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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子曰     即鹿txt下载     即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六章 轮戍练兵法 令狐喜事爽

    宋翩备好的“不敢当”三字,被莘迩搞得说不出来,憋得难受,那一声“哼”到底是发了出来。他重重地哼了一声,说道:“翩本鲰生,比不上明公英明神武。翩敢闻明公高见?”

    莘迩知他还在生自己的气,心道:“我倒是无心插柳。月前老曹的一封信中,说及当日商议如何处置张金父子时,宋闳、宋方的意见截然相反。想来我哄宋翩跟我攻破张坞的事,张浑极有可能会认为宋翩的背后是宋方的指使。也就难怪,这都过去几个月了,宋翩还气嘟嘟的。”

    因为自己的缘故,使宋家蒙不白之冤,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偏偏还无法解释。宋翩因此生些气,在情理之中。莘迩虽不觉自己理亏,但“一点容人之量”还是有的。

    因是,宋翩说话不好听,他只当耳边风,微微一笑罢了。

    且说,“老曹的一封信”,此老曹,即是现於朝中任中领军的曹斐。

    因忧贾珍进谗,希望可以随时得到朝中的最新消息,莘迩这几个月,与曹斐刻意交往;而那曹斐与莘迩一样,根脚都浅,方今骤然新贵,缺少朋党,和莘迩早前在郡中的举步维艰相似,他於朝中也是受到宋、张、麴等家的排斥,由是,对莘迩这个患难之友,他亦颇上心交往。

    两人一拍即合,不用太多言语,但凡朝中有何新闻,曹斐都会写信告诉莘迩,地方有何传闻,莘迩也会写信告知曹斐。某种程度而言,两人现在算是个小小的“官场团伙”了。

    听了宋翩的问话,莘迩不急着说自己的意见,问傅乔等人:“君等各有何见?”

    说到“官场团伙”的话,傅乔也算是莘迩这个小集团中的一员,只是他虽有清谈的高名,然而务政的能力有限,重要的是不得令狐奉的欢心,进而也不被曹斐重视,故此地位低於莘迩、曹斐,处於依附莘迩的状态。

    处境决定态度。

    尽管与宋翩相同,他亦担心会被张家记恨,但也仅是担心而已,谈不上生莘迩的气。

    非仅不生莘迩的气,这几个月,他还与张龟上下配合,非常卖力地把莘迩的那些“逸事”逐个地宣扬了出去。不得不说,张龟确是跟着张金学到了不少有关扬名的东西,才只几个月,莘迩今於郡中的名声已是与往日大异,“重信、雅量、沉稳、多谋”的赞誉远近皆闻。

    傅乔摸了摸胡须,说道:“西海沿岸的胡部久以内附,柔然大举南侵敦煌那次,他们各部都派了胡骑参战,袭扰柔然的后路。敦煌之胜,西海的诸胡落与有功焉。乔之愚见,倘使柔然真的又要南下,西海县当然是首先要保全的,但西海的诸胡部,似亦不宜置之不管。”

    连傅乔都能看出这一点,羊馥、黄荣等吏更不必说。

    他们纷纷发言,皆赞同傅乔的意见,认为应该给北宫越增兵,加强西海沿岸的守御力量。

    莘迩心道:“上次秃连樊遭卢水胡劫杀,老宋拍案大怒,坚决要求征讨;这回柔然可能南下,对西海的胡部,他则提议不必援助。这个老宋,真是严守‘唐夷之别’啊。”

    於今北国遍地胡夷,没有几个唐人士大夫不对胡夷深恶痛绝的,持宋翩此见的大有人在,胡人打唐人,不行;但如果是胡人之间,那就无所谓了,随便他们打生打死,死得越多越好。

    莘迩自不会同意此见。

    他也认为应该给北宫越增兵。

    不过,较与傅乔、黄荣等人的增兵理由有所区别的是,他主张增兵,还有另一个原因。

    那就是,考虑到练兵的问题。

    部队的战斗力不是从训练场上得到的,训练场能够做的,仅是基础的操练。

    在训练场上操练得再好,不如去战场上走一遭。

    士兵层面来讲,只有接敌实战,真刀真枪,生死之间,才能识别谁是勇士,谁是银样镴枪头。军官层面来讲,唯处战场之上,迎对瞬变的局势,才能判断谁有临机之才,谁没有领兵之能。

    是以,早在数月前,莘迩与羊馥、严袭、兰宝掌等军官商议练兵事宜的时候,就定下了“轮戍”之******戍,轮流戍边,此边,便指西海。

    莘迩督下三郡,西海处与柔然接壤的前线,这正是一个可以使士兵接触实战的好地方。

    每到秋季,一来,马肥,天气凉爽,适合战斗;二则,唐人耕种的农作物成熟;三则,秋后冬来,是胡人难熬的一个季节,他们需要储备大量的粮食等物资,故此,每当这个时候,经常都会有漠北的胡人南下掳掠。

    现在已经入秋,是初秋季节了,可以这么说,即使没有北宫越的这道求援军报,至多半个月内,莘迩就也会轮流派遣部队北上西海,以预防柔然的南掠,借机与之交战。

    莘迩已有此意,恰好北宫越又军报求援,那么派兵之举,当然就是势在必行的了。

    莘迩问羊馥、兰宝掌,说道:“胡骑的操练考核,进展如何了?”

    羊馥答道:“将军知道,对胡骑的考核才刚开始,尚有半数没有进行。不过就目前已经考核过的来看,军法、旗帜、金鼓、队列、骑射、兵械,等等诸项,各屯、队皆优。”

    “余下的何时能够考核完毕?”

    “对士兵的考核,两天之内可以结束。对队率以上军吏军法、兵法、骑射武艺等各方面的综合考核,计划等结束了士兵的考核后再开始,需要两到三天的时间。”

    胡骑的军官上至兰宝掌,下到伍长,多是猪野泽各部的胡人,他们之所以能够得到军中的吏职,有的是凭其家族在胡部的地位,有的是靠其武勇,除此之外,他们都没有接受过系统的军官训练。这样的素质,一旦拉上战场,顺风仗还好,遇到艰苦的血战,怕是担负不起责任。

    因是,在对士兵展开高强度的操练之同时,莘迩组织了几个“课堂”,对胡骑里头队率以上的军官,亦进行军法的高阶教育和兵法等的初级教育。

    “宝掌,我教你的兵法,你学得怎样了?”

    兰宝掌挠挠头,诚实地答道:“将军教我的兵法,一些与我们胡人围猎的道理似乎差不多,我都懂了;有些还不太懂。”

    莘迩笑道:“不太懂的,你想不想搞懂?”

    “想。”

    “我教你个搞懂的办法。”

    “什么办法?”

    “北宫将军请求援兵,你可敢带你的本部胡骑往援,与柔然打上几仗?”

    兰宝掌挺起胸膛,大声说道:“有何不敢!”

    “好!这就是我教你的办法。我们唐人有句话,叫‘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你懂什么意思么?”

    傅乔等人相视,皆心道:“我们唐人什么时候有这句话了?”细细品味,又不觉皆想道,“此话蕴含哲味,大有道理!”

    看书少的也就算了,只当自己学识浅薄,没去寻根究底,如那傅乔、宋翩,乃是饱读诗书的,却就不免苦苦思索,寻找此话的出处是在哪里了?百思不得。宋翩又被憋得难受。

    莘迩不知,他随口的一句引诗,引发了傅乔、宋翩两人一生的谜团,在兰宝掌摇头表示不知此话何意后,只管往下接着对兰宝掌笑道:“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书上得来的东西,不算你的,一定要亲自实践,然后才行。兵法博大精深,何止有你不懂的,我也有不懂的,如何解决?便从实战中解决,从战斗中学习。”

    兰宝掌将莘迩的此话牢牢记住,应道:“是!”

    羊馥问道:“将军打算何时出兵?”

    莘迩沉吟稍顷,说道:“待我先给主上上报军情,再与麴护军去信一封,之后再决定出兵的日期。”心道,“数日未与小麴通信了,也不知他的胡兵编制、操练如何了?”

    他与麴球脾气相投,这几个月,两人见面虽少,书信不断,麴球好野猎,时不时地就遣人给莘迩送来几头猎到的鹿、黄羊等物,莘迩亦有相应的礼物回馈,感情很是得到了加深。

    轮戍之法,莘迩在给麴球的信中谈过,麴球甚感兴趣,积极要求参与其中。

    麴球的胡兵编制已成,只不知操练如何了,若是堪用,此番北援西海,不妨把他算上一份。

    军议完了,莘迩一面叫羊馥等备战、写信给麴球,一面给令狐奉上书。

    书到王都,令狐奉时逢喜事,连着两天没空,第三天才展开观看。

第四十七章 王后两并立 鲜卑义从成

    半个月前,令狐奉又结了一次婚,迎娶了宋方的幼妹,将之也立为王后。

    却说,《礼记》里边讲到结婚,言云“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自先秦而始,华夏人的婚姻都是“二姓”的结合。妾婢可以随便纳,但正妻只能有一个。而令狐奉不是已有左氏为王后了么?怎么又立一个王后?

    这与近代出现的一种特殊现象有关。

    便是从前朝起,因为战乱离散、出於政治目的等缘故,渐由传统的一夫一妻,演变成了现在的可以一夫二妻。

    令狐奉迎娶宋氏,把她与左氏并立为后,正是出於政治目的。

    而今陇州的头等士族,阴、索等姓已衰,剩下的还有宋、麴、张、氾等几家。

    虽然较以江左帝室的受制於士族,定西国历代大王的权力已经是比较大的了,可令狐奉乃一介雄主,对此却仍不满,他想要的是不受半点制约,是可以完全地实现自己的**和抱负。

    因此,他才会采纳唐艾“削弱门阀”的建议。

    阀族的势力强大,一味的打压是不行的,打压过狠,也许就会激起反抗,由是,唐艾就又给令狐奉出了一个主意,便是“择一阀族,迎娶其家一女,并立为后”了。

    宋、麴、张、氾几家,麴硕是令狐奉的舅氏,如能再拉拢过来一家,那么阀族间就会形成平衡的局面,这个时候将王权加入其中,权力的天平自然而然地就会向令狐奉这边倾斜了。

    不得不说,唐艾的此策确是不错。

    令狐奉从善如流,接受了他的提议。

    经过考虑,因为宋方与他总角的亲密关系,他选择了宋家为联姻的对象。

    於是,就有了迎娶宋方幼妹为妻,再立一个王后的举措。

    这段婚姻,本是出於政治缘由,娶了宋氏入门后,令狐奉却发现他捡到宝了。

    宋氏长得不算很漂亮,但身材出众,尤其擅长内媚,水旱兼通,生冷不忌,诸般技艺,宛转天然,也不知这是她的家学,还是她无师自通,总之,自从洞房花烛夜之后,令狐奉尝到滋味,半个月来,竟是一改旧态,莫说宫中的其它女子,便是宾遐观也半次没有再去过。

    政务之类渐亦有荒废。

    他原先是每日必到四时宫理政的,现今两天、三天才去一次,去到宫中,也魂不守舍的,总是还没半天功夫,就又匆匆忙忙地跑回灵钧台找宋氏快活。

    令狐奉今年已经快四十岁了,倒是一副焕发了第二春的样子。

    所以,莘迩的上书到王都的第三日,他才有空观看。

    一目十行地飞快看完,令狐奉抱怨似地对陪侍的陈荪、唐艾说道:“阿瓜这家伙,事无巨细,都往我这里报!我上次已经教训过他一顿了,却竟是毫无作用!”

    陈荪诺诺而已,没有接腔。

    唐艾问道:“不知莘将军所报何事?”

    “北宫越给他去了封军报,说柔然近期可能将要南掠,请求增援西海。他因是奏请我的批准。”

    令狐奉铺纸提笔,边给莘迩回文,边对唐艾说道,“西海是阿瓜的督下三郡之一,防御柔然南下掳掠,此他的分内军事,真不知上报给我作甚!还有那个什么瘸腿的张龟,他想除为板参军,‘板授’又非命官,龟虽残疾,他自除了便是,何必问我!”

    唐艾说道:“这也是莘将军的一片忠心。”

    “阿瓜啊,什么都好,就是太老实了。”

    令狐奉嘴里不满,心里对莘迩的“事无巨细”悉数上报其实是很满意的,随口给莘迩做了句评价,写完回文,封好,叫室外的侍吏付有司发去建康郡。

    唐艾小心地觑了眼令狐奉,低下头,似在想什么事情,稍顷,又抬起头,再次觑了眼令狐奉。

    他的小动作被令狐奉尽收眼底。

    令狐奉笑道:“千里,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偷偷摸摸的干什么?”

    唐艾说道:“是,是。”迟疑了下,接着说道,“臣这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吧,没什么不当讲的。”

    越看唐艾,令狐奉越觉顺眼。“削弱阀族”此策极合他的心意不提,单只因为此策,娶了宋氏这个宝贝,即是唐艾的大功一件。

    唐艾说道:“大王神武天纵。今值乱世,艾冒昧猜度,大王一定是想立不世之功的。”

    令狐奉闻弦歌,知雅意,不等唐艾把话说完,已知其意思,笑道:“千里,你是要谏我远女色、不要荒废政事吧?”

    唐艾讪讪笑道:“臣的些微小心思,大王一眼就能看透。”

    令狐奉问陈荪道:“老陈,你也这样想么?”

    陈荪答道:“民间夫妻,有新婚燕尔之说。大王虽然贵体,人殊无情?且所谓‘齐家、平天下’,大王与宋后如胶似漆,家既已齐,天下何足平?这是国家之幸!”

    令狐奉点了一点陈荪,笑道:“老陈,你是个会奉承的!”

    陈荪面色不变,答道:“朝廷这么多事情,已经够大王操心的了;荪为近臣,岂可再惹大王不快?”

    唐艾看了眼陈荪,心道:“老滑头!何着我成惹大王不快的人了?”

    令狐奉有没有不快,唐艾不知道,反正陈荪这话,搞得他很“不快”。

    他说道:“大王,北山鲜卑诸部的义从胡兵大略已然编定。麴侯那边,已经来了两道军书催调。唯是上报给大王的军吏人选名单,大王尚未批复,至今无法抽遣胡兵给他。”

    在莘迩内徙卢水胡后,朝廷对北山鲜卑、西戎等各胡部的内徙、组军相继展开。

    一来,有莘迩大破卢水胡的兵威在前,使北山鲜卑等各部看到了朝廷的决心,和让他们再次见识到了定西国精锐部队的战斗力。

    二则,也是吸取了卢水胡“作乱”的教训,对北山鲜卑、西戎的内徙和组军,令狐奉听取唐艾的建议,改变策略,采用了较为柔和,即不再强制内徙,而改用“义从胡”的政策。

    因是,只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就已把北山鲜卑的抽胡、组军率先完成。

    “义从胡”是一个特定的用词,专指由胡人组成、由唐人领导的一种部队。

    在这种部队里边,士兵基本都是胡人,中上层、以至低级的军事主官,则都是唐人。

    ——兰宝掌的那支胡骑士兵也是全由胡人组成的,不称他们为义从胡,是因为他们已经属於“士籍”,已是定西国的兵户了。相比义从胡的士兵只是个人参加部队,还能够有一些自主性,他们是一点自主性都没有,连家属都被朝廷聚拘管理。

    北山鲜卑组成的这支义从胡部队,现在的情况是,士兵已经编伍、成部,并及担任佐僚等角色的各胡部之贵族,如秃发部的秃发勃野等也都已经到任,只有唐人的军官还没有定下。

    秋季不仅陇北有遭到柔然南侵的危险,陇东与蒲秦、陇东南与冉兴接壤的边界一样存在战争的可能。

    麴硕既是为了加强守备力量,也是为了增强自身的实力,早就请求过令狐奉,等北山鲜卑的义从胡编制好后,希望能够拨给他一些。令狐奉存了打击张家、氾家等阀族的心思,目前很需要麴硕的支持,对他的这个请求,原则上表示了同意。

    可因为唐人军官迟迟未定,就造成了麴硕连着两封军书催促,现任都督府右司马,主掌着兵额等事的唐艾却都没办法抽调部分义从胡与之。

    令狐奉说道:“军吏名单,我非是不批。你们选的主官不行。”

    宋方是都督府的长史,军吏的名单是在宋方的牵头、唐艾等的参与下拟定出来的。

    他们选了两个人来做这支义从胡的主官,一个是宋家的人,一个是麴家的人。

    唐艾说道:“两个主官皆是宋长史推荐,俱有知兵之名。敢问大王,是哪里不行?”

    令狐奉皱着眉头说道:“宋家的那个小子,二十出头年纪,毛还没长全,怎能带兵?麴家的那个,打小我俩就相熟,他屁股上有撮毛我都知道!他有几斤几两,能否镇得住素来不驯的胡虏,我能不知么?”

    “大王可有代替的人选么?”

    “当年我讨伐夷乱,令狐曲为我帐下督将,血战敦煌的那场仗,多赖其力。此人可用。”

    令狐曲是令狐氏小宗的子弟,现领兵屯驻都城。

    唐艾立刻明白了令狐奉的意思。

    “毛没长全”也好,“屁股上有撮毛”也罢,都只是借口,令狐奉想把这支义从胡交给宗室统带才是真。拉拢宋家、麴家不错,但拉拢也得有限度,具体到兵权上,决不能让步。

    知道了令狐奉的心思,唐艾与麴、宋两家没有交情,自不会为他们力争,当下应道:“是。等臣回到督府,便将大王此令传达给宋长史。”

    “其他的军吏人选尚可。你们把令狐曲改为主官,再上疏给我,待我批后,就拨兵给麴侯吧。”

    “诺。”

    “至於你说的谏我远离女色……。”令狐奉哈哈一笑,睥睨说道,“千里,此有何难?”

