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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子曰     即鹿txt下载     即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四章 蒲茂兴变革 阿瓜化宋谋

    莘迩放下左氏转给他的宋方上书之摘抄,说道:“这个小宋,才消停了几天,又给我找麻烦。”

    张龟说道:“明公,你的婚期将近,这是头等要紧的大事。成婚以后,明公多了外家的身份,无论在朝中的名望,还是办起事来,都会改观许多。冉兴去不得。”

    黄荣仰脸想了会儿,说道:“不仅将军的婚事是大事,宋别驾的此书,怕还藏有祸心。”

    莘迩说道:“哦?”

    黄荣捻细长的胡须,分析说道:“陇东素是由麴侯镇守的,这回的冉兴四镇,亦是麴侯打下来的,如今丢了,如果不急着打回来,也就算了,而如果真要用兵,将之夺回的话,於情於理,都该仍是由麴侯负责。……宋别驾举荐明公,其意何图?”

    张龟说道:“你是说,宋别驾是想借此挑拨明公与麴侯的关系?”

    黄荣说道:“我看是。”

    莘迩问羊髦:“士道,你以为呢?”

    羊髦倚坐榻上,挥扇轻摇,从容地说道:“宋方这个人,我素知之。此人性子急躁,自恃名族,一向高傲,目无余子,甚至阴、窦、皇甫以降,都被他蔑为下品,盛气凌人久矣!

    “先王拨乱反正,登位以后,他以为他与先王是故交,又族望清高,因颇是存了出将入相,总揽朝政之望;却不意恶了先王,以致先王薨时,莫说荣获顾命,他差点连人头都要落地。

    “明公忠贞谦退,先王慧眼识鉴,明公乃得在先王薨后,以顾命之资,参掌朝权。

    “先时,明公已代了他督府左长史的要职,现下又为顾命,他性本矜高,心里有落差之下,视明公为仇,日夜思报,自是有的。

    “朝中的宋、氾、张诸公,乃至麴中尉,对先王授明公顾命之举,大约都是有点腹诽,但宋、氾等公,好歹知晓轻重,至今最多搞些小动作,尚无过分的举止,唯此宋方,蹿上蹿下的,多方串连,挑拨离间,无所不用其极,前已收买秃连樊、乞大力等,今又举荐明公收复四镇失土,髦以为,常侍所言甚是!他的此道上书,必是为了挑起明公与麴侯相斗!”

    ……

    傍晚时分。

    宋方伸直了腿,两个美婢跪在金盘边,给他用牛奶洗脚。

    他的八弟宋羡坐在旁侧。

    宋羡刚“行药”完毕,是顺路来见一见宋方的,五石散的药性还没有尽下,身体依然有些燥热,故他的衣襟未系,仍敞胸露怀,懒散地靠坐在一个丰腴婢女的怀里,嗅着婢女的体香,玩弄着她的胸前之物,懒洋洋地说道:“阿兄,你的那道上书,能起作用么?莘阿瓜下月就要成婚了,他怎么会抛下显美不娶,跑去冉兴打仗?”

    宋方说道:“他不是自诩忠臣么?国事、家事,哪个大?为国事而舍家事,才是忠臣该做的!他要不去,就是不忠!”

    宋羡觉得宋方这话有点牵强,但知宋方不喜听到异议,也就没多说,换个话题,问道:“阿兄,麴侯这么能打仗,却怎么新得的冉兴四镇,屁股还没坐热,就被兴虏给夺回去了?”

    “说来这事儿,也不能怪麴硕。”

    “那该怪谁?”

    “谁都不怪,怪只怪冉兴与蒲秦同种!”

    “此话怎讲?”

    “冉兴的四镇被我所得,冉兴国内,旧有亲蒲秦之派,於是说动其国主,与蒲茂定下了盟约,献礼称臣,相约共抗我国,借到了数千秦兵。趁几天前的大风之夜,他们偷袭我军,他们地头熟,有当地的胡夷通风报讯,我军的四镇驻兵措不及防,以是四镇竟失。”

    宋羡说道:“原来如此!”说道,“冉兴与蒲秦结盟了么?这下可有点不利我朝啊!”问道,“阿兄,既是这样,那莘阿瓜会不会用‘兴虏与秦虏联兵势大,不宜撄其锋,宜缓待之’为托辞,推脱不肯领兵征讨?要真是如此,如何是好?”

    这个问题难不住宋方。

    宋方说道:“冉兴四镇可以缓待,陇西郡难道也可以缓待么?”

    麴硕上回攻打冉兴,不止得了冉兴四镇,还打下了蒲秦陇西郡的部分。

    陇西郡位处冉兴以北,西边是定西国的武始郡。

    武始郡是同时与陇西、冉兴都有接壤的。

    以前没有陇西郡的时候,武始只与冉兴相接了不长的地界,如今得了陇西的这部分地方,定西就对冉兴形成了北、西半包的军事态势,这有利於以后对冉兴的攻略。

    另一方面,陇西本属蒲秦,蒲秦少了这块地方,定西多了这块地方,我涨彼消,在对蒲秦的防御或进攻上,也是有利於定西的。

    因此种种,冉兴的四镇可丢,此块新地不可轻失。

    宋羡恍然,说道:“不错!蒲秦帮助兴虏夺回四镇,等於是把我军在陇西、冉兴的两翼,先打掉了一翼,接下来,蒲秦十有**,就会用兵陇西,以图收复失地。阿兄此策,可谓妙也。不打冉兴可以,陇西不得不援!而只要莘阿瓜出兵,麴侯肯定就会愤怒。”

    宋方自得一笑。

    婢女给他洗完了脚,用丝巾擦干。

    宋方赤足下地,瞥见宋羡对那丰腴的婢女上下其手,嫌其无礼,看不下眼,训斥说道:“你若喜欢,走时把她带走就是。摸来摸去的,像什么样子!”

    宋羡缩回手,笑道:“此婢虽肥,不及我家诸婢。我不过是权作解闷。”问道,“阿兄,莘阿瓜中计则好,可如果他不中计,改荐别人领兵援陇西,又该如何是好?”

    宋方哈哈笑道:“就算他不中计,改荐他人,但只要这个人是他选的,与他自去又有何区别?”

    宋羡佩服地说道:“阿兄高明!”

    ……

    莘迩笑道:“小宋打得好算盘!”

    张龟茫然问道:“敢问将军,此话何意?”

    莘迩反应过来,时下尚无算盘此物,这却是提示了他,他想道:“算盘的口诀我虽记不得了,然此物好造,当下也已有雏形,来日我倒可将之制出,至於口诀、用法,料自会有聪明人士为之补全。”

    对宋方的这个小小计谋,莘迩已有了化解的办法,因是好整以暇,尚有闲情想其它。

    他笑道:“我是说,小宋想得不错。”

    黄荣问道:“明公想是已有对策了?”

    莘迩说道:“冉兴四镇,民多胡夷,不下大功夫,难以化行王道,现下朝廷暂无精力经营此处,丢了也就丢了。

    “唯是蒲茂僭号以来,我闻他重用孟朗,学我唐制,明法度,治酋豪,宽以为政,倡导勤俭,日前更开了山林之禁,放利於民,抚养唐、胡百姓,又兴办教育;短短时日内,蒲秦已是焕然一新,察其举措,不可以胡夷视之,似有远图者,不能轻视,或将成为我定西的大敌!

    “陇西之地,事关将来,却是不可失也。”

    羊髦等人以为然。

    羊髦说道:“将军所言正是!但亲自援助陇西,势不可行,只有举荐他人一途,……可若举荐他人?只怕麴侯仍会不快啊!”

    莘迩笑道:“举荐他人,麴侯也许会不快。我如果不举荐‘他人’呢?”

    “不举荐‘他人’?”

    “麴球如何?”

    麴球姓麴,是麴硕最看重的麴家后进子弟,若是举荐他,自就非是“他人”,而是麴硕的“自己人”了。

    羊髦、张龟、黄荣三人俱笑。

    他们想到一起去了。

    黄荣照例拍个油而不腻的小小马屁,说道:“明公英明!”

    说完解决麻烦的办法,莘迩心道:“小宋处处与我为敌,总是被动应付,也不是个法子。有没有个什么办法,可以让他老实点?”沉吟稍顷,问黄荣,说道,“景桓,老宋现在怎么样?”

    黄荣说道:“宋郡丞么?还是老样子,逍遥得很。”

    “他在建康郡丞的位子上,待了有两年了吧?”

    “差不多。”

    莘迩吩咐黄荣,说道:“你明天见到老傅,叫他来见我。”

    黄荣在王都没什么朋友,每天下值后,首先做的事情,必是到莘迩家中问安。

    傅乔与他不同。

    傅乔是王都名流,於下今非昔比,又是春风得意,故交、新友多得很,应酬本就比较忙,莘迩且亦有心,想要一如在建康时那般,借重他为自己扬名,是以特地吩咐过他,不用每天都来拜见,只需把每日所记的过往之朝廷下令、臣属上书转告给张龟便就行了。

    “是。”黄荣忍不住问道,“明公问起宋丞,是有什么打算么?”

    莘迩是生起了个念头,但他的这个念头还只是处於灵机一动、“刚刚生成”的阶段,底下具体怎么办,他尚无主意。

    他说道:“我再想想。”挠着面颊,自言自语似地说道,“老宋娴熟政事,任劳任怨,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建康郡丞这样的微职,怎能使他久屈?我看啊,是该给他升个迁了。”

    羊髦与宋翩不熟。

    黄荣与张龟深知宋翩的德行,听了莘迩此话,面面相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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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勃野感君恩 元光生畏惧

    天气渐暖,街上的行人变多。

    有三五相伴,斗笠荷锄,出城往近郊田间劳作的;有零零散散,袍沾风尘,从城外回来的。

    亦有在“市”中买了些物事,提酒携肉,快步归家的。

    并有士、吏的乘车,套以老牛,立以彩盖,吱吱呀呀的,悠然行驶於路人间。

    下午,在去莘迩家的路上,傅乔遇见了七八个牵马的胡人。

    当头的那人身形挺拔,相貌英俊,傅乔认得,是莘迩帐下“鲜卑直真郎”的领军官秃发勃野。

    秃发勃野身边一人,虽也是褶袴长靴,然与勃野的满头小辫不同,是髡头的发型,一张圆脸,眉毛很粗,宽鼻厚嘴,如猴似狮,傅乔也认识,是莘迩的“义子”且渠元光。

    余下的数人,傅乔就不认识了。

    不过观彼等服色,皆是白色的戎装。

    这是“直真郎”军服的颜色,——鲜卑人喜爱白色,为了显示对直真郎的信赖,莘迩索性就把直真郎的军服另外单做,取了白色作为主色,以与其它部队的赤色戎装做个区别。

    傅乔由此,猜他们亦应都是直真郎营内的军吏。

    傅乔停下车,把头从窗中探出,冲秃发勃野和且渠元光打招呼。

    两人看到是他,赶紧上来行礼。

    傅乔笑吟吟地问道:“你们成群结队的,作甚去?”

    秃发勃野答道:“今天营中休沐,下官等几个去城外草场打了些野味。”说着,从自己的坐骑鞍上,取下了两只野雉,奉给傅乔,笑道,“托将军和傅公的福,打到了一头黄羊,十来只野兔、雉鸡。我们刚把黄羊献给将军。这两只野鸡,请公笑纳。虽非珍肴,熬个汤也算鲜美。”

    才过完冬,牧草始长,草场上动物不多。勃野等一早出营,打了大半天的猎,也只有寥寥的收获。那两只野雉不甚肥大,颇瘦小,干巴巴的没甚肉,但羽毛绚丽,观感还行。

    傅乔瞧勃野等人,个个都是气色上佳,勃野适才提到莘迩时,语气尊敬,其它那几个直真郎的军吏也都神色恭敬,不禁心道:“看来铁券的效果不错。勃野他们休沐出营,私下射个猎,犹不忘把最好的收获献给幼著。鲜卑义从的军心,泰半已属幼著矣!”

