慕已久,早就想投到明公帐下,为明公效劳,一直不得机会。今日总算心愿得偿,小奴田勘愿为明公效死!”

    饶以莘迩两世见闻,尤其到这个时代以来,更是尊卑贵贱、智士虎臣,各色人等,无不有见过,此时见了田勘的这番举止言行,且也竟是一时无话。

    田勘猛力扣头,再说一遍,说道:“小奴田勘愿为明公效死!”

    “你先起来。”

    田勘跃身站起,叉腰昂立,积极地说道:“敢请明公,派些兵士看管小人。”

    “看管你?”

    田勘指了指战场,说道:“小人愿为明公招降郭黑、呼衍宝等!”

    包括罗荡在内,周围诸人明白了他的意思。

    所谓“看管”,指的是押着他去招降郭黑、呼衍宝,——至於为何“押着他”,不必多说,自是为消掉莘迩的疑心,向莘迩表示他绝无逃跑之图。

    莘迩失笑说道:“足下却是个知情知意的。”

    田勘气昂昂,作出忠义之色,说道:“‘久仰明公’、‘愿为明公效死’此言,是小奴的肺腑心声!今能得投到明公帐下,小奴心花怒放。”

    若是换了别的降将,如果这般主动提出,愿为莘迩招降部曲,莘迩为示信任,大概不会遣兵看押,但碰上田勘这种,还真是不遣兵看押不成,莘迩便就“从谏如流”,允了田勘此请,令魏述带亲兵百人,押着田勘去招降郭黑、呼衍宝和战场上溃散的其部兵士。

    ……

    主将先是逃跑、继而被擒,高力羯兵等尽管勇悍,群蛇无首,也是一盘散沙,没有了战斗力,被李亮、薛猛、赵兴、秃发勃野、高延曹、罗荡等部从三面包围,逐步压缩,最终逃掉的只有少数,大多被挤压到了渭水南岸的一片狭窄区域。

    田勘威风凛凛地到至,替莘迩招降。

    将校以下,三四千人,无论羯、华,俱皆放下兵器,跪地投降。

    密密麻麻的降卒中,田勘感觉到了一人的注视,顺着找去,是呼衍宝。

    毫无哄骗呼衍宝在前阻敌、而他自己却率部逃跑的惭愧,田勘面不改色,大步过去,把呼衍宝一把拉起,上下打量,关心地说道:“阿宝,没有受伤吧?”

    “……托将军的福,末将未有受伤。”

    “没有受伤就好!阿宝,我刚才拜见过莘公了。莘公英武绝伦,你我以后就跟着莘公干!我打包票,一定前途光明!”故意提高声音,说了这么一通让魏述等听到的话,田勘东张西望,问呼衍宝,说道,“老郭呢?我怎么没找着他?”

    “末将也不曾见他。”

    ……

    战场东边。

    侥幸冲出重围的郭黑,没命地鞭打坐骑逃窜。

    在他和从骑的后头,约两里不到的地方,数百陇军轻骑紧追不舍。

    郭黑身边的从骑,不断有人中箭掉马。郭黑正在绝望,那数百陇骑却停下了追击,原地待了稍顷,拨转回头,朝西返程了。郭黑频频扭脸,确定他们不追了后,又惊又喜。尽管搞不懂这股陇骑为何返回,他不敢耽搁,更加拼命地东逃不停,往蓟县而去。

    追赶郭黑的是秃发勃野、宋金等骑。

    赶到莘迩旗下,秃发勃野问道:“明公,缘何传令,命末将不要再追郭黑?”

    “我自有用处。”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莘迩没有回答秃发勃野此问,只笑着如此说了一句,随即说道,“现下要务,是趁胜克取新兴城!拔列,你与勃勃率你两部轻骑,负责收容俘虏。”令道,“螭虎、罗虎,你们跟我去打新兴出城的守卒!”

    罗荡说道:“出城守卒?明公,不闻有报新城守卒出城啊。”

    莘迩笑道:“很快他们就会出城了。”

    ……

    按莘迩的军令,田勘遣吏“冲破陇阵”,至新兴城下,声称同蹄梁、田勘统兵万余前来解围,叫城中突围配合。城中守卒早就察觉到了城东好像正在鏖战,闻得此讯,果然中计,守将亲率守卒精锐出城突围。唐艾指挥兵马阻击,莘迩引甲骑及时杀到,一鼓灭之。

    新兴城轻松夺下。

    莘迩一边传令北宫越,命他进夺临渭,一边传令三军,休整一夜,明日进兵冀县。

    麴爽、令狐乐两部,先后军报来至。

    麴爽报云:“已过襄武县,至多一日,即可到达新兴。”

    令狐乐报云:“已过金城县,入陇西郡界。”

    莘迩口述,高充手写报捷文书两封,分别送去给麴爽、令狐乐。

    内容一样,两道捷报都是只短短的一句话:“新兴已下,全歼虏援田勘部五千骑。”

    ……

    两天后,莘迩兵将至冀县。

    咸阳,宫城。

    南阳的紧急军报送到:“荆州桓蒙引兵数万,循水而上,进军神速,已至南阳!”

第九章 慕容领命出 北宫下临渭(上)

    天空瓦蓝,白云朵朵。

    阳光斑驳,透过落叶晒在地上。

    虽然才刚刚初夏,但是久雨过后,日头暖而不炽,空气凉爽,风吹着也很舒服,慕容瞻却感觉好像是初秋一般的天气。

    进入宫城以后,满目都是绿色,其中繁花点点。树叶的清香和花的浓香,混杂掺和,随风拂面。沿着石板铺成的宫中主干道,在内宦的前导下,慕容瞻朝前行走。经过层层的宫殿楼阁,最后到了一座小殿外头。——蒲茂正在这里等他。

    内宦先进去通报。

    慕容瞻趁这空闲,仔细地整顿了下衣冠。

    不多时,内宦出来,请他进殿。

    殿中除了蒲茂,还有仇畏等几个大臣。

    不等内宦示意他行礼,慕容瞻已恭谨地下拜在地,说道:“臣慕容瞻拜见大王。”

    蒲茂温和的声音响起:“将军请起。”

    慕容瞻站起身来,接着向仇畏等几人行了个揖礼,随后恭恭敬敬地垂手而立。

    仇畏位高德重,年龄也大,是殿上群臣中唯一一个坐着的。

    蒲茂吩咐内宦,给慕容瞻也取个坐榻来,请他入座。

    慕容瞻坚辞不肯,说道:“仇公年高德劭,是我朝士民之望,大王赐座,此礼贤敬老之意也,固是应当。臣不过是个小人,论以德行,莫说仇公,就是苟、杨诸公,臣亦不能比,怎敢就坐?臣闻之,尊卑有序,这是治国的根本。大王此旨,恕臣不敢遵。”

    “苟、杨诸公”,说的是殿中的另几位大臣。

    这几人都是氐、羌族中的贵酋,素与仇畏走得很近,皆是仇畏一党之人,随着仇畏的掌权当政,他们也水涨船高,如今早已都是蒲秦新的显赫重臣。

    对慕容瞻的回答,蒲茂应是相当满意,抚须而笑,半带责备,半带赞赏,说道:“公总是此般拘谨,这可不好!孤以国士视公,公切勿过於自谦。”

    仇畏在旁,插口说道:“大王,若是朝中众臣,都能像慕容将军这样,忠谨事君,乃心王室,则吾王的大业何愁不成?海内何愁不定?”

    这话似乎有些深意,但慕容瞻谦虚了两句罢了,没有多言。

    蒲茂没有听出仇畏话中隐含的意思,笑着点了点头,说道:“仇公所言甚是。”与慕容瞻说道,“今天孤召将军来,不为别的,主要是有两件事,想与将军商量。”

    慕容瞻捧笏在手,弯腰低头,说道:“回大王的话,不知是什么事?敢请大王示下。”

    蒲茂说道:“这头一件事,便是孤已经选好了宗女,选的是孤从祖父家的孙女,陆浑翁主。陆浑今年十四岁,相貌美丽,品性娴熟。将军若无意见,这门亲事就可定下了。”

    慕容瞻的长子慕容美已经被蒲茂许配了个宗女,两人已然成婚;蒲茂又选出的这个宗女,是准备嫁给慕容瞻的次子的。此事挺早之前,蒲茂就与慕容瞻提过了,只是后来先打陇西、后又备战进攻代北,故是拖延至今,蒲茂才把出嫁宗女的人选挑好。

    听了蒲茂此话,慕容瞻再次拜倒,感激十分地说道:“大王对臣的深恩,对臣犬子的厚爱,臣真不知何以为报!唯有为大王肝脑涂地。”

    蒲茂爽朗地笑道:“将军,公之子可不是犬子。有道是,虎父无犬子嘛,对不对?”哈哈笑了两声,真诚地说道,“公家,慕容之贵种也,与孤家正可谓门当户对,孤是想和公,咱们两家世代结为姻亲的!慕容公,你说可好?”