    他说到做到,次日起,果然不复与宋氏日夜厮混,日常勤政,一如往昔。

    令狐奉的回文用了加急快送,未用两天便到了建康郡。

    信使入到郡府,迎面撞上一个光头的和尚。

第四十八章 和尚显神通 府君禅理深

    那和尚四十上下的年岁,个子不高,肤色黝黑,面孔清瘦,正是道智。

    道智出现郡府,还是为了凿窟造佛像的事情。

    宋翩虽说懒散,但莘迩扯虎皮拉大旗,用令狐奉的名义一压他,他倒是老老实实地遵从令旨,劝说道智暂作停手,且先不要搞什么邑会筹钱了,留待以后,看看风头,再说开山之事不迟。

    加上邑会的邑主张金锒铛入狱,这个菩萨因缘会一时也没了带头的人。

    道智因此,不得不听从宋翩的劝说。

    只是,他心中不甘,是以这几个月,准备了一箩筐的说辞,连着求见莘迩,以图可以从莘迩这里找到希望,盼能以精妙的佛法将他感化。

    莘迩总共只见他了一次。

    本来按莘迩的意思,一次都不想见这和尚的。

    他是后世受过教育的人,虽然对宗教没有偏见,甚至可以说,他对道教、佛教还都颇有好感,但开山造佛像这种大耗民财的事情,他却是打心底里反感。

    不过转念一想,毕竟对这位高僧“梦授菩萨戒”的经历感到好奇,故此,上个月见了一次。

    只从举止仪表来看,道智给莘迩留下了一个不错的印象。

    当今之世,佛教方昌,不仅尚无后世种种严格的清规戒律,并且佛教内部的派别也还远没有后来的那么多,大体言之,现在的佛教修行流派便是禅法与义学两种。

    佛陀立教,把戒、定、慧立为基本三学。此三学,即佛家之“三藏”。戒者戒律,定者禅法,慧者义学。禅也叫禅那,译为静虑,主要修定;义学,顾名思义,主要是研究佛经的义理。

    有所谓“南重义学,北重实行”,“北土佛徒,特重禅定”。陇州的整体文化水平相对较低,故这一地区的大多数民众,尤其是游牧民族的民众,对於繁杂深奥的佛学义理的理解与接受能力有限,因此他们大多选择了重在实践的佛教禅法。

    由是之故,河陇多出禅僧。

    道智就是禅僧。

    修禅的和尚,凡是名僧,多有“神通”,尤其西域来的番僧,差不多有点名头的,个个都有一手“神通”绝技,比如与道智齐名的陇地和尚竺僧高,不仅自己身具“神通”,并且门下弟子号称“贤者十二”,亦个个都能“舒手出香,掌中流水”;又如那位现在魏国贺浑邪那里极是得宠的西域大和尚,更是以“神通莫测”著称。

    莘迩听说过这类事情,不过他并不相信会有什么“神通”之类。西域本多幻术,那个自以为天命加身、最终一刀成两段的郭奣,就耍得一手好玩意,以此推料,想来那些番僧、以及本地禅僧的“神通”应也是这样的东西。

    道智哪里知道莘迩会如此“慧眼如炬,勘破虚妄”?与莘迩见面之后,谈未几句,他就急忙忙地摊开手掌,给莘迩表演“以指出水”的绝活。

    莘迩不失礼貌地给他称了一声赞。

    道智以为莘迩被他的“神通”镇住,接着就信心满满地提起了开山造佛像的事情。

    莘迩等他说完,慢吞吞地问道:“我闻佛经有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请教大和尚,此句何意?”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八个字出自《心经》,《心经》又出自《大般若经》,而《大般若经》现尚无人翻译,也就是说,此八字现下尚未出现於中土佛教的典籍中。

    不过,道智这和尚确是读过不少的佛经,其它的佛经中有相似的语句,他只当是莘迩记错了,心中十分欢喜,想道:“府君问我佛理,看来他对我佛并不排斥。色、空之论,玄学亦常谈之,本就是玄与我佛相通的地方,也难怪府君会对此感兴趣。贫道正可借此以高妙的佛理点化於他。”念头及此,当然不会傻乎乎地去给莘迩纠正,侃侃而谈,讲了一番色、空的关系。

    莘迩等他说完,依旧慢吞吞地说道:“原来是这个意思。既然如此,那造佛像岂不就是不造,不造岂不就是造?我闻之,‘佛祖心头坐,酒肉穿肠过’;我又闻之,‘佛祖是坨臭狗屎’。大和尚,佛的形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悟到了没有?”

    他摇头叹息,说道,“我看你怕是没有悟到。大和尚,你满门心思开山凿窟,殊不知,执着也是业障啊!”语重心长地说道,“以我的小小拙见,你目下需勤奋坐定,争取早日打破此障。”

    “酒肉穿肠过”、“臭狗屎”云云,是后世佛教高僧的悟道语,现今之佛教,连肉都尚还未戒,又哪里会有人讲出这种言语?

    莘迩的这番话入到道智耳中,不啻异端,可仔细寻思,似又觉得这两句话有理。

    道智一时茫然,结舌无语。

    他回去之后,细细琢磨莘迩的话,想到了辩驳的言论,於是再次求见,可却没能见着莘迩。三求、四求,连带今日,已是他第五次求见了,如前几次一样,又是无功而返。

    道智并不灰心,只将此当做是佛祖对他的考验,挫折越大,他越是百折不挠。

    一心昌兴佛教的道智且先不提,莘迩接到了令狐奉的回文。

    展开观看,见写道:“孤上次已对你讲,该你管的事,你自用心去管,不必事事上奏。以后不要再拿这些上报与孤了。西海求兵,你问问麴球,若他的胡兵编成,可一道遣去增援。”

    令狐奉和莘迩想到一处去了,也想到可以拿此,做个练兵的机会。

    放下令狐奉的回文,莘迩从案上的文牍中,拣出麴球的回信。

    麴球在信中说,胡兵已经编好,除了新编成的两曲胡骑,还没收到都督府拨来的军服、兵械,其它的,随时可以调派北上。麴球并在信中,请求亲自带兵出战。

    麴球的这个抚夷护军,政事上,莘迩无权督管,军事上,因其辖区处於三郡之内,则亦属莘迩督领,所以,他若求战,就必须得有莘迩的许可。

    莘迩心道:“我手底下的好战分子还挺多。”

    请战的不止麴球,这两天,先是魏述、魏咸父子求战,后有且渠元光请求从军。

    魏述父子,肯定不能派的。

    他俩求战的心情,莘迩理解。

    他们父子二人自投到莘迩门下后,莘迩遇之甚厚,一个用为门下督,一个用为散将,虽称不上上马金、下马银,也是日常赏赐不断,他两人难免会急於立功,以报莘迩的恩德。

    唯是此父子俩,武勇固有,他俩的部曲却都是刚从魏坞的堡丁转编成军的,多为步卒,且还没有学熟战阵,不能冒失派用。

    元光求战的请求,是莘迩没有想到的。

    莘迩问了下拔若能,拔若能不知此事,可见这是元光自己的主意。

    元光自称熟悉柔然内情,可以参谋军事。莘迩问他了几个问题,元光对答如流,的确是较为了解柔然的。他既有此长,莘迩也就允了他的所请。

    原本定下的第一轮援兵是兰宝掌部,现有令狐奉的旨意,莘迩就加上了麴球军中的一部。

    两天后,麴球引千骑来至乐涫。

    当晚,莘迩宴请麴球,此回北上的兰宝掌、乞大力、秃连樊、元光等胡人军吏悉在席中。

    张龟得了板参军的授官,也在席上列坐。他亦是此次出兵部队中的军官一员。

    兰宝掌的军官考核虽说合格了,他此前到底是没有过单独带兵打仗的经验,莘迩担忧他可能会能力不足,是以经过反复的斟酌,选择了张龟,给兰宝掌做个军机参谋。这也是为何莘迩会在给令狐奉的上书中,请求得到令狐奉“破格除授”的允许,任个板参军给张龟的缘故。

    因为第二天就要出兵,晚上宴席,大家没有饮酒。

    是夜,莘迩没回后宅,与麴球在客舍畅谈半宿,抵足而眠。

    天未亮,便送麴球去到城外军中。

    直到目送部队远去了,莘迩才回郡府。

    莘迩觉得他手下的好战分子多,事实上,这次北援西海,他也是想去的。

    正如他教兰宝掌的话,纸上得来终觉浅,这些时日,《孙子》、《司马法》两本兵书,他早已读得滚瓜烂熟,朝廷编的《军令》,他也已经倒背如流。可这些都仅是纸面上的东西。纸上谈兵,下场可见赵括。究莘迩本心,他是很想在实战中学习、锻炼的。奈何他身为“督三郡军事”,讲一声位高权重也不为过,不好轻动,是以,虽有此心,无法实行。

    麴球引兵北上,四天后,一道军报又从西海传到建康。

    莘迩有了得遂心愿的机会。

第四十九章 宁远突围出 西镇争可汗

    北宫越家世代为将,其本人与麴球类似,从小生长军中,娴熟战法,勇猛过人。

    他最早的时候,是在陇州的东南部,与和他同族的冉兴、蒲秦作战,后因战功,升迁为六品的护军,被调到敦煌,保护西域商道,始与柔然交手。

    数年前,又因为击退了柔然对敦煌的进犯,再次得以升迁,受任五品的宁远将军,改镇西海。

    历数他往日与冉兴、蒲秦和柔然的战斗,几无败绩,实为定西国的一员赫赫虎将。

    大约也正是因为了这份战绩,五天前,北宫越中了柔然的埋伏。

    当时,有一支柔然的部队,约三四百骑,骚扰居延泽的东岸。

    东岸的胡牧向西海县求援。

    西海郡守杜亚建议北宫越,不如等建康郡的援兵到后,再作计议。

    北宫越不以为然,对杜亚说道:“如是柔然精锐,故当从容与战,些许杂种奴骑,何须等建康援兵?府君且守城,我自往破之。府君可候我捷报,三天必到。”

    “杂种奴骑”,是指那数百柔然骑兵。

    鲜卑人南下中原建国后,柔然趁机崛起,这些年来,东并西吞,征服了漠北的不少胡族部落。侵扰西海东岸的那数百胡骑,就是出自柔然的附属部落之一。

    此部落名叫敕勒,族源的历史很悠久,可追溯到夏商之时的鬼方,后又叫狄历,战国秦时,叫做丁零;现今除敕勒之名,又被鲜卑人呼作高车。

    柔然的社会发展已经很落后,被他们征服的部落,其科技、军事等各方面的水平可想而知。

    北宫越身经百战,麾下的三千步骑都是跟随他已久的唐、胡敢战士,区区数百的敕勒杂胡奴骑,怎会入他的眼?甚至兵马他都没有多带,只引了二百精骑,便出营往战。

    未曾想知,此数百敕勒骑兵,乃是柔然的诱饵。

    见北宫越兵至,敕勒骑兵边战边退,把北宫越引入到了西海东边的沙漠中。柔然在这里布下了两千来骑的埋伏。北宫越因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好在他端得骁猛,部下的二百骑兵亦皆精锐,浴血奋斗,苦战半日,竟是杀出了重围,并且阵上擒获了柔然部队的“大人”一个。

    不过,他的部曲也损失惨重。

    回到城中时,二百精骑仅剩下了八十余骑。

    连夜讯问俘虏到的那个柔然大人,得到了一个令人吃惊的消息。

    北宫越先前判断这回柔然南侵的规模也许会不小,他的判断还是保守了,何止不小!

    柔然近年的势力急剧扩展,基本霸占了漠北,为便於统治,其将境内分为东西两部,各以郁久闾氏的王族出镇,邻陇北的是其西部。

    之前掳掠西海等边地的多是西部柔然的个别或多个部落。

    那个被俘的柔然大人招供,这次与往前不同,而与上次他们大举侵略敦煌相同,乃是西部柔然的镇帅亲自组织的,截止现下,已经征调了两万余骑,不日就将尽数南下。

    此回设伏北宫越,便是他们南下的前奏,却是因顾忌北宫越的威名,是以,西部柔然的镇帅采用了其谋主的计策,指望可以通过施计,先把北宫越干掉。

    麴球、兰宝掌、张龟等率领的援兵,於北宫越拷问出情报后的次日抵至了西海县内,闻讯之后,经过商议,众人皆以为,如果柔然此次真的将有两万余骑南侵的话,只靠目前县内的兵马,肯定是不够守御的。

    故此,他们急报建康。

    送到建康的军报内容,分为两个部分。

    前半部分,说了北宫越中伏兵败、柔然将大举南侵的事情。

    后半部分,是张龟、麴球等人的分析。

    莘迩认真观看。

    张龟等人在军报中写到:柔然境内去年并没有遭遇天灾,他们的牲畜没有什么意外的损失,日子完全过得下去,因而,料他们必不会无缘无故地大举南侵。

    结合他们这次与上回侵攻敦煌的组织手法一样,都是由西部柔然的镇帅亲自出头,由此判断,柔然人的此次南侵,其目的应该还是为了西域。

    估计西部柔然的镇帅是想趁定西“内乱”,令狐奉篡位不久、根基尚不稳固的机会,再作一次打断陇州与西域联系的企图,以将西域纳入控制,攫取财富。

    而这次他们为何不先打敦煌?想应是吸取了上次被西海袭扰后路、导致失败的教训,於是改变策略,先打西海,再打敦煌。

    张龟等人的判断很正确。

    西部柔然的镇帅正是这个想法。

    张龟等人不知的是,西部柔然的镇帅之所以一再谋图西域,是为了争夺可汗之位。

    “可汗”,意为“天”,是东胡各族普遍存在的称号,用以称呼部落的君长。与同属东胡的鲜卑人不同,鲜卑人称霸漠北后,使用了异族匈奴人对最高统治者的称呼,即“单於”,而柔然则用了东胡本族的习惯用语,将“可汗”作为了他们最高统治者的名号。

    柔然建国尚短,各方面都处於极其落后的状态,名为国,连官职都没几个,也没有文字,乃至连“刻木为记”他们都还不会,酋大记部民人数、将领记部曲兵数的方法,是用羊屎来记,一粒羊屎代表若干人、兵,十粒羊屎又是多少人、兵,如此之类。

    对於这样的“国家”而言,战争等同於一种“劳动方式”,是他们获取财富的一个重要渠道,同时,也是他们的“酋率”、“大人”、“镇帅”、“可汗”凝聚部落人心的重要手段。

    现今的柔然可汗是上一任可汗的从子,与令狐奉一样,亦是篡逆得位,即位以来,胡作非为,做了很多不像话的事。

    柔然有位“大人”,为柔然攻破漠北诸部立下了极大的功劳,这个篡位的可汗非但不礼重与之,反竟与他的一个从父奸淫其少妻,后来还杀了这位“大人”。

    诸如此般的事情,林林总总,着实不少,搞得国中人人怨望。

    西部柔然的镇帅看到了机会,因起争位之意。

    要想争位,首先需得到手下部落的拥戴;而要想得到手下部落的拥戴,最好的办法莫过於控制西域,从以给到手下各部充足的利益。

    由是,数年前,西部柔然的镇帅大举侵犯敦煌,未能成功,今年卷土重来。

    西部柔然镇帅的盘算,张龟等人不知,莘迩也不知。

    但这些无关紧要,只要推断出柔然此次的目的仍是西域,就足矣了。

    刚又被令狐奉教训一顿,不要事事上报,可根据判断,此次柔然的南侵将会是数年未见的,牵涉到西域商道的安全,干系重大,绝非小事,却是仍需要报的了。

    莘迩立刻写就上书,遣人加急送去王都。

    军报送走的当天,莘迩召集羊馥、严袭等将校军官,告诉了他们此事,对他们说道:“我料主上的回令很快就会到郡,我已请缨,亲援西海,你们做好随时开拔的准备。”

    麴球北上时,没有带张景威。

    莘迩给张景威去了一道命令,叫他也做好率部跟从驰援的预备。

    军情如火,令狐奉的回令果然很快,与上回迟迟数日截然不似。

    两天后的晚上,莘迩就接到了旨意。

    令狐奉对此事很重视,命莘迩“督领建康、酒泉两郡兵及抚夷护军胡骑,即援西海”,并说“视虏情如何,兵力如不支,孤会再给你增援,务保西海不失,不可使西域商道受阻”。

    陇州适宜农耕的土地不多,民口也少,西域商道的财税,是定西国一笔相当要紧的收入,商道若是断绝,朝廷的财政会将蒙受到不小的损失。

    莘迩遂又去檄一道给氾丹。

    用了两天的时间调兵,等张景威带部赶到,莘迩托付郡事与宋翩,引本部、傅乔郡兵、张部胡骑,便赴西海;途经酒泉,氾丹亲自带兵,加入队伍。总计步骑六千。这日抵达西海。

第五十章 氾丹请驻外 巩高击西计

    一大早,杜亚、麴球、北宫越等人就出城,渡河到东岸,等候莘迩引部到来。

    弱水由东向西,经建康、酒泉,折往北流,穿过大漠,在居延泽南约百十里的地方,一分为二,形成一个“丫”字状,由一条河变成了两条河。

    两条河,一往西北、一往东南,最终都汇入居延泽中。

    西海县的位置便处在这两条分流的河间,较为靠近东河。

    南为弱水分流处,东西临河,南是居延泽,四面环水,此县可称得上一句“易守难攻”。

    也正是因为有如此优良的地理环境,西海郡才能以一县之地,万余之民,三千兵马,一直牢牢地钉在此处,充当抵御漠北游牧民族南掠的桥头堡。

    快到中午,初秋和淡的阳光下,先是远见尘土飞扬,继而,望到红、黑、黄、蓝等各色的军旗,不多时,迤逦而来的数千步、骑军士,以及运输辎重的民夫队伍,跃入等候诸人的眼帘。

    杜亚说道:“督君和氾府君到了。将军、护军,咱们迎上去吧?”

    北宫越早年在陇地东南从军,陇东南向来是麴家镇守的,北宫越算是麴硕的旧将。他很尊重麴球,待杜亚驭牛车当先,率郡吏领头往迎之后,虽是他的官职比麴球高,仍是请麴球先行。

    麴球并不以出身自傲,把住他的胳臂,笑道:“将军与我客气甚么?走,咱俩一起。”

    两人策马,带着兰宝掌、乞大力、秃连樊、张龟、元光和麴球帐下的长史宋盖、校尉邴播、骑将屈男虎与屈男见日父子,并北宫越军中的中高级君吏等跟从杜亚车后,迎上前去。

    莘迩得哨骑报告,知了杜亚等人相迎,一点也不拿大,亦不带太多随骑,主动驰出中军,来与众人相见。

    与杜亚寒暄罢了,莘迩一眼瞧到北宫越,见他吊着左臂,问道:“将军受伤了么?”