    去年底的时候,朝中借北山鲜卑诸部的酋大来朝贺正旦礼之机,把莘迩提议的“铁券”之措正式地付诸於了行动。令狐乐依照莘迩的“盟约两章”,与北山鲜卑诸部的酋大共同盟誓,举行了庄严而肃穆的仪式。

    两章盟约的内容,作为誓文,刻在了铁券上边,字以丹砂填充。所谓“丹书铁券”,即由此来。铁券一式二份,仪式完成之后,左券给诸部酋大,世代沿袭继承;右券交付内府收藏。

    令狐乐只是个童子,鲜卑诸部酋大虽然敬畏他代表的王权,但知他不是倡议此措之人,论及感恩,自不会谢他,只会感激莘迩。麴爽尽管也在“首倡的上书”上署了名,可秃发勃野等俱是莘迩的帐下吏,对此中的缘由一清二楚,所以,麴爽收获的好感实是远不及莘迩。

    铁券只是其一。

    莘迩对鲜卑义从的不吝财货、日常表现出的对他们的信任,等等各种亲善的态度,也是促使秃发勃野等人至少明面上愿意尊重他、服从他的重要原因之一。

    傅乔没有推辞,接受了勃野的礼物,叫从奴把野雉收起,笑道:“我正要去幼著家。你们的那头黄羊,幼著虽好炙肉,但他一人,想来亦是不能将之尽食的,我恰可以沾沾光。”

    秃发勃野等人都哈哈大笑。

    傅乔注意到且渠元光虽然在笑,但有点皮笑肉不笑的感觉,两只眼珠东转西转,一会儿悄悄地看下勃野,一会儿瞄自己一下,似乎是有心事,问他道:“元光,你想什么呢?”

    元光没想到傅乔会忽然问他这么句话,唬了一跳,呆了一呆,说道:“回傅公,没想什么。”

    秃发勃野饶有意味地回头瞅了眼元光,笑对傅乔说道:“傅公不知,元光是有心事。”

    “什么心事?”

    “今天到将军家后,元光与下官一起拜谒将军。将军说起僧官的事儿,言道湛露堂里少个管事,问元光肯不肯去做。元光支支吾吾的,没有应声,惹得将军很是不快。”

    傅乔楞了下,失笑说道:“幼著怎会想叫元光你去做湛露堂的管事?不过话说回来,湛露堂的管事虽无品级,却是个清闲的差事,元光,你去做一做也无妨啊。”

    湛露堂是四时宫中的一座小殿。“湛露”是《诗经》中一篇诗的名字,所讲乃是贵族们举行宴会,尽情欢乐,互相赞扬的情景。此殿本是用作饮宴之场所,后来到令狐奉的父亲时,有一个西域高僧来到定西,此僧原是西域某国的王子,学识渊博,令狐奉的父亲对其甚是推重,就把此堂给他,把之改为了专门翻译佛经的地方。现今设立僧官,此堂又转与了道智等人管理。

    元光苦笑说道:“小人不懂佛经,如何能做此堂管事?小人非是不肯,是只恐不能称职,担心会误了我阿父的事。”

    他心道,“上次莘阿瓜问我肯不肯代他出家,今又想把我安到湛露堂去。这两件事,怎么看,怎么像有关系!我今日若应了此差,谁知他会不会过几天便顺水推舟,扯一句‘闻道智说你极有佛缘’,再提要我替他出家之事?

    “……哎呀,会不会是我与温石兰的事情,阿瓜已知?唯是没有确凿的证据,不好对我痛下杀手,免得引起我卢水胡的骚动,是以明杀不能,活罪可也,遂一再往我的脑袋上打主意?不妙也,不妙!我的秀辫,莫非终究难保么?”想到此处,忐忑不安,一张脸愈发苦了。

    听到秃发勃野笑道:“不懂怕什么?不懂可以学。元光,当年你我共在阴师门下,阴师夸你伶俐,举一可以反三,你这般聪慧,佛经有何难学?将军奏请朝中设立僧官,足可见将军对佛事的重视,你如进了湛露堂,现虽无品,只要好好干,谁说你来日不能青云直上呢?”

    且渠元光的脸更苦了,简直比苦瓜比苦。

    一双粗眉拧在一处,元光裂着厚厚的嘴唇,笑得比还哭难看,说道:“是,是。”心中想道,“阴师端正严肃,从来少夸弟子,什么时候夸过我举一反三了?在阴师门下求学四年,教训我没少听!倒是你个小白脸,嘴头甜,略得阴师喜欢!你这狗日的勃野,那时与我的交情尚且不差,而下仗着手里有我把柄,却整日对我呼来喝去!”

    元光哀怨地心道,“人心易变!我就是太老实了,当时怎么会以为你会帮我!叫你得了我的阴私!今早老子还没睡起,你就强拉硬拽,把我弄出家外!打猎时,还居然叫我给你调弓捧水!视我为奴么?他娘的,‘佛经有何难学’?你姓秃发,就一定要叫老子变秃么?”

    他哀叹心道:“可怜我的族人被夏人驱使,我雄图难展,且日受折磨。日子没法过了!生不如死啊!”

    之前他手下有人,数次挑事,尚且每次都失败。

    现下他们一家被莘迩留在王都,而部民远在麴球帐下,手底下已然没了人手,兼之朝廷又行了铁券之措,鲜卑诸部对莘迩感恩戴德,他就算仍心有不甘,也能看明形势,知道从今以后,在没有骤然变局的情况下,他大概是再不会有什么机会,可以实现他胸中的雄图了。

    目下摆在他眼前唯一可走的路,只有服服帖帖,老老实实。

    可问题是,就算他老实了,莘迩会饶过他么?秃发勃野会放过么?

    元光凄苦地眺望远方,只看到了他可能将要受到的折磨和一片黑暗。

    此正是:一步走错,悔之晚矣。

    回想莘迩破卢水胡的侵略如火、与拔若能结拜但是却把他们一家与部落分开的恩威手段,抓住良机攻掠柔然边地的果断、奔袭朔方时的智谋多端,以及收服鲜卑义从士心的政治举措。

    还有莘迩那一天比一天成熟的城府,他已是越来越无法猜测到莘迩的心思,再加上莘迩身边智士、战将的日渐增多。

    且渠元光蓦然发觉,不知从何时起,他的心中竟是早已经升起了不少对莘迩的畏惧。

    只是对这一点,他此前并未察知。

    秃发勃野等辞别傅乔,牵马出城回营。

    元光没在军中,不必出城,他失魂落魄地自回其家。

    傅乔到了莘迩府中。

    一进门,就感到莘家的气氛不同往日。

    奴婢们都喜气洋洋。

    在前院撞见轮值宿卫的向逵,他也是喜笑颜开。

    傅乔好奇地问道:“什么喜事?你们这般开心?”猜测说道,“可是幼著大婚将近,宫中有什么赏赐下来么?”

    向逵披盔戴甲,按刀抚须,笑道:“非也非也。”

    “那是何事?”

    向逵道出原因,傅乔闻言,也是大喜。

    却是:小小这两天常常恶心呕吐,请了医士来,才给小小号过脉,原来是怀孕了。

    ……

    今天的时间没有安排好,只有一更了,周末的时候补上!

第三十六章 怜子亦丈夫 上书请募兵

    “恭喜幼著,贺喜幼著!大婚将至,小小先孕。幼著啊,双喜临门,双喜临门!”

    莘迩也很开心。

    前生今世,这是他的头个孩子。

    刚闻到小小怀孕的那一刻,他还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但很快,便有一股巨大的喜悦填满胸间。

    这也许就是人的本能吧,知道自己有了后代,血脉得以延续,欢喜就如潮涌也似地自发出现。

    莘迩不由自主地盯着刘乐的肚子,看了好一会儿,把刘乐看得羞红了脸,钻进他的怀里不依。莘迩轻轻抚摸她的发髻,抱住她温软的身体,现在,在这个身体里,正孕育着一个小生命。

    这个小生命会是男孩,又或者会是女孩?

    莘迩并不在意。

    他心中想道:“这是我的孩子啊!”

    另外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浮上心头。

    直至见到傅乔,莘迩才把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给搞清楚。

    是责任。

    将要为人父了,值此乱世之际,兵戈不休,他有能力给这个孩子营造一个无忧无虑的成长环境么?他有能力把他顺顺利利的养大么?等这个孩子稍微长成,他又有能力把他教好么?

    “老傅!今我乃知‘为子孙谋’何意!”

    傅乔有过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一子一女早夭,他跟着令狐奉逃亡时,事起仓促,没来得及通知家里,余下的那个儿子与他的妻妾尽被令狐邕给杀了,而今是孑然一身。

    平时他耽於女色,实也是存有再生个子女的意思。平时到还好,而今被莘迩“为子孙谋”的四个字触动伤心事,情绪顿时低落了一下,但旋即振复。

    他心道:“幼著得子,这是喜事,我不能坏了他的心情。且则,我虽已四旬,精力尚好,不能如先王夜御十女,服药过后,鼓鼓劲,也能二三,还愁日后不会再有子息么?”

    莘迩来到案前,提笔写下了两行字。

    傅乔冀望未来,勉力将精神振作起来,凑头去看。

    见莘迩写的像是一句诗,但不是时下常见的五言,而是寥寥少见的七言。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傅乔品味再三,赞道:“好诗,好诗!”

    莘迩笑道:“一时有感,借此两句抒怀。”

    与令狐妍的婚事,固然会在日后的政治层面上对莘迩大有裨益,但论及对心灵的冲击和对心境的一些改变,却是刘乐怀孕此事,对目前之莘迩造成的影响更大。

    傅乔说道:“幼著,我冒昧敢请,这两句诗可以送给我么?”

    莘迩不善书法,看了看自己的大作,名家写出来的,叫“翩若惊鸿”,他写的这些,可称“婉若游蛇”,深觉拿不出手,笑道:“诗你随便拿去,字可不能给你。”

    傅乔亦不强索,将此两句记下,坐回榻上,转入正题,问道:“幼著,你命我来,必是有事。不知何事?”

    “我想托你上书,举荐宋翩入朝。”

    “老宋?”黄荣的嘴挺严,没把此事告诉傅乔,因是傅乔闻了,颇是惊讶。

    “正是。”

    “老宋……,幼著,你想举他何职?”

    “我记得上次卢水胡劫杀秃连樊时,老宋义愤填膺,力主讨伐。老宋知兵有谋,我的武卫将军府中,现缺谘议参军一员,我欲举他出任。何如?”

    傅乔无言以对,心道:“老宋与我半斤八两,他要知兵有谋,我岂不神机妙算了?”猜料莘迩此举定有深意,反正自己是依附莘迩的,他想怎么办就怎么办罢!也不反对,当即表示支持,说道:“我也老宋也算相熟了,诚如幼著所言,此人知兵敢战,足堪谘议参军之任。”

    “那你等到常朝之日,就上书举荐吧!”

    “是。”

    莘迩从案上堆放的文牍中,取出一份,示意傅乔来拿。

    傅乔下榻,过去接住,就站在案前,展开观看。

    是一份上奏的文疏。

    文字简约,内容也不复杂。

    傅乔细细看完,抬脸对莘迩说道:“幼著,你要募兵么?”

    “我打算过两三个月即引兵离朝,征讨西域,此事你是已知的。我而今帐下胡骑占多,西域诸国虽小,我闻之,亦有坚城;骑兵之长在於野战,攻城克垒,是其所短。为了能够保证用兵西域的顺利,因此,我想着,向朝廷请求,招募步卒。”

    傅乔问道:“为何不调发士籍、营户?”

    “你不管兵事,不知详情。

    “一来,我定西举目皆敌,建国以今,大小战斗不断,我国中的营户,或死於阵上,或举家逃亡,或被郡县送给离任的长吏,归入私门,现存的数量,单只陇东、陇北诸营年月补充之所需,已然捉襟见肘,常不敷拨用。

    “麴侯上书,说他的军中,至有年过七十,仍未得放归,尚且垂髫,已从军数年的。

    “老傅,我国中的营户,实已是渐将枯竭!”

    这些年来,定西的兵籍营户除了损失,很少得到补充。毕竟,再胆大的君主,也不能大笔一挥,就把奉公守法的良民改成士籍,谁要敢这样做的话,铁定是会激起大乱子的。

    至於令狐奉虽将猪野泽的诸胡部补入到了兵籍,但他在反攻王都成功后,践行此前许下的诺言,果是一次性地放籍了万余兵士,一收一放,实际上并无增多,顶多仍是持平而已。

    战损、逃亡的士籍营户数目已经不小,方今“送故”的陋俗,长吏卸任之时,地方还又按照惯例送钱之外,且送营户。如莘迩卸任,就得了数百家的营户,傅乔也是一样。

    此等营户,本是国家的兵源,在被当做礼物送给贵族官僚以后,其身份就转变成了近似私人的徒附、私家的奴客,以是尽管名字还在士籍,但面对庞大的士族,国家却就很难再从他们手中夺回了。定西也好,江左也罢,都下过令旨,有时命令不许再转送营户,有时妥协,命令被转送的营户最多只能为得主服劳役数年,但不管哪道令旨,都是几无收效。

    这对营户日少、兵源日枯的国朝窘状,更是雪上加霜。

    种种原因综合起来,士籍、营户的制度,现下虽说仍是主流,但存在的矛盾早已露头了。

    傅乔吃惊地说道:“问题这么严重了么?”

    “是啊。”

    傅乔没有理政的才能,然他身为官僚士大夫的一员,对时事却也是知道的,叹道:“国家兵户日窘,民力渐稀,右姓豪族门下的僮仆、奴客却成千上万。幼著,令人嗟叹啊!”