    慕容瞻伏拜说道:“大王错爱深恩,臣没齿难报!”

    “公请起!”

    慕容瞻爬起身,依旧恭谨站下。

    蒲茂略作沉吟,继续说道:“这第二件事,就是南阳那边传来军报,言说桓蒙亲率荆州兵,号称十万之众,沿水北上,悍然犯我境,已入南阳郡界。这件事,将军已知了吧?”

    慕容瞻说道:“回大王的话,臣听闻此事了。桓蒙不自量力,斗胆包天,竟然敢侵犯我境,他这一来肯定是会大败而归的!”

    “桓蒙之所以这个时候进犯我南阳,孤料之,不外乎两个缘故。”

    慕容瞻适时接腔,说道:“敢请大王开示,是哪两个缘故?”

    蒲茂竖起一根手指,说道:“他闻我王师北伐拓跋倍斤,以为这对他来说,是个趁虚而入的机会,此缘故之一也。”又竖起一根手指,说道,“江左北府的谢崇今年初时,侥幸赢了燕公一仗,北府之设,为的正是制衡桓蒙,因是,为保证他在江左的权柄不失,与谢崇争功,他遂乃进犯我境,此缘故之二也。”

    慕容瞻说道:“大王英明!想来桓蒙悍然犯我王土,必是因此两个缘故无疑!”

    蒲茂将两根手指并在一处,晃了晃,叹道:“桓蒙五十多岁了吧?五十老翁,上不思忠君报国,下不恤郡县百姓,而为一己之私,屡兴攻战,亦是可发一叹,孤不取也!”

    慕容瞻说道:“回大王的话,臣闻江左风议,唐室主臣对桓蒙皆是久怀不满,桓蒙在江左,堪称道路侧目。其之狼子野心,不轨之图,已是人尽皆知矣!”顿了下,说道,“桓蒙虽奸人,然以臣愚见,这对我大秦而言,却是件好事!”

    “好事么?”

    慕容瞻说道:“主弱臣强,此亡国之道也,将来大王伐江左,事半功倍矣!”

    蒲茂却无喜色,他摇了摇头。

    慕容瞻问道:“臣敢问大王,是臣说错了么?”

    蒲茂面现怜悯,说道:“伪荆、江左的士民,现在虽在敌国,然在孤眼中,皆我大秦之子民也!可桓蒙为其非分私求,数兴不义之师,不仅使得我南阳百姓不能安居乐业,并且令伪荆士民亦苦不堪言,如处水火!每思及此,孤即转辗难安!”

    他顾视慕容瞻、仇畏等臣,掷地有声地说道,“孤宁愿桓蒙忠臣,不劳孤之子民,然后待孤伐之,他若肯献表而降最好,便是不肯,却也至少叫伪荆士民不用再受如今的苦罪!”

    “伪荆”也者,如前文所述,蒲秦也有个荆州。

    蒲秦的荆州原本不大,主要只有丰阳这一个县的辖地。

    丰阳,位处咸阳东南,距咸阳两百多里;南阳西北,距南阳五百多里,正扼於从南阳入关中的必经之地上。此州之设,最早是为了和江左的荆州做生意,互通有无。

    不过,当然了,现而下,蒲秦的荆州已经是扩大地界,南阳等这些新得之地都被纳入了荆州的管辖范围。——南阳郡,早在前秦时期,就是荆州的辖地。

    且不必多说。

    只说不管蒲秦之荆州,地域是如此前的狭小也好,如现今的小成气候也罢,既有这么个荆州的行政单位,那么江左的荆州,尽管相比之下,才是真正的荆州,自也只能是个“伪荆”了。

    仇畏从坐榻上下来,行礼说道:“大王宅心仁厚,虽然敌国之民,而大王一视同仁,虽历代之仁主圣君,臣未尝有闻能仁义如大王者!大王的这番话,要是让桓蒙听去,只怕会羞煞他也!大秦有大王,是臣等之幸,更也是普天下诸种万民的幸运!”

    说实话,听到蒲茂的这通话后,慕容瞻亦是钦佩得很。

    慕容瞻称赞说道:“何止历代之仁主圣君,仁义未有如大王者,大王的这份气度,遍观古今,亦是无一人能比!”

    余下的诸臣也都是齐声赞颂。

    蒲茂摆了摆手,笑道:“仇公、慕容公,不要多礼。公等都请起身。”

    等诸人皆起身,又等仇畏坐回榻上。

    蒲茂与慕容瞻说道:“桓蒙此次犯我南阳,下不得民心,上定不得唐主支持,……孤闻之,伪豫的所谓‘西府军’,去年冬时,就已经屯兵於伪豫、伪荆两州的边界,是桓蒙且有左顾之忧,所以将军方才所言,说桓蒙不自量力,悍然犯我南阳,必会大败无功,孤以为,将军此料甚是。但虽然如此,桓蒙到底颇有知兵之名,犹不可大意。

    “故是,孤欲劳烦将军率部驰援南阳,未知将军意下何如?”

    慕容瞻接到蒲茂召他进攻的旨意时,就已经猜到桓蒙召他,只能是为南阳此事。这时听完蒲茂的话,他又一次下拜,当即回答说道:“臣谨遵令旨!”

    蒲茂大喜,下到殿中,亲把慕容瞻扶起,说道:“有将军去援南阳,南阳一定固若金汤!”

    慕容瞻说道:“臣必竭尽全力,保南阳安稳!”

    蒲茂负手踱步,面授机宜,说道:“而下孤的用兵重点是代北,南阳那厢,暂不宜掀起大战。将军率部至南阳后,只要把南阳守住就好。……伪豫陈兵於伪荆的东界外,桓蒙后方不稳,他此攻南阳,定会急於速战速决。当他搦战,将军无须理会,坚营固守,与南阳城犄角互助便可。孤断定至多个把月,桓蒙就会主动撤退了。

    “且等孤灭掉拓跋倍斤,再擒获莘阿瓜这个小戆的家伙,咱们再做谋取江左的计议!”

    慕容瞻应了声“是”,迟疑了一下,说道:“大王,臣闻秦州同蹄将军递呈军报入朝,报称说是唐艾进犯新兴?敢问大王,不知大王对此,欲何以应置?”

    新兴被莘迩攻下的军报还没有传到咸阳,不过同蹄梁的第一道军报,昨天下午已送到咸阳。

    很明显,相比南阳那边,蒲茂对新兴这边好像是不太重视。

    他说道:“孤与仇公等商量过了,此事不足为虑。”

    慕容瞻问道:“不足为虑?臣愚钝,敢问大王,缘何如此判断?”

    蒲茂转回到王座上坐下,看向仇畏,笑道:“仇公,就劳你给慕容瞻公解释一下?”

    仇畏应诺,便给慕容瞻解释,说道:“莘阿瓜和桓蒙没甚区别,也是个野心奸贼,仗着唐室给他的几个伪官任命,近年越来越不把令狐乐放在眼中,骄横跋扈,并且极力打压麴爽,欲取代令狐氏而自立於陇的企图,昭然若揭矣!

    “令狐乐尽管年少,然据情报,却非懦弱之人,早在他亲政前,他就甚是尚武,现下他已然亲政,当然是不甘令狐氏的基业被莘阿瓜夺去。方今他不仅在陇地大举征兵,乃至通由白纯,在西域也广泛地征募兵士,还专门组建了一支号为‘虎贲郎’的新军。

    “莘阿瓜、令狐乐两下,极有可能很快就兵戈相见。……唐艾这次进犯新兴,原因应该是如同蹄梁在奏报中分析的那样,大概的确是为了使莘迩能够在与令狐乐即将的内斗中,后顾无忧,不使他两府所在的金城县,受到我军从后方的威胁,所以才会趁我大军北伐代北的此个机会,犯我新兴。不足为虑也!”

    慕容瞻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决定把心中的担忧如实进与蒲茂,说道:“大王,仇公所言诚然在理,然观莘幼著以往历战,非谋定而绝不轻动,唐艾此次进犯新兴,原因或许会是同蹄将军分析的那个,可臣之陋见,似亦不宜掉以轻心。”

    蒲茂颔首,说道:“孤上午已经传旨,令姚桃率部往援秦州。将军与且渠元光相识么?元光之父是莘阿瓜的义弟,他自言非常了解唐艾,孤把他也随军派去了。同蹄梁非是浪战之将,得了元光参佐,知己知彼,就算击溃不得唐艾,守境总是没有问题的。”

    他摸了摸颔下胡须,又说道,“去年伐陇,因孟公当时病重,孤不得不半途而止,这倒是叫莘阿瓜上蹿下跳起来!沐猴而冠,此是谓也。他今趁孤伐代北之机,犯我新兴,也罢,就容这家伙得意几天,待孤取下代北,转师西进,再获他不迟!”

