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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子曰     即鹿txt下载     即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章 翻云真成雨 可敢入都城

    只靠秃连赤奴与贺昌兴两人互相制衡自是不成,令狐奉还有后续的手腕。

    天亮后,秃连觉虔带着集合起来的部从气势汹汹地围住了在牧场上转悠的令狐奉等人,然而此时消息已经传遍,他考量再三,终究不敢於母、妹、部民等的众目睽睽下行弑父之举。

    笑嘻嘻地劝退了觉虔后,令狐奉施展出了他计划中的一系列后续手段,叫莘迩叹为观止,要非此人心性不堪,委实对其心服口服了。

    令狐奉的后续动作大致可分三步。

    首先,他对所有的赤娄丹部部民宣告,他这么做是不得已之举,是赤奴忘恩负义,暗算他在前,他才不得不绝地反击;拿住了大义后,他召集赤娄丹部的余下小率们,从中挑出平素饱受赤奴欺压的,将被杀死的那几个赤奴亲信的部民平均分与他们,大张旗鼓地表彰那两个不肯救主的赤奴亲信,说他俩弃暗投明,深明大义。

    其次,他要求赤奴下令,叫部民把从贺干部抢走的女人、奴隶和牲畜粮食还回去。

    最后,他命贺昌兴和秃连觉虔分为左右部率,佐助赤奴治理部事。

    公道自在人心,令狐奉为赤娄丹部立下大功,赤奴反要出卖他,的确做得不对,减轻了赤娄丹部部民的抵触心理。把被杀诸人的部民分给怨望已久的小率们,他们为了保住到手的利益,肯定也就不会乐於见到赤奴翻身。至於那两个叛徒,名声大臭,由兹只好抱牢令狐奉的大腿。

    通过这第一步,令狐奉无中生有,得到了部分赤娄丹小率的支持力量。

    用这部分力量压制贺干部小率们的同时,通过第二步,他又获得了不少贺干部部民的感激。

    虽然贺干部覆灭的源头其实正始於令狐奉,但其一,贺干部的大部分部民并不知道令狐奉乃是自愿为“饵”的,其二,就算知道的,令狐奉可一个人没杀他们的,也一点没抢他们的,从头到尾都只是在逃避他们的劫捕而已,杀人抢掠的皆是赤娄丹部的部民,相比之下,当然是那些动手的暴徒们更加可恨。令狐奉不仅没杀他们、抢他们,还把他们被抢的东西和女人、奴隶还给了他们,在绝大部分贺干部的部民心中,令狐奉实是个救了他们命的大好人。

    得到了两部部分中低层小率、部民的投靠和好感,最后仍以赤奴为两部之主,但给他配上一个仇人,再配上一个“急於接班”的儿子作为副手,短时期内,高层也可无虞了。

    这三般两样的手腕,把利益与人心相结合,真的是翻手为云,把两部操弄股掌之上。

    莘迩心道:“怪不得他谋图篡位,自称天命在身,观其手段,果是了得!”想起他以身为饵,不惧犯险的事情,又想道,“既有手段,又不惜身,可谓枭雄了。”

    一改此前对令狐奉的观感,不再只认为他寡恩薄义,凶残狠辣了。

    令狐奉该胆大包天的时候,什么都敢做,同时他亦警惕小心,不肯再在赤娄丹部居住,擒下赤奴的次晚,就与众人换了住所,改到贺干部去住,并“恭请”赤奴及其妻女也移宿贺干,赤奴的儿子觉虔是绝不会去贺干的,姑且从他;稳定住局势后,把大率帐也改设在了贺干部。

    擒下秃连赤奴的第三日,被赤奴遣去王都的使者回来了,跟着来的还有两个定西王的臣属,见到令狐奉高踞坐上,这两个臣属大惊失色,已是无处可逃。

    令狐奉细问了他们王都现下的情况后,随手吩咐曹斐将之杀了。赤奴的使者也被杀掉。

    接下来的几天里,令狐奉马不停蹄,昼夜少息,把两部的实权小率们一一亲见,各投其所好,大加许诺,向他们吹嘘,不日他就能回王都登位,到时候,牧场、甲械、美女、宝货,但凡他们能想到的,要什么给什么,绝不吝啬。

    为了打消这些人的怀疑,令狐奉取出了厚厚的一迭信,给他们看,说这都是他的军中旧部和朝中忠心於他的大臣们写来的,已经约定了来春举事。

    这些实权小率中有认识唐字的,接信细看。

    看起来是挺像那么回事的。

    每封书信都大表忠心,而且字迹不同,用词也不同,有文雅的,遣词造句文绉绉的,他们都看不懂到底在说什么,只能连蒙带猜,也有粗俗的,他们能看懂,乃至还有一封血书的,确是像不同人的手笔,虽不能因此就尽消疑虑,众人却也不免因之半信半疑。

    毕竟令狐奉早前乃可是定西国的显贵宗室,今之定西王的叔父,大名鼎鼎,威风赫赫,两部的贵族、小率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也说不定,他真能东山再起呢?

    殊不知,这些书信均是出自傅乔之手。

    傅乔能文善书,篆隶楷行,乃至方兴不久的今草,他也能写上两笔,诸般字体不敢说尽数精通,但换几种写法,糊弄一下不过识些唐字的胡人却是一点问题也没有。

    信中冒充武将所写的那些粗俗言语,傅乔不会,蓝本来自曹斐。

    傅乔除了书,亦能画,令狐奉以之吸引赤奴注意力的那几幅春宫便也是他的大作。

    秋尽冬至,这日飘起了些雪。

    牧草早尽,牧场上唯剩枯茎残根,雪花落下,与远处的漠上共沾点点洁白。马群被胡奴们关在圈中,簇拥取暖。寒风刺骨,穿两层皮裘尚嫌冰冷,这种天气里,吃苦耐劳的牧民们也不愿无事出门,两个部落广大营区内的帐间路上,偶尔才见有人抱着膀子,步伐匆匆的走过。

    令狐奉召集了莘迩等人到他的住帐。

    帐篷里生着好几个熊熊的火盆,暖和得很。

    傅乔最后一个到,他实在是顶不住酷寒了,襦裙外头裹了层厚厚的毛毡,一进到帐内,赶忙就去火盆边烤手,寒热相逼,打了个喷嚏,鼻涕横流,以毛毡擦去。毛毡质粗糙,磨得他鼻下通红一片。他叹道:“此地不过距王都数百里,却怎么比王都冷了这么多!”

    曹斐往年常在军中,或征战或移防,居所不定,熟悉各地的水土气候,笑道:“此地外无遮掩,大漠半绕,又临猪野泽水,自然会比王都的冬天冷得多。”

    莘迩也是冻得哆哆嗦嗦,说道:“泽边的胡人部落成天累月居此,也是苦啊。”

    他接过左氏递的热茶,捧在手心取暖。

    左氏给贾珍、傅乔、曹斐也次第呈上茶水,退到一边,小声叫两个在玩玩具的孩子不要说话。

    令狐奉笑道:“胡人与咱们不同。他们天生惯此,不怕寒苦。”

    莘迩心道:“同样是人,又怎么会有甘愿终年寒苦的呢?”这点小事,没有反驳令狐奉的必要,所以他只是想了想,没吭声,小口喝茶。

    令狐奉对诸人说道:“我对你们讲,要将那老狗踩翻脚下,收两部为我所用。怎样?我是不是说到做到,没有吹牛吧?”

    诸人皆道:“主上神明,非臣等可测。”

    令狐奉对傅乔说道:“老傅,那日我这么说时,你好像有点不以为然,现下如何?”

    傅乔心道:“我哪里不以为然了?”长揖说道:“主上英明。”

    “这回你也是立了功的,那两笔春宫、几封信,着实不错,尤其那春宫图,……是你的亲身体验么?啧啧,活灵活现,妙哉妙哉。”令狐奉回过神来,说道,“你的功劳,我会给你记下。”

    傅乔为人诚厚,唯在色上过不了关,当年所以接受令狐奉的辟用,其中的一个主要缘故便是拒绝不了美婢艳奴的赠赐,既然好色,於那春宫、五石散等物上便小有研究,一手春宫图在王都甚有名声。他尽管对此亦颇自得,可令狐奉当着妻子儿女这么说他,他顿时老脸羞红,深觉面子挂不住,半身躬得,脑袋快垂地上了,说道:“为主上分忧,是臣的本分。”

    “噢?难得你这片忠诚,为不负你的忠心,我另有件大功给你去立。”

    “啊?”

    “怎么?不想再为我立件大功么?”

    “……,臣肝脑涂地,任请主上驱策。”

    “好!”令狐奉先不给他下达任务,埋个关子,由他乱猜,转对诸人说道,“今虽两部在手,可要想回都即位,只靠这些胡人是不够的。”问曹斐、莘迩、贾珍,“卿等以为呢?”

    曹斐说道:“这些胡牧虽然善长骑射,但无法用军纪约束,甲械也远远不足,彼辈逐利鸟集,失利则散,唯能游击而已,抢抢咱们唐人的百姓可以,用来打近战,攻坚、固守,统统不行。臣此前所统领的太马,无需太多,三二百骑即能屠它两部了!”

    定西国有两大精锐部队,一个是重装步兵,唤作武卒,一个是重装骑兵,号为太马,所谓重装骑兵,就是具装甲骑,人、马皆有甲的。大多数之具装甲骑披用的是皮甲,比如魏国声威赫赫的虎斑突骑即是,而甲骑中的精锐则是俱用铁甲,不畏刀械,箭矢难透,冲击的时候就好比钢铁洪流,只气势就可以把弱小的敌人吓垮。贺干、赤娄丹两部的控弦之民约有数千,用这数千骑去抢抢唐人的百姓可以,或与唐人的步兵、轻骑也能一战,但若对上太马,无异以卵击石。曹斐说三二百骑就能灭其两部,有点夸张,但总之胡牧的确不是太马这样精锐甲骑的对手。

    “不错。用胡牧壮壮声势可以,打硬仗他们不行,攻城拔寨还得靠咱们的人。”令狐奉揉着髯须,说道,“那日我逼问宋质、麴强,他俩说狗崽子……”抬眼看了下曹斐等人,“大开杀戒,不分青红皂白,把咱们的亲朋故旧杀了不少,可恨可恼!”

    曹斐等人的亲戚朋友受牵累,被杀了不少。左氏首当其冲,宗族尽覆,曹斐几人的近亲也无一存活。听令狐奉提到此处,左氏垂泪,余人无不忿恨,咬牙切齿。

    令狐奉接着说道:“每念及此,我心痛如铰。可也正因了狗崽子滥杀无辜,现下国中人心惶惶,此正我等的可趁之时,所以我想分别遣人去联络我的军中旧部与老舅,与他们约定举义,诸军一时并起,咱们杀回王都,把那狗崽子千刀万剐,为枉死的宗亲友旧报仇!卿等以为何如?”

    贺干、赤娄丹两部可凑出数千骑,加上另外三部,怎么也能搞出近万胡骑,用这些胡骑打硬仗不成,但用来壮声势已是足够了。国中现下人心惶惶,令狐奉以此万骑的声势,去说服那些惶惶不能自安的旧部重新投从自己,成功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曹斐说道:“臣请为主上去联络主上的旧部!”

    “此任非你不可。”

    莘迩等是令狐奉的近臣,不是军中出身,与令狐奉的旧部相识而已,没什么交情,便是见着了人,也难得信任,商议不了大事。这个重任只能交给曹斐。

    对曹斐的请缨,令狐奉很满意,表扬了他两句,对傅乔说道:“老傅,老曹自告奋勇联络我军中的旧部,忠心可嘉。唐兴郡我老舅那里,就由你去勾连吧。”

    傅乔心头咯噔一跳,想道:“怎么给我了这么个没命的差事!”急切地说道,“主上,尊舅那天可是毫不容情,非止拒咱门外,且还遣兵追捕咱们了啊!”

    “那天我舅所遣之兵都是步卒,我料他必还念着亲情,你只管去就是。”那天不仅莘迩注意到了这一点,令狐奉也注意到了。

    傅乔心知,诸人之中,就目下的境况,属他最没用处,令狐奉对他已是越来越不耐烦,害怕他的淫威,纵有千种不愿,为了性命起见,此时半个不字也不能出口,当下无奈应道:“是。”

    令狐奉说他老舅念情,或许会念点亲情,可他傅乔与令狐奉的老舅却是半点亲戚没有,其人到底会如何待他?谁也不能确定。

    他打定主意,想道:“待出了绿洲,老夫就扬长而去,宁肯回王都受死,也再不受这提心吊胆的活罪了。”既忧追捕,令狐奉又时时威迫他,这种日子他实在是受够了,他天真地心道,“令狐奉作乱,我原本不知,等见着大王,我哭诉衷肠,也许能免得一死。”

    令狐奉取出十余封信,留下一封,拿了给他舅氏的那封递给傅乔,剩下的是写给他旧部的,悉数付与曹斐,说道:“入冬天寒,沙漠上辎重难行,狗崽子又在等宋质他们的回报,近期内应该不会遣兵来打,虽然如此,然若时日拖宕,就说不准了。你俩今天就起身,速去速回!”

    曹斐、傅乔应诺。

    令狐奉关心地叮咛曹斐:“务必要注意安全,不可大意。”瞧了眼傅乔,说道,“老傅你手无缚鸡力,此去唐兴路远,许会碰上贼寇,我拣了两个精勇的胡奴给你作伴,你勿忧,定能保住你的周全。”

    傅乔的如意算盘瞬时被打破,他心如死灰,认命应道:“臣多谢主上厚爱。”

    曹斐、傅乔各被分派了任务,余下莘迩、贾珍。

    贾珍以前是最爱说话的,如今成日郁郁寡欢,只愿与傅乔多说几句,对别的人压根不理,即便令狐奉,他也至多诺诺应声。他这种精神状态,令狐奉不敢把要事交他去办,於今还剩下一件事情须办,乃是三事中最危险的,除莘迩外,别无人可派了。

    他拈着最后一封信,对莘迩说道:“阿瓜,你可敢潜还回都?”

第九章 塞外江南地 寒冬卖炭翁

    而今同在一船,令狐奉但有令下,莘迩绝不推辞。

    王都纵险,能险过令狐奉的以身为饵么?他慨然应道:“主上尽请吩咐,小臣恭遵受令。”

    令狐奉说道:“王都城坚,两城互为犄角,外又有东西苑的营户呼应,强攻不易。我忖思,如能得个内应则是最好。你知道郭奣么?”

    谷阴本来只有一城,令狐氏称王后,将之扩建成了四城的规模,加上位处旧城南区的宫城,号为“五城”。五城的叫法,是在模仿前朝历代国家都城、宫城布局的规格。

    旧城在最北边,故又称北城;宫城是最早修建的,当时还没有后来的三城,因为位处旧城南区,所以又叫南城。

    随着从关东、关中避乱来此的移民、寓士不断增多,北城不足容纳,於是在宫城南边不宜耕种的戈壁滩上另起炉灶,造一新城,叫做中城,供寓士、流民住;同时在城中建了一座四时宫及众多的官廨,用为朝廷并官员们理政听事之所。早前建的宫城只当王室的寝宫使用了。

    又在造中城的前后,把其东西两边原本是胡人畜牧区的两个苑场也分别略加修缮,改建为城,分别叫做东、西苑城,主要给王都戍军的家眷亲族居住,也有不少的六夷、西域胡、给唐人贵族们耕地放牧的胡奴,以及后到的流民等等在这里居住。

    令狐奉所说的“两城”,指的是北城、中城以及包含在北城中的宫城,五城之中,此三城是王室起居、定西王和官员办公的所在,也是谷阴土、寓士族居住的地方,故而最为坚固。

    东西二苑城只有简陋的围墙环绕,其内房屋、帐篷并存,牧场、林地皆有,仅是个聚居地,并无多少守御的能力,但住在二苑城内的营户和胡夷却是支不可轻视的力量。

    莘迩从记忆中扒拣出了“郭奣”的名字。

    “奣”,音瓮,三声,是个极其少见的字,凡是以此字为名者,多是时下流传於陇地的一种宗教的信徒。这种宗教,他们的信徒自称是“马兹达”,唐人呼为“胡天”,又或称之为“祆”。

    莘迩对这几个不同的宗教名字不熟悉,但随着郭奣的名字,从记忆中找到了些有关这种宗教的信奉、祭祀等内容,却对之不陌生,他心道:“这不就是拜火教么?”

    陇州是内地和西域交通的必经之地,境内的西域胡商极多,他们不但带来了西域诸国的文化、艺术等方面的东西,同时也带来了他们信仰的宗教,其中对陇州影响最大的就是佛教和祆教。祆教不如佛教昌盛,但也得到了不少唐人的信奉,郭奣是他们的领袖之一。

    莘迩答道:“主上说的可是那个胡天萨宝么?小臣与他没打过交道,不过见过两面。”

    萨宝是祆教政教领袖的名称。郭奣是谷阴祆教的头领,不大不小算个名人,莘迩与他虽无交往,然知其长相。

    令狐奉说道:“不错。此人虽神神叨叨的,但一手幻术,颇能蛊惑人心,狗崽子的侍卫、近臣里有好几个信他的,王都的禁军、守城的门候里也有他的信徒,当初我便是看在这点,才勉强与他敷衍,以待用时。为能起到奇兵之效,我与他的接头一直都很隐秘,狗崽子不会知道,我也问过宋质、麴强两贼了,他没有被狗崽子杀掉,现在正是到用他的时候了!你潜去王都,见着他,将我此信与之,与他定好下次联络的时间和方式,便可回来了。”

    莘迩接住那最后一封信,心道:“原来令狐奉还有这一手!”这家伙是真能保密,出乎了意料。

    只要曹斐、傅乔能把诸路外援谈好,合以猪野泽边的胡骑,再加上郭奣这支奇兵,王城虽坚,也不难破了。尚未离去的曹斐、傅乔都想到了这点,曹斐愈加斗志昂扬,傅乔也稍振颓态。

    在左氏担心的目光中,莘迩与曹斐、傅乔辞别出帐,各做准备,皆於当日冒雪离营。

    傅乔往东、曹斐向西,三人不同路,莘迩独朝南行。

    他内穿皮裘,外裹棉袍,戴着胡人的尖顶毡帽,以巾遮面,没骑马,乘了匹骆驼,并另牵一驼用来扛带小帐等夜宿之物,迎风冲寒,踩雪踏沙,四天后终於走出了沙漠。

    雪也停了。他把骆驼寄存在附近的小绿洲中,小帐等物容易引人注意,也暂存下来,买了匹马,沿着谷水继续南下。

    王都谷阴,顾名思义,城在谷水南岸。

    他相继路过了两个牧区,再往前不远,风光大变,沿河向两边展开,不但没有了沙漠,戈壁滩也少见起来,细肥的土壤越来越多。

    远望之,既有谷水的支流,也有别的河流,纵横交错,流淌在这片土地上,杂以泉涌,处处可见草地、林木,哪里还有漠区的荒凉,分明塞外的江南。

    此前逃亡路上,莘迩因伤,大多时在车上,不便观察环境,此时看去,他心中赞叹:“造化天力,真是神奇啊。”大漠和沃土的分隔只在一线间。

    他又沿河走了一段距离,用以放牧的大片草地不复有,主要是开垦出来的农田了。当下初冬季节,地里没有庄稼,瘦长的田垄蜿蜒,融化的雪水渗透进地表,土地潮润,被风吹的冻而不僵,偶有没拔拽干净的麦秆残留,露着尖茬,在风中兀自倔强地耸立。

    路上碰到了些许胡牧和唐农,莘迩有巾掩面,也不怕他们好奇地观看,问了两人,知道了谷阴距此还有三十多里。天色渐晚,今天是赶不到地头了,他沉吟稍顷,决定先找个借宿处。

    西唐末年至今,陇地尚算安稳,大的战火不多,城外还保存着较为完善的乡里建制,负责治安的亭虽然不及以前那么多了,可仍是有的,夤夜行路的话,万一被亭舍的人看到,难免会有点麻烦。

    前边隐见一抹土黄,莘迩催马行到近处,见是一处村落。

    村子不大,外有围墙,那抹土黄便是围墙的颜色,绕着围墙,挖了条数尺宽的护沟。

    陇地尽管少有大战,可唐、夷杂居,不乏有双方争斗、彼此掳掠的现象,尤其冬、春两季,更是战斗多见之时,常有乏粮、缺衣的六夷牧人成伙结队地袭击唐人村庄,劫粮抢衣,以渡寒冬;此外,又有亡命的盗贼也会洗掠村民。乡中的亭舍只能抓抓小贼,面对这两类强盗是束手无策的,只能闭门锁亭,当作未闻,所以,为了自保,村落不仅垒墙,多数且设围壑。

    莘迩的记忆中,当地人称这样的村落为“坞”,事实上,较以关中,特别关东、北地魏国境内的乡村坞堡,陇地的这些顶多只能算是“坞堡雏形”,远比不上那些真正坞堡的守战能力。

    莘迩在村外的田边勒马停下,心中盘算,想道:“我若贸贸然地去村外扣门,没有文牒,说不清自己的身份,他们不见得会留宿於我;更且那定西王的通缉文书也不知有没有下发到村,倘使下到,上边绘有我等的画像,书有相貌特征,我岂不自投罗网?”