    连那傅乔都看不下去这种情况了,况乎莘迩?

    唯是他掌权未稳,对此只能睁一眼、闭一眼,权且只当未见。

    傅乔慷慨地说道:“建康郡送我的营户,我也没有用处。幼著,既然兵源不足,这百十营户,我就交给你吧!”

    莘迩笑道:“区区百户,能堪何用?老傅,你还是留着吧,待将来假使有需,我再问你要。”

    傅乔应道:“是。”问道,“幼著,你适才说‘一来’,有一定有二,不知‘二’是何也?”

    莘迩答道:“二者,营户世代从军,父终子继,兄死弟接;男子已战死疆场,寡妻而不得保全,还要被主事的吏员强迫改嫁,如果子女幼小,可能都得不到抚养。名列士籍,乃为国奴,朝朝日日,无有脱出此苦海之期。说实话,民苦营户久矣。

    “民间视营户为贱,不与通婚,在士籍的营户子弟,也无不以自以为卑贱。老傅,这样的人心,你说,即使营户尚且充足,组成的部队,又能有几分战力?

    “不错,西域诸国都无强兵,我帐下便是弱旅,亦可胜之;但蒲秦与魏、北之柔然,他们可都是有精兵强将的。我思之再三,以营户之兵,敌对秦、魏、柔然,自御差可足矣,而如攻之,则不易也!而如再进一步,欲一扫膻腥,光复神州,靠营户更不行,非虎狼之师不可!”

    傅乔离榻下拜。

    莘迩讶然,问道:“你这是作甚?”

    “乔今方知将军雄图!自我朝鼎迁以今,中原被胡夷窃据日久,衣冠沦丧,百姓如在水火!今闻将军有此大志,壮哉!中原百姓若得闻之,定欢欣雀跃!乔之此拜,是为中原百姓!”

    莘迩笑道:“我也就是一说。蒲秦与魏,国力皆强於我,哪里又是那么好光复旧土的?”

    “将军英明果敢,风华正茂,既有此念,壮志必成!”

    “你起来说话。”

    傅乔不肯起来,伏拜在地,说道:“乔家离开故土已经几十年了。将军,盼能得有一天,将军的壮志可以最终实现,乔能随着将军的王师,踏还家乡,扫祭祖宗!告乔携家之归!”

    傅乔是个正统的儒生,衣冠观念、祖宗观念根深蒂固,刚才他又被莘迩触动心事,伤心现在膝下无子,不孝先祖,因是,莘迩的一句“光复神州”,立刻就把他的情绪给激荡起来了,也不去细想打回中原会有多么困难,语声激动,说到家乡的祖宗坟墓,竟是带出了一丝哽咽。

    莘迩下榻,亲手把他扶起,拍着他的臂膀,笑道:“如真能有那么一天,老傅,我一定叫你‘衣锦还乡’!也省得你这位‘黑头公’,不能被乡人看到,纵贵,如夜行之也!”

    “黑头公”者,头发没白就荣膺了三公之位。莘迩此话明显是在戏谑。

    这句玩笑话稍稍冲淡了傅乔的激动,他也是不觉一笑。

    前朝有诗云:“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备述思乡之情。

    夏人重故土,如傅乔者,虽是其家已经迁至定西数十年了,於他的脑海中,他的家乡,只是他辛辛苦苦地从书本上扒拣出来的些许记载罢了,并无亲身的任何记忆,也没有任何直观的印象,但对故乡的思念,当被打开之后,却仍是不可遏绝。

    莘迩与傅乔分别坐回榻上。

    莘迩掂起羽扇,以扇柄轻轻敲打案几,低声吟道:“思念故乡,郁郁累累。”

    他看向傅乔尚且没有完全平复下去的表情,想道,“思念故乡,人之常情;光复神州,名分大义。现今羊髦、唐艾诸人,固然愿意为我所用,然以后呢?当他们各自贵重,或我的事业遇到挫折,他们还会仍如今日,与我亲爱无间么?

    “小人以利合,君子以义齐。要想仍能如似今日,我与他们必得有一个共同的、伟大的目标方成!於今观老傅心声,收复中原、打回家乡,应是可以成为这个号召的。”

    没有远大的政治目标,只为一时的利益而结成的政治集团,总有分崩离析的时候。只有当集团内的所有人都有了一个相同的目标,这个政治集团才会是牢不可破的,才能把所有的人拧成一股绳。

    只是,如果将此确定为政治蓝图的话,就有一个问题。

    那便是:“寓士”,将要由此而在纲领上成为莘迩的最大倚重,换言之,他与本地阀族之间,将会愈发地渐行渐远。

    不过就目下形势来看,这个问题,不是问题。

    阀族本来就断然与他不是一路人,他能依仗的力量,原就是寓士。

    莘迩想好,做出决定,心道:“也不急在一时。这种事情,不能刻意去说。以后再遇到如今日这样的机会,我再从容述志,先观羊、唐等人心意,然后再以我此志与他们相约可也!”

    莘迩笑对傅乔说道:“老傅,你这一打岔,我差点把让你看这道上书的缘故给忘了。我想请你给我作些润色。”

    傅乔没有政治头脑,没有察觉到莘迩这道募兵上书的重要性。

    莘迩有后世的见闻,对自己这道上书的重要意义,却是心中有数。募兵制现下尽管已有,然远未到成熟、普及的阶段,他的这道上书,将来极有可能会在这个时空的历史上留下一笔。他文采寻常,自是不愿让后人看到他的“朴实无华”,出於藏拙,遂欲请傅乔帮他着墨添彩。

    举荐宋翩和请求募兵的两道上书相继由傅乔、莘迩呈递朝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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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有球心亦安 左氏送卧具

    武卫将军府谘议参军,是莘迩帐下的属僚,其实他大可自行辟除,之所以多一道傅乔举荐的程序,是因为莘迩知道,宋翩八成不会接受他的任命,故此干脆直接由朝廷下令,让他推辞不得。当然,也是能推辞的,但除宋翩舍官不做,宁愿在家赋闲。

    莘迩了解宋翩,以他那贪财的性子,让他离开官场,少掉一个来钱的重要源头,那显是千难万难。一如莘迩的所料,宋翩在接到朝廷的令旨后,尽管骂了半天莘迩的娘,到头来还是乖乖地接了此任,送故钱以外,且在建康大肆搜刮了一通,资财装满了数十辆大车,还都而来。

    宋翩还都,已是在月余后的事情了,且不必早提。

    只说莘迩的“募兵”之请,尽管有宋方习惯性地表示了一下反对,但末了,还是在朝堂得到了通过。

    这个结局,亦在莘迩的预料中。

    於上书之前,羊髦、张龟、黄荣、羊馥等人曾经反复做过推测。

    得出的结论一致:朝中诸公,宋闳、氾宽、张浑诸辈,乃至麴爽,恐怕都是很希望看到莘迩离开王都的。因为只有莘迩离开,他们才能有充足的机会,把左氏对莘迩的信赖给尽量削弱。

    再则,莘迩掌着大都督府,对国内的兵事情况非常清楚,他在上书中列举的“募兵理由”亦是相当充分,有理有据,绝非信口雌黄,也确是不好辩驳。——至若征讨西域这件事是不是必须的?有掌着财政的大农孙衍帮腔,即便不是必须的,也成必须的了。

    从上书建议“大赦”起,莘迩的几道奏请,都是谋定后动,先经与羊髦等智士细细讨论,然后瞅准形势,再建言上奏,每次皆是借势打力,常能得到多数重臣的同意;竟是除了“开山泽园囿之禁”这一条,因为太过侵犯士族的利益而未能得行之外,其它的全都得到了施行。

    莘迩不贪心,他知兵权是个敏感的话题,对募兵的兵额,没有要求太高,只请求“募卒三千”。获得了朝廷的许可之后,他把这件募兵的重任交给了督府右司马唐艾和中、直兵参军羊馥。

    他倒是想亲自主持的,唯是婚期将近,不能马上就要结婚了,还整日下到兵营,事必躬亲,传出去,未免会被人说闲话,认为他不重视与王室的联姻。脸面,总是要装一装的。

    不过这日,於募兵开始着手后的第四天,莘迩还是出到了城外,来至了本部兵营所在的西苑城附近。

    上书请求募兵的同时,莘迩还针对宋方的“推举”,奏请朝中调麴球领部援助陇西。麴球是个优秀的军人,与宋翩那种惫赖货不能比,接到朝令的当天,他就集结完成了部曲,次日,即出发东来,不过三天时间,已到王都。

    莘迩今日出城,是专为迎接他的。

    因为麴球并无在王都多留的打算,故而,这趟出城,也是给他送行。

    麴爽与莘迩一起出的城,两人在西苑城外的官道边等了片刻,远远望见尘土飞扬,不多时,红色的旌旗跃入眼帘,随之,数千胡骑组成的迤逦行军阵列出现西方。

    数千胡骑,人皆两马,尽管是行军的队列,速度不快,然近万战马奔行的景象依旧壮观。

    但见:宽敞的夯土路上,旗帜如林,甲光曜日,部队连绵十余里,前头战马如龙,后边辎重数百乘,卷起的沙尘如同云雾。马的嘶鸣,军官沿途整顿队伍的命令,和兵士们大声应诺、指挥坐骑的声音混杂一处,此起彼伏,喧哗热闹,把初春的天气都给烘托得升温了许多。

    麴球得了前锋的禀报,急离了中军,赶过来与莘迩、麴爽相见。

    莘迩一眼看见了他。

    麴球骑着一匹八尺高的白马,没有披甲,头裹白帻巾,身著赤褶袴,鞍带双雕弓,腰悬黑首的直刀,挺胸挽缰,从队伍旁的过道上催骑疾行,驰骋顾盼的英姿,迥然异於别人。

    在他身后,莘迩还看到了屈男虎父子、邴播等几个熟人,并及二三十个髡头小辫的胡人骑士。

    莘迩由衷地对麴爽感叹说道:“中尉,公家有虎子!”

    麴爽自得抚须,说道:“我家晚辈,虎子固多,而如女生者,故当尤佳也!”

    麴球的这个小名,莘迩每次听到,都有点不习惯。

    明明一个赳赳男儿,却小名如此,委实是太有反差。

    麴球驰骑到前,翻身下马,行礼说道:“何敢劳阿父、将军相迎!”

    莘迩微笑不语,按照亲疏之别,客气地礼让麴爽,等他先说话。

    麴爽与麴球是一家人,又是麴球的长辈,说话很随意,笑道:“你为国家出战,我迎一迎你也没甚么不可。”转看莘迩一眼,对麴球说道,“鸣宗,前次你在写给我的家信中,说你的部曲早已练成,信里信外,不外乎求战之意。这回能得偿你的所愿,你需多多感谢莘武卫。多亏了他的推举,你才有了用武之地。”

    莘迩笑道:“如中尉所言,鸣宗是为国家出战,我之举鸣宗,亦是为国家举人,何谢之有?”

    麴球仍是端正地向莘迩行了个军中礼,说道:“请将军放心,球此至陇西,必不辱命!一定不会让将军获‘识人不明’的恶誉!”

    莘迩毫不拿大,回了半礼,笑道:“卿之才干,我素知也。卿此去陇西,何止‘识人之明’的恶誉我不会获,想来不久以后,朝野士人只会誉我‘慧眼识贤’!”

    麴球与莘迩亲热地相对一笑。

    支勿延等几个麴球送给莘迩的胡人勇士跟着莘迩一并来了,各行礼拜见麴球这位昔日的上官。

    麴球瞧他们几个的面色,笑对莘迩说道:“王都就是与我那荒原野外不同,他们几个跟着我时,个个面有菜色,风一吹就要倒似的,而下膘肥体壮,中气十足,简直换了个人似的!”

    莘迩哈哈大笑。

    叙聊多时,莘迩说及军事,说道:“鸣宗啊,冉兴国小,内斗频仍,冉无敌之后,历代伪主,碌碌短视,连守户之犬也称不上,守土以是赖险,扩张向无余力,打回四镇,应已心满意足。它与蒲秦订盟,无非权宜之计,我估摸,它是不会甘愿给蒲秦卖命,再帮蒲秦攻打陇西的。

    “陇西地势紧要,蒲秦则定是不会坐视其为我占,但蒲茂才篡位僭号,国内不稳,北又有朔方的赵宴荔首鼠两端,以我的估计,它至多可能会打上一打陇西,但不会投入太多的兵力。

    “你到陇西后,不要求你外有战功,你亦不必急於攻城略地,只且把数县守好,就是大功。”

    麴球知道莘迩准备征讨西域,在这段时期内,陇西自是不要发生大的战事为好,否则,陇西一旦战火连天,征讨西域的事情就只能推迟了。他肃容应道:“是!”