    仇畏笑道:“大王,现在莘阿瓜犯我新兴,趁的是我王师北伐;却等大王灭掉拓跋倍斤,转攻陇地时,我军正好也能抓住他与令狐乐内斗的机会!到的那时,陇地、西域,一鼓可下之!”

    蒲茂以为然,抚须而笑。

    慕容瞻仍有担忧,但他不是孟朗,也不是大秦朝中的那些死忠之臣,当然是不会执意力谏的,见蒲茂这般有信心,也就不再多言,应诺而已。

    蒲茂说道:“新兴、南阳两地,南阳为重。辎重等物,孤已经给公备下,烦公至迟后日拔营,南下南阳,可好?”

    慕容瞻应道:“诺!”

    蒲茂笑道:“孤明日就传旨,令做婚事上的预备。且待公凯旋,孤便亲自主婚,给陆浑和公之次子完婚!”

    慕容瞻再又一次下拜,谢恩不已。

    ……

    慕容瞻辞别出殿,赶紧去做出兵的准备后,蒲茂和仇畏等又说了会儿代北方面的军事。

    蒲洛孤为主将、苟雄为副将的伐代北之军,已正式展开了对拓跋倍斤的攻势。

    苟雄率领偏师,进攻平城;蒲洛孤率领主力,朝盛乐方向进攻。

    照目前的军报来看,两路兵马的进展皆颇是顺利。

    日色渐晚,仇畏等也辞拜而退。

    蒲茂想起又是好多天没见苟后了,就令起驾还宫,去见他的王后。

第十章 慕容领命出 北宫下临渭(中)

    苟王后伏拜相迎。

    蒲茂和她入到寝宫。

    坐下后,蒲茂端详苟王后,说道:“你好像有些胖了?”

    苟王后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答道:“回大王的话,连着下了多天的雨,贱妾几乎没有出过寝宫的门,可能是活动得少了吧。……大王却是瘦了。”

    蒲茂说道:“瘦了么?”

    苟王后说道:“瘦是瘦了些,但瘦些,倒更精神了。”

    蒲茂笑道:“不精神不成啊!你也是知道的,代北已经开战,此战关系到我大秦下一步的用兵,不容有失,前线的军报一道接一道,很多都需要孤亲自决定,孤必须要打点起全幅的精神才成。……最近忙了点,也所以少来见你。”

    听到蒲茂提及代北的战事,苟王后由此想到了另一件事,便就说道:“大王,好几天贱妾没有闻听到赵染干的消息了,他是不是已被吕明、季和击败了?”

    赵染干奉莘迩的军令,南下骚扰蒲秦的京畿地带,这是十几天前的事情。蒲茂闻报之后,本是想派别的部队对付赵染干的,但季和主动请缨,毛遂自荐,愿与吕明往去迎击,——仇畏对此当然是欢迎之至的,蒲茂遂就从了季和的此请,遣了他与吕明担负此任。

    蒲茂说道:“赵染干此贼所部俱是铁弗轻骑,来去如风,季和、吕明统兵北上后,尽管想方设法,然至今尚未抓到他的主力,‘击败’称不上,但现在已经将之逐出京畿了。”

    苟王后放下了心,说道:“那就好!那就好!”

    “怎么,莫非你还担心我咸阳会受其害么?赵染干寡谋之徒,其部亦才两千余众,这点人马,就是孤放他不管,他也对我咸阳造不成半点的危害。之所以孤令季和、吕明截击之,所为者非我咸阳,而是为我京畿沿边的百姓不受其扰。”蒲茂呵呵笑道。

    苟王后愤愤不平,说道:“当年赵宴荔、赵染干、赵兴父子投附大王,大王待他父子极厚,却他父子相继背叛大王。赵宴荔虽早授首,惜乎赵染干、赵兴兄弟还漏网於外,於今且骚扰我咸阳京畿。想起来,这真是令人痛恨!”

    蒲茂不以为意,说道:“反复不定,此铁弗之性也。王后,寻常细民,做人做事,首先问的尚且是己心,况乎於孤?只要己心可安,则彼辈之反复,就任他们去罢!至於仁义、狡诈,是非好恶,美誉、恶名,千秋青史,自有后人评断。”

    苟王后与蒲茂夫妻一二十年,很了解他,通过他自信的语气,听出了这番话中,他没有讲明的话意,很显然,蒲茂有十足的信心,后人送给他的会是“仁义”、“美誉”。

    说话间,蒲茂腹中“咕噜”响了一声。

    苟王后说道:“大王还没有用膳么?”

    此前蒲茂来找苟王后,大多时候,都是用了饭来的。

    蒲茂揉了揉肚子,笑道:“别说晚膳了,今儿个忙了一整天,午膳都没怎么吃!不瞒王后,孤这会儿着实是饿了!你有什么好吃的,快快给孤拿来。”

    苟王后心疼地说道:“大王!再忙,膳食总归是要吃的啊!大王是我大秦的主心骨,不爱惜龙体怎么能行?”赶紧起身,顾不上抚平皱起的衣裙,就要出去。

    蒲茂叫住了她,问道:“做什么去?”

    苟王后说道:“贱妾下厨,给大王作些饭食。”

    蒲茂笑了起来,说道:“你如今是我大秦的王后,一国之后,哪里需你亲自下厨?你不要去了,叫宫女们给我备些吃食即可。”

    苟王后犹不欲听,蒲茂也站起来,拉她坐回,笑道:“这些时日,军务、政务,堆积如山,从早忙到晚,处置不及,我实在亦是竟觉疲累了。王后,自孤登基以来,许久我已是未曾听过你唱歌了,你唱首歌,给我来听吧。”

    蒲茂今年三十多岁,和莘迩的年龄差不多,正当壮年,平时总是神采焕发,精力十足,然而,一则,这两年蒲秦的摊子大了,各项军政事务也就多了,本来就已比往前忙碌,二者,最近又多了北伐拓跋倍斤这桩头等要紧的大事,确如蒲茂所言,这些天,他忙得脚打后脑勺,非但饮食不规律,睡眠也睡得少,故此观其面色,与之前相比,诚然颇憔悴疲惫。

    苟王后便就应道:“是。”一叠声催促宫女去备饭后,她问蒲茂,说道,“大王,为预祝北伐拓跋倍斤,王师旗开得胜,贱妾为大王唱一曲《无衣》好么?”

    蒲茂摇了摇头,说道:“不,不。我想听你唱《牛呢上山了》。”

    《无衣》,是苟王后专门学的,却没料到蒲茂想听的,是他们氐人的这首儿歌。

    这首儿歌,在蒲茂和苟王后的儿女们还小的时候,苟王后是没少唱的,通常是唱来哄儿女们睡觉。——蒲茂小时,亦是常听此歌。

    苟王后温顺地应了声“是”,儿歌不需要什么伴奏,就清了清嗓子,用氐语唱将起来:“牛呢上山了,狸呢钻洞了,洞呢长草了,草呢牛吃了,牛呢上山了。”

    歌声充满童真,如似春风,说不出的轻和,又如柔水,溢满殿中。

    蒲茂侧躺榻上,左手支头,右手於腿上随着歌声拍打着节奏,说道:“多唱几遍。”

    “牛呢上山了,狸呢钻洞了,洞呢长草了,草呢牛吃了,牛呢上山了。”

    一遍唱完,再唱一遍。

    苟王后呢喃的歌声,使得宫女、内宦们都听得醉了。这是氐人几乎人尽皆知的儿歌,却也不知有几个宫女,几个内宦,会於此时此际,回忆起他们年少的日子?

    鼾声响起,诸人看去,是蒲茂不知不觉睡着了。

    但见他支头的手臂已然落到一边,头在枕上,不算英俊,然却文雅的脸上,这会儿绽露出了开心的笑容,——是梦见他少年的时光了么?苟王后心中这样想着,一边仍轻声地唱着,一边到其榻边,轻手轻脚地给他盖上裘被,半蹲下身,目光恋恋不舍,流连於其面孔。

    沉沉酣睡的大秦天王,唱着儿歌的大秦王后。

    这一幕景状落入到宫女、内宦们的眼中,他们中的很多人不禁浮起了一个念头。

    “大王睡着的样子,好像个孩童。”

    初夏的夜静谧而安详,雨后的庭宛,树影重重,暗香浮动,真是个美丽迷人的晚上。

    ……

    的确是个令人舒适的夜晚。

    池边亭中,坐在石凳上的慕容瞻展开双臂,舒了个懒腰,深深地呼吸了两口湿润的空气。

    侍立其侧的慕容美已经等了好一会儿,没有等到慕容瞻的回答,终於忍不住,又再问了次他适才的问题,说道:“阿父,儿之愚见,慕容炎的信委实不能拖了。阿父如果不想给他回信,他的信使,最好早点处理掉!要不然他三天两头的来家里,太危险了。”

    慕容瞻仍是未有开口。

    慕容美说道:“阿父?”