    这样冷的天气,夜宿在外恐怕要被冻坏,连夜行路也不可取,投宿亦不敢贸然而为。

    一时间,莘迩踌躇不定,打眼四顾,忽瞧见数里外有个矮伏的丘陵,心道:“我且去那里看看,如能在丘下觅处避风的凹地,便随便打发一晚罢。”拍马前往。

    那丘陵光秃秃的,尽是砾石,连棵树也没有,找了好一会儿,根本无有可宿的地方。莘迩无奈,心道:“趁没有入夜,我再往前寻寻。”为了避开亭舍,他不走大道,选小路曲行,约七八里,蓦然在在土坡边儿上看见了个茅屋,心中大喜,想道:“不意在此找着个乡民的弃屋!”

    这个茅屋的附近只有农田、溪流和小片的稀林,没有人烟,想来定是左近哪处村落的村民用来在农忙时临时住宿的。莘迩打马近前,未到屋边,茅舍的门打开,出来个老者。

    两人照面,都是一愣。

    老者五十多岁,枯黑干瘦,脸上布满了沟壑般的皱纹,只穿了件单薄的外衣,袴上沾着尘土,衣袴残破,穿双草鞋,端个烂角的陶盆。

    莘迩下马,摘掉面巾,揖道:“老人家,你好啊。”

    老者上下打量他,问道:“尊驾是?”

    莘迩心道:“口音不似本地的,外州的流民么?”随便捏造了个名字,说道:“我从都城来的,往陇东办事,过了宿头。”往茅舍看了看,问道,“老人家在这里住么?”

    老者说道:“是啊。”

    “怎么不在村里住,单个居此野外?”

    “说来话长。”老者上下打量莘迩,说道,“那边数里外就有坞壁,你可以去那里投宿。”

    莘迩应是,牵马转走,听到一阵水声,扭头看是那老者把陶盆里的水泼掉了,老者随即回到屋中。夜色已至,既然没有找着合适的宿处,仗着年轻火气旺,莘迩索性也就不再找了,便在左近的几棵树下把马拴住,和衣而卧,北风凛冽,翻来覆去睡不着。

    听见窸窣的声响,他起身看到深沉的夜中,不远处显出一双绿油油的眼,不知是狐是狼,呼喝两声,将之逐走。他心道:“野外有狐狼,这觉看来是睡不成了。也罢,便熬上一宿,明天及早去东苑城,希望能顺利找到郭奣,等回到绿洲,取回骆驼、小帐,再睡个好觉吧。”

    和别的宗教一样,祆教也有庙宇,谷阴的祆教庙没有建在旧城和中城,而是建在了东苑城内,这是因为东苑城的居民成分更利於他们发展教派。

    东苑城有不少的西域胡居住,祆教本就是他们中的粟特人带来的,在这里立庙能得到直接的支持。此外,东苑城的主体居民是营户,也就是户籍为兵籍的士兵亲眷,当下各种的户籍中,兵籍是最苦的之一,一人入籍,累及百代,子子孙孙都得应召当兵,小的七八岁就要入伍,老的六七十还在军中不说,甚而连亲眷的住所、婚配都不能自主,其妻女子息必须接受半军事化管理,随军聚居,子女通常只能与士家婚姻,士兵死后其妻必须再嫁,而且只能嫁给士家,种种苦难,实不堪言,也因此更易於接受祆教等宗教的传教。

    也正是因为祆教的庙在城防松弛的东苑城,所以令狐奉才敢派莘迩来找郭奣,若是建在旧城或中城,只怕莘迩还没进城,就被门卒拿下了。

    “等明天到东苑城外,我先观望一二,找机会混入城中,印象中记得那胡天庙的大概位置,摸到左近,静候郭奣,寻机行事。”莘迩碰了下冰凉的直刀环首,又想道,“令狐奉而今落败,这郭奣会不会别起心思,有点说不准。和他见面时,我得多个心眼,一旦不对头,我就抓他为质,迫其护我出城逃走。”此一擒敌为质的手法,不能说是跟令狐奉学的,但令狐奉整治赤奴的成功和莘迩当时的亲身参与,给了他不少动手的经验和单独再用此法的信心。

    正在揣度见到郭奣时该采用的态度和对话言辞,又一阵窸窣声传来,紧跟着两声咳嗽,是那个老者过来了。

    莘迩松开刀柄,问道:“老人家,你怎么来了?”老者说道:“大冷天的,冻死人。你跟我来屋中睡吧。”等莘迩牵马跟上,他走了几步,说道,“你是大王通缉的乱党么?”

    莘迩吓了一跳。

    没等他回答,那老者叹了口气,说道:“你不敢去坞壁投宿,想来是了。唉,谋篡的是富平公,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呢?前些日我去王都贩薪,城门外两边四五十个杆子,挂的都是人头,老少皆有,我没敢细看,听说都是刚又新杀的。”

    他摇头叹息,说道:“你穿的挺好,马也不赖,是贵家的公子吧?以前没受过苦,这以后啊,你就知道活着不易了。老话说。‘要饭不嫌馊’,唉,黔首贱民,没个靠山的,莫说要饭、饭馊,连吃饭的嘴都是说没就没啊。”

    他絮絮叨叨地领莘迩到了茅屋前。莘迩把马置好,跟他入到屋内。

    屋内无灯,黑漆漆的,好在莘迩是从野外进来的,勉强能看到屋里的环境。

    这是真正的家徒四壁。

    屋墙的材料是和了草的黄泥,草头蓬乱外露,狭窄的空间里,什么东西都没有,连榻席也无,霉湿气很重,地面崎岖不平,只在墙角铺了几堆干草,门边摆着莘迩见过的陶盆和另两个木碗,余无别物。大约是怕不小心烧掉了茅舍,天寒地冻的,连堆火都没升。

    莘迩觉得屋内的温度和野地相差无几,冰窟也似。

    墙角传来轻微的响动,干草堆里探出个人,因无烛火,看不清楚模样。老者说道:“这是我的孙女。”对她说道,“睡吧。”抱了堆草,放在另一边的墙角,对莘迩说道,“你睡这里。”

    一夜难眠。

    寒风声和老人时或的咳嗽声,填满了莘迩的脑海。

    不管是前世,抑或这世的记忆中,他都没有见过如此贫困的生活状况。

第十章 天命岂在暴 唬人好神术

    日暮时分,谷阴城在望了,莘迩才把思绪收回。

    今天早上,他先去野外射了只野兔,接着帮老者把屋外的土缸挑满,又采了几大捆的柴薪,并把随携剩存的胡饼、肉干全部留下,为怕反而给他贻祸,银饼没有相赠,直忙活到快午时,方才告辞离去。

    他作的这些事使老人彻底放下了戒心,在他忙活时,对他讲了为何与孙女独居茅舍的原因。

    老人姓刘,确是流民,家本在陇州东南边的冉兴国。

    冉兴与关中秦国的国人同属一族,冉兴是他们这一族的祖居地,却分成了两国;二十多年前,秦国新皇帝登基,雄心勃勃,进攻冉兴,打了一年多的仗,结果因为魏国和陇西国的掣肘,没能把冉兴破灭,大掳而归。冉兴虽没亡国,战火波及,却害苦了境内的百姓,尤其是非“国人”的各族百姓,被抢被掠,被杀被屠,乃至沦为“两脚羊”,行军运辎重,军屯充兵粮。

    为乞活一命,有的百姓揭竿起义,又竖起了“乞活”的旗帜,也有的背井离乡,逃亡它地。

    老人是逃亡中的一员,他携妻、子逃亡来陇。与他们同批先后入陇的流民不下万人,定西国朝廷从中选取了精壮的或为屯田户、或为兵户,其余的则分别投散到二苑城和城外的坞壁中。他与妻、子便是落户在了离此处茅舍不太远的一处坞内。

    作为外地人,他老实肯干,一向倒也无事,直到数年前,他所寄住坞壁的坞主看上了他的女儿,他的这个女儿是到陇后生的,慑於坞主的权势,只好把女儿献上。没两年,他女儿被坞主折磨致死,他老伴因此悲痛而去。虽然悲伤,日子还得熬,殊未料到,这坞主竟又看上了他的孙女,老人一家怎么肯!结果子、媳於半月前相继被逼死,老人的倔脾气上来,干脆就不顾冬寒,带着孙女离了坞壁,住入到了野外的茅舍,宁为饿殍,也绝不再把孙女送入火坑。

    “民生何苦啊!”

    莘迩深切地同情刘老人一家的遭遇,为他们感到哀伤。胡夷不把他们当同族看,唐人的掌权者与豪强们也不把他们当同类,由冉兴而陇,天下虽大,没有他们的立锥地,与其屈辱贫困的一生,还真不如自灭於野外,至少,能得到稍许的自由,不用再受欺凌。

    看着前边渐近的谷阴城,莘迩想到了令狐奉,他心道:“其人其能,固堪称枭雄,可一门心思只为己权己利,毫不念苍生疾苦,他自诩天命在身,如果真的有天命的话,天命会钟意於他这样的人么?”莘迩不相信。即使从现在看来,如若一切按令狐奉的谋划进行,他也许确是能够篡位成功,莘迩仍不相信。如果真有天命,莘迩相信,它绝不会罔视亿兆的神州子民。

    谷阴的旧城不大,长七里,宽三里,因其形似盘龙,又叫卧龙城。

    现今五城盘踞,远观去看,旧城为首,南城为尾,东、西展翅,状若鸣凤,竟是把号称“卧龙”的旧城融纳体内,俨然一派龙飞凤舞的气势了。

    如老人所说,主城区外竖立了很多悬挂头颅的高杆,络绎回城的居民们从杆下快步经过。

    莘迩收起心思,张望了几眼,远远避开,顺着城外的河道,绕到东苑城的外头。

    东苑城外没有宣首示众的木竿,简陋的城墙上空出几个缺口,简直不能叫作城门。进出的人们绝大多数穿着褶袴,只从衣装分不出族类,但从发型和长相上却可轻而易举地分辨出来,结髻的是唐人,髡头的是胡人,还有剪发齐项、深目高鼻的,是西域胡人,不同族类的住民混杂一起,来来往往,颇有迥异内地的风情。

    莘迩观察了片刻,见城门虽有戍卒,可都抱着长矛,蹲在墙角避风,对来往的诸色族等根本不作盘查。他心道:“此城中居住的各色族类众多,很多语言不通,所以难做盘查。”

    东西苑城是诸族“贱民”的聚居地,在大人物们看来,死活都无所谓,也不觉得会有谁无聊到谋图此处,是以城墙低矮,城防亦等同於无。莘迩放下心,知道自己可以轻松混入了,於是下马牵行,随在四五个捕鱼归来的唐人身后,果然顺利地进到了城中。

    城墙近处没有屋舍,草荆丛生,沿脚印、车辙压出的土路前行一段距离,道两边相继出现居住区。

    及目所见,居住区有很多处,被分作了两类,少数矮墙相绕,内多帐落,是胡夷的住地;多数夯垒高壁,是营户的拘住处,那墙壁比城墙还高,和外边的防范松弛相比,这里的管理也非常严格,门口各有甲士站岗及吏员坐守,进出之人皆被盘问,并被一一仔细登记。

    莘迩知道,这是因为兵籍难熬,时有营户居家逃亡,政府只能对他们进行严厉的管束。

    好在火祆庙不在这些营区内,而是建在城中的公共区域。

    经过了两个高墙营区和一个搭满帐篷的胡人居区,右前边出现了个大湖。

    水面澄澈,边儿上水草杂生,沿岸树木密集。环绕着湖水,十余座建筑高低矗立。

    最高大也是最堂皇的一个,是定西王室的行宫,定西王偶尔会来东苑城巡视营户,累时就在此处歇脚;行宫周边有几个较小的建筑,是东苑城的军政官吏办公之所。

    与这几处公家建筑隔湖相对的有三座庙宇,其一就是祆教庙了,庙远处是座佛寺,再远处是个道观,和占地颇广的佛寺较之,道观与祆教庙都要小得多。

    湖边风冷,东苑城的居民大多衣食不继,没谁有闲情玩景,湖是定西王的私产,禁止捕捞,也没人来打鱼,两岸的人不多。远处的佛寺、道观已经大门紧闭,传出沉浑的钟声,也不知是到了晚饭的时间,还是僧道们要作晚课了。祆教庙外却很喧哗,人头涌动,聚了三四百人。

    莘迩装作游赏湖景,顺着岸边的残枝败柳,慢慢地到了祆教庙外,把缰绳系在树上,留坐骑於较远地,踱步近前。庙门朝阳向东,聚围在外的数百人多是唐人,也有西域胡。

    粗略算来,从到谷阴城外起,到现下至,莘迩看到的西域胡人已不下数十了。他不由心道:“说起来地偏西北,不过也正是因了地在西北,只从族类来看,可比盛世的长安了。”

    人们都在低声的交谈,没人注意到莘迩。

    莘迩侧耳听了会儿,心道:“原来他们要举行祭礼。”微微欢喜,他略知祆教的祭祀规矩,想道,“祆教除信徒的每日祈祷外,每月上旬都有一次较大规模的集体祭祀,今天正是他们本月的祀日么?这样的话,郭奣肯定参加。”

    祆教的徒众多穿白色的衣服,代表神,或穿红色的,代表火,在场的人泰半皆著红白两色衣。莘迩的长袍是黑色的,很快有几个外围的教徒看到了他,一人问道:“你来观礼的么?”

    莘迩应道:“是。”

    他虽还戴着面巾,和他说话的那人也能看出不认识他,又问道:“从中城来的?”

    “从唐兴郡来的,来王都置办些货物,因知贵教今日祀天,特地赶来。”

    “唐兴郡啊,没去过。谁给你说的我们今日祀天?已经祀过了,今天是成年礼。”

    祆教的“神术”很出名,每有活动,必有此类表演,很多的非信徒会来看,这也是他们吸纳新徒众的一个方式,故而这信徒并不疑莘迩。

    莘迩想道:“原来不是祀天。也是,如是祀天,不会只有这么点教徒。是成年礼。这么大的动静,应是他们教中重要人物的子女成年。”猜料虽非祀天,但郭奣肯定也会来的了。

    他猜得不错,郭奣的确会参加,因为这个儿子成年的教徒不是寻常信民,是他教中的大金主。

    将要日落时,两个人从庙里出来,其中一人四十许,五短身材,深眼窝,短须,穿红袍,腰系方柄长剑,配了个花朵型的锦囊风袋,正是郭奣。另一个是西域胡,身材高大,卷发腮髯,着裘皮毛领的大披肩,穿镶红边的白色翻领长袍,裁剪紧身,革带上装饰华丽,配着弯刀。

    庙外的祆教徒们立刻收声,纷纷下拜。非信徒也放低了声音,纷纷投目他俩。

    郭奣看看天色,说道:“行礼的时辰到了。”这会儿日未落尽,月初升起,正是崇拜日月星辰的祆教所认为之“日月并存,辉映天际”,最适合举行各种神圣祭仪的神圣时刻。

    庙里容不下这么许多人,郭奣点了七八个有地位的,叫他们进来,余下的留在庙外。没有被叫进去的信徒无有怨言。别的百姓也笑眯眯地,没人离开,莘迩心道:“这应是在等观看随后的幻术了。”既知郭奣不会离去,遂也耐心等待。

    约等了小半个时辰,郭奣等人转出,多了一个西域少年。郭奣拉着少年的手,笑对等候的诸人说道:“在我们的见证下,史明已经是个大人了,从此将跟从阿胡拉马兹达的意志,向一切邪思、邪言、邪行进行英勇的战斗!”

    西域少年举握拳头,高声地说道:“我誓言是马兹达崇拜者,我誓言信仰马兹达教,我实践善思、善言、善行,我颂赞至善的崇拜的马兹达教,它消除了争端,放下了武器!”

    信徒们伏拜在地,回应少年的起誓,说道:“我是马兹达崇拜者,追随苏鲁支,反对恶魔,接受阿胡拉教义。”数百人的声音合在一起,洪亮如潮,他们又虔诚地祈祷,“愿火使正义的、光明的、荣耀的至善持久永存,我将是至善世界的分享者。”

    暮已退去,夜色已至,火把的光芒下,数百白衣或红衣的人伏地高呼,这一幕甚是庄严。

    莘迩转头看了眼远处的佛庙与道观,心道:“较以佛家轮回之说,祆教的教义挺积极的。”

    与佛教的宿命论不同,正统的祆教教义是很积极的。他们认为整个时空的历史、现在和未来就是善与恶的斗争,阿胡拉马兹达是他们的至高神,代表光明的善神,同时他们认为还存在一个代表黑暗的恶神,恶与善是孪生兄弟。人处在善恶中,该如何选择,全在於自己灵魂的斗争,放在信仰上,就是该选择何种宗教信从。

    郭奣从随从端着的火焰型铜盆中,取出香料、脂膏和圣火灰烬的混合物,先抹在少年和身边诸人的面额、耳鼻及须髯上,继而缓步到信徒们的身前,给他们也一一抚染上,一边说道:“愿火给予你们清净、富足和长寿。”

    抹灰进行完,整个仪式就结束了。

    信徒们纷纷起来,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带给他们至高神祝福的脸上的圣灰,俱皆心满意足,开心快乐。围聚的其他百姓们到这时提起了神,莘迩知道将要开始“神术”的表演了。郭奣回庙换了身衣服,以莘迩度料,定然不仅是换衣,更是借机取装道具。

    郭奣立在庙门,手持一把无柄的横刃,观之刃锋锐利,色同霜雪,他拿着一根线,往刀刃上丢下,那线应刃而断。举着刀向众人示意了会儿,他猛地掉转刀锋,狠狠刺入腹内,两手堆放在另一端的刃上,向内推,莘迩看到,那刀身当即刺穿了他的两个手掌,刃出手背。

    围观的人们中好多惊叫出身。

    有已经看过郭奣这套“神术”的,对惊叫的人说道:“这不算什么,萨宝得天神护佑,法术高超,你且再看。”

    郭奣不顾手背被刺穿,手指拢捏住刀身,在腹内乱搅,肠子掉出,血流满襟,顺着腿淌到地上,浸红了一大片。搅动了一顿饭的功夫,期间郭奣还将肠子拿顺整理,最后他把血淋淋的刀抽出,含水喷到“伤处”,用手一抹,展示给诸人看,骇人的伤洞平复如故。

    屏息半晌的观众们立时沸腾,好多人叫道:“天神显灵啊!天神显灵啊!”穿着红色、白色衣服的信徒们又伏拜地上,狂热地高呼:“至高的神!”