    麴爽瞥了下莘迩,心中想道:“你要打西域,当然不乐见陇西大战。只是,我搞不懂你的心思,好好的朝中不待着,干嘛要去西域?如是为了图谋军功,以重权柄,打柔然、冉兴、虏秦不是更好?西域远去千里,你这一离朝,可是正对了老宋、老氾的心意!”

    柿子先挑软的捏,柔然、冉兴、蒲秦又岂是那么好打的?便是趁蒲秦、柔然内乱,打下点地头,因为没有把它们灭国的实力,日后也必然会陷入拉锯战,只会造成损耗国力的后果。

    莘迩不看重眼前的近利,他做的是整体的谋划,在没有足够的把握之前,是不会动这几个国家的。

    麴爽叮嘱麴球,说道:“到陇西后,第一件事,你要立即给你阿父去信。我阿兄是何吩咐,你务必照办。”

    莘迩咂摸麴爽这话,心道:“我叫鸣宗勿要浪战,你叫鸣宗听麴侯吩咐,老麴……,不对,小麴……,也不对,你个中麴这话说的,当面落我的面子啊!”

    心里也就这么想想,自知自家现下与麴爽是平起平坐的局面,或者严格说来,若在家声、宗族势力、故吏旧将等方面相比的话,还不如麴爽,人家麴爽也就没有照顾你脸面的需要,亦没生气。

    麴球神色不变,如对莘迩的回答相同,也是应道:“是。”

    莘迩令支勿延等布下宴席,请麴爽、麴球入座。

    道上兵马行进,草间诸人笑谈。

    以茶代酒,大快朵颐。

    水足饭饱,麴球起身,说道:“阿父、将军,请回城罢!球在陇西一日,陇西就安如泰山!”

    麴爽鼓励他,说道:“好好干!如能立下军功,我上书朝中,给你迁个将军做做!”

    莘迩拊掌说道:“陇西有卿,我心亦安!”

    回到城中,刘壮禀报,左氏遣内宦送了几件卧室用具,言与给莘迩装点新房用。

    莘迩笑道:“我虽清廉,亦将军也。王太后忧我无卧具么?”话这么说,还是按照左氏的交代,把她送来的床榻、锦被、绣枕等物,都放到了新房。

    星转月移,序入仲春。

    这一日,由令狐氏的长辈主持,莘迩与令狐妍成婚。

第三十八章 沉醉温柔乡 将军眼乌青

    “公主”和“翁主”的区别在於,天子不为公主主婚,而“翁主”者,翁即父也,诸侯王的女儿出嫁,通常由其父亲主婚,是以名为“翁主”,又叫“王主”。

    令狐妍的父亲没当过定西王,按理说她得不到“翁主”封号的,只是令狐家男多女少,令狐妍的父亲又很得父兄的喜欢,而且早亡,故此,令狐妍破例被封为“翁主”。

    由此,也可见令狐妍在王室中的得宠。

    也是这个缘故,养成了她不能说“胡作为非”,却亦颇有点任性的脾气。

    婚礼的当天,陈荪、孙衍、傅乔、唐艾、曹斐等尽皆出席,羊馥、羊髦、张龟、黄荣、严袭、向逵、魏述父子,包括兰宝掌、秃发勃野等莘迩帐下的文武属吏,更是头天就在,帮着忙前忙后,随从迎亲。

    宋闳、氾宽、麴爽、张浑等没到场,然亦遣了族中的重要子弟代表,各送上了价值不菲的贺礼。

    张家给莘迩送礼的人是张道将。

    这让莘迩没有想到。

    自张道将到王都以来,莘迩只在公事的场合见过他几次,基本没有怎么交谈过,闻讯后,特地放下别事,接见了他下,与之对谈稍顷,待其走后,心中叹道:“老黄说的不错!我与道将虽非从小便认识,但也算是熟悉他以往的了,与往日较之,道将确是大变样了。”

    左氏也派内宦再次给莘迩送去礼物,不过这回没有卧具之类的私人用品了,多是金饼、锦缎此类的赏赐。

    近些时日,有不少朝中各府的中层官吏或巴结、讨好羊馥等人,或大起胆子,自投名帖於莘迩门下,借此机会,这批人虽没资格在婚礼的仪式上出现,但亦都有丰厚的重礼献上。

    身在建康的史亮等人不辞路远,也有礼物奉到。

    史亮给莘迩送上了西域珍宝十件和同样来於西域的神骏白马五匹。

    珍宝也就罢了,唯是那马,匹匹都高八尺,与麴球那日所骑不相上下。马高八尺称龙,端得雄壮威风。马身上的毛发被洗梳得整整齐齐,喷了香料,远处即可嗅到扑鼻的馥郁,银辔宝鞍,金丝绣花的锦绣障泥,连那马镫,都是用金银打造的。

    陇州尽管地邻西域,这样的好马也是稀罕物,加上各类珍贵的马具,一匹的价值怕就不下数万金,宾客凡有见此五马者,无不啧啧称羡。

    见到这几匹马,莘迩却是想起,史亮家是粟特人,世代经商,对西域熟得很,来日攻讨西域,可用他做个军中的参谋,以作乡导。把此事吩咐给了黄荣,叫他下次朝会时举荐史亮。

    如莘迩的要求,婚礼办得并不奢华,甚是俭朴。

    婚礼过后,连着两天,羊馥等人没见莘迩露面。

    既没去公廨上值,甚至月底的朝会也没有参加。

    诸人都以为莘迩是新婚燕尔,沉醉温柔乡之故。

    显美翁主令狐妍的脾性是有点让人吃不消,但如论长相,秀美清丽,因为喜好骑马、射猎等运动的缘由,不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女那般弱不禁风,身材也是很好的。

    如今经常陪寝莘迩的几个侍婢,刘乐娇小,阿丑懂事,那西域婢擅长歌舞,腰肢柔软,各有好处,但整体来看,都不如令狐妍。

    莘迩血气方刚,娶到如此佳人,一时把持不住,流连忘返,想来也是可以理解的。

    直到第三天,还是不见莘迩出门。

    羊馥等人沉不住气了。

    黄荣来找羊馥、羊髦兄弟,说道:“将军命我举史亮入军府为吏,我已举荐,史亮过些天就能到都;羊参军与唐司马负责的募兵之事,我听说也已进程近半。将军打算夏天讨伐西域,马上就到三月,打西域不能说是小事,朝中安排、后勤补给、具体该怎么打,都得详加讨论。

    “将军婚后,杜门不出,这可不成啊!”

    羊馥、羊髦等人以为然,问还在莘迩家中住的张龟:“长龄,你这几天见过将军么?”

    张龟说道:“将军就没有出过后宅。我昨天求见了一次,将军没见我。”

    羊馥等人面面相觑,皆不由心道:“将军英武明智,胸怀远图,不似沉溺女色之人。怎么娶了显美翁主之后,后宅都不出了?”

    黄荣顾视诸人,沉声说道:“我等当一起求见将军!”

    羊馥、羊髦、张龟都道:“好!”

    四人结伴,来到莘府,把来意告诉刘壮。

    刘壮不多时从后宅转回,说道:“大家说请君等且归家,后天大家就会去官廨上值。”

    黄荣坚持说道:“我等有火急的要事,必须现在就禀报将军!劳烦刘翁,再帮我等通报一下。”说着,起身对诸人说道,“咱们不要在堂上等,跟刘翁同去后宅院外罢!”

    羊馥等人遂与刘壮共往,在后宅门外静等。

    这一副不见到莘迩不罢休的举动,迫使莘迩无奈,只好出来与他们见面。

    诸人看到莘迩,无不觉得古怪。

    只见莘迩素氅木屐,一身居家打扮,倒是寻常,手中却少见得拿了一柄折扇,遮遮掩掩的,把脸挡住了大半,便是说话的时候,也不把扇子放下。

    怎么看,怎么像有蹊跷。

    羊髦瞧了好一会儿,“噗嗤”一笑,转对羊馥等人说道:“阿兄、景桓、长龄,将军缘何多日不出宅门,我已知矣!咱们走吧,莫使将军为难了。”

    张龟实诚,兼他眇目,视线不及别人开阔,没有搞懂羊髦的话意,愣着头问道:“士道,君何意也?”依旧按照事前备好的劝谏内容,劝莘迩说道,“明公,显美固然良配,可朝中、军中诸务繁多,明将军今以顾命之重,岂可连日闭门?龟等斗胆,恳请明公切勿因私废公!”

    莘迩与张龟目光相对,只持扇而已,无话可答。

    张龟再谏,说到动情的地方,下拜在地。

    莘迩仰脸,瞧了片刻蓝天上的白云,像是作出了什么艰难的决断似的,一横心,把折扇合住,弯腰扶起张龟,苦笑说道:“长龄,你起来吧。我非是因私废公,你看我这幅模样,我实是无法出门啊!”

    张龟看去,大吃一惊。

    尽管淤青已经下去了许多,仍可看到莘迩左眼圈上,有一团淡淡的痕迹。

    张龟说道:“这、这……,明公,谁这么大的胆子!敢、敢……。”话没说完,已经醒悟,这一拳,除了显美,还有谁敢打?气愤填膺,怒道,“莘主怎能如此无礼!明公,龟……”

    主辱臣死,主忧臣辱。

    张龟顿时就欲待尽忠,为莘迩报仇,然而想到令狐妍是翁主,今且是莘迩的娇妻,他的语声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直到泯不可闻。这个“忠”,他恐怕无论如何,都是难以为莘迩尽的了。

    黄荣、羊馥也都是吓了一跳。

    羊馥说道:“将军,这是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

    新婚之夜,洞房花烛,莘迩要尽新郎的义务,令狐妍再贪玩任性,到底是个少女,却不知是初与男子同床的羞涩,还是慌张,又或怎的,总之,毫无征兆的,一拳就打在了莘迩的眼上。令狐妍颇善骑射,小有气力,一拳下去,把莘迩打得头蒙,落荒而逃。那眼上,便多了一圈乌黑。

    堂堂顾命大臣、武卫将军、督府左长史,半张脸成了熊猫,此等尊容,自是无法见人。

    万般无奈,莘迩只好就此待在家里,掩门谢客,乃至今日。

    为怕传出去惹人笑话,医士也没有请,刘乐、阿丑她们,他也没脸告诉,好容易想起个土方,只悄悄叫来刘壮,交代他每日煮几个鸡蛋送来,自对镜敷之。

    莘迩强颜欢笑,说道:“非也,非也。长龄,你不要乱猜。这不是显美打的。是我、是我……”

    “是明公怎么?”

    莘迩想说“葡萄架”,可葡萄架倒了,也不会把眼圈搞得乌青,灵机一动,说道:“是我那日练剑,脚下一滑,不小心剑柄柱到了眼上。”故作庆幸,抚胸口说道,“还好,只是伤到了眼圈,没有伤着眼睛。”

    他担心会有奴婢经过,东张西望的看着,重打开折扇,把脸遮住,与张龟他们几个说道,“你们先回去吧,我最晚后天,就可上值。”问羊馥,“异真,募兵的事进行如何了?”

    羊馥答道:“遵照明公的命令,募兵的榜文已经传到王都邻近诸县,每个县,都有督府的吏员责管,立格於市,取五尺五寸以上者;至今募得,已千余人矣。”

    莘迩开出的募兵条件不错。

    首先,应募者,不入兵籍,服役五年,即可放回。

    其次,应募者,家不够中产的,免其赋役三年。

    再次,通过考核,正式编入军中的当时,每人赐钱若干,作为安家费。

    第四,成为军中的一员后,不仅按照士籍兵卒的标准,按月发给口粮,并且每两个月进行一次考核,成绩合格的,会赐给各类奖赏。

    最后,如有豪右应募,按其所带部曲之多寡,立授军职。

    在募兵的对象上,莘迩也作了规定:优先选用流士、侨户,优先选用家境殷实、兄弟多的。

    莘迩对这支募兵抱了很大的期望,听得招募顺利,放下了心。

    他满意地点点头,说道:“已得千余人了么?还可以。异真,等各县把募到的兵卒送至,你要细细择选,不但个头须足,体格也要雄健,不合格的一概沙汰,宁缺毋滥。”

    羊馥应诺。

    莘迩沉吟稍顷,说道:“把史亮献给我那五匹马,你带走两匹,待三千兵卒募够,搞一场演武,就以这两匹马作为奖赏!”

    勤恪公务、轻财重士,这才是羊馥、黄荣等人心目中莘迩一贯的形象。

    诸人辞别莘迩,出到街上,相顾对视。

    羊髦最先忍不住大笑。

    随之,几人尽是笑出声来。

    莘迩回入后宅,深觉在臣属们面前失了尊严,摩拳擦掌,痛下决心,想道:“你我此前不识,这桩婚事,全是出於政治联姻,令狐奉的决定。你个令狐妍,若是对我不满,我亦不会强求,你我二人和和气气,举案齐眉,哪怕相敬如宾,也是好的!我又怎会委屈了你?

