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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子曰     即鹿txt下载     即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九章 臣前与令旨 为子削荆棘

    令狐奉随时可能龙驭宾天,宋闳等人退出寝宫后,没敢远离,都到了寝宫不远的一个小殿中。

    陈荪招呼内宦给大家搬来坐榻。

    宋闳推王国傅张浑上首,张浑坚辞,宋闳遂自坐之,余下诸人分别落座。

    麴爽挠头说道:“宋公问国号,大王说个‘zhu’。这个zhu,是、是,是哪个zhu?”

    令狐奉说“猪野泽”的时候,众人没有听清,但当他说出“猪”字后,众人已经猜出了他前边说的是什么。这个zhu,不用讲,令狐奉说的定是猪野泽的猪。

    令狐奉称帝,宋闳等人已是反对,若再用个“猪”字做国号,那简直是滑天下之稽。

    宋闳已经想到了对策,缓缓地说道:“想来大王说的,应是‘朱明’之朱。”问张浑、陈荪、孙衍、氾宽,“诸公以为呢?”

    张浑说道:“朱明者,夏也。朱明盛长,敷与万物。含意甚吉。大王所说,自是此‘朱’。”

    陈荪、氾宽表示同意,孙衍皱着眉头不吭声。

    宋闳问道:“孙公有另外的高见么?”

    孙衍说道:“如张公所言,朱明,夏也,属火;朱,红也。如以此字为国号,这、这……”

    他话没说完,但他想说的东西,诸人都已经知道。

    本朝唐,以火为德,尚赤。定西如果建国,按照五德之论,怎么也不好沿用“前代”的德运。朱明属火,朱又为红色,说出去,与唐朝有何区别?

    想及此,诸人无不若有所思,大多心道:“大王无意说的一个zhu字,音却恰好与朱明之朱相同。这是不是上天的提醒,意在暗喻吾等本朝气运未尽?”

    宋闳也犯了难,问宋方、张僧诚、莘迩、曹斐、唐艾等人,说道:“君等何见?”

    宋方等人没有“何见”,都道:“唯听诸公做主。”

    议了小半晌,连国号用哪个字都没定下。

    宋方性子急,拂袖说道:“大王欲称尊号,本就是、本就是……,唉!”他想说“本就是荒唐之极”,瞧了莘迩、麴爽、曹斐眼,话不敢说完,抬起脸,望向殿顶,索性不再参与讨论了。

    宋闳作出决定:“等大王醒后,再问一次以何为国号吧!”

    令狐奉要求明天就要登基,时间紧,任务重,宋闳给在座诸人各分配任务,有的负责礼仪,有的负责礼服,有的负责治安,有的负责各类祭品,等等等等。

    莘迩也领了个任务,他身为武卫将军,与麴爽、曹斐主要负责治安这一块儿。

    议定之后,宋闳、张浑和王国三卿留在殿内,以防不测,其他诸人陆续离开,着手办理。

    到得殿外,曹斐捏着鼻子,对莘迩说道:“阿瓜,这事儿该怎么办?”

    “大王有令旨,宋公有安排,照办就是。”

    “怎么就……,唉,你说大王怎么就要称帝了呢?”

    瞧曹斐忧心忡忡的样子,莘迩心道:“老曹这般粗鲁的,都知不宜称帝。令狐奉此举,真是不得人心。”不想接他的话茬,问道,“你捏着鼻子作甚?”

    曹斐讶异地说道:“你不知你身上有多臭么?”旋即自我安慰似的说道:“不过也好。”

    “什么也好?”

    “大王称帝以后,至少你我的官职可以升一升了!咱俩是大王的潜邸旧臣,又与大王共危难过,论资历、论情分,也许还能封个侯呢!”

    莘迩哑然。

    刚心中赞过曹斐这次有些政治目光,转眼他就来一句这个。

    不管心中有什么看法,当下只有顺从令狐奉之意。

    莘迩与曹斐,并麴爽出了宫城,各自调集部下将校,布置明天王都的警卫事宜。

    忙了半天,到夜半,大致安排妥善。

    莘迩寻思回家,洗个澡,略作些收拾,也好等明天礼服送到,穿上后不会显得难看。两个没胡子的内宦,急匆匆找到了军营,见面即道:“将军,大王急召。”

    莘迩心头一沉,想道:“下午刚见过,半夜又急召。令狐奉……。”细看两个内宦的神色,都很惶恐,知令狐奉怕是连明天的登基都撑不住,要一命呜呼了。

    他强自镇住心神,从容领令,说道:“请你们两位在帐外稍候,我马上就进宫。”

    羊馥、羊髦、张龟、严袭、兰宝掌等皆在左右。

    莘迩等那两个内宦出去,对羊髦、严袭、兰宝掌说道:“你们坐守营中,严加戒备,非我亲笔手令,不许出营!”

    羊髦等人感到了事情的紧急和重大,凛然应诺。

    莘迩对羊馥、张龟说道:“你俩立即带魏述、向逵两部,入驻大都督府,亦是不得我亲笔手令,不许任何闲杂人等出入!”

    安排好这两件事,莘迩觉得少了些什么,很快想到,把乞大力叫来,命到:“你现在就进城,把刘壮、小小、阿丑等接来营中。”

    乞大力应诺。

    深深的夜色下,秋风冰凉,城中街道两边的树木已开始落叶,零落翻飞如蝶,旧城的数千住户早就入眠,除了引路兵卒打的火把,余外没有半点的光亮。一派初秋深夜的萧瑟。

    顾不上马蹄声可能会惊扰沿街的居民,莘迩催马疾驰。

    还入宫城,进到寝殿。

    宋闳等人已在,曹斐、唐艾、张道将还没赶来。

    令狐奉的两颊透出诡异的晕红,他僵卧床上,偏着头,睁大眼睛,注视着莘迩进来、下拜,说道:“阿瓜,你近前来。”

    莘迩越过宋闳等人,前至床边。

    “再近点。”

    再近,就要俯身到床上了。

    莘迩从命,俯於床畔。

    令狐奉问道:“阿瓜,还记得我在猪野泽时,对你说过的话么?”

    “昔在猪野泽,主上耳提面命,对臣训诲甚多,不知主上说的是哪一句?”

    再次回想起在猪野泽的日子,“忠义阿瓜”的点点滴滴,令狐奉记忆犹新。他的声音带出了点柔情。他轻轻地说道:“要狠一点!”

    令狐奉嫌莘迩心软,曾经教训他说,丈夫立世,要狠一点。这话,莘迩记得。

    莘迩回答说道:“主上的教诲,臣时刻铭记,此话臣一直牢记在心。”

    令狐奉低声说道:“我不行了。阿瓜,满朝的士大夫,个个只图自家之利,无为国为民者,我一个都信不过。我只信得住你。我要死了,阿瓜,我能把世子托给你么?”

    莘迩不知不觉,湿了眼眶,他伏拜说道:“臣死而后已!”

    令狐奉欣慰地笑了笑,从枕下摸出一道卷起的王令,当着诸人的面,递给莘迩,勉力提起声音,说道:“收好孤之此令,待到需用之时,再示与诸臣。”

    莘迩应道:“是。”恭谨地接过王令,心中想道,“此时给我一道王令,那就是遗诏了。‘待到需用之时’,他此话何意?”猜料不出王令的内容到底会是什么。

    莘迩猜不出,宋闳等人也猜不出,众人的目光都落在那道王令上。

    莘迩将王令收入怀中。

    殿外内宦禀报:“大王,中宫、西宫、世子、显美翁主求见。”

    这四个人,是令狐奉叫来的。

    令狐奉说道:“让他们进来。”

    左氏牵着令狐乐的手,当前入殿,宋氏、令狐妍跟在其后。四人进来,下拜行礼。

    令狐奉环顾群臣,说道:“孤将薨矣!诸公,吾子就托付给你们了!”命令狐乐站到床前,对他说道,“殿下诸公,日后就是你的股肱。郎中令陈荪、中尉麴爽、大农孙衍、武卫将军莘迩,牧府治中氾宽,你要师事礼敬。”

    宋闳等人闻言,俱皆惊诧。

    此时此刻,能得被令狐奉点名的,显是顾命大臣无疑了,却怎么有陈荪等,乃至莘迩也在列,却没有宋闳、宋方?

    令狐乐虽是孩童,也知有大事要发生了,手足无措,怯生生地应道:“是。”

    令狐奉示意令狐妍上前,呼她小名,说道:“神爱,我给你择了一个佳婿。你父久已辞世,我原想亲自为你主婚,看来是不成了。不要等太长日子,明年开春,你就与阿瓜把婚事办了!”

    令狐妍本来就不大看得上莘迩,今夜见他,发脏胡乱,脏兮兮的不说,还发出臭烘烘的气味,散满殿内,更是不乐,但知令狐奉将亡,不敢忤逆,委屈应道:“是。”

    “老陈,给孤取面鼓来!”

    很快,陈荪与几个内宦抬了一面宫中平时饮宴伴奏用的悬鼓,放到了令狐奉的床前。

    鼓身颇大,悬於架上,通体饰以金漆,鼓面绘以彩龙和彩色的云纹,非常精美。

    令狐奉命陈荪、莘迩:“扶我起来!”

    两人小心地扶他坐起。

    令狐奉手握短槌,用尽力气,奋力击打鼓上。

    沉浑的鼓音响荡殿中,冲淡了些殿内阴郁的氛围。

    随着鼓声的节奏,令狐奉唱道:“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

    令狐奉全靠陈荪、莘迩的扶持,才能在床边坐稳,声音嘶哑,中气不足,但群臣面前,殿宇之内,他击鼓唱诗,旁若无人的仪态落入莘迩眼中,却只觉认识他这么久,独在这时,他最慷慨雄豪,使人心折。唱了只有数句,莘迩瞧到,两行热泪滚落令狐奉的脸上。

    令狐奉喷出一口鲜血,身体实在支持不住了,他扔掉鼓槌,命令陈荪:“唤殿外甲士!”

    一群甲士入进。

    令狐奉顾视令狐乐,说道:“儿子!为父给你削掉荆棘!”戟指宋闳、宋方、宋氏,说道,“抓了下去!呈宋方首级与孤!”又喷出一口黑色的浓血,仰面栽倒。

第二十章 宋方无法杀 王令不可说

    十月中旬,下起了雪。

    北风呼啸,天空灰蒙蒙的,雪花愈下愈紧,铺满人间。站在城头,远处的山峦皑皑,直插云霄;城下农田里的落雪已然沉积颇厚,白茫茫的一片。

    一只雄鹰从城楼掠过。

    莘迩负手挺立,眺望雪景,目迎飞鹰,良久无言。

    羊髦这这些时日操劳过度,寝食不调,降雪带来了气温的急剧下降,前天,他不慎感染了风寒。这时,他裹着厚实的大氅,跟从在莘迩的左右,问莘迩,说道:“将军在想什么?”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士道,山河如许壮丽!”莘迩按剑感叹了一句,随之,笑问羊髦,“卿才气横绝,此景此情,可有诗赋?”

    羊髦齉着鼻子说道:“下官头昏脑涨,半点诗兴也无。”

    张龟亦在旁边,笑道:“长史染了风寒,固然要难受几日,不过却也因病得福。”

    羊髦问道:“何福?”

    “因了风寒之故,长史说话的鼻音很重,听来倒是与‘洛生之咏’无有二别了。”

    洛生咏,这个“洛”,说的本朝迁鼎之前的都城洛阳。都城在洛阳,洛阳话也就成了本朝的官话。士人无不以学此话咏诗、乃至用作日常交流为雅,可现今的洛阳话,发音低沉浑重,外地人真正能够学到精髓的没有多少。

    羊髦而下风寒鼻塞,讲话叙谈之时,鼻音沉重,听起来,确是像极了洛阳话的发音。

    羊髦微微一笑,说道:“司马谬赞,诚不敢当。”

    羊髦绝非以貌取人之辈,自与张龟同僚以来,随着对张龟认识的加深,知道了此人不但有些才干,并且最为难得的是,生性淳朴,故而从未因其的残疾而鄙视他。两人的交情处得不错。

    莘迩又望了两眼城外的山河、原野,天空中静荡荡的,已然不见了那只雄鹰的踪影,他伸手接住两瓣雪花,任其在掌心化为清水,似是对羊髦说,又似是自语,说道:“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啊!”笑与羊、张二人说道,“士道病体未愈,楼上风浓,咱们回去罢!”

    三人从城楼下来,向逵引部护从,回往将军府。

    莘迩邀请羊髦、张龟与他同坐一车。车厢宽敞,三人对坐,绰绰有余。榻下生有火盆,车外垂挂厚帘。暖气如春。莘迩亲手给羊髦斟了碗热汤,叫他赶紧饮下,去去寒意。

    待羊髦喝罢,莘迩继续来城楼前的话题。

    来城楼观雪,是莘迩临时起意。他们三人原本是在将军府议事的。

    议的共有两件事。

    一件是:傅乔的新工作。一件是:和氾宽的一道上书相关。

    上月,令狐奉在给令狐乐定下了五个顾命大臣,当着诸臣的面,确定了莘迩与令狐妍的婚事,击鼓唱诗,命甲士杀掉宋方,但还没来得及看宋方首级便昏厥过去之后,就再也没有醒来。

    别的事好说,“杀宋方”一令,在令狐奉归天以后,因为几个重臣的反对,没有得成。

    会有人反对,这是肯定的,但让莘迩没有想到的是,头个反对的是陈荪。

    陈荪那时说道:“宋方是宋后的兄长,大王之戚也,且无罪错,焉有杀之的道理?大王此令不能当真。”

    氾宽也不同意。

    氾宽比陈荪说的直截了当,他说道:“魏颗从治命,不从乱命。古贤人故事也。大王神志不清,所下者,乱命也,绝不可从!”

    战国时期,晋国的魏武子有个小妾,武子甚爱之,武子病危,先命子魏颗,许妾再嫁,后又令魏颗杀之以殉。魏颗认为武子临终所言,乃是昏乱之语,於是没有遵从,说“孝子从治命,不从乱命”,而仍是依照武子最先的交代,把魏武子的这个小妾给改嫁了。

    这个故事记载在《左传》中,莘迩熟读此书,也是知道的。

    五个顾命大臣,两个明确反对。

    麴爽不表态。

    孙衍建议,到底如何处理,是否该遵从王令,不如询问世子。

    世子令狐乐哪里会有主见,只能看他的母亲。

    左氏也无主见,杏眼含泪,哀戚可怜,下意识地看向莘迩。

    莘迩当时脑筋急转,权衡利弊,当机立断,毫不犹豫地站在了陈荪、氾宽这边。

    左氏接纳了他的意见,保下了宋方一命。宋方不死,宋闳与宋氏当然也就无事了。

    却是说了,令狐奉死前,才刚又敦敦教诲,叮嘱莘迩不要忘了“狠一点”三字,他却怎么不咬住此为令狐奉之令,务要杀了宋方,罢免宋闳,废掉宋后,以达到沉重打击宋家这个“可能会成为他日后政治上强敌”的目的呢?麴爽为何不表态?料来他就是这么想的。

    这就是莘迩与麴爽在政治上眼界的不同了。

    如果坚持令狐奉的王令,的确是能够暂时打击宋家,可将来呢?

    宋家是陇地的头等阀族,历代出仕高官,宗族姻亲、门生党羽众多,莘迩势必会因此而成为他们,以及“兔死狐悲”的陇地诸多之门阀士族的集火对象,并且同时,会失掉陈荪这个可以争取的潜在盟友。

    短暂的小利,不及长远的大患。

    除非有把握将宋氏一网打尽,连根拔除,否则,断不可鲁莽行事。

    莘迩出於此种考量,因是作出了支持陈荪、氾宽的决定。

    不过话说回来,宋方的这条命也不是那么好保的,陈荪、氾宽、宋闳必须要回赠些东西给莘迩才行。

    四天前,以五个顾命大臣为首,相继主持办完了令狐奉的葬礼、令狐乐的即位等仪式,莘迩提出了他要求得到的回报。

    那便是,他上书朝中,奏请改迁建康郡守傅乔为王国典书令。

    典书令这个职务,看起来品等不是很高,莫说放在整个朝廷,便是单只放在王国的属官中,也只能算是中上层级,但此职此任,委实重要。

    “典书令”的“令”,不是“郎中令”的“令”,这个“令”,指的是“王令”。天子下的文书叫旨,诸王向国内发布的文书叫“令”。典书令者,掌书令事。王令的起草和颁布,由此职负责;国内的文书在呈送给国王以前,也由此职负责,先由典书令评议,提出初步意见,而后请示国王如何处理。并且,典书令还有随行左右,参赞议论之权。

    此外,按照章制,王国的人事工作也由典书令具体负责。自然,定西国不是一般的王国,已然等同自立,在其国内,这项本属典书令的权力现早已被牧府等机构侵占。

    事实上,不止人事上的权力,国内文书先要呈送给典书令、由典书令评议这项权力,现下在定西国,也无非仅是一个流程罢了。内史、牧府、督府等府上书,经常会有不经典书令,直接递呈定西王的行为。毕竟,内史等的实际权力和朝中地位比典书令大得太多了。

    尽管如此,典书令仍旧是一个紧要的职位。

    别的不说,只“王令的起草、颁布”,和“国内文书通常先经典书令过手”这两条,掌握机要,就已足能显出此职的关键了。——如与江左朝廷相比,完全可以将此职比作中书省的令、监。

    也正是因了此职的要紧,陇地阀族一方面都不愿把此职让给别家来做,一方面想尽办法,削弱此职的权力。现下,担任典书令的是一个二等士族家的人。

    宋闳、宋方虽然没被免职,但名望、权势也受到了打击。

    氾宽凭“相救之恩”,资“顾命之重”,辅以本族和自身的势力,而今仅以牧府二把手、尚在宋方之下的身份,却竟已与宋闳俨然不相上下。

    莘迩的此道奏举上到朝中以后,氾宽听取了属僚“傅乔浮夸之士,无实务之能,纵予此任,尸餐素位;莘武卫深得中宫、世子信赖,今其首荐,不宜驳之”的建议,没有加以阻挠。

    氾宽不阻挠,陈荪也不反对。

    陈荪的考虑是:救下宋方,是因为朝权如今大多掌握在阀族手中,新主年幼,治国理政,不得不依赖阀族,在根基扎稳之前,万万不能引起阀族的敌视和反抗;但阀族的势力也不能过大,过大一样会损害王权,这就需要莘迩这样的人与他们抗衡。

    简言之,陈荪不杀宋方,不是他要站在阀族那边;他此次不反对莘迩,也不表示他有心与莘迩结盟。他的这套心思,几类於令狐奉的制衡权术。大概正是因为对他的忠心和政治能力有很深的了解,令狐奉才放心地把他列在了五个顾命大臣之首。

    孙衍身为寓士,一向以抬举同类为己任,对同为寓士、且有清名的傅乔,更不会阻止。

    五个顾命大臣,剩下了一个麴爽,他即使有别的想法,也没办法。

    宋闳的话语权已大不如昔,五个顾命大臣出於各自的立场,又都赞成莘迩的举荐。

    傅乔在建康郡太守的位置上,还没坐几天,就又奉召入朝,改任新职。

    说来傅乔也是好命。

    去年因了对收胡之策的几句非议,被令狐奉赶得如丧家之犬,他差点以为命将休矣,不意转眼间,先是高升两千石,继又荣迁朝中,轻松松地坐上了不知多少士流渴求的典书令之职。

    前天,朝廷的辟除文书才下,傅乔还没有到。

    张龟说道:“傅君今天应能收到王命,计算路程,至多四五日,即能到都了。”

    羊髦赞道:“将军不杀宋方,举荐傅君出任典书令,此真妙棋也!”

    莘迩说道:“妙不妙,以后才能知道。士道,卿之此誉,未免过早。”

    说实话,令狐奉这一撒手,面对朝中复杂的形势,对比自身的浅薄根基,莘迩的心里还真是没底。

    他沉吟说道:“氾治中上书,说我先后攻破卢水胡、柔然、朔方赵宴荔,功勋卓著,奏请朝廷拜我为县侯。他的这个奏请,我肯定是要辞的,但你们两个说说,他是出於何种心思?”