    “……你的意见呢?慕容炎的信,我是回他好,还是不回他好?”

    慕容美说道:“阿父,慕容炎现连辽东,连咱们的祖地都保不住,狼狈窜逃到了高句丽;他那信使虽然说,他在高句丽深得高句丽王的敬重,高句丽王不仅不理大王‘交出慕容炎’的令旨,并且答应了慕容炎,愿意给他兵马,助他复国,但高句丽王野心勃勃,从他继位高句丽后,一直到前两年,没少侵犯辽东、乐浪、玄菟等郡,昔年,阿父还曾带兵击讨过他,这样的一个人,他怎么可能会对手下已无多少兵马的慕容炎礼敬?就算他果然是答应了慕容炎,肯给其兵马相助,他的所图也不一定不是助慕容炎复国,而是试图以慕容炎为旗号,进侵吞占辽东等郡!……阿父,儿之愚见,慕容炎复国之念,痴心妄想罢了!”

    “那么你的意见是,不给慕容炎回信?”

    慕容美说道:“是的,阿父。儿之愚见,没有必要给他回信!”

    “信使呢?你刚才说‘处理掉’,你想怎么处理?”

    慕容美说道:“阿父,孟公虽然去世,但仇公对阿父似亦忌惮,儿之愚见,不如把慕容炎的信使献给大王,以示阿父对大王的忠心?这样,是不是也可以减轻掉仇公的忌惮?”

    慕容瞻又是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慕容美说道:“阿父,为何不说话?是儿子说的不对么?”

    慕容瞻长长地叹了口气,从石凳上站起,负手亭边,举目望向无尽的夜空,说道:“你说的不为错。高句丽王是靠不住的,其人不可信,其国处苦寒之地,守境或足,外扩无能,也没有对抗大秦的实力,指望高句丽王相助复国,只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阿父不打算给慕容炎回信了么?”

    慕容瞻缓缓地点了点头。

    慕容美说道:“阿父,若不回信,那就早些把慕容炎的信使献给大王吧?”

    “莫贺,慕容炎是咱们父子的故主,从亲情上讲,他是我的从子,你的从兄,咱们父子与他,既是曾经的臣与君,也是一家人啊。他的信,我不回;他的信使,我却不忍献给大王。”

    慕容美怔了下,说道:“阿父,可是如不献给大王,万一消息走漏?”

    慕容瞻没有回复慕容美的此问,顺着自己的思绪,接着适才的话,又说道:“大王仁义无双,待咱们父子恩重如山,如不把信使献给大王,……莫贺,我给你说实话,我又觉不安。”

    “那阿父究竟是何打算?”

    慕容瞻默然片刻,做出了决定,说道:“莫贺,你明天去把那信使送出咸阳罢!”

    “送出咸阳?”

    慕容瞻说道:“就这样定了!此事不必再提。……莫贺,后天我就要领兵南下,我出征南阳的期间,如果慕容美再有信使来,你仍按此处分。”

    慕容美偷看慕容瞻的神色,看不出他的喜怒,不再多言,应道:“诺。”

    “阿父,数年前,桓蒙以万人而定蜀地,其人不可小觑,阿父今援南阳,可定要小心!”

    “其虽枭雄,我何惧也?争雄疆场,他未必是我敌手。况大王令我,只要保住南阳不失即可,更无须忧我。你在咸阳,万事多加谨慎才是!”

    父子两个低语的话声随风飘远。

    浓黑的夜色中,石亭的阴影遮掩下,慕容瞻高大的背影,仿佛同样给人以莫测之感。

    ……

    也许是年岁大了的缘故,桓蒙的觉於今是越来越少。

    昨晚快三更睡的,却天还没亮,他就醒了。

    没叫侍从进来,桓蒙自披衣而起,就着帐角的凉水,略洗了把脸,步出帐外。

    三两点星光,挂在天边。

    月色明亮,如同轻纱,笼於偌大的营地上头。

    四天前到的南阳城外,昨天筑好了营寨,按照计划,明天便要对南阳城进行一次尝试攻击。桓蒙前两天就下达了命令,今天他将会巡视各部,鼓舞士气。

    起来的太早,还不到巡营的时辰。

    桓蒙欣赏了稍顷夜下连营、篝火点点的兵戈之气,生起雄壮之情,正要还帐取剑出来,舞上一趟,蓦然不远处的一个帐中,传出了一阵动静。

    那座帐,是谢执的住帐。

    桓蒙讶异心道:“昨晚睡时,我听无执帐中尚有饮酒作乐之声,他饮了一夜酒么?”召帐门处的亲兵近前,问道,“谢司马独自饮酒一夜?”

    亲兵说道:“回明公的话,不是谢司马独自一人。昨晚夜半,谢参军命吏,把孟长史、郝参军强请到了他帐中,是司马和长史、参军饮酒一夜。”

    孟长史、郝参军,前者是孟贺,他本是参军,后来迁任长史;后者自是郝盛。

    军中不许饮酒,然对谢执这样的狂士,桓蒙是相当容忍的,闻了亲兵答话,他不怒反笑,说道:“吾之狂司马也!”迈步过去,想要去瞧瞧谢执喝成什么样子了。

    却到至谢执住帐外头,尚未进帐,正听到谢执在说:“我跟从明公多少年了?今日之明公,已非昔时之明公矣!”

第十一章 慕容领命出 北宫下临渭(下)

    这话传入桓蒙耳中,桓蒙不禁停步於帐外,侧耳听之。

    听到郝盛说道:“司马此话何意?什么叫今日之明公,已非昔时之明公?”

    谢执明显是醉了,话声不仅高,语气且带醉意。

    桓蒙听他说道:“我与明公相识於二十多年前。我那年二十岁,明公也不过二十出头,刚出任琅琊内史。时为金秋,於水边亭上,群士荟萃,清谈高会,我与明公皆在其坐。

    “那个时候的明公,壮怀激烈,豪爽有风慨,於会上,众士谈玄论道而已,独明公处簪缨冠带之中,眺远水空明,萧萧叶落,观景状寥廓,感从心发,遂击缶而歌,表其北伐胡夷,光复中原的壮志。我一见心折,乃与明公订交。

    “二十多年了!每当回想起我与明公初见的那个仲秋下午,每当回想起明公那时的雄豪风姿,……不瞒二位说,我都追念不已!却明公如今变成什么样子了?”

    如前文所述,龙亢桓氏因为祖上在成、唐交替之际忠於成朝而受显戮,其家之门第急剧下坠,沦为了刑家,在西唐时期并非是阀族高门,后来之所以能够得以重振,全是桓蒙之父用命换来的。当国家出现叛乱的时候,其父忠心可表,宁死不屈,於是桓氏的家声得以再扬。桓蒙也因此尚了南康公主,并於二十出头的年岁,就出任了琅琊内史。

    ——内史,便是原本“王国”的长吏“相”,相当於郡太守。

    琅琊郡属徐州,现虽早不在江左唐室的管辖范围内,但江左的头个天子登基称帝前,本是琅琊王,所以琅琊王这个王爵,一直保存了下来。今天子程昼,最早的王爵就是琅琊王,后来被徙封会稽王。话到此处,不妨多说一句,程昼共有七子,四子早殇,长子因为无道,已被幽禁而死,现尚存者,还有六子、七子这两个同母的儿子;此二子年岁皆小,长者十岁,小者八岁,程昼即位后,给他六子封的爵位是会稽王,给他七子封的则正便也是琅琊王。

    却桓蒙出任琅琊内史时,那会儿的琅琊郡王已是程昼。

    所以说来,桓蒙和程昼亦是老相识,早为臣属与主君的关系了。

    且不必多提。

    只说谢执说起的那次高会,桓蒙当然记得。

    那次高会,是琅琊王程昼发起的。程昼从少年时起就喜好交接士流,有事没事,常常会邀请江左名士或聚於他的食邑会稽、宣城,或聚於京师他的王府,清议高谈。桓蒙、谢执初见的那次,即是程昼在会稽搞的一回清谈聚会。谢家南渡以后,寓居会稽,故而谢家当时已有名声在外的谢执、谢崇,乃得以跟着他们族中的长辈,参加了那次高会。

    桓蒙实岁十九时,干出过为父报仇,趁仇人给他们病逝的父亲办丧事的机会,混入其家,众目睽睽中,手刃仇人兄弟三人,血溅其家的事儿,其性之慷烈可见一斑;谢执此士,虽或许做不出手刃仇人的“任侠”之举,然性格粗强,也就是说,谢执和桓蒙的脾气是比较相投的。

    便在那次高会上,谢执被桓蒙慷慨雄壮的风采吸取,桓蒙对他也是一见如故。

    桓蒙记得,当时他慷慨激昂的以歌表志以后,是谢执首先给以的回应。

    谢执以碗舀酒,连喝了三大碗,弄得衣襟上都洒满了酒水,然后把碗掷到地上,抹了把嘴,说了一句:“古有《秦书》下酒,今内史此歌,亦当浮大白!”