    “殊不料你动手动脚,这般鲁莽!我亦打过恶仗,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老虎不发威,你当我病猫么?小女子!孰可忍孰不可忍!

    “等我伤好,哼哼!你令狐妍的屋门,老子一步也不会进!”

第三十八章 妃衣不蔽体 苟雄请诛奸

    莘迩新婚失利,惨遭痛殴,秦国刚登位不久的蒲茂,则夫纲威振。

    这天傍晚,蒲茂处理完政务,模仿书中看到的夏人天子之雅致故事,乘上羊车,由之在宫苑里随意走动,车停在何处,他就宠幸何殿的嫔妃。

    暮春夕阳,宫中绿柳拂地,诸色的花卉盛开,姹紫嫣红,笔直於远近宫阙间的石板路上被洒了水,湿漉漉的,道边偶见青苔。空气熙暖,柔风醉人。

    下午的时候,蒲茂去到学宫,视察了一下学宫近期的招生情况,已有近千学生,多半是戎人官吏的子弟。招生的成果不错。学生也都按他的命令,换下胡服,穿的唐人衣冠,观之甚美。

    因是,他此时的心情挺好。

    驾车的几头羊,走走停停,时不时地闻闻地面,舔上几口,慢悠悠地过了两个殿宇,停在一处宫前。殿名“长春”。此殿内住的,是最得蒲茂欢心的嫔妃张氏。

    蒲茂笑道:“不意羊也通人性,知孤喜好!”欣然下车。

    张氏早在殿外等候,赶紧迎上。

    张氏的家族是秦地的士族名姓,她的祖、父都是朝中大臣,其兄弟有的在朝、有的在郡县,为官者亦不少。张氏今年二十七岁,比蒲茂大上些,相貌熟媚,善解人意,尤其妙者,吹得一手好洞箫,於**秋夜时听,清幽动人,自嫁给蒲茂至今,蒲茂对她的宠爱从未有过衰减。

    蒲茂俯身把她扶起,叫她的小名,笑道:“阿姬,你老实说,是不是对我的羊儿做了手脚?怎么三回里头,倒有两次都是停在你的殿外。”

    张氏心道:“你那羊有内宦专管,我怎能做得手脚?只是费了我不少青盐。”

    羊喜欢盐水的味道,张氏从宫中的寒家婢女那里知道了此事后,便趁每天这时,宫里都要浇水清道的机会,每每朝通往自家住殿的路上洒下盐水。此技屡屡得逞。

    张氏娇声答道:“大王的羊宝贝得紧,臣妾平时见都见不着,何来可作手脚?”迎了蒲茂入殿。

    到殿中坐下,蒲茂与张氏调笑说话,宫女奉上饮品、果盘。

    蒲茂略吃用了些,听张氏吹了一管洞箫,只觉心旷神怡,白日的一天忙碌似皆不翼而飞。

    夜色临至,如蝴蝶也似的宫女们穿梭进出,把蒲茂与张氏的晚膳呈进。

    蒲茂披衣而起,携张氏的手,将要入席,定睛一看,登时转喜为怒。

    案几上琳琅满目,山珍海味,粗略数下,得有四五十道美肴。并有酒两瓶。一瓶是用水晶瓶盛的,色泽殷红,是葡萄酒;一瓶是用玉瓶盛的,酒味溢出,是来自江左的酃绿美酒。

    蒲茂掷下张氏的手,指着案上的酒菜,勃然大怒,说道:“我前日才下令旨,叫后宫勤俭,不许铺陈浪费,你是不知道孤的令旨,还是抗旨不遵?”

    张氏拜倒,说道:“贱妾岂敢抗旨不遵?大王严令后宫,悉去罗纨,衣不及地,大王请看贱妾的此裙,非至不及地,小腿都露出来了!贱妾的钗饰等物也都收了起来,备献给大王做军需之用。

    “贱妾蒲姿柳质,荆钗陋食是本分,唯大王千金之躯,万民之望,别的能省,贱妾以为,饮食却万不能省!大王日理万机,本已疲累,膳食再省,何以养生?须知,大王之康健,非系一人之康健,而系我大秦百姓之福祉。

    “贱妾因存了此念,所以贡献给大王的膳食就稍微丰富了些。大王请看下手那个案几,那是贱妾的饭食。”

    蒲茂瞧去,见那个案几上只有菜肴五碟,汤羹一份,胡饼半个,比起备给自己的那份膳食,用寒酸形容也不为过。

    饶是如此,蒲茂依旧心火难平,厉声说道:“今日膳食所费,全从你的月例里扣!这回就不罚你了,再有下次,严惩不贷!”甩袖而出。

    偌大的殿中,香炉里空空如也,才换上的粗布帷帐低垂,黑色的案几中间,张氏俯拜的身影显得渺小单薄。

    蒲茂气冲冲地出了长春殿,登车令道:“去王后的寝宫!”

    他的正妻姓苟,其族乃是秦国“国人”的大部落。早在蒲茂篡位以前,苟王后的父亲、兄弟就是他的死党,俱在军中,各掌兵权。蒲茂登基之后,对苟氏一族加以了极其的重用。

    较以尊贵,作为唐人的张妃之家,与苟王后家是远不能比的。

    夜色薄薄,笼罩宫中。

    风还是那风,花柳也还是那花柳,羊儿依然莹白,羊车依旧平稳,蒲茂的心情却不复方才了。

    到了苟后的住殿。

    对苟后来说,这是意外之喜,忙不迭出迎,陪着蒲茂进殿。

    听得蒲茂还没吃饭,苟后急忙令宫女捧上酒菜。

    苟后性子软弱,蒲茂说什么,她就听什么,却是与张氏的“小动机心”迥异,宫女们给蒲茂上的饭食只有菜肴数碟,亦无美酒。

    蒲茂见状,稍微收起了形於脸色的怒气。

    他点了点头,说道:“还是王后知我!”

    素来疼爱的张妃也“阳奉阴违”。

    蒲茂有感而发,喟然说道:“王后,国家的鄙俗多矣,孤欲大加整治,可谁知,莫说国事,便是宫中之令,也不得行!做点事,可真是难!”长吸了口气,又自我安慰似地说道,“好在有孟师助我!”问苟氏,“你吃过了么?来,陪孤用些。”

    夫妻对食。

    饭毕,蒲茂心道:“已有近月没来王后殿中了,今晚,我就在这里歇下吧。”

    便待洗漱更衣,与苟后共寝。

    殿外内宦禀报:“苟将军求见。”

    蒲茂皱眉说道:“这么晚了,求见作甚?”

    内宦答道:“禀大王,苟将军言有军国要事。”

    蒲茂的勤政与莘迩一般无二,闻是有军国要事,说道:“叫他进见罢。”

    内宦出去传旨。

    等了多时,一个辫发褶袴,虎背熊腰的中年胡人进到殿内,拜倒行礼。

    这人就是“苟将军”,是苟王后的兄长,名叫苟雄。

    蒲茂问道:“是何急务?汝夤夜求见。”

    苟雄嗓门洪亮,高声地说道:“事关国家危亡!臣雄故是连夜求见大王!”

    蒲茂在榻上坐直了身子,紧张地问道:“可是国内出现了叛乱?”

    “不是。”

    “朔方赵宴荔反了?”

    “不是。”

    “那是虏魏攻我边地了?”

    “也不是。”

    “定西犯我国界了?”

    “亦不是。”

    蒲茂茫然问道:“那是何事?”

    苟雄说出一番话来,把蒲茂气得七窍生烟。

    他说道:“臣雄敢请大王,斩奸臣!”

    “奸臣?谁是奸臣?”

    “孟朗!”

    蒲茂顿知,这又是一个来告孟朗状的。

    登位以后,为了整顿朝纲,严肃地方,抚养百姓,充实国力,同时也是为了“除恶务尽”,彻底荡清蒲长生的残留势力,蒲茂接受了孟朗的请缨,任他作了王都咸阳的司隶校尉。

    蒲秦是戎人当国,都城里住了许多的戎人贵族、部落酋豪,其中为非作歹、欺压唐人百姓的多不胜数。孟朗上任兹始,在拔除蒲长生余党之同时,采用明法峻刑,亦对违法乱纪的强豪进行强力地打击,虽外戚不避,纵显贵亦罚,罪大恶极者,正法於市,旬月间,贵戚豪强诛死者二十余人,至有被鞭杀而死的。

    他如此雷厉残酷的禁勒手段,难免地就激起了戎人贵戚的仇恨与敌视。

    短短的时日里,上章弹劾孟朗的何止百余。

    蒲茂十分信赖孟朗,压根不理会这些劾章,对那些言辞激烈的,他还会痛加训斥,给予孟朗了百分百的支持。

    普通的戎人贵族眼看治不了孟朗,便把主意打在了苟家的身上,三说两不说的,撺掇动了苟雄。苟雄来求见前,正在家中饮宴,席上受到唆使,他借酒劲吹牛,说道:“我等国人才是大王的倚重,孟朗唐儿,杀之如杀鸡!你们且稍待,我这就进宫进谏,必请大王杀了这老贼”。

    於是,遂有了苟雄深夜入宫,请斩奸臣的这眼前一幕。

    蒲茂闻到了苟雄身上的酒味,问道:“你喝酒了?”

    苟雄没有回答蒲茂的这句问话,大声说道:“特进石斌,其族有大勋於国朝,因为看不惯孟朗的滥杀,当面质问他:‘我等与先王共同创建国家,我尚不掌大权,你没有汗马之劳,凭什么能做司隶校尉?是我等耕地,你吃白食么?’孟朗老匹夫竟敢回说:‘正要让你当农夫耕地去’!

    “大王,小小唐儿,何敢忤逆贵种?国人对此已是怨气沸天!孟朗不除,国将不安!”

    “你喝醉了,回家去!等你酒醒,再来见孤。”

    苟雄不肯,双手支地,梗着脖子,瞪圆双目,说道:“大王!孟朗一日不除,臣一日不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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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秦与唐并立 孟朗绘蓝图

    苟雄的嗓音本就高,酒后不知轻重,他嚷嚷出来的语声,如同嗡嗡的钟鸣,震得殿内像是有了回音。苟王后和宫女、内宦们都惶恐惊吓,齐齐偷觑蒲茂的脸色。

    蒲茂脸色铁青,说道:“孟师一日不除,你就一日不走么?”

    苟雄昂首应道:“是!”

    蒲茂霍然起身,“那你就留下别走了”之话差点就要说出。

    亏得苟王后见势不妙,忙敛裙拜倒,为她哥哥请罪讨饶。

    蒲茂亦思及方今才登大位,尚须苟雄等人当他的爪牙,这才将此话咽下,喝令宫外:“来人!”

    随行护卫他的壮宦们应命拥入。

    蒲茂厌恶地看了眼兀自仰头撑目,拜在殿上,姿势仿佛个蛤蟆似的苟雄,一甩袖子,把身子背过,懒得再瞧他自以为忠诚的嘴脸,说道:“拖出去!浸到水里给他醒醒酒,赶出宫去!”

    壮宦们把苟雄拽将出去。

    苟雄虽猛,好汉难敌四手,扛不过那些内宦,一边挣扎着大叫大喊,一边被强行地拖拽了出去。他人到殿外,声音传入殿内,仍是十分清楚,蒲茂听到,他竟开始在丑言谩骂。

    也不知是在骂孟朗,还是在骂内宦,猪生狗日、鞭长x养的,污秽之至,不堪入耳。

    蒲茂气的,俊朗的面庞扭成一团,握紧拳头,嘴唇发抖,怒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他痛心疾首,对苟王后说道,“翻遍史籍典故,古今历代,岂有这样的朝臣?咆哮宫中,恶语陛前,村夫不如之!不如之!”

    苟雄中气十足,骂不绝口,越骂越难听。

    蒲茂实在忍不下,脱口而出:“入他娘的!王八东西!取你老子的刀来!”挽起袖子,便要出去。

    想那戎人尽管称雄关中已然颇久,毕竟旧时“尊卑不严”的部落习俗根深蒂固,至今未脱,且因自家是征服者的身份,大多的戎人贵族并蔑视唐人,亦更不会主动去学唐人的什么文化,如苟雄这样,身为“国人”贵戚,掌握大权,然目不识丁、言语粗鲁、缺少礼节观念,平时尚好,酒后或动怒之余,污言秽语就滔滔如黄河之水天上来,绵延无绝的,大有人在。

    蒲茂虽是好学唐书,日常恂恂如君子,到底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中,耳濡目染,骂人的话没少听,大怒之下,“斯文儒雅”的外表顿就有点顾不住,情不自禁的,脏话就涌出来了。

    苟王后大惊失色,拜倒叩首,为苟雄苦苦求情。

    宫女中,有那有眼色的,连忙跑出去,求内宦把苟雄赶紧拉走。

    苟雄骂人的声音渐渐离远,终於渺不可闻。

    蒲茂无力地跌坐榻上,拍腿长叹,疾眉蹙额地说道:“唐儿笑我国人,不知礼义廉耻,类若禽兽。孤每听到这样的话,就生气得很!王后,咱们戎人是炎帝之后,商之宾臣,亦炎黄之正统、华夏之苗裔也!孤早有心证明给唐儿看,咱们戎人也一样可以礼仪夏大、服章华美!