    羊髦不回答他,先问了个困扰他已久的问题,问道:“将军,先王赐你的那道旨意,到底是什么内容?下官问过几次了,将军一直不说,这反叫下官越加好奇,以致都快食之无味了啊!”

    莘迩神秘一笑,说道:“不可说,不可说。”

    羊髦、张龟都是他而今信重的心腹,令狐奉给他的这道王令,他不是不肯给他俩说,而是他真的没什么可说。那道令旨,他在打开以后,看到的只有一片空白,半字也无,落玺也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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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傅乔典书令 云光如妆容

    令狐奉的用意好猜,不外乎也是考虑到了莘迩在朝中根基浅,为了提升他的分量,因是玩弄心术,给他弄了个“无字令旨”,让那些朝廷重臣们猜疑忌惮,不敢轻易地排挤、打压於他。

    不过以莘迩对令狐奉的了解,他的这道令旨,必然不只是为莘迩壮声势的,从另个方面来讲,也还是在把莘迩当刀子,把他架在火上烤。王令的内容,连羊髦都如此好奇,别的人更不用说。这道王令一日不公布,如宋、氾等人,在面对莘迩的时候,就一日不会放心。

    一举两得。

    莘迩窃以为,令狐奉的这招,与他不杀宋方、换傅乔进朝相比,才更合适羊髦“妙”的评价。

    氾宽奏请朝中,封侯莘迩的建议,其出发点亦不难猜。

    羊髦说道:“‘木秀於林,风必摧之。’氾治中上书议拜将军县侯,无非是想让将军‘秀於林’。”

    本朝给县侯定的是三品,莘迩本是五等乡品,被令狐奉粗暴地提升了两品,现下恰是三品,论此品等,确是可以得拜县侯的。

    但莘迩的资格虽够,又确如羊髦所说,氾宽的这道奏议,其心叵测,表面上抬举莘迩,实际上是欲抑而先扬。

    要知,定西毕竟是个王国,最大的才是王,境内的郡县也没多少,拿不出许多分封给臣子作食邑,从建国到今,连带宗室男子为侯、女子为翁主者加在一起,亦不过二十余人。现今,更是只有麴硕一人而已,并且麴硕也还是去年令狐奉即位后才得授拜的。

    莘迩何德何能?

    卢水胡、柔然、朔方,这么点军功,既没为定西国开尺寸之土,也没有擒获过敌国的任何头面人物,亦不像麴硕,身为外戚,兼扶助大功,有什么资本敢堂而皇之地当个侯?

    如果说令狐奉的无字令旨是把莘迩架在火上烤,氾宽的此议就是个火坑。

    跟着令狐奉学了一年,加以前世的阅历,莘迩而今也是有政治头脑的,当然不会上氾宽的当。

    因此,尽管秦朝以降,封侯素是士人们最大的盼望之一,莘迩还是打算要拒绝氾宽的奏请。

    氾宽并不是只议拜莘迩一人,还把麴爽也列入了名单。

    麴爽倒没辞让,欣然领受。

    张龟笑道:“氾治中太小觑将军了。将军岂是贪图虚荣之人?”

    有道是:水涨船高。又有云: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莘迩成了顾命大臣,张龟作为他的主要谋士,其在王都的影响和地位也是今非昔比。放到一年,不,哪怕是半年前,怎会想到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张龟现在情绪高昂,干劲十足。

    莘迩说道:“近读《庄子》,“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甚得我心!功名利禄於我如浮云哉!”

    这话不是故作清高,是莘迩的真心话。

    侯也好、王也好,一个名位罢了,都是“浮云”。要想站稳脚跟,靠的还是实力。

    莘迩对羊髦说道:“推辞氾治中所议请的上书,就劳卿为我代笔吧!”

    羊髦应是。

    张龟说道:“将军,敢问准备何时上书请迁羊参军为中直兵参军?”

    “等老傅到都以后吧。”

    自令狐奉死后,莘迩忙於操办他的丧礼、令狐奉的继位典礼之余,和羊髦、张龟不少秘议细谈,筹划未来的政治方针。

    截止目下,三人已经大致议定。

    三人共同认为,朝中的行政权於今多被阀族掌控,难以争夺,既然如此,干脆就仍还在军权上着力。“枪杆子里出政权”的名言,莘迩奉信无疑。

    军权里头,第一个要抓住的,肯定便是王都的兵权。

    现今,王都的禁军由四部分组成,一部分是曹斐的部曲,一部分是包括了宗室令狐曲所统之上军在内的麴爽的部曲,一部分是莘迩的部曲,再一个是宋、氾、张等家在军中的羽翼和势力。四个组成部分的兵马员额基本相当,都是五千步骑上下,但如论战斗力,曹斐领管着定西的头等精锐太马营,其部战力最高;麴爽部有少量的牡丹骑,战力也不低。

    至於莘迩,他部下多是才组建不久的轻装胡骑,甲骑不多,却是不及曹斐,也不太如麴爽。

    这个背景之下,曹斐的重要性就凸显出来了。

    所以,要想抓王都禁军兵权,就必须继续把曹斐拉拢到自己的船上。

    对此点,莘迩不担心。

    一来,两人有旧日的交情在。

    二者,那晚莘迩对曹斐说,他卜了一卦,令狐奉很快就会醒转,结果令狐奉果然醒了,搞得曹斐对他佩服不已,简直要把他视为神人了。

    两下结合,虽称不上俯首帖耳,然如今对既已“神人”,复得“顾命大臣”加成的莘迩,曹斐也差不多是言听计从了。

    有了曹斐为盟友,至少眼下来看,王都的禁军已经半数为莘迩掌握。

    令狐奉把令狐妍许配给莘迩,莘迩也就由此成了令狐氏的“外家”,与令狐家是姻亲了。下一步,莘迩计划借助这层新得的身份,看看能不能再把上军将军令狐曲招揽到门下。

    令狐曲的部曲占了麴爽部队的近三分之一,如能把他收服,不但会使麴爽的军事实力受损,并且还等於是在麴爽的部中安下了个钉子,随时能够获悉麴爽的一举一动。

    如此一来,王都禁军的兵权基本就以莘迩为主了。

    不过到底能不能拉拢到令狐曲,莘迩也拿不准。他是令狐氏的“外家”,麴爽也是。身份上,莘迩不怎么占优,只能算是与麴爽势均力敌。莘迩琢磨着,得从别的地方入手。

    禁军,是抓王都兵权的首要;其次,还有一个,便是督府的中兵曹、直兵曹。

    中兵、直兵两曹直接管理王都各营禁军的所有军务,重要性不言而喻。

    这就有了羊髦建议莘迩,表除羊馥迁转中直兵参军的事情。之前不好任羊馥做督府要害部门的长吏,现下形势异转,已是可以了。莘迩对羊髦此议,深以为然。

    听了莘迩的回答,张龟寻思片刻,说道:“将军刚表荐傅君迁除典书令,典书令、中直兵参军皆朝廷要职,羊参军此事,缓两日也好。”

    一朝天子,一朝臣。

    令狐奉辞世,令狐乐上位,谁都知道,朝中的人事将会迎来大的变动。

    唯仍是那句话,莘迩的根基不深,於此时仗着顾命之威,往要害部门安插亲信人手固然是题中应有,但确乎似也不宜操之过急,以免落入别人眼中,觉得他心急火燎,或会生起敌视。

    羊髦说道:“将军,值此时刻,朝中各方,分怀心思,局势不明,忠奸难辨。下官仍是那个意见,等稳定住了王都禁军以后,与其掺和这摊浑水,将军还是尽快上书请求出外为要!”

    请求出外,好处有三个。

    一个是离开王都这摊“浑水”,抽身於外。再一个,是可以借机於控制住了禁军之后,把部分的“外军”也收纳掌中。第三,可以由此获得更大的功勋。

    外军的收纳目标,莘迩已经选好了。

    陇东那边是麴硕的地盘,麴硕在那里经营几十年了,想都不要想。

    陇东以外,陇中也不行,或者说不是不行,是没有必要,陇中除了西郡因为地势的缘由有较多驻军以外,别的郡都没多少兵马,至多有数百郡兵,不值当下手。

    剩下的,就是陇西和陇北。

    陇西的是敦煌驻军,陇北的是西海驻军。

    莘迩筹划,想把这两支部队全都拿下。

    要想拿下,得有借口。

    经过与羊髦、张龟的讨论,借口已经有了。

    即是:西域近年,有几个国家没有给定西进贡,莘迩决定上书朝中,请求用兵西域。

    打西域的话,敦煌邻西域,其郡之戍军定是要带的,北宫越在敦煌待过,熟悉西域情况,又曾是莘迩的督下战将,调他引部从军,也是理所当然。

    莘迩点了点头,说道:“最晚明年入夏,我就上书请战。”

    牛车停了下来,已到督府门口。

    莘迩叫他两人下车,说道:“中宫昨天遣人传令,叫我下午进宫一趟,有事商议。你俩且先归府。士道,你别忘了下值后,亲自去请孙大农、唐司马晚上到我家赴宴。美酒我都备好了。”

    羊髦笑应道:“是。”

    雪落不停,街上罕有人迹。

    车轮压在积雪上,吱呀作响。

    出了中城,进到灵钧台所在的北城。

    莘迩撩开帘幕,探头向外,望着渐近的宫殿楼阙,日头隐在云后,染出淡淡的光晕,让他想起了一抹鹅黄。那是前天见左氏时,左氏於面颊上画的妆容。

    令狐乐年幼,处理不了国政,左氏现下以“王太后”临朝。

    左氏没有理政的经验,很多事情都只能听从陈荪、氾宽等重臣们的意见,但在作出最后的决策之前,她总是会询问莘迩的看法。这一个月来,莘迩与左氏见面的次数直线上升,每隔一两天,左氏就会召他一次,有时在四时宫,有时在灵钧台。

    两个人这几天时不时的,都有恍惚的错觉,如似猪野畔的时光,朝夕相见。

第二十二章 献鹿止谣传 温言宽太后

    左氏服夫孝在身,只略施粉黛,抱着令狐乐坐在榻上。

    莘迩进殿,伏拜行礼。

    左氏说道:“将军请起。”

    主榻的下边提前放好的有坐榻,左氏请他入座。

    莘迩辞不就坐,取出一卷文书,经内宦呈递给了左氏。

    他躬身说道:“这便是臣前次说的那本小书。大王如果觉得还行,臣抽暇再写一点。”

    身为顾命大臣,得有个顾命的样子。以前,莘迩总是给令狐乐送些玩具、美食之类当成礼物,近日他抽时间,亲笔编写了一本近似孩童读物的故事书,上次与左氏见时,提了一句,左氏叫他下次进宫时带来。这回入宫,莘迩就将之携来了。

    书**写了十个故事,皆是莘迩后世看过的。

    有《小马过河》之类蕴含深意的寓言,有《伤仲永》这样“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神童故事,诸如此类。当然,在他的UU小说,这些寓言、故事的背景都不是原来的了,被他托为上古。

    左氏展书观瞧。

    头一个故事是骆宾王七岁写诗,写出了“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第二个故事是“司马光破缸”。莘迩用词简单,经羊髦等的润色,情节生动。左氏竟被吸引得连看了两篇。

    她问道:“骆宾王、司马光何许人也?将军言他俩是周时人,我怎么没有听说过?‘鹅鹅鹅’之诗,颇是有趣,天然妙味,但没有古朴的风质,如近人诗篇,不似三代之作啊。”

    莘迩说道:“这都是臣小时听家里人讲的,到底是否周时故事,究竟出自何籍,臣也不知。”

    左氏颔首说道:“将军门为名族,家中果然博学。”

    莘家在寓士中来说,也算不得一等,哪里敢称“名族”了?莘迩谦逊不已。

    左氏把书给了令狐乐。

    令狐乐虽然年幼,生长王室,如今已识不少字了,他正是喜欢各类有趣故事的年纪,迫不及待地打开细看,马上就沉浸到了其中。

    趁他不捣乱的空儿,左氏说起了召莘迩今天来见的起因。

    她说道:“昨天中尉上书,书中言道於下王都,有个谣言盛行,市井百姓风传,先王薨时,大呼‘白鹿’数声。将军可曾闻此么?”

    莘迩也听闻了。

    没有不透风的墙。

    尽管宫禁森严,但历代以来,宫闱中的秘事却是从来不缺泄露於外的。

    细究如今王都之中流传的这道谣言,莘迩度之,应是令狐奉念念不忘那头白鹿,三番五次命令陈荪务必将其找到的事情,被时在寝殿伺候的的内宦或宫女告诉给了交好的卫士,又被卫士给传出了宫去;结果到了民间,人相传讹,不知怎的,就变成令狐奉死前大呼“白鹿”了。

    初闻到此条谣言那会儿,要非令狐奉死时,自己在当场,莘迩说不得,都要相信了。

    令狐奉自诩天命,对白鹿之失,并因此致伤而耿耿於怀,在快死前,对之仍然难以忘记,连声大呼,实在情理之中。很符合他的性格。

    莘迩答道:“此道谣言,臣曾闻之。”

    左氏微蹙柳眉,说道:“中尉书中建言,请求严惩传布此流言者。将军以为何如?”

    “为何要严惩?”

    “中尉以为,鹿者,禄也,民间流传此谣,是有存心不良的人在暗地里生事,意在喻指先王失爵禄,恐将会不利於国家,动摇民心。”

    莘迩问道:“中尉建议怎么严惩?”

    “敢有传谣者,悉数拿下;追究幕后主使,按‘妖言’治罪。”

    莘迩敏锐地察觉到了麴爽这两条“严惩建议”的重点,显然是后者,他心道:“‘追究幕后主使’?麴爽的此话何意?他这是想干什么?想要借此勾连出一场大案么?他要‘追究’谁?”

    “妖言”是一种罪名,与“诽谤”、“非所宜言”、“左道”并为统治者控制言论、钳制思想的律法明规。严重的,罪至处死。这几条罪名有个共同点,那就是内涵宽乏,没有规范清晰的法律定义,定罪也不好操作,议狱者可以任意轻重。换言之,议狱者说什么,就是什么。

    莘迩紧皱眉头,想道:“麴爽说散布流言者是在暗地里生事,我看他才是想生事的那个吧?”严重怀疑麴爽提出此议的动机。

    左氏耐心地等待莘迩思考。

    莘迩说道:“臣以为,中尉的建议似乎不妥。”

    “喔?”

    “曾母逾墙、三人成虎,流言者,都是以讹传讹。面对流言,臣以为,强行禁止,是不行的。越禁,民间也许反而会传得越烈。且又,先王才薨,今主年幼,当此之时,朝野已然波动,臣窃以为,更不能因为一条谣言而就大加捕人,治以重狱,这样做,只会适得其反!

    “宜镇之以静。

    “周厉王禁谤,国人‘道路以目’,终遂暴动之事,前车之鉴!‘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古哲人智士之教,不可忘也。”

    左氏大大地以为然,连连点头,说道:“将军说得很对!那将军认为,此事该如何处理?我怎么回复中尉才好?”

    “与其堵,不如疏。”

    左氏身子前倾,一双美目看着莘迩,求教似的说道:“将军必有高策,如何疏?请将军教我。”

    莘迩答道:“臣陋见,王太后可命人寻一白鹿,献於朝廷。如此,民间谣传先王失鹿,而今主得鹿,谣言不就自息了么?”

    左氏大喜,说道:“将军此诚妙计!”爱怜地拍了拍怀中正在看书的令狐乐,柔声说道,“将军给你解决了个大麻烦,你还不快点谢谢将军?”

    令狐乐压根不知他们在说什么,抬起头,顺从他的母亲,说道:“阿瓜,谢谢你!”

    莘迩忙下拜不迭,说道:“鞠躬尽瘁,臣之本分,非无此不能报先王之厚恩。大王,君也,臣怎敢受大王之谢?诚惶诚恐。”

    左氏请他起身,想了下,说道:“献白鹿於朝的事得谨密,就有劳将军去办吧,可好?”

    “臣领命。”莘迩起身来,迟疑了下,说道,“王太后,臣有一事请禀。”

    “什么事?”

    莘迩不说。

    左氏明白其意,吩咐内宦退下,为防别人瞎说,也没叫他们走远,令都留在殿门外。这样,内宦可以看到殿中,但听不到殿中的对话。

    莘迩乃说道:“方今我陇地四面皆敌,非强兵富民无以自立,然陇土产出贫乏,好在西域诸国通往内地的商道必经我陇,西域的胡商往来频繁,抽取其税,因才得以稍补财政之不足。

    “近因柔然侵迫商道,亦因我国的雄师久未再至西域,西域诸国里边,於下小有不臣者。臣意出兵讨之,宣我定西之威,使彼等重为我定西藩属,以确保商道无碍,财税无缺。”

    左氏吃惊地说道:“将军要离开王都么?”

    “这只是臣的愚意,可不可以,还得请王太后定夺。”

    “不行!”

    左氏回答的这么痛快,莘迩并不惊讶,他知道左氏的所忧,说道:“王太后不许臣出讨西域,可是因为担忧朝局么?”

    “将军如是离了王都,朝政诸事可该怎么办?”

    “王太后无须忧心,请听臣细讲。”

    左氏紧紧盯住莘迩,轻启红唇,说道:“将军请说。”

    “首先,臣不是现在就出讨西域,最早大概也得到明年夏时了。

    “其次,即便臣离了王都,朝政方面,王太后也不必多虑。郎中令陈公、大农孙公,都是先王的信任股肱;别驾宋公、治中氾公,皆为朝之能臣。假有疑难,王太后大可询问他们。

    “最后,中领军曹斐与臣同为先王的潜邸旧臣,臣与曹斐相识多年,深知此人忠心可靠;中尉麴爽,先王之舅家子也,也算是国家外戚,且其部下的王国三军之中,上军将军令狐曲是王室小宗,亦可信用。”

    莘迩说完打算出兵的时和他对朝中当前政治、军事局面的判断,末了总结说道,“以此三条,尤其后两条打底,臣便是短期不在王都,朝局也定然不会有事,是以臣说,王太后无须忧虑。”

    左氏眼睛不眨的,认真听了莘迩分析。

    她只是没有理政的经验,人是很聪明的,从莘迩的话中听出了莘迩没明说出的潜在意思。

    “先王的信任股肱”,这是在说陈荪、孙衍两个人,不是阀族一派的,有他俩在,就不用担心王权会被架空,也不用担心宋家、宋氏会有异动。

    “曹斐忠心可靠”云云,是在说王都的禁军里头,曹斐、令狐曲,包括麴爽在内,至少目前来看,都是拥护令狐乐的,只要他俩没问题,王都的军事安全就有充足的保障。

    左氏尽管听懂了,但一想到莘迩要远离王都,心里就空落落的,有点六神无主,好像少了什么依靠似的,犹是不情不愿,不过既然莘迩说不是现在就走,最早也要到明年夏天他才会出兵,她权且也就没再多说,轻轻点了下头,说道:“那就等将军出兵时再说罢!”