    莘迩尽管与令狐奉一样,压根不信这是什么“神术”,可不知郭奣此技的诀窍,视觉效果的冲击下,也不禁称赞。

    很多人没看够,嚷嚷着让郭奣再来一套别的“神术”。

    郭奣深晓欲擒故纵的道理,不肯让他们一次看饱,推说夜已渐深,再晚就会有巡夜的兵士来问了,请大家归家去罢。观众们意犹未足地散去,信徒们和那对西域父子也分别告辞。

    郭奣左右只剩了四五个人,他也要走时,听到有人说道:“萨宝请留步。”转头去看,见是个带面巾的长袍青年,并不认识,问道,“阁下是?”

    ……

    地图的话,不会做啊。本书前期会出现六个国家,北部由西向东分别是定西(陇)、秦与冉兴、魏,南部是蜀和唐。诸国的大致方位大家可以这样理解:陇在黄河以西的甘肃地区,以东是陕西等地的秦;陇与秦的北部边境接壤,冉兴被夹在陇与秦两国南部的边界内;秦以东是河北等地的魏。江淮以南是唐;四川是蜀国。在这些所有国家以北,是今内蒙等地的漠北草原。

第十四章 照瓢描葫芦 觅得一策来

    这一想,就是一天。

    直到晚上,莘迩在榻上翻来覆去,仍还在琢磨该怎么做,才能有效地对拨到他手下的小率们进行约束。思索到夜半,灵机闪动,他找到了一个办法。

    来到这个时代后,投胡中、破贺干、擒赤奴、定五部,这些使他们转危为安,一再破局的重要决策皆是出自令狐奉,莘迩等从命而已,此时经过苦思,单独想出了一个解决难题的办法,他甚是喜悦,坐起来想找人说说开心,帐中只有蜷於角落毡上睡觉的阿丑,却是没法说。

    他只得又躺下去,睁眼看着黑乎乎的帐顶,把自己想到的办法回味了一遍。

    他心道:“我这办法虽有借鉴令狐奉的地方,然而后半段却全是我自己想出的。有道是‘智勇双全’,只靠刀弓矢骑,仅能苟全性命,顶多如曹斐那样,作人鹰犬;以后我得多用脑子。”

    较以早前的自危求存,随着在胡部地位的上升,外部危险系数的降低,以及或许还包含了一点潜意识中对刘壮祖孙俩的关心因素,不知不觉的,他对自己的要求有所提高了。

    良策既得,便可踏实入眠。一觉无梦,到天亮才醒。

    睡醒过来,莘迩尚未下床,只伸了个懒腰,浅眠的阿丑就惊觉了,她揉了揉眼,慌忙爬起,取了热水,拿过盥洗用品,一并膝行奉到。

    刘壮已到帐外,等候他的使唤。

    莘迩洗漱整束停当,请刘壮进来,说道:“刘翁,不是让你无须每天过来么?”

    “候从大家吩咐,是小人该做的。”

    “你啊!让我怎么说好。……,我还没问你,胡中的饮食,和小小吃得惯么?”

    刘壮感激地说道:“惯,怎么会不惯!小人和小小以前两天吃不了一顿糟糠,现下又是肉又是奶,想都不敢想的。小小昨晚,一个人啃了条羊腿!吃得不知道多香了。”

    想象了下刘乐抱着羊腿不丢,啃得满嘴是油的模样,莘迩心中温暖,笑道:“如此就好。”他没啥使唤刘壮的,可刘壮每天都来,一来便站候一天,不给他找点事情做,恐怕是不行了,遂说道,“主上赏了我些牲畜,刘翁,便劳你领那几个奴客看养吧。”

    刘壮得了差事,浑身都有了主心骨,痛快应道:“是!”瞅了眼梳着两条粗辫的阿丑,心道,“胡婢粗手粗脚的。”拿鼻子嗅了嗅,虽没闻着气味,仍是固执地下判断,想道,“一身膻味。”说道,“大家身边不能没有服侍的人,小人叫小小过来替小人。”

    “小小帐落,我一人居此,要什么服侍?阿丑就够了。小小啊,让她多啃几根羊腿,长长身体罢!”笑声中,莘迩送刘壮出去。

    刘壮行未多远,四五个肥瘦不一、高矮不齐的胡人在秃连樊的带领下从另一侧走近。

    离莘迩还有一二十步远,秃连樊便摘下帽,放在胸口,腰杆弯了下去,扭脸催促诸胡:“快些,快些,大冷天的,别让大人受了凉。”说的唐话,明显是希望莘迩听到,转过脸,殷勤地对莘迩说道,“大人快请入帐,小人等马上就到!”

    莘迩站定,注目心道:“昨天令狐奉说令拨我统带的胡部小率今天来见我,是这几个人么?”

    秃连樊到数步外止下,指使诸胡行礼,给莘迩介绍:“大人,他们几个就是拨到大人帐下的小率们。”这几个小率,莘迩认识四个,两个贺干部的,两个赤娄丹部的,只有一个不认识,秃连樊给他介绍,“这是乞卑部的小率,叫乞大力。”

    泽边其余的三个小胡部本已臣服秃连赤奴,令狐奉在稳定住了贺干、赤娄丹两部后,把它们也纳入到了手中。

    莘戎多看了乞大力两眼,这人三十来岁,脸方口阔,右边眼角长了颗黑痣,痣上几根长毛,体满腰丰,走起路来叉着脚,像只肥鸭子。

    乞大力会说唐话,抓着尖帽,吸了口气把肚子收起,躬身说道:“小人乞大力,见过大人。”行礼时脱帽以示尊重,是胡人的风俗。

    莘迩说道:“帐内叙话吧。”招呼诸人进帐。

    帐内的胡坐不够,阿丑去斜对面的左氏帐中借了几个。

    秃连樊也被拨到了莘迩的手下,充个副手,连他在内共六个胡小率络绎入座。

    秃连樊、乞大力点头哈腰的,小心翼翼就坐。余下几人,或堆点假笑,或大大咧咧,还有个一屁股坐下,翻眼上看,满是桀骜不驯,这人叫兰宝掌,是赤娄丹部的。

    莘迩将他们的表态尽收眼里,想道:“令狐奉叫我凶一点。威是要立的,但也不能上来就凶。这个兰宝掌是挺烦人,翻着眼睛,跟我欠他钱似的,可也不能二话不说就打一顿。”

    他昨天已经琢磨清楚,恩威并施,恩在威前,没有恩,一味威,只会事与愿违。

    莘迩只能听懂些简单的胡语,在胡中这些时,与胡人交流不多,这时不免踌躇,寻思该从何开口,心道:“且和他们熟络熟络,再作其它。”

    莘迩与乞大力初见,见他恭恭敬敬的,决定从他这里挑开话头,笑道:“大力,观你身量,膀大腰圆,人如其名,定是你部中有名的力士吧?”

    乞大力撅起屁股,半弯着腰,憨笑说道:“一点蛮力,算得甚么!”

    秃连樊说道:“大人慧眼,大力在他部中声名赫赫,便是咱猪野泽畔每季的诸部大会上,他也常能获角抵名次。”

    说起角抵,此类竞技是胡人们的热爱,其余的小率们纷纷插话。有的称赞乞大力,有的可能是以前输给过他,满口不服气。有两个小率不会唐话,满口胡语,秃连樊给莘迩翻译。

    帐内的气氛热烈起来,话头就算这么打开了。

    莘迩听他们吹牛争执,间或说上两句,聊得多时,借一个小率吹嘘他帐下本部有多少勇士的机会,提及正事,问他们:“主上叫我作此左部督,我尚不知你们帐下各有落多少?”

    诸小率一一回答。

    多则三四百落,少则百余落。乞大力虽是出自较小的乞卑部,手下的帐落甚多,有二百余落,想来他应是他部中有地位的小率之一。

    莘迩心中计算,想道:“加起来不到一千五百落,一落五口,就是七千来人。除掉老弱妇孺,精壮大概两千左右。”对自己的部曲数量有了直观的了解,心道,“我那约束他们的办法虽然得有傅大夫相助,才可全套拿使,但可趁他们今日齐聚的机会,先给他们吹吹风,看看反应。”

    约束胡牧的最好办法当然是给他们制定军纪,使他们成为受军纪约束的正规军。

    可这一点,莘迩办不到,任谁都办不到,因为这是由胡人游牧生活的状态决定的。与农耕定居的唐人不同,胡牧逐水草而居,合则留,不合则去,来去自由,这就决定了任谁也没办法对他们进行强行的纪律约束。要想把他们改造成正规军,除非先改变他们的生活状态。

    此路不通,那么,该用何法才能约束他们,或者说,使他们甘愿接受约束呢?

    莘迩思考的结果是,借鉴令狐奉分化、拉拢赤娄丹部小率和贺干部胡牧们的办法,以利诱之。

    不搞虚的,实打实,用“利”说话,让帐下的小率和他们部下的胡牧们觉得,跟着自己有利可图,那么他们自然也就不会抗拒他的命令,他就可以对他们进行稍微的约束了。

    莘迩知道,这样的部队绝称不上精兵。

    知道为何而战,将士人人为义,不怕牺牲的部队是第一等。奖罚分明,感激主将的恩德或者畏惧军法,害怕主将而甚於敌人的部队是第二等。逐利而战的部队,只能算是末等,再差一点就和匪没有区别了。但目前的形势下,也只能如此了。

    思路既有,具体的举措也就有了。

    莘迩顾盼帐中的诸小率们,关心地问道:“下月就深冬了,越来越冷,你们各落的羊马牛驼怎样?有冻坏的么?”

    这下说到乞大力的愁楚了,他唉声叹气,说道:“小人部里的羊马本来就少,勉强度日,这才入冬一个多月,已冻坏好些了。真是发愁,明年可怎么过呢!”

    秃连樊等人也是长吁短叹。

    那两个贺干部的小率愁肠百转了会儿后,怨恨地转视秃连樊等三个赤娄丹的小率,心道:“要非你们这群恶狼杀我部民,抢我财货,我部今冬又怎会如此难过!”赤娄丹部虽是还了贺干部些东西和奴隶,但肉吃到嘴里,又怎会尽数吐出,还的东西不到抢的一半。

    秃连樊不理他们。兰宝掌不甘示弱,梗着脖子与他们对瞪眼。

    莘迩故作不见,给他们的心情雪上加霜,说道:“这两天阴沉沉的,估料又要降雪,雪啊,还不会小。”

    乞大力摸着肚子,愁眉锁眼地往帐外瞥看,说道:“是啊,小人昨夜折腾起来三两回,瞧那云月,怎么看都是要下大雪。唉,现在都快撑不住了,再下上几天雪,牲畜可怎么办呢。”

    胡人游牧为业,自有判断天气的办法。

    莘迩忧心忡忡,说道:“要是冻死得太多,来年春,日子就不好过了。”

    乞大力愁苦的神色更重了,说道:“是啊,是啊。”

    他倒像在和莘迩一唱一和。

    莘迩心中赞他,想道:“好大力!”待秃连樊等人愁怨牢骚多时,他从容地对诸人说道,“我有一策,或能使你们安安稳稳地度过寒冬。”

第十九章 大力耿直人 进退定军令

    乞大力挺肚叉腰,指挥部民清除羊圈里的积雪,给窝棚换铺干草,正忙乎着,瞧见莘迩来了。

    “大人,你不是出去办事了么?何时回来的?”

    “刚回来。”

    “回来怎不通知小人?好叫小人出迎。”乞大力摘下帽子,行礼说道,“大人冒雪出去好几天,累坏了吧?怎不歇歇?可是有事要小人办么?何必亲来,遣个奴从传令就行了。”

    “才见过主上。来你这里看看。”莘迩回答着他,心里想道,“我要你办的事,奴仆传不了令,非得我亲来不可。”他按着栅栏,往羊圈里瞅,说道,“哟,换草呢?”

    圈里多是滩羊,黑头白毛,公羊盘着螺旋形的大角;也有大尾羊,这种羊比滩羊高肥,细毛薄皮,形如驴而马尾,尾的含脂量很高,可以吃,算是陇地的特产。两种羊加起来约有四五百头,此时被赶出窝棚,簇拥在栅栏的边角,泥水迸溅得它们皮毛肮脏,咩咩地叫个不住。

    “是啊。”乞大力弯腰垂手,毕恭毕敬地说道,“雪下个不停,前天刚换过,今儿可又潮了。这点羊是小人整个种落的吃食,比金子还贵,不伺候周到了不行。”

    刘壮祖孙俩和莘迩一起来的。

    刘壮听骑从说莘迩回来了,当时就要赶去请安,刘乐好些天没见她的“恩人大将军”,很想念,非要跟着,刘壮没法,只好带她一起。莘迩吃过饭要来乞大力部中,便把他俩也带来了。

    刘乐很少有机会能近距离看到这么多的羊,挤在莘迩的身边,密浓的眼睫毛跟小帘子似的,扑闪着大眼睛往羊堆张看,指着里边几头病恹恹的,问道:“那几头怎么回事?”

    乞大力看了看,扫眉耷眼地说道:“唉,冻着了。”

    “怎么不生火给它们暖暖?”

    “生火也没用,天太冷了。”北风呼呼的,乞大力取下帽子后,头皮上只有条小辫子,赤秃秃的,御不得寒,冻得连打哆嗦,缩着脖子,用劲地跺跺脚,地面硬邦邦的,发出闷响,他说道,“雪一停,晚上就要结冰。唉,人有帐篷挡风都撑不住,别说羊了。”

    莘迩问道:“别圈里的呢?马呢?马、驼怎么样?”

    胡人放牧为业,畜养的羊马等牲口甚多,乞大力部中有好几处羊圈,眼前只是其中之一。马和骆驼是大牲口,别有不同的场圈,在几个羊圈的北边里许外,占地很广,可供它们活动。

    “别圈也是这样。骆驼好点,马的情况和羊差不多。”

    莘迩摇头叹道:“这才是今冬的第一场大雪,再下两场可就更难办了。”

    “是啊,大人。”

    “你这三天换两回草,够勤的了,还是有冻伤的。我看只靠换草也不成啊。”

    “是不成,大人。”

    “还有别的法子么?”

    “唯有乞求天神的保佑,没有别的法子了。”

    “没有了么?”

    “没有了。”

    莘迩瞟他眼,问道:“秃连觉虔今天是不是回来了?”

    “是啊,大人,回来了。”

    莘迩重复问道:“没有别的法子了么?”

    “没有了,大人。”

    “秃连觉虔获利不少吧?”

    “听说是不少。”

    “没有别的法子了么?”

    乞大力似是不知莘迩在问他有无别的办法中,忽然一再引及秃连觉虔的意思,依旧一筹莫展的样子,诚恳地答道:“没有了,大人。没有别的法子了。”

    “没有别的法子,可就不好办了!”

    乞大力弯腰按帽,说道:“是啊,大人,不好办。”

    两人沉默了片刻,乞大力请莘迩到帐中说话。

    莘迩心道:“我暗示得这么明白了,他还装糊涂。这个大头肥鸭貌似忠谨,实则油滑!上回与我对答,像是唱和,我还以为他知我所图,暗中赞他,而转眼兰宝掌与秃连樊斗殴,他却仅呆看而已,要非我拔刀相逼,他也不会去拦。口惠而实不至,懒驴需鞭,说的就是他这种人!罢了,我也不必等他自告奋勇,便把话头挑明就是。他要不愿,我便威吓逼迫。”

    要是前世,莘迩还真不会威吓人,这一世,常见令狐奉如此,学也学会了,只是尚未用过。

    乞大力见莘迩不再说话,只抚着短髭,不作声地打量自己,若有所思的,不知在想些什么,心道:“这位大人话不多,手段老辣,选了八个骑从,裘马羊酒,不是钱似的赏个不休,搞得部民红眼嫉妒,……今天他倒没把他的从骑带来勾人,诶诶,那几个家伙不拾捯羊圈,干什么?又要不嫌丑的显摆身段么?”

    瞪眼把试试探探想过来的几个部民赶走,他继续想道,“他这一手,不止部民,搞得连我那丑婆娘都动了心,三番两次地对我说,要我求他收了她弟作个下人。妇人见识!这事儿如果作了,岂不正中这位大人的下怀?种落里更全去巴结他瓜大人,谁还会当我是回事儿了?

    “他一个劲儿看我作甚,看得我心里发毛。

    “哼哼,看似关心我部中的羊马,话却往觉虔上引,我看他其实是想旧事重提,仍欲带我们打劫去。打劫本也无妨,我这等穷苦人,没有外财哪儿来的富足?只是太过凶险。秃连觉虔侥幸得逞,他可不一定能带我们办成。我老实巴交的,比不了他,万一被他设计,说不得就要把命搭进,绝不可应他此茬。我且只当不知他的意思。”

    刘乐瞧着他俩大眼瞪小眼,心中奇怪,小声说道:“大家?”

    “嗯?”莘迩回过神来。

    “你看那头大尾羊,在欺负小羊。”

    “是么?”莘迩拾了个石头子给她,笑道,“你去把它砸跑。”

    刘壮把刘乐拉到边儿上,说道:“大家在想事情,你不要打扰!”

    刘乐挣脱他,瞄准了欺负小羊的那大尾羊,一下没砸中,又捡了几个石子,终於把它砸跑,高兴得咯咯笑,想告诉莘迩,被刘壮制止。

    乞大力打定主意,绝不顺着莘迩的口风说话,再次邀请说道:“大人,请到小人帐中稍坐吧?”

    莘迩站定了,按刀对乞大力正色说道:“我也不去你帐中了。大力,我来找你确是有事。”

    “请大人示下。”

    “秃连觉虔获利颇多,你听说了?”

    “……,小人听说了。”

    “主上时常教我,要我爱物仁民。你们是我的督下,我得仁爱你们,不能看你种落中羊马冻死而无动於衷,我意以决,要效仿秃连觉虔,领你们借粮去。你意下如何?”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乞大力主意打得再好,顶不住莘迩明火执仗,他小门小户的,深怕被莘迩利用,应也不是,不应也是,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得含糊说道:“大人,这……。”心道,“你的仁爱杀气太重,我只怕没福承受啊。”

    “怎么?秃连觉虔大获而归,你,是觉得我没本事像他一样,带你们同样获利么?”

    乞大力正是为此担忧,他坚定地回答道:“当然不是。”

    “我且问你:有七八个探亲的人路过你部,今晚借宿,不白借,有宿金奉上,你留他们不留?”

    乞大力心道:“那得看宿金多少了。”真挚地答道,“咱们胡人好客,没有宿金也是要留的。”

    “夜半时分,他们在你部中放火。”

    “啊?为什……”

    “紧跟着,外头有大批的骑兵趁机杀进。我再问你:你这时要怎么做,才能挡住他们?”

    乞大力心道:“里头起火,外头贼至,我觉尚未醒,没准儿就被他们踏平部内了。这怎么挡得住?”答道,“……,挡不住。”

    “我以此策领你们去借粮,你觉得能成么?”

    乞大力心道:“原来这是他的打劫之法!若是用此法抢掠,十拿十稳!……好阴险!真是高招!”答道,“大人此法妙极,必定能成。”

    “你愿跟我去么?”

    秃连觉虔的获利实叫乞大力眼红,他唯一的担忧就是莘迩有无能力带他们成功,现下解决掉了这个拦路虎,他再无迟疑,啪的一声,帽子丢下,跪倒其上,大声说道:“小人是个耿直的老胡,没什么花花肠子,好有一比,裤裆里那物放屁,梃气!大人指哪里,小人就打哪里!”

    梃者,棍棒。梃气,也就是棍气。他这句俗语,莘迩是头回听,想了下才知意思,失笑说道:“是啊,你是个耿直人。”

    刘乐没听懂这句俗语的意思,问她爷爷。刘壮嗐嗐几声,说道:“男人的话,你打听个甚!”