    北宫越的左臂上缠着绷带,吊在脖上。

    他答道:“抓那个北虏‘大人’时,末将不慎,扭到了肩膀。一点小伤,无足挂齿。”

    北宫越今年三十四岁,长七尺余,体格健壮,虽是戎人,没有辫发,如唐人也似,扎了个发髻,裹黑帻巾,回答莘迩问话的时候,他声音响亮,唐话说得流利地道,且说的不是陇地方言,而是官话。

    莘迩了然,知那个柔然大人必是被北宫越於马上所擒的了,大约苦战之余,北宫越肌肉疲惫,因此侧转之间,扭到了肩部的肌肉。知他没有大碍,也就放下了心。那柔然大人说柔然此次有两万余骑来侵,将会是一场恶战,北宫越是三郡中头一名的猛将,来日战中不可或缺。

    杜亚和莘迩见过礼,与氾丹叙话。

    氾丹看到莘迩就生气,不愿与他共处,没在中军,是从后边赶过来的。

    氾丹不乐意与莘迩多话,莘迩找他说话。

    与北宫越、麴球等见过后,莘迩笑对氾丹说道:“氾府君,你还没与麴护军见过吧?来,来,你请过来,我给你介绍一下。”

    氾丹没好气地说道:“不劳督君介绍,我与麴护军早就相识了。”

    氾、麴齐名,同为一等阀族,族中的子弟大多互相认识。

    氾丹不但与麴球认识,与麴球的长史宋盖也相熟。三人见过。麴球笑道:“上次与府君相见,还是在王都。许久没有再聆听过府君精微的玄谈,球,颇自觉日渐粗鄙。”

    氾丹瞥了眼莘迩,说道:“莘督君近月声誉远振,我在酒泉都常闻督君的大名。较以督君,我自愧不如。女生,你与督君近在咫尺,可以多请教请教督君。”

    “女生”,是麴球的小字。

    民间迷信,以为小孩阴气重,容易被鬼上身,导致危险,便有给男孩子取女名之举,意在故布玄机,迷惑鬼怪,使其找不到迷惑的对象。麴球的两个兄长都早夭,他的父母希望他能够平安长大,故给他起了这么个小名。

    莘迩笑吟吟地说道:“人有尺短,亦有寸长,谈玄论道,我固不及氾府君。”

    杜亚闻得此言,呆了一呆,心道:“‘尺短’、’‘寸长’?督君这话是夸老氾,还是损老氾呢?是在说老氾的玄谈功夫,只是‘寸长’而已么?”

    上回莘迩来西海巡视军事的时候,杜亚就觉得莘迩与他初次见时有所不同。

    初次见时,莘迩给他的印象,没有棱角,也无风流之态,默默然的,很普通的一个人。

    上次相见,通过莘迩对某些城防措施的意见,他感到了莘迩的果断,看到了缜密;这回见面,只从莘迩与麴球、氾丹等交谈时言行自若的外表观感来说,又比上次更进一步。

    杜亚不觉想道:“与督君三次见面,督君三次不同。庄子云骐骥‘—日而驰千里’。一日千里者,督君是欤?”略收起了初见莘迩时的那份轻视。

    注意到氾丹与莘迩的不和,他又不禁带着忧心地想道,“督君召我与老氾去建康相会日,老氾不给督君脸面,累督君与我白白等他半天;督君攻打卢水胡时,我听说给以回报,亦落了老氾的面子。柔然此番南侵势大,而若是我军将帅不和?唉,堪忧啊。”

    杜亚请莘迩、氾丹等人过河入县。

    莘迩大方地对氾丹笑道:“渡船不多,河桥不宽,无法一次尽渡。氾府君,一路上,你都在后边照顾辎重,你部多多辛苦了,请你的部曲先过河吧。”

    氾丹大怒,心道:“老子在后头是懒得见你这张脸!我怎么就成‘照顾辎重’了?你这田舍奴,把我当民夫贱人么?”想起功曹田寔在路上给他提的建议,想道,“待在城里守卫,难以立下殊功。若欲建功,还是得靠野战。”当下忍住怒气,说道,“督君且莫急着入城。”

    “哦?”

    “下官请问督君,此次御虏,不知督君打算用何战法?”

    莘迩上下打量氾丹,心道:“又来问我?”

    却是收胡时,便是氾丹先问的莘迩何策。莘迩如实道出了己策后,氾丹当面称好,背后则压根不按其策实行,反是用了与黄荣之议相同的收胡办法。

    莘迩不答反问,说道:“氾府君既发此问,想应是已有良策了?敢闻其详。”

    “守城先守野。下官愚见,兵分两部,一部驻城中,一部驻河外,犄角呼应,如此,进可攻,退可守,当是上策。”

    氾丹这次与莘迩倒是不谋而合。

    莘迩点了点头,说道:“府君所言甚是。”

    氾丹说道:“督君身为主将,宜镇城中;下官敢请,引本部屯驻河外。”

    莘迩沉吟了会儿,说道:“我本来是想令兰宝掌部屯驻河外的,府君既然自请,那就由府君担此重任吧。”交代氾丹,“府君屯外,切记,不可浪战。咱们首要保住的,是西海县。”

    氾丹说道:“不须督君叮嘱,下官心中有数。”

    定下了由氾丹屯外,这河氾部当然是不必再渡了。

    氾丹与杜亚、麴球等作别,即返部中,引兵寻地驻扎去了。

    莘迩等人率部渡河不提。

    西海县向北,越过居延泽,数百里外,西部柔然镇帅的住帐中,此时有三人正在说话。

    三人都是胡人的发型、打扮,说的东胡语言,但其中一人,声调生硬,发音往往不准,且虽是髡头皮衣,比起另外两人的粗野仪态,此人白净面皮,文气外露。

    这人名叫巩高,不是胡人,是个唐人。

    他原是蒲秦境内的朔方郡人,在蒲秦朝中为官,犯了法,因亡命柔然,投入到了柔然的西部镇帅帐下。设饵埋伏北宫越的计策,便是他提出的,现为西部柔然镇帅的第一谋主。

    西部柔然镇帅名叫匹檀,四十多岁,肤色黄黑,胡须浓密。

    另外一人在汇报事情。

    匹檀凝神听完,哈哈大笑,说道:“这么说,唐儿中计了!”顾对巩高笑道,“先生谋略,当真如神!我得先生,如虎添翼。此回打下敦煌,占住西域商道,先生头功!”

    巩高谦虚地说道:“计谋再好,也得遇到明主才能得用。高亡命罪人,幸得大王庇佑,才没成为野地的枯骨,哪里敢居此功劳?”

    “温石兰,西海那边就交给你了。唐儿三郡兵马,全都汇聚西海县,敦煌孤悬在外。只要你能将西海的唐儿牵制住半个月,我就可拿下敦煌!”

    西海县易守难攻,匹檀此次,根本就没想着强攻西海。

    北宫越拷问出的,其实是个假消息。

    这又是巩高之计。

    西海县四面环水,固然难打,可敌人一旦在河对岸布下兵马,县内的部队也不好出去,此其一。其二,敦煌位处陇州的最西端,其东边是个侨郡,叫唐昌郡,唐昌郡再东边即是酒泉、建康,也就是说,敦煌、唐昌如遇到外侵,能够最快赶到支援的只有酒泉、建康,亦即莘迩督下的兵马。

    基於这两点缘故,巩高遂给匹檀筹出了一个“声东击西”之计。

    告诉召集而来的各胡部兵马,说此回要打的是西海,等风声放出,唐人上当,酒泉、建康的兵马聚集西海之后,以别部困住此三郡兵马,随之,匹檀则亲带主力趁机突袭敦煌。

第五十一章 欲破酒泉先 功求袭斛律

    “温石兰”是东胡语,译成唐话,“石”的意思。

    这个名叫“温石兰”的胡人,是柔然西部镇帅匹檀帐下的头等虎将,出自高车人的斛律部。

    高车人共有六种,或称为六部,斛律部是其中最为强大的一个。

    因为被柔然征服的时间较晚,斛律部没有像那些较早被柔然征服、部落架构不复存在、已融入成柔然本部的各个胡人部落一样,尚保持着他们自身的部落统治体系。

    温石兰家世为斛律部的酋大,他部下的兵马,皆是斛律部的战士。

    斛律部向以勇武出名。

    温石兰此人,学的是匈奴战法,望尘可知敌兵数目,嗅地能度敌人远近,勇健过人,奋戈陷阵,有异於众,在柔然境内、陇州边地有着极大的威名。这两个地方的妇人哄孩子时,甚至会以“温石兰来”的话吓唬孩子,使止哭啼。柔然的少女传唱歌谣:“求良夫,当如温石兰”。

    温石兰年近四旬,妻妾成群,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令狐奉,生龙活虎,天天斗志昂扬,人力毕竟有时尽,女色大约是不会再纳了,但从歌谣和止小儿啼哭两件事,足可看出他的猛鸷善战。

    因是,匹檀能够放心地把牵制三郡兵马之重任交付与他。

    温石兰得令当天,便引本部兵两千骑离开帅帐驻地,南下西海县。

    秋七月二十,温石兰部抵至居延泽东。

    没有惊扰居延泽沿岸的胡牧,找了个隐秘的地方诸营,然后,温石兰遣斥候打探敌情。

    五队斥候,相继归来。

    汇总情报,对西海县内外的军事部署,温石兰有了大致的了解。

    他召集部曲中的幢(g)帅、军将,商议策略。

    “幢帅”、“军将”,都是柔然部队的军官称呼。

    柔然的军制,远承匈奴人,近学他们之前的宗主,鲜卑人之魏国。“幢帅”的名称,就是源自鲜卑魏国。不过与魏国也有不同。魏国的幢将统兵可多可少,柔然的幢帅,统兵之数额固定,通常百人。十幢为一军。也就是说,幢帅相当於匈奴人的百夫长,军将等同千夫长。

    ——“幢”是仪仗的意思,或指用作仪仗的旗帜。鲜卑魏国是头一个,也是目前所有的唐、夷国家中,唯一一个用此字作部队编制称呼的。

    温石兰部总计二千骑,二十个幢帅,两个军将,以及军将的副将,很快聚集过来。

    温石兰布置了亲兵在外围把守,禁止人员靠近。

    二十余军官与他席地而坐,围成一圈。

    温石兰拔掉身前的牧草,整理出了块空地,捡石在手,在地上简略地画了三道线和三个大小不一的圈。丢掉石头,他指着三条线说道:“这是弱水与其两个分流。”又指三线北边的大圆圈,“这是居延泽。”又指两个小圆圈,“这是西海县。……这个,是氾丹部的酒泉兵。”

    众胡人军官看去,见两个小圆圈,一个在弱水的两个分流间,一个在东边分流外的靠南地区。

    “唐人把部队分作两部,主力在西海县,酒泉兵在东河外。情况就是这样。你们说说,这场仗咱们该怎么打?”

    一个军将问道:“酒泉兵有多少人马?”

    “至多千余。”

    另一个军将说道:“据报称,此回援助西海的唐兵不下六千步骑。我军只有两千骑。两千对六千,且唐儿甲械精良。大人,压力很大。我觉得,要想把镇帅的命令顺利完成,最好的办法,应是布置疑兵。”

    “布置疑兵?”

    “是。咱们可以对外声称,有精锐万骑,以此恐吓唐儿,让他们不敢出城、渡河。”

    温石兰盘腿而坐,环顾众人,问道:“你们说呢?”

    二十余军官议论纷纷,讨论了好一会儿,意见接近一致,都赞同“布置疑兵”的建议。

    温石兰撇了撇嘴,带着轻蔑的语气,嘲讽说道:“平日喝酒吃肉时,你们个个吹嘘,说自己是勇士。我看,你们不是勇士,莫说与草原上的狼相比,你们连唐儿养的鸡子都不如!”

    胡人的军官们虽不知温石兰何故忽出此言,但受辱之下,不免皆涨红了脸。

    建议布置疑兵的军将大声说道:“大人,你在羞辱我等么?”

    “我就是在羞辱你们。”

    那军将猛地站起,拍着胸脯说道:“上回打敦煌,北宫越的侄子北宫衡是谁杀掉的?不是我么?他在咱们军前耀武扬威,是我,只带了两骑出阵,将他射落马下!大人,你为什么说我连鸡子都不如?有像我这样勇猛的鸡子么?”

    “射死一个北宫衡就了不起了么?看看你刚才出的什么主意?‘布置疑兵’?”温石兰不屑地说道,“说的好听。我看啊,实则是你害怕唐人的兵马比咱们多,畏敌如虎!不敢打仗!”

    那军将深觉受耻,撑大眼睛,说道:“我怎么不敢打仗?大人!你说吧,你要怎么打这场仗?只要大人令下,我头一个上!”

    温石兰转色作喜,笑道:“这才是咱们敕勒勇士应该有的模样!”问余下的众多胡人军官,“你们呢?”

    众人奋勇争战,俱道:“请大人下令,我求做先锋!”

    温石兰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对诸人说道:“你们适才说的也不错,咱们兵少,确是不好牵制西海县里的三郡唐兵。你们说应宜布置疑兵也没有错,但你们知道你们错在哪里么?”

    “请大人指示。”

    “你们错就错在,一上来就提出布置疑兵。这却是不行的!你们想过没有,‘疑兵’,是假的,假的就有露馅的时候!唐人又不是傻子,咱们说咱们有万余精骑,他们就傻乎乎地会相信么?他们必然会遣派哨骑,打探我军实情。所以,疑兵不能立刻就布。”

    那深觉受耻的军将问道:“那该怎么办?”

    “咱们须得先打上一场胜仗,把唐人的胆子吓破!然后再布疑兵!只有这样,此策才能有用!”

    “大人的意思是?”

    温石兰伸出中指,狠狠地插到了代表氾丹部的那个小圆圈上,虎视众人,说道:“酒泉兵只有千余,骑兵不过数百,咱们先把他们打掉,既起到了震慑的作用,同时,又可以此断掉西海县在河外的犄角之倚,能够彻底地将三郡唐兵困在弱水的两条分流之中。”

    还是有胡人的军官害怕唐人的甲骑兵械,担心打不过,请求温石兰,说道:“大人的计议高明,还请大人先作卜筮,以占胜败。”

    唐人卜筮的时候,取五十根蓍草,象征“大衍之数”,表示天地万物,“大衍之数,遁去其一”,取出一根不用,用以表示天地未生前的太极,即用的是四十九根蓍草,而温石兰善五十根蓍草占卜,每测吉凶,常能中之。其卜算之名,与他的勇猛一样,并著称柔然国中。

    温石兰却不肯卜筮,他说道:“卜筮是为了决疑,今既无疑,何须卜筮!”

    看出了胡人军官中有心存疑虑者,温石兰起身抽刀,插入地上,环顾列坐,问道:“国中的军法你们记得么?”

    众诸胡人军官跟着他也都站起,答道:“记得。”

    “率先攻破敌阵的,怎么奖赏?”

    众人齐声答道:“赐给俘获!”

    “退懦不敢战的,怎么惩处?”

    众人凛然答道:“用石砸头,打死!”

    “今日休息一天,明晨起兵,进攻酒泉兵营!”

    氾丹的兵营离西海县约二十里地,扎营的地方是块小绿洲。洲西北十余里是弱水的东河分流,北、南、东三面都是沙漠。

    氾丹这回能忍着与莘迩的旧怨,亲自领兵与莘迩支援西海,是为了获取战功,以望可以因功从地方回到朝中为官。既存此念,他自是积极求战。

    故此,连日来,他多遣哨骑,北去打探柔然军情。

    氾丹所遣之哨骑,多是从居延泽的胡部中招募来的,熟悉地形,知道易於藏兵的地点。

    温石兰自以为驻营之地隐秘,而实已被氾丹的哨探发觉了其部的行踪,只是因为没法近处窥探,哨探暂时没能摸清他们部队的人数,登高远望,大略估计,可能有两三千骑。

    闻报说有数千胡骑悄悄地到了居延泽东部,主簿苏清说道:“这股虏骑,料应是柔然主力的前部。明公,当即刻禀报县内,好使督君及早应对。”

    功曹田寔反对苏清的意见,说道:“区区北虏前部,哪里值得禀报县内?”抓住了什么良机似的,急躁地对氾丹说道,“明公,虏骑初至,尚不知行踪已经暴露,明公如於此时奔袭击之,定可一击而破!下官愚见,与其当下上报县内,不若等明公将其击溃后,再传捷讯!”

    苏清惊道:“我部兵马才千余,骑兵数百,何足以击破此数千虏骑?”

    田寔胸有成竹,说道:“虏骑虽众,而我部有三利,破之不难。”

    苏清问道:“什么三利?”

    “虏骑在明处,我部在暗处,此一利;虏骑兵械粗疏,我部甲械精良,此二利;明公帐下的阿史那有万夫不当之勇,便是柔然悍虏温石兰,怕亦非阿史那之敌!此三利。三利在我,明公以奇兵突击之,杀它一个措手不及,取胜必矣!”

    氾丹大喜,说道:“功曹之言,正合我意!”

第五十二章 无双麴鸣宗 止啼温石兰

    氾丹求立战功,不愿给莘迩呈报“北虏前部到来”的敌情,但不用他呈报,莘迩已知此事。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此为兵家的基本常识。

    莘迩也遣派的有斥候在外。

    便在氾丹获讯的前后,莘迩的斥候,亦将温石兰的情况上禀给了莘迩。

    莘迩召杜亚、北宫越、麴球、傅乔、羊馥、张龟等商议。

    诸人与氾丹主簿苏清的判断相同,也都认为这支胡骑应是柔然西部镇帅匹檀主力的先锋。

    张龟照例献出上下两策。

    莘迩问道:“上策为何?”

    张龟答道:“柔然小诈,前时埋伏北宫将军,而今匹檀的主力不明,这股柔然虏骑也许又会是他们的一个诱饵。虏多骑兵,不好渡河强攻,匹檀没准儿是想以此把我军引出西海县,然后与我野战。”

    莘迩点头说道:“不错,有这个可能性。”

    “所以,龟之浅见,上策当是以我不变,应敌万变,且先自守,待察知匹檀主力的位置之后再议战策。”

    “下策呢?”

    “趁其不备,择精锐急往袭之。如胜,则我军士气大振,敌势受挫;倘若不利,依靠东、西两河守御,西海县城仍能不失。此为下策。”

    莘迩心道:“令狐奉如在此时,会选何策?”

    回想令狐奉击败郭白驹、索重的那场泽边之战,他虽然胆大,但在军事的部署上很细腻。用后世的话形容,便是战略上大胆,战术上谨慎。想来他应不会选择下策,十有**会纳上策。

    莘迩也赞同张龟的上策,抚摸髭须,与杜亚、麴球等人说道:“‘凡战,智也。斗,勇也。阵,巧也’,此《司马法》之教。现在咱们还没有与柔然接斗,不到比勇之时。又,‘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此《孙子》之教。今之敌情,如张参军言,确实尚未明确,如冒失出战,胜负在两可间。我以为,宜用参军上策。君等以为何如?”