    说完了两件公事,左氏提起了一件莘迩的私事。

    便是与令狐妍的婚姻。

    她说道:“先王遗命,叫将军与显美於明年春天成亲。现在已经十月,得着手办理了。”

    莘迩答道:“悉听王太后做主。”

    婚姻大事,要走很多的程序。

    当下,两人分别指定了具体操办之人,定下明天就叫他们对接,分别负责。

    没什么可说的事情了。

    左氏与莘迩陷入沉默。

    殿中静了片刻,莘迩下拜,说道:“王太后如无别命,臣敢请告退。”

    左氏抱着令狐乐,目送莘迩出殿。

    殿外雪花飘落,如玉龙鳞片。

    望着莘迩冒雪远去的挺拔英姿,自幼子登位以今,时常辗转忧愁的左氏,只觉心绪安定。

第二十三章 莘迩情仁厚 蒲茂降尊号

    入夜未久,孙衍、唐艾就到了莘迩家中。

    令狐奉虽非天子,只是个王,但依国朝典制,国王辞世,国内的大臣要如朝廷重臣对待辞世的天子一样,亦需服心丧三年。心丧,就是不用穿衰麻,但不能饮酒、举乐、嬉戏等。

    说到这个天子死后的朝臣服丧期。

    秦朝中叶,出於方便朝堂理政,也是体贴臣子之心,将此前的三年国丧,改为了天子下葬后,即位的天子行服三日,秩二千石以上者服丧三十六日即可。

    成朝的前两位天子,武帝、文帝,父子两个都是洒脱之人,不仅继承了秦制,而且进一步简略葬礼,要求臣子在天子下葬后即可除服,并皆遗诏,一改秦时厚葬的风俗,严令薄葬。

    在薄葬的要求上,文帝尤胜其父,武帝虽然薄葬,然既因本性多情,复乃霸业为成,心存遗憾,谢世时对世间尚怀眷恋,还是给自己做了四箱衣服以作陪葬,文帝与之相比,其葬更薄,他在遗诏中直言不讳,说“骨无痛痒之知,冢非栖神之宅”,对生死的态度极是超然。

    本朝鼎革,建立以后,最先承袭秦、成之制,然而到了第二任天子,武帝的时候,为了稳固统治,他开始大力提倡“孝道”,——成、魏两朝得国都不正,皆是“篡逆”,“忠”是没脸提了,便只能从“孝”上入手,毕竟谚云“孝子出忠臣”,因是,这位唐武帝虽依旧“行服三日”,却以身作则,为他的父亲服了心丧三年,由此以后,二千石以上大臣为辞世的天子服心丧三年便渐成定制。

    令狐奉归天后,羊馥、羊髦、张龟与莘迩私下闲聊,说到这些前代与本朝於国丧上的变化,羊馥、张龟倒则罢了,羊髦对成朝的文帝、武帝父子,着实不吝赞誉,说他俩“立功业於乱世,父深情而子潇洒,古今之英雄也”。莘迩颇觉这一对父子的行事有点类似原本时空的曹操父子,对他二人也是十分敬佩。至於本朝的那位唐武帝,重拾三年之丧,是为了稳固朝政基础,较与成朝父子的行迹,不能说孰优孰劣,但在莘迩看来,未免显得心机过重。

    却说因了时在国丧期间,不得举乐、饮酒,今晚的宴席,莘迩便以茶水、酪浆代酒。

    亲在门口迎接了孙衍、唐艾,把他两人让与室内,各自入座,莘迩端起茶碗,笑道:“早就想聆听孙公的教诲了,前些日太忙,一直不得空。竟是直到今日才得如愿。请饮此水。”

    虽是与孙衍头次吃饭,但两人同为顾命大臣,平时见面的次数还是挺多的,又因二人都与羊髦关系匪浅,日常见得多了,自也就不陌生,彼此已然较为熟悉,言谈可以颇为随意了。

    羊馥、羊髦兄弟,张龟,和拔若能、秃发勃野两个胡人的贵族也在席间。

    诸人一起举碗,或饮茶水,或饮酪浆,一饮而尽。

    莘迩放下木碗,说道:“上次得孙公遣人送信,还没当面答谢。我自饮一碗,以表谢意。”

    跪坐在莘迩案边的一个婢女给他倒满了酪浆。

    莘迩再次饮尽。

    “上次送信”,说的是那次宋方给令狐奉提议遣莘迩越流沙、击朔方之事,孙衍尽管反对,但没有作用,於是他在出了宫后,立即派人去找莘迩,将此讯告与了他知。

    孙衍摸了摸胡子,说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瞧那服侍莘迩的婢女,问道,“我早前听说,先王赐了一个西域婢给将军,可就是此婢么?”

    这个婢女眼珠微蓝,鼻梁高挺,脸型轮廓分明,皮肤甚是白皙,一看即知,定是西域人种。

    莘迩笑道:“正是。”吩咐此婢,“去为孙公斟茶汤。”对孙衍说道,“此女别无所长,唯擅西域歌舞,别有胡风滋味,等到来日,我叫她献技於公前,请公观赏。”

    别看孙衍长得五大三粗,却是京都有数的声乐高手,精通音律,唐人的琴瑟,西域的琵琶,胡人的羯鼓,他都是一流的演奏水平。他家里有一班乐伎舞女,是他亲自调教出来的,著名国中;令狐奉在世时,都曾经眼馋他这班乐舞僮姬,专门去他家中欣赏过表演。

    那西域婢能听懂唐话,温顺地到了孙衍案侧,端茶倒水。

    席间的菜肴,有唐人的名菜,也有胡人的名吃。

    诸样馔馐,由婢女们陆续奉上。

    中有一道“羊肠羹”,是孙衍的最爱。此菜出自胡法,后经唐人改良,在羹中加面,羹汤滚热,面食劲道,於今初冬季节,一碗吃下,浑身发热,诚乃御寒之佳品,饱腹之美食。

    莘迩喜食的是炙肉。

    时下流行的是分食制,每个人的身旁都有一个炙肉之仆,把肉削片,炙烤熟了,然后奉呈。莘迩吃得极快,他身边的那个行炙人都有点赶不及。

    秃发勃野见之,颇有眼色地把自己的炙肉让给了莘迩。

    莘迩不是扭捏之人,坦然受之,正在大快朵颐,眼角扫到了一幕,心中一动,捡起数片炙肉,指向张龟身边的那个行炙之仆,吩咐侍婢,说道:“拿去给他吃了。”

    孙衍大奇,问道:“一仆所炙,不够供将军食用,足可见将军嗜好此食,却为何己意未满,分肉与奴?”

    莘迩笑道:“适才我见此奴屡视炙肉,数咽垂涎。孙公,我等已然坐享,岂有操劳者不得其味者欤?”

    孙衍闻言讶异,顾对左右的唐艾、羊家兄弟、张龟、拔若能、秃发勃野等人说道:“将军真是仁厚君子!”

    唐艾笑道:“要说起长史的仁厚,那不止这么一点。”

    “哦?还有别事么?愿闻其详。”

    唐艾放下刀匕,拿起羽扇,摇了两摇,说道:“十月朔时,将军特地交代羊参军,把督府狱内的系罪军吏全都放出,给了一日之期,让他们回家与父母妻子团聚。”

    十月槊,就是十月初一。十月原是一年之始,这一天,至今仍被百姓呼为“秦岁首”。於今风俗,在这日,南方家家为黍臛,北方则多以新熟的麻、豆为羹、饭,阖家团聚,招待宾朋。

    莘迩放督府狱内的郡吏归家,与家人团聚,确是仁厚的行为。

    孙衍问道:“归家之囚,返狱者几何?可有潜逃的么?”

    那些囚犯无一不是军中吏员,位卑者亦九品散将之流,个个拖家带口,不乏亲戚、子弟在军中任职、服役的,就算想逃,也没法逃;兼以其中没有死罪者,在狱内待上些时日,就能被释放,轻罪的没准儿随即就能重返岗位,重点罪的,也不是没有起复之机,故此,也不会逃。

    因而,次日清点返狱的人数,倒是一个没少。

    唐艾答道:“并无一人潜逃,皆於次日归狱。”

    孙衍赞道:“长史有情,囚徒知义,可为佳话!”

    莘迩谦虚了几句。

    边谈边吃,移时,众人饭饱,撤下餐具,莘迩叫奴婢再奉茶汤。

    在座的这些人都是定西国的军政要员,话题不觉就转到了国内外的时政形势上。

    孙衍说道:“虏秦月前内乱,蒲茂篡上。他领兵回都以后,与其在都的兄弟、爪牙合力,攻破城门,闯入宫城,历数伪主蒲长生十条大罪,将之与蒲光一起杀掉。

    “其后,假模假样的,要把伪位让给他的庶兄,他的庶兄乃是庶出,怎敢应之?推来推去,到底还是蒲茂坐上了伪位。

    “起先,他数蒲长生十罪之时,似是‘正气凛然’,然登上位后,我闻他把蒲长生后宫的伪后、伪妃尽数占为己用。胡虏禽兽,究竟还是沐猴而冠!”

    唐艾连连摇头,不认同孙衍的末句话,说道:“蒲茂向有儒雅的名声,虽为胡儿,状若我唐士子。孙公,‘尽把伪后、伪妃占为己用’,以艾料之,恐是谣言,不足为信。”

    胡人有弟纳兄嫂、兄纳弟妻的习俗。蒲茂是蒲长生的从兄,唐人一则因为敌视蒲秦,二来因胡人此俗,想当然的以为他会干出这种事,因大肆流传,也是有的。

    蒲秦是定西的劲敌,有关蒲秦国内宗室、名臣、猛将的情况,莘迩不少关注,对蒲茂有所了解,赞同唐艾的判断。

    不过他不想落孙衍的脸面,便把话题岔开,笑道:“蒲茂有无占蒲长生的妻妾,咱们人不在虏秦,自是不得而知。谣传也好,事实也罢,都与咱们无干。不过,蒲茂登上伪位后,自降名号,不再僭号称帝,改称大秦天王,却算识趣,知我朝才是天下正朔,有些自知之明。”

    孙衍知唐艾的脾气,标新立异,恃才气高,令狐奉刚登位时,他因为有过从军进攻猪野泽的黑历史,不得不把脾性强自收敛,而下,令狐奉去世,他身为督府的三把手,莘迩又因羊髦之荐,重其才华,刻意屈己下士,与他结交,他那点臭毛病就又有露头的趋向了。

    孙衍堂堂的国家上卿,本人且以举才为任,久以虚怀若谷自矜,既知其性,自是不会计较他的当面反对,抚须一笑而已,对莘迩说道:“将军所言甚是。蒲茂虽然小胡,自知之明确是有点的,知自古无胡人天子,我朝气运犹壮,是以不敢妄自尊大。”

    唐艾喟然说道:“自本朝迁鼎江左,国运尽管未失,而中原、北地遍染膻腥,我夏子民,殷殷渴盼王师,以解倒悬,此实英杰用命之时也!方今虏秦内乱,虏魏北攻柔然,正是我国光复关内、中原的良机,假使朝廷能予艾步骑三万,旬月间,关内、中原何足定也!”

    他惋惜地叹道,“惜乎先王宾天,国家现无出兵之力。”

    莘迩举碗,第三次一饮而尽,说道:“千里壮志,当浮一大白!”

    众人言语投机,说到夜半,这才散了。

    莘迩已给拔若能在城中买了院子,拔若能也回家去了。

    秃发勃野在城中无有居处,莘迩把他留宿在了家里的客舍。

    雪落不停,风寒刺骨。

    莘迩与孙衍等欢聚半宿,宋闳宅中,宋闳、宋方这一对叔侄,也是对谈直到此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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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宋方内外策 氾宽邀两宾

    屋里有火墙,角落生着火盆,虽然雪下得紧,室内温暖如春。

    宋方的心情非常不好,内火旺盛。

    内外热气相逼,大冷的天,他只披了件单衫,敞开领襟,袒露胸膛。

    宋闳瞧着他在榻前转来转去,看得头晕,说道:“黄奴,你乱晃悠什么?坐下说话!”

    宋方捶打胸脯,仰头望上,悲愤地说道:“我一腔忠诚,肺腑真心!先王落难之时,我累累若丧家之狗,东逃西窜,幸得亲友隐匿,乃才侥幸未死!但我始终不悔!

    “先王兵攻王都,我於城中,冒险为先王奔走联络,陈荪、张浑、氾宽诸辈因才出降!

    “先王登位,我呕心沥血,竭智筹划,遂有收胡、强兵之国策出!先王凡有所命,我席不暇暖,无不当即立办。王事未毕,不睡不眠,一夜之中,我有时只睡两个时辰!

    “阿父,阿父,我一腔忠诚,肺腑真心!换来了什么?万不曾想到,先王居然要杀我!杀我!”

    说到这里,他语带哭腔,委屈得眼泪快要下来了。

    “别捶了,都红了!”

    “阿父,我……!”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对先王的忠心。你先坐下,咱俩好好说话。”

    宋方秉性要强,眼泪最终没有流下。

    他长吸了口气,收住痛苦的情绪,甩掉靸着的木屐,坐回榻上。

    宋闳待他较为平静了,说道:“你也曾博览典籍,知悉历代政事。上意难测,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你难道还没有明白么?为人君者,有几个是在意君臣情分的?况乎先王雄主!”

    宋方悲痛的情感转为憎恨,骂道:“先王雄主,我固知之!可氾宽那老东西,算个什么?多年来,一直仰阿父鼻息,而今得了顾命之资,竟就拿乔作势,敢与阿父平起平坐!可恨可恨!”

    令狐奉去世以今,这一个月中,朝中重臣会集了几次,议论大事。以往这种场合,都是宋闳主位,这几回,因了陈荪身为顾命之首,本身也是王国上卿,大家便推了他坐上位,这倒也罢了,宋方虽然不满,勉强能够接受,但问题是,在接下来的座位次序上,氾宽居然“大摇大摆”地居在了宋闳之上。宋闳没说什么。宋方对此,端得衔恨恼怒至极。

    宋闳面沉如水,说道:“氾治中,顾命重臣,位在我上,情理之中。”

    “呸!顾命?便是顾命又如何?治中不过是牧府次吏,何能与阿父的内史相论!”

    “黄奴,你莫要怨天怨地了。形势如此,你再抱怨又有何用?无非空费口舌。再则说了,先王为何要杀你,其中缘由,你应是心中清楚的吧?还不是你之前上蹿下跳,图谋换立世子?”

    宋闳教训宋方,说道,“而下新主继立,我家失势,黄奴,当此之际,要当以稳。你纵有怨言,也要忍在心里,切勿到处乱说,更不要再给我家生事了!”

    训完宋方,宋闳有点后悔地想道,“当初就不该把无暇嫁到宫里。唉,都是受了黄奴的撺掇!”

    无暇,是宋氏的小名。

    对将宋无暇嫁给令狐奉的事情,宋闳尽管懊悔,但其实并未因之而怪宋方,毕竟令狐奉正当盛年,身体又很建康,传闻他一夜可御十女,谁又能料到他会因为一次射猎而就此呜呼呢?

    不因嫁宋而怪罪宋方,然对宋方的脾性,宋闳实是早就不满,他说道:“黄奴,你急於功利的性子,得改一改了!‘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过犹不及,圣人之教!”

    “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的下一句是“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

    上次讲《庄子》,这次讲《中庸》,宋闳可谓良苦用心。

    宋方半点不体会,说道:“举目朝中,陈荪老奸巨猾,氾宽得志猖狂,孙衍沽名结党,麴爽轻浮将种,莘迩幸臣贱奴,彼辈诸徒,名为顾命,尽是小人!小人当朝,我如何可做君子?唯以其道,还以彼身!‘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也是圣人之教!”

    不怕人偏狭,就怕偏狭的人有学问。你给他说一句,他给你回一句,一句能把你噎半天。

    宋闳叹了口气,知他本性难改,只得作休,不再多说这个话题。

    他心道:“黄奴性子虽急,看人的眼光是有的。陈荪五人的特点,倒确如他之所评。”摘出宋方话里,被他斥为五个“顾命小人”之一的莘迩,说道,“黄奴,先王临终时,给莘幼著了一道王令,叫他在需要时用。你说先王在那道令上,会是写了什么内容?”

    宋方说道:“阿父,你刚说了,上意难测,先王雄主,那令上会是什么内容,我怎能知!”

    这道令旨,就像一道刺。

    宋闳、宋方两人都已经暗中反复推猜,但都猜不出来。

    两人沉默了下。

    宋方自言自语似地说道:“以往小瞧了莘阿瓜。这田舍奴不显山不露水的,却是如此得先王信赖。”对宋闳说道,“阿父,陈荪五人里边,於今来看,别的暂且不提,只此莘阿瓜,对今上有救命之情,不仅先王信赖他,并且中宫好像对他也很信任,月来,隔三差五的就召他进宫,询问朝事,且他於下又掌督府,麾下数千步骑,将来怕是会成为咱家的强敌!”

    宋闳同意宋方的判断,说道:“莘幼著前时放督府狱囚还家团聚的事,你听说了么?”

    “没有。”

    宋闳在都城的耳目众多,大小官廨的任何风吹草动,他很快就能得知。

    当下,他把莘迩把囚徒归家的那件事,细细地说给了宋方。

    宋方一眼看透了莘迩的用心,冷笑说道:“释囚归家团聚。好啊,好啊,莘阿瓜好一手的收买人心啊!”

    他寻思说道,“他这是罔顾国法,阿父,咱们能不能……”想要借此治罪莘迩,旋即自我否定,说道,“不成,不能这么做。中宫信任他,这么点小事,打不倒他。”又道,“不但打不倒他,咱们如上书弹劾,还势会致使军中的吏员们对咱们心生不满,反叫他越加能得军心了!”

    咀嚼品味此事,对莘迩,宋方愈发重视。

    明明干了违反法律的事,可迫於时下的情势,却叫敌人没办法打击。

    宋方从莘迩的此举,联想到了王都的军权,沉思地说道:“阿父,现下王都的禁军,主要掌控在莘迩、麴爽、曹斐三人手中。曹斐贪财无谋;麴爽将门之种,无尺寸之功,而不辞氾宽的奏请,接受朝廷封侯,不识进退,短视之辈,此两人皆不足为虑。

    “於下观之,莘迩非只是得中宫信任,这个人亦小有心机权谋。阿父,需得早除!”

    莘迩极有可能会成为宋家以后的劲敌,对这一点,宋闳远比宋方要发现得早,他蹙眉说道:“奈何如你所言,他现有宠眷,而我家今又遇难,势不如昔,恐不易卒除。”

    宋方蔑视地说道:“今主,孺子也;中宫,妇人也。孺子妇人,懂得甚么?只要阿父有心,除一莘迩,有何难哉!”

    瞧宋方一副自信的模样,宋闳问道:“你可是已有办法了?”

    宋方多智,倏忽间确是已经想到了收拾莘迩的办法,他说道:“自是已有。”

    宋闳问道:“你有何策?”

    宋方瞪着宋闳,看了好一会儿。

    “你看我作甚?”

    “阿父,你不是叫我不要生事么?怎么这会儿又冲我问起策来了?”

    宋闳紫胀了脸,怒道:“阿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置气?”

    宋方哼了声,心道:“骂人的时候叫我黄奴,用我的时候叫我阿奴!”

    “黄奴”是他的小名,“阿奴”是长辈对晚辈的昵称。两者含义不同。

    宋方腹诽两句,说道:“莘迩滑不留手,建康郡人誉他清廉,举人任事,亦不徇私,从公务上找他毛病,不好找。惟今之计,可从两面下手。”

    “哪两面?”

    “麴爽短视自傲,自以为是大王外家,我料他定然不悦见王都禁军的兵权,被莘迩分占,可寻隙挑他与莘迩相斗;张家深恨莘迩,张道将年少轻狂,亦可用之!

    “此外面之策。”

    “内面是何?”

    “内面者,虽然不好从莘迩身上找错处,但他府中、帐下的吏员众多,其中定有能被我家收买的。咱们可以从这些人中,仔细择选,挑出一二,充作眼线。我就不信莘迩表里如一,假以时日,放足耐心,早晚能够寻到他的把柄!此为内面。”

    宋闳沉吟多时,说道:“黄奴,你这两策都不错。”

    “此事不用劳动阿父,由我来办便是。”

    “不要急。且等一等。”

    “还等什么?”

    “氾治中亦奏请朝中给莘迩封侯,且等看他如何回应,再行事不晚。”

    “阿父此话何意?”

    “他如不肯接受封侯,说明此人谨慎明智,你的此两策就要缓行,以免打草惊蛇。他如与麴中尉一样,接受了封侯,说明此人仅是有些下智,你的此两策就可马上着手。”

    宋方撇了撇嘴,口上应诺,心中想道:“阿父畏手畏脚,做事太不爽快!算了,为免他再训我,我且答应,给他省些唾沫!不管莘阿瓜会否接受封侯,这两策,我反正都是一定要行的!”