    刘乐挨了吵,噘嘴回到莘迩的身边,说道:“大家!爷爷骂我。”

    莘迩笑道:“这回你得听你爷爷的。”拂去她肩头上的薄雪,不经意碰到了她的面颊,触手冰凉,解下大氅,给她披上,耳鬓厮磨间,一股淡淡的清香缭绕鼻端。

    刘乐垂下头,胸口怦怦直跳,想要躲开,坚持着没动。风雪寒澈,少女半羞半喜的娇柔,却使人心头荡暖,不觉如置身在春风沉醉的夜晚。莘迩仔细地为她系好氅襟的丝带。

    乞大力从地上爬起来,悄咪咪地斜瞄刘乐,心道:“真漂亮!我那猪婆娘,胡子拉碴的,没法比!”他妻子体毛重,黑黝黝的长了层胡须。

    “今晚我要召你们来我帐中,商议此事。大力啊,你知道我对你的希望么?”

    乞大力心道:“不就是要我打头阵么?”痛快应道,“大人放心,小人必使大人满意!”

    回到贺干部,刘乐想和莘迩多待会儿,被左氏看到,给叫了去。

    左氏在胡中没有朋友,贺昌兴等的妻子们皆是胡妇,她也不想认识,刘乐既是同族,又娇憨俏丽,左氏很喜欢,与她虽无爱好上的共同语言,仍常找她说话。

    傍晚,莘迩与刘乐、刘壮共吃过饭,刘乐跟着她爷爷依依不舍地回去。

    莘迩召乞大力、秃连樊、兰宝掌等小率来到。

    帐内火把通亮,数十件精良的铠、弓、刀、盾堆积,熠熠生辉。

    秃连樊等人从入帐起就被这堆甲械吸引住了,却闻莘迩叫乞大力过去挑拣,而不招呼他们,一下引得诸人羡慕,兰宝掌更是跳起嚷叫,直说莘迩偏心,浑然忘了他前时的不恭。

    也难怪他着急。

    胡部与唐人的部队主要由国家供给不同,部民平时放牧,战时为兵,大率们是不给他们配发兵械战马的,全得由他们自筹;战马好说,兵械就难办了。胡人的冶炼技术不如唐人远甚,猪野泽又悬於漠中,与外界来往较少,良弓好甲实在是殊不易得,一件好的甲械弓刀,价如珍宝,普通的部民也好,小率们也好,这些都是他们家族力量的象征,可以世代传继的。

    莘迩这才徐徐说出,乞大力是要跟他借粮去的,自当得有好甲好弓。

    诸人里头心思活泛如秃连樊者,顿时生疑,知道乞大力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怎么会肯跟莘迩打劫去?不怕吃亏么?发问之下,乞大力乃代莘迩道出他“里应外合”的计谋。

    秃连樊等人与乞大力一样,不愿打劫只是担心部属也许会伤亡过多,有损他们的实力,而今闻罢此策,竟是稳打稳胜的,便皆改了主意,有便宜不占岂非蠢货么?包括连那兰宝掌在内,个个虎跃龙腾,全都求请莘迩带他们同去。

    莘迩大喜,却没有立刻同意,而是说道:“兵者,凶事也,稍有不慎就是全军覆没。上次我给你们出此良策,你们不从,此时你们贪图获利,又定要跟从,也不是不可以,但我有军令两点,你们须得答应。”

    秃连樊说道:“大人请说。”

    “我说进时,你们不能退;我说退时,你们不可进。进退均从我令,不从我令者,斩之!你们能答应么?”

    诸小率既图羊马,又图甲械,利欲熏心,都想道:“他让咱们进,咱们就进,不让进,咱们就不进,无非进退从令,不算甚么。”

    乞大力、秃连樊带头,小率们俱应道:“愿从大人军令!”

    莘迩即命他们平分了军械,定下次晨出兵。

第二十二章 伴君如伴虎 攻敌攻不备

    莘迩酒意惊醒,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到帐中。

    贾珍如只说他收揽胡部民心,尚且不太打紧,令狐奉想应不会在意,可“施恩养士,不甘人下”八个字,却是诛心之言了。但凡进谗,举的若是具体的事,被进谗之人犹能自辩,捕风捉影,亦可辩诬,最怕的就是“不甘人下”这类的话,大而化之,抽象之言,怎么申辩?

    观莘迩近期的作为,厚养从骑,千金市骨,学胡语,下胡部,收揽部民之心;积极地找办法部勒督下,想出了令狐奉都没有想到的“借粮”之法;还有抢掠回来,他不令诸小率们凑,取自己的收获献给令狐奉,今天在大庭广众下给从骑们分配丰厚的财物,拿出自己的东西重重抚恤亡者,等等事情,可以理解为他是在为帮令狐奉还都而竭忠尽力,换个角度看,说他这样做是因为“不甘人下”,所以畜养爪牙,也不是说不通。

    莘迩心道:“令狐奉多疑成性,倘使因此对我起了猜忌?”

    令狐奉疑心病重,逃亡的路上刀不离身,使曹斐试探他老舅麴硕,在胡中的每次谋划皆密不透风,过往的这些历历在目;他前些天刀砍案几,又口口声声说绝不再心软,伴君已如伴虎,而今再有贾珍进谗,才於泽边安稳没几天,眼看脑袋就又似乎要不太稳当,可该如何是好?

    难道要挥刀自宫,残此身躯,以证忠心么?此事万万做不得也。

    帐内烛火已熄灭多时,阿丑听到他翻来覆去,问道:“主人,口渴么?奴给你倒水。”

    “不用。”

    “那是冷么?要不要、要不要奴……。”

    莘迩才想到绝不可自宫,哪有春花雪月的心思,说道:“睡吧。”

    阿丑失望地应道:“是。”心道,“主人好似对我没甚兴致。”

    作为贴身女婢,满足主人的各种需要是她们的工作。从杨家到胡部,阿丑先后经过了两三个主人,历来如此。只有莘迩待她不同。阿丑未免不安,担心莘迩会把她卖给谁人。

    莘迩从未对她呼来喝去,更无打骂,今日还赏给她了两个首饰,实是个不能再好的主人了,她不愿这种情况出现。

    想及莘迩对刘乐的态度不同,她摸了摸辫子,想道:“是因为我不是唐人么?”又觉得不是这个缘故,别有风情的胡婢、西域婢、高丽婢,在唐人的贵族中很受欢迎的。

    阿丑的小心思,莘迩不知,他也没空去知,不过与阿丑的两句说话,让他想起几天前与傅乔聊天时,听傅乔讲的两个故事。准确说,是两个人的故事。

    一个是被孔子赞为“微管仲,吾其被发左祍矣”的管仲;一个是晏子。

    管、晏俱是齐国的相。

    管仲的能力很强,善於因势利导,转祸为福,齐国称霸,全赖於他。“微管仲”,意思是没有管仲;在管仲的建议下,齐桓公九匡诸侯,带领中原的诸侯国,数次击败山戎和北狄的入侵,保护了华夏文明的发展和传承,因此孔子对管子虽颇有批评,对他的此功却是大加褒赞。

    晏子比管仲晚百余年,此人长不满六尺,折算后世的单位,不到一米四,却才智绝伦,侍奉过齐国的三代国君,深谙臣道。国君能行正道,他就按国君的命令去作,**不能行正道,他就在权衡利弊后斟酌去办;国君赞许了他,他就“危言”,即谨慎自己的言语,国君没有赞许他,他就“危行”,注意端正自己的行为。

    管子、晏子都是古代的大贤。

    傅乔并非无缘无故给莘迩讲述他二人事迹的。

    他整日被令狐奉唬弄,“伴君如伴虎”五个字,他比莘迩体会得更早、更深,因是有意学仿管晏的处政之道为自保之术,想得多了,便在聊天时把这两位前贤的事迹顺嘴说了出来。

    莘迩心道:“我对不住子明在先,他搬弄谗言,我也无可奈何。而今以后,且牢记‘危言危行’,以求可以自保吧。”觉得脚趾冰凉,把腿蜷起,想着“前世看书少。所谓‘以史为鉴’,多看点书是有好处的。此世虽在秦时改了个道,然人心、谋略,情理相同。以后有暇了,我得多请教傅夫子,多看些书,学点古贤人的哲理”,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做了个梦,火烟滚滚,像是战场,倒下的帐篷丛间,他被令狐奉踩在脚下,赤奴等在旁拍手怪叫。未见贾珍,曹斐咧着大嘴,长牙森森,如食人猛兽,提刀来砍他的脑袋。几个陌生而熟悉的脸孔漂浮移动,欢呼笑道:“好头!好头!快砍,砍了做好酒器啊!”孩童的哭泣声传入耳中,他挣扎着扭脸,见是令狐乐兄妹,拉着两人的模糊不清,许是左氏。

    突然刘壮和刘乐舞着柴刀冲了过来,赤奴的脸变成了秃连樊,不知从何处变出了长槊,恶狠狠地朝他俩挺刺。刘壮祖孙俩岂会是他们的对手?他大叫道:“不要!”

    莘迩猛地挣开了眼,阿丑惶惧的模样入目,旋即发现自己扼住了她的咽喉。

    他赶忙松开手,说道:“弄疼你了?……我作了个梦。”

    阿丑的脖上被他掐出了红印,疼是肯定的,却顾不上自己,给他轻轻地抹去了额上的汗水,不敢问他作了什么梦,心道:“恶梦么?适才主人面目狰狞,好可怕啊。”说道:“奴给主人热碗酪浆。”从榻上下去,膝行后退,打开帐幕,屈身出去了。

    光线透入帐中,天已经亮了。

    莘迩半坐榻上,汗透两当,呼吸粗重,胸口跳如擂鼓,好半晌才平复下来。

    阿丑热好了酪浆,用凉水泡温。莘迩一饮而尽,想对受惊的阿丑说句什么,浮出一句“吾好梦中杀人”,自觉可笑,“呸”了声,心道:“难怪曹操用此计吓唬仆从,身处浊世,再是谨慎小心,也不知何处会有暗箭,难以自全!”骂道“他娘的”。一句粗话出口,压抑沉闷的心情竟是略得缓解。

    阿丑莫名其妙,心道:“主人的梦还没醒么?”

    “令狐奉几人出现梦中无甚奇怪,赤奴变成秃连樊,是我厌恶此等背主的小人;那几个陌生的脸孔是谁?”莘迩寻思着,下榻洗漱更衣。

    吃完饭,他准备出门,陡然记起了那几个陌生的脸孔是谁,心道:“是欺负刘翁祖孙俩的那几个狗腿子。”

    那几个人是他来此世后,最早近距离亲手杀掉的,到底对他产生了点影响。想明白了那几人是谁,莘迩便将他们抛之脑后。几条恶犬,再来一次,他一样杀之无情。

    令狐奉在任莘迩等为部督后,日前给他们各拨了一处大帐,皆在大率帐的附近,作为办公地。

    莘迩到得帐外,叫从骑和甲士留下,调整好心态,往大率帐晋见令狐奉,扑了空。

    令狐奉还都心切,通常很勤政的,不知何故今日晚来。莘迩就转回本帐。

    秃连樊、乞大力、兰宝掌等督下的诸小率先后到来。

    打劫的收获丰富,付出的部民伤亡不大;莘迩在战利品的分配上处置公平;献给令狐奉的东西不让小率们拿,只从自己那份中出的事情,小率们也都听说了;如乞大力等又颇佩服莘迩的计谋,因此,众人对他的态度大为改变。

    秃连樊更加巴结,乞大力不再只是“面带猪相”,兰宝掌也服帖了许多。

    莘迩与他们聊了几句,问了问他们部中的情况,诸人均道部民欢天喜地,人人喜悦。

    瞥见秃连樊凑在自己案边,卑躬屈膝,谄笑可憎,莘迩心中一动,想起了昨晚的梦,想道:“这厮背叛秃连赤奴,在胡中臭大街了,人人唾弃,只有抱紧令狐奉的大腿,别无它路。令狐奉把他派给我作副手,……他会不会是令狐奉的眼线?”

    越想越觉得可能。

    秃连樊等察觉到了他与往日的不同。

    秃连樊心道:“怎么似有心事的样子?不时瞟我作甚?相中了我的玛瑙项圈么?那我便送给他。”他戴了个项链,是缴获品,五颜六色,颇是好看。他问道:“大人,昨晚没有睡好么?”

    “主上昨晚赐酒,我不胜酒力,喝多了。”莘迩敷衍答他,心道,“狗日的!令狐奉也忒不信人了!不过,话说回来,秃连樊如真是他的眼线,我却可表露忠心。”於是叹了口气。

    秃连樊问道:“大人缘何喟叹?”

    “唉,主上待我恩重如山,我日夜思报。每想及主上被令狐邕诬陷迫害,我就愤不能平!恨不能冲入宫城,将他手刃,为主上解冤出气!”莘迩用力拍打案几,唾沫星子喷了秃连樊满脸,痛心疾首。

    秃连樊委实了得,分毫不退,生生将甘霖吃受,安慰说道:“大人的忠心令小人钦佩。请大人不要气坏了身子,早晚有机会的!”知道他不是看中了自家的项圈,也就不提了。

    快到中午,诸小率散归,莘迩也要走。

    帐外进来一人,是令狐奉的近侍,说道:“主上召大人来大率帐。”

    “主上在大率帐么?”

    “刚到不久。”

    “好,我这就去。”莘迩取案上的蹀躞带往腰上缠配,见那侍从没有当即回禀,而是立着等候,明知并非是在监视自己,不禁仍是乱想,自责心道,“还是遇事太少,定力不足啊。”即使令狐奉已然对他起疑,也绝不会现在就收拾他的。

    人的成长需要时间,只要找到了自己的不足,加以努力,总能有所改变。

    大率帐中除了令狐奉,还有两个人,莘迩认得,是他遣去王都的探子。

    当下,莘迩知道了令狐奉今日晚来率帐的缘故,定是这两个探子回来后,去了他的住帐禀事,现下禀报已毕,令狐奉乃来率帐。莘迩猜得不错,今天一早,两个探子就回来了,一五一十,把在王都打探到的东西尽数上禀,令狐奉听完,有了盘算,便来率帐召莘迩等议事。

    曹斐、贾珍的办事大帐在附近,两人很快就到了。傅乔没有办公地,从住处赶来,到得最晚。他一路小跑来的,上气不接下气。令狐奉有重要的决定要说,这回没有教训他。

    “王都的内外详情我已尽知。狗崽子近月接连调了数营精兵入都,我等不可坐等他准备妥当。兵法云:攻其不备。我意传讯各部,於正旦之日,趁其松懈之际,一起举兵!你们觉得如何?”

第十八章 道智梦授戒 张龟谋尽职

    张道将的字,“明宝”,有段来历。

    当年,他母亲有天晚上做了个梦,梦见流星坠落,化为火珠,光芒明亮,掉入腹中,不久遂娠,怀的就是他,便在生下他后,取了“明宝”为字。

    及其长,聪明伶俐。

    张家世传《诗》,十来岁他就倒背如流;浏览《老》、《庄》,一看即通;弈、书之道,略学便会;年未弱冠就已名闻郡县,乡议目他为张家的“芝兰”,极得族中父辈、兄长们的喜爱。

    张金共有二子,长子早夭,养大的只有道将,尤其爱他。

    因是,张道将不告而进,闯入屋中,怒气冲冲地蔑骂莘迩是耕地的奴徒,虽然不恭,张金没有责备他,端坐榻上,放下在看的卷籍,温声问道:“阿蜍,何事暴怒?”

    “蜍奉大人命,荐张德署理内徙胡事,没想到田舍奴却不肯用!”

    “用了何人?”

    “板授与了张景威。”

    张金很熟悉郡府的吏员,知道张景威是谁,问道:“缘何不用张德?”

    “说他‘不通胡语’。岂有此理!”

    张金问清了事由,即不再多问,“哦”了声,不怎么在意的样子,说道:“些微小事,亦不致动怒如是。”

    “大人,怎么是小事?张景威等田奴辈现下虽然仅为板授,可等他们一旦熟悉胡情,日后朝廷设县除官,彼辈少不了要占一席地,即使当不了县令长,县丞、县尉却有可能。这样一来,大人,我家‘掌控新县,变内徙胡牧为我家徒附’的事儿怕就不好办了!”

    “掌控新县,变内徙胡牧为我家徒附”,此即张金为自家考虑的“长远利益”。

    而要想实现这个计划,就须将新县的权力把控在手,如此,方好上下其手。

    黄荣、张景威、向逵这等有些真本领的寓士,素与张道将不和。

    是以,张道将担忧如果任由张景威到任,会影响到他家的“长远之计”。

    张金依旧浑不为意,说道:“阿蜍,我有要务待办,你可与长龄商量此事。”

    “大人,什么要务?”

    “智师想要凿窟造像,众人推我做邑主1。入邑者甚众,不止郡内三县,酒泉、祁连、张掖亦有求入者。”张金拿起适才看的卷籍名册,晃了晃,说道,“而今议方萌动,入会的邑子已近千许,该选谁分别领事,我尚未酌定。……,智师梦授菩萨戒,德行精深,今归乡里,一言造窟,应者云集,斯乃我郡十余年未见之盛事。定将留名后世,不可轻忽。我得仔细考量。”

    “智师”,说的是建康郡内的一位僧人,法号道智。

    陇地接邻西域,僧人不少,道智本非特别有名,唯因几年前授菩萨戒一事,就此显名。

    菩萨戒是佛教的戒律之一。

    近代以来,尽管佛教渐昌,但译成唐文的佛教经典不多,佛教的诸多戒律,中原信徒尚未尽知,菩萨戒便是其一。直到几年前,西域来了一位高僧大德,陇地的信徒方知此戒。这位高僧留住在了王都谷阴,先后不少僧人往去求戒,他都不肯授给。

    道智和尚亦往求之。

    那位西域高僧按菩萨戒的受戒程序,叫他先忏悔。道智忏悔七日,结果那高僧却仍不与。道智认为这是他业障未消之故,乃戮力三年,且禅且定。

    忽然去年,他竟於定中,见释迦文佛与诸大士,授了他此戒之法。那晚,与他同处的十余人,据说皆做了相同的梦,都看到释迦佛等授道智此戒。

    道智便进诣那位西域高僧,想将此事告与,未至数十步,那位高僧惊起,唱言:“善哉!善哉!己感戒矣。吾当更为汝作证。”於是在佛前为他讲说具体的戒律内容。

    道智可谓是中土僧众中,第一个授此戒律的;不管真假,反正传出来的又是他梦中授戒,顿时名闻定西。

    今年初,令狐奉即位,道智想借这个机会,以为令狐奉求佛保佑为名,开山凿窟,建造佛像,行光大佛教的弘举;他连月奔走,请王都信佛的权贵们上书令狐奉,以望得到朝廷的财力、人力支持。

    不料令狐奉与定西国的此前诸王不同,对之压根无有兴趣,非但分文不给,更斥上书的臣子:“寡人正苦财、力不足,不能扫荡中原膻腥;你们不为寡人解忧,还要从寡人这里要钱?”