    “苟雄身为国朝三品,却粗鄙如此!王后,孤此心虽殷,奈何彼辈啊!”他问苟王后,“王后,孤之心痛,你能懂么?”

    蒲茂人长得英俊,精通唐人的琴棋书画,仪态文雅,本族的骑射功夫也不差,堪称文武双全,苟王后一直对他很崇拜,这会儿听出了他的郁闷和痛苦,心里也很难受,拜道:“贱妾妇人,不懂国家的事,但大王的壮志远图,对我国人的殷切冀望,贱妾能明白一二。”

    蒲茂叹了口气,叫她起来,等她落座,说道:“罢了,不说你兄长的事了。王后,孟师上书说,为表国家的重视农桑,建议可行‘先蚕礼’,日子定在了谷雨。掐指算来,便在下月中旬。这个礼,祭祀的是‘先蚕’,即始教人蚕事之神,按照周礼的规定,该由你来主持。

    “我明天叫朝中的唐人礼官上道奏书,把此行礼的章程细细叙说一遍,你要好生记住。这是我登位以来,头次行此礼,你务必做好,不得出现什么岔子,贻人笑柄!”

    苟王后柔顺地应道:“是。”

    先蚕礼由来已久,每个朝代的祭祀程序都不大相同。

    本朝的先蚕礼,是先於西郊建先蚕坛,“高一丈,方二丈,四出陛,陛广五尺”,选取六名列侯妻担任蚕母,然后,在蚕将出生前择吉日行礼。

    到行礼日,皇后乘六匹浅黑色马拉的油画两辕云母安车,着青衣、十二笄步摇,於先蚕上躬桑三条祠先蚕,诸妃公主五条,县乡以下采九条。

    同时,比之前代,本朝的先蚕礼增加了颁余胙、设飨宴、赐绢等的程序。

    蒲茂不打算学“本朝”的行礼程序。

    先蚕礼虽是夏人的礼,但江左的唐朝是国,关中的蒲秦现在也是国,蒲茂认为,两下是平等的地位,那么,他为何要低三下四地去学唐礼?如果学了唐朝的,那他岂不是自甘藩属了么?

    按其初心,他是想学先秦时之周礼的,但那时的礼仪程序比较简单,做出来的话,可能不够盛大,因是,他决定学秦朝时的,“皇后帅公卿、诸侯夫人蚕;祠先蚕,礼以少牢”。

    苟王后的温顺听话,让蒲茂的心情略微好了些。

    他站起身,负手在殿中踱步,行至殿门前,眺目向外看。

    一阵习习的凉风吹来,风中带有湿意,沙沙的微响入耳。下雨了。蒲茂步出殿外,细碎的雨滴落在他的发上、脸上,清清凉凉的,很舒服。雨点飘於石板路上,坠入路旁的花苑中。

    蒲茂心头欢喜,自语说道:“谚云:春雨如油。这一场雨下的好啊!国中的农家,今年应能有个好收成了!国家也能有个好税收了!”他曼声吟诵前朝士人的诗篇名句,“习习祥风,祁祁甘雨。百谷蓁蓁,庶草蕃庑。屡惟丰年。於皇乐胥。”

    遥想此刻,郊野的麦苗吐露绿色,如饥似渴地舒展於雨下。

    目注近处,宫中的花木迎风招展,争放出水味的芳香。

    蒲茂只觉得,哪怕是在现下的深夜时分,春季的咸阳内外,亦都是一派的生气勃勃。

    他想起了数月前,刚登位后不久,与孟朗的一场谈话。

    孟朗在那场谈话中,给他构画出了一幅明晰的蓝图。

    孟朗说道:“非严法无以纲纪,非农桑无以民富。无纲纪则上下不辨,无民富则无国强。上下不辨、国力不强,则国家危在旦夕矣!上下已辨,民各安其籍,吏各行其职,国力强大,大王一令,吏民同心,则天下不足定也!

    “大秦建国以数十年矣,所以外无尺寸之获者,正是因为了上下混乱,纲纪伦常不定;驱虎牧羊,百姓窘困,此两弊之故也!王令不行,民既穷也,国遂软弱,以至於今。

    “空有关中霸业之资,局促山河之间,兵不得一出,王威不得示海内!

    “大王如有吞吐四方之志,臣朗敢进言之:宜先除此两弊!”

    蒲茂心有同感,当时允诺,说道:“孟师此乃谋国之论,孤自当从。”

    孟朗於是给蒲茂述说该如何做,才能正纲纪、富百姓的种种办法。

    提倡节约、重视农桑、开山泽之禁、轻徭薄赋,等等,蒲茂而下实行的这些富民之国策,就都是孟朗那时提出的。孟朗出任司隶校尉,也是他两人於那时商定的,这是正纲纪的办法之一,此外的另一个办法,就是扩建学宫,增加太学生的数量,重点招取戎人官吏的子弟入学。

    说完了种种具体的举措后,孟朗说道:“设以三年为期,若臣朗之此数策皆能得行,施展顺利的话,我国的国势必然会得到极大的提升。到的此时,就可视情况而兴兵用军了。”

    蒲茂问道:“孟师以为,当以何处为孤用兵之先?”

    孟朗胸有成竹,回答说道:“铁弗匈奴,叛服无常,朔方赵宴荔虽臣我国,素怀贰心。朔方之地,我国之北障也,朔方不稳,则咸阳朝夕有事。臣朗窃以为,用兵当以朔方为先!”

    “收了朔方以后呢?”

    “虏魏东有贺浑邪不臣,北有拓跋鲜卑觊觎,虏魏国主年老,其诸子又争权不休,其国灭不久矣!收得朔方后,臣朗陋见,大王可坐待虏魏内乱。值其乱也,以一将领偏师,北出朔方,大王自领王师出河东,两路合击,会於邺城。虏魏之地,获之易耳!”

    蒲茂心动神驰,拊掌称赞,说道:“孟师高计!”问道,“那冉兴与定西呢?”

    “冉兴今称臣大王,固是他们权宜之计,彼心定然未服,然既已称臣,且其国小,与其促攻之,不如暂留之。等到大王攻下虏魏,以全胜之威,挟百万精卒,臣朗料不需一兵一卒,一道檄书传至,冉兴肯定就反手可得了!

    “定西地贫而兵小强,取之无大益於国,攻之损我军吏卒,与我国间并且有大河为阻,臣朗以为,等到打下虏魏、收取冉兴以后,再对其徐图之不晚也。”

    首先严肃纲纪、富民强国,在政治、经济上获得进步;其次,收回朔方,保证国内军事形势上的稳定。国内已然富强、安定,接下来可以向外发展了,便是第三,先打魏国,后打定西。

    这,就是孟朗画给蒲茂的雄伟蓝图。

    蒲茂立在夜中,回味再三,想道:“昔西伯得太公望,周乃革商;齐桓公得管仲,一匡天下。今孤之有孟师,差可与拟乎?若苟雄者,草莽鄙徒,焉知孤与孟师之志!”

    想及此处,更加地坚决了支持孟朗的心意。

    殿宇悄然,佳雨润物。

第四十一章 蒲茂不求歌 显美戏爱婢

    苟雄以王后兄长、蒲茂重将的身份,都说不动蒲茂,就更别说其它了。

    有那不认邪,仍旧强项上书弹劾的,轻者被蒲茂斥责,重者殿下挨鞭;着实不像话,如苟雄那般污言秽语,竟至辱骂的,却就没了苟雄的好运,先后被蒲茂砍了两个人头。

    咸阳的戎人贵戚们由此认清了孟朗在蒲茂心中的地位,知道了孟朗这个“唐儿”,绝非是他们可以撼动的,如此一来,虽对孟朗越加地痛恨入骨,也只好罢休服软。

    咸阳的风气为之一肃。

    仗势横行、鱼肉乡里的贵戚、豪强们一老实下来,加上“轻徭薄赋”政策的逐一得到落实,城中唐人百姓的日子,相比之下,自就非昔日可比了。

    不管谁人当政,百姓总是受劳役的底层。

    管它夏人也好,管它戎人也罢,只要能让老百姓过上安生的日子,那就是好的“大王”。

    不少年纪大,晓些前代旧事的乡野老人都不由对子弟们说:从中原战兴以来,数十年中,自唐室的内乱,到匈奴的秦国,再到戎人的秦国,关中百姓的日子,朝不保夕,或被掌权者驱使打仗,暴骨於野,或被横征暴敛,卖子卖女,遇到灾年,饿殍满沟,或沦为唐、胡贵人们的奴婢,任打任骂,流离颠沛者不可胜计;数来数去,也就现下的日子最好过的时候了。

    民间的赞颂传到宫中,蒲茂欢喜非常。

    他这回没有征询孟朗的意见,自作主张,向国民下了一道诏书,谦虚地说:“三代之为政者,爱民为大。‘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国人、夏人,皆炎黄胄裔,孤岂别而视之?闻民间有为孤作谣歌而颂之者,非孤所求;迹轨前哲,政从贤王,老幼安乐,德被四方,孤之愿也。”

    四月中,谷雨日,苟王后与一干诸侯、公卿之妻,行先蚕礼。

    蒲秦从建立到现在,蒲茂是仅此无有,效行此夏人之礼的戎人天子。

    事情传出,秦国朝中的唐人官员、境内郡县的士人,献诗、文以歌颂者数百。蒲茂令内宦把这些诗文小心地贴到寝殿的屏风上,愉快地观赏了好些天,才叫撤下,嘱咐仔细收好,藏入内府,还特别交代,务必要用椒粉、芸草、炭屑等物做好防蛀的工作。

    同时,他又一次下诏书,再一次极其谦虚地表示:农桑是民事的根本,先蚕礼这类的小事都是他和苟王后应该做的,是为人君、后者的本分。士民的献诗、献文他看了,感觉到了大家忠於朝廷的诚意。以后,这些东西不要再写了。大家精诚团结,共同把国家的事业做好。

    蒲秦国内,蒲茂的明君形象慢慢地在竖立起来。

    谷雨当天,定西国也行了先蚕礼。

    定西国奉唐为正朔,自居唐臣,先蚕礼的礼节仪式用的自是本朝之礼,与蒲秦不同。

    令狐乐尚未娶妻,后宫无主,没有王后,不过无妨,太后亦可行此礼,只是与王后之礼有所区别,“太后入庙祭神服,绀上皂下,亲蚕,青上缥下,皆深衣,首饰翦牦帼”。帼是妇女的头巾,翦的本意是初生的羽毛,引申指等长的羽毛,翦牦帼即用细长马尾制成的头巾。

    国中贵臣之妻,跟着左氏,也参加了此礼。

    令狐妍亦有去之。

    礼毕之后,左氏与来参予此礼的贵夫人们叙话。

    末了,留下令狐妍,问她与莘迩的婚后生活如何。

    令狐妍答道:“都挺好。”

    左氏说道:“莘武卫宽厚,实是你的良偶。国家军政已经繁忙,武卫近月又将征讨西域,很多战前的事项需要做好准备,他有时可能会不太顾得上你。你须多加体贴,不要耍小性子。”

    令狐妍想到她打在莘迩脸上的那一拳,未免心虚,诺诺应是。

    左氏看出不对,紧张地问道:“你可是有惹祸么?”

    令狐妍心中想道:“我那一拳,可不算是惹祸。不过让他闭门不出了几天而已。诚如中宫所言,他平日军政劳烦,少有休憩,借我此拳,在家养上些时,倒是件好事!”理直气壮地说道,“我下嫁莘门到今,这么久了,才打猎了一回,平时最多见见闺友,哪里会惹什么祸事!”

    左氏欣慰地道:“你懂事就好!”开玩笑似地说道,“早日生个大胖小子,也叫武卫开心开心!”

    令狐妍撇嘴说道:“还用我生?王太后不知么?阿瓜已有子了!”

    “你是说小小怀孕此事么?我听说了。神爱,小小是武卫患难时的故婢,武卫昔在猪野泽,多赖小小服侍,我与她也熟悉,此女天真,生性可爱,你勿要因之含嫉拈酸。再则,你是正妻,她只是个侍婢,今她虽然怀孕,所生无论男女,如何能与你来日的所产相比?……,‘还用你生’这样的孩子话不要再说了!记住,你越早有子,武卫将军才能越早后继有人!”