    宋闳训他“空费口舌”,他回敬一个“省些唾沫”。

    叔侄两人,也是有趣。

    当晚,宋方在宋闳就睡了一夜。

    次日一早,门外来了一人,是氾宽家的子弟,呈上氾宽的手书一封。

    宋闳打开观看,信中写的是,氾宽邀请宋闳、宋方於明日到他家中清谈,并提到张浑、张道将父子也会去,并有王都名士数人,高僧两个。

    宋闳嘿然,心道:“邀我又邀张浑,老氾啊老氾,你是真想要做一做这个‘主人家’么?”

    氾宽是要做“主人家”,还是想出头团结阀族,“共应时艰”,那是他的心思,外人不知。宋闳都搞不清楚,莘迩当然也不会知。这日莘迩休沐,下午,他家门外也来了一人。

第二十五章 僧人抗天子 择官选道智

    来的这人光头缁衣,乃是道智。

    莘迩月余前,就让羊馥遣人去建康,把道智给请到王都。

    道智这个和尚是真心向佛的,与那些“营求孜孜,无暂宁息”,聚敛无度的贪财僧人截然不同。羊馥的人到了建康郡后,遍寻他不着,最后在郡外山中的石洞里找到了他,他正在枯坐参禅,已是入定十余日。将之唤醒以后,诉说来意。道智欣然应命,遂赴王都,今日才到。

    轮值宿卫的兵士报与宅内,莘迩闻知,即叫他入见。

    厢房中,见到道智。

    道智一身黑衣,脚上草鞋,衣衫单薄,远道冒雪而至,酷寒的天气冻得他嘴唇发紫。

    在他行礼之时,莘迩看到他双手红肿,结了好几个冻疮。

    “怎么搞成这个样子?大和尚,太清苦了吧?”莘迩说着,召门外的侍婢,吩咐取热水、热汤过来,让道智暖暖手脚、肠胃。

    道智下拜说道:“入秋以后,贫道就避开尘俗,与弟子数人,去了山中悟禅。将军使者到时,贫道竟不能即时领命,延宕至今,才得拜见尊颜。”

    “贫道”云云,这个自称,现下不仅道士用,和尚也用。

    原因是:佛教进入中土后,最初就是被当做道术的一种而被时人接受的,绝大部分的人并不知道佛教的典籍经义,在他们眼中,佛教与太平道、五斗米道、李氏道等等并无二样,认为佛教只是诸道之一,那时的西域僧人们为了打入民间,於是也就顺水推舟,索性自称“贫道”。

    虽说发展到现下,士大夫们已明白了佛教与道教的不同,但一来旧称难改,二来,现今玄学大昌,高僧们也想借此势头,进一步地发展本教,故而,时今的僧人依旧以此二字自称。

    婢女端上了热水、热汤。

    道智推辞,不敢在莘迩面前洗手泡脚,只把热水饮了几碗。

    水到肠中,热气外散,顿时暖和了许多。

    莘迩和颜悦色地与道智闲谈了一会儿。

    道智先是哀悼令狐奉的过世,哀戚满面地说他出山之后,才闻知了此事,在来王都的路上,他虔诚地给令狐奉念了许多的经文,希望令狐奉能够得入西天极乐。

    然后,道智又恭喜莘迩,祝贺他入朝升官,得掌朝政大权。

    必不可少的寒暄过了,礼数已足,道智说道:“将军今显贵朝中,日理万机,贫道世外愚人,敢问之,不知将军为何却遣贵使,召贫道入都?”

    “咱俩上次见面,谈的东西你还记得么?”

    “将军对贫道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又对贫道说‘佛祖是坨臭狗屎’。将军的这两句话,禅意精深,微言大义,贫道自是记得。”

    莘迩授对道智说的这两句话,目的是不肯支持他开山造佛像,道智当时不知该怎么回嘴,后来他反复思考,已经想到了反驳的言辞,奈何之后的数次求见,都被莘迩拒之门外。

    此时听莘迩主动提到此处,道智精神陡振,正待要把想好的说辞道出,闻得莘迩长叹一声,说道:“哪里敢说‘精深’?不过是邯郸学步,学的别人言论。那日智师走后,我夜半不眠,思来想去,再三琢磨,深觉自己见识浅薄,是在班门弄斧,贻笑方家了!”

    “……”

    道智到嘴边的说辞,一下被莘迩堵了回去,他没有急智,无言以对。

    莘迩不管他的心思,自说自话,诚恳地看着道智,说道:“智师,你不辞奔波劳累,一心光大我佛,虔心可敬!我是很想帮你的。只是,指望朝廷出钱,相助智师凿窟塑佛这件事,眼下恐怕还是不行。”

    在法号中一字的后边加“师”,是对高僧的尊称。

    道智受宠若惊,连道不敢当,心中欢喜,想道:“我佛慈悲,普渡众生。将军的态度忽然改变,想来定是那晚受到了我佛的启迪。”问道,“敢问将军,为何不行?”

    “国家财库都大农、牧府的掌下,我仅区区武职,资历低微,递不上话。”

    道智说道:“不需国家出钱也可,只要将军肯出面号召,以将军之威德,国中士民必然踊跃捐资,凿山之费,何愁不得?”

    “是,是,你说的是个办法。不过,我请智师来都,是为了另外一事。这件事如果办成,不仅对智师造佛的宏愿,乃至对光大我佛,也都是极有益处的!”

    “敢问将军是何事?”

    “我闻朝中於前些年设了一个‘僧司’,以专理佛事。智师可有闻之?”

    佛家入中土是在秦朝后叶,早期,僧侣稀少,秦室以鸿胪寺兼管之,——佛教寺院的“寺”字就是由此而来。成朝继之。到了本朝,迁鼎江左以后,江左佛教昌盛,朝廷由是不再以鸿胪寺兼领,而是专门设置了一个管理僧事的机构,便是“僧司”。

    这个僧司,即后世僧官制度的滥觞。

    道智说道:“贫道曾有闻听。”

    “江左固然名僧辈出,信徒众多。

    “我定西比邻西域,凡是来入中土的西域僧侣,必先到我定西,高僧大德亦不乏也,又有如智师者,论及禅功,何尝不如西域胡僧?且我定西的信男信女也有不少。

    “智师,我想在我定西的朝中亦设立一个类似僧司的官廨,欲屈智师职掌,智师意下何如?”

    道智呆了一呆,怎么也想不到,莘迩这次找他来都,是打算设立僧司,给他任官。

    他面现难色,说道:“将军意设僧司,当然是很好的,唯是贫道自少出家,不谙尘事,清心寡欲,亦无意名禄,职掌一任,贫道恐非其人。”

    莘迩语重心长地说道:“智师!你可千万不要小看僧司职掌之任啊!想你为开山造佛像,奔走王都、建康,结果如何?双手空空,一无所获!缘由何在,你想过没有?”

    “所以无获者,全因贫道佛理不深,未能感化世人。”

    “非也非也。智师的禅理已经很深了。我听那请你来都的人回报,说你在山中入定,一定十余日,山野猎人都以为你已冻饿而死,数试你的鼻息,好在被你的弟子阻止,才未惊扰到你。此等禅功,若还不深,什么叫深?我看啊,智师你不是不深,而是早已深不可测了!

    “你之所以一无所获,没有别的缘故,只是因为你身在乡野,不在朝中!”

    道智若有所思,说道:“将军的意思是?”

    “智师,请你想一想,你如果身在朝中的话,朝夕接见,皆是贵人,是不是随时可与朝中诸公相见?见得多了,是不是交情也就好了?交情好了,你有所请求,朝中诸公是不是也就会痛快答应了?到的那时,别说开个山、凿个洞、塑个佛像,你就是想大兴寺院,广纳信徒,有何不可?”

    道智不觉心动,犹豫说道:“可是贫道只知佛经,不知该如何理事啊。”

    “你不知,不要紧。只要你愿意屈就,我可以给你调派人手,辅佐帮你。”

    道智踌躇半晌,作出了决定,拜倒说道:“贫道不才,愿受将军重任。”

    莘迩大喜,说道:“好!我这几天就上书朝中,请求设立僧官。”殷勤地问道智,“智师在王都可有住处?”

    道智答道:“贫道早年曾在王都求佛,可在王都的寺中暂住。”

    莘迩拿起案上的两个金饼,递给他,说道:“智师苦修虽然虔诚,身体也得保重。这些权作我的敬礼。”

    道智接过,复下拜致谢。

    送走了道智,回到室内,张龟从外头转进,问道:“将军,为何挑道智作僧官的主管?”

    设立僧司一事,是莘迩与张龟、羊髦共同商议后的决定。

    要想把佛教信徒作为助力,最好的办法,当就是设立一个机构来管理、组织他们。

    此外,定西的僧人、寺院尽管不及江左,“或垦殖田圃,与农夫齐流;或商旅博易,与众人竞利;或矜持医道,轻作寒暑;或机巧异端,以济生业;或占相孤虚,妄论吉凶;或诡道假权,要射时意;或聚畜委积,颐养有余;或指掌空谈,坐食百姓”,但通过收纳信民的捐献,在有了一定的经济基础后,经商、占地、放高利贷、鱼肉百姓的现象也不少见。

    为了百姓着想,对此类的种种乱像,也需要设立一个政府的部门加以管束。

    总之,设立僧官,是一举两得。

    听了张龟的问话,莘迩笑答道:“上次我与道智见面时,你没在身边。有个细节,你未曾看到。”

    “什么细节?”

    “道智登堂以后,下拜行礼。”

    张龟很快领悟了莘迩的话意,说道:“原来如此!”

    当下的僧人自以是出家世外之人,在进见凡俗间的高官达贵之时,往往不行跪拜之礼,在那江左朝廷,以至对天子也不拜倒行礼,俨然分庭抗衡。

    但道智上回见莘迩的时候,却按俗规,行了大礼;这次晋见,更是数次下拜。

    从他的这个行为,莘迩看出,这个和尚不是那种托辞与凡俗有别而自抬身价的,用些功夫在其身上,大概是有把握将他收服的。

    因是,在僧官主管的人选上,莘迩就选择了他。

    莘迩想起一事,问张龟,说道:“我交代你的那事,你传令下去了么?”

    “龟觉得,此事还是由龟亲自去办为妥。龟今天就去东苑城,选可靠的兵卒出营。”

    莘迩点了点头,说道:“你亲自去办最好。要快些办好,还有,务必保密!”

    张龟答道:“将军放心,必密不透风。只而下雪大,恐不易寻找,龟尽量能够早点找到一只白鹿!”

    莘迩想起的这事,便是找头白鹿献给令狐乐的那事。

    这也是件大事,不能拖。

    张龟略微吃过早饭,迎风冒雪出城,亲选出了百十嘴严忠心的兵卒,引之去了野外。风餐露宿,摸遍了城外远近的牧场、山林,终於捉到了一头白鹿,悄悄地将之带回都城。

    莘迩於第二天,献鹿朝中。

    此事一出,差点给他惹来一场麻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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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鹿为阿瓜得 朝会初交锋

    为了能够在最短的时间造成最大的影响,莘迩挑选的献鹿之日,是定西的常朝之时。

    常朝,本依秦朝前中叶的旧制,是五天一次。成、唐以来,改用秦前期的制度,“公卿朝朔望”,即每月两次,一次在初一,一次在十五。

    定西,原先也是一月两次常朝。令狐奉即位后,励精图治,几乎天天听政,虽未明作规章,但过去的近一年中,定西的常朝俨然变成了日朝。前些时,令狐奉下葬不久,陈荪、氾宽等人以令狐乐年幼,需要充足的睡眠长身体,并且也需要有足够的时间来学习文化知识、理政常识等为由,联名上书,又把定西的朝会制度重新确定为了一月两次。

    莘迩随时都可以见到左氏和令狐乐,因对陈荪等人的这个提议,他没有反对。

    上朝的次数少点也好。

    上朝一少,个人的空闲自也就随之多了。

    而空闲一多,便有两个好处。

    一者,莘迩就可与羊髦、羊馥、张龟等,包括唐艾在内,多会几回面,多讨论几次时事,多想出来几个充实自身实力、应对时局变化的举措。

    这些天,羊髦等人尽展己智,积极地出谋划策,莘迩或从中择优选取,或通过他们建议的启发,联系后世的见闻,自己想出一个似乎可用的政措。

    集思广益之下,目前,针对当下的朝堂、政治形势,莘迩已经有了几项应对的腹案。

    这几项腹案,有的已可着手,莘迩准备今天就上奏朝中;有的还没筹划成熟,需要再斟酌考虑,然后再与孙衍等通个气,得到他们的支持,便亦可上书左氏与令狐乐,请求实行了。

    二者,羊髦此前献给莘迩的数策中,其一是与孙衍等结盟,加深对鲜卑义从等部队的掌控,这两条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人与人间的情感乃是慢慢发酵,需要大量的接触、结交,而下空闲既多,莘迩也就可以腾出手来,多与孙衍等士大夫、秃发勃野等胡人军官亲近感情了。

    却说这日常朝。

    莘迩献上白鹿。

    定西王都各府的要吏,皆在朝上。

    时值冬季,朝会的地点在四时宫的“玄武黑殿”。整个宫殿的底色以黑为主。文武群臣的朝服也都是黑色。殿内色玄,雪虽已停,然殿外积雪未化,白黑分明,越衬出宫殿的庄严肃穆。

    玄黑色大方砖铺成的地面上,一只莹白的大鹿不安地站着,两边大臣们投向的目光各怀讶色。

    莘迩从容立於鹿侧,说道:“启禀大王、王太后,臣前日巡视东苑城兵营,无意发现了此鹿。捕拿下后,询问郎中令陈荪,陈荪言道:此鹿就是先王追猎的那头。

    “臣故此今日特携之朝会,献与大王、王太后!”

    令狐乐瞪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头白鹿,说道:“真漂亮!”

    左氏从没有骗过人,这次不仅是骗人,而且是在朝堂这么庄严的场所,哄骗定西国所有的朝中要臣,衮衮诸公,她心情紧张,面颊微红,轻咳了声,照着与莘迩一起事先编好的剧本,问陈荪:“陈公,此鹿可是先王逐射的那头么?”

    白鹿虽然少见,也不是世间仅有一头。陈荪早前领命之后,之所以遍寻不到,无法向令狐奉交差,其缘故便是令狐奉记得那头白鹿的大小、特征,他没办法随便找头糊弄。亦因此理,不能莘迩说这头鹿就是令狐奉没能打到的那个,那此鹿就是彼鹿了,还得陈荪出来作证。

    莘迩已与陈荪私下打过招呼。

    麴爽有意借谣言生大狱的事情,陈荪亦知,他也坚决反对,故是,对莘迩的这个主意他当然会给以配合。

    陈荪出班,装模作样地绕着鹿瞅了一圈,回答左氏,说道:“此鹿正是先王追射的那头!”指着鹿耳,说道,“先王逐猎之时,臣从骑左近,记得很清楚,鹿浑身莹白,只左耳略赤。诸公请看,此鹿的左耳颜色可不就是如此么?”

    左氏暗松了口气,悄悄地瞄莘迩了一眼,心中忽有说不出的滋味,好像是与莘迩共有了一个小秘密似的。殿上是头大鹿,她胸口如有小鹿,噗通噗通乱跳,双颊的红晕更浓,如欲滴水。

    群臣的视线都在鹿和莘迩的身上,没人注意到她的异样。

    莘迩站在鹿旁,迎受着群臣的目光。

    他心中一动,想道:“他娘的,我怎么感觉自己像赵高?……呸!我献此鹿,究之缘由,纯是出於赤胆忠心!焉是赵高那奸佞一流!”深悔不该乱想,搞得自我抹黑,自降身价。

    群臣里头,宋方神情复杂,他亦十分懊恼。

    他想道:“可惜啊,可惜啊!莘阿瓜早不得此鹿!他要能早日得到此鹿,赶在先王未薨以前,我只需一句‘大王失鹿,莘迩得之’,他必就死无葬身之地!只是可惜,而下幼主当朝,不懂得这些!王太后又信任阿瓜,我纵是进谗,……他娘的,哪里来的进谗,明明是肺腑忠言!我就算进上忠言,只恐王太后也不会信之。且罢,先将此把柄抓住,留待后日,寻机再发!”

    一场足以令莘迩人头落地的大祸,在莘迩茫然不知的情况下,被他侥幸躲过。

    宋方又心道:“四天前,莘阿瓜上书朝中,辞氾宽的建议封侯不受,这小东西确是谨慎,比麴爽强些,知点进退之道。我阿父遂严命我,不许急於行我的那内外两策。阿父老矣,不复进取雄图。他的话我不能听。这两策,我还是要做!

    “唯是,莘阿瓜府中、帐下的那帮人,唐士里头,要么寓士、要么寒士,俱下品寒素,我家向来少与之有来往,一时倒是难选合适的下手对象。羊家与莘家世交,羊馥兄弟以清直立世,料是难以拉拢;张龟是张家的叛徒,为保性命,对莘迩肯定死心塌地,也无法拉拢。

    “我听说唐艾近月与莘迩交往甚密。我昔在督府为左长史时,是此人的上吏,略知此人脾性。这个人心高气傲,渴盼功名。且他也算是我的曾经故吏。也许?我可先从他这里试试?

    “至若莘阿瓜帐下的胡骑,却是易於着手。胡人贪利善变,我只要不吝财货,如那秃发勃野、兰宝掌、支勿延、乞大力诸奴,还不是手到擒来?”

    宋方正在盘算计较,耳中听到莘迩的一番话,顿时大怒,立即出列反对。

    那鹿已被牵下,由内宦送去灵钧台的林苑里安置。

    莘迩刚刚上了两道奏议,便是他近日与羊髦等商议定下的数策中,可以施行的两项。

    一条是:建议朝廷大赦。

    一条是:建议朝廷开山泽园囿之禁。

    秦朝中叶以降,新帝登位,大赦天下,早是惯例。本朝至今,则时而大赦,时而不赦。

    莘迩适才提出,令狐奉辞世,尽管举国悲痛,但令狐乐即位,亦是国家的喜事,宜大赦境内,以彰令狐奉和令狐乐的爱民仁德之意,同时,也可以此为令狐乐这位新主收揽一下民心。

    “山泽园囿之禁”,山林、野泽,虽是自然环境,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山林中、野泽中的物产却不是百姓们的,而是属於王室的。当然,山泽之物,现下也不是全被王室占据,阀族在其中也是占了不少的。定西还好一点,不像江左,事实上大多都已被阀族占为私有。

    这条法规禁令,明显是收利於上,是对寻常百姓的剥削。

    莘迩在建康任太守时,对此禁就非常反感,老百姓已经贫苦到一家只有一身衣服,日常野菜充饥亦难,衣不蔽寒、食不饱腹的境地了,山林、野泽的产出,王室与阀族还霸占不放,要么不许百姓捕捞,要么课以重税,真是岂有此理!

    於是,今天他同样以“为令狐乐收揽人心”为由,拣取以往历代明君开山泽禁令的故事,提出了“开山泽园囿之禁”的意见。

    宋方手捧笏板,昂首直立,大声说道:“《管子》云‘赦出则民多不敬,惠行则过日益’!

    “前代秦朝,大赦频繁,多时,几乎年年有赦,造成的恶劣后果极其严重!因为常赦,民不再畏惧法律,往往‘旦脱重梏,夕还囹圄’,既不感赦免之恩,又不畏刑罚之罪。秦赦之弊,前贤叙评多矣!

    “本朝建国,世祖皇帝吸取秦朝教训,修正其弊,海内整肃,民乃知国法之重。

    “莘迩身为顾命重臣,出此大谬之言,如是他不知秦弊,可见其陋;如是他知其弊而仍进此言,可见他托以忠贞大王之貌,实怀奸邪乱国之心!臣敢请大王、王太后降罪收治!”

    莘迩瞧了下宋方,心道:“果如士道所料,小宋反对我的此议。”

    在朝会上当众向令狐乐、左氏提政措方面的建议,不是一拍脑袋就可以提的。

    必须先要分析好朝中重臣们可能会因此而出现的反应,判断出他们可能存在的态度。

    毕竟即使有宋氏的信赖,莘迩也不能一意孤行,非得有支持者不可。

    宋方的反应,在莘迩的意料中。

    莘迩没把他的反对当回事儿,心中继续想道:“士道久在王都,一直留心政局,对朝中诸公的性子、立场都较为清楚。宋方的反对,他猜对了。他对我说,陈荪必然会赞同我的此议,不知又可有料对?”