    两人由是惺惺相惜,结为了朋友。

    这也就有了后来,桓蒙出掌荆州,立即辟了谢执来做他的司马此事。

    ——谢执不把桓蒙当主君,毫无身为下吏的自觉,甚至曾做出逼灌桓蒙喝酒的醉后举动,其中既是谢执的性子使然,亦有两人为友已久,彼此太过相熟的缘由。

    ……

    夜色下,桓蒙悄立帐外,回思往事,嘴角抿出些许追忆的笑容。

    孟贺的声音接替出现,桓蒙听他问道:“明公如今变成什么样子了?”

    谢执说道:“如果说明公数年前伐定蜀地,那个时候,明公尚未忘他年轻时的壮志誓言,是为了给我大唐收复失地,是为了最终能够光复中原,可之后呢?明公一再用兵南阳,不恤民力,穷兵黩武,……而且此次北伐南阳,和西伐蜀地时一样,又是不等朝廷下旨,明公上表即行,明公这么做,我恐明公将会大失海内之士望也!”

    孟贺说道:“司马这话,我听不懂。明公北伐南阳,不正是为了光复中原么?司马却为何赞誉明公昔之讨定蜀地,而似非议明公今之进伐南阳?这两者有何不同?”

    谢执说道:“老孟,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孟贺说道:“我是真不懂。”

    谢执说道:“你要真不懂,我就给你讲一讲。……把酒给我满上!”

    帐中稍微安静了片刻,旋即谢执的声音再度传出,“好酒!”

    桓蒙听到了声酒碗丢到案几上的闷响。

    紧跟着,谢执给孟贺的解释道出:“收复蜀地后,明公先表周道和为益州刺史,去年又逼走程勋,表其弟风子为梁州刺史,道和、风子,为政俱残虐,明公却不从我谏言,执意不肯上表请罢免,这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道和、风子唯明公马首是瞻?梁益之地,今到底是王土,还是明公之土?此其一;明公兴师动众,两伐南阳,是如他所言,为的收复洛阳,抑或是为其它?此其二。是以我说,明公变了,已非昔日,使我倾倒的那个勃勃青年!”

    “周道和”,即周安;“风子”,是桓蒙的二弟,名风,字风子。桓蒙兄弟五人,字中皆带一个“子”,桓蒙字元子,诸弟中最为杰出的幼弟桓若,字幼子。

    周安为政贪暴,桓风虽是才掌梁州未久,然在梁州已有“招集众力,志在足兵,多所枉滥”,亦即不爱惜百姓,一心只招兵买马,招揽轻侠壮士,枉法恣肆的恶名。

    跟在桓蒙左近的亲兵队长面现怒色,按刀看向桓蒙。

    桓蒙的脸上,则至少看起来没有因为谢执此语而起什么变化,面无异色。

    未得桓蒙的指示,那亲兵队长松开了握刀的手。

    帐中沉默了会儿,孟贺的声音再次响起。

    孟贺说道:“道和、风子治政,确略不足,然较之程勋主政梁州时的贪虐如虎,竟致使境中百姓多所逃离,道和、风子为政,还是要强得多的。”

    一阵大笑响起,是谢执在笑。

    桓蒙甚至可以通过这阵笑声,想象得出谢执此时的姿态,必然是前仰后合,说不定,那酒水又洒满了他的衣襟。

    大笑罢了,谢执说道:“老孟,你也是读圣贤书,知古今事的,何时‘比下有余’,居然成治政的标准了?好,就算比下有余,便就足矣,可明公不肯上书朝中,请换益、梁刺史,难道是因为‘比下有余’么?难道不是因为道和、风子对明公唯命是从么?明公令他两人在益、梁大举募兵,所为者何?……明公两伐南阳,所为者何?老孟,你回答我!”

    孟贺的声音不再传出,郝盛的声音响起。

    郝盛说道:“司马醉了!”唤孟贺的字,说道,“万年,你我被司马强拉来饮酒,不觉天已快亮,我是困倦得不行了,我瞧你也是睁不开了,今日尚有军务,不如你我便先暂辞司马,回帐去,补个觉吧?”应是在与谢执说话,说道,“在下二人就暂先告辞了。”

    听得郝盛、孟贺离榻起身的动静,桓蒙慌忙退开几步。

    他待要还帐,闻到帐中又传出谢执的声音。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相逢拌酩酊,何必备芳鲜。’陇地偏隅而有才士,妙哉此诗!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惜哉,惜也,人无再少年。卿二人自请去,我当再痛饮此杯,以奠昔年那秋,我初见、初识之桓盘龙!惜也,惜哉,斯人已逝。”

    这首诗,桓蒙亦知,是从陇地传来的,据说是陇地的大才子傅乔所作。

    赶在郝盛、孟贺出来之前,桓蒙抢先回到了自己的帐中。

    打发了从吏出去,桓**自踱步帐内。

    红烛摇曳,柜、案、榻等各色器具分别投出长长的阴影,宽大帐里,一人踅转。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这句诗再三回荡桓蒙耳边。

    “我不复少年时的那个我了么?我变了么?”

    他扪心自问。

    “是的,我变了,可我为何变?今之朝廷,主弱臣强,天子徒具其名,权在阀族,为实现我少年时的壮志,我又怎能不随势而变?我没有变!光复中原,收复故土,我依旧念念在兹。”

    他想道:“我不换旁人出任梁、益,是为了我的私心么?我的确有私心在内,可朝中诸公为他们的权柄而忌惮我,天子也不信任我,为了实现收复中原、还都洛阳的志愿,我又怎能换旁人出掌梁、益?无执问我两伐南阳为的什么?……我为的什么?无执啊,你应当问问你的从兄谢仁祖!要不是朝廷组建北府,要不是他攻复了淮水以南诸地,我又怎会再伐南阳?”

    桓蒙负手回到帐门口,天光渐亮。

    东方的天空显出鱼白色,已可约略瞧见较远处灰色的层层帐篷,森严杀气冲霄,隐约能见北边南阳郡治宛县城高大的黝黑城墙,无声屹立。

    桓蒙近观、远望多时,心道:“人生如白驹过隙,值此板荡,大丈夫当立不世之功,除灭诸胡,得时人传颂;留名青史,为后人仰慕。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这天,桓蒙巡视营中,鼓舞将士士气。

    三天后,桓蒙下令,围攻宛县县城。

    ……

    桓蒙兵到南阳的当天,就给莘迩去了封书信,告知莘迩此事,并问莘迩的用兵进展。

    其部围攻宛县后,没过几天,他的信到了莘迩军中。

    莘迩这时已克新兴,兵马已到冀县,同时正好才收到北宫越传来的已下临渭的捷报。

第十二章 胜算在蒲茂 冀县已孤城

    人总是在变的。

    今日之桓蒙,不复当日之那个青年,不再仅仅是满怀豪情,收复失土的壮志固然犹存,但同时不可否认的,个人野心的主动滋生也好、江左政治环境的被迫造成也好,又抑或此两者兼而有之,结果就把年已五旬的他变成了如今敌我诸国各方君臣眼中心怀叵测的“奸雄”一流。

    而今日之莘迩,又何尝还是多年前初到贵地的那个莘迩?

    令狐奉如果泉下有知,必定也会后悔看走了眼。

    蒲茂数称莘迩“小戆”,桓蒙评价莘迩“狡诈”;好听一点的话,这两个词大概可以换成“坚毅”、“多谋”。无论贬词、褒誉,拥有这两个特性的人,都当之无愧的可称“英雄”,莘迩又哪里还有半点当年蛰伏於令狐奉手下时,表现出来的“忠心耿耿”、“任劳任怨”?

    且无需多说。

    只说看罢桓蒙的来书,莘迩示意从吏将之拿给唐艾、张龟等观瞧,说道:“桓荆州兵已至南阳。此道书是他五日前送来的,现下他应当是已经开始攻城了。”

    唐艾略略扫过一眼,传给张龟。

    莘迩沉吟了下,接着说道:“千里、长龄,你俩觉得桓荆州今攻南阳,胜算几成?”

    唐艾摇扇答道:“这次打南阳,桓荆州不但亲为主将,而且他自言精锐尽出,号称兵马十万,……十万自然是不会有的,但三四万总归还是有的。

    “荆州的西府兵,主要由北地流民组成,素来能征善战,几年前,桓荆州统引步骑万人伐蜀,竟灭李氏,《尉缭子》云‘覆军杀将,则万人齐刃。天下莫能当其战矣’,荆州兵差可类此称!是江左一等一的劲旅。单论战力,有七八分打下南阳的可能。”

    “覆军杀将,则万人齐刃。天下莫能当其战矣”,是兵法书《尉缭子》中的一句话,这句话前边还有几句,整段是:“凡兵,制必先定,制先定则士不乱,士不乱则形乃明。金鼓所指,则百人尽斗。陷行乱阵,则千人尽斗。覆军杀将,则万人齐刃。天下莫能当其战矣”。意思即:凡是统率军队,必须预先建立各种制度。各种制度建立了,士卒就不会混乱。士卒不混乱,纪律就严明了。这样,命令一经发出,成百的人都尽力战斗。冲锋陷阵时,成千的人都尽力战斗。歼灭敌军时,成万的人都协力作战。这样,天下就没有任何力量能够与它抗衡了。

    “单论战力?”