    道智只得返回建康,改从民间入手。

    他而今名声显耀,“一言造窟”,就像张金说的,居然“应者云集”。

    这件事,便由之提上了日程。

    陇州多山,石窟久以有之,只是早前多为儒士所凿,或用以隐居,或用来授徒,这类的石窟往往不大。佛教兴起后,僧人、信徒效仿那些儒士的所为,也凿山建窟,於窟内塑造佛像;此类佛窟有小有大,小的仅一窟,大的历十余、乃至数十年未毕。

    道智想要开凿的,不是小石窟,而是大石窟,或云之石窟群。

    这等规模的石窟,建康郡已有一二十年没有凿建了。从这方面来说,的确是“盛事”。

    张家是建康郡的头等士族,虽非虔信佛教,以往亦常参与佛事、礼敬名僧。此次计划开凿的石窟太多,非名族大姓不能主导,所以,此次“盛事”,郡中的佛信徒们推举了张金为主。

    张道将说道:“原来是这件事。已有邑子近千了?连外郡都有啊!果然盛事。是得慎重考量。”

    目送张道将出去,张金持卷籍轻点案几,若有所思,心道:“阿蜍年少,养气功夫不足。这几年他交际清流,沉迷《老》、《庄》,家学渐有荒废。老庄之道,用来博名而已;定西孤悬西北,内多胡夷,外有虏患,安身立命,还得靠经济实学。我得督督他经业上的学问了。”

    且是,定西虽如江左,近代亦清谈风行,然究其根本,与江左并不相同。

    陇州地处边疆,文风不盛,清谈的风习原不浓厚,实是海内凌迟以来,随着关东士人的大量涌入,此风这才大兴。

    如张金等土著士人中的佼佼者,清楚“话语主导权”的重要性,尽管被其影响,却因此道非其擅长,故而表面受到浸染,本质仍奉家学。

    这一点,从张金兄弟的名、字就可看出2。张金,字文恭;其兄张浑,字文成。兄弟两人的名皆出《老子》,“金玉盈室,莫之守也”、“浑兮其若浊”;而两人的字,则都是儒家的东西。

    也就是张道将这一代,年少无知,伴随着这股风气长大,追逐放浪形骸的“风流”,便致有那迷失方向的,遂丢弃家学,独崇老庄了。

    张宅占地甚广,张道将独住一院。

    他回到院中,令小奴寻“长龄”来。

    小奴去了半晌,方才折回。

    一个男子跟在小奴的后头。

    此人走路一瘸一拐,到屋门外,赫然可见左眼上戴个眼罩,却是眇了一目。

    他在室外行礼。

    张道将等他等得心焦,说道:“你可来了!快进来。”

    此人便是“长龄”,本名张龟,是张家的远支子弟,因为身体残疾,作不了官,托庇於张家门下,当了个衣食客;颇有智谋,日常在张家宅中听用。

    进到室内,张龟再次下揖,说道:“郎君召龟时,龟方还家,因是耽搁了些许。”

    “你坐下吧。”

    这会儿夜色已至,室内点着烛火。

    张龟看出张道将心情不快,坐下问道:“敢问郎君,不知何事召龟?”

    张道将很孝顺,对父亲的话,从不打折执行,既得了父亲的吩咐,要他向张龟问计,当下不作隐瞒,将事情原委告之,说罢,问道:“阿兄,你有什么办法?”

    北人犹比南人更重宗族,是以,两人虽是远亲了,张道将依旧按习俗呼他为兄。

    张龟思忖稍顷,说道:“龟有上下两策。”

    “说来。”

    “待朝廷设县任官,择一可用的人,修书一封,请大农进言王上,除授‘令长’。此为上策。”

    张道将不乐说道:“今才召来百余胡落,何时设县,遥未可知;再则,即使我伯父举荐,大王用不用,且在两可。这怎么能是上策?……你的下策是什么?”

    “选几个门下的胡奴,使去牧场,挑唆内徙的胡落生事。胡落如果不服张景威管治,府君定就只能将他唤回,重新任官。”

    张道将大喜,说道:“此策上佳!”指教似的对张龟说道,“阿兄,你谋略是有的,唯是常搞不清何为上、何为下。以后须得注意,不要再犯这样的糊涂!”

    张龟心道:“下策是小人的勾当,事倘泄露,府君必将与张家为敌。府君得大王信重,即便动不了张家的根基,张家也不会好过。此两虎相争是也。何如请下王令?堂堂皇皇,非但可以显出张家的大气,兼以没有后患!”

    出谋划策是他的职任;用不用,用哪个,是家里主人的选择。

    他对此非常清楚,不作辩解,应道:“是,是。”

    “你与胡奴们熟么?”

    张龟心道:“我好歹是个士子,怎会与胡奴相熟!”知张道将心直口快,没有城府,亦不怪他,没因之生气,答道,“龟认识几个胡奴的首领。”

    “那这事儿就交你去办啦!你明天便去选人,越快选定越好,早日打发去牧场,最好闹个天翻地覆!”想起莘迩的不给面子,张道将就窝火。

    “诺。”

    张龟辞出,一脚高、一脚低的,出了张宅,就着月色回家。

    他家与张道将家不同“里”,相距甚远。

    才到院外,他听到院中一人骂道:“没出息的小东西,与你那瘸爹一个样!”是妻子在骂儿子。

    张龟早年家虽不富,其人少有名声,他妻家是本地士族,重其人才,遂嫁女於他,殊不知他没多久就眼瞎腿瘸,断了仕途之路。

    日积月累,他妻子日常尽管把他照顾得很好,言辞上却是越来越不客气。

    他停下脚步,踯躅门侧,琢磨是不是等会儿再进去,猛又听到院中妻子骂道:“被人打瞎了眼,打断了腿,还甘心给人家做狗!给人守了一天的门,才归家来,席尚未暖,吆喝一声,便又拐着腿去!”心头一跳,赶忙推门入内,说道:“乱说什么!”

    院中一个妇人叉腰站立,荆钗裙布,看见张龟进来,听了他话,不再痛骂那两个跪在她面前的孩子,冷笑说道:“我乱说什么了?”

    “我这眼、腿是堕马伤的,你不要乱讲!”

    “瞒得了别人,瞒得住我么?怎么?他们做得出,我就说不得么?”

    张龟的残疾不是先天,是后天来的,对外说是堕马而伤,实际上,堕马不假,罪魁却是张道将的从兄,张浑的次子。

    近二十年前,张龟年少成名,因虽是张家远支,却得常与张家的大宗子弟相游。有次骑马出城,张浑的次子挟弹戏射,误中了他的左目,剧疼之下,他从马上跌落,就此眼也瞎了,腿也瘸了。致人伤残,纵非有意,亦犯刑律,便是张家势大,可以脱罪,但如传开,也将影响张浑次子的声誉。张浑令他对外只言堕马,作为补偿,给了张龟衣食客的待遇。

    张龟生性淳厚,己身已残,何必再坏了张浑次子的前程?不管怎么说,两人也是同宗兄弟。此事就这样隐瞒了下来。

    他顾不上腿瘸,三步并作两步,捂住妻子的嘴,央求似地说道:“事情已过去十几年了,张家待我亦不薄,衣食客我,不用赋税劳役,并时有馈赐。你莫说了,好不好么?”

    他妻子看到他哀求的模样,一腔怨恨不翼而飞,眼眶不由自主地湿润起来,说道:“我、我不是可怜你么!”

    ——

    1,邑:又叫“邑义”、“法义”,也有的称为“邑会”、“义会”、“会”、“菩萨因缘”等,是南北多见的、由僧人及在家信徒组成的、多数以造像活动为中心的私社团体。

    “邑”的主事人叫“邑主”,成员叫“邑子”。

    “邑”的规模有大有小,少则数人,多则数百、一两千人,多数在十几至百人间;涉及的地域,或为一“里”,或为一县,或为数县。

    2,名字:当时,名字与信仰的关系很密切,通常从名字就可以看出此人或此家族的信仰。信天师道者,名或字中多带道、之、玄、天、仙、灵、龄等;信佛教的,名或字中多带宝、僧、法、圆、方、惠、智、度等;带祖、先、宗、孙的,则是宗族思想为重的;用德、元、惠、隐、治、山水意思或偏旁字的,以及道、天、智等,又有可能是意为儒道或三教兼融。

第三十八章 王令移宋丞 麴球封侯貌

    头道令旨先到,即“道智和尚招摇撞骗、装神弄鬼”云云,叫莘迩不得听之任之的那条命令。

    看罢这道令旨,莘迩一边心道:“闻听道智和尚先前说动谷阴权贵,请求令狐奉拨钱给他开山,结果那几个权贵被令狐奉骂了个狗血喷头,看来不假,在爱惜民财这档子事上,令狐奉与我的观点相同”;一边大感头疼,腹诽不已,“叫我不得听任,又不给处理的办法,你令狐奉动动嘴,我不怕跑断腿,可问题是,捐钱出力皆百姓自愿,且人数众多,我无有良策啊!”

    却不知,人的潜能大多是这样被逼出来的。

    瞧了这道令旨多时,莘迩想出了个权宜之计。

    道智回到建康后,为了保证凿窟的目的能够顺利实现,地方势族、郡府官吏,他两手一起抓,出入张金等右姓之家的同时,凭着“梦授菩萨戒”的名声,接连求见郡府大吏。也曾来拜谒过莘迩,莘迩公务繁忙,没空和他多扯;宋翩、傅乔两人喜好谈玄,与他聊得甚为投机。

    莘迩提笔给宋翩写了一道公文,将令狐奉的命令转抄给他,文末写道:“此大王之旨,君与道智相熟,可斟酌办理。”

    暂时没有好的对策,先把此事推给宋翩。

    此乃令狐奉的旨意,不信宋翩还会拖延不办。

    第二道令旨於两天后送到。

    这道令旨不像前道令旨,仅一旨而已,紧随而来的还有大队人马。

    此令旨的内容是:命莘迩协助抚夷护军麴球,安抚郡内胡人,从中选精壮者编练成军。

    随令旨来的那队人马,便是抚夷护军麴球和他的百余属官、属吏2,以及五百部曲。

    莘迩多日前给王都上了“收胡”已毕的奏书,此道令旨与抚夷护军麴球等的到来就是令狐奉的回复。

    麴球是麴硕的从孙,年纪比莘迩大一点,今年二十四岁,面方如田,身长八尺,体格硕壮,没穿褶袴,着赤锦袍,把袍子撑得紧邦邦的。

    看到莘迩在城外相等,麴球把手举起,跟从在他身后的属吏、部曲立刻停下,他麻利地一偏腿,从马上跳下,快步迎上,人未近前,笑语已到:“怎敢劳动督君出迎!愧煞愧煞!”

    抚军是六品官,比莘迩鹰扬将军的本官低一级,但麴球出身好,是以莘迩没有拿大,特地出来迎接。

    待麴球行近,两人对揖。

    大半年来,莘迩见过的人不少了,论身高、体格,只有向逵能与麴球相比。

    莘迩打量了麴球两眼,赞道:“早就听说麴侯有个孙子,魁杰雄武。去年在泽边,闲聊时,麴侯几次提到君,话里话外,透着喜爱。那时我就想,要能何时与君见上一见,再好不过。不意相见於今日!名不虚传。观君体貌,英才伟士,果如风议,贵有封侯之状1!”

    麴球哈哈大笑,说道:“球,将种也。少在军中,唯以搏杀为好,不通经书,鄙陋之徒,何敢奢求封侯!督君家学渊源,又知兵善战,连破两郡胡落,德威远振,才是英雄。”

    莘迩闻言称奇,暗道:“果如传言,此人确是洒脱,难怪麴侯那般爱他。”

    当下阀族势大,清谈喧嚣,士大夫鄙视将门,便连麴硕,也一直都在努力地往士人上去靠,麴球却对本族的历代为将毫不讳言,自称将种,只这份坦然,已是常人不及了。

    莘迩笑道:“护军未免过谦。”请他入郡,说道,“我已在郡府备下酒宴,请君入城,再作叙谈。”

    麴球往城门招望了下,说道:“我带的人多,城就不进了。大王命我抚夷、组军,抚夷还好,组军只给了我半年的期限,时间紧张,我直接去牧场,先瞧瞧那些内徙胡虏的情况。”问道,“内徙的只有且渠、图图两部,对么?和鹿根、勒列两部的胡落送来了么?”

    “我令和鹿根、勒列两部,三落抽一,此两部共计有落一千九百三十,应送到六百余落,现尚有二百余落未至。”

    麴球回头,唤了一吏过来,给莘迩介绍:“这是我的长史宋君,名盖。”

    宋盖三十余岁,七品印绶。

    闻其姓氏,莘迩知他必是宋家的子弟,与他见礼。

    麴球命宋盖道:“派两个人,带四五从骑,现在去卢水草场,找和鹿根、勒列两部的酋大,限以十日为期,把他们欠缺的胡落给我送过来!”

    宋盖恭敬地领命而去,遣人即赴卢水。

    麴球笑对莘迩说道:“我自作主张,督君请勿责罪。”

    莘迩心道:“此人不但豪爽,而且干练。”笑道,“君负抚夷之任,这本来就是君的职权,何来责罪之有。”

    护军此职,最早是中央的军职,称中护军,与曹斐现任的中领军并称,官三品。

    随后,用於地方,虽仍称护军,但演变至今,已与中护军不同,不再是单纯的军职,且对辖内有了行政权,换言之,已经变化成为了一种军政合一的地方单位,多设置在胡夷聚居的地区,专管当地的胡夷诸事,——这也是为何跟着麴球来的除了属官、属吏,还有兵马的缘故。

    且说那内徙的卢水胡部落,令狐奉、莘迩原本的计划是,等胡落内徙完后,设置一个“邑长”来管理他们,但最终事与愿违,内徙没能以和平的方式完成,那么,邑长也就不必设了,令狐奉索性一步到位,用“护军”这种军政合一的方式来对他们进行管理。

    护军既然拥有军政合一的权力,也就是说,从麴球到郡起始,建康郡内所有的胡人部落,内徙的和留在卢水河边的,都已经全都归入了他的管辖范围。

    这是他的权力,他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莘迩并不贪权,自然不会因此生气。

    麴球看向莘迩的从吏,问道:“张君景威可在么?”

    “且渠、图图两部的胡落基本都被内徙了,彼败降之民,或藏叵测之辈,附近我虽驻扎了步骑,犹不得大意。景威脱不开身,来不了,在牧场恭候护军。”

    “好。那大王给他的任命,就等我到了牧场再宣读吧。”

    莘迩怔了下,疑惑问道:“主上给了景威任命?”

    “咦?大王没在下与督君的令旨中说么?”

    “没有说。”

    “哦。督君不是在呈送大王的奏书中,夸奖张君景威刚健有为、治夷有方么?大王因擢他司马,把他调入了我的军中,说是给我做个安夷、组军的臂助。”

    麴球下揖,笑道,“我以为督君已知此事,原来督君尚且不知。张君想是督君帐下能干的臣下,今被大王拨我部中,竟是我夺爱了。敢乞督君幸勿怪罪!”

    好不容易弄到了几个得用的僚属,张景威还是其中出类拔萃的一个,在莘迩的心目中,仅排在黄荣之下,令狐奉倒好,随手一笔,便把他调给了麴球。

    莘迩脸上笑嘻嘻,心中一句“他娘的”翻来覆去,回揖笑道:“大家都是为朝廷作事,什么夺爱不夺爱的。景威沉稳果断,今入麴君帐下,佐理胡事,适得其用。”

    麴球告辞要走。

    莘迩说道:“麴君不肯入郡,那我与君一道去牧场罢。”

    之前的内徙胡落事是莘迩管的,现在麴球来了,需要做个交接;麴球不进郡,那就只能跟他一起去牧场了。

    麴球知此中之意,并不辞拒,就与莘迩分别上马,引着各自的从吏及他的兵马南下牧场。

    ……

    这章字数少了点,但代表了小弟向二更努力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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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封侯之状:面方如田在相术上是富贵之相。《南齐书·李安人传》:“帝大惊,目安人曰:‘卿面方如田,封侯状也。’”

    2,百余属官、属吏:护军的行政级别与郡等级,或略低於郡。苻秦时,郑能进重修邓艾祠,立《邓太尉祠碑》,碑文云郑能进“被除为护军。……给兵三百人,军府吏属一百五十人。”又前秦抚夷护军,“统户三万,领吏千人”。

第三十九章 围猎神射术 樗蒲掷万金

    蓝白白云之下,草原无边无际。

    莘迩等人一路南下,路过官家牧苑时,遥见牛羊漫野,成群的骏马奔腾,景象壮丽。

    牧场的主官得报,飞快赶来,献上酪浆与美酒,众人没有下马,饮用了些,继续赶路。

    越往南行,祁连山越近。

    山势高耸连绵,伴着疾奔的坐骑,似若迎面扑来,而上望之,苍穹辽阔。

    远山近地,原野茫茫。

    时值初夏,草花漫长,七八尺高的芨芨草、三四尺高的画眉草迎风舒展,针茅细如其名,仿佛蓬蓬青丝;宝盖草开出粉紫的花朵,微风一吹,飘飞起无数的小绒团,那是蒲公英的花果。

    时逢小河,宛若玉带,蜿蜒流淌,偶尔遇到零落的湖泊、泉沼,纯净明亮。

    麴球喜欢奔行於草深的地方,有的草丛高过马身,他驰骋其中,只有胸口以上露出。

    莘迩连连喊他出来,不说他是麴硕的从孙,只作为刚上任的新官,万一马失前蹄,被隐在草中的石头、洼地绊倒,摔个腿断骨折,没法给令狐奉交代。

    数百人的马队,奔跑起来声势不小,打破草原的安静,一只只受惊的野兔、旱獭,仓皇奔窜。

    从进入草原起,麴球就持弓在手。

    对这些小东西他没有兴趣,打眼四顾,眺到左前数里外有百余只黄羊。

    那群黄羊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停下食草,扭头顾来。

    麴球大喜,急驰归队,一叠声地催促麾下:“快,快!分道把那群野羊围了!”说着,指点将校,分配任务,“老邴,你带骑从东边截住。”叫出两个髡头的胡将,“老屈、小屈,你俩一个往南,一个往西,断了它们的逃路!”叮嘱说道,“记住,要远远地绕过去,别提前惊动到它们!”

    受令的三人大声应诺,各率四五骑,驰离大队,就像三支利箭,先是分别赴向三个方向,等都到位之后,随之,大呼小叫地朝中间包去。

    黄羊群惊惶失措,想要散逃,被他们围住,无路可去,唯得向北边跳跃而来。

    莘迩看向麴球,瞧其动静。

    只见他不慌不忙,信马徐行,将弓置於鞍上,拈了两支箭矢在手,眯着眼,耐心地等候那群黄羊奔来,眼瞅距离他们不到百步之远了,这才笑对莘迩说道:“督君,一起来吧?”

    莘迩连月来,练箭不辍,自觉射术也算不错,他平日所射,多是固定的箭靶,少有出行野猎的机会,这会儿不免手痒,笑应道:“固所愿也。”

    两人引从吏数人,喝骑疾进。

    奔到黄羊群前头,麴球没有马上动手,而是勒转马头,在羊群前来回横驰。

    莘迩不解其意,他已经引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箭如流星,中了一头黄羊。

    数十羊中,一箭中的,射得很准了。

    麴球赞道:“督君神射也!”

    莘迩微微一笑,略微自得,谦虚地答道:“算不得什么,侥幸罢了。”见麴球仍只是驱马往返奔驰,不肯引弓,心觉奇怪,问道,“护军怎还不射?”

    “不到时候。”

    莘迩愈发不解其意,那三支包抄羊群的小队,已经接近猎物,很快就要冲到羊群堆里了,怎么还不到时候?

    “老邴”、“老屈”、“小屈”和麴球的从吏、骑卒们都是跟他已久的老部下,知他习惯,不像莘迩那样感到奇怪,临至羊群,马速不减,挥刀叫嚷着,径从四面撞入。

    一时间,马嘶羊逃,人与羊混,乱作一团。

    麴球取弓搭矢,笑顾莘迩,说道:“老邴马边的那头雄羊最为肥大,羊角色美,堪作弹弓,我为督君取之。”

    那头羊应是头羊,被“老邴”重点关注,紧追不舍,他的坐骑与此羊几乎挨在一起。

    莘迩惊道:“护……。”

    他想说“护军不怕射中邴校尉或其坐骑么”,才刚一字说出,麴球弓弦拉开,已然引射。

    莘迩急寻箭矢去处,正中那头黄羊的脖颈。

    那黄羊奔得数步,歪歪倒下。

    老邴马至,弯腰抓住它的羊角,拽着拖拉草上,划出血迹。

    麴球兜骑左右,旋驰马、羊接踵的乱群前,箭不虚发,黄羊应弦辄毙。接连射死了十余头大羊,他方罢手。从始至终,一箭没有射偏,不曾有一矢误中与羊群混杂的二十余人、骑。

    莘迩适才的那点自得不翼而飞,瞠目结舌,惊叹说道:“神乎其技!护军方为神射啊!”