    羊髦的才干、眼光真是不错,陈荪也被他料对了。

    趁着宋方激昂反对的空儿,陈荪默默地恭谨躬立,脑筋转动,思考莘迩此议的利弊。

    他想道:“大赦与开山泽园囿之禁,都有利於提高大王在国中的德望。大王年幼当国,德望是他最为急需的。开山泽园囿之禁,虽是亏了些王室的收入,但也打击到了阀族,从这面讲,亦是有利大王。且则,此议是莘迩提出的,阀族便是要恼,也只会恼他,不会怪罪大王。”

    想定,陈荪出列,不紧不慢地说道:“赦固不可常,然亦不可无。莘迩此议,臣以为可行。”

    莘迩一直都在殿中,没有回班次,所以他站的位置最为中间,陈荪在他右侧,宋方在他左侧。三个人,两种意见。莘迩微微顾视右边班次中的孙衍,心道:“我与孙公已然通过声气,再有他的支持,我之此议,已有七成可以得行了。”

    孙衍出班,也道:“臣以为可行。”

    三对一。

    宋方转看右边文臣列中居前的宋闳、氾宽。

    氾宽与宋方对视了一下,旋即转开目光,看起来是一点没有与他作个盟友的意思。

    宋方怒不可遏,心道:“老匹夫!数日前,邀我、我阿父与张浑、张道将会面时,言之凿凿,说希望我们几家能够齐心协力,‘同佐大王’,到该说话时,他却缩头不语,要做乌龟!”

    宋方误会氾宽了。

    氾宽也是不同意莘迩此两议的。

    他不同意的缘故,与宋方“因为开始重视莘迩,所以只要是莘迩提的,他全都反对”之原因不同。

    氾宽看出了莘迩提此两议的本心,说的好听,是为了能够使令狐乐收揽民心,令狐乐一个小孩童,百姓怎会感激他?事情传出,一旦让百姓知道了是莘迩提出的此两议,还用说么?最终收揽到一些民心的,必然只能是莘迩。

    但氾宽认为,现下还没到与莘迩正面交锋的时刻,是以,他决定按兵不动。

    氾宽心道:“较以朝权,我家不及宋家。宋家现虽稍微失势,根基犹厚。上次我出面邀宋、张相会,宋方意甚不快,宋闳虽没什么,料亦不甘居我之下。

    “昨日,我与张浑说好了,把我弟之女,嫁给张道将。

    “等婚姻定下,我与张家联手,且先把我们几家的局面稳住,然后,再与莘迩论个短长不迟。莘迩寓士,不过赖幸进而新贵,如何能与我等高门相比?容他几时,也无大碍。”

    宋方知道宋闳在这种情势下,铁定是不会出头的,也不指望他帮腔,干脆连看都没看他。

    宋闳也确实没打算出来。

    他耷拉着眼睛,默不作声地立於群臣中,泯然如众。

    大赦之策,由是得到了左氏、令狐乐的同意。

    “开山泽园囿之禁”这一条,宋方得到了一个重磅的支持者,便是麴爽。

    这条有损阀族利益,麴爽激烈反对。

    孙衍见他态度坚决,不欲与麴家结怨,打了退堂鼓。

    陈荪无可无不可,也不是极力支持莘迩。

    莘迩深知妥协是门艺术,就不再坚持。

    这一条进言,没能得到通过。

    说来是莘迩主动撤下了此条建议,左氏却愧疚地望他再三,如是她做错了什么一般。

    莘迩不动声色地回她以微微一笑,表示自己并不介意。

    今日是莘迩头次在朝会上,正式提出自己的政治意见,一得行,一不得行,说不上大获成功,但也绝没有失败。

    下朝回家的路上,他心道:“观今天朝会,将来我那数策的施政,估计还会遇到大的阻挠。这种情况下,最好不要事事都由我来提出。可换别人来提,我先观望风声,瞧瞧宋方、麴爽等人的立场,随后再作决定,这样,最终不管能否得行,我都可从容自如了。”

    想到这里,莘迩想到了傅乔、黄荣。

    他现下於朝中可用的人手基本没有,“可换别人来提”,想的不错,奈何这个“别人”太难找。

    好在傅乔应该已经快到王都了。不久前,他又举荐了黄荣入朝为官。

    等这两人到都进朝,眼下於朝堂上无人手可驱使的窘迫应就可以得到改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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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傅黄春风意 大力急事报

    十一月初,傅乔、黄荣联袂到都。

    已是仲冬季节,陇州要比内地冷得多,不说滴水成冰,也相差无几了。

    不过傅乔、黄荣到日,刚好是个风和日暖的好天气。

    他俩启程时,专门选了吉日,出发是在吉日,到王都也是吉日,——为了赶上到都的这个吉日,他俩昨天虽然就到了都外,但特地在亭舍里住了一晚,直到今日上午才入谷阴中城。

    天空高朗,阳光灿烂。

    一进城中,傅乔、黄荣就分别叫侍从把所乘坐的牛车帘幕掀开,左顾右盼,打量都城内的人物风情。轻风拂面,二人不嫌寒凉,俱是意气风发。

    莘迩早早地遣张龟在城门相候。

    此时,张龟於前头引路,把他两个接到了莘迩家中。

    张龟解释说道:“督府、武卫将军府都是公务繁忙。

    “尤其督府。前两日,麴侯来书,说屯驻陇西郡和冉兴护军镇的部队,因是才经过的扩军,其内不少是新卒,冬衣、军需有些紧缺,请求督府调拨。这本是右长史张君的事,但傅公、黄君应知,这两块地界皆是我国新得,故此将军特别重视,正在亲自办理此务。

    “将军吩咐,请傅公、黄君暂在家中休憩,等他下值回来,再与二位欢叙,给两位洗尘。”

    督府两位长史,右长史张僧诚位比莘迩略高,可莘迩是顾命大臣,於朝中的地位更尊,所以,於下督府内的诸事,倒多半都是莘迩说了算。不过,莘迩秉持不骄不躁的作风,对张僧诚依旧是十分礼敬,非到必要之时,绝不染指他的权力,因而,两人相处得还是不错。

    傅乔今早刮的脸,抹了一层上好的脂粉,整张脸干干净净,太阳一照,简直白得发光,又人逢喜事精神爽,看似年轻了许多,落入张龟眼里,竟觉他有点油头粉面的意思。

    傅乔摸了摸光滑的下巴,笑道:“幼著顾命朝中,公务繁劳自是当然。幼著,我是了解的,从来不会因私废公。”伸出大拇指,夸奖说道,“乃我定西的一等良臣,国家栋梁!他有公务在身,我二人多等无妨。”观瞧莘迩宅中的景致,啧啧称赞,说道,“曲水临山,竹秀梅香,与前次我来时,大不一样!也只有此等的景色,才配得上幼著的光风霁月,胸中丘壑啊!”

    黄荣不好剃面傅粉,留的有胡子,但也收拾得整整齐齐,穿的锦绣新衣,足上丝织新履,连那腰中的佩剑,也是新的,剑柄上缠以银丝,镶嵌了两块好大的红宝石,熠熠生辉,与初见莘迩时,他的那副稍显寒酸截然异类,堪称仪表堂堂。

    莘迩举荐他任的职务也是王国属僚,官职的名字叫做常侍。

    依照规制,王国可有六个常侍,左右各三,参预讨论,献可替否,同时负责礼仪方面的工作。

    前任世子文学的张道将,现下也是改任的此职。却是与黄荣再度成为同僚。

    虽然是再为同僚,两人的心情却是不同。

    一边张道将,其家的权势大不如昔,日落西山。

    一边黄荣,他的举主、靠山莘迩则是朝中新贵,炙手可热。

    对莘迩,黄荣是由衷感恩,亦不禁满意自己的眼光,深佩自家当日投附莘迩的决断十分英明。

    接住傅乔的话风,黄荣也当着张龟的面,拍了一通莘迩的马屁。

    张龟嘴上敷衍,心中有点犯愁。

    没想到傅乔、黄荣两个这次来都,居然这般兴师动众。

    原本想着,他俩可能会各带几个奴仆,如此而已。谁知傅乔随行带了足有二十几个歌舞伎女;黄荣没带那么多下人,却带了十余个宗族子弟、姻亲故友。这许多人,一下怎么安排?

    张龟想了下,说道:“黄君,将军知你在王都没有住所,前些时,给拔若能家买宅子的时候,也给你买了一处。将军下值归家,应都在傍晚了,黄君要不先把随从、亲戚送到君家安顿?”

    莘迩给黄荣的信中没提此事,黄荣闻言,感激涕零,忙不迭地应好。

    傅乔在王都自有宅院,也先回去,把小绿等旧有和新得的那群莺莺燕燕放到家中。

    两人安排妥当,重登莘迩府门。

    莘迩明知傅乔两人今日到,自不会让他俩久候,提早下值,已经归家。

    在门口迎住他俩,左携傅乔,右揽黄荣,莘迩笑容满面,与他俩入堂中叙话。

    三人坐定。

    傅乔心道:“我老傅如何想到,我也会有今朝?”就要感谢莘迩。

    黄荣心道:“要非明公提拔,我尚蹇滞末途!明公厚恩,我当倾身报之!”也要说话。

    两人争相开口,被彼此打断,互视一眼,方在尴尬,待要推让,让对方先说。

    莘迩笑着插话,说道:“我知你两位要说什么。老傅,咱俩患难之交;景桓,你是我的故吏,咱们都是自己人,谢来谢去的话,不必多言了!说的多了,不免见外!”

    傅乔、黄荣都笑了起来,从善如流,遂不再多表心意。

    莘迩看了傅乔两眼,又看两眼,说道:“老傅,你怎么瘦了?我听长龄说,你这回来都,带了三二十个美婢。老傅,你年纪不小了,身体要注意啊!切莫旦旦而伐,务需勤加保养。”

    傅乔讪笑说道:“在建康时,政务不多,昼夜永长,无它消遣,遂小耽酒色。”心中想道,“老宋给我的那些五石散,还真是管用!不过幼著说的也对,我这俩月经常腰酸背痛,头晕眼花,是有点吃不消了。王都的名医多,寻个时候,我得请上一二,叫给我开些补药。”

    定西服用五石散的士大夫不少,傅乔早前是不吃这东西的,与宋翩混熟了后,忍不住他的诱惑,食用了两次。五石散此物,虽不致瘾,然有壮阳之效,傅乔别无所好,唯女色难弃,一下就此上瘾。亏得他服食未久,还没对身体形成太大的危害,若长期服用,恐怕以后不但要如宋翩那样,皮肤发脆,搞得连新衣服都穿不成,只能日日旧衣,而且肺腑也可能会受创。

    莘迩的话本是戏谑之词,他并不知傅乔走上了嗑药的道路,调笑两句,亦就罢了。

    傅乔、黄荣唤门外的奴仆,呈上数箱礼物。

    莘迩皱眉说道:“咱们之间,何须这样俗套?”

    傅乔笑道:“这些献礼,不止是我与景桓的,还有史亮、麴经、高充等人的。幼著,都是我等的一片敬心,尚请勿嫌微薄。”

    既有史亮等人的,不好退回去,且如果坚持退回,也会冷了情分,莘迩便就收下。

    由这些礼物,莘迩想到件事,问傅乔,说道:“老傅,你离郡日,郡里献你了多少送故钱?”

    “钱五十万,特产若干,营户百数。”傅乔顿了下,说道,“我在王都田地不多,营户没处用,都送到了东苑城,让他们暂住。幼著,你如有需,我转赠与你。”

    “我也用不上,你留着吧。送故钱,你打算献给大王多少?”

    “半数可乎?”

    长吏离任,郡、县赠“送故钱”固是当下陋俗,但当下还有一俗,便是离任的长吏还都后,常常会将得到的“送故钱”分出部分,献给君主。

    莘迩离任建康时,得了送故钱百万,为表忠心,他本是打算将之全部献给了令狐奉,自己一文也不留的,倒是令狐奉念他“清贫”,没有一概笑纳,只收了少半,这才留下了几十万钱。

    比起宋、氾、张、麴这等阀族,莘迩的家訾确是称得上“清贫”二字。

    莘迩点了点头,说道:“半数即可。”

    黄荣不是长吏,没啥送故钱,看在他入朝高迁的份上,建康虽也给了他些,但一年之内,三任郡守去来,建康的郡库已近捉襟见肘,因而给他的不多。这点钱也就没必要再献上了。

    聊天多时,莘迩提起了正事。

    他对傅乔说道:“老傅,有件要紧的事,你上任以后,要立即去办。”

    傅乔说道:“请将军指命!”

    “典书令掌王国令书,郡县、诸府上书,也都要经典书令之手。你到任之后,想办法把十年来,所有的下发王令、臣属上书,都看一遍。不要誊抄。用脑子记住,下值后,把当天看到的,转述给长龄。由他记下。等你与长龄记完这十年的,你再看此前十年的,以此类推。”

    傅乔心道:“幼著今掌朝事,国家以往的故事、典章,他必得谙习才行。他给我的这个任务,就是针对此而来的啊!”知道事关重大,肃容应诺。

    莘迩指点黄荣,说道:“景桓,你初入朝,王国属臣、朝中诸公,泰半出自名族右姓,无不家世显贵,历代簪缨;侍郎之职,又是清贵之属,你以寓士居任,定会遭人嫉恨。你到任后,切记,遇事不要乱说,如果听到了什么,可告诉与我,我如无空,你亦可先转告长龄。”

    黄荣严肃地应诺。

    目光在傅乔、黄荣脸上转了几转,莘迩望向室外洒满阳光的中庭,心道:“阀族数十年的独强,在朝中编出了一个密密麻麻的蜘蛛网。老傅、景桓两人入朝,算是我打破了他们的一角,至而今始,我才可以说是跻身朝内了!再耐心地经营几年,或者就能不复今之如履薄冰。”

    张龟陪坐在侧,看莘迩说完了事,起身出去叫奴仆进来,将傅乔等人的献礼搬走。

    莘迩说道:“且慢。”叫打开箱子。

    箱子打开,露出里边的东西。

    一箱珠光宝气,两箱尽是金饼,余下数箱是建康的物产。

    莘迩没多看珍宝、金饼,亲到物产箱前,细细瞧了一通,选出了蜜香、湩乳皮、獸炭几种,令张龟等下各取些许,用匣子装好,派人送去宫内。剩下的,都交给刘壮处理便是。

    张龟接令。

    箱子才抬出去,轮到这几天宿卫宅门的魏述进来禀报:“将军,乞大力求见,说有急事禀报。”

第二十八章 秃连五金饼 黄荣第一计

    乞大力进了院中,到得室外,先探头探脑的朝里瞅了瞅,瞧见傅乔、黄荣在座,脸上立时堆出喜笑,甩掉靴子,着袜入内,拜倒地上,恭恭敬敬地冲莘迩行过礼,又对傅乔、黄荣行礼,说道:“傅公、黄君,闻得你二位要来朝做大官,小人思慕两位的风采,望眼欲穿。二贤今天终於到了!”

    傅乔讶然,说道:“大力,这才多久不见,你的谈吐大有长进啊!”

    傅乔乃是定西国的大名士,得到他的赞许,乞大力难掩欢快,故作谦虚,装羞说道:“将军现是咱们朝中万人瞩目的贵人,小人不能丢了将军的脸面。俗谚云:‘瘫子掉进井里,捞起来也是坐。’小人平时也没甚么事,便央将军府的学官,教小人认了几个字,读了几行书。”

    后世的那支英雄部队,在建立的早期,为了提高战士的思想与文化水平,曾经在军中大搞教育。实际上,这个军中教育,并非是那支英雄部队的创造发明,只是那支部队将之更加普及化、深入化了。军府设置学官,以教吏、卒文化知识,此一传统来源久矣。

    当下定西国的都督府、各个将军府,里头就都有学官的设置。

    乞大力是个有想法的,他深知自己如果不努力上进,等到莘迩的官越做越大,手下的人越来越多之时,他既无高贵的血统出身,无非是个胡人小率,也没有超出余众的长处,顶多力气大些,会点摔跤,恐怕慢慢地就会赶不上趟,因此,他只要一闲下来,就巴巴地跑到武卫将军府,请府中的学官教他认字读书,以盼充实、提高自己,至不济,就算是镀个金、多交个朋友也是好的。

    他人伶俐,又下功夫,这些时日,连谷阴五城众多的大小妓寮都绝迹不去了,别的不说,单在交际语言方面确是有了不小的进步,能说些文绉绉的话了。

    傅乔点头说道:“‘好问则裕,自用则小。’大力,难得你一个胡人,有上进求学之心。”

    乞大力这个人,毛病不少,但对他求学这一点,莘迩亦颇为欣赏,等傅乔夸完他,含笑问道:“大力,你说有急事禀报,何事?”

    傅乔、黄荣都是莘迩的亲信,不用他俩回避了。

    乞大力收拾神色,面转正经,说道:“将军,小人发现了件了不得的大事!”

    “什么事?”

    “昨晚,小人找老秃喝酒,在他屋里看到了五块金饼。那老秃除了己妻外,前几年还娶了他死去兄长的遗孀,妻有两个,儿女七八,军饷俸禄,日常不够他家吃用,还得将军不时补贴,他怎会有这么多的金饼?小人犯疑,问他,他支支吾吾的不说。

    “待把他灌醉,他说了实话,原来那些金饼是别人送他的!”

    “谁送的?”

    “那厮虽然醉了,仍有两分清醒,小人尽管一再追问,他到底没有说出送金饼的是谁。”

    莘迩不动声色,说道:“我知道了。”

    乞大力偷觑莘迩,试探地说道:“将军,要不小人再去问问他?”

    黄荣说道:“他喝醉了都不说,你再去问,也是白搭。”

    傅乔皱起眉头,说道:“幼著,一下五块金饼,手笔不小,送钱给秃连樊的此人,家訾必然丰饶。只是,秃连樊,一个胡骑军侯罢了,不知那人要托他办何事,竟值当舍出这么多钱?”

    黄荣到底比傅乔有政治头脑,冷笑一声,说道:“还用说么?秃连樊手下无非些许胡骑,能帮人办什么事?肯舍出五块金饼与他,给钱的那人定是另有企图。”

    傅乔挠头说道:“会是什么企图?”忽然吃惊,转看莘迩,说道,“幼著,难不成是?”

    黄荣说道:“不错,其意必在明公!”

    莘迩徐徐说道:“你两个不知。先王在世时,命我筹建校事曹,先王今虽已宾天,而校事曹犹尚未撤。秃连樊不止是军侯,目前且领着校事的头衔。也许,送钱给他的那人,是想打听些什么王都贵戚家的秘闻罢。”

    校事曹是干什么的?傅乔、黄荣俱皆清楚。

    听了莘迩此话,傅乔恍然,说道:“这样啊,那大概就是如此了吧?”

    黄荣在建康郡时,吏职虽说不高,但他领着一伙寓吏,整天与府中的土著吏员们勾心斗角,对政治斗争这一套却熟悉得很。想那小小的一个健康郡府,就有那么多的争斗,况乎朝中?争权夺利,阴谋诡计,只会更多。这些都是杀人不见血的,丁点的松懈大意不可有。

    黄荣对此很清楚,他低头想了片刻,警惕十足地说道:“若是真如将军所言,倒也没所谓了,只就怕那送钱之人的企图更大!……将军,荣有一策,可以一试。”

    才到王都,犹未上任,黄荣即要献上第一策。

    莘迩闻弦歌知雅意,黄荣话音未落,已然猜出了他要说什么,瞄了眼乞大力,问黄荣道:“何策?”

    果然,黄荣说道:“荣之此策,需要稍微委屈一下乞军侯。”

    乞大力挺胸昂头,忠心耿耿地说道:“委屈不委屈的,只要能有用於将军,小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浑然莫论些许委屈,便是生死,也置之度外的架势。

    黄荣随口赞了句:“乞军侯忠心不二,可为臣表。”说道,“荣之此策,说也简单,不用乞军侯赴汤蹈火,只借乞军侯的尊臀一用即可。”

    乞大力楞了下,下意识捂住屁股,吃吃地说道:“借小人尊臀?”