    唐艾点了点头,说道:“明公当然是清楚的,临敌作战,胜或者败,并非全靠将士的战力,还有别的很多因素,天时、地利、人和是也。“

    “自灭伪魏、贺浑氏,蒲茂日渐骄傲,连年兴战,西犯我境,东北追逐慕容炎,於今不顾徐州才刚战罢,复大举寇代北,天时肯定是在桓荆州这边。至於地利,南阳秦虏是守军,则可算是在秦虏那边。天时、地利,桓荆州与蒲茂各占其一,千里。按卿所言,桓荆州此战之胜败,就在‘人和’二字?”

    唐艾侃侃而谈,说道:“艾正是此意。‘人和’也者,包括了好几个方面,君臣相和与否、出战的诸将相和与否、出战诸将和出战的兵士们相和与否,以及出战的各营兵士们之间相和与否,等等皆在其中。”

    “千里,我听你这意思,你是在说‘人和’这块儿,荆州兵不如秦虏?”

    桓蒙亲自统兵,诸将间、诸将和兵士、兵士间的相和不成问题。

    但他与建康朝廷不和。就像他说的,江左豫州的那个西府兵现今屯於荆州东界,摆出了虎视眈眈的姿态,这必然会对他攻打南阳造成一定的不利影响。

    唐艾摇了摇头,说道:“也不能说荆州兵不如秦虏。明公,这得看蒲茂会遣派谁人为将,往援南阳。”

    莘迩立刻明白了唐艾的意思,说道:“不错!南阳告急,蒲茂一定会遣兵往援,而他遣派的若是德高望重之氐酋,便就罢了;可如果他遣的是慕容瞻、姚桃之流,那么‘诸将相和’、‘各营兵士相和’这两点,只怕就会出问题。”

    张龟已经看完了桓蒙的来书,在听莘迩和唐艾说话。

    他听到此处,捻须说道:“慕容瞻、姚桃降将,蒲茂待之虽厚,然包括已故的孟朗在内,伪秦朝野上下、军中将士,忌惮或轻视他俩及他俩所部的为数众多。蒲茂要是遣了慕容瞻或者姚桃率部往援南阳,他两人不一定会尽全力是其一,南阳守将亦不见得会肯与他俩密切配合是其二,‘人和’,就将为桓荆州有矣!”

    却是说了,江左君臣不和,於诸多的“人和构成”中已占一条,则即便慕容瞻或姚桃与南阳守将不和,那么他们也只是占了一条,亦即,彼此各占一条,这岂不应当是打了个平手?为何张龟说“人和”将为桓蒙所有?

    原因很简单。

    君臣之不相和,是政治因素;诸将之不相和,是军事因素。

    短期来讲,决定胜败的关键,不是政治因素,而是军事因素,又而桓蒙此攻南阳,明显将会是一场短期的战争,不会是旷日持久的僵持战。

    所以,张龟乃出此言。

    唐艾颔首,说道:“正是!”

    莘迩寻思了会儿,说道:“卿二人所言有理。这么说,桓荆州能否打下南阳,胜算乃是在蒲茂,要看蒲茂会遣何人为将,往援南阳了。”

    唐艾摇着灰白色的羽扇,说道:“蒲茂若遣慕容瞻或姚桃为将,桓荆州之胜算,就有七八成;蒲茂若遣氐酋为将,桓荆州之胜算,便不到五成,——毕竟,豫州兵现在正逼临於荆州的东界,并且一战功成、已然证明了其战力的北府兵随时可以西赴豫州,与豫州兵合拢,荆州方面的压力很大,故桓荆州是不可能长期地引率主力在外,久围南阳的,至多一个月,若仍不能克城,艾料之,桓荆州极有可能就会不得不撤围还荆。”

    蒲茂会遣何人为将,往援南阳?

    这是莘迩、唐艾、张龟,都无法预料到的。

    尽管通过灭蜀此战,桓蒙威震海内,可他此前也有过争南阳不利的过往。

    又他究竟能否打下南阳,这也是莘迩、唐艾、张龟无法预料到的。

    既然预料不到,莘迩也就不再多议。

    唐艾开玩笑似地说道:“希望蒲茂会遣慕容瞻或姚桃往援南阳罢!桓荆州若能攻下南阳,不管怎么说,对我军在秦虏西线的作战总归是会能有大帮助的。”

    莘迩、张龟俱是一笑。

    稍微议了下因桓蒙来书而引出的此个话题,莘迩把话头重新带回到了北宫越的捷报上。

    “北宫越干得不错!我本来估算,他打下临渭,少说也得四五天,没准儿时间会更长。却只用了短短三天,他就把临渭城攻克下来。果然不愧我陇之上将也!”莘迩笑吟吟说道。

    张龟说道:“北宫将军昔戍西海,常年与柔然交战,柔然酋率温石兰号为名将,但北宫将军与之相抗,丝毫不落下风,自迁任阴平以今,近些年,在屡次迎击秦虏来犯的大战中,北宫将军更是常立功勋。其本人知兵,他帐下的将士都是久从於他,转战南北的敢死精卒,这回他进攻临渭,临渭城的守将又毫无戒备,以我之有备敢战,攻敌之懈怠无防,三日而克其城,亦在情理之中。”

    北宫越是羌人,他帐下的将士中,来自其家乡的羌人占了多半。

    比起北胡,羌人和氐人的风俗相近,不仅仅放牧,受华人的影响,同时也进行农耕,并且再同时,他们放牧,很多养的还都是羊,不是马,——从“羌”这个字就能看出来,其形是一个带羊角头饰的人,是以羌、氐的战士,也就不以骑兵为主,反近同华人,以步卒居多。

    因是,北宫越其部,虽是多羌胡,然而就适合其部作战场合的方面说,却是不像轻骑兵为主的北胡各部,如拓跋鲜卑、乌桓、铁弗匈奴那样,大多不长於攻城。

    但尽管如此,北宫越只用三天,便打下了临渭,也的确是着实出乎了莘迩的意料。

    莘迩语气颇为振奋,说道:“临渭既下,陇山山隘处,郭道庆现也各已派兵设阻,蒲茂的援兵暂时是进不到天水、南安两郡了,冀县已成孤城。田勘又兵败,为我军所擒,这对冀县守卒的士气肯定会是一个不小的打击。我决定,明天全军再休整一日,后天上午,即开始攻冀县!”问唐艾、张龟,“卿二人以为何如?”

    唐艾、张龟对视一眼。

    两人把目光迎向莘迩,齐声答道:“谨从明公之令!”

    ……

    事实上,讲论“人和”,蒲秦、江左各有问题,陇地又何尝不是?

    与桓蒙和江左朝廷的关系近似,莘迩与令狐乐的关系现下也是相当微妙。

    就在接到桓蒙来书的前一天,令狐乐、曹斐率虎贲郎、太马营、王城戍卫兵诸营,共约两万众,继於麴爽及其部之后,已到南安郡。

第十三章 大王侵如火 秦将心各异(上)

    关中和陇地虽然接壤,但是两地的风貌截然不同。

    陇地多沙漠,多砂砾地带,定西的王城谷阴,其所扩建的那几个新城就都是在砂砾地上建起来的,而关中则多的是“原”这种独特的地貌,以及被俗称为“地坑院”的民居形式。

    所谓“原”,即是四边陡峭、顶上平坦的黄土高地。

    “地坑院”,形式如其名字,是远古先民穴居方式的遗留,人住在地下,“上原不见人,见树不见村,入村不见房,平地炊烟起,鸡犬声忽闻”。

    从小到大,只在少年时期,跟着其父令狐奉落难到过猪野泽,此外几乎再无出过谷阴王城的令狐乐,哪里见识过关中这与众不同的地貌和百姓们别有特色的穴居?

    自入到南安郡以后,沿途行军,所见所闻,处处都让令狐乐感到新鲜。

    尤其当春夏之际,正是一年中天气最为宜人之时,若打个比方,此时此刻统带千军万马的定西大王令狐乐,当真可用意气风发、中流击水来形容他这个年未二十的青年的精神状态。

    郭道庆从平襄城外,赶回了百余里外的南安郡的郡治獂道。

    在城外,郭道庆迎住令狐乐,恭请令狐乐先入城休息。

    但令狐乐不肯进城,他说道:“孤昨天接到征西将军的捷报,说是北宫越已经打下了临渭?”