    杜亚、傅乔不解兵法,没有说话。

    麴球说道:“上策故佳。”

    莘迩问北宫越:“将军以为呢?”

    北宫越答道:“正该如此。”

    诸人的意见统一,於是决定先按兵不动,观察敌情,再作计议。

    莘迩沉吟片刻,说道:“氾府君屯兵河外,不知他有没有知此敌情。咱们得立即通知他,请他做好守备,以防敌骑袭其营寨。”

    与氾丹的不对付是一回事,同仇敌忾、一致对外,是另一回事。

    公私之间,莘迩分得很清。

    杜亚一直隐隐担心“将帅不和”,听了莘迩此话,把之前的那份担忧稍微放下了些,心道:“督君顾虑氾府君安危,可见一片公心。我早前的所忧,却似是多虑了。”

    杜亚的“所忧”一点都不多虑。

    遣去给氾丹送信的军吏,连夜出城,渡河去氾丹营;次日上午折回,急求见莘迩。

    莘迩正在城头巡查防御设施。

    这军吏赶到城上,见到莘迩,神色仓皇,语气急促,禀报说道:“督君,氾府君领兵出战了!”

    “什么?”

    “小人昨晚四更,到的氾府君营中。氾府君已经安寝,小人没能进见。今早,小人将虏骑的军情禀报氾府君。氾府君说:此虏情他已知,请督君候他捷报。”

    “候他捷报?”

    “是。氾府君倾营而出,往击虏骑去了!”

    莘迩大吃一惊,下意识地重复那军吏的最后一句话,说道:“往击虏骑去了?”

    “是啊。小人劝不住他,只好连忙回来,禀告督君!”

    莘迩转首望东。

    遥见远处的河流如带,河流以东,一抹灰黄的颜色,那是望之无垠的沙漠。北宫越前不久,便是中伏在这片漠上。他帐下阵亡士兵的血迹还没有干透,氾丹就又带兵闯入这片漠中。

    “速请杜府君、北宫将军来。”

    麴球、傅乔跟着莘迩一起在城上。

    麴球说道:“督君,请杜府君、北宫将军来,可是要遣兵援氾府君么?”

    莘迩回顾麴球,说道:“鸣宗,卿真知我意!”面带深深的忧色,说道,“那股虏骑若果是诱饵,氾府君此行危矣!必须即刻遣兵赶往接应。”

    “杜府君,文臣也;北宫将军的臂伤未愈。他两人都没法带兵往援。督君,由我去接应吧。”

    “你?”

    麴球笑道:“怎么,督君信不过我么?”

    莘迩与麴球已经很熟了,对他的能力也已比较了解,由他去接应氾丹,信是完全可以信得过的。莘迩唯一忧虑的是,假使那股虏骑若真的是诱饵,麴球万一接应不成,反而也陷入其间?势必会很危险。到这个世界以来,麴球的言行举止是最对莘迩心思的一个人,他不免迟疑。

    麴球猜出了莘迩的心思,笑道:“督君放心,球不会浪战,接应到氾府君,便就回城。彼纵诱饵,即使果有埋伏,我不与他打,逃,难道还逃不过么?”

    莘迩一笑,说道:“好!那就由卿去罢!”叮嘱说道,“切记,万不可轻率与战!莫因贪图小利,而中敌埋伏!”

    “督君请放宽了心!”

    “你部的胡骑刚编练成,战力或许不够,我拨严袭部的甲骑百人与你,你带着同去。”

    麴球颇是感动,说道:“多谢督君厚爱!”

    麴球从城上下来,入到营中,没选胡骑,尽点本部精骑五百,加上严袭部的一百铁甲骑,共计六百骑,余外,又有那一百铁甲骑的从骑二百,总计八百骑,出城渡河。

    渡过河,麴球对邴播、屈男虎父子等军官说道:“氾府君出营已多半日了。大漠辽阔,不好寻他踪迹。咱们径往虏骑的藏身处去,在那里定能碰上他。”

    军官们皆道:“是。”

    麴球当先驱驰,引骑向北,奔至近暮,到了温石兰部的藏身地。

    麴球立马上,眺望之。

    见那柔然骑兵的藏身处静悄悄的,半点也没有战斗的迹象。

    他心头起疑,派哨骑过去摸查。

    哨骑很快回来,禀报说道:“丘陵内空无一人。丘外的漠上,见有大队骑兵留下的痕迹。”

    邴播等军官面面相视,摸不着头脑。

    屈男虎说道:“怪了。这股虏骑跑哪儿去了?敢是知了咱们的兵到,故而逃窜了么?”

    麴球问那哨骑,说道:“你见的那大队骑兵留下的痕迹,是往哪个方向去的?”

    “向南。”

    麴球反应敏捷,立时搞明白了情况,抽了一口凉气,说道:“不好!”

    邴播等军官问道:“怎么了?”

    “这股虏骑怕是与氾府君想到一块儿去了!他们的踪迹向南而去,南边,可不就是氾府君的兵营么?”麴球马上传令,“循虏骑痕迹,立即折往南行!”

    八百骑马不停蹄,沿迹追寻,直到入夜,追到一片胡杨林的附近,隔着大老远,就看到了火光,听到了战马的嘶鸣和唐、胡不同语言的喊杀鏖战之声。

    此片胡杨林是当地较为有名的一处景象。这里原有一眼汪泉,因长出了这许多的胡杨,而下泉水干涸,这些胡杨大多已然枯死,但仍屹立不倒,盘虬怪状,参差错落。

    麴球等人行到近处,借助战场的火光,看的清楚。

    胡杨林外,全是髡头的胡骑,大概有一两千众。

    胡杨林内,有唐兵装束的,亦有髡头的,不用说,则必是氾丹的部曲了。

    因有林木的遮掩,暂时看不出氾丹的部曲尚存多少,但肯定是远不如胡骑的了,要不然,也不会退到此地林中,凭靠林木和用战死马匹堆成的垒,阻挡胡骑纵横,做负隅顽抗。

    邴播取槊说道:“事急矣!将军,快下令进击吧!”

    麴球镇定地说道:“不要急。”说着话,继续观察战况。

    胡杨林外的胡骑正是温石兰部,他们发现了麴球部的到来,短暂的停顿后,数百胡骑从围攻林外的战场上被分出来,迎上来斗。温石兰的胡骑多是轻骑,少有甲骑,这数百胡骑驰至一箭地外,散开队形,挽弓射矢。箭如雨下。麴球部的兵士略微后撤。

    邴播再次求战,这回加上了屈男虎父子。

    麴球依旧不下命令。

    邴播焦躁地第三次求战:“将军!再不出击,氾府君就守不住了!”

    夜色下,火光中,可见千余胡骑轮番冲锋,胡杨林内的氾丹部阵地,确以岌岌可危。

    麴球观察明了的战况,终於下达军令。

    “虏骑右翼攻势最猛,左翼薄弱。老邴,你引我部四百骑并铁甲骑,攻其左翼!”

    邴播应道:“诺!”

    “虏将旗在其右翼。我引百骑亲攻之!老屈、小屈,你俩从我,闻我鸣镝射处!”

    屈男虎父子应道:“是!”

    邴播领了命令,本来已经驱骑要去战斗了,闻得麴球此言,勒马顿下,失色说道:“将军,怎可你去攻虏右翼!还是我去!”

    麴球笑道:“你要与我争功么?”

    “这……!”

    “我军令已下,你还不从令?”

    邴播只得遵令,引兵绕过那数百迎上来的胡骑,攻柔然骑兵的左翼。

    麴球率百骑,首先直扑那数百胡骑。

    他所带的本部,多是麴硕给他的牡丹骑,虽是以少击多,士气振奋。

    麴球骑射无双,弦响必中,胡骑纷纷落马,从在他身后的百骑奋勇争斗,那数百胡骑不敢撄其锋,分散走开。眼见接战初始,就要先胜一场,却见数个胡骑军吏从那将旗处奔来,擒住两个退散的胡骑兵士,以铁槌杀之,鼓唇吹哨,把散开的胡骑们重新聚拢,复迎上接战。

    麴球笑对屈男虎父子说道:“贼虏不知死活,尚敢再来与斗。汝父子可为我骇破虏胆!”

    屈男虎、屈男见日应道:“请闻将军鸣镝!”

    麴球换箭矢,取鸣镝,察看复来战斗的数百胡骑,找到了一个督战的胡人军吏位置,挽弓而射,鸣镝呼啸劲去。屈男虎父子擐甲挺槊,引四五本族勇士,顺鸣镝方向,破开数十胡骑的阵型,呼吸功夫,已於其阵中将那军吏斩杀。

    麴球又射鸣镝。屈男虎等陷阵往斗,再杀一吏。

    如是再四,麴球冷静察敌,觅彼坚锐,鸣镝至处,屈男虎父子吹唇奋先,无不斩杀。

    那数百胡骑心胆惊骇,就算再是严厉的军法也无法约束了,到处散逃。

    麴球收鸣镝,持长槊,与屈男虎父子合拢,引骑追杀。

    胡杨林中,氾丹已知麴球的援兵到。

    山穷水尽之时,忽见援兵到来,氾丹残余的部曲军心一振。

    氾丹亦从绝望中,转生起了胜利的希望。

    天虽入夜,火光照的远近通明。

    氾丹登高望之,寻到了麴球,但见他一马当先,百骑紧从,马蹄奔腾,踏起黄沙卷扬,甲骑如矛,攻如风雨,胡骑迎者披靡;旋见胡骑右翼的将旗那里,百余胡骑精锐驰赴迎战,麴球夷然不畏,越战越勇,坐骑中箭,换马仍斗,突入其阵,杀射其马者而出。

    氾丹和麴球不知,这个射中麴球坐骑的胡将,正是温石兰帐下那个射死北宫越侄子北宫衡的军将。温石兰部下只有两个军将,这是高级军官,其一阵亡,士气大沮,那百余精骑亦退。

    想起今天中午,与温石兰半道碰上,温石兰亲自持矛冲阵、威风凛凛、本部无人可敌、阿史那被其重伤时的场景,氾丹在为麴球的勇猛感到热血沸腾之同时,不禁心生后怕。

    他悔不当初地想道:“未料到这部虏骑的军帅是名止儿啼的温石兰!若要早知是他,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用田寔之策,来袭其部。”

    胡骑的将旗下。

    温石兰左右军官急切地说道:“大人,唐将猛锐,冲我主阵,我左翼且将破,先撤军吧!”

    温石兰岿然不动,怒道:“来援的唐儿皆是骑兵,咱们如果现在撤退,被他尾击,势将全军覆灭!今次之战,有敌无我!敢言退者,我亲手杀之!”

    危急中,却有个想象力丰富的幢帅,蓦然浮起个念头,心道:“被大人亲手杀掉,倒也算合乎军法了。”温石兰的意思是“石”,柔然的军法规定,“退懦者以石击首杀之”,两个都是石。温石兰亲手杀退缩者,还真是挺合乎军法的意思。

    军官中有人说道:“如不撤退,大人,请分兵驰援左翼!”

    “氾丹在我左翼,林中唐兵的主力也都在我这里,不可分兵援左!”温石兰翻身上马,唤亲兵跟从,说道,“无非一个唐儿小子,不知死活!敢冲我阵。我亲擒之!”令诸军官,“加紧攻林中,务获氾丹!”亲自引兵迎斗麴球。

第五十三章 石焉与玉比 氾丹岂再败

    柔然的部队有两种,一种是本部组成的本部兵,一种是如斛律部这样的别部兵。

    温石兰的部曲也有类似之区分。

    其统带的二千骑中,有两百骑主要是由其“宗党”组成的。

    这两百骑皆是他的兄弟子侄、内外近亲,并有一些军中的敢战勇士,装备精良,人配甲槊、马有具装,平时充当亲卫,战时,遇到相持或处於下风的时刻,则作为攻坚的突击部队。

    现在,到了用这支部队的时候了。

    两百骑的两个幢帅,一个是温石兰的弟弟,一个是温石兰的从子。

    温石兰军令下达,两人领命,很快集结好了本部。

    温石兰披挂重甲,持槊当先,率领他们迎战麴球。

    柔然人没有文字,顶层的贵族或有识唐字、鲜卑文的,但下边的人,识字的没几个,包括温石兰在内,也是不怎么认字的,所以他们的军旗与唐人不同,上头无有文字的标识。

    初时,麴球与氾丹刚开始遇战的时候一样,不知他的对手是谁,战至当下,从擒获的胡骑口中乃得知,原来是西部柔然镇帅匹檀手下的头员虎将温石兰。

    温石兰威名赫赫,氾丹后悔贸然与他交手,麴球知了此讯,却大喜过望。

    麴球勒兵,略作休整,笑对屈男虎父子等军吏说道:“今晚这场仗,咱们赢定了!”

    屈男虎父子等军吏、兵士,鏖战多时,颇有伤亡,余下的也都感到疲惫了。

    这种情况下,忽知对面竟是温石兰,不少人顿时心中打鼓。

    听了麴球此话,屈男虎实话实说,发疑问道:“温石兰勇力兼人,而下他的精兵尚未动;我部力战半晌,兵卒小疲。将军缘何便料定此战我部必胜?”

    “温石兰,‘石’之意也;球,‘玉’之意也。哪有石头比得上玉的?”

    “球”的本意为玉的一种,特指玉磬。是以,麴球字“鸣宗”,有个“鸣”字。

    时人迷信,战前,温石兰的部将请他卜筮,就是迷信的一种表现;唐人的兵法里头,亦有阴阳五行之说,且此类东西还往往被视为“隐秘”,后世的李靖教侯君集兵法,便不授他此学。

    闻罢麴球的答语,屈男虎等人深以为然。

    却不知这是麴球在“欺负”他们没文化,唐人有个词,可是叫“玉石俱焚”的。不管怎么说,疲惫的兵士们重新振作起了精神,心中打鼓的,再次斗志激昂。

    简单的一句话,麴球调动起了部曲们的士气。

    温石兰引兵驰近,麴球率部迎战。

    方才麴球冲阵,以鸣镝为号,屈男虎父子循声斩获的情景,温石兰早看在眼中,已断定屈男虎父子是麴球帐下的战将。敌我两部未接,温石兰瞧见麴球重施故技,一支鸣镝,径射向自己的身右处。那里,是他的两个幢帅之一,他的从子所奔驰之处。

    温石兰急观麴球阵,果见屈男虎父子引数辫发胡骑,迅捷如雷,催马杀向。

    “唐儿欺我军无人么?”

    左右勇士请战。

    “我自往擒之!你们跟在我后边,离我远点,别把他两个小胡吓跑了!”

    温石兰单骑往斗。与屈男虎父子打了个照面。他佯装向后。屈男虎从他的衣甲认出,他定是胡骑的高级军官,贪图功劳,紧追不舍。温石兰用双腿夹住马腹,稳稳地控住住平衡,窥觑屈男虎逐近,扭身刺槊。屈男虎不妨他这一招,被刺中左胸。亏得屈男虎甲坚,挡住了槊锋,然而吃此大力,马向前冲,人往后倒,坠落马下,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黄沙。

    温石兰的这一手回马槊,那是苦练多年的。氾丹帐下的阿史那,今天中午时候,便也是被他这一招重伤的。见绝技奏效,温石兰丢下断裂的槊杆,兜马还转,抽刀欲来取屈男虎首级。

    温石兰的部从们,亦一叠声地打马过来。

    麴球接连射矢,领骑来救。

    屈男虎的儿子屈男见日离屈男虎最近,冒着胡骑的箭雨,关键时刻及时赶到,侧腰伸手,抓住了屈男虎的臂甲。敌人近在咫尺。屈男见日甚至都可以看到温石兰的胡须了,不敢降低马速,没法把屈男虎拉拽上马,没奈何,只好便就这样拖着他转回逃走。

    从他父子出战的那数个胡骑杀到接应,总算是将屈男虎救下。

    温石兰追不上,哈哈大笑,高声说道:“我温石兰也,唐儿,听过乃公的名字么?可敢来斗?”

    麴球岂会惧他?正因屈男虎负伤,这时才需要更加猛烈的进攻,以振奋兵士。麴球抄槊,引骑来战,温石兰待要迎击,闻得胡杨林的右边爆出一阵喊声,转头看去,却是邴播攻破了他的右翼。右翼已破,而正面的麴球铁甲挺槊,来势汹汹。

    温石兰心知不可再战了,只好无奈收拾部曲,接住了右翼溃逃的士卒,向北撤退。果然如他所料,麴球率领精骑,有追赶之意。温石兰压住阵后,边战边退。

    一则,也是他刚才击落屈男虎的余威尚存,二来,观察到他的部队阵型没有大乱,考虑到夜色深沉,追得太深,有可能本部反而会乱了队形,麴球没有追他太久,遂亦撤退。

    麴球见到氾丹,氾丹劫后余生,几乎落泪,感激麴球不已。

    麴球笑道:“府君不必谢我,我是奉督君的将令而来。闻知府君出战,督君担心得很,我临行前,府君一再嘱咐我,一定要把府君接回。”

    麴球聪明机敏,虽不太清楚氾丹和莘迩的过节,也已看出他两人的不和。趁此机会,帮莘迩说些好话,他也是希望氾丹能够莘迩摒弃前嫌,一致对敌。

    氾丹的千余部曲伤亡泰半,阿史那重伤,郡尉阵亡,可谓元气大伤。

    氾丹本人也负了伤,腿上中了流矢,不良於行。

    两部兵马合并一道之后,麴球在前开道,氾丹乘车跟从在后,徐徐回城。

    行未太远,猛闻军后传来胡人的鸣颊之声。

    氾丹回顾,见千余胡骑於夜色中杀奔而至。当先一将,正是温石兰。

    就像他的回马槊绝技一般,温石兰竟是杀了个回马枪。

    若是就这么退走,等於打了个败仗,匹檀交给他的任务,可能就将会不好完成了。

    故而温石兰在领兵撤走了一段路程后,召集幢帅以上军官,拿出五十根蓍草,当众卜筮,得结果大吉。一下子鼓舞起了军心。因是他重整兵马,转回追击再战。

    麴球引部在前,距离较远,身边附近都是本部的残兵败将,兼且毫无戒备,氾丹大惊失色。

    功曹田寔、主簿苏清急声说道:“明公,赶紧下车换马!快去麴护军部中!”