    傅乔了然,笑道:“此苦肉计是也!”

    黄荣说道:“正是!”

    乞大力也明白了过来,顿时轻松许多,慷慨地说道:“小人皮糙肉厚,不怕打!将军,要打,就打得狠一点!狠了,才像!才能哄到那人来找小人!”

    诸人计议定下。

    室外的奴仆很快听到室内传出莘迩的怒声:“来人!”

    几个壮奴奔进。

    莘迩痛骂乞大力,骂道:“你个胡虏!我待你不薄,你却觊觎我的爱婢,敢来乞讨!谁给你的狗胆?”命令那几个壮奴,“拉出去,笞三十!”

    乞大力挣扎叫道:“将军!何为一贱婢,罪壮士耶?”

    傅乔心中赞道:“大力真是不一样了啊,‘何为贱婢罪壮士’,这话说的好,好!”

    壮奴们拉着乞大力出去,噼噼啪啪,痛打了三十板子。下的重手,把乞大力打得皮开肉绽,路都走不成了。打完,将他丢到宅门外。乞大力来时,带了四五个从骑,见状大骇,急问缘故。乞大力哼哼唧唧,怨道:“将军重色轻壮士!”说道,“扶我回去,扶我回去!”

    路走不成,马骑不了,扶,也是扶不了的。

    从骑寻来块木板,把他放在板上,拖着出城。

    乞大力面趴向下,绔上血迹斑斑,唯恐别人没注意到他似的,痛呼不断。

    沿途行人看到,无不议论纷纷。

    事情迅速传开。

    出来见莘迩前,乞大力对他的婆娘说,他这回要把秃连樊的“校事”给抢过来,也威风威风;不意归还,却是挨了一顿毒打。他妻子惊慌失措,敷着药,又是骂他,又是埋怨。乞大力不吱声,听得烦了,唤儿子近前,扔过去几个钱,吩咐:“去军市上给我打些酒来,让乃公止止疼。”

    他儿子听话去了。

    乞大力臀上剧痛,胸中开怀,想着秃连樊自当上校事后得意炫耀的嘴脸,心道:“校事之权,远比军侯为大。一顿打,换个将来的校事,这买卖划算!……诶,不对,何止校事,送钱给老秃的那人要真来找我,料给我的也不会低於五块金饼,这笔钱,将军定不会要,我自可大方收下。五块金饼,能买多少小婢、美衣服?哎呀,更加划算了!”

    屁股疼得很,心里美滋滋。

    乞大力静等送钱给秃连樊的那人,看会不会前来找他。

    却说黄荣、傅乔,当晚,莘迩在宅中给他俩洗尘,羊馥兄弟、张龟、唐艾、向逵、魏述等皆出席。次日,两人休息一天,傅乔会了些昔日旧友。第三天,二人履新上任。

    傅乔暂不必多提,黄荣到公廨后,见到了一个熟人。

第二十九章 道将大变样 争宠令狐乐

    黄荣见到的那个熟人是张道将。

    张道将现在也是王国侍郎,两人乃是同僚。

    在侍郎的官廨碰见,并不奇怪。

    奇就奇在:第一眼看见张道将的时候,黄荣差点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在建康郡时,张道将总头裹白帻,身披鹤氅,手持绢扇,足踩木屐,行止潇洒,顾盼生姿,一派贵游子弟的模样;而今他却一身黑色的官服,端正地戴着文冠,唇上也蓄了小胡子,不再剃面,脸上亦无傅粉,乍看之,俨然是个庄重的士大夫了,哪里还复有半分昔日风流的姿态?

    张道将也瞧见了黄荣,愣了下,旋即缓步迎上,主动行礼,说道:“黄君,何时到的都?”

    黄荣忙还礼,答道:“前日到的。”

    张道将说道:“前日才到?怎不多休息几天,今日就来履新了?”

    黄荣回答说道:“荣在王城没有亲戚,亦少旧友,待着也是无事,因便来履任了。”

    张道将称赞地说道:“黄君黾(min)勉从公,我辈楷模。”

    黄荣觉到张道将说话的语气似乎与往日也不同了。

    以前张道将说话,语速快,配上他傲慢的表情,时不时挑动的眉眼,显得语气轻佻,而下,他语速小钝,表情和善,竟是略有点沉稳的味道了。

    张道将又说到:“君在王都可有住处?”

    “荣以鄙陋,蒙莘公错爱,得赐了宅院一所。”

    张道将点了点头,没有因为莘迩的名字而产生任何的表情变化,问了下黄荣家的地址,笑道:“黄君在都虽无亲戚,然君与我郡里人,现又同僚,亦是缘分不浅,日后得暇,道将必登门拜访。”

    “不敢,不敢。”

    张道将说道:“道将还有些别的事,不能与君多叙了。”告个罪,拱手下揖,与黄荣作别。

    黄荣目送他离开。

    两人见面的地方是在王府官廨的门内。张道将行出府门,黄荣看到外头有一秀美的男子在等他。张道将与那人好像比较熟悉,两人简短地交谈了几句,各上自己的牛车,并驾远去了。

    黄荣不认得那男子是谁,记下了他的相貌,心道:“张道将见的这人是谁?这般美丽!王都出众的美男子就那么几个,而以柔美著称的更屈指可数,观其年岁,莫非是?……我与张道将不过数月未见,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变化,与前判若两类,他见的这人如真是那人?

    “大王薨时,留下遗诏,对朝中诸府的人事做了些调整,其中就有迁此人为执法御史。执法御史位置紧要,他俩会面作甚?……不行,等到下值,我得将此事详细告诉明公。”

    不得不说,多年的郡府政斗,磨练出了黄荣警惕的嗅觉。

    他心中想的“那人”,确如他的猜测,就是贾珍。

    贾珍原在牧府为官,令狐奉死后,陈荪公布了令狐奉的一道遗令。

    遗令是令狐奉亲笔所写,做不得假,肯定是真的。

    遗令中,令狐奉做了几项人事调整。

    其中之一,即是迁贾珍为执法御史。

    “执法御史”此职,其实就是江左朝廷的“侍御史”。定西国毕竟只是个“王国”,不能原封不动地照搬江左朝廷的官职名称,是以在许多中央官职的设立上都是化用,换个名字,本质一样。

    江左的侍御史,品级不高,只有六品,虽属“清官”,然因是文法之吏而不得右姓名族子弟的青睐,“甲族由来不多居宪台”,也不是尤其清贵,但在其长吏御史中丞的领导下,“举劾案章”,权力很大。定西国执法御史的权责与之相同,职掌弹劾刺奸,也是位卑权重。

    或许真的是磨难出“英杰”。

    年少得意的张道将,在受到与父亲入狱为囚、惨遭拷掠,家族权势因此受到打击,己家在建康的名望急剧下降,并及坞堡又被莘迩连根拔除等连番严重挫折的情况之下,迅速成熟了起来,旧日的纨绔气息被他收起,不管待人处事、抑或思考问题,都有了显著的改观。

    坐在牛车里,张道将闭上眼睛,车外的杂音充耳不闻,回想昨晚与张浑、张金的那场对谈。

    雕梁画柱的室内,铺设奢华,火墙、火盆,散处浓热的暖气,熏得人脸发烫。

    蜜烛的光芒明亮,映照於张道将聚精会神的脸上。

    张浑提着玉如意,另一手轻抚玉首。

    这根玉如意用的是西域彩玉所造,伴随他许多年了,早已被他摩挲得温润莹莹,反射烛光,透出绚烂的色彩。

    张道将曾经对张浑的这个宝贝十分眼热,但现下,他的注意力全不在其上,都在张浑、张金的话中。

    张浑叫张道将的小名,说道:“明宝,我下午与氾治中见了一面,已经约好,你与他家的婚事,咱们及早去办。”

    张道将应道:“诺。”

    张金接上张浑的话,提醒张道将,说道:“阿奴,氾家与我家门当户对,这是门好亲事。我知你有几个爱婢,氾家女嫁过来后,你要对她礼重尊敬,不可贪恋你爱婢的美色,冷落了她。”

    张道将说道:“请阿父放心。孰轻孰重,道将分得清!”

    张金欣慰地点点头,说道:“我打算过两天回建康。阿奴,你在王都,万事都要听你伯父的。先王才薨,幼主才立,朝局变幻莫测,莘迩固是我家仇雠,宋家等可也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你切不可因怨而被人挑唆,轻举妄动!”

    张道将说道:“是,父亲教诲,道将铭记在心,一切都听伯父的话。”关心地说道,“阿父,为何这么急着回去?天寒地冻的,路上不好走;不如等到开春,天气暖和了,再回去不迟!”

    张金、张道将父子情深,张道将奉召入朝为官时,张金不放心他,遂亲自把他送了来,转眼已在王都住了不少时日。因为入狱和“勾结卢水胡”一事的风传,张金白白养望数十年,不仅仕途眼下无望,在都这些日,每见亲朋故交,对方可能没什么,但他出於敏感的心态,自己也常感到不舒服,时常怀疑别人在背后讽刺他,过得很不愉快,由是一来二去,起了归乡之意。

    这其中的缘故,张金有做父亲的自尊,不会说与张道将。

    他叹了口气,说道:“我年纪大了。王都虽好,不及家园。”

    对张道将说道,“阿奴,你近月懂事了许多。文王厄而演《周易》,屈原放逐,而赋《离骚》。看来我家一时的困厄,对你倒有些好处。”顿了下,带点失落,又寄以殷殷期望地笑道,“为父白衣到老,日后恐怕终无所成。我唯你一子,盼你将来能够让为父扬眉吐气。”

    张金养尊处优,向来保养得好,这多半年来却生华发,一天天的都在增多。

    他没像张浑,没染黑,干脆随其生长。

    看着张金日显花白的头发,张道将心头一酸,答道:“父亲春秋正盛,来日方长!”

    张金端起玉碗,抿了口茶汤,笑道:“不说了。等我走时,咱父子再好好聊聊。你听你伯父的提点罢。”

    张道将悄悄拭去眼泪,应道:“诺。”

    张浑把他父子俩外露的情绪看到眼里,心中想道:“明宝纯孝,不愧是我张家子侄。他此前少不更事,不必再提了;於今一改前非,他母亲孕他时,自言梦流星坠落,化为火珠入腹,此为吉兆,凭他的秉性聪明,我家的门户靠他发扬,也不是不可能。”

    张浑有两子,现皆在外郡为官,论能力,他的这两个儿子各有所长,但比聪智,皆不如张道将。要知,便不说吉兆,只说实才,张道将那可也是打小就能把家学《诗》倒背如流,《老》、《庄》,一看即通,弈、书,精妙郡县,聪明多艺,被乡人目为张家“芝兰”的。

    张浑温声说道:“明宝,宋方日前叫他的八弟宋羡见你,对你说的那些话,虽是拐弯抹角,遮遮掩掩,然究其用心,不外乎是在挑拨你与莘迩作对。

    “莘迩现下得有中宫与大王的眷顾,又与曹斐亲密,掌握住了王都禁军的大部兵权,其势方盛,咱们不能上宋方的当,让他渔翁得利。你当时含糊其辞,敷衍应对,做得很好。”

    张道将恨声说道:“田舍奴虽是我家仇敌,然如父亲所言,宋方也不是好东西!伯父被道将牵累时,宋方与麴爽上窜下跳,务要治罪伯父的事情,道将岂会忘记?自不会上他的当!”

    张浑说道:“你能看到此点,不错。明宝啊,宋方气盛狭急,你对他要敬而远之;但说到麴爽,你不可记恨於他。”

    “为什么?”

    “麴侯久镇陇东,威重军中;麴爽手握王国三军,其帐下部曲,占都城禁军之近三分。越是政局变化的时候,兵权就越加重要。而兵权这一块儿,是我家的短板,除了你二兄以外,我家无有掌兵的。麴家,咱们得与他们交好,万不可与他们交恶。”

    张道将应道:“是。伯父的意思,我明白了。”

    张浑抬脸望了会儿房顶,不知在想什么。

    片刻后,他把话题转到了莘迩身上,说道:“明宝,你适才说莘迩是我家的仇敌,这话只说对了一半。”

    “请伯父指点。”

    “莘迩确是我家的仇人,这个没错;但他族微名轻,如何配作咱家的敌手?”

    “伯父的意思是?”

    “所以莘迩显重当下者,不过是全因赖中宫和大王。说白了,狗仗人势而已!”

    “伯父所言甚是!”

    张浑考验似的问张道将,说道:“明宝啊,那我且问你,我家虽与氾家将要联姻,但朝权也好,报仇也好,还是得靠咱们自己去拿、去做,莘迩既是跳梁小丑,我家要想报仇,更关键的是,要想把朝权重掌,咱们就该怎么做为上?”

    张道将聪敏捷悟,立刻猜到了张浑的话意,说道:“便从中宫、大王处着手为上!”

    张浑笑顾张金,说道:“文恭,你生了个好儿子!”

    张金露出喜悦的笑容,轻轻摇了两下羽扇。

    张浑对张道将说道:“正是!明宝,你才迁任侍郎未久,‘从中宫、大王着手’这件事我本来打算过些时日再给你说,但你提到了莘迩,我现下就交代与你罢!提早入手也没有坏处。

    “先王除你世子文学,今你改迁王国侍郎,此二职,皆亲近职也!你从明日起,就可以凭此身份,找些借口,多多求见大王。

    “大王年幼,还是个孩童。孩童知道什么?无非是谁能让他玩得开心,他就会喜欢谁。你博通诸艺,比起那个莘阿瓜,在陪大王玩乐这方面,胜出何止天壤!你又人物俊秀,言行风雅,好美厌丑,此人之本性,纵孩童亦然,莘阿瓜武夫兵子,这方面,他也不能如你。

    “两下结合,想来讨大王欢心,对你来说,毫不困难。”

    张道将存疑问道:“大王只是个孩子,道将就算讨到了大王的欢心,中宫怎么办?”

    “中宫妇人,妇人之流,能有何主见?她现下只是没有可以信赖的臣子,所以才重用莘迩;你如能讨得大王的喜欢,还愁中宫不信用你么?”

    张道将琢磨了下,觉得张浑说的对,应道:“是。”

    言及左氏,张浑想起了前两天听说的一事,冷笑说道:“宋闳那头老狐狸,老谋深算,能屈能伸。文恭、明宝,你们知道么?宋闳交代西宫宋后,叫她恭谨伺候中宫。宋后阀族贵女,入宫后,又极得先王宠爱,於今不得不拿低做小,据说委屈得很呢!”

    宫闱秘事,外臣不好多说,虽是一家人,张浑也只寥寥地提了一嘴。

    他话转回正题,说道:“明宝,只要你能获得大王、中宫的喜爱和信用,莘迩何足道!我家的权势亦势必轻松归返!”

    张道将心气鼓舞,应道:“道将定尽力而为!”

    “莘迩前时上书请求大赦,被中宫恩准。羊髦、唐艾,都是王都的俊才,他折节下交,此大赦之议,我估摸着,说不好便是羊髦、唐艾两人中,谁给他的建议。此子推辞封侯,举傅乔典书令,又结交俊士,看起来是小有野望。”

    张浑捻须,目中露出精光,说道,“也不能任由他发展。除了邀大王、中宫欢心以外,我家也得找机会,给他弄点绊子。”

    张道将问道:“如此,该怎么办?”

    张浑早就想好了,他说道:“明宝,贾子明被先王改迁执法御史。在猪野泽时,这贾子明大约是与莘迩结下过什么仇,先王在时,他供职牧府,尚且三天两头的上书弹劾莘迩;方下任了兰台,我看他更不会少了对莘迩的劾章。你与子明皆以后起秀士而著名国中,以往亦颇相熟,你可与他多亲近亲近,或有可用之时。”

    张道将应诺。

    正是因了昨晚张浑的吩咐,今天一早,张道将就遣人去贾家,约贾珍出城,泛舟观赏雪后的景致,饮酒赋诗。

    而被黄荣看到。

    却是说了,张、宋两家,都敌视莘迩,可在对策上,近乎相反。

    宋方的内外两策,一边收买莘迩手下,一边谋图挑唆张道将、麴爽等与莘迩相斗,走的是正面冲突的路子。张浑城府深沉,另辟蹊径,则是要走王室路线,试图从根本上断了莘迩的依仗;同时不念前仇,看重麴家,宁肯迁就,也要与麴爽等麴家的子弟处好关系。

    相比之下,目前来看,似乎还是张浑的谋划更靠谱点,至少不急功近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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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心忧义从胡 黄荣第二计

    黄荣头天上班,没什么公务,主要是办了交接,与同事们熟悉了下。

    下午,有一个跟他来都的族中从弟来报,说昨日奉命递出去的名刺,得了一个回复,回书的这人姓王,说“不敢劳黄荣登门,如果晚上黄荣有闲的话,他当拜谒领教”。

    黄荣说道:“你回去告诉王君,说我今晚怕不得时,待到休沐,我再备宴请他。”

    他的这个从弟纳闷问道:“阿兄,昨天送名帖的时候,阿兄再三叮嘱,严令我等,这几位都是在都的寓士名流,叫我等务要礼数周勤。而今王君不敢劳动阿兄,而殷勤回书,欲反来我家进拜,不可谓不恭敬了。阿兄知了回书,这会儿却怎么冷淡淡的?”

    黄荣在王都没什么朋友,不代表他不可以交朋友。

    在来谷阴以前,他就把王都寓士中有名的人物打听了个一清二楚,从与他身份相当的诸人中,他选出了七八个他认为可以结交的,托傅乔等与这数人相识的,给他写了交友的荐书,昨天巴巴地遣人分头给他们送了去。

    昨天重视得紧,今天得了姓王的回复,却不在意,前倨后恭,难怪引其从弟讶然。

    黄荣心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国中名士多矣,不乏庸碌之徒。这个姓王的,昨天得我名刺,今天就急不可耐地要来拜我,一丝矜持也无,必是贪慕明公的权势,可见是个附炎趋势,没有真才的。

    “人生如白驹过隙,我年已四旬,才得入朝,时不我待,哪有时间与这等废物周旋?要非须得装个样子给王都的名流们看,我连等到休沐,备宴请他也懒得去做。”

    他板起脸,教训从弟,说道,“叫你去说,你就去说,哪里这么多废话?忘了我带你来都前的交代了?”

    他这从弟说道:“没有忘。”

    “我怎么交代的?”

    “阿兄嘱令弟等,到王都后,一不可触法,二不许搬弄口舌,三则,事事要听阿兄命令。”

    “那你还不快去!”

    黄荣的这个从弟应是,转身去了。出了公廨的府门,走了几步,回头看望公廨肃穆的府门、府外高大的桓表、以及不远处巍峨壮丽的四时宫,这从弟艳羡地叹道:“望我也能有此贵之日!”

    到下值的时辰,黄荣亲切地与同事们一一打过招呼,锦衣缓带的,於府外登车,命去莘迩家。

    莘迩还在督府,没有回家。

    张龟身为将军府司马,莘迩不在军府的时候,军府的一应公务皆由他与羊髦操持,这些日,莘迩正在冬季练兵,军务很多,他也还没有回来。

    刘壮把黄荣让进厢房,请他稍坐。

    黄荣在与从弟说话时,威严得很,这时与刘壮说话,嘴角微笑,满是平易近人。

    而下莘迩宅中,奴婢数十,城外的庄子、牧场里,徒附、营户近千,家中所有的事情,泰半由刘壮主管,他忙得很,没工夫陪黄荣多聊,很快就告罪辞离了。

    黄荣枯坐室内,虽是一人,不东张西望,室内摆放的器物、案上放的书籍,他瞧都不瞧,眼观鼻、鼻观心,直身跪坐,静候莘迩。

    入夜许久,莘迩还家。

    听说黄荣在等,莘迩到厢房见他。

    “景桓,等了半晌了吧?刘翁说给你送饭,让你先吃点,你也不肯,饿坏了没有?”

    黄荣坐得久了,腿脚发麻,撑着起身,下拜行礼,说道:“将军还没用膳,荣岂敢先食!”