    郭道庆回答说道:“回大王的话,是的,大王。”

    令狐乐的坐骑是龟兹王白纯在回西域前送给他的,乃是西域龙马,高大神骏。高高骑坐马上,身上穿着装金饰银的红色皮铠,后挂红色披风,腰中佩剑的令狐乐,观之端得英武不凡。听了郭道庆的答话,令狐乐说道:“临渭既克,渭水以北、陇山以西的秦虏已成瓮中之鳖。有道是‘兵贵神速’,用兵宜‘侵略如火’,大好的战机在前,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

    郭道庆问道:“大王的意思是?”

    令狐乐转顾随从其侧的麴爽,说道:“将军,孤的意思是,咱们立刻进兵略阳郡,以及天水郡的渭北部分,将军以为何如?”

    麴爽收回心神,答道:“大王所言甚是,用兵自当‘侵略如火’,现下临渭已克,战机在我,正该趁蒲茂反应过来、再遣大股援兵来前,速战速决,将略阳、天水攻克。”

    令狐乐却是沉吟起来,他晃着马鞭,脸上露出忖思之态,稍顷,说道:“将军以为,天水、略阳两郡在渭北的诸城,我军先攻哪个最好?”

    麴爽已有定见,说道:“天水、略阳两郡,位处渭水北边的城池总计共有六座,其中略阳郡的郡治略阳县是为关键。只要能把略阳县打下,那么臣敢借用一下大王适才的话,余下的诸城自然而然地也就成‘瓮中之鳖’了,因是臣愚见,不妨先以主力攻打略阳县。”

    略阳、天水两郡在渭水以北其实不是六个县,是七个县,临渭县也在渭水北边,但临渭已下,所以麴爽没有说“七座城”,而是说了个“六座城”。

    这六座城由西向东,分别是与南安郡接壤的略阳郡之平襄县,平襄县东约百里的天水郡之成纪县,成纪县南不到百里的显新县,显新县南五六十里的新阳县,——新阳县临着天水郡的郡治冀县,在冀县东边,离冀县大概四十里地,和冀县隔渭水相望;最后即是成纪、显新、新阳三县再东边的略阳郡的郡治略阳县,以及略阳县和临渭县之间的南安郡之清水县。

    从此六城的位置可以看出,略阳县,的确如麴爽所言,是首要关键的一地。若是能首先把略阳县打下,则略阳县以西的成纪、显新、新阳,包括平襄,这四个县,就等於是被包围了。

    令狐乐大喜,说道:“将军所议,与孤所见正同!打下略阳县后,孤认为接下来,我军应该再打清水县。将军以为然否?”

    麴爽说道:“清水县北为略阳县,西为新阳、冀县,南为临渭县,东为扶风郡。打下略阳县后,清水县就将成为新阳等地秦虏唯一的东逃方向,或者秦虏援兵唯一能从东面进入略阳、天水两郡的通道。诚如大王卓见,确是应把清水县作为第二个攻取的目标。”

    “将军,你觉得以我军现有的兵力,能不能同时打下略阳、清水这两座县?”

    麴爽装作考虑了下,然后答道:“大王,如果同时进攻略阳、清水两县的话,我军的兵力够,当然是够的,唯是恐怕不好实现大王‘速战速决’的意图。”

    “你是说,不好很快攻下这两城?”

    麴爽说道:“大王英明,臣正是此个愚意。”

    令狐乐扭脸去看陈不才,说道:“小宝,你觉得呢?”

    陈不才不通兵事,从谷阴出发前,他就私下进言令狐乐,建议令狐乐打仗的时候多听麴爽的意见,这会儿见麴爽明显是不赞同令狐乐“急於求成”的意见,便说道:“回大王的话,臣愚见,麴将军言之在理。与其分兵攻打两城,导致耽搁延误,何不集中全力,先下略阳县?”

    麴爽接口说道:“大王,如臣方才所述,清水北为略阳县,南为临渭县,这亦即是说,只要我军集中力量,‘速战速决’,先将略阳县打下,之后,清水县就会陷入被我军南北夹击的窘势,我军再攻取之,臣愚见,易也;……说不定,清水的守虏甚至会不战而逃。”

    令狐乐迟疑了会儿,问道:“将军,若集中主力攻打略阳县,将军估算,需几日能将之攻陷?”

    “多则十日,少则七八日。”

    令狐乐微微抬起下巴,无意识地玩弄着手中的马鞭,心中想道:“冀县是秦虏秦州的州治,我闻之,城池坚固,并且同蹄梁及其部的秦虏主力,现就在冀县城中,料莘阿瓜没个旬月,定然是打不下冀县城的!……如果按麴爽的推算,十天内能够打下略阳县,再用两三天,打下清水县,那孤仍然可以在阿瓜打下冀县之前,先取全功!”

    想定,令狐乐点了点头,说道:“好!那咱们就全力先打略阳县!”想起了还伏拜在他马前头的郭道庆,目光转到郭道庆身上,说道,“卿请起身。”

    地面是硬土地,郭道庆说不上养尊处优,然跪了这么半晌,也早把膝盖跪得都疼了,终於等来令狐乐叫他起身的令旨,忙不迭地爬将起来,顾不上拍打灰尘,先下揖谢恩,说道:“多谢大王!”

    “你部兵马现下何处?”

    郭道庆说道:“回大王的话,臣部兵马除掉镇守本郡的以外,其余的现部分在陇山南麓、东麓,部分正在围平襄县城。”

    “罢了,孤此攻略阳、清水两县,也不用你的兵相助,你守好陇山隘口,莫要放秦虏的一兵一卒从陇山来援,及看住平襄县的守虏就是。”令狐乐瞧出郭道庆似有迟疑,问道,“怎么了?卿莫非另有别见?有何建言,尽管道来。”

    郭道庆恭恭敬敬地回答说道:“大王的决策极有道理,臣并无异见,谨遵大王令旨。”

    也许是由“极有道理”四字,想起了郭道庆大名鼎鼎的外号,令狐乐笑了起来。

    不过王者的尊严提醒他,任何时刻都需当稳当。

    因是他旋即就收起了笑容,从容令道:“你现在就回平襄县外去罢。”

    郭道庆问道:“大王不进城休整一下么?”

    “孤不是说了么?兵贵神速!”令狐乐望了望天光,时辰尚早,还不到午时,他传令左右军将,说道,“传孤军令,全军继续前行,往攻略阳县!”

    军令下罢,令狐乐打马一鞭,越过郭道庆,上到官道,重新入到行军的部队中。

    陈不才、麴爽等紧随其后,也都从郭道庆的脸前驰马经过。

    马蹄扬起的尘土,把郭道庆弄了个灰头土面。——郭道庆本是麴爽的故吏,许久未和麴爽见面了,他专门备了份礼物,打算献给麴爽,但麴爽却是没有给他机会。

    立在道边的田间,展望向东,望不到令狐乐、麴爽这支部队的前锋,眺望朝西,看不到这支部队的末尾,入目所见,只有漫天的尘土,遮蔽日头,如林的旌旗,各色招展。

    郭道庆等候了会儿,直到令狐乐、麴爽、陈不才等的身影消失视线,他这才急召左右从吏近前,小声下令,说道:“赶紧禀报征西,就说大王、麴将军直接率部攻略阳县去了!”

    自有从吏接令,立即去办此事。

    郭道庆没有就走,他继续站在路边,不断打望迤逦而东的步骑兵马,心道:“明公遣吏给大王送了封信来,在信中,明公提出,请求和大王会个面,以商议下边的具体用兵。看大王这架势,他是不但不肯在獂道县暂作休整,并且怕是明公,他也不欲见了啊!”

    终於瞧见了在等的将旗,郭道庆眼前一亮,慌忙叫吏员去路上寻找。

    不多时,一将骑马下道,随着那吏员来见郭道庆。

    这将五短身材,虽是已经发福,然骑马的身姿还带着昔年的些许矫捷,却正是曹斐。

第十四章 大王侵如火 秦将心各异(中)

    曹斐跳下马,与郭道庆见礼罢了,说道:“老郭,觐见过大王了么?”

    郭道庆说道:“觐见过了。将军,大王与麴将军决意不在獂道县休整,现在就往攻略阳县。不知大王的这道军令,将军可有收到?”

    “刚刚收到。”

    “将军对此,以为如何?”

    曹斐挠了挠胡须,说道:“幼著来书,想与大王见上一见,当面商议底下的用兵方略,却大王以‘兵贵神速’为由,回拒了幼著的请求。现下大王既然决定不在獂道休整,马不停蹄,便往攻略阳县城,你我身为臣属,从令就是。”

    郭道庆皱眉说道:“大王和将军所部都是从王城来的,长途行军七八百里地,连日未歇,下官愚见,若是不作些休整,便往去攻略阳县城,万一……”

    “怎么,你担心万一打不下来?”