    氾丹性格刚烈,心道:“此战是我的擅自出战,胜了还好;於今已败,若在弃部奔逃,莘阿瓜那田舍儿定会对我军法行事。大王赐他假节,他有战时杀人之权。与其死於小儿手,我不如战死疆场,好歹不给我家蒙羞,留下个英烈的名声!”

    他勉强撑起身子,拄剑站在车上,慨然说道:“氾丹临敌,岂可一败再败?”指挥部曲迎斗。

    田寔、苏清见他执意不走,没得办法,只能陪从。

    苏清抽剑在手,卫护到他的车前。

    田寔也抽剑,但他太害怕了,双手发抖,几次没能把剑抽出,带动衣怀,掉出了一堆物事。

    那东西暗红色,如参须,落在黄沙上,很是显眼。氾丹、苏清想看不到都不行。

    只觉氾丹、苏清两人投过来的目光似乎带着惊诧,羞恼之下,田寔不知何处来的力气,抽出了佩剑,一脚踩到那堆锁阳上边,挽回面子似地亢声说道:“府君不退,寔愿死战!”

第五十四章 担责解仇怨 元光探敌情

    氾丹手下的残兵败将,劫后余生,极度的危险过后,身心疲惫,放松了警惕,被温石兰一个回马枪杀得落花流水。

    苏清、田寔两人领着十余亲兵,仗剑卫护在氾丹的车前。

    想那苏清、田寔,皆是文士,平时配的都是木剑,能有什么战力?虽是衣冠楚楚,比不上褶袴髡头。七八个斛律部的骑兵,瞧到了站在车上、挥剑叫喊的氾丹,一箭射去,中了氾丹的高冠。数胡骑挥刀突进,苏清慌忙徒步顶上前头,未及碰面,已被乱箭射死。

    田寔丧胆,方才抽剑的那股力气不翼而飞,双股颤栗,站都站不稳当了,瘫倒坐地。两胡骑旋马至近,其中一人马术颇精,侧腰探手,抓住了田寔的头冠,另一手挥刀砍下了他的首级。

    功曹、主簿两个亲近吏,瞬间双双身死。

    氾丹睚眦欲裂,倒是果然刚强,丝毫无有怯意,要下车去与那胡骑拼命,被御车的士卒拽住。

    亏得十余亲兵悉为氾丹部中的壮士,拼死抵挡,这才杀退了那数胡骑,等来了行军在前头的麴球回救。

    虽然没能杀掉氾丹,但是杀掉了他的两个大吏,加上之前重伤的屈男虎和阿史那、以及杀掉的郡尉,温石兰度料,这份战果应该足以使唐人惊骇了。此时天色将明,此地离弱水东河也已不太远,为免被麴球缠住,引来西海县中的援兵,温石兰因决定撤军。

    天亮后,麴球与氾丹检查伤亡。

    氾丹部千余步骑,仅存三四百;麴球带出来的兵马,亦折损百余。

    两人带着余众回到西海县中。

    县中郡府堂上,见到莘迩,麴球禀报战况。

    “氾府君,伤势要紧么?”

    氾丹的左边大腿中了一箭,箭杆已经截掉,箭镞还在腿中。他没法跪坐,坐在个胡坐上。本想立个战功,却大败而归,部曲损失过半。要非莘迩遣麴球救援,恐怕身亦难免。

    氾丹既是羞愧,又是不甘,勉强回答说道:“小伤,不要紧。”心道,“田舍儿一定会治我的罪。我不必等他开口,且自认罪。”挣扎着起身,说道,“丹今番战败,沮了三军士气,自知有罪,请督君惩处罢!”说着,把脸扭向一边,不愿看莘迩的嘴脸。

    听到莘迩关切地说道:“怎么会不要紧?箭创可不能轻视啊。你赶紧找医士看看,万一……”莘迩想说“感染”,但现下好像没有这个说法,便改了个词,接着说道,“发脓的话,你这腿可能就保不住了!”

    氾丹说道:“丹的伤不要紧,丹战败丧师,请督君降罪!”

    “胜败者,兵家常事。一场小败,无足挂齿。等你养好了伤,再将功补过便是。”

    氾丹万万没有想到莘迩非但没有怪罪於他,反而安慰他,不由自主地转回了脸,看向莘迩,看见了莘迩一脸的真诚模样。

    “督君不治我的罪?”

    莘迩诚恳地说道:“我会上书主上,陈述你此战失利的缘故,都是我太过轻敌。”

    莘迩话中意思,分明要为氾丹的此败担责。

    氾丹只疑听错,可莘迩这话是当着杜亚、傅乔、北宫越、麴球、羊馥、严袭、兰宝掌、张景威等一干大小吏员的面说的,绝对不可能是欺骗他的好听言语。

    “你……,督君……。”氾丹百感交集,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只有脑子里缺根弦的人,才会到处结仇。

    此前与氾丹的不对付,那是因为氾丹挑事在前,为了维护自身的威望,莘迩不得不针锋相对。

    究其本意,氾家是陇地一等的阀族,氾丹的父亲氾宽在朝中又是有数的几个顶尖权臣之一,莘迩在已狠狠得罪了张家的前提下,自是不想再与氾家结下深仇大怨。

    况且,退一步说,就算莘迩想给氾丹治罪,凭氾家的声望、氾宽的权势,比照张金父子虽然“勾连胡人、作乱郡国”,却依“八议”而免的例子,治罪的结局,八成也是不了了之。

    既然如此,莘迩以为,不如索性趁这个机会,卖个好给氾丹与氾家,也许会对日后有点益处。

    氾丹情绪复杂地回到营中,紧随着,两个医士就奉莘迩的命令找来给他疗伤。

    这且不提,只说莘迩问清楚了战况,知道了那股“柔然前锋”是温石兰部,听完了麴球叙述的温石兰於战场上之勇武,不觉叹道:“柔然也有悍将啊!”

    张龟蹙眉说道:“怪哉。”

    莘迩问道:“长龄,此话何意?怪从何来?”

    张龟疑惑地说道:“温石兰固有悍勇之名。唯是他作为匹檀的先锋,打探敌情、摸查我军布防底细,这方是他职任内的事。而今匹檀的主力尚未到来,他却怎就擅然启战?难道他就不怕倘使战败,坏了匹檀主力的军心么?”

    莘迩听了这话,觉得有理,也起了疑心。

    兰宝掌“哼”了声,说道:“依小人看,没啥奇怪的。”

    “哦?宝掌,你有何高见?”

    “不外乎与氾府君一样,立功心切。”

    兰宝掌的这个看法,与杜亚、傅乔等人一样。只是杜亚、傅乔等人照顾氾丹的面子,不肯说出来罢了。兰宝掌、乞大力等胡骑,在陇地的唐人中,没有什么依靠,眼中只认莘迩,没有杜亚等人的“花花肠子”,所以杜亚、傅乔等人闭口无言,兰宝掌有话直说。

    莘迩心道:“宝掌这话似也有理。”问张龟道,“长龄,你觉得呢?”

    张龟沉吟稍顷,说道:“斛律非柔然本部,是其别部,温石兰恐怕没有胆子鲁莽行事。”顺着自己的思路,他越想越不放心,总觉得是哪里出现了纰漏似的,给莘迩提议,说道,“……将军,龟之愚见,是不是应多增哨骑,扩大探查范围,以防北虏有诈!”

    莘迩想了下,说道:“谨慎没有错。”接纳了张龟的意见。

    堂上一人起身,下拜说道:“大父,我略知柔然内情,西部柔然的各部,我都大概有所了解。请为大父探明虏情!”

    说话的是且渠元光。

    莘迩与元光的父亲拔若能结为了香火,捎带着,拔若能的几个儿子就成了莘迩的晚辈。又因为尊卑的关系,拔若能的年龄尽管远比莘迩大,不敢称兄,因是,元光叫莘迩“大父”。

    莫说拔若能,元光都要比莘迩大一些。

    奈何辈分压下来,便是不情愿,也得这么喊。

    不过元光能屈能伸,这一声“大父”喊的是相当自然,并且透着尊敬里的亲热。

    “你打算怎么探?”

    “我打算扮作北虏,北过居延泽,到西部柔然的边地,寻些胡落,看能否问出点有用的东西。”

    “你要到柔然的地界?有点危险啊。”

    元光忠心耿耿地说道:“大父待我父子恩重如山,为大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北山鲜卑的秃发勃野只把元光手下的两个人头送给了莘迩,没有说这两人是元光的部曲;张金父子咬死不认与卢水胡串连,当然也不会把元光算计他兄长平罗的事情抖出。

    莘迩到此时,仍是不知元光之前背地里的那些勾当,然而见他赤胆忠心的样子,却莫名觉得似曾相识,心中想道:“当日我给令狐奉表忠心,落在别人眼里,会不会即此副模样?”

    对元光说道:“那你一定要多加小心。你假使有失,我不好与你父亲交代。”

    元光说道:“大父放心!迟则半月,早则十天,我定能安然归来。”

    得了莘迩的许可,元光回到住处,作些收拾,带了个亲信的胡从,当日出城。

    出城渡过河,亲信胡从问道:“大人,西部柔然的边地有好几个部落,咱们先往哪个去?”

    元光回头望了眼河水西边的西海县城,说道:“哼!哪个去?哪个也不去!”

    “啊?那咱去哪儿?”

    “找温石兰去!”

第五十五章 洲上敕勒歌 堂中哄人言

    胡人游牧、打猎,不乏寻迹追踪的高手,元光小时候也学过此技。

    他在漠上转了三四天,找到了温石兰部留下的痕迹。

    顺着痕迹向东北而去,两天后,在一处小绿洲的谷地中,元光见到了温石兰。

    初秋时节,草色尚未尽黄,青黄相杂,几棵红柳垂枝泉边。

    天高云淡,四下荒漠。

    着实边塞的辽阔壮美之景。

    随着两个斛律部的游骑入到洲中,未行多远,入眼却先是一片惨状。

    洲边挖了几个大坑,路过时,元光往坑里看了两看,里头多为男尸,间或且有老弱,俱髡头褶袴,皆是胡人。不用想,这些必本居住於此片绿洲的牧民。应是温石兰领部到来后,为防走漏消息,也是为了给部曲们找些女人做个乐子,因将男子与老弱全都杀掉了。

    元光的亲信胡从不忍,撇开了脸。

    元光则无所谓,弱肉强食素来是草原生存的规则,换了温石兰是他,他也会这么干。

    前行二三里许,围绕着泉边,有百余帐落。

    帐落原是本洲牧民的,现在住满了温石兰的部下,不时有肮脏不堪的斛律部士兵进出。

    几个士兵支了个大锅,正在烧水,地上扔了几头死掉的绵羊,已被剥皮开膛,血淋淋的。旁边蹲、坐了三二十人等着吃肉。元光两人的到来,吸引住了他们的注意。

    元光半点不介意他们好奇的目光,抬头抬胸地走路,回以他们和善的笑容。

    穿过外围的帐篷,前边便是温石兰的住帐。

    帐中传出歌声。

    唱的是鲜卑语,调子悠长凄远,带着哭音,如同野狼的嚎叫。

    元光懂鲜卑语,侧耳倾听,译成唐话,歌唱的是:“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是高车人,也即敕勒人的民歌,传唱甚广。

    元光虽是卢水胡,亦曾闻过此歌。

    秋风吹过面庞,带来水的湿润与草的气味,举首苍天,环顾星散坐落周围的帐幕,元光不觉想起了昔日在卢水牧场时,羊马如云,人丁繁盛,孩童嬉戏,草原一望无际的景象。

    “这才是我们胡人应该过的日子啊!”元光这样想道。

    而今成为了唐人的兵户,形同奴隶,服兵役、服劳役,男人为唐人卖命,女人为唐人做牛马。

    “哀我族人!哀我族人!”

    受歌曲的感染,巨大的悲伤触痛了元光的心,他怆然泪下。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元光抹去眼泪,在帐外放声和唱。

    帐中的歌声停下,一人挑开帘幕,出来看是谁在唱。

    带路的两个游骑连忙对元光说道:“我家大人在此,你还不快点拜见。”

    元光伏身拜倒,说道:“卢水胡拔若能之子,小胡元光拜见大人。”

    出来的人正是温石兰,他只穿个皮绔,光着上身,露出虬结的肌肉,铁打也似的色泽。

    “拔若能?且渠部的么?”

    元光答道:“是。”

    温石兰知道且渠部被内徙的事情,问那两个游骑:“他两个是被你们抓到的唐人细作么?”

    那两个游骑中的一个说道:“不是。”

    元光抢话争答,趴在地上,高声说道:“小胡不是细作。小胡是来给大人送礼的!”

    “送什么礼?”

    “大人与匹檀大率不是要打西海么?西海县内外的虚实,小胡一清二楚,愿作内应!”

    温石兰笑了起来,说道:“莘迩小儿倒是狡诈,遣你个小胡崽子诈降,诓我上当么?”吩咐那两个游骑,“拉走,砍了!”

    元光抓紧地上的草根,抵抗那两个游骑的拽拉,扬起脸,大声说道:“大人不相信我么?”

    “你们已经成了唐人的狗,我听说这次来援西海的唐兵中,便有你们的部民,为数还不少。你们甘为唐人的爪牙,与咱们作对为敌,我当然不信你。”

    “小胡的部民不是自愿给唐人打仗的。几个月前,莘迩无故攻破小胡的部落,杀了小胡许多的族人,强迫小胡部落内徙,将小胡等编作士家。小胡部中,无论男女,都对莘迩痛恨入骨。

    “听得匹檀大率引劲兵南下诛恶除暴,小胡部中,无不欢天喜地,渴盼王师!

    “於是,小胡欺骗莘迩,自请为他打探王师军情,而实际上,是想把小胡部中兵丁的心声诉说与大人!大人!小胡忠肝义胆,一心只望大人能早日攻破西海!怎可能会欺骗大人?”

    说着,元光拔出了蹀躞带上的短匕,两个游骑顿时抽刀,架在他的脖上。

    元光倒转匕柄,递向温石兰,直起上身,袒开胸口,说道:“大人如不信我,小胡敢请刺心血证誓!”

    大凡北胡盟誓,有结香火、割臂、刺心血几种。其中,刺心血是最为隆重的。

    刺心血可以自刺,也可以由对方刺。两者相较,后者自是能够愈加表明诚意。

    温石兰打量了片刻元光,哈哈大笑,说道:“你部的遭遇,我知道。我适才所言,不过是试一试你罢了。”

    亲手把元光扶起,把他的短匕插回到他的鞘中,拍了拍他的胳臂,笑道,“元光,且渠元光,对吧?你部虽以‘且渠’为号,但你的祖上从来没有人以‘且渠’为姓的,唯只有你,拿了‘且渠’做姓。很好。从这一点我就能看出,你是个不忘根本的。

    “刚才你在帐外与我和唱,我亦从你的的歌声听出了你对你故乡的怀念。

    “你不忘本,又怀念故乡,诚意已然自现,我怎会不信你呢?刺心血就不需要了!”

    “且渠”大小是个官名,代表了匈奴称霸草原时期,元光祖上的“光荣”,因是,元光以此为姓,其目的是为了显示自己家族的“高贵”与“渊源悠久”。

    元光未料到温石兰竟然知道他这个人,一口把他以“且渠”为姓的故事给道了出来,感动不已,说道:“不意大人竟知小胡贱名,没得污了大人的耳朵。”

    温石兰挽住他的胳膊,带他入帐。

    到帐内坐定。

    温石兰问道:“你说吧,你要怎么给我作内应?”

    “敢问大人,不知匹檀大率的主力何时可到?”

    温石兰一本正经地说道:“镇帅已经离了大帐,七八日内,就能到达居延泽畔。”

    元光大喜,说道:“现今西海县内的守军,大略由四部分组成。

    “一部分是北宫越的部下,一部分是莘迩的兵马,一部分是已被大人打残的酒泉兵,剩下的便是小胡的部民。总计七八千步骑。小胡的部民有两千上下。

    “大人问小胡怎么做内应,小胡是这么想的:等匹檀大率的王师抵达,大率与大人攻城的时候,小胡就带领部民於内响应。当其时也,大人与大率攻其外,小胡与部民乱其内。西海纵有两河为固,破之何难?……小胡也不知道想的对不对,请大人指正。”

    温石兰笑容满面,元光看不出他的想法,说完己见,静等回复。

    温石兰笑道:“你果足智多谋。北地诸部都传,说你且渠部,拔若能三个儿子,长子忠仁,幼子勇悍,而你且渠元光聪明机灵。看来不假。”

    “大人是同意小胡的建议了么?”

    “你的建议不错。不过在这之前,你得先给我办一件事。”

    “什么事?”

    “你说你这趟出城,是欺骗莘迩,自请为他打探我部军情的。我问你,你回去之后,怎么禀报与他?”

    “王师的军情,小胡绝不会吐露分毫。回去后,小胡便说没能什么也没有打探到。”

    温石兰摇了摇头,说道:“不对。”

    “不对?”

    “你不能这么说。”

    “那小胡该怎么说?”

    “你就说你找到了匹檀大率的行迹,说匹檀大率似乎是要从东边来攻西海县。并告诉莘迩,匹檀大率带的部曲差不多有三万骑。”

    元光愕然问道:“这不是把王师的军情泄露给莘迩了么?”旋即醒悟,问道,“是了。敢问大人,大人叫我说从东边攻,其实大率是准备从西边进攻的,对么?”

    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省事。

    温石兰还没说,元光自己就补全了。

    温石兰点头说道,“正是。”

    元光欢喜地说道:“大人神机妙算,此一个声东击西诚然妙计!”

    温石兰含笑不语,心道:“‘声东击西’是有的,只是这个西,却非西海县。”

    打氾丹那一仗虽然没败,可也只能说是勉强获胜,温石兰正在犯愁底下如何布置疑兵,天神眷顾,便给他送来了一个且渠元光。恰可借元光之嘴,先哄上一哄莘迩。

    元光在温石兰部中住了三天,算算时日,出来**日了。他给莘迩说的是多则半月,少则十天便回,因拜别温石兰,启程归县。

    八月初,回到县中。

    堂上拜见莘迩,元光把温石兰教他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禀与。

    “三万骑,从东边攻?”

    “是。”

    莘迩狐疑,心道:“散出去那么多的斥候,没一个能找到匹檀主力的。元光不但找到了匹檀主力的位置,还判断出了他将要主攻的方向。这未免也太能干了吧。”嘴上褒奖,说道,“你打探有功,我会你记上一笔。多日辛苦,你回去休息罢。”

    元光瞧出了莘迩似有疑惑,但他并不在乎。

    出至外边,他回头瞅了眼坐在堂内的莘迩,冷笑想道:“只等匹檀大率的精骑一到,这西海县就神仙难救。打下西海了后,到时,我求匹檀大率继续南下,再打下酒泉、建康,把我的父兄、族人救出。卢水是不能待了。我带着他们投到匹檀大率帐下,不失一个别部小率!”