    麴球对自己的射术不骄傲,但也不故作谦让,收起弓矢,笑道:“一点小本事,督君别见笑。”

    “哎呀,我以为我已是能射,和君一比,乃知何为井底之蛙。”

    “君家世传经业,我家将门,君与我故不相同。君之射术已是上佳。至於我,……。”他开玩笑地说道,“走马逐敌系我家业,从小便习,要再学不好,我这个‘球’上头,还怎么好意思戴个‘麴’?”

    莘迩先已奇其洒脱,听完此言,复喜其俊逸,伸出大拇指,由衷赞道:“麴侯有孙如君,家门何愁不得再作光大?”

    老邴等人见麴球不射了,纷纷驰出羊群,各取弓矢,把剩下的射死小半,其余的由之逃走。

    当晚,大家升起篝火,吃了一顿黄羊肉。

    莘迩没有架子,麴球更是从小成长军中,与部下的将校、兵卒们打成一片。

    吃完羊肉,他盘腿往火旁草上一坐,自挂在蹀躞带上的配囊中,拿出了五个杏仁形的骰子,抛了几抛,乜视那姓邴的校尉,笑问道:“老邴,还有钱么?”

    这姓邴的校尉,单名一个播字,其家数代在麴氏军中为将。麴球口口声声喊他“老邴”,他实际年岁并不大,与麴球同龄,与麴球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两人关系熟得很。

    听到麴球的话,邴播迟疑片刻,咬了咬牙,去到坐骑边上,往褡裢里摸了半晌,回来摊开手掌,露出四五个银五铢,说道:“将军,来的这一路上,我十赌九败,带的行资输了个干干净净,就剩这么几个银钱了。将军若不嫌我钱少,我一股脑儿全押上去,博个痛快!”

    麴球唤亲兵取来自家的钱袋,把里边的钱币统统倒落地上,泰半是银五铢,少数是金五铢。

    他拨出六七个金五铢,笑道:“我给你翻本的机会。”朝远处的属吏、兵卒休息区叫道,“开博、开博,有谁来?老子这一袋钱,谁能赢去算他能耐!”

    三四个好赌的吏员应声跑来,十余个兵卒也凑至近前。

    麴球问莘迩道:“督君玩不玩?”

    莘迩对赌钱没啥兴趣,但出於结交麴球的念头,此赌是一定要参与不可的了,笑道:“我没带钱。”解下佩剑,问道,“以此剑作个赌注,可以么?”

    莘迩那剑貌不惊人,剑鞘朴素,剑柄上也没有装饰。

    邴播瞄了眼,撇嘴说道:“督君,官大不能欺人啊,你拿根木条作注,不合适吧?”

    “木条”之辞,说的是本朝以柔弱为美,风流的士人们弱不禁风,却是早鄙弃了前代的质朴尚武之风,虽则“剑者,君子武备”,官吏出行仍多携剑,可所携之剑已非真剑,而是以木代之,仅仅装个样子。

    莘迩抽剑出鞘,横削草丛,细软的草茎迎刃而断,归鞘倒持,递给邴播,笑道:“我此剑却非木剑,百炼锻锋,货真价实。校尉不信,可以检查一下”

    邴播挠头讪笑,哪里会去接剑?说道:“信,信!”

    麴球心道:“怪哉!督君士族子弟,却与那帮奢靡自矜之辈,截然两类。我邀他博戏,本是客气,以为他不会参与,未料他并不介意与兵卒同戏。”对莘迩另眼相看,泛起了亲近之意。

    麴球丢骰子给邴播,让他先掷。

    邴播接住骰子,却不肯丢,笑道:“将军,你赌技高明,我与你赌,骰尚未掷,胜败已分,毫无乐趣。博戏、博戏,博者,斗也,总得有个你来我往,方才有趣。”

    麴球问道:“你何意也?”

    “我请与督君博上一博,不知可否?”

    麴球没想到他会搞这么一出,笑骂道:“你个狗东西,还真会算计,知道便宜怎么占。你那几个小钱,怎能与督君的宝剑对注?”

    莘迩倒挺乐意,笑道:“无妨,无妨。校尉愿我与赌,我奉陪就是。”

    邴播攥着五个骰子,揉搓许久,掷到垫於草面的木板上,屏息凝神,看那五骰转动。

    火苗起伏,骰子时而清晰,时而阴暗。

    围观的近二十人,或坐或立,个个倾身注目。

    骰子相继停下,共得两色,三个黑色,两个雉色。

    这叫“雉采”。

    五木博戏的骰子与后世不同,首先形状上是两头尖、腰为圆梭,只有正反两面;其次,正反两面也不以数字为区分,每木子均是一面黑、一面白,其中有两枚木子的黑色一面书犊,白色一面书雉。

    投掷的结果分贵采与杂采。

    贵采有四,五面皆黑的叫做卢采,是最好的,其次便是邴播丢出的这个,三黑两白,叫“雉”。

    众人欢呼。

    麴球笑道:“换个对手,你小子的手气可就不同了啊。”心道,“督君此剑锋利,无十金不能得。我与督君初识,不好累他赌输宝剑。我来帮他投上一把。”

    他两三岁就开始玩五木,确如邴播所言,技术高超,闭着眼都能丢出卢采,当下抢过骰子,边道,“不成,难得你小子手气好,我见猎心喜,非得与你赌上这把不行!”

    说与莘迩道,“督君,这把我来,下把你来。”

    别人赌博求赢,莘迩存了结交麴球的意思,此时却偏偏求输,哪里愿意让给他来?笑道:“护军见猎心喜,我亦踊跃欲斗。这把,让不得也!”见麴球犹豫,不给他骰子,戏笑说道,“怎么?莫非护军知我必输,又或是担心我输不起么?”

    麴球哈哈一笑,把骰子给他。

    莘迩随手掷出。

    邴播紧张地瞪大眼睛,视线瞬息不离,但见那五个骰子,先出了两个黑色,接着出了个白色,也就是雉。两黑一白,与邴播的三黑两白甚是接近。

    包括麴球在内,所有的观者都屏住了呼吸,凝视仍在转动的最后两个骰子。

    莘迩也是聚精会神,心中想道:“不会与他转个同采吧?”

    那两个骰子慢慢转定,停在板上。

    大家看去,两个都是雉。

    两黑三白,黑面为犊,这叫“犊采”,也是贵采,但不如卢、雉,四个贵采里头,只比五子皆白的“白采”好。

    莘迩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笑道:“可惜,没能也转个雉采出来。”递剑过去。

    邴播迫不及待地拿住,抽出半截剑身,映着火光欣赏,欣喜地说道:“真是好剑啊!”

    莘迩微笑自若,坐地不语,无有半分失剑心疼的模样。

    麴球不觉暗赞,嘴上没说什么,只呼余人参赌。

    在野地住了一晚。

    次日,诸人继行,下午时分,到了张景威等驻帐的地方。

    七八座帐篷错落草间,临河不远。

    河边两个胡妇在洗衣服,一个穿着儒服的士人负手立在附近。

    麴球顿时惊讶,心道:“怎会有个儒士在这里?”

第四十章 办学化胡风 炮肉月下食

    麴球因问莘迩,说道:“督君,那位儒士是郡府的某位贤吏么?”

    莘迩笑道:“忽然一下来了万余口的胡牧,我怕景威吃不消,不好管,遣了些郡吏、军将帮他。府吏是有的,军校也是有的,那位儒士却非其一。”

    “不是么?那他为何在此?”

    莘迩说道:“好教护军得知,景威这里不但有这位儒士,别的儒生且有四五人,都是我从郡中聘来,用於……”

    他正要给麴球解释,几个大帐中间的那个,帐幕掀开,迎出三四个人来。

    当头之人,个头不高,气度沉浑,是张景威,随在他后边的四人,分是两个唐吏,两个胡人。

    两个唐吏是莘迩派来给张景威打下手的佐助。

    那胡人中的一个,肥头大耳,穿着郡褶袴戎服,大肚便便,腰里挎个环首刀,手按刀上,走起路来一摇三晃,却是乞大力,也是被莘迩派来打杂帮忙的。

    乞大力挺着肚子,灵活地越过张景威等,奔到莘迩马前,下拜说道:“将军!小人好想你啊!”

    麴球问道:“这位是?”

    莘迩轻轻地甩了乞大力一鞭子,笑道:“起来吧,才不过调你来这里七八天,装模作样的作甚?”介绍给麴球认识,“此我帐下军侯,名叫乞大力,头等老实人,心眼活泛,我因遣他来此,助景威安抚降夷。”令乞大力道,“这位是主上亲任的抚夷护军麴君,你还不速速见礼!”

    麴球心道:“‘头等老实人,心眼活泛’,那便是实则并不老实了。”嘴角露出笑容,说道,“请起,请起。”招呼围猎时的那两位老屈、小屈过来,说道,“你们多多亲近。”

    三个胡人大眼瞪小眼,互相观瞧对方。

    一眼下来,不需言语,只从发饰上,三人就已了然了对方的族源。

    乞大力髡头小辫,显是北胡的某种。老屈、小屈是父子俩,并不姓屈,姓的是其部落之名,号叫屈男,老的四十来岁,名屈男虎,少的二十四五,名屈男见日;两人未有髡头,亦不像鲜卑扎细辫,而是将头发束成粗辫,这是蒲秦的国族,西戎的风俗。

    一北、一西,三个种族不同的胡人收起本族的语言,共说着唐话,自去聊天,不必多提。

    张景威与余下的三人趋至,下揖行礼。

    莘迩跳下马,没说那两个唐吏员,先介绍了张景威,接着给麴球介绍另一个胡人,说道:“麴君,这是且渠部酋大的长子平罗。这回内徙的胡牧泰半是其部民,所以我把他也派来协助景威。”

    拔若能、平罗、元光父子三人,加上拔若能的弟弟麴朱,这四个人,三个在郡府,处於莘迩的监视之下,唯独平罗被派到了牧场。

    麴球也从马上下来,与张景威、平罗相见,冲平罗淡淡地点了点头,对张景威笑道:“督君在给大王的上书中,着实把张君夸了一通。今观张君行止,果然是能吏的模样。”取出令狐奉的令旨给张景威,说道,“大王任你为我的司马,以后还请张君多多助我。”

    麴球个长,张景威身矮。

    两人近处对话,张景威只到麴球的胸口,高低迥异,相映成趣。

    张景威呆了一呆,下意识地看向莘迩。

    莘迩含笑,说道:“景威,好好地跟着麴君干,不要辜负了主上的信任。”

    张景威应诺,接过令旨,没有当场打开看,交给身侧的唐吏拿住,请莘迩、麴球两人入帐。

    麴球吩咐长史宋盖、千人督校尉邴播,说道:“就近寻个地方,好作扎帐。”

    宋盖、邴播应命。

    莘迩请麴球先行,两人谦让一番,到底还是莘迩头前。

    诸人进入帐中。

    坐定,张景威问罢路上辛苦,闲话几句。

    麴球拾起刚才的话头,问道:“督君适才说那个儒生是怎么回事来着?用於作甚么的?”

    莘迩抚髭答道:“且渠等部的胡牧既然内徙,以后就是我朝的治民。寻常牧人也就算了,各部酋大的兄弟子女中,一些不会唐字,有的说不利索唐话。如此这般,日后怎生交流?那位儒生,以及别的几位,便是我专门给他们聘的老师。

    他笑道,“此为我的陋见,当时麴君未至,就擅自做主了;而今麴君已至,自然一切全由麴君决定。若是觉得可以,这几位儒生就留给君用;若觉没有必要,我就把他们带回城去。”

    麴球一拍大腿,说道:“有,怎会没有必要?大大的有必要!”瞥了眼平罗,有这个胡人在,许多话不好直说,只道,“孔子云‘有教无类’,督君此举,是在践行圣人之言了啊!”

    莘迩知他明白了自己请儒生教胡酋子弟读书的用意,微微一笑,不再多说。

    聘请儒生教育胡酋的子弟,莘迩的用意,当然是为了促使他们加快“唐化”,希望可以从中培养出几个如平罗那样的“忠义胡”,使之成为“亲唐派”。

    叙话多时,帐外的天色已暮。

    麴球长身而起,摸肚说道:“肚子饿了。”不见外地问张景威,“景威,给我们预备了什么好吃的?”

    “野外没甚佳肴,前日猎了头鹿,不知炙鹿肉可合护军喜好?”

    麴球说道:“鹿肉么?诶,我多日没吃了。”问道,“是整鹿么?”

    “是。那鹿刚刚猎到,下官就接到了府君的通知,说护军将至,因是下官就把鹿存下了。”

    麴球说道:“既是整鹿,炙不如胡法炮制。”笑与莘迩说道:“自昨日入到草场,我就寻思着打头鹿,炮制了,请督君尝尝我的手艺!昨天虽打到了些许羊,搁不住费此功夫。不想景威这里有一头。督君,试试我的手艺如何?”

    莘迩笑道:“麴君主动请缨,手艺定然高明。我口水都要流下来啦。”

    帐中众人俱笑。

    出了帐外,张景威唤吏卒挖掘大坑。

    吏员抬了那鹿过来。

    张景威还没叫人前来整治,麴球已操刀步前,俨然要亲自动手。

    张景威等大惊失色。

    张景威说道:“护军怎好亲自下刀?下官此处有庖丁,即刻就能招来。”

    麴球笑道:“我不是说了么,请督君尝尝我的手艺,我不亲自动手,怎算是我的手艺?”

    张景威等人面面相觑,求助似的转目莘迩。

    莘迩没有理会,捋起袖子,反而上去帮忙。

    麴球划开鹿腹,先清理腹内,随后将鹿肉、鹿脂割净,置於板上。

    莘迩按住板头,麴球连刀细切,又把肉、脂尽切得薄如细叶。

    张景威等人立在一边观看,瞧麴球手脚麻利,刀下如风,分明不是头次作此等事了。

    “君子远庖厨”,时下的士人、权贵,自矜身价,连与百姓答话都不屑,又岂会有肯下厨做饭的?这个麴球确然异类,不过,却是越来越对莘迩的胃口。

    殊不知,莘迩身上不经意流露出的平民气息,亦是极对麴球脾气。便如昨晚的与兵卒同赌,又如现下的帮手,也是没多少士大夫肯做的。亦是因此,麴球才会不嫌贸然地连割带剁,亲治此鹿,——他又不是傻子,若是碰到那等重身份的,他又岂会作此,平白惹得轻视?

    切好了肉、脂,张景威奉上浑豉、盐、姜、胡椒、葱白等各种香料与调味料。

    麴球把之与肉、脂调和,揉得入味了,和莘迩一道,一堆堆地将之捧纳入洗好的鹿肚内。

    两个长吏忙忙碌碌,张景威等没法无动於衷,没奈何,勉强也来帮手。

    肉、脂放得至将满而停,缝住鹿肚。

    那边的大坑早就挖好,生起了火。

    等到坑壁被烧得发红了,灭火取灰,置鹿肚於其中,还以火灰覆盖,於上再烧火。

    这时,已经入夜。

    吏卒在火坑周边点燃火把,插在地上。

    莘迩与麴球洗了手,回到坑边,与张景威等环坑坐下。阵阵香味扑鼻。耐心地等了多时,差不多煮熟一石多米的时间,麴球笑道:“肉熟了!可以吃了!”

    熄灭掉火,大家把鹿提出,放到铺好的垫子上。

    刀匕已经拿来,麴球破开鹿腹上的线,香如蒸氲,鹿脂融化在肉上,晶黏欲滴。

    麴球笑道:“督君,请吧?”

    莘迩不客气,扎了块肉,冲着吹了两口气,实在太香了,等不及凉,忍烫吃起,火候正佳,肉烧得正好,嫰香烂美,竟似入口即化,香美异常,远非煮、炙可比。

    莘迩狼吞虎咽连着吃了好几块,连呼美味。

    月色如水,初夏的夜风凉爽。繁花漫野,绿草如茵,诸人席地围坐,佐以美酒,饕餮畅食。

    莘迩没有在牧场多待,与麴球交接完毕,次日下午,返程回郡。

    顺路先去了兵营一趟,检查近日胡骑的操练成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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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兵贵以杂利 人马先相亲

    莘迩搞的是突然袭击,没有派人先去通知长史羊馥等人,直到他引吏卒到了营外,羊馥等才知他来了。

    羊馥赶忙召集军官,与骑督将严袭、军司马兰宝掌等人迎出辕门。

    秃连樊也在迎接的队伍中,他的脑壳依旧光光,於一片帻巾、小辫之中,甚是夺目。

    秃连樊两次兴冲冲地北上诱胡,两次遭被痛殴,耳朵且丢了一只。每思及乞大力那厮却两次诱胡偏皆能大获而归,每次归来,都在女闾里边快活数日,老秃不免悲愤交加,无处诉冤。

    莘迩怜他,后来赏了他三四万钱,权作安慰。

    入到军中,打发了闲杂人等,叫他们各归本营,莘迩直奔校场。

    因了张龟的建议,莘迩决意大举练兵,扩大了原有校场的面积,并且另外增加了一个校场。

    原先的那个校场专用来操练骑兵,增加的那个用以训练步卒。

    他先去看的是骑兵校场。

    经过扩充之后,此校场占地面积极广,足有后世四五个足球场那么大,用栅栏分成五个区域。

    中间的区域不大,主体建筑是阅兵台。

    阅兵台的四面,布列了四个专项训练场。

    东边的是初级训练场,用以作明军法、辨尊卑、教金鼓、识旗帜的场所,并在此场对新入伍的骑兵进行上下马镫、掌握骑马时的平衡、集合与行军时的队列等基本动作练习。

    南边的是中级训练场,竖立障碍,长沟纵横,用以操练骑兵在行进过程中的越障、过沟等较为复杂的战术动作、队列练习。

    西边的是高级训练场,地上什么也没有,保持着原样的地貌,用来操练骑兵的骑射、马上格斗、团体作战时个人与本队的从属位置关系等项。

    北边的是战斗演习场,骑兵操练得差不多了,从初级到高级都学会了,就可以用上此场,进行模拟实战的演练。

    这时,四个场地都有人。

    北边的演习场上是严袭的部曲,共有二百甲骑,分成敌我两队,正在进行对抗战斗的演练。为了避免无谓的伤亡,甲骑们用的长兵都是没有槊尖的训练槊。

    严袭所部五百骑,二百骑为铁铠具装,三百骑是皮甲具装。

    现於场中操训的是皮甲骑,虽然非是铁甲,然正因是皮甲,战马的甲面才得以画上虎、豹等猛兽的形态,人马甲衣的底色都是红色,挺槊对冲,望之如两条鳞甲峥嵘的赤龙,猛烈地纠缠撕咬。仅仅二百骑,对斗的声势已是震动地面,动人心魄。

    其余三个场中训练的士兵,时或有人顾看,为之咋舌。

    而每当这个时候,即有各场负责训练纪律的军官二话不说,棍子抡上。

    立在阅兵台上的莘迩注意到了这种情况,说道:“军纪还得再加严肃。操练时,不许东张西望。”

    羊馥、严袭、兰宝掌应道:“是。”

    “只有在操练时做到了此点,将来临战,兵卒们才能不为外物所动,不被敌军所吓。”

    “是,将军远见。下官等牢记在心,今日就把将军的此令传下各营。”

    “骑兵对战的演练差不多后,即可推进下步,调步卒来此,进行骑、步对战。”

    “是。”

    再等骑、步对战告一段落,接下来,便是将骑、步带到野外,进行混合兵种的配合训练、彼此阵战。再等这个训练结束,严袭的五百甲骑与步卒、胡骑之间的战时配合应就足敌强兵了。