    郭道庆老老实实地说道:“不敢隐瞒将军,下官确有此虑。”

    “与老麴合兵以后,而下我王师两万余众,多为沙场老卒,百战精锐,以此劲旅,出其不意,攻彼略阳小城,就是部队缺乏休整,也不在话下。这一点,你就不必担忧了。”

    曹斐倒是充满信心。

    郭道庆提醒他,说道:“将军是不是给莘公去封信,讲说一下这个情况?”

    “我在接到大王军令的同时,就已经遣吏前去冀县外的幼著军营了。”

    ——却是和郭道庆不约而同,曹斐也是表面上恭谨地接受令狐乐的命令,但私底下立刻派人赶赴冀县,将此事告诉莘迩。

    郭道庆便不再多说,冲曹斐二度行了一礼,说道:“大王令下官即日返回平襄县外,继续围城。将军,那下官就不耽误将军的军事了,这就告辞。”

    “好,你去罢。”

    临别之时,郭道庆忍不住,补上了一句叮嘱,说道:“将军,略阳县城的秦虏守将向有骁勇之名,略阳县是略阳郡的郡治,并是渭北的重镇之一,城池亦颇坚牢;将军从大王此往攻之,系大王继位以今,亲伐秦虏的首战,将军可一定要谨慎小心,千万别出了什么岔子。”

    “系大王继位以今,亲伐秦虏的首战,将军定要谨慎小心,千万别出了岔子”云云,直白点讲,郭道庆的意思其实就是:这一场仗是令狐乐继位以来的第一场仗,令狐乐尽管好读兵书,在陇地士大夫中挺有尚武的名声,可到底年轻,经验不足,真到临战的时候,也许会举动错乱,布置失宜,是以曹斐务必要於关键的时刻,该进言的,就得进言。

    曹斐明白郭道庆的意思,郑重地说道:“你放心吧,老郭。幼著给我来的有信,信中已经嘱咐我过了。这场仗,用幼著的话说,是只能胜,不能败,我必不会掉以轻心的。”

    “那就好,那就好。”

    曹斐、郭道庆分道扬镳。

    郭道庆东北而向,还平襄城外的己军营地;曹斐率引太马等本部步骑,跟随令狐乐,过了獂道县城,径朝东边二百多里外的略阳县而去。

    且不必多说。

    ……

    只说郭道庆、曹斐的军报,几乎是同一时间,送到了冀县城外,莘迩的军营里。

    大帐中。

    先后看过这两道内容相近的军报,坐於胡坐上的莘迩神色从容,笑顾帐中诸人,说道:“大王言兵贵神速,侵略如火,不欲与我此时相见,已引兵前攻略阳县城去了。”

    张龟拊掌,赞叹地说道:“知大王者,明公也!”

    原来,早在去书令狐乐,提出见上一面时,莘迩就与张龟等说过,估计令狐乐不一定会肯答应现在见面,他很有可能会马不停蹄地直接向略阳县城发起进攻。

    一切皆被莘迩料中。

    莘迩抚摸短髭,悠然说道:“大王尚是垂髫孩童时,我与大王就熟得很了。也就是在卿等面前,我说句托大的话,大王可以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他的脾气,我自是还算了解。”

    “明公,咱们本来定下的作战计划,即是打下临渭县城,扼住渭水以后,便攻略阳县城。大王虽暂不与明公面议,但他率麴、曹二将军,前去攻打略阳县城,却是正与明公的部署相合。”

    令狐乐见或不见莘迩,莘迩都在这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莘迩和唐艾、张龟议定的作战计划能够得以实现,张龟没在这个话题上多说。

    他简单地说了这么两句后,顿了下,把话题转到了另件事上,说道:“明公,北宫将军昨天军报中所禀之姚桃,以及且渠元光此个逆贼两人率兵来援天水、略阳,已经将至临渭县此事,不知明公可已经考虑好了对策?究竟是拦截,还是不拦截?”

    昨天下午,莘迩收到的北宫越的这份军报。

    北宫越在军报的末尾说,他已经做好了阻截姚桃、且渠元光所部的准备。

    但是莘迩,却没有於昨日收到军报之当时,就传令北宫越,命他部署阻击,而是表现出了略微犹疑的态度,好像於拦截这件事上,他有着另外的考虑。

    经过昨晚的反复思考,莘迩已经做出了决定。

    听了张龟此问,莘迩说道:“长龄,你代我起草给北宫越的军令,告诉他,不必拦截,放姚桃、元光到冀县城。”

    唐艾亦在帐中。

    张龟和唐艾对视一眼,独目中闪烁思索的光芒,说道:“龟敢问明公,不拦截姚桃、元光部,可是为使冀县城中军心混乱?”

    莘迩颔首,说道:“我正是这个考虑,卿等认为可否?”

    唐艾摇着灰白色的长羽扇,说道:“现下冀县城中的守虏已分两部,主力为同蹄梁部,此外是郭黑所率的田勘余部。田勘今为明公所擒,郭黑是田勘的死党,同蹄梁现在一定不信任郭黑,也就是说,此时的冀县城中,已经是彼此生疑,互相忌惮。若再把姚桃部放进城内,……这姚桃是被迫投降秦虏的,且与蒲茂有杀兄之仇,平时大约还好,城困告危之时,想那同蹄梁肯定亦难以信任於他,说不得,对他也会猜忌。如果把姚桃部放进冀县城内,明面上看,似乎是城内守卒的数量增多,但事实上,八成会起到相反的作用!极大的可能反而会对我军下边的攻城的有利。艾愚见,不拦截姚桃,放其部入城,妙计也!”

    张龟也赞同莘迩的决定,说道:“诚如唐君所言,现下冀县城中,守虏已分两部,彼此忌惮;若再加上姚桃部,那就是一城之中,三部守虏,而互相不能信任。不管是攻城,抑或是反间用计,此对我军,都将会十分有利。”

    说实话,这个决定,莘迩下得并不轻松。

    根据北宫越军报中所言,姚桃、元光两人所率之兵,尽管不是特别多,然也有四五千之众,现下城中的守卒已约七八千,再加上这四五千人,那就是万余战卒。用句令狐乐带兵出王城以来,近日好说的那句口头禅,“兵法有云”来讲,“十则围之”。万余战卒守城,则攻城的部队得有十万众才最为稳妥,可莘迩现在能用来围攻冀县的兵马顶天了也就两万来人。一个弄不好,就有弄巧成拙的可能。聪明,与自作聪明,有时候只隔了一条线罢了。

    这会儿闻得唐艾、张龟都赞成他的此个想法,莘迩心中安定下来,他抚须笑道:“长龄,你说错了。”

    “哦?龟哪里说错了?”

    莘迩笑道:“放了姚桃、元光入城以后,城中却非仅是三部守虏,乃是四部。”

    “四部?明公是说,还有……,还有元光?”

    莘迩说道:“然也。”

    “可是元光这个逆贼帐下,似乎无有多少兵马。”

    莘迩笑道:“我闻元光在蒲秦,到处宣扬两件事,一则,说他祖上曾世代出任匈奴的‘且渠’此官职,二者,说他父亲是我的义弟,他等若是我的义子,以此来给他脸上贴金,自抬身价,盼能得蒲茂重用。蒲茂有没有重用他,此无关紧要,却只冲他自言‘其父为我之义弟,其本人等若我之义子’这句话,……长龄,莫说他还有些许部曲,便是他一兵一卒也无,只他一身,就足能当守虏一部矣。”

    张龟恍然大悟,说道:“明公是打算散布谣言,以惑同蹄梁,从而使守虏军心更乱?”

    莘迩慢悠悠说道:“元光可是和姚桃一起来援冀县的!同蹄梁若是猜疑元光,那姚桃,你说会不会被同蹄梁视作为元光一党?”

    张龟、唐艾再次对视一眼,两人俱皆拍手大笑。

    ……

    北宫越很快接到了莘迩的军令,便遵照命令,未对姚桃、元光所部进行拦截。

    却说姚桃、元光率领援兵,沿渭水西行,先闻临渭县失守,两人俱是吃惊。

    姚桃与左右部将言道:“临渭失守,我军西行道路被阻,冀县恐怕是援不到了。”

    元光亦是这般思虑。

    然而出乎他两人的意料,临渭县的北宫越部居然没有出来迎击他们,竟是轻易放他们经过略阳郡,进到了天水郡;复行军两日,到至冀县,又被围城的莘迩部把他们放入了城中。

    姚桃、元光皆非笨人,进到城中的那一刻,两个人脸上殊无喜色,也毫无放松之态,你瞧我一眼,我看你一眼,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惊疑。

    这与饱受压力多日,总算等来援军,大喜过望的同蹄梁,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8426/ 第一时间欣赏即鹿最新章节! 作者:赵子曰所写的《即鹿》为转载作品,即鹿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即鹿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即鹿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即鹿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即鹿介绍:
帝室偏安江南,六夷入侵争霸。海内鼎沸,群雄并起。鹿即谁手,需看谁才能脱颖而出,得到天命。即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即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即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