    想到父兄,元光又不禁想道,“我给匹檀大率作内应,事情传出,建康郡也不知会不会迁罪於我的父兄?我可先遣人偷回建康,告诉我父,叫他提前觅机潜逃。”

    元光想的不错,却没法遣人出城了。

    因了他的情报,当日起,莘迩就加强了戒防,不仅重点守御城东,城西也没有落下,兵卒日夜巡城,把西海县把得金汤一般,压根就没有溜出去的机会。

    人遣不出去,等了三四天,元光等到心焦,亦不见匹檀与温石兰的人马杀来。

    八月十日,一道加急军报呈送到了莘迩的案上。

第五十六章 北掳大获归 曹斐急信来

    军报从敦煌郡发来的。

    敦煌驻军在疏勒河北岸发现了大股柔然骑兵,粗略估算,不下两万骑。

    但令人奇怪的是,这支柔然兵马没有渡河,在河边晃荡了半天后,便就向南返回了。

    莘迩读完军报,惊出一身冷汗。

    “小看匹檀了。他这分明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明面上,号称攻打西海,用温石兰部牵制我军;暗地里,其主攻方向则是敦煌。”莘迩顾对在座的张龟说道,“长龄,你前日所虑,果有根由。”心中起疑,想道,“匹檀的主力在西边的敦煌附近,元光怎说他在我西海城东?”

    现下不是追究此疑的时候。

    莘迩沉吟说道:“匹檀此计已然奏效,至少截止敦煌的军报到来前,确实骗住了我等。只是,他的主力既已到敦煌城北,却为何不战而撤?”问张龟等人,“君等以为是何缘故?”

    杜亚也是被吓得不轻,由敦煌险遭柔然主力围攻的险境,转而想到西海县,关心则乱,他忐忑不安,胡乱猜测,大胆地说道:“会不会敦煌发现的那支柔然骑兵,实际上才是疑兵?匹檀是不是想以此哄我军驰援敦煌,好使我西海空虚,方便他攻打?”

    麴球笑道:“兵者,虽说诈也,然以球愚见,杜府君此虑,似属多余。”

    杜亚问道:“为何?”

    “敦煌军报上说的明白,发现的是‘两万虏骑’。哪里会有谁拿出两万兵马当做疑兵的?”

    杜亚想了一想,说道:“护军所言甚是。”

    张龟开口说道:“将军,龟以为,匹檀的计策已经奏效,然却撤军,其原因不外乎两者。”

    莘迩问道:“哪两者?”

    “柔然国内生了变故,此其一者;匹檀军中生了变故,此其二者。”

    北宫越吊着个膀子,下榻拜倒,说道:“张参军说的对。末将也认为匹檀撤军,必是因此二者之一的缘故。将军,匹檀的主力在敦煌,也就是说,在我西海郡内的只有温石兰帐下的斛律部,末将请将军下令,乞为将军摘温石兰首级以献!”

    北宫越的侄子被温石兰的军将射杀,北宫越早就想报仇了,一直没有机会,现下得着时机,急不可耐地便来求战。

    北宫越与温石兰的恩怨,莘迩知晓。

    他心中想道:“匹檀主力撤退,温石兰说不定也已撤了。不过,不管怎么说,这是个难得的战机。如果温石兰居然尚且未撤,倒可得份战功。”

    莘迩想到此处,问堂上知兵的两个,即麴球、张龟:“卿二人何议?”

    麴球说道:“球愿与北宫将军共击温石兰!”

    张龟亦赞同出击。

    莘迩长身而起,顾盼诸人,按剑说道:“自到西海,敌情不明,三军将士都憋得很了。今日敌情终於明了,料各营虎贲,必然无不争战。北宫将军,你臂伤未愈,不好骑马冲斗,委屈你配合杜府君,与氾府君等一起,守御城内;鸣宗,我与你一道出城进击温石兰!”

    北宫越再请出战。

    莘迩抚慰他说道:“北宫将军,我知你与温石兰的仇怨。你只管在城中坐守,此战,只要温石兰未撤,我定将他生擒,交你随便出气!”

    尽管与莘迩没见过几次面,但是莘迩待人亲切,处事公正,往常西海县但凡军资需要,只要北宫越报请到,莘迩从无克扣,有时还会超额给予,因是,北宫越对莘迩还是比较尊重的。

    见莘迩照顾自家的伤势,不允自己出战,北宫越只得罢了。

    莘迩与麴球分别点齐严袭、兰宝掌与邴播、屈男见日、张景威等各部骑兵,计约三四千骑,於当日下午出城。渡过河,直往北去,寻找温石兰部。

    温石兰的驻地时常变换,之前斥候探到的地方,现在都已经空空如也。

    在漠上兜了两天,硬是一无所获。

    边塞辽阔,多沙漠、草原,尤其胡境,几无城池,与在中原内地打仗截然不同。

    在内地打仗,攻打要塞就行了。在漠上打仗,首先得找到敌踪,敌踪找不到的话,白费功夫。

    原本的时空中,卫青、霍去病深入大漠,大破匈奴,书上读来,觉得也就是吃点风餐野宿、行军艰苦的辛劳,动真格到实际上,莘迩乃知卫、霍之胜有多不易。

    驻马黄沙,眺望瓦蓝的天空,远处,数行大雁呈一个人字形飞过。

    一只雁忽从队列中坠下。

    前头的骑兵欢呼叫喊,隐约听到他们在喊的是“护军神射”!

    不用说,这肯定是麴球挽弓引射,那大雁被他射中。

    元光从在军中。

    莘迩招手唤他近前,笑问道:“元光,你们胡人擅长骑射,比起麴护军的箭术,你的怎么样?”

    元光赔笑说道:“小胡仰慕唐人的贤圣,常自懊恼生在胡中,从小只好读书,於胡虏的骑射之术并不精通,无法与麴护军相比。”

    “是么?”莘迩饶有意味地看着他。

    元光下意识地想低头,及时反应过来,克制住了动作,迎对莘迩的目光,尽力做出坦然模样,说道:“是啊。”

    莘迩没再说什么,笑了一笑。

    又在漠上找了一天,仍无所获。

    麴球这天上午,从前部来到中军,见到莘迩,说道:“将军,这么转下去不是办法。”

    “你有何策?”

    “咱们广散斥候,找了三天,都没找着温石兰,说不定,温石兰也已经跑了。”

    莘迩点了点头,说道:“不错,有这个可能。”

    “咱们数千精骑出城,双手空空的回去,未免不太好看。我看啊,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舍了温石兰,也别再找他了,不如径入北虏边境,破它几个胡部,掳些牧口、羊马,也算收获。”

    莘迩心道:“小麴此话,好有一比,贼不落空是也。”深以为然。

    两人一拍即合,於是不再寻找温石兰的踪迹,北过居延泽,行不到两百里,入了柔然的边地。

    柔然边地的胡落,主要是柔然的别部和附属部落。

    此前匹檀大召属下各部胡兵的时候,这些边地胡落也各出了不少壮丁。

    他们知悉柔然要攻西海的事情,前一刻,他们还是入侵者,下一刻,他们就变成了被入侵者。

    莘迩、麴球大胆进取,小心作战,入到柔然边地,没有即刻动兵,先遣了哨骑散开,打探沿边诸个胡部的情况。很快,哨骑们的情报汇总到了莘迩、麴球处。

    “我说匹檀的计谋已经奏效,他却怎么匆匆撤兵,原来是柔然的可汗死了!”

    柔然的可汗倒行逆施,作恶多端,杀害重臣,终於引发了国内的叛乱。

    日前,柔然王庭的几个“大人”合谋并力,将他毒死,然后拥戴东部柔然的镇帅做了新可汗。

    匹檀之所以仓促撤兵,就是因为得知了此讯。

    匹檀打敦煌,正是为了争夺可汗之位,殊未知,一山更比一山高,东部柔然的镇帅却勾结王庭重臣,趁他领兵南下之机,引部曲驰至王庭,继任了可汗之位。

    东部柔然的镇帅是匹檀的叔父,两人一家子。

    一家子归一家子,可汗的位置只要一个。

    匹檀处心积虑多时,被别人摘了桃子,对此当然不能忍,闻讯后,不仅立即撤兵,放弃了已成的计谋,而且马上举起“义旗”,斥责他叔父谋逆篡位,引部急赴王庭“镇乱”。

    莘迩与麴球面面相顾,两人不约而同,大笑出声。

    麴球笑道:“人算不如天算。匹檀虏酋小狡,奈何天助我定西也!柔然内乱,不止敦煌之危自解,且将军与我的此番入境奔袭,也必能大获而归!”

    匹檀一心要与他的叔父争夺汗位,争权夺位,没有足够的兵马是不行的,因此,他前时集结的各部兵,一个也没有遣返,他将之尽数带去了王庭。

    ——且说,匹檀难道没有想到他带兵去王庭争夺汗位的事情,如果传到西海县的话,西海县是不是极有可能会北上掳边?他当然想到了。温石兰也想到了。所以,温石兰曾提出建议,最好留一支精兵镇守边界,以防西海北掳。但这个建议被匹檀拒绝了。

    反正柔然边地的胡部都是别部与附属部落,又非柔然的本部,他们的死活,自比不上争位的重要。这样,柔然边地的各个胡部大多就只剩下了老弱妇孺。

    老弱妇孺,如何能敌得过莘迩、麴球手下的虎狼之师?

    接下来的多半个月,莘迩、麴球兵分两路,一往西去,一往东去,尽掠柔然边部。

    九月初,两人在分兵地会合,计算掳获,民口万余,羊马数十万头。

    尽管说来这是趁虚而入,没有打什么硬仗,而凭此“战果”,亦足为大功一件了。

    满载而归。

    回到西海县,莘迩本待在这里让部队休息几天,刚进城,留在县内的黄荣就呈给他了两封书信。一封有落款,是曹斐写来的;一封没有落款,只封得严严实实。

    莘迩先打开了曹斐的信,骑在马上,边行边看。

    看未一行,莘迩神色陡变。

    曹斐没甚文采,他以往的来信,常由其幕僚代笔,这一封是他亲手写的,字迹难看,语气粗俗,信中写道:“阿瓜!大事不好了。大王前天射猎,堕马,昏迷至今未醒!”

第五十七章 左氏无枝鹊 献俘赴王都

    曹斐的信是两天前送到的。

    令狐奉篡位未久,朝中的臣子、郡县的士民尚未尽服,他这一堕马昏迷,事关重大,因是,出於维持稳定起见,目前知晓此事的朝臣并不多,曹斐在信匣上也没有做任何加急的提示。

    莘迩与曹斐平日的书信、礼物来往颇为频繁,早前向逵押送张家父子去王都,还按莘迩的交代,专程登门拜见过曹斐。莘迩、曹斐两人关系亲密。黄荣因就只当此信是一封与往常无异的寻常私人信件,所以,在代收了此信后,考虑到莘迩正在柔然境内“激战”,军务要紧,不欲以此“小事”打扰到他,便没将此信当时转去,直到如今莘迩回城,方才迟迟呈上。

    注意到莘迩神色的变化,黄荣问道:“明公,怎么了?”

    莘迩没有回答他,打开了另一封信。

    这封信笔迹秀丽,用的是特制的信笺,粉紫色的细纸,散发着香味,怡人心脾,但文字略显潦草,可以猜出写信人在写信的时候,心态必是处於慌乱之中。

    信中大致的内容是:王上野猎,偶见大白鹿,以为吉兆,心喜追逐,不慎坠马,左腿折断,头部触地,昏厥不醒。药石无用,已经四日。朝中诸公求见於我,我向与外臣无有结交,不知何以应对,推辞未见。阿瓜,道助年幼,我外无亲戚,临此事变,如无枝之鹊,彷徨不安。

    信末没有落款。也不需落款,这封信只能是左氏写的。

    道助,是令狐乐的字。令狐乐身为世子,年岁虽小,已然有字。

    莘迩反复读了三遍。

    品味出了左氏信中没有明言的意思。

    左氏是在担忧令狐奉万一有事,她们母子两人的下场恐怕会不妙。

    左氏虽然很少与外臣交往,毕竟生长士族,后嫁给王室,现在乃是王后,耳濡目染,基本的政治判断力还是有的。“道助年幼、外无亲戚”只是导致她“辗转难安”的原因之一,莘迩度之,想来她最担忧的其实应是她於信中没有提及的“宋氏”,即令狐奉新立的那个王后。

    令狐奉立宋氏为后,本意是为了拉拢宋家,使之成为外戚,共同对付张、氾等阀族。

    出发点是好的,但前提是他得活着。

    一旦他出了事,一国两后,而左氏没有外援,宋氏却有整个宋家为助,那么留下给左氏母子两人的,就只能是可见於不远之后的危险。

    却是说了,宋氏才嫁,尚未有子,纵有宋家为助,应该也影响不到左氏母子的地位吧?

    实则不然。

    没有儿子不要紧,令狐家的宗室众多,其中与宋氏交好、乃至婚姻的颇有,大可以从中选出一家亲近的,择一幼童过继,反正都是令狐家的血脉,只要法统上再一讲得通,宋家分些利益给别的士族大姓,结几个盟友,换个世子、换个继位的定西王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而如果宋家真的这么做了,为了保证权力的稳固,消除隐患,左氏还好,令狐乐十有**就会被杀。想那令狐乐才是一个几岁的孩童,随便捏造一个“溺水”、“病故”的借口,就算有人不信,便是左氏知道内情,又能如何?

    莘迩把曹斐和左氏的信都细心叠好,收入怀中。

    黄荣一直在观察莘迩的神情,再次问道:“明公,可是有什么事么?”

    莘迩已经收起了情绪,勉力定住了心神,笑答道:“没有什么事。老曹前几天生了场大病,已经延请过医士,现下没有大碍了。”

    黄荣狐疑,不太信莘迩的话,但莘迩已经这么说了,他作为下属,也不好再问,便就罢了。

    莘迩到了西海郡府,不慌不乱地安排军事。

    先把出战的各部兵马全部安顿好;接着,又给掳获到的俘虏、羊马各指定了暂时的看守人员与放置地点;最后,叫长史羊馥负责督促,尽快将各部兵士、军吏於此战中的战功报上。

    各项事务安排完毕,晚上,又参加了杜亚、傅乔置的庆功宴。

    酒宴到三更,众人散了。

    莘迩没有喝多,回至住处,唤来门下督魏述,命道:“速请羊馥、张龟、傅君来见我。”

    魏述、魏咸父子自投到莘迩帐下,受遇甚厚,常侍从左右,他父子二人读书少,性质朴,有游侠风,既得莘迩优待,便总思回报,虽称不上可托腹心,却亦堪堪值得信任了。

    得了命令,魏述尽管奇怪有什么事不能在刚才的宴会上说,为何刚刚散了酒宴,莘迩就又召羊馥等人见面,但没有询问缘故,应了声“诺”,雷厉风行的,立即就去羊馥等人的住地,把他们一一请了过来。

    羊馥、张龟在席上也没有喝多。

    傅乔喝了不少,醉醺醺的,是被魏述从被窝里拉出来的,冠也没带,衣衫不整。

    莘迩笑着对他说道:“老傅,得罪你了!”

    傅乔不知他何意,傻乎乎地歪坐在榻上醉笑,说道:“幼著,你哪里是得罪我?明明是送了份恩情给我。这次打柔然,我人在西海坐,功从天上来。多谢你,多谢你分了战功与我。”

    也是念旧情,也是感谢傅乔帮他扬名,这回傅乔虽未参战,莘迩仍是算了他的功劳一份。

    莘迩吩咐魏述:“盛盆凉水来。”

    等凉水端来,叫按着傅乔的脑袋,浸入水中。

    北地的初秋已然较凉,头入凉水,不说冰冻刺骨,也冷得够呛,傅乔一下就清醒了。

    他挣扎着抬起头,水呛入鼻中,疼得眼泪都出来了,狼狈叫道:“幼著,你这是作甚!”

    莘迩示意魏述出去,令道:“守住门口,不许人靠近。”对傅乔等人说道,“老傅、异真、长龄,我有要事与你们商量。”

    傅乔举衣袖擦去鼻涕、眼泪,咳嗽着问道:“什么事?”

    “你们先看看这封信。”

    傅乔第一个看。莘迩给他们的是曹斐的信。傅乔看完,震惊地手都发抖了。羊馥、张龟依次浏览。

    傅乔说道:“这、这,幼著,这信你什么时候收到的?大、大王现在怎么样了?”

    莘迩从容地说道:“信,我是今天回到西海后收到的。大王现下如何,我并不知道。”

    傅乔观瞧莘迩的面色,说道:“幼著,此等天大的事,你今天居然还安排军事、晚上参宴,你可真能沉得住气啊!”惊乱地喃喃自语,“大王昏迷不醒,这可如何是好?”起身下榻,仓皇地室内搓手转悠。

    莘迩确是能沉得住气。

    究其心理,论他接到两封信后不安的程度,实是比傅乔的此时还要过之。

    对令狐奉这个人,莘迩往常尽管薄其毒辣,小怀忌惮,很有点敬而远之的意味,可当闻到他堕马昏迷,读左氏的信,读到“如无枝之鹊”五个字时,莘迩不觉竟亦忽生同感。

    莘迩於今在定西国几无根基,宗族尽灭,往昔的朋友虽说还剩下了些,但要么白身在家,要么只是中低级的官员,其内并无朝中权贵,说到底,他的靠山只有令狐奉一人。

    之前,为了完成令狐奉的命令,狠狠得罪了张家,令狐奉若是无事,一切安好,可若令狐奉因此次堕马而亡?张家的报复,莘迩自料,他无法对抗。

    退一万步说,就算张家大发善心,不报复他,可没了令狐奉这个靠山,朝中的权臣们难道还有谁会在乎他么?鹰扬将军、督三郡军事、建康太守、世子友等等这些官职,铁定会被尽数剥夺。

    对於权力,莘迩不贪图,换了太平之时,没权就没权吧,也无所谓。

    问题是,现下乃是乱世,权力不仅是“权力”,而且是安家立命的保障。

    有权在手,或许我命可以由我稍微做主;没权在手,岂不闻“宁做太平犬,不做乱离人”?