    西边的操练场上都是胡骑,约二百余骑,看旗帜,是两个整屯。

    两个屯分作了两块。

    一个屯在操练兵卒的近战格斗,大多学刀,少数力壮骁悍的学铁槌。

    铁槌此器,於下南北军中用者不多,尚未如后世普及,但此物乃是对付重甲骑兵的利器。

    原本时空中,隋唐之际,铁槌、铁鞭、铁锏等钝器之盛行,其源正是为克制南北朝时期的甲骑之无敌。甲骑人、马皆被铠护,箭矢不透,刀剑不伤,而唯惧铁槌等此类钝器。

    想那敌方甲骑冒矢蹈锋,耀武扬威,驰骋争进;当其时也,忽有猛士持槌杀出,奋力横击,槌已有十四五斤,借助马速,一击之下,管彼铠甲坚否,不当场吐血,也得落个内伤。

    唯是此器较重,寻常兵卒不好使用,因是,莘迩只挑了些气力雄浑的胡人学练。

    另一个屯则是在操练胡人的老本行,套索。

    套索的使用技巧,唐人的军官不太会,主掌训练的是胡人中善用套索的军吏。

    百数胡骑吹唇拍马,甩动套索,於奔驰中,朝立在场中的人形木桩上丢投。

    莘迩看了会儿,见这些胡骑大多五投两三中,说道:“等他们十投十中的时候,就把木桩撤下,换上羊群,使他们改套活物;羊群之后,再给他们提升难度,带之出营,教套奔马。”

    去年泽边,与郭白驹、索重部交战时,赤娄丹等部的胡牧虽是无法相抗,但也有一些勇士,很是用套索创造了点战果。

    莘迩便亲眼看到有胡牧远远地兜行诱敌,抛出长索,套中离队的甲骑,将之拽拉下马。

    前时与羊馥商量大练兵的办法时,莘迩将此事想起,就把此项列入了轻骑的正式操练项目之中。现今轻骑都是胡骑,未来有唐人加入的时候,也一样让他们学习此技。

    《司马法》说:“兵不杂则不利”,各种兵器要配合使用,才能发挥威力。

    莘迩近读此书,对这句话深以为然。

    奈何他无有战阵的经历,目前来说,於军队的训练、编制、战斗等各方面,他只能是一边学习军事典籍的理论,一边吸取当下成熟的经验,同时从后世的见闻中汲取养分,算是摸索前进了。

    南边的操练场上,既有胡人的轻骑,也有严袭部下的甲骑,总约三百来骑,在分队训练。

    除此外,还有二百来个唐人的轻甲兵士,整齐地坐在训练场的边缘。

    这是参与训练的那百十唐人甲骑之从骑。

    此时於此场中训练的甲骑是铁铠的,凡铁铠甲骑,皆有从骑。

    这是时下之惯例。

    莘迩最早知道时,还有点惊讶,立刻联想到了西方中世纪的骑士。其实细想一下,今之甲骑具装,与西方的那些所谓骑士本就近似,那么和那些骑士一样,都有从骑自就不足奇了。

    铁铠甲骑之所以有从骑,原因大概与西方的骑士相同。

    一则,铁铠远比皮甲重,只一副马铠就有百余斤,人甲亦数十斤,一个人不能快速地穿戴。

    二来,甲骑俱是一人多马,或一匹副马,或数匹副马,一个人难以照养。

    三者,甲骑全副武装,战斗的时候,大多只有一双眼露出,视野狭窄;并且铠甲沉重,上下马不便,有所斩杀,没办法收获人头。

    是以,就必须要有从骑。

    事实上,一些有钱、得宠的部队中,不仅铁铠,即使皮甲甲骑,也有从骑。

    按照个人的财富、名声,甲骑的从骑通常少则一两个、多者四五个,平日为甲骑保养甲械、照顾战马;战前帮助穿甲;战时,保护其身后和两翼,当甲骑有斩杀时,他们上去割获人头。

    铁铠甲骑的战马负重大,宽的沟壑不要求他们跨越,主要操练他们的是绕障、越障。

    这些铁铠甲骑都是定西国的一等精锐,障碍训练对他们来说,小儿科一般。其部中的军吏本颇有不乐此训的,以为毫无必要,但在莘迩的强制要求下,还是不得不乖乖听令。

    莘迩自有他的考虑。

    不管士兵有多精锐,基础的战术动作都是最重要的。

    临敌作战,很多时候,决生死往往只在瞬间,当那一刻到来,又哪有机会花里胡哨的?

    所仗者,还是不假思索的反应,这个不假思索,就是基础。

    而又业精於勤,荒於嬉,是以即使铁铠甲骑是一等精锐,基础的训练却仍是必须每天进行。

    甚至,莘迩都想在阅兵台的台身上,於朝对四个校场的四面,各写上一句:“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了。

    观看了一个多时辰的骑兵操练,莘迩来到步兵校场。

    步兵校场也分成了几个区域。

    有步兵负重走、跑、跳,练习力量的区域。有练习角抵、手搏等徒手格斗的区域。有学习各类军械使用的区域。还有一个最大的,是学习包括车阵在内的各种作战阵型的区域。

    负重练习、角抵手搏,骑兵也一样操练。

    尤其负重上,甲骑的铠甲很重,力量不足的话,根本不行。

    又看了多时步卒训练,莘迩转出校场,到了马场。

    战马是骑兵最亲密的伙伴,作战时与骑兵浑然一体,对骑兵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乃至比战友还要重要。

    一匹好的战马是战斗的依仗,而好的战马不易得,不是随便整一匹就能用的。

    欲得可靠勇敢的战马,骑兵非得下大工夫不行。

    诸如卧倒、转向、进退、加速、减慢等动作上的训练;爱抚、提供洁净的水、加草添料、时常洗刷等增加人马感情的训练;对战马的奖惩等等,缺一不可。

    《吴子》说:“戢其耳目,无令惊骇。习其驰逐,闲其进止。人马相亲,然后可使。”即此谓也。

    而在骑兵做这些训练之前,有一个前提条件,那便是得有一匹或数匹战马才行。

    这处马场,饲养的就是新选出来的战马。

    莘迩月前连破两郡胡部,缴获丰厚。

    且渠等部被迫内徙后,莘迩把部分的羊马缴获之类还给了他们,但将马中之优异者全留了下来,令擅长相马的军吏、兽医从中精选,把能用作战马的挑出,专建了此一马场,集中料养。

    选出的战马又分成两类,一类是普通的,用以轻骑;一类是高大强健的,备用作具装的补充。

    令狐奉给莘迩定下的军费中,不包含这一块。

    莘迩养这些战马的费用,尽出於自家的钱包,郡府送给他的迎新钱、杂项钱等各类收入,破胡部得到的钱财缴获,绝大部分都投入了此中。

    要说这笔钱不少,马场现共有战马数百匹,数目又看似不多,好像是够用挺长一段时间了。真的喂养开始,莘迩才知养一匹战马有多费钱。

    寻常的马,草料就行。战马不成,特别备作具装的那些,须得精养,马料耗费极大。

    莘迩已经有些头疼,按这么个烧钱的趋势下去,用不了多久,他可就要囊中空空了。

    巡视一遍马场,看到一匹匹龙精虎猛的战马,莘迩心中欢喜之余,思路转到了弄钱上头,想起了张龟的另一个建议。他摸着下巴想道:“我是不是该用长龄之策,打打土豪了?”

第四十二章 父子谋仇报 惊闻坞堡破

    令狐奉叫牢里刑讯,主事的官儿家是陇地士族,仰慕张家的名望,虽然王命不可不遵,却亦存心保全,因是张金父子所受之伤,皆是皮外伤,看起来吓人,实际并未伤筋动骨。

    两人出了牢狱,在张浑家中休养数日,伤势已有好转。

    这日,张浑来探望张金。

    张金的尊臀受创最重,犹无法仰卧,伏床正歇,见张浑入室,挣扎欲起。

    张浑把他按住,温声说道:“趴好,趴好,别动了伤口。”

    前时张金入狱,张浑之所以没有一言出救,是为了本族的权势;究其两人的兄弟感情,还是很好的。张金父子出狱到他家中养伤以今,张浑延医用药,日常参汤进补,照顾得无微不至。

    张金掩面羞惭,说道:“阿兄,我对不住咱家的列祖列宗,玷损了咱张家历代的清誉!”

    “这事不怪你。”

    “阿兄,我听仆隶说,你被大王免了大农,拜王国傅了?”

    “谁多嘴多舌,告诉你的?”

    “有无此事?”

    “大农任重,公务繁累,大王拜我王国傅,我正可清闲一下了。”

    张金说道:“因我之故,拖累阿兄!”咬牙切齿地恨道,“莘阿瓜此仇,我誓报之!”对张浑说道,“阿兄,好在内史宋公、治中氾公深重阿兄德望,假待时日,兄或有复起之日!”

    “我的事,你就别操心了,好好的养伤,别的东西以后再说。”张浑看张金神色憔悴,多日没有剃面,胡子拉碴,没了往时的风神玉姿,叹道,“如你所言,我也许尚有再起之日。阿奴1,却是苦了你了!养望数十载,一朝毁於竖子,前功尽付流水。”

    别人不知张金心志,张浑岂会不知?

    张金居家不仕,屡辞朝廷召辟,优游林泉,而实非隐士,不过是以此邀名,望能如江左此前的那位名臣一样,不仕则以,仕则登天。却辛辛苦苦养了几十年的望,阴沟里翻了船,一着不慎,被莘迩揪住小辫子,宣扬他勾结胡酋、图谋作乱,可想而见,在民间的声望必定大跌。

    “阿兄,你知我素来性高,今居王都,思及狱内之辱,我如针毡刺背。王都,我不想待了,我想回家。”

    “你伤势未愈,岂可远行?”

    “王都到乐涫,数百里地,谈不上远行。我伤已渐好,伏车而行,尽能撑住。”

    张浑劝阻再三,张金执意不改,没奈何,只得从他。

    张道将年轻,伤势好得快,张金还只能卧床,他已可下地慢慢走几步了,乘车行路更没问题。

    於是,父子两人次日启程归家。

    驾的牛车,路上行驶甚慢,四月初八浴佛节这天,到了乐涫县。

    四月八日是释迦摩尼的生日,又一说,释迦摩尼的生日是在二月八日,佛教近年兴盛,这两个日子就都成了佛教徒的节日。二月八日,信徒们巡城围绕;四月八日,抬着佛像游行供奉。

    於今海内,鲜卑人的魏国最为崇佛,每到浴佛日,其都城之内,信徒们肩舆佛像,行於街道,和尚们拿着禅杖,成群结队,善男信女人山人海,个个手持鲜花;登高望之,如似花海。香烟似雾,梵乐动天,甚至魏主都亲御门楼,临观散花。沿衢临道,并有百戏表演,腾骧极闹。

    乐涫城中,没有此时此刻的魏都之盛况,但出街的信徒也不少。

    牛车上有篷子,张金父子命将篷帘拉下,掩住车内,拉出个小缝,向外窥观。

    入城门时,人还稀少,行不多远,街上的人渐渐多起,有抬着小佛像转行的僧侣、信徒,也有跟在他们后头看热闹的百姓。

    乐涫县小,主干道只有两条,一个东西向,一个南北向,两条干道於城中心交汇。

    到了此处,张金父子瞧见,二十余人抬着一座两人高的大佛像,刚从东边来,正要经过街口,往北边去。佛前燃香。约百余信徒拿着鲜花,或散花於佛前铺路,或持花舞蹈佛后。又有十余个老老少少的和尚,穿着黑衣,举着锡杖,唱着佛经,簇拥一人,走在佛像边上。

    被簇拥的那人,光个脑袋,亦黑衣持锡,约四十许,眉目清癯,身材矮瘦,步伐徐徐。

    张金父子认得,此人便是道智。

    道智半眯眼睛,嘴唇嚅动,虽因周边太过吵闹,听不到他的声音,也可猜出,必是在念经。他“梦授菩萨戒”的神奇,乐涫百姓早已尽知。围观的那些人,即使那不信佛的,前见佛像高大巍峨,继见他庄严宝相,亦不觉肃然起敬。凡其经过处,道边拜倒一片。

    张金念念不忘报仇,这时心道:“道智这和尚有两分能耐,我与他谈玄论道,此人对佛经典籍颇有钻研,非是浪得虚名。他自言梦中授戒,无论真假,愚民信之;且又郡府吏、卒里头,好些虔诚信佛的,想这道智,定为彼辈心中神人。我要报仇,他没准儿可成我的一个助力。”

    具体怎么用道智,张金尚无定算。

    但既然道智对百姓小民、郡府的部分吏卒有着强大的影响力,那么总归有用上他的时候的。

    张金斜身伸头,觑看得久了,屁股大疼,瞧道智一行转向北去,遂放下帘角,不去再看。

    回到家中,张金父子进了屋里。

    张道将孝顺,不顾自己的伤势也还没好,伺候张金躺下。

    张金命小奴搬了个小榻过来,放在己床边上,叫张道将趴上歇息。

    父子二人,联榻趴话。

    张金说道:“莘阿瓜迫害咱父子两人,这个仇,一定得报。只是,他现有圣眷,而我家才被大王治罪,咱们不可轻举妄动。我思得两人,应是可以为咱们所用,做个报仇的帮手。”

    张道将与张金一样,这些天无日不再想报仇之事,听了张金的话,问道:“敢问阿父,是哪两人?”

    “一个是道智和尚,一个是氾丹。”

    “这两个人?”

    “道智和尚,等我伤好,我有把握将他收服。氾丹那边,你可去信一封,先探探他的口风。”

    “氾公是酒泉太守,虽与莘阿瓜不和,怕是无用於建康吧?”

    “只要能把他挑动,底下的事情就不用咱们再说,他自会求其父出马。”

    张道将喜道:“是了!还是阿父英明!”

    氾丹的父亲氾宽现为牧府治中,掌诸郡政事,只要他有心,不愁找不到莘迩的错处。

    父子二人细谋复仇,门外进来一人,是张家的管事。

    此人慌慌张张的,没有通报就闯入屋内,张金待要发怒斥责,闻他说道:“大家!咱城外的坞堡被、被……。”

    “被什么?坞堡怎么了?”

    “被郡兵攻破了!”

    “啊?”

    ……

    《贺浑邪载记》:天玺四年,四月初八浴佛节,贺浑邪昼寝,梦佛抚顶,谋主牛子羽以为王者兆也,邪据淮南,兵强,久怀不臣,遂称天王;夷唐降臣王蒜宗族,送首江左,图结盟好。

    王蒜者,唐之贵臣。初,唐文帝为宫女害,武帝嗣位,桓氏当权;蒜与桓氏有仇,畏诛,乃奔淮南,降贺浑邪。蒜仗族望而至唐室高位,贪贿无行,贺浑邪薄其为人,不见者久之。

    至是日称王,邪言与左右:“吾当显擢忠义,夷戮不臣,以伏天下。且王蒜自至淮南,占夺乡里田地,大引宾客,残虐地方,不杀不足以平民怨。”於是召蒜。蒜知祸及,大饮致醉。既至於市,抱其外孙而泣。遂杀之,并其亲属姻亲百余人悉灭之,妇女伎妾班赐诸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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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阿奴:时人习语,是表示一种亲昵的称呼,多用於长称幼、尊称卑,也用於平辈间。

第四十三章 痛打落水狗 宋丞中奸计

    正商量着报仇,惊闻坞堡被破,张金一口老血险些喷出。

    张道将睚眦欲裂,挣扎欲起。

    张金问他道:“你作甚去?”

    管事的虽然报说坞堡被“郡兵”攻破,而那郡尉傅乔,乃是个不沾烟火的清雅之士,且与张家相熟,岂会无缘无故地作此等恶事?定是莘迩的主使无疑。人在暴怒之下,难免会有应激反应,张道将此时即为此类,至於说为何爬起,爬起后该作些什么,他也不知道。

    听了张金的发问,他呆了片刻,停下动作,用劲拍打床榻,怒道:“莘阿瓜欺人太甚!”

    张金强自定住心神,问报信的那人,说道:“郡兵为何打我家坞堡?”

    那管事答道:“现有从坞堡逃回的一人在外。此事,小人听他说的,急着禀报大家,具体的还没来得及问。”

    “召他进来!”

    不多时,一人入到室中。

    这人灰头土脸,衣服凌乱,狼狈不堪。

    张金认得他,是门下的轻侠之一,问道:“坞堡怎么回事?”

    “今天浴佛节,坞主与许多人来城里看游佛,小人因跑肚拉稀,留在堡中。便在不到一个时辰前,忽有一股兵马,打着郡里的旗号杀至。坞主不在,堡丁亦少,小人等没有防备,抵挡不住,被他们撞开了坞门。”这人说到这里,心有余悸,又道,“小人拼力厮杀,砍翻了七八个围攻的郡兵,这才杀出一条血路,侥幸逃出生天,赶紧来禀报大家。”

    这人言不尽实。

    坞堡被破的缘故,他说得不假,至於“拼力厮杀”,实则未有。坞堡被破时,他恰在茅房里出恭,闻得外头大乱,听说是郡兵攻入,屁股都没擦,就仓皇地越墙而走,乃才逃将出来。

    一路奔逃,这人汗流浃背,当下伏拜室内,热气蒸氲,臀间的污物融化,气味散开,与香炉的香气混杂,似臭似香,香臭合一。

    张金父子嗅到,只觉此种气息,委实难以言喻。

    初时不知此为何味,张金下意识地大力吸了几口,瞧到那人臀间的黄迹,醒悟过来,慌忙掩住鼻子,听着边上传来猛促的呼吸,却是张道将犹尚未能领会此味真意,兀在品个不休。

    张金不好提醒他,也没功夫提醒他,细细听完坞堡被破的经过,心道:“我家坞堡墙高防坚,有甲士近百,把坞中的徒附都算上,壮丁何止三四百;莫说数百郡兵,便是千人攻打,没个十天半月也打不下来。莘阿瓜这个狡诈的鼠辈,竟挑今日,趁坞中人多去观佛,堡内空虚的时候偷袭!”

    他问道,“郡兵带头的是谁?”

    “莘阿瓜!”

    张道将终於明白了室中的气息从而来,如张金一般,也掩住了鼻子,厌恶地瞪那报信之人,听到莘迩的名字,他拍榻怒道:“果然是这个狗东西!”气味窜入鼻中,急忙又举袖遮蔽。

    那人接着说道:“还有郡丞宋翩和郡尉傅乔。”

    张金父子面面相视。

    傅乔许是被莘迩胁迫,在张家父子的意料中,只是,却怎还有郡丞宋翩?

    宋翩与内史宋闳同族,是宋闳的从子。

    他断然不会无缘无故地掺和到此事中来。

    张金心中想道:“莫非内史宋公改了主意,要对我家下手?如若不然,宋翩怎会出现?”

    一个莘迩不怕,其人所仗,无非一点圣眷,究其根脚,於朝野之中并无深基,早晚能够报仇。

    可宋家就不同了

    宋家根深叶茂,在国中的名望与张家不相上下,宋闳如果改变立场,张家恐怕便要危险了。

    张金狐疑不定,相比坞堡被破,宋翩到底怎么情况,才是关系到张家的生死的大事。

    他顿时忧心忡忡。

    宋翩是被莘迩骗过去的。

    张家坞堡外,莘迩再三邀请,宋翩盘坐牛车上,气哼哼地不肯下去。

    莘迩笑道:“宋公,你这是为何啊?”

    “你说我为何?哄我观佛,一声不响的,带我来了这里。你要打张家坞堡,自打去!我又不拦你,你扯上我作甚?”

    “近来公务繁忙,少与宋公亲近,我这不是想着趁此机会,加深一下你我的感情么?”

    “你……!”

    “宋公,张坞已经攻破,你便是据车不下,又有何用?张家侵暴乡里,堡内的赃訾甚丰,寻常的金银之外,想来宝物应也有几件,你知道我的,向来不懂珍宝器玩,宋公是大行家,这方面还得请你打眼,……宋公,随我堡内去吧?”

    “你知道打眼什么意思么?”

    莘迩谦虚地说道:“请宋公指教。”

    宋翩哼了声,说道:“不学无术!”