    自那一拳以后,莘迩再没登过令狐妍的屋门。

    生孩子这事儿,现在看来,怕是遥遥无期。

    不过令狐妍娇生惯养,仍是个少女的脾气,却不发愁,漫不在乎地应了声“是”。

    陪左氏吃了顿饭,令狐妍出宫回家。

    到了家中,家中的奴婢们不管是在做什么,看到她路过,都赶忙恭恭敬敬地下拜相迎。

    刘壮是莘家唯二知道莘迩挨揍之事的下人之一,莘迩没对他说缘故,他胡猜乱想,以为莘迩是受了“小小怀孕”之累,——他的乱想也有两分道理,新妇刚刚入门,就闻知丈夫的婢女怀上了身孕,如是那小心眼的,十之**会因之不快。

    故此,自责孙女牵累到了莘迩之余,对令狐妍,刘壮尤是执礼恭谨。

    令狐妍没怎么理会奴婢们和刘壮,踩着先蚕礼后即换上的黑色长皮靴,晃悠着左氏赐给她的串珠项链,大摇大摆地来入后宅,回到己屋。

    她的婢女大头配陪嫁到了莘家,这两天患了感冒,头重脚轻的不舒服,因没随她入宫。

    大头趴在外屋的榻上,鼻孔塞满了绢纸,无精打采,哼哼唧唧的。

    令狐妍瞧见案上放着药汤,问她道:“怎么不吃药?”

    大头囊着鼻子,说道:“太苦了。”

    令狐妍摸了摸药碗,温温的,还没有凉,便把之端起,到榻前,揪住大头的丫髻,把她拽起,命令道:“张开嘴!”

    大头愁眉苦脸,迫不得已,把樱唇张开。令狐妍将药汤灌入她的嘴里。等她喝完,从挂在蹀躞带的一个锦囊中,摸出两个蜜饯,丢给她,说道:“吃了罢!”

    大头吃着蜜饯,嘟嘟囔囔地说道:“翁主,你今早进宫前,见郎君了么?”

    “没有。怎么了?”

    “适才阿丑给我给送药时,道郎君也许月底就要出兵西域了。郎君对你说了么?”

    “没有。”

    “翁主,我寻思着,你跟郎君不能总这样啊!”

    “哪样?”

    “翁主和郎君成婚已有旬月,除了新婚当夜,郎君再也没来见过翁主。翁主,世间哪儿有天天不见面的夫妻!郎君这一出征西域,我闻听西域远在数千里外,只路上来回就不知要走多久!等郎君回来,说不定都得明年了!翁主,要不要小婢今晚求见郎君,请他来与翁主一叙?”

    大头为莘迩、令狐妍夫妻不见而忧心忡忡,煞有介事的模样,逗笑了令狐妍。

    令狐妍说道:“你听谁说的西域远在数千里外?由王都西去,过了敦煌、高昌,即是海东诸国,无非千余里罢了。”教训大头,“你没事的时候,别琢磨没用的,多学点有用的!你是我显美翁主的爱婢,居然连西域有多远都不知道,说出去,少不了引人笑话,我脸上也无光!”

    大头应道:“是,是。”偷窥显美的神色,说道,“那今晚要不要小婢?”

    令狐妍站在大头身前,插着腰,居高临下地看她,看了好一会儿,露出奇怪的笑容。

    “翁主,你笑什么?”

    “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急着自荐枕席!”

    大头羞红了脸,说道:“哪有!”

    “头是大了点,不过呢,你也堪称美人了。小脸红扑扑,两眼水汪汪的,我见犹怜。”令狐妍叹了口气,说道,“这样的美色,你就是着急,我还不舍便宜那丑八怪呢!”托住大头的下巴,探头过去,朝她右边脸蛋上亲了一口。

    大头呆了呆,慌不迭地朝边儿上逃开。

    令狐妍哈哈大笑,转身出屋。

    大头急问道:“翁主,你去哪里?”

    “我才识了唐艾之妻李氏,她虽是个弱女子,不会骑马射箭,倒是个爽利的人,对我脾胃。我约了她晚上来家赏月赋诗。这是她头次来咱家,不能慢待了,我得叫膳房多做几样好菜!”

    看着令狐妍扬长而去,大头裹着厚被,坐在榻上,唉声叹气。

    作为令狐妍的贴身婢女,大头是知道莘迩挨了一拳之事的。她便是知情的“唯二”两人中,刘壮之外的另一个。在她看来,莘迩年轻英朗,能力出众,深得中宫和大王的信赖,人且宽厚,莘府中的奴婢没有不对他感恩戴德的,要说缺点,大概只有族声不是很高一条,但显然莘迩前途无量,这个缺点也就无所谓了,因自是希望令狐妍与莘迩能够和和美美,幸幸福福。

    谁知令狐妍洞房之夜,就给莘迩了一个下马威,搞得莘迩至今不复登门。

    而令狐妍对此却好像是若无其事。

    大头心中想道:“真是愁人啊!”

    莘宅中,大头忠心耿耿,令狐妍夜宴李氏。

    兵营里,羊馥勤勉任事,莘迩问军略於唐艾。

    ……

    本来今天两更的,接下来写西域,一则,有些旧有的资料需要重温一下,一些新得的资料需要学习一下;二来,本卷的进程有点慢,和上卷一样,又是写着写着就超纲了,亦需要把西域这块儿的纲要进行一下删改,时间可能不太够。本周欠的一更,下周必然补上。

第四十二章 唐艾述西域 莘迩箭双雕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莘迩给出的募兵条件虽然不算特别好,但对吃上了下顿没下顿的贫家子弟来讲,已是相当的优待了。特别是服役五年即可放归,不计入士籍这一条,尤其得好。

    三千的兵额,在不长的时间里就招满了,且有多出。

    莘迩的宗旨是“精益求精”,应募的人数虽有溢出,他没有一概收下,在经过对家世清白与否、家中是否有兄弟等家庭情况的复查,以及身体素质,包括识字与否等各方面的能力考试以后,他只留下了强健者,对其余的,发给回程的口粮,悉数遣返。

    在这支新建部队的具体编制上。

    莘迩依照他们的籍贯,将同乡编在一起,伍长、什长从他们中间选用,队率以上,或从督府掌控的备用军官里任用,或从他此前的部曲中择使。

    三千人已可编成一军了,莘迩表向逵为校尉,由他担任主将。

    莘迩在建康郡时曾经有过大练兵,他部下的猪野泽胡骑就是从新兵开始的,於练兵一道上,他而下小有心得,帐下的军官们也都有些经验。

    此军从编成日起,便立即被投入到了训练中。

    时至於今,尽管还只处於“草创”的阶段,战阵等方面还未进行严格的操习,但於军法、旗帜、金鼓、队列和简单的军械格斗等各方面,已经把兵卒都教会了。还是那句话,对阵秦、魏精卒,必然不敌,然如战之西域,在不把他们当做主力的情况下,目前应已是约略可用了。

    羊馥建议莘迩:“新卒虽皆步军,无须习骑射,然刀、盾、矛、弩之技,亦非一蹴可就。将军何必急着征讨西域?不如再等几个月,且待把彼辈练得稍精,然后再出兵不迟。”

    莘迩说道:“若等把新军练精,时已秋矣。入秋出兵的话,等兵马到达西域,过不两月就会入冬。西域冬季酷寒,滴水成冰,倘遇大雪,路不能行,不利战斗。只能於夏季出兵!”

    羊馥说道:“明公,既然如此,亦大可放到明年再讨啊。”

    莘迩负手出帐,回眺都城高大的墙壁,又远望东方,说道:“时不我待啊!”

    他心中想道,“蒲茂、孟朗,大刀阔斧,在其国内实行改革,显是有进取海内之志;反观定西,阀族势大,暮气深重,宋、氾、张、麴诸家,眼中唯有自家的利益,上抗王权,下阻寒士上进之门,欺压百姓,个个富可敌国,朝思夜想,无非争夺定西小朝廷的这一点权力,无非钟鸣鼎食,沉溺享乐,丝毫没有远图之心。两下相比,定西之亡,指日可待!

    “要想定西不亡,保住此方的安稳,宋、氾等家,必得削弱、乃至铲除不可!

    “然宋、氾、张、麴诸家,尽管各有所图,但在阀族的根本利益上,他们却是一致的。从我建议开山泽园囿之禁,激起宋、麴等人不约而同的激烈反对,就可看出这点。

    “我名望不够,虽说通过借势打力,几次上书,提出的奏议,大多得以了施行,但这些东西,无非小打小闹,无一是触及他们利益的。我现在与他们正面抗衡尚不能,更遑论削弱、铲除了!欲将之削弱、铲除,我就非得有更高、更大的威名不行!

    “攻伐西域,势在必行。一日也拖不得。”

    军功,素来是博取威望的最快途径。

    如那江左朝廷,自迁鼎以来,也是有过几次北伐的,并取得过不小的成果,然而为何最终都无疾而终?究其缘故,它的那几次北伐,绝大多数的出发点,都不是为了“光复中原”,而正是野心家想要借此,以获得更大的威望,从而达成掌控朝廷,以至谋图篡位之目的的产物而已。出发点不正,便有收获,自也是保不住、或者说没有动力去保。

    莘迩的决意讨伐西域,与江左曾经北伐的那几位权臣,於根本的用心上倒是异曲同工。

    回到帐中,坐回胡坐,莘迩继续羊馥插话前的话题,问唐艾征讨西域的军略。

    莘迩如今得用的几个谋臣智士,各有其长。

    羊髦倾向於高屋建瓴,黄荣在政治上的触觉比较敏锐,张龟有点杂,而说到军略,唐艾当仁不让,是这几人中的翘楚。至若羊馥,他没有杰出的智谋,是个实干家,一个踏实做事的人。

    秋、冬之季,唐艾犹羽扇常摇,方今初夏,以鹤羽制成的素扇更时刻不离於手。

    他提着扇羽,用扇柄在帐内的地上画出了西域诸国的形势图。

    最东边是陇州的敦煌郡。

    敦煌郡向西六百里,是牢兰海,此海便是后世的罗布泊。牢兰海的北边是一条连绵数百里的山脉,即后世之库鲁克塔格山脉,意为干旱之山。牢兰海的东北边是大名鼎鼎的白龙堆。按后世的地质术语,白龙堆是雅丹地貌,意为具有陡壁的小山包,是先经水蚀后经风蚀形成的地貌;这一区域遍布盐碱地土台群,色呈灰白,阳光下反射出点点银光,如鳞甲,故得此名。

    山以南的牢兰海和白龙堆处在无垠的沙漠中。

    定西国的西域长史府就在这里。

    西域长史,本是唐朝继承前代设置的,唐朝立国不久,西北地区就战乱不断,西域长史其实没有设置的太长时间,一度中绝。令狐氏称王陇州以后,到令狐奉的父亲时,国内较为安定,不再年年打仗,有了余力保护西域的商道,於是重设了此职,现下有三千兵士在那里屯戍。

    西域长史府向北,穿过库鲁克塔格山脉,约四百里,是戊己校尉的驻地。

    此处即后世的吐鲁番。

    戊己校尉与西域长史一样,也是令狐奉的父亲时重设的。现有战兵千余。

    西域长史与戊己校尉,这两营的兵马,即是定西目前在西域的所有驻兵了。

    此两部之驻地,也是定西在西域的最前线。

    戍己校尉驻地往西,紧邻着的是焉耆;焉耆往西是又一个西域大国龟兹。

    龟兹北边是乌孙,往西有姑墨、温宿等国;再往西是疏勒。

    西域长史府往西,是西域的大国鄯善;鄯善再往西,是於阗。

    於阗的南边是昆仑山脉,其西是个小国,名叫伽舍罗逝。

    伽舍罗逝与疏勒接壤,两国再往西是葱岭。

    葱岭的西北边是大宛,西南边是北天竺的一干小国。

    整体而言之,整个西域的形势是北为乌孙,南为昆仑,西为葱岭。在这片南北近两千里,东西三千里的广大范围内,其腹心地带是一片东西约两千里,南北约千里的无垠沙漠。

    唐艾指着戊己校尉府与西域长史府,说道:“我朝在这两个地方的驻兵虽皆屯戍,但军资补给仍多依赖朝廷。近年柔然势大,每当柔然入侵,此两地与内地便经常会断绝联系,区区三四千的驻兵,自保尚且勉强,遑论保护商道,并及对西域诸国行施有效的控制了。”

    西部柔然的势力范围大体在陇州的北边,也就是说,它与西域等国没有接壤,对戊己校尉、西域长史两营,暂时还构不成直接的威胁;但柔然对敦煌、西海却是随时都能入侵。

    特别敦煌郡,是西域长史府和戊己校尉府的大后方。

    如果此地遭到侵略,对西域长史、戍己校尉两府自是会造成不小的影响。

    唐艾把手指移到龟兹等西域诸国上头,说道:“西域诸国,秦时计五十余,后稍相并,至今时,共有十於。其中,龟兹最为强大,鄯善次之。近些年来,不服王命,生存异心者,便是以此二国为最。龟兹北联乌孙,土地膏腴,民口稍多,尤以其为甚,已多年未贡方物於朝了!”