    莘迩心中不安,神色如常,见傅乔慌乱的模样,知他不会有什么应对之策了,便问羊馥、张龟,缓缓说道:“异真、长龄,你两人怎么看?”

    羊馥、张龟作为莘迩的心腹,对他依靠令狐奉的处境心知肚明。

    羊馥是被莘迩辟除的,且是莘迩而今将军府里的首吏,莘迩的前程,从很大程度上说,干系到他将来的仕途。张龟则是背叛了张家的,正如令狐奉是莘迩於今唯一的靠山,比起羊馥,他更依赖莘迩,莘迩亦是他於今唯一的靠山。

    他两人与莘迩当下等於形同一体,莘迩的不安,也是他两人的不安。

    羊馥没有急才,虽然深知令狐奉对莘迩的重要性,一时间,却无办法,他问道:“明公可知:大王昏迷之事,朝中有谁知道了?”

    曹斐没在信中提此事,左氏提了一句“朝中诸公”,此“诸公”,无非宋闳、宋方、氾宽、张浑等顶尖大臣。莘迩答道:“曹将军未提此点,想来不外乎内史、治中、别驾诸公。”

    张龟从看完信起就在认真思索,这会儿得出了一个结论,他说道:“曹将军信中落款,此信是五天前写的。国不可一日无君。这等大事,朝中诸公可以隐瞒五日、十日,长则难矣!大王若能及时苏醒则好;若有不忍言事发生,世子年幼,近日内,朝中恐怕就会出现动荡。”

    莘迩点了点头。

    “将军,龟有一个建议。”

    “你说。”

    “当此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策。将军,可以‘大破柔然’,为朝廷献俘为借口,明日赶赴王都!”

第一章 晋见四时宫 道过都督府

    王国内史宋闳、王国中尉麴爽、牧府治中氾宽、督府左长史宋方等,数次求见左氏,左氏都没有见他们。

    这天,左氏却带着令狐乐,从寝宫灵钧台来到了中城的四时宫,接见臣下。

    这个能让左氏一改态度,出来接见的“臣下”,不是别人,当然便是“赴都献俘”的莘迩。

    时值秋八月,左氏与令狐乐来的是四时宫中的第三个宫,名叫“刑政白殿”的秋宫。

    如同其名,此宫内的砖地、墙漆和各类器物,多为白色。

    装饰精美,宝玉琳琅,放眼洁白,帘幕飘飘,立在其间,恍惚若在仙宫。

    和四时宫其它的三个宫一样,秋宫也有三个殿。现下八月,该到在三殿里头的中殿听政。左氏与令狐乐到时,莘迩、麴球两人已在殿中的丹墀下等候多时了。

    拿着拂尘的内宦高声唱道:“王后、世子殿下驾到,诸臣行礼。”

    莘迩、麴球两人下拜,说道:“臣鹰扬将军(抚夷护军)莘迩(麴球),拜见王后、世子殿下。”

    “请起来吧。”

    说话的是左氏,许久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了,仍如春季的泉水一般甘澈。

    但也许是心理作用,莘迩从她的话音中,好像听出了一点与昔日不同的地方,似乎有点忧郁,又似乎带点欢喜。在没有得到允许的情况下,臣子不能直视主上的面孔。因此,莘迩尽管很想抬头看一看她,探究一下她此时的表情,到底忍住了这个念头。

    莘迩与麴球两人起身,捧着笏,躬身站定。

    莘迩恭恭敬敬地问道:“王后与世子殿下,可安好么?”

    左氏答道:“好。”

    令狐乐的孩童声音响起,他脆声说道:“阿瓜,这几天你为什么没有礼物给我?”

    在建康郡的时候,每隔三五天,莘迩就会遣人给令狐乐送去一些东西。

    近日来,因忙於西海的军事,没有功夫再给令狐乐送礼了。

    莘迩恭谨地说道:“柔然人南下侵扰西海,这些天,臣在西海料理军务。西海地偏,没什么好玩的物事,故而未能得贡献世子。不过,臣这次上都,给世子带来了一些礼物。”

    令狐乐不知令狐奉昏迷的事,心情没有因此受到影响,开心地问道:“什么礼物?”

    “臣与抚夷护军麴球,於日前袭破柔然,斩获颇丰,计得羊马数十万头,俘虏万余。臣於其中,挑选了五色良马各百匹,男女千人,并及胡童五人,献给主上与世子殿下。”

    令狐乐对良马、男女没甚兴趣,好奇地问道:“什么胡童?”

    “都是臣与麴球所破柔然诸部酋率的幼子,特地带来王都,献与世子殿下,做个仆役。”

    “人在哪儿呢?”

    “在宫外等候。”

    “召他们进来,我看看!”

    左氏制止住了他,柔声说道:“莘将军把胡童已给你带来了,什么时候看都可以,不急在一时。”瞧了一眼低头弯腰的麴球,她犹豫了下,说道,“莘将军与麴护军此次不仅守御西海有功,并且大破柔然边部,擒获柔然酋大十余,功绩卓著。大王不日就会有封赏下达。”

    莘迩装糊涂,问道:“臣敢问王后,不知今日为何没有见到大王?”

    “大王昨夜酒醉,犹尚未醒。”

    这个回答不伦不类,难道酒醉未醒,就改让王后与世子出来接见臣下?怎么也说不通。但左氏想表达的意思,莘迩已经明白。她这句话是在说,令狐奉仍尚未苏醒。

    感到麴球的目光向自己投来,莘迩没有看他,再次下拜,说道:“大王既然酒醉未醒,臣与麴球便敢请告退。请王后放心,那五个胡童是臣精心挑选出来的,定不会唐突世子殿下。”

    殿上沉默了稍顷,应是理解了莘迩“定不会唐突世子殿下”此话的蕴意,左氏的话音露出了些许的欣慰,说道:“莘将军,你有心了。我代世子谢谢你啦。”

    左氏是王后,与外臣通信不便,且不说她上次那封信已是冒着风险送出给莘迩的,只说莘迩这边,压根就没办法回信与她。是以,只能借这次殿上见面的短暂机会,两人隐晦地说上几句。

    “臣为世子友,万事固当以世子殿下为重。”

    “阿瓜,你怎么一直低着头。你抬起脸,让我瞅瞅你,几个月没见你了,我挺想你的。”

    令狐乐一道命令,莘迩闻声抬头。

    令狐乐戴着冠,身着世子的朝服,小大人似的,坐在榻上。

    在他旁边是左氏。

    左氏穿着艳丽的衮袍,正与莘迩的目光对上。

    “臣也很想世子殿下。”

    不知为何,听到莘迩的这句话,或许是因为误会,也许是出於害羞,左氏移开了视线,双颊绯红,把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衬托得更加生动。

    莘迩闻到了淡淡的香味,是从左氏的衣服上传来的。

    直到拜辞,出了宫殿,衣香仿佛还在鼻端萦绕。秋风吹来,莘迩方才勉强定住了摇荡的心旌。他努力把思绪从初见左氏时,触碰到的那一点温软中拔出。

    适才在殿上,麴球半句话没说,这时蹙眉说道:“将军,大王看来还在昏迷中啊。”

    他也听出了左氏话中的含义。

    石阶上飘满了落叶,阳光有气无力地洒在上面,虽才仲秋,陇地已是萧瑟的时节。

    莘迩举首望了望淡远的天空,又回头看了看壮丽的四时宫,把刚取回的佩剑带好,按着剑柄,拿脚把近前的叶子扫去,没有接他的腔,迈开大步向前。

    麴球赶紧跟上他的脚步。

    莘迩边走边说道:“鸣宗,我与曹将军有约,你与我一起去吧?”

    “曹将军么?我去不了。”

    “怎么?”

    “我要去我七父家。”

    七父,说的是中尉麴爽。依照宗族辈分,麴爽是麴球的再从父。时下之人,同族之中,同一辈分的往往按年岁排行,麴爽在他那一辈中排行第七,因是麴球呼他七父。

    莘迩与麴球是昨晚到的王都。

    到时,王都的城门已然关闭,两人在西苑城驻营,住了一夜。今天一早,就接到了令狐乐召见他两人的旨意。也就是说,两人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与王都中的其它人见过面。

    且说,麴球怎么跟着莘迩一起来了?

    两个缘故。

    既是张龟之策,也是麴爽之意。

    莘迩在朝中几无根基,帐下的兵马也不多,便是以献俘为借口,尽带部曲到都,万一令狐奉伤势不治,在宋闳等权贵的面前,他也说不上话,在王都驻军面前,他的那点人马亦更不够使,所以,来王都可以,并且也必须来王都,但需要有个重量级的盟友同行。

    这个盟友,张龟建议,可以选择麴球。

    他当时对莘迩说道:“麴侯,大王之舅氏也,世子之舅公也。朝中倘使有变,麴侯或可依仗。今将军与麴护军既共破柔然,上都献俘,理亦应共往。”

    麴硕是令狐奉的舅舅。左氏虽然没有外戚,但麴硕可以算是令狐乐的外戚了。相比宋氏,麴硕肯定更亲近令狐乐,事如有急,他的确应该是可以为盟的。

    同时,令狐奉堕马昏迷一事,麴球也从麴爽的信中得知了。

    当对付张家的时候,为了自家的利益,麴爽与宋方属於同一阵营。

    而当令狐奉出现问题,依旧是为了自家的利益,麴爽却就与宋方不同阵营了。

    王都的驻军大体分为三支,一支是麴爽的部曲,一支是曹斐的部曲,另一支被掌控在宋家手中,——宋家目前不仅有人担任王都驻军的将校,如麴爽帐下的上军将军,便是宋家的子弟,直接领掌部曲,并且宋方作为督府左长史,管着全**务,又极得令狐奉信赖,此前向他示好的部队将校也着实不少。

    宋家上有宋闳掌握朝政,下有宋方握有军权,假若他们要干点什么事,麴爽自问之,恐怕不好妥善应对,因此,在给麴球的信中,麴爽叫他部勒兵马,做好入都的准备。

    之所以只是叫麴球做好“入都准备”,没有叫他立即赶来王都,是麴爽没有料到他会与莘迩大破柔然。毕竟一来,柔然犯境,西海县处於前线,守军不可擅动;二者,没有令旨,外军也没办法入都。

    正好大破柔然,解了西海之危,兼并有了“献俘”当做借口,麴球遂随机应变,当即接受了莘迩的邀请,上书朝中,与莘迩联名请求入都献俘。

    内有左氏,外有麴爽,内外运作,他两人遂得了朝旨,乃才有了昨晚到都之事。

    听了麴球说他晚上要去见麴爽,莘迩沉吟了稍顷,说道:“鸣宗,我听你说,中尉给麴侯也去信了。”

    “是。”

    “见到中尉,你要问一问,麴侯可有回信。”

    “那是自然。”

    麴爽在旧城住,曹斐是新贵,旧城的宅子小,换了个大院落在中城。

    两人走出宫外,分道扬镳。

    麴球去旧城谒见麴爽,莘迩往曹斐家去见曹斐。

    车行道间,街上冷冷清清。

    忽闻有振甲之声。

    莘迩挑帘望外,瞧见路过了一个公廨。

    府门高大,外立桓表,两队披甲持槊的兵卒适逢换岗。这是大都督府。

    “左长史宋方,此时应在府中吧?”莘迩想道。

第二章 宋方自取权 曹斐用诈抚

    宋方此时没有在大都督府中。

    他在内史宋闳的家里。

    宋闳鹤衣大氅,手捉长柄八羽扇,跪坐榻上,斜靠支几,极是风流仪表。

    宋方著红色圆领袍,下穿黑色的锦绔,腰束革带,浑身上下收拾得干净利索,他没有落座,手里拿着把折扇,在宋闳的榻前晃来晃去。

    “阿父,你知道么?莘迩与麴球以献俘为名,昨晚已到王都,今天一早,中宫与世子就召他两人晋见!现在,他两人应还在四时宫中。阿父,我当初再三建议,务必阻止他俩入都,真不知你缘何听之任之!”

    “北虏屡扰我境,除了数年前的敦煌大捷之外,边军大多只是守御,少有捷讯。鹰扬将军与抚夷护军,此番深入柔然,破其十余部落,俘获甚丰,进都献俘在情理之中。我为何要阻止?”

    宋方气结,他恼怒宋闳这个老油条,当着自家子侄的面还不肯说心里话,只说些面子上的东西,恚愤地说道:“阿父!他俩为何入都,你真的不知么?甚么‘献俘’,无非借口罢了!莘迩领着世子友的衔,大王落难时,他曾经救过世子,很得中宫的信任;麴球是麴爽的再从子,他俩一定是从中宫和麴爽那里风闻到了大王昏迷的消息,这才托辞献俘,匆忙领兵来都!”

    宋闳慢悠悠地摇了几下羽扇,说道:“那又怎样?”

    “阿父!”

    “怎么?”

    “大王昏迷已近半月,宫中医官无不措手,该用的药全用上了,至今无有半点好转。当此之际,莘迩与麴爽领兵来都,其意何如,岂不是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么?”宋方口不择言,说道:“大王倘有不测……。”

    宋闳收起闲散的仪态,变色厉声,说道:“住口!”

    宋方呆了一呆,停下了话头,说道:“阿父?”

    “这是为人臣者可以说的事情么?”

    “室内又无别人,只有你我!”

    “那也不能说!”

    “……,八弟昨晚告诉我,他打听到,麴爽前几天给麴侯去了信。阿父,此事你知么?”

    “八弟”,指的便是那个在中尉麴爽属下任“上军将军”的宋家子弟。

    依照本朝典制,王国可有戍军,归中尉统辖,依照王国大小的不同,戍军的数目或多或少。大的王国可以有“三军”,即上、中、下三军,三军各有将军,兵额皆是一千五百人。

    这一千五百人,是宋家在王都直接掌握的部队。

    宋方身为督府左长史,在平时的物资供给上,给这支部队多有倾斜,甲械十分精良。相应的,能够统领此支部队的“八弟”,於宋家的地位也是比较高的,论亲疏辈分,亦是宋闳的从子。

    “黄奴,你扯来扯去,到底想说什么?”

    对宋闳的圆滑,宋方忍无可忍,直言说道:“阿父,咱俩自家人,你还一个劲的装什么糊涂?我要说的,当然是万一大王薨了,底下来,由谁继承嗣位!”

    “大王即位未久,便立了春宫为世子。且大王仅此一子,自应由春宫继位。”

    “春宫”就是东宫,东属春,色属青,因此,东宫又叫春宫、青宫。

    “阿父,前时处置张金父子案时,你怜惜我姑,不愿对张浑下辣手;而今,如由世子即位,你就不怜惜我的幼妹了么?”

    “此与你的幼妹何干?你幼妹才入宫多久?莫说膝下无子,连孕都尚未有!”

    “我幼妹虽然无子,宗室多有孩童,择一过继,不就可以了么?”

    “黄奴,你聪明机敏,胸怀远志,有匡扶天下的抱负,这些都很好,但你知你哪里不好么?”

    “请阿父教诲。”

    “你的性子太急躁了。‘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老子之教,尔不记乎?‘躁则失君’!”

    “躁则失君”也是出自《老子》,意思是臣躁则君知其志於利,就会失去君主的信用。

    宋方立住脚步,乱摇了几下折扇,慨然说道:“阿父,恕我直言,老庄之言,玄谈则可,今值乱世,用以国政,未免迂腐!而下海内凌迟,中原失鹿,胡夷禽兽,犹竞相争起,我辈华夏苗裔,焉可以‘无为’自处?功名利禄,太阿权柄,手自取之,此方我辈立世之本!何来轻躁云云?”

    “黄奴,害我家者,早晚是你!”

    “大兴我家者,未始不是我!”宋方说完,长揖告辞。

    宋闳问他:“你去哪里?”

    “阿父既然不肯表态,我去找八弟商议。”

    宋闳唤仆从进来,吩咐说道:“把他带去厢房,禁足不得外出!”

    宋方瞠目,说道:“阿父,你这是干什么!”

    宋闳懒得多理他,丢下一句“‘是以君子终日行不离辎重,虽有荣观,燕处超然’,这一句话,你给我抄写千遍”,下了坐榻,持扇而出。

    且不说宋闳是宋方的从父,只宋闳宋家族长的身份,他一句话出口,宋方就只能老老实实地被奴仆带去偏房。

    宋闳回到后宅,他的妻子窦氏见他面带忧色,问他缘故。

    宋闳叹了口气,说道:“黄奴又要为我家闯祸!”

    窦氏问道:“闯什么祸?”

    宋闳不再说了,瞧了窦氏一眼,转开话题,说道:“天气转凉了,你这两天遣人给黑奴送去两床好棉褥吧。我给他写封信,捎带给他送去。”

    黑奴,是宋闳次子的小名。宋闳共有二子,长子早夭,次子得存。因为家声与宋闳的权势,其次子今才二十岁,已是一郡太守,现在王都西边的祁连郡为官。

    宋闳在家里,从来是不谈政事的,嘴巴很严,窦氏早就习惯了,便没再问,应了声是。

    宋闳铺纸研墨,给次子写信,提笔半晌,落纸只有一行,写道:“勿听传闻,唯以郡务为要。”

    写罢,放好笔,他一边仔细地折信,放入匣内,按上封泥,一边心道,“人都云我族中,黄奴、黑奴,堪称双壁。黄奴果敏,固为其长,而较以稳重,委实不如黑奴。大王眼下只是昏迷未醒,黄奴如何便就急不可耐?‘不怜惜他的幼妹’,这个关头,是能做这些事的时候么?

    “难道就没想过,一旦这些事情做下,而大王如若转醒,可该如何是好?大王雄毅,怕不立刻便给我家惹来泼天大祸!”

    宋闳收拾好了信匣,将之端端正正得摆放桌上,踱步至窗前,望向外头庭院中的花草,负手多时,终还是决定依照此前想好的办法,来应对当前的朝局,想道,“惟今之计,‘静观’而已。”

    宋闳家在旧城,宅院坐北向南,从他家向南,过旧城、中城的城墙,再折往西边不远,即是曹斐的家宅。

    莘迩刚到曹家。

    曹斐迎接出门,领他进宅,入到堂中。

    叫仆从们都出去后,曹斐从榻上跳下,快步到莘迩坐榻近前,憋了半天的话脱口问出:“阿瓜,见到中宫和世子殿下了么?怎么说的?大王醒了么?”

    “见到了。”

    “怎么样?情况怎么样?”

    “大王还没有醒。”

    曹斐搓着手,来回乱转,焦虑地说道:“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老曹,你急急躁躁的作甚?什么‘怎么办’、‘怎么办’的?”