    莘迩笑道:“你啊,跟谁学的?这么客气!”

    黄荣有没有饿坏不知道,莘迩是饿坏了,催促外头上饭。

    莘迩的日常饮食比较简单,五个菜,一碗饭。刘壮指挥婢女入室奉膳。餐具用的五碗盘,此是当下常用的一种小型的成套食器,由一个托盘和五个碗组成。

    两份饭菜呈上,莘迩示意黄荣吃用。

    莘迩笑着解释道:“景桓,不知你来了,饭菜有点简陋,凑乎吃吧!”

    黄荣由衷地佩服,说道:“将军昔在建康,用食便是此等俭约,今显贵朝中,依旧本色不变。荣自叹不如。”

    阀族贵流,讲究的是钟鸣鼎食,吃饭时,边儿上还要有歌乐伴奏。

    如莘迩这样朴素的,不说绝无仅见,也是罕有。

    莘迩一笑,说道:“衣者,御寒;饭者,充饥。能够保暖、吃饱,便已足够。子曰:‘食不语’,咱们先吃饭,吃完再说话。”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黄荣遵命。

    两人风卷残云,不多时,饭毕。

    婢女们收走食盘,端上茶水。

    莘迩漱了漱口,关心地问道:“今日是你就任的头天,怎么样?交接顺利么?适应么?同僚都见过了吧?”

    “是,都顺利,没什么不适应的,都见了。明公,你猜荣今天到廨,第一个见到的是谁?”

    “你这么神神秘秘的,倒是好猜。可是张道将么?”

    黄荣拍个马屁,说道:“明公料事如神!”接着说道,“不仅见到了张道将,还见到了一人。”叙述了下贾珍的长相,说道,“荣估测此人或是贾珍,不知对也不对。”

    莘迩笑道:“你也是料事如神,估得挺对。听你形容,应是子明无疑。”

    “明公,荣今见张道将,他不复往日的轻浮风气,大有迥异。贾珍方迁执法御史,此人向来嫉恨明公得先王信赖,久与明公作对。张道将与贾珍约见,荣以为不会无缘无故。”

    莘迩心道:“小贾哪里是嫉恨我得信赖!”此中渊源,无法告诉黄荣,索性不提,顺着他的话,笑道,“张道将与子明是旧识了,两人俱风华少年,意气相投,约着见个面不足为奇。”

    黄荣严肃地说道:“明公,问题就在‘意气相投’。荣担忧他俩会不会背后搞些阴谋,不利明公?”

    莘迩饮了口茶,心中想道:“这还用说么?他俩搅在一起,便是原本与我无关,他两人说着说着,也少不了会说到我的头上。我与他俩都有仇怨,说不得,他俩有事没事的,就会给我找点麻烦。”

    想到此处,莘迩嘿然,暗中给死去的令狐奉伸了个大拇指,心道,“老曹曾言,贾子明进谗令狐奉,说我不甘人下。那时着实把我吓了一跳,搞得我许久坐立不安。观令狐奉后来对我的态度,应是没信子明这话。

    “不过,虽是没信,他却不肯放过这个机会,留下遗令,迁贾子明改任执法御史,……嘿嘿,旁人都以为这是令狐奉念子明患难旧臣,故特任此要津与他,以佐助今上;依我看,令狐奉更大的目的,怕是在给我按钉子。唉,令狐奉诚然枭雄!即使信我,死时仍旧提防!”

    放下茶碗,莘迩说道,“我赖先王器重,乃有今日。我家声不高,个人名望不重,资历浅薄而掌大权,被人不满也是正常。何止张道将与子明也许会不利於我,朝中诸公,视我为敌者,大约不在少数。景桓啊,我如今在朝,如履薄冰!”

    “荣虽鄙,敢请为明公马前驱。明公但有用到荣处,荣粉身碎骨不惜!”

    莘迩笑道:“不用你粉身碎骨。景桓,管他八面来风,咱们只要抓住一条,就能岿然不动。”

    黄荣问道:“荣敢问明公,是哪一条?”

    莘迩与羊髦、张龟等商定的应对策略,黄荣、傅乔还不知道。

    莘迩心道:“景桓入朝,我的敌人也就成了他的敌人,且他位卑,在别人眼里,是我的走狗,有道是‘剪除羽翼,再攻其主’,不好攻击我的,势必会先拿他开刀。他以后没准儿会遇到不少明刀暗箭。我得把与士道、长龄定下的应策给他透个气,也好安住他的心,叫他不要只看短期,知晓‘风物长宜放眼量’。”

    对黄荣说道,“这一条就是兵权。”

    黄荣大喜,赞道:“明公高瞻远瞩,此实上策!有此策为主,奸佞不足忧也!镇国安朝,易耳!”

    莘迩尽管没有什么穿越者物理化学等方面的长处,但后世的政治、哲学教育是他最大的财富。

    辩证法里教的主要矛盾、次要矛盾,於今下来讲,不管是放在政治上、还是放在社会的各个层面上,都是能够使莘迩保持清醒的头脑,克敌取胜的不二法宝。

    现在朝中风云变幻,但只要抓住了军事的主要矛盾,余下的,就构不成大患。

    莘迩见黄荣领悟了意思,点到即止,笑了笑,不再多说。他也不欲在张道将、贾珍的身上多说,便转开话题,说道:“景桓,我有一疑难,想听听你的意见。”

    “敢请明公示下。”

    “昨天大力那事儿,我反复斟酌,你说送钱那人另有企图,其意‘必在於我’,确是十之**。”

    黄荣说道:“明公昨日施苦肉计,那人若是中计,三两日内,或者就会露面。到的那时,真相就可大白,明公即能知那人是谁,可以设法应对了。至若秃连樊,这个胡虏受明公恩惠,心怀不忠,敢请明公切要严惩!”

    莘迩摇了摇头,说道:“真相白不白,没有关系;老秃忠不忠,也没有关系。景桓,我思之三四,所虑者,是鲜卑义从。”

    “明公是说?”

    “鲜卑义从占我部曲的半数,而且是刚拨到我营中的,我还没有尽得其心。

    “要是你猜测正确,那人其意在我,老秃,他都舍得出五块金饼;对鲜卑义从这一块儿,他更不会看不到,下的本钱也定然会更大。

    “真相即便大白,揪出了这人是谁,可就像我刚才说的,朝中视我为敌者不少,这人之外,势将还会有再有其它人,算计染指鲜卑义从。

    “岂有千日防贼之理?景桓,你说可有一劳永逸之法,能够使我解了此忧?”

    莘迩说的这个,确乎是件大事。

    黄荣陷入思索。

    莘迩不打扰他,一边饮茶,一边翻起案几上的兵书浏览。

    室内安静了许久,黄荣眼前一亮,有了主意,给莘迩献上。

    莘迩闻言喜悦,说道:“此策大妙!”

    定下过几天,就将此策实行。

    在此之前,莘迩有件差事交黄荣去办,说道:“景桓,我打算奏请朝中,设立僧官,以掌国内僧侣。主官的人选我已定下,就用道智。这道奏请,由你来上罢!”说完,含笑看他。

    黄荣怔了下,旋即反应过来,感激地下拜说道:“明公厚爱,荣无以为报!”

    一道奏书,何来的“厚爱”?

    这就与左氏有关了。

    左氏敬佛,设立僧官,表面上提出优待高僧,算是投其所好。黄荣在朝中是个新人,通过此,可以加深左氏对他的印象,由之,也就等同变相地帮助他更快、更好地在朝堂立足了。

    另一方面,王都崇佛的士族不少,如那曾为头等阀族的阴氏就是最著名的一个,此道上书,也能得到他们的一些好感。

    这样的美差,黄荣怎不感恩道谢?

    当然,对黄荣有利,对莘迩也有利。

    傅乔清谈之士,政治上指望不了,黄荣是莘迩手下为数不多,在政治上可用的一个人,他在朝堂中站得越稳,来日莘迩出征西域,才越能对朝局放心。

    数日后,黄荣上书,建议设立僧官。

    又数日后,莘迩上书,拿出了黄荣的那条献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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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度牒束僧侣 铁券约鲜卑

    僧官的设立,在朝中没有引起多少波澜。

    定西国的僧侣众多。

    本土的、西域的,鲜卑、卢水胡等胡夷出家的也有少数,族属复杂。

    不仅如此,在佛学的个人修养水平上,这些僧侣也是参差不齐。

    有学识渊博,博通儒、道,已经进化到可以熟练地使用佛经理论,比附儒、道两家,尤其道家的学说,出入右姓、贵族门下,通过与士大夫清谈论玄,来提升佛教地位的。

    亦有号称“神通”,依旧用佛家初入中原时常见的手段,通过西域“幻术”,眩惑百姓、士人,来振扬名气,招收信徒的。

    有虔心向佛,不问时事的;亦有欺骗信徒,作威作福的。

    鱼龙混杂。

    早晚都需要如江左那般,建一个机构,对之进行系统地管理。

    这个僧官,无非是早设几日、晚设几日的问题。

    唯是在僧官主官的人选上,朝臣们有点不同的声音。

    有人推举由一个西域高僧,——即道智向其求受菩萨戒的那个来出任此职;有人推举了另一个本地的土著僧人。

    左氏知黄荣是莘迩的亲信,没有听他们的,最终还是采纳了黄荣的举荐,把此职任给了道智。

    在莘迩的设计下,僧官不但管僧侣,而且管定西国内的寺院。

    行政级别上,分为中央和郡两层。

    中央的除主官以外,设左右善世、左右讲经、左右译经等各两人,负责佛教经典的翻译、讲说等;郡设都纲、副纲等,负责监督辖内的寺院、僧人有无遵守戒律。而下僧人的戒律还很简单,没有成形,莘迩计划,等把关於戒律的佛经译出之后,再在这方面给僧人们做个完善。

    中央与郡,此两层的这些职吏,或由道智推举,或由朝臣举任,都可以。

    莘迩只有一条原则:定西僧由定西管,所有的备用人选,必须都是定西本地的土著僧人,并且还必须都是愿意下拜君上的。

    说实话,莘迩虽是无所谓宗教的信仰,但对时下之佛教,实有两点看不惯,一个是耗费民财,另一个便是见君主不拜。若放到后世,拜不拜的没甚要紧,可现下是什么社会?可以说是王权社会,也可以说是王权至上为特点的“世俗社会”。

    世俗社会里,僧侣也是生活在世俗间的一员。莘迩不能容忍信奉了某个宗教,就好像有了超出世俗的特权这种情况之存在,所以,在僧官吏属的选用上,他定下了这样一条原则。

    好在这里是定西,不是江左。

    江左那边,针对僧人要不要拜天子这回事,已经有过两次朝堂级别的大讨论了,尊王抑佛的纯儒一派,两次都败给了对面。当然,两次失败,并不是说江左的和尚们口才有多棒,世俗社会里,再兴旺的宗教,也要依附权力,纯儒们的失败,与其说是败给了和尚,不如说更主要的是败给了那些不乐见皇权伸张,故而支持“不拜天子”之说的阀族右姓们。

    定西信佛的士族毕竟不如江左多,定西的王权毕竟也比江左的皇权威重。

    是以,莘迩的这条原则也得以了顺利的通过。

    但在另一件事,却激起了一定程度的杂音。

    便是度牒。

    时下僧人,尽管已在经济、赋税上享受一些特权,但在出家的程序上,还不需要国家发给度牒,也就是说,百姓的出家,尚处於“王法”的管辖之外,士子、百姓,想出家就可以出家。

    这种情况,就造成了国家对“国内僧人的数目”无法进行有效的控制,也就无法从法规层面上,对佛教势力的“肆意扩张”进行严格的限制。

    吸取后世所闻之“南朝四百八十寺”的教训,借此机会,莘迩叫黄荣申请朝中,议创度牒之制。

    明文规定,只有拥有度牒的和尚,才有资格享受各项特权。

    为了减轻一些施行此制可能会遇到的阻力,此前已经出家的僧人,暂不加辨别,统统补给度牒。

    但从此令颁布之日起,再有国中士人、百姓想要出家,就不能如以前一样,随便找个寺院,拜个师傅,有几个和尚见证,仅仅进行一下佛教的出家程序,就算出家了,必须得首先经过朝廷的批准。如果不报朝廷,或者没得批准,未获度牒,那就是不被国家承认的野僧,赋税、劳役,一概不免,倘若弃家而逃,罪其父母、妻子;如有寺庙胆敢收留,以连坐同罪。

    度牒的下发、备案,统一由僧官负责,而每年度牒下发之数目,则由牧府决定。

    换言之,从今以后,每年国内有多少百姓可以出家,就要由朝廷说了算了。

    尽管已经做了让步,对已出家的僧人,可以悉数给予度牒,然而还是有人对此相当反对。

    想那和尚,自称世外之人,自以为与凡俗非是同类,矜持身份,见到贵人,以至天子,尚且大多不拜,何况信徒出家的权力,亦即他们扩充本教势力的自由,怎能容忍被朝廷收揽?王都的和尚们闻讯,不少出来抗议;朝中信佛的臣下,受了和尚们的撺掇,亦有上书谏止的。

    但都没有用。

    左氏为此专门召见了一次莘迩,把臣下、和尚们的意见告诉与他,问度牒之制是否还要实行?

    莘迩回答说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僧人出家,口称方外,然彼等衣食日用,何物不是取自尘世?既然取自尘世,便是尘世之民,焉有尘世之民,不服朝廷管制的?彼虽僧侣,亦大王之臣也!臣民有民籍,臣僧亦自应有僧籍!‘方外’云云,抗拒度牒者,臣以为,实怀不臣之心!

    ““再有如此进言的,臣敢请中宫惩之!

    “而如竟有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不用人间衣物,超然脱世者,可不需度牒。”

    左氏对佛家是很信的,虽是听了莘迩此话,仍是忐忑,说道:“可是,王都高僧,颇有反对此制的。将军,要是因此引起了佛祖的怒火,降罪下来,可该如何是好?”

    莘迩心道:“她在担忧令狐乐。”答道,“王太后,臣之倡此制,正是为了国家、为了大王着想!”

    “喔?”

    “佛教渐渐兴盛,不过是近几十年的事,而短短数十年,我定西国中,民间出家的僧尼已达数千、万数,我定西国小,民口本就不多,如再不对此进行管制,继续放任百姓随意出家,假以时日,臣敢请问王太后,大王治下尚有民乎?

    “且佛教僧侣,不服劳役,不纳赋税,坐受信众供养,食国家民膏,已是虚耗,而此辈意尚不足,还常常组织‘邑会’,更再三从信男信女那里榨取资财,建寺造院,开山凿窟,大兴佛事;兼满一己私欲,年月所费巨矣!今当乱世,民已度日艰难,佛云普渡众生,彼等却不怜民艰!臣敢请问王太后,民间如竭,则假以时日,朝廷国库之中,尚有钱乎?

    “无民、无钱,臣再敢请问王太后,国家尚可自立,大王尚可自雄么?”

    左氏尽管敬佛,但最爱的自是令狐乐,听了莘迩的话,她极是以为然,当即定下心思,决定按莘迩的建议去做,说道:“将军,你说得对!”妙目流连,看着莘迩忠心的面孔、英朗的姿态,柔声说道,“将军,大王年幼,我见识浅薄,国家的大事都要依靠你了!”

    “王太后明察聪睿,大王虽然年幼,已有明主之相;臣鞠躬尽瘁,甘为王太后死而后已!”

    左氏心中感动,不知为何,还有些喜悦,语声愈加温柔,说道:“你上次送进宫的蜜香,我很喜欢。没有别的回赠,这些葱韭菜蔬是刚长成的,你拿回家去,给小小尝个鲜吧。”

    猪野泽以后,左氏就没再见过刘乐,多问了莘迩几句,叫刘乐改日入宫来见。

    莘迩应诺,心道:“小小名义上只是我的侍婢,中宫不以她身份低贱,犹念旧日之情,召她入宫,可见中宫的生性善良。”善良的人总会激起别人的正义感,他想道,“就算朝中的局势再为叵测,敌人再多,无论如何,我也一定要尽出全力,保住中宫和令狐乐的周全!”

    早在秦初,就有了“温室栽培”的技术,始皇帝时,曾於冬季,在骊山温泉种瓜;后来,秦朝的皇帝又在都城的皇家菜园的温室中,冬植蔬菜,以供皇室日用。定西国亦有类似的温室,具体是在一间密不透风的屋子里,昼夜不停地燃火,以使室内发生温气,使蔬菜能够种植、生长。

    内宦把预先备好的葱韭等菜茹,捧给莘迩。

    莘迩拜辞左氏,携菜归家。

    他家中也搞了个温室,这些蔬菜并不稀罕,但是左氏所赐,吃起来自是滋味不同。

    且不必多说。

    只说在些许的波折之后,僧官与度牒之设,正式得到了朝中的批准。

    一边择地兴建僧官的官寺、筹备僧官吏员的人选、完善度牒的制度,一边於下一次的朝会上,莘迩把黄荣有关“收揽鲜卑义从胡士心”的献策提了出来。

    这道献策事关“收揽鲜卑义从”,莘迩没由别人代手,亲自上阵,呈递上书。

    内容是:请求朝廷颁铁券与鲜卑义从,与之定约两章。

第三十二章 莘迩堪为敌 宋闳蓄势扑

    莘迩讲的这个“铁券”,便是“丹书铁券”。

    在原本的时空中,此物始於汉高祖刘邦,在莘迩到来的这个时空中,此物则源自秦朝中叶。那时,出现了宗室的叛乱,在名臣、智将的辅佐下,才继位的秦帝历经数年,终将叛乱平息。平息了叛乱以后,为酬功臣,仿照先秦时期的“盟誓”,结合“符节”,遂有了铁券的诞生。

    秦帝将铁券颁发给立下平乱殊功的文武,与之建立近似盟约的关系,当做表彰和信赖。

    自兹而后,铁券就与玉玺等物,一起成为了皇权的象征。

    如何才能“一劳永逸”地尽收鲜卑义从胡之心?

    黄荣提出的,就是以定西王的名义,与北山鲜卑的诸部酋大约盟。

    铁券这东西,不但可做褒奖颂德的工具,也可做安抚胡夷、藩属的政治工具。

    那么,又该如何用铁券这个工具来安抚北山鲜卑,或者说,莘迩该与之约盟什么内容?

    探究北山鲜卑也好,其余的诸部胡种也好,之所以不怎么乐於臣服夏人的政权,其重要的一个缘由不在别处,正在与他们不乐於接受夏人政权强行施加给他们的各种剥削和压迫。

    成朝末年,本朝开国皇帝的祖父,后在本朝得谥号为高祖的,时为成朝的权臣,当时海内兵乱,他镇守关陇。关陇之地,以现今蒲茂一族之先人为代表的几个戎胡部落实力不弱,为了与敌方争夺他们,本朝高祖便与蒲茂的祖上以铁券盟约,“约不役使”,从而笼络到了他们。盟约的结果是:蒲茂的祖上领数千家归附之,——这也是蒲茂一族内迁的肇始。

    黄荣建议:可以效仿本朝高祖的行迹,从“役使”上入手,剖铁券,与北山鲜卑的诸部相约,从今往后,朝廷只收取正常的赋税,不再对他们增加额外的杂税。此条之外,又相约:只要北山鲜卑诸部能够服从兵役,那么对他们的部民就不再调派任何的劳役。

    是为定约两章。

    定西只是王国,没有权力使用铁券,但不要紧,一来,定西已等於独立,有私设官职的前科,二者,与江左朝廷也已几乎音讯断绝,连令狐乐继位的奏报至今都还没办法送到江左,那么,临机应变,为了境内“唐民”的大局,“借用”一下朝廷的名义,自然也是没甚不可。

    莘迩的这道“铁券”奏议一上,立刻就在朝中掀起了不小的风潮。

    单以阻力相比的话,前几天奏请创建僧官、度牒两制时遇到的那点阻力,与这个没法比。

    宋方第一个出来,激烈反对。

    上次莘迩奏请大赦的时候,氾宽没有表态,这回也委婉地表示出了不支持的态度。

    不过令宋方、氾宽没有想到的是,上次坚决反对“开山泽园囿之禁”的麴爽,这回却出人意料地站在了支持莘迩这边。

    其实也没什么出人意料的。

    麴爽手底下亦是有胡骑的,麴硕的帐下也有胡骑,麴球的部曲更全是卢水胡,可以说,在怎么才能得到胡骑可靠忠诚这一问题上,麴家与莘迩是天然的同一阵线。

    尽管莘迩在此道上奏中,仅仅提到了北山鲜卑诸部,但谁又能说,不可以随后把卢水胡、西戎等部也列入其中呢?