    自与莘迩同事,从来都是他把莘迩气得无可奈何,这回反了过来,被莘迩摆了一道。

    他心中痛骂:“他娘的,一不小心,中了阿瓜的奸计!这厮日常貌似忠厚,这回把我哄得好苦!”担忧会因为这件事,引起宋、张两家的不和,想道,“张家会不会以为,我是受了宗主的令?”

    有心给张家解释,但想来想去,解释固然可以,张家会不会信?两可之间。

    越想越恼,宋翩想要回城,牛车的四边全是郡兵,又走不得。

    没得办法,他闭上眼睛,扭开脸去,盘坐车上,不再理会莘迩。

    请不动宋翩下车,也就罢了。

    反正他跟着来了,这件事,他就脱不开干系。

    且说,莘迩为何要骗宋翩齐来?

    两个缘故。

    首先,既决定要收拾豪强,张龟说的那两家,“苍蝇”罢了,莘迩以为,不如先打大的。

    大的两家,一个张家,一个麴家。

    麴家与麴硕同族,接麴球的时候,麴经跟从在侧,两人论辈,是兄弟关系,虽说麴球对麴经没有很亲昵,但麴硕怎么想的,护不护短?不好说。

    已经得罪了张家,不可再贸然得罪麴家,而“忠厚是无用的别名”,痛打落水狗,此先生之教,因是,莘迩一不做,二不休,索性选了张家坞堡作为首先动手的对象。

    其次,张金父子涉嫌作乱,最终竟然无事,从中可以看出张家的势力确实强大。

    那么,打张家坞堡此事,莘迩琢磨着,就最好不要自己一个人干。

    由是,他不调本部兵马,用傅乔的郡兵;同时,把宋翩也给哄骗来了。

    向逵等人各领兵马,扫荡完了堡内,押着七八人来见莘迩。

    这七八人都是坞堡的大小头目。

    莘迩於动手前,已经调查清楚了堡内头面人物们的恶行,证据齐全,自有相关吏员上去,宣布他们的罪证,随后带走郡府,等再作审判之后,各予惩处。

    ——那个去城中观看游佛的坞主是张家的小宗子弟,及与他同去的那些人,看完游佛,兴冲冲地回坞堡时,都被候在城门外的兵卒拿下了。

    宋翩气哼哼,傅乔亦面色惨淡,唯是如比朝中根基,他还不如莘迩,心中恐忧张家报复,当莘迩转脸过来时,且得展颜赔笑。

    张家的泰半家产都在坞堡,这回的缴获极多,黄荣等清点到夜半,才得出了一个概数。

    ……

    祝大家新年快乐!

第四十四章 结拜一兄弟 魏家两虎臣

    张家在县里的宅院虽然不小,然而家里奴婢、门客众多,房舍主要用来住人,其家数代积累,用不上的钱财宝货,以及尚未卖出的存粮、去秋收割的苜蓿等物,还有战乱至今收集的甲械之类,都在堡内储藏。

    就不要说钱,只木屐这东西都是论库存放的。

    金银珍宝、绫罗绸缎、细粮牧草等等,堆积如山。

    黄荣带着一干吏员,忙活得满头大汗,也只是把缴获所得,按其种类大致作了个登记。金银铜钱诸物好说,具体到宝货、衣鞋、家具等类,折算成钱的话,能得多少,一时没有确数,须待明日,调专业人士过来估价。估价此任,莘迩交给了史亮,他家经商,懂行的人手充足。

    在坞堡待了一夜。

    次日,莘迩檄令羊馥,命他带兵来此,接手看管。

    等羊馥到来,留下黄荣与他作副手,莘迩与宋翩、傅乔等回城。

    宋翩一晚上没下牛车,睡也没睡着,刚进城门,不理莘迩邀他到郡府说话,便只管催促驾车的大奴,抽打牛臀,颠驰着回自己的郡丞府,琢磨该怎么给宋闳上报此事去了。

    望其牛车颠簸远去,想象一下宋翩恼羞成怒的模样,莘迩心情畅快。

    到郡几个月,受了这惫赖货不少闲气,今日可算还回去了。

    想到收获,莘迩的心情更加愉快。

    打下张坞,收获极厚。这笔钱不能全做军用,得挑些好的献给令狐奉、拿出部分放入郡府,以作个“打击不法豪强”的交代,但剩下的,也足够军营马场的数月支出了。

    等再把张龟提到的那两家,乐涫蔡氏、会水龚氏打下,然后再挑几个油水足、民怨大的其它土豪打上一打,想来在不扩建的情况下,马场一年的支出都可以有了。

    傅乔讪笑说道:“明公,一夜没怎么睡,吃不消了,我也告辞回府吧。”

    莘迩笑道:“老傅,辛苦你了!今回攻打张坞,你指挥有方,宋丞不下前线,乘牛车督战,很有儒将风采!你两位大大的有功。呈给主上的上书中,我一定会把你二位的功劳浓墨重彩,大写一番!来日主上嘉奖你们二位,可不要忘了我啊!”

    傅乔有苦难言,说道:“多谢明公了。”

    郡兵的驻营在城里,傅乔领着兵马离去。

    到得郡府,四个胡人正在等候莘迩。

    一个是拔若能,一个是其弟麴朱,两个是其子且渠元光和且渠男成。

    四人望见莘迩的车驾行至,伏拜府门外的桓表下。

    莘迩出行,原本通常骑马,现今有了“邀名”的意识,学习名士、清流的出行习惯,也坐起了牛车。坐了几次发现,难怪名士们好坐此车,比起骑马的迎风冒尘、轺车等的跪坐端正,牛车此物,不但行走缓稳,并且车厢宽敞,外有帘幕,想坐就坐,想躺就躺,确是舒服。

    闻从吏报说拔若能四人拜迎,莘迩命车停下,撩帘下来。

    四人小跑近前。

    拔若能说道:“恭喜明公,贺喜明公!”

    莘迩笑问道:“喜从何来?”

    “攻破张坞,为乡里除一恶霸,百姓欢悦。明公声威远震,地方宵小,必然自此闻风惊骇。”拔若能说着话,小心地觑看莘迩神色。

    莘迩一语道破他的心思,笑道:“老能,你是怕我追究你吧?我知你往日与张家来往密切,我也知你那是逼不得已。放心,都是以前的事了,只要你以后不生歪心,我不会秋后算账的。”

    拔若能应道:“是,是。”

    他使了个眼色,元光、男成两人,一个捧了柄镶金的短匕,一个捧了个宝石项链,恭敬奉上。

    莘迩皱起眉头,说道:“我不是已经传喻各部,禁止献礼了么?”

    语重情深地对拔若能说道,“你们风餐夜宿,冬夏数迁,大雪天还得赶着羊放,积攒一年,能得多少银钱?这点家当,存之不易,我怎好收取?老能,图图等别部的多次献礼我尚不收,一概推辞,况乎是你?咱俩约为兄弟,便是一家人,不要再搞这些没意思的客套了!”

    且渠、图图两部内徙之后,尤其图图部,其大率一家被杀,继任的酋大惶恐不安,数次献礼於莘迩,但莘迩都拒绝不要。和鹿根、勒列也多次献礼,莘迩同样不收。

    不收礼是一,在麴球到前,给内徙的各部胡牧分配牧场时,莘迩并一视同仁,公平公道。

    胡人也好,唐人也罢,基本的善恶判断是一致的,廉洁、公平的上官,人人敬佩。

    因是,而今胡人诸部的大、小率中,畏恨莘迩的固然颇有,但因了莘迩的廉正,尊敬他的,特别是没怎么受到战火损害的底层牧民,也大有人在,便那些畏恨他的,对於他清廉正直的这一面,大多亦是不由佩服。

    “咱俩约为兄弟”这话,说的是莘迩借鉴前代能臣治边的经验,考虑到且渠部的部民最多,为了安定起见,与拔若能香火重誓,结为了异族兄弟。

    令狐奉和秃连赤奴也曾誓过香火,两人尔虞我诈,最终刀兵相见。

    莘迩替令狐奉反思了一下为何会出现这种结果,得出结论,不全因为他俩的结拜是出於利益,更重要的,是令狐奉一味傲慢,视秃连赤奴如猪狗,没有下心思与之发展感情。

    孟子云:君视臣如土芥,臣视君为寇仇。

    平时依仗权势,对别人呼来喝去,危机的时刻,自不会有忠心之士。

    吸取令狐奉这个反面例子的教训,莘迩对拔若能礼敬尊重,隔三差五,时设小宴,与他痛饮。拔若能心里怎么想的,莘迩不知,至少表面的交情上,两人越来越熟了。

    携手拔若能,莘迩步入府内。

    麴朱、元光和男成亦步亦趋,跟在后头。

    元光时而抬头,悄瞟莘迩的后背,脸上恭恭敬敬,心中想道:“只恨阿父不听我言,未能及早起兵!如今战败,部民尽被内徙,只得伏低做小,可恨可恨!”想到他的那两个得力忠奴,心痛不已,“可惜我那两个健奴,白白地送了性命,反教北山鲜卑的秃发勃野卖了个好!”

    他满心的不服气,可形势比人强,暂时也只好臣服。

    当晚,莘迩设下酒席庆功,拔若能、黄荣等大醉而归。

    第二天,史亮带了十余个家里商铺的伙计,去张家坞堡给缴获估值。

    黄荣牵头,郡府组织审讯,用了三天时间,被捕诸人悉数伏法,其中有涉及到张金父子的证词,莘迩压下不发,只将之写入了给令狐奉的上书中。

    数日后,傅乔的郡兵再次出动,打下了乐涫的蔡氏,一样抄家、定罪。

    接着,又打下了会水的龚氏。

    打龚氏的时候,与打张家、蔡氏有所不同,出现了一个内应。

    此内应是会水本地的一家坞堡,名叫魏坞。堡内百姓多姓魏,是同族,也算会水的一个大姓。

    这个坞堡与龚氏有世仇,两家为争夺水源,每年都要斗上几场,龚氏人多,这家坞堡总打不过,前前后后,因此而死的不下数十人,可谓血海深仇。

    於是在闻听到莘迩打下张家、蔡氏后,此坞的坞主魏述,主动赶到郡府,求见莘迩,备述龚氏的横行残虐,请求莘迩发兵攻灭,甘为前驱,愿作内应。

    龚氏本就是莘迩要打的坞堡之一,对他的请求,自无不可。

    攻打龚氏坞堡当日,莘迩没有亲去,后来听向逵赞不绝口,可劲地夸魏述父子胆大勇猛,说魏述的儿子魏咸乔装打扮,领了三四勇士提前混入龚坞,待郡兵袭至,由内杀出,硬是靠几个人,就杀散了数十守门的龚氏堡丁,打开了坞门;而魏述披甲持刃,率众先入,猛不可挡。

    向逵雄壮,自视颇高,能得他称许,魏述父子定非常人。

    莘迩便论功行赏,辟魏述为门下督,除魏咸为军中散将。

    父子两人由是侍从左右,渐见亲信。

    打下龚坞,继之,又攻破了三个恶名最著的坞堡。

    从四月初八,一直到四月底,郡兵几乎没歇过。

    一番攻讨下来,郡内的大姓屏息,县乡的百姓欣愉,莘迩的名字,乡民乐颂。

    这日,莘迩领左右诸吏到狱中巡视,只见狱内的各间牢房中挤满了犯人。对这等欺负百姓的家伙,莘迩哪会心疼?讯问的时候,狱卒没少动刑,个个血迹斑斑,狱内一片哀叫呻吟。

    看完一遍,莘迩叹道:“古人以囹圄生草,以为贤政。唉,我到底德行不足,竟使狱内沸腾!”

    史亮、黄荣、向逵、麴经、高充等吏你看我,我看你。

    诸人心中都想道:“破坞抓人的时候,如狼似虎,这会儿却感叹甚么!”

    黄荣说道:“地方污烂已久,非重手无法收拾。明公今以雷霆手段,为百姓们降雨露之恩!”

    莘迩顾向麴经、高充等本地的士人,喟叹道:“君等高门子弟,实难礼聘!月来我连下辟除,应者寥寥。诸君,你们老实对我说,是不是因为我德行不足,所以他们不肯受我聘请?”

    今日之莘迩,早非当初刚到郡中时那个默默观察郡情的莘阿瓜了,破胡部、捕张金父子、灭豪强,随便哪一桩事拿出来,都是刚强果断。

    麴经等吏听出了莘迩的不满,回想这些天,莘迩大举辟用各县名族的子弟,确是应者不多,难道说,莘迩因此衔恨了么?他们相顾变色。

    高充神态自若,慢慢地说道:“充等乡野小族,多鄙士,犬目不识英杰。”

    莘迩嘿然,半晌,叹道:“人故难自知。”

    这话,不知他是顺着高充的话在批评那些不愿应辟的土著右姓子弟,还是在说他自己本就不该去礼聘彼辈。毕竟,这位阿瓜的莘氏族望非是陇地一流,他此前也无高名,且又与建康的头等冠族张家结了仇怨。种种般般,土著士族的子弟不来应聘,也在情理之中。

    张龟的两策,一为打豪强,二为依仗土著名族,前者已告一段落,后者看来是不好得行了。

    夏去秋来。

    秋初,西海郡传来一道急报。

    ……

    《蒲茂载记》:天玺四年,秋,咸阳谣曰:“梧桐荫满鸟为凤,三年两年男为王。”太尉步岐,族世为雀戈戈部酋大,秦主蒲长生意“鸟”喻“雀”,诛岐及其五子、十一孙。

    ……

    祝大家新年快乐!

第四十六章 军报请援兵 张宋增猜疑

    西海郡的急报是杜亚与北宫越联名发来的。

    七八天前,有数支柔然的小部队南下,侵掠住在西海(居延泽)附近的胡人部落,抢走了数千头羊马。北宫越亲引百余骑,循迹追击,攻灭了其中的两支。

    北宫越常驻北疆,前在敦煌,今在西海,或者防御柔然的南侵,或者主动出击,几乎每年都要与柔然交战数次,对柔然人非常熟悉和了解。

    通过俘虏的口供,以及哨骑在柔然境内侦查发现的情况,他判断:这几支柔然部队虽然人少,但很有可能是柔然新一轮南下掳掠的前奏。

    柔然是新兴的势力,其上层贵族大多本为鲜卑人的从属,甚至奴隶,整个社会的发展非常落后,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等各方面都还处在一个不开化的时期,不要说与唐人相比,就连鲜卑人都看不起他们,“以其无知,状类於虫”,蔑称他们为“蠕蠕”。

    因此,单从军事装备上讲,柔然的部队甲械不多,石矢、骨矢乃至都尚有,论单个骑兵的战斗力,远不能与定西国的战士相比,但他们胜在人多。

    而北宫越的部曲只有三千步骑,守御西海郡固绰绰有余,却不足以保护西海环边的胡人诸部。因此,北宫越和杜亚在军报中汇报了柔然可能将要较大规模地南侵后,请莘迩给西海郡增兵。

    夏天的时候,莘迩巡察过一次西海郡。

    那时,收胡、打击豪强等要务,他都处理完毕了,有了空闲,於是抽出了半个月,来至属他督下的西海郡,视察兵事。

    北宫越作为西海郡的军事主官,全程陪同。

    这也是莘迩头次见他。

    虽是头次见面,但此人之名,莘迩已经久闻。

    北宫是唐姓,但北宫越是戎人,其家世为陇地戎豪,於秦末时便已依附朝廷,从那时到现在,他们家的人世代为朝廷戍边,或者统率义从胡,或者干脆於边军中为将,素以猛锐善战著称。

    北宫越是他们家族中这一代最为杰出的人才,擅长骑射,勇敢而多谋,并且善抚群胡,前在敦煌,已是威名远著,今驻守西海郡虽尚未久,但以很得西海周边诸胡部落的拥戴。

    可以说,在定西**中诸多的将帅里边,北宫越是较为优秀的一个。

    对他的判断,莘迩非常重视。

    接到军报的当天,莘迩就请了宋翩、傅乔两人来府,把羊馥、严袭、兰宝掌、史亮等军中将校,和麴经、黄荣、向逵、高充等郡府干吏尽数召集,又叫张龟列席,共同商议此事。

    ——为了缓和郡府内土著士人与寓士间的矛盾,前不久,莘迩做了一项人事调整,擢麴经任郡功曹,板授史亮为谘议参军;因此,现下史亮不是郡府的人,而是将军府的属吏了。

    莘迩到现在为止,总共板授过两人官职,一个张景威,一个就是现在的史亮。

    他发现,“板授”这个东西是真的好用。

    不需要经过朝廷的批准,自己想板授谁就板授谁,而且没有名额的限制。

    虽说板授官没有印绶、俸禄,政治待遇不能与吏部授官相比,但至少也是个有职权或名称的官,这个东西如果用的好,完全可以将之成为一个招揽人才、扩充实力的大杀器。难怪近代以来,“板授”的风气越来越重,如江左之地,乃至县令、太守都可由上级长官板授。

    傅乔等人相继到来。

    宋翩老样子,最后一个才来。

    等宋翩进来堂中,莘迩招呼他落座。

    宋翩还在生莘迩的气,不想理他,自顾自坐下。

    那天打完张家,宋翩赶回郡丞府,当时就给宋闳写信,详细述说了他“上当受骗”,被莘迩哄到现场的经过,询问宋闳,需要不需要给张家做个解释?如果需要的话,他可以再给张浑写一封信。写完,派人即刻送去王都。

    过了四五天,收到宋闳的回信。

    宋闳在回信中没说什么,只淡淡地表示知道了。至於要否给张家做个解释一条,宋闳提都没提。宋翩搞不懂宋闳的意思,忐忑不安了半个多月,然后闻听了一个消息。

    却是在与族中别的兄弟通信时,得知了宋方和麴爽於“宋闳召各部吏员、商议如何处置张金父子”时,与宋闳意见相反,一力主张严惩张金父子、以及连坐张浑的那件事。

    知道了这件事后,宋翩明白了宋闳为何“不提解释”的态度。

    不是不提,不是宋闳不想解释,是解释了也没有用。

    因有宋闳保张家的事例在前,宋翩“跟着”莘迩攻灭张家坞堡这件事,张浑大概不会认为他是奉了宋闳的指示,但十有**,却会认定与宋方有关。

    这真是平白无故的,让宋家与张家的关系又增添了一道隙缝。

    想起这件事,宋翩就气得牙痒痒,又怎会有好脸色给莘迩看?

    莘迩倒不介意,笑眯眯地与他打过招呼,见人到齐了,示意黄荣,说道:“烦劳主簿,把北宫将军、杜太守的军报读给大家听一听。”

    黄荣应诺,起来近案,接过军报,读了一遍给堂上诸人。

    莘迩环顾堂中,说道:“诸君皆知,西海只有一县,我今夏到西海郡视察军事,到郡后,细细地察看过一番城防,城池高大坚固,柔然便大举南侵,西海县料也无失守之忧。

    “唯是北宫将军军报中所说的,那郡北的西海着实辽阔,东西三百余里,南北宽处亦一二百里。北宫将军只有三千步骑,骑兵不过千余,确是难以卫护居住在西海周边的众多胡部。

    “君等有何高见,请畅所欲言。”

    宋翩哼了一声。

    莘迩笑问道:“宋公有话要说么?敢请闻之。”

    “柔然是胡虏,西海周近住的也是胡虏。他们胡虏间打来打去的,关我定西何事?我看北宫将军的这个‘求援’之请,多此一举!”

    “宋公的意思是?”

    宋翩说道:“我没甚么高见,只有个愚见。那就是只要保住西海县不失,别的无关紧要。”

    莘迩点了点头,说道:“宋公此议不能说是愚见。”

    宋翩以为莘迩要夸他,又哼了一声,正想着等莘迩把夸他的话说完,回他一个冷冰冰的“不敢当”,以落他面子,出点心里之气,不意听见莘迩继续说道:“不过呢,也的确称不上高明。”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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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室偏安江南,六夷入侵争霸。海内鼎沸,群雄并起。鹿即谁手,需看谁才能脱颖而出,得到天命。即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即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即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