    “你这不明知故问么?大王要有个好歹,咱俩以后可该怎么办才好!”

    莘迩正色说道:“老曹,你这话不对,我愿做你的’诤友‘,得严词批评你了。”

    曹斐愕然,问道:“哪里不对?”

    “为臣子者,当赤心尽忠。老曹,你说‘咱俩可该怎么办才好’,这话什么意思?为大王尽忠、肝脑涂地是你我的本分,性命尚可不顾,又岂能念念在兹,顾念自家以后?”

    “是,是,你说得对。”曹斐没好气地说道,“你说的都对。”

    他回到榻上坐下,瞪着眼,盯着莘迩看。

    莘迩徐徐问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瞧莘迩这般镇定,曹斐起疑,他眨了眨眼,问道:“阿瓜,你是不是已经有主意了?”

    “你先说说你担心什么。”

    “这还用说么?大王前不久立了宋闳的幼妹为后。如果大王驾鹤,宋家必然上下其手,只怕世子殿下将难继位。世子殿下若不能继位,宋家势必独揽朝权。

    “你我这样的寒门,与宋家八竿子也打不着,毫无关系。宋家一掌权,说不得,你我往后就只有靠边站了!阿瓜,我就不信你对此不担心。”

    莘迩瞅了曹斐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曹斐被他看得心慌,问道:“阿瓜,你瞅我作甚?”

    蓦然想起攻打王都时,他也曾问过麴硕帐下的虎将罗荡类似的话,当时被罗荡回了一句“我瞅情义校尉”,那日留下的羞辱,他於今不能忘怀,赶忙补充一句,“我今已是领军,非是校尉了!”

    莘迩早把这件事给忘了,听了他的补充此言,只觉莫名其妙,心中叹道:“老曹这样的大嘴巴,口无遮拦,竟因‘从龙之功’,也能当上中领军,人之祸福,有时真难说清!”

    想及自身,他又不由自失一笑,想道,“我说他老曹,看我自己,不也是这样么?靠此身的族望、名声,本来无论如何也是万难於二十许之龄便得授五品将军、督三郡军事、领一郡太守的,可也不正是因了‘从龙’的功劳么?”

    令狐奉如果死掉,这份从龙的功劳便一分钱也不再值,亦难怪曹斐慌张了。

    曹斐纳闷问道:“你笑什么?说话啊。”

    “老曹,我也没什么主意。”

    曹斐大失所望。

    就算与麴家成功结盟,只凭莘迩一身,也断难获得与麴家平等的盟友身份,只能成为麴家的鹰犬。作令狐奉的“走狗”,那是被逼无奈,氾丹说“氾丹岂可一败再败”?氾丹有此志气,莘迩来到此世已经一年,经历甚多,已不复初来乍到时,那个“保命第一”的人了,於今又岂能没有些许志气?须眉男儿,他又怎会甘愿作过令狐奉的走狗,再作麴家的走狗?

    作麴家的“走狗”,莘迩绝不甘愿。

    曹斐尽管没有城府,能力也不出色,但他现任的“中领军”一职却是谁都不能忽视的。

    这个时候,为能取得与麴家较为平等的盟友地位,莘迩就必须要把曹斐紧紧地和自己绑在一起,才能最大地壮起自己的权威声势。

    故而,考虑到曹斐贪财和遇到挫折便灰心丧气的两个弱点,——贪财不需多说,之前在猪野泽边时,一碰到难题,曹斐就无精打采,莘迩对之记忆犹新,此时此刻,为防止他因为失望而动起心思,自送上门,附从宋家,眼下虽无良策告他,却也必须要巩固他的心志。

    莘迩於是说道:“不过,你也别急。”

    “怎么?”

    莘迩故作神秘,说道:“我前日卜了一卦,卦象显示,主上近日就会苏醒。”

第三章 羊髦投门谒 唐艾上佳士

    “主上近日就会苏醒”,只是莘迩的忽悠,却没料到,一语成真。

    令狐奉苏醒的消息传到时,莘迩方在宅中接见一位稀客。

    物以稀而贵,人亦如是,既是稀客,也是贵客。

    这位稀而贵的客人是羊馥的弟弟羊髦,亦即莘迩原本想辟为长史的那位“故友”。

    羊髦今年二十六岁,与其兄的踏实沉稳、衣着内敛不同,观其装扮,与张道将有几分相近,剃须傅粉、素氅高屐,乘了一架长檐车来的。

    迎他时,莘迩就闻到了一股香气,到入室内对坐,芳香愈浓。这香味,莘迩很熟悉,是陇地士人熏衣时常用的“甘松香”。此香的原料,主要用的是陇州当地的特产甘松草。

    此世没有荀令君,因也就没有“荀令留香”的典故。

    典故无主,莘迩不介意信手借用,笑道:“甘松香,士子用之多矣,此香浓烈,俗人多不能御,而独与卿合。卿今莅临寒舍,使我蓬荜生香,竟让我这个军中粗人也感到心旷神怡。昔韩娥之歌,余音绕梁三日,今我此屋何幸,乃得卿玉趾下驾,香味亦当三日不绝矣。”

    羊髦心道:“果与我兄信中所言一样,幼著的言谈举止,大异往日。以前,他讷讷如不能言,上回他到我家,辟我作他的长史,我已觉他似有小不同於旧时;今日相会,但见他情意自若,行止豁如,言虽调笑,而并不谑,近乎雅。《孟子》云‘居养气,养移体’,诚不我欺!”

    羊髦与莘迩两家算是世交,他两家的祖籍地在同一个郡,先后迁到陇州后,两家的祖上历代交好,且曾结过婚姻。羊髦与莘迩从小就认识,认真论起来的话,两人还是远亲。

    莘迩本性忠厚,不善言辞,羊髦早前虽说并未瞧不起他,然亦不曾高看过他,只把他当做一个普通的人看待,——这也是为何羊髦当日没有接受莘迩辟除的缘故。

    当日没有接受辟除,今日登门拜谒。

    这中间的变化,有外因,也有内因。

    内因,自便是莘迩的变化。外因,则是朝局的变化。

    羊馥虽是兄长,自知才能不如羊髦,每遇大事,必咨询羊髦的意见,因在从莘迩处得知了令狐奉昏迷的消息之后,羊馥第一时间给羊髦去了信,将此朝中的突变告与了他知。

    令狐奉立宋氏为后的时候,羊髦就不赞同,认为令狐奉只看到了近利,忽视了远忧。

    他私下与妻子说道:“夫妻者,结两姓之好,礼之重也。民间黔首或有两妻者,丈夫亡后,两支皆嫡,因为争夺家訾,兄弟且不免成仇,讼於郡县;况乎国家?

    “而下大王效仿前代之法,别立宋后,固可暂得宋家为援,可一国两后,宋强左弱,而世子为长,势为来日遗祸。将来宋氏倘若再有子,大王百年以后,朝中岂可不乱!”

    “效仿前代之法”,是指前代成朝时的一段故事。

    那时,阀族的势力已经很强大了,成朝的第二个皇帝为了抑制阀族,加强集权,遂下了道圣旨,从部分南北士族家中,挑选适龄的女子入宫,立了一大批的嫔妃。通过此举,这位皇帝给自己建构了一个人数众多的外戚集团,倒也的确是使皇权得到了短暂时期的加强。

    不过,成朝的这位皇帝只是立嫔妃,没有别立皇后,这一点与令狐奉不同。

    令狐奉春秋正盛,身体健康,谁也不会想到他会突然出什么事,因而,羊髦忧虑的仅是令狐奉死后可能会出现的“宋左夺嫡、导致内乱”的情况。

    殊不知,才立宋后没多久,令狐奉居然就堕马昏迷。

    从羊馥那里闻讯之初,羊髦就大惊失色。

    宋家势强,左家几无外戚,便是世子令狐乐成年,左氏恐怕也争不过宋后,更别说现下令狐乐还只是个孩子。令狐奉倘若就此死掉,他预料到的激烈动荡必然会提前、也定然会更加恶化地出现朝中。——更加恶化,说的是宋家将会因为世子年幼,没有班底之故,而能更容易地一支独大,掌控朝权。

    羊髦不接受莘迩的辟除,不代表他没有政治上的抱负。

    正好相反,恰是因为他有着远大的抱负,才会拒绝当时还被他视为“常人”的莘迩之礼请。

    毕竟,“属吏”与“长吏”的关系非常密切。按时下的惯例,长吏转迁它职之时,其府中的重要属吏往往会随之迁转,也就是说,属吏,等同於被打上了长吏的私人标签,这种情况,与前代属吏视长吏为“君”的现象没有二样。长吏的贵贱,直接影响到属吏的前程。

    因是,要想能够有一个光明的前途,入仕之初的选择就十分重要。

    羊髦实际上不仅拒绝了莘迩的辟请,他还拒绝过不少朝中、郡中、军中大吏的辟除,麴爽也曾辟请过他,同样被他拒绝了。原因是:麴家虽贵,子弟多在军中,并不掌握政权,投到麴家门下的话,日后他顶多能做个将军,或者仕至郡太守之类,铁定是无法参与国政之决策的。

    连麴家都看不上,况且此前的那位“忠义阿瓜”?

    远大的政治抱负,决定了羊髦不会顾念“世交”的情分。

    同样是因为远大的政治抱负,於今现下,出於内因、外因的两个变化与推动,又自然而然地改变了羊髦过去的态度,因於莘迩抵达王都的第三日,他就主动登门。

    “将军督领三郡,兼理军政,威德显著,士民交口称颂,信雅爱人、沉毅雄杰的美名,我在谷阴,亦常闻听。将军何须自谦。将军如是‘军中粗人’,那这天下,怕遍是粗人了。”

    莘迩心道:“不意我的名声已经传到王都了么?惭愧,惭愧,还得多谢长龄与老傅。”笑道,“与旁人相比,我姑且敢称雅,与卿相比,粗得不能再粗了。”

    说道,“我前晚才到王都,昨日入宫,晋见了王后与世子殿下,下午应曹领军之邀,在他家里混了半日,却是虽早想拜谒卿门,一直未得闲暇。卿今日忽然驾临,我真是喜出望外。”

    “髦以鲰生,蒙将军青眼,数受将军馈赠,髦实惶恐。闻将军大破柔然,献俘入都,髦自当拜谒,为将军庆功。”

    莘迩在建康郡的这大半年,每次给曹斐送礼时,都会给羊髦也送上一份。上回向逵押解张金父子入都,不但拜见了曹斐,也曾专程谒见过羊髦,给他亦呈上了莘迩的书信一道与建康的特产数箱。

    莘迩问他道:“卿兄随我来了王都,现在军中,驻东苑城,卿可见过卿兄了么?”

    “军营禁地,兵事为重。髦兄没有回家,髦也没有入营。尚未得见。”

    “卿兄弟大公无私,令人赞佩。”

    两人叙谈数句,羊髦话入正题。

    他说道:“将军前日晋见了中宫与世子殿下么?”

    秦代以来,皇后的宫殿多在子午线上,位於后宫的中心,因此,秦以后,就以“中宫”代指皇后。放到定西国来说,中宫,便是左氏。宋氏是新立的,她不能夺占左氏的寝宫,她的寝宫在后宫的西边,定西国的朝臣、士民因便以西宫称她。

    “是的。”

    羊髦尽管已知令狐奉堕马昏迷,但不好把他哥哥羊馥“卖掉”,就问道:“没有见到大王么?”

    “没有。”

    “将军献俘,是朝廷大事,却不知大王为何没有出面?”

    在对的人面前,该诚恳的时候,莘迩向来不说假话,他诚实地说道:“卿大概不知,大王於十余日前田猎之时,因逐白鹿,不慎堕马,昏迷至今未醒。”说着,面上浮现出深深的忧色。

    羊髦还以为需得再转几个圈子,可能才会听到莘迩告诉他令狐奉堕马之事,不曾想,莘迩这般爽利,顿了一顿,对莘迩的干脆愈增添了几分欣赏,说道:“昏迷至今未醒?”

    “是啊。”

    “这么大的事情,朝野却是无闻!”

    “朝中诸公,为免民心慌乱,镇之以静,因将此事隐瞒了下来。不瞒卿,我也是才知不久。”

    莘迩瞅了羊髦几眼,见他口中说“朝野无闻”,脸上却并无惊异之色,心知羊馥必是已将此事告诉他知了。这回入都,曹斐、羊髦是莘迩早已计划好,肯定要见的两个人。曹斐,是要稳住他做盟友;羊髦,则是要向他求教对策。

    自己还没造访,羊髦自投上门。

    莘迩料定,羊髦此来,必是与朝局有关。

    既以猜出羊髦的来意,时间紧张,莘迩便不绕弯子,恳切地说道:“士道,你知道,我领着世子友的官。世子方今年幼,大王一旦离世,朝局恐怕有变。前日我见到王后,她虽未说,我亦看出她对此也有担忧。我陇西有蒲秦强敌,北有柔然时掠,境内胡夷种落上百,不乏不驯之辈,朝局倘使生变,国家或有覆灭之危。卿素有高才,今有何策可以教我?”

    莘迩这么坦率,羊髦亦非拿捏之人,也就有话直说了。

    他说道:“今安朝局者,非两人不可。”

    “哪两人?”

    羊髦说道:“郎中令陈荪,职掌王宫宿卫;中尉麴爽,职掌王都戍军。只要他两人乃心王室,大王纵不幸而薨,朝局暂尚可安。”

    “抚夷护军麴鸣宗,与我一起来的王都,麴中尉那里,应不会出现变故。郎中令陈荪,我与他不熟,卿知其为人么?”

    “陈荪谨密,与人接,听多言少,任郎中令多年,罕有谏诤,然亦未闻有过。髦对此人,并不熟悉。不止髦不熟悉,想来朝中诸臣,能够做到知其心思的,怕也不会多。”

    郎中令作为王国三卿之一,权力是不小的,除了掌宿卫工作,还掌国内相关的武官、选举,对诸王过失,且有及时谏诤,以及为诸王处理有关事务提供参考意见的责任,并通传教令。

    陈荪历经令狐邕、令狐奉两朝,屹立不倒,自有其长於他人之处。

    羊髦说的“听多言少”、“罕有谏诤、然亦未闻有过”,就是他最大的特点。

    换言之,这是个城府深沉、处事圆滑的人。

    又就是说,他有没有“乃心王室”?不好说。

    莘迩沉吟稍顷,没有直问陈荪与宋家的关系,委婉地问道:“陈荪与朝中诸公的关系何如?”

    “陈荪与宋、氾、麴等诸公都不远不近,没听说过他与谁家特别亲近。”

    莘迩心道:“他这是独善其身么?”

    羊髦看了下莘迩,接着说道:“安朝局者,非此两人不可。安国家者,非一人不可。”

    “安国家?”

    莘迩很快品味出了羊髦的意思。

    安朝局,意即短期内避免动乱。安国家,意即长期内保持稳定。

    他问道:“非谁人不可?”

    “内史宋公。”

    莘迩默然。

    羊髦这话没错。

    宋闳是朝中的文臣之首,又是宋家的族长,只有他不生异心,才能最终保证令狐奉死后,王权能够得以顺利的接替。

    但问题是,宋闳会不生异心么?

    三个关键的人物被羊髦点出。

    莘迩琢磨来,琢磨去,竟是发现三人之中,只有麴爽大约可信。

    入都前,莘迩就没有充足的信心,只是形势所迫,不得不来,听罢羊髦的分析,他心中越发没底。形式严峻到这等程度了么?

    事实上,这还是多亏了张浑已被令狐奉此前趁机拿下。

    要是张浑依旧尚在大农的位置上,方今的朝局将会尤加叵测。

    羊髦不是只摆难题,不给解决方案的人,他观察了下莘迩神情,见莘迩不动声色,不觉心中想道:“幼著当真是大异往日了!只这份镇定,寻常之人,难以企及。”说道,“朝局与国家,必此三人能安。世子,必将军可安。”

    安朝廷、安国家之后,又来一个“安世子”。

    莘迩这次没有明白他的意思,问道:“卿此话何意?”

    羊髦简单地回答说道:“宋、陈、麴三公,朝臣也;将军,世子友也。”

    莘迩如醍醐灌顶,顿时豁然开朗。

    宋闳、陈荪、麴爽三人的权力再大,态度再重要,但如比起谁与令狐乐是最亲近的,他们都比不上莘迩。羊髦这话的意思,是在暗示莘迩,一朝天子一朝臣。不错,现在宋闳等人的权力很大,可如果令狐乐即位后,定西国最得宠信的臣子必将是莘迩无疑。

    “世子友”这个平常没甚大用的官衔,当此关头,被赋予了不同的含义。

    莘迩完全可以借此,变探寻宋闳等人心思的被动为主动出击,拉拢一批人,以抗衡宋闳等人目下的权势。要知,宋闳等人尽管权倾朝野,可朝中这么多的官员,却并非皆为他们党羽的。

    如果放在数月前,就算莘迩有“世子友”的官衔,可能就像羊髦此前对他的观感相似,也不会得到太多官员的认可。

    而现下有所不同了。

    别的不说,只莘迩在建康、酒泉、西海三郡立下的几次战功,只他与麴球的交好,只北宫越等三郡军将对他的尊重,和张龟、傅乔为他扬起的名声,就足以使他具有一定的号召力了。

    另外,现在的莘迩,也不复以前手底下只有兰宝掌、乞大力、秃连樊几个胡人可用的窘迫,傅乔、黄荣等人被他留在了建康守家,此次跟他来王都的有羊馥、向逵、张龟、魏述父子等人,麴球营中且有张景威,各有才能,俱可驱使,都能在拉拢朝臣的事情上助他。

    莘迩从容问道:“我长在外郡,少闻朝中君子令音。王国、四府群贤,卿以为何者为佳?”

    四府,即大都督府、牧府、太尉府和护羌校尉府。大都督等四个官,皆是定西王兼领的。此四府的官吏,与王国官吏,构成了定西国朝廷的整体格局。

    羊髦答道:“牧府别驾孙衍,国朝名士;督府右司马唐艾,智谋绝伦。此二君,上佳士也。”

    堂外脚步声响,两人结伴,急促行至。

    莘迩看去,是张龟和向逵。

    “何事慌乱?”

    两人伏拜堂外,答道:“宫中旨来,大王召将军陛见。”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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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室偏安江南,六夷入侵争霸。海内鼎沸,群雄并起。鹿即谁手,需看谁才能脱颖而出,得到天命。即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即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即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