    再加上莘迩预先已然暗示过麴爽,他的这道奏议如果能够在朝中得到通过,他愿与麴爽联名并署,共作此议的首倡之人。谁能在这道奏书上署名,谁就能得到受益者的拥戴,这是明摆着的事情。若能把自己的名字联署其上,不仅对麴家掌控部下的胡骑会大大的有利,而且也会进一步地抬高麴爽在麴家的政治地位,麴爽对此不动心才怪。

    宋方反对的再激烈,五个顾命大臣的态度才是关键。

    氾宽反对,麴爽赞成。

    余下三人,此议是莘迩所提,他不用说。

    孙衍和陈荪两人。

    孙衍也知权力的基础是军事,加上素与羊髦亲近的关系,以及莘迩屈己尊人、颇讨他喜的谦虚作风,还有大家同为寓士的出身,他近期与莘迩来往甚密;莘迩与他,已然初步形成了“半盟友”的关系,基本达成了羊髦此前提出的“结盟”目标。

    他从国家财政的角度分析,一直以来,朝廷对胡人的各部都没有能形成垂直有效的管理,胡部的那点赋税、那点劳役,有没有,对定西国都不会造成大的影响;而从另一方面来看,铁券如果能被颁布,於稳定国内的唐、胡关系上会起到积极的作用,得出结论,赞同莘迩此议。

    三个人的意见一致。

    陈荪的本心是不赞成的。

    他心道:“铁券一颁,诸部胡夷势必感激莘迩,或会增其兵势。然目下情形,不止孙衍赞成,麴爽也赞成。莘迩此议,於孙衍无损,对麴家有利,我即便暂且将之强行压下,不免他们以后寻机卷土重来。与其如此,我还是静默为善,权且观之。”

    陈荪不支持、不反对。

    “铁券”此议就此通过。

    自有相关部门准备,然后召集胡夷的各部酋大,进行颁发的仪式。

    宋方下朝到家,气急败坏。

    奴仆们看他脸色难看,不敢惊扰他,服侍换衣、捧茶送水,都是轻手轻脚。

    还是有个倒霉的,收拾茶具的声音稍微大了点,这个奴仆当即感觉不好,跪下请罪,却是半点用也无。宋方怒火冲头,指着他,大声喝令门外的壮奴:“拖出去!打死!”

    那奴仆惊骇求饶,早被壮奴拖出,棍棒乱下,不多时便被打死了。

    国家尽管有法规明令,禁止杀伤奴婢,可宋家权势滔天,打死几个奴婢,又有谁敢来管?

    宋方出去,亲检查了一下,见那个奴仆趴在地上,从臀到头,俱是伤痕、血迹,果是已然气绝,这才出了口气,令道:“扔出城去,不许埋,喂野狗吃了!”回转室内。

    坐了好长一会儿,因为愤怒而导致的青筋跳动才慢慢地平复下来,宋方闭上眼,想道:“我小看莘阿瓜了!他今日的这道铁券之奏,纵是得行,也无妨,顶多让他收买到些许胡虏;然他这段日子的几道上书,却每次都能在朝中得到通过,总能得到重臣的支持,这就严重了!”

    上回的“开禁”之请,麴爽反对;这次的“铁券”之请,麴爽同意。

    这次的“铁券”之请,氾宽反对、陈荪不表态;上回的“大赦”与“开禁”之请,氾宽不表态、陈荪赞同。

    宋方只从这几个现象上,就察觉到了莘迩对人心、对利益的运用把握能力。

    莘迩的家世、名望没有变,仍不被宋方看在眼里;但在发现了莘迩有这份能力之后,宋方对莘迩的观感却产生了巨大的变化,他开始重视莘迩,把莘迩当成堪为大敌的真正对手了。

    亦是因此,他才会发这么大的怒。

    “张道将那竖子,对宋羡不理不睬的,看来是不会受我的挑拨了。氾宽与张浑联姻,这明显是欲联两家之力,排挤我家,他要当朝中的首臣!氾、张两家别有心思,莘迩又心机深重,照这个形势下去,我家危矣!……不行,我得去见见阿父。今日朝中,他又是一声不吭。这头老狐狸,这么镇定,一定是心中已有成算!我要去问一问,看他是何打算!”

    想到此处,宋方衣服也不换了,便就穿着家居闲服,命车赶到了宋闳家里。

    两人见面。

    宋闳皱着眉头,说道:“你怎么穿成这样!路上不冷么?”

    宋方穿了件单衣,下头是条薄袴。这条袴子的形制不多见,裤腰上缝制了两条带子,可以搭在肩上,形似后世的背带裤。宋方有时好标新立异,一次在别人家中见到了这种从江左传来的新式袴子,觉得新奇,就自做了几条,常在闲居时穿。

    宋方没回答宋闳,盯着他,半晌不语。

    宋闳被他看得发慌,问道:“黄奴,你直勾勾地看我作甚?”

    宋方开门见山,说道:“阿父,氾、张结亲,莘迩心机深沉,我家危矣!我知你必有对策,就不要再瞒我了!”

    宋闳说道:“什么对策?”

    宋方怒道:“阿父!我,你还信不过么?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搞‘不密**’这一套!”

    越想莘迩、氾张,越对自家的未来感到紧张。

    宋方焦躁地把背带从肩上拽下,由之耷拉在袴子的两侧,转悠了几圈,站住,对宋闳说道:“阿父,你就对我说罢!”威胁似地说道,“你如执意不肯对我说,阿父,我可没准儿就要干些别的事情了!”

    宋闳扶额,说道:“我叫你不得轻举妄动,你已经不听我的,又是去收买秃发勃野,又是去撺掇张道将,这还不够么?你还想要干什么!”

    宋方知道宋闳耳目众多,不奇怪他知道这些事,向前了半步,握住拳头,说道:“我家危在旦夕!阿父,你不给我说你的谋划,我就只能用我的办法!”

    “唉,你的办法有什么用?秃发勃野被你收买到了?张道将被你挑唆到了么?你连秃连樊那小奴都去买,还有那个什么乞大力,你买到了么?得到任何有用的消息了么?”

    宋方哑然。

    秃发勃野含糊其辞;张道将爱理不理;秃连樊什么都不知道;乞大力倒是卖了些莘迩的私事,问接头人讨了不少钱作为报酬,但听来听去,这厮说的都是无关紧要的废话、小事。

    宋方强硬地说道:“我的办法有用没用,至少比什么都不做要强!”

    宋闳还真怕他再乱来,没得办法,只好对他说出自己的盘算,说道:“黄奴,你想过没有?莘迩为何能够得到先王的重用,又为何现下能够得到中宫的信赖?”

    “因为他巧言善辞,伪作忠诚,故是骗到了先王与中宫!”

    “伪不伪的,咱们另说,但‘忠’,你说对了。黄奴,莘迩所以能有今朝,是因为他的‘忠’,我问你,如果他不忠呢?”

    宋方楞了下,说道:“不忠?”

    “是啊,如果中宫发现,他其实大奸似忠,忠是假的,而心怀反意,实为国朝大奸呢?”

    “那自然他就会失宠,不,他会因此而连性命都不得保全!”

    中宫信用莘迩,是因为相信他的忠诚,可如果能让中宫确定莘迩是个谋朝篡位的大反臣,之前的信任自就如付诸流水。莘迩会不止因此而失去权势,性命想亦必会丢掉!

    宋方明白了宋闳的意思,面现喜色,很快又蹙起眉头,说道:“可怎么才能让中宫明白,他实际是个奸贼呢?”

    “郑庄公杀共叔段的故事,你还记得么?”

    “阿父是说?”

    “且骄纵之,奉承之,莘迩今方弱冠,以气盛之龄,绕阿谀中,握一国朝权,你我稍待时日,何愁朝中群臣不皆侧目,又何愁他不自行不义?待至其时,我等搜罗其过,发动党羽,朝廷、郡县劾章如雪,是忠是奸,言出吾等之口,辨於中宫之耳,即其毙命日也!”

    宋方大喜,说道:“阿父,我就说你必有谋算!你这是老成之谋,高策,高策!”又道,“细品阿父此策,与氾宽奏请封拜莘迩为侯,倒是一般无二。”

    宋闳微笑抚须,说道:“氾宽奏请封莘迩为侯之举,说来是不错,但他太急了,他此举之用心也太明显了,与我之此策,还是有所不同的。”

    言外之意,氾宽不如他能耐得住性子。

    宋闳教宋方,说道:“黄奴,你急躁的脾气,务必要改。定西立国以今,我宋家从没有离过朝堂,现下的暂时遇挫,算的甚么?只要你我还在朝中,只要咱家的底子不失,重获朝权是早晚的事!”

    “是。”

    “铁券之议,今得通行,莘迩帐下的那帮胡虏,定会对莘迩陡涨忠诚,你不要再去收买了。张道将虽然年少,张浑老谋深算,你也是挑唆不动的,亦不要再去白费力气,徒然引张家与我不合了。”

    “是!”

    “你前天是不是让你的八弟宋羡去见麴爽了?”

    “是。督府的中直兵参军羊馥,莘迩之故吏心腹也,近日以军务为由,与上军将军令狐曲稍有走动。我叫宋羡去见麴爽,是想煽风点火,看能否以此挑起麴爽与莘迩的相斗。”

    “麴氏,朝廷外家,麴硕在外,麴爽在内,掌中外重兵,如能挑得麴爽与莘迩的争斗,自是故佳。但令狐曲这点小事,不会起多大作用的。你不要枉费心机了。黄奴,你要记住,不到机会,就老老实实地安静等待。你这样乱干一气,只会引起别人对我家的警觉。”

    “有了机会呢?”

    宋闳悠然说道:“见过虎狼扑兔么?”

    宋方会意一笑。

    冬去春来,机会,在积雪消融的初春时来了。

第三十三章 飞黄腾踏去 美人嫁丑夫

    令狐奉遗嘱,叫令狐妍与莘迩在春天成婚。

    元旦的大朝会过后,左氏就亲自布置,开始准备莘迩与令狐妍的婚礼。

    吉日已定,选了二月中旬的一天。

    华夏人的婚姻程序成形於周时,周代把之确定为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共六礼。

    成、唐以来,在沿用此正统的六礼之同时,又给婚礼添加了一些新的组成元素,把不少流行的俗礼亦掺杂入了其间,这就使得时下的婚礼形式,不但比三代时期丰富多彩了很多,而且许多盛行於后世的婚俗,也正是源於此时。

    比如“夫妇交拜”、“新妇盖头”,——这个新婚盖头,现下叫做“拜时”,简单来说,这其实是一种简化的成婚形式。因为秦末至今,战争频仍,世道多艰,世事多变,很多人没办法赶在良辰吉日时成婚,於是遂就产生了这种权宜之策。“六礼悉舍”,以纱巾蒙新妇之首,而由新郎揭开,然后拜公婆,“便成妇道”。较以六礼的繁琐,实在是简单明了,且此种形式的法律效力与正式婚礼相同。本朝的前中叶年间,是此礼最盛之时,无论贵贱,皆采用之。

    此外,当下的俗礼,还有“却扇”、“闹房戏妇”、“看新妇”等,以及受到胡俗影响,被华夏民间接受采用的“青庐行婚”之类。说到受胡俗影响,后世接新娘的时候,新娘下车,脚不能沾地,须得由新郎抱着或背着进夫家之门,此俗最早大概也是来自胡风,或是胡人“转毡”之俗的一种变化。迎得新妇后,使新妇履不着地,而以毡次第铺垫,承之而行,此是为转毡。

    总的来讲,时今的俗礼不少,但在俗礼这块上,没有一定之规,总体遵行的还是周之六礼。

    六礼中的前五礼都属於“定婚”阶段,这五道程序,莘迩已经完成了,剩下的只差“亲迎”。

    尽管从成朝起,历代朝廷就一再要求民间婚礼,不得奢华,成武帝还曾经以身作则,嫁女时,凡用器物,皆俭朴节约,给女儿的陪嫁也都是常见之物,婢女亦只十个而已,但不论是朝廷的令旨,还是成武帝的以身作则,基本都什么用,毫无收效,民间的奢侈之俗,依旧成风。

    令狐妍是王室娇女,莘迩是左氏於下的首要依赖。

    左氏因此之故,也是想要把莘迩、令狐妍的婚礼办得风风光光,给他俩大操大办一下的。

    莘迩为此,特地求见左氏,以“国家强敌环伺,财用不足,而民间婚俗浮丽,货殖之家,侯服玉食;中人百姓,裂锦绣以竞车服之饰,贫富相高,至有一婚而倾家荡产者,於国於民,其弊深远”为由,诚恳地请求她,千万不要追求奢靡,认为应当以俭朴为要。

    他并且提出,“天家无私事”,王室的一举一动都是政治,建议左氏,可以抓住此次机会,看能不能稍微扭转一下民间奢靡的婚姻风俗,至不济,也可通过自己的亲身典范,使朝中的士大夫於日后的婚姻时,不要再那么铺陈,愿“改此弊风,敢请由迩始”!

    何止“天家无私事”。

    莘迩亦然。

    身在不同的位置,就须要有不同的相应觉悟。

    莘迩从得被任为顾命大臣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从那以后,他就不单单是莘迩,更是“顾命大臣”了,也就是说,他“自然人”的属性自此退居其次,“政治人”的属性则将占据主位。

    王室的一举一动都是政治,对莘迩来说,他的一举一动也都是政治。

    自然了,这份“觉悟”,只是针对有抱负的人而言之的,如果没有抱负,那么坐什么位置都一样。

    莘迩现在,不用说,肯定是有抱负的。

    他的抱负而且很大。

    每个人都可以有抱负,但切实的抱负,却绝不是一下就能有的,位处低微之际,三餐不续,纵有远志,只是空想罢了,非得脚踏实地,步步上进,攀爬到了一定的位置之后,空想才有可能会由之变成切实的抱负,并有可能会进一步地慢慢壮大。

    莘迩也是这样。

    最初时,他没甚抱负,只求活命。救下刘壮祖孙俩,是他保命之余,唯一力所能及可做的。

    到了建康,手中有了一定的权力,乃由之,他产生了一些的抱负,但那时他的权力不够,尚需得仰令狐奉鼻息,“抱负”更多的也只是想想。

    现今,他成为了顾命重臣,上头没有了时刻使他感到压迫的令狐奉,权力得到了质的提高,他的“抱负”也就因之而从空想,有了转向切实的可能,且在一日一日地逐渐壮大之中。

    与宋、氾等家的矛盾,固是他眼前着力的重点,但“飞黄腾踏去,哪里顾蟾蜍”?争权夺利,庸人所图,又岂是堂堂男儿莘阿瓜的目的?得到更加充足的权力,以来实现胸中日大的抱负,才是他的盼望。

    说回时下的婚姻奢靡之风。

    攀比虚荣,古今皆然,此是根深蒂固之人性,通过一次婚礼,就想把民间浮华的风气改变,这是不可能的,但由此而叫朝中的臣属们以后小做收敛,确是有点可能的。而只要臣属们做收敛,有道是“上行下效”,随着慢慢的影响,或许民间的风气也就能产生些微的变化了。

    左氏被莘迩的恳切打动,回到灵钧台后,与服侍她的亲信宫女们感叹:“武卫将军一心为国,宁肯自己迁就。国家有幸!显美也是好福气,得了一个佳婿。”宫女们也啧啧称赞。

    左氏同意了莘迩的要求,令狐妍未免就不太开心了。

    “佳婿”不“佳婿”的不提,只婚礼简办这条,新妇还没娶到家,莘迩已是“大逆妻意”了。

    令狐妍性子直爽,没有心机,她身份又尊贵,人且贪玩,因颇是交了好些的闺中密友。

    她是得宠的宗室贵女,可以到十六七岁还不成婚,她的朋友们,与她年龄相当或比她大点的,可早就全都嫁人了。这些阀族、右姓家的千金,嫁人时,场面无不宏大,热闹壮丽。

    令狐妍再是爽朗好玩,毕竟仍是女子,对自己的婚姻也是有过美好的憧憬和幻想的,听贴身的小婢告诉她说:武卫将军坚请中宫,简办婚礼,越朴素越好。

    令狐妍心里头,那小火苗顿时就一冒一冒的,气得跺脚,说道:“丑八怪!要非是先王的遗命,我才不会嫁给他!我已委屈下嫁,他不知足,还胡说八道,‘不要奢华’?气死我了!他怎么不请求中宫,干脆‘拜时’算了!把六礼甚么的也都免了,不更省事?不是更合他的心意?”

    命令贴身的小婢出去,招呼奴仆备马。

    她贴身的小婢名叫大头。

    这名字是令狐妍给起的。只看此名,似乎此婢的脑袋不小,实则不然,想那能伺候令狐妍的,相貌、脾性自都是上乘之选。只是此婢,好戴浓厚的假鬓,戴上后,脑袋就显得略大了些。

    令狐妍是不喜欢蔽髻、缓鬓这类东西的,从未戴过,出於善意的嘲笑,遂给此婢起了此名。

    大头惊道:“为何备马?翁主要作甚么?”

    令狐妍气哼哼地说道:“我要去找那丑八怪!”

    大头哭笑不得,说道:“翁主!下个月你就要出嫁了。中宫前天召见你,不还千叮咛、万嘱咐,要你近期不要再出门乱转了么?武卫将军是你的夫家,你、你,你这个时候怎么好……。哎呀,翁主,你要是想他,等你过了门,天天都能见!”

    令狐妍大怒,说道:“你瞎说什么!”装腔作势地问道,“我的鞭子呢?”

    大头知她性子,却不害怕,笑嘻嘻地说道:“翁主,我给你打听过了,武卫将军家的门第虽不很高,但武卫将军年纪轻轻,已是朝中重臣,日后不可限量!我还听说啊,武卫将军知兵善战,打卢水胡、打柔然、打朔方,只这一年来,就打了好多胜仗呢!你不是最爱书上写的那些名将么?先王给你配的这婚,在小婢看来,真是天造地设!翁主,真不知你干嘛不满意。”

    “他、他臭烘烘的,丑八怪!还有黄胡子!大头,你是没见着,那天我去武卫将军府,瞧见了他手底下的那帮人,除了个姓羊的,别的要么瘸腿眇目,要么胖得像猪,也是个个丑陋!”

    “翁主,你别乱说。武卫将军,小婢也是远远地见过的,年轻英武,哪里臭了?丑了?”

    令狐妍话不投机半句多,丢下一句:“那你嫁给他罢!”噘着嘴,赌气转身,不再去看大头。

    大头望望室外的天色,快到午饭时候了,出去吩咐膳房上饭。

    她一出去,室内只剩下了令狐妍。

    左氏的话是要听的。

    得了大头的提醒,想起左氏前天的交代,不让她出门,令狐妍也只好收起找莘迩兴师问罪的念头。

    这会儿少了大头,没人和她说话,她无事可做,闲的无趣,取来铜镜,对之自照,看着镜中女秀美的容颜,摇头晃脑,叹道:“此等美人,却要嫁给丑夫!可怜、可怜!”

    门外脚步急促,才出去片刻的大头冲了进来。

    令狐妍赶忙丢了镜子,问道:“你急匆匆的干甚?”

    大头神色慌张,说道:“翁主,不好了!”

    “怎么了?”

    “前院的卫士说,麴硕吃了大败仗,去年打下的冉兴四镇,被冉兴的胡人又夺回去了!”

    “啊?”

    “翁主,你的婚礼怕要延期了。”

    令狐妍纳闷问道:“这和我的婚礼有何关系?”

    “说是:牧府别驾宋君上书朝中,建议派武卫将军莘郎领兵攻打冉兴,夺回失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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