    这几个西域国家的名字,莘迩都很熟。

    但说到对它们的了解,莘迩却是知之寥寥。

    当下,莘迩细问龟兹等国的内部详情。

    唐艾留心时事,现又在督府,对西域国家的情况很了解,给莘迩一一分说。

    末了,在莘迩此次征讨西域的兵力问题上,唐艾作出了建议,说道:“西域诸国,虽然不少国小兵寡,龟兹、鄯善不可过低轻视。长史此回募兵,只招了三千,艾前时已经进言,以为嫌少。长史决定月底出兵,艾以为,到时,宜再从别营调些兵马,以作补充。”

    莘迩当然知道三千新兵,肯定不够用,他笑道:“千里所言甚是。”

    “长史可是已有定策了么?”

    “我部兵马五千,新卒三千,才只八千,用以远征西域,确实不足。但是,如果再加上北宫越的部曲、敦煌的驻兵呢?”

    “北宫越的部曲和敦煌的驻兵?”

    “是啊。西部柔然镇帅匹檀虽已夺下柔然的汗位,但一来,才与鲜卑魏国鏖战一场,损失不小,二者,在其国内也还有反抗不服者,我料咱们定西之北疆,短期内定然是不会有战事的。

    “因此,我打算调西海的北宫越从我出讨西域。

    “北宫将军,我朝猛将,部曲俱百战精锐,有他相助,再加上敦煌的戍卒和西域长史与戊己校尉两府的驻兵,合计步骑已有两万余了!

    “千里,你觉得以此击西域,差可足否?”

    唐艾拊掌笑道:“不止已足,且一箭双雕!长史高明!”

    定西国的军队将校,之前大致可以分成两个集团。

    一个是麴硕为代表,政治地位较高的,与王室关系紧密的阀族、士族集团。

    一个是北宫越、敦煌驻兵和西域两府的将校等为代表,政治地位较低的,以胡人军官、地方豪强与寒门子弟为主组成的集团。

    当然了,说来是两个集团,实际上北宫越等为代表的这个集团,在现实中并没有什么势力,严格来说,这个集团也还没有正式形成。原因无它,只因为他们缺少一个具有号召力的领袖。

    莘迩想做他们的领袖。

    此回征讨西域,他有两个目的。

    一个是借助军功提高自己的威望;再一个,就是希望能够通过这次作战,顺手把敦煌、西域两府的军吏和北宫越这样的胡人勇将收入自己的帐下。

    唐艾所谓的“一箭双雕”,说的就是这个。

    莘迩见他明白了自己的意图,摸着短髭笑了一笑。

第四十三章 敦煌名邦也 六人守朝堂

    “华戎所交,一都会也。”

    这是时人对敦煌郡的评价。

    敦煌郡虽然地处陇州的最西部,玉门关就在其郡界的西边,“春风不度玉门关”,实为陇州的西部边境;郡内的人口也不多,早前只有六千余户,而今经过数次的流民浪潮徙入,亦不过万余户,还比不上内郡的一个大县,但敦煌郡的郡治敦煌县并不荒凉,甚至可称繁华。

    缘故有三。

    此地是西域进入陇州的必经之地,来往的商贾络绎不断。此其一。

    西域的商贾不是全都会进入陇州腹地,然后或者继续深入中原的,在他们中间,有为数不少的,往往止步於此,把所带的货物在这里贩卖以后,便就打道回程,不再继续东行,这就导致敦煌县内,不乏从各地涌来、收买西域货物的唐人坐商、行商。此其二。

    敦煌的文化底蕴一直不错,别看人口不多,历代皆有优秀的人物。远的不提,只本朝迁鼎以前,太学里边就有五个敦煌士人,号称“敦煌五龙”,驰名海内。在这些士人的带动下,敦煌的人文氛围颇佳,吸引了一些邻近郡的士子来此游学求师。此其三。

    莘迩在敦煌县只待了一天,就不由地对羊髦、严袭、秃发勃野等连发感叹。

    他站在郡府的楼台上,俯瞰城中,说道:“‘市’中店铺栉比,各色的西域货物目不暇接;街上唐、胡混杂,行人接踵,车、马川流不息。学校之中,书声琅琅;里巷之内,琵琶胡曲遥闻。士道,这哪里像是我定西的边陲,不知道的,还恍然以为是另一个小王城啊!”

    秃发勃野等没来过敦煌。

    严袭曾从军来过此地,但他是个粗人,搭不上什么话,附和而已。

    羊髦少年时游学国中,亦来过此地。

    他就与严袭不一样了,笑道:“此郡世笃忠厚,人物敦雅,天下全盛时,海内犹称之。况复今日?兼此郡邻壤西域,内外商贾云集。虽为西陲,诚乃名邦。”

    莘迩笑道:“可惜,北宫将军至迟明日就能抵达,与他会师之后,便要西入西域了;却是没有多余的时间,让我好好领略一下这个‘名邦’的风采。”

    羊髦笑道:“这不打紧。明公大可等到讨定西域凯旋,拥百胜之卒,牵十国之俘,以赫赫之威还入玉门,再临敦煌之际,复从容观赏县中景状。想必那时的心境,亦远非当下可比的了!”

    莘迩哈哈大笑,说道:“托你吉言!望此回征讨西域,能够一举功成!”瞧见张龟撩着衣襟,匆匆地拾阶来到,问他道,“索长史和张校尉有回书了么?”

    “索长史”,名索恭;“张校尉”,名张韶。

    这两人即是现任的西域长史和戊己校尉。

    他两个都是敦煌人。

    事实上,不止他两个是敦煌人,从西唐起,以往历任的西域长史、戊己校尉,因为驻地挨着敦煌之故,八成以上都是敦煌人;并且,这八成之中,又有多半都是出自索、张两家。

    这个“索”就是索重的“索”。

    索氏,是定西国内,麴氏以外的又一个世代将门。不过,比起麴氏的以外戚显贵,早登朝堂,俨然已是定西的头等阀族之一,索氏的地盘主要在敦煌一带。

    西唐时期,索氏曾经出过一个杰出的人才,名叫索靖,便是“敦煌五龙”之首,初为戊己校尉长史,后被征入朝,担任过后将军,死后被追赠司空。索靖擅长书法,知晓兵事,有先识远量,预见到了唐室将乱,有次指着洛阳宫门外的铜驼,说道:“会见汝在荆棘中耳!”

    索重,即索靖弟之后。

    索氏是个大家族,与张、赵、阴、阚等姓并为敦煌望族,其族中子弟不下数百。究其来源的话,他们都是巨鹿索氏的分支,但出於迁入敦煌早晚不同的关系,敦煌的诸索现又分为两支。

    一支,即索重这一支,他们的祖先是秦朝前中期的太中大夫索抚,索抚因为直谏忤旨而被降罪徙边,由是从巨鹿迁居到了敦煌。索抚原来在巨鹿时,家在巨鹿之北,号称“北索”。

    另一支,则是现任的西域长史索恭这一支。索恭这一支的祖先是秦朝中期的索骏,索骏迁到敦煌后,居敦煌之南,因号称“南索”。

    北索、南索,祖为一源,可因为索抚迁到敦煌后,与巨鹿那边的祖家就断了联系,所以而今的敦煌两索,一旦叙及辈分,两索家的子侄却如异姓,连彼此间的长幼都无法说清。

    戊己校尉张韶的家世,与索恭类同。

    他们家也是从内地徙来的,而且徙入敦煌的缘故,也是因为他们的祖上直言进谏而获罪。

    张龟到的近前,奉上文书两道,说道:“是的。明公,此便是他两人的回书。”

    莘迩一一展开观看。

    看罢,莘迩对羊髦等人说道:“索长史、张校尉已着手做出兵的准备了。只等我率部抵至,即可会合。”把文书还给张龟,吩咐收好,他踱步至台边,手抚栏杆,望向东方。

    张龟细心地把文书卷妥,置入怀中,跟在莘迩左近,顺着他的目光往东看去。

    仲夏的阳光刺眼,蓝天如洗,朵朵白云如棉。

    极目处,远山、长城,天与地相接成一条淡黄的线。

    “明公,是在望王都么?”张龟问道。

    莘迩没有回答。

    秃发勃野约略猜到了一点莘迩的心思,说道:“将军,咱们四月底离的谷阴,现已五月中旬。也不知朝中,而下情形如何。”

    莘迩的确是有点担忧朝中的形势。

    他深知,宋、氾、张等家视他为眼中钉。

    他在朝中时,宋闳等人不得不稍微顾忌左氏对他的信赖、他帐下的兵马和他手中那道“无字”的令狐奉遗诏。如今他离朝千里,拿脚指头想,也能料到宋闳等人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必然会上下其手,特别是那个宋方,绝对闲不下来。

    莘迩目注东边谷阴的方向,想道:“也不知他们会搞些什么阴谋诡计?”

    尽管有点担忧,但莘迩心中,更多的是底气。

    出发前,他已经把朝中的事情安排好了。

    专门设了一次宴席,把孙衍、唐艾、傅乔、黄荣、羊馥、曹斐等都请了到。

    虽然没有明面上说,然此数人应该都已经领会到了他的意思,都已经知道了在莘迩离朝后,他们应该怎么做。

    莘迩心中想道:“孙衍有名望,掌财权,是顾命之一,能够参与大事的朝议。唐艾是督府的三把手,位仅在张僧诚与我之下,在羊馥的配合下,可以掌握军务。傅乔职在要津,上通下达,谁都绕不开他。曹斐掌领王都的宿卫部队,其部中的太马营,乃我定西的头等铁骑。黄荣做为常侍,是令狐乐的近臣,有议论之权,且其人深沉有谋,足可为傅乔、曹斐等之谋主。

    “有此六人在都,我就是离朝一年,想来朝中也不会出现大的变故。”

    想到此处,莘迩不禁转目看了眼羊髦,又想道,“士道真乃我之股肱!六人里边,孙衍、唐艾两个重量级的,都是多亏了士道给我穿针引线;羊馥,则是他的兄长。设无士道,我莫说今可放心离朝,纵是仍然身在朝中,怕亦举步维艰,只能被宋、氾等家排斥到边缘!”

    楼梯那里传来响声。

    莘迩转头去看,四五人相继上来。

    此四五人,俱是碧眼髯须的西域胡种,有三个披甲的将校,一个褶袴戎装的军吏,一个光头的和尚。这几个人,是莘迩为此番征讨西域而精心挑选出来,专门组成的“顾问团队”。

第四十四章 西出玉门关 龟兹有宝贝

    五个人组成的顾问团队。

    披甲的三个,是督府从王都宿卫军各营中选出的,都是西域人。

    戎服褶袴的那个是史亮。

    和尚,则是道智推荐的,龟兹(qiu ci)人,叫阿难陀犀那,因为名字略长,不好记,被有些唐人简称为阿难陀。阿难陀今年四十多岁,年轻时曾经游历北天竺诸国和西域诸国,博通西域各国的语言,熟悉各国的风情、习俗。他是於十来年前到的陇州,唐话如今也很流利。

    说到语言。

    一者,西域诸国人的语言不同者颇有;二来,因其处四方交汇之地,东边的唐人、北边的游牧胡人、西边的天竺人等,皆与之不乏来往,故而,西域这片地方的语言环境是相当复杂的。每一个国家都有一个必设的官职,那就是翻译,名为“译长”,少则一人,多则数人。

    语言复杂,文字倒还好。

    鄯善、龟兹等国的世俗间大多使用佉卢文,即吐火罗文;僧侣们读经念佛,多用天竺文。

    史亮、阿难陀等人登上楼台,拜见莘迩。

    他们来没有别的事,主要是汇报在敦煌县中为部队召集译者的工作成果。

    莘迩帐下的部曲,或为胡骑,或为唐卒,没人懂西域话,将要深入西域作战,不可不给各营都配置一到两个翻译。否则,兵入敌国,语言不通,将校、兵卒就等同耳聋眼瞎了。

    史亮禀报说道:“明公,下官等已募得西域商贾、及通西域话的唐商十四人。”

    “可靠么?”

    “无论唐商还是西域商,都是定居在敦煌的,其家小亲眷俱在县中。”

    莘迩点了点头,吩咐张龟,说道:“长龄,把此十四人分到军中去罢!”提醒他,“先把许诺的报酬付给他们半数,安安他们的心。”

    张龟应诺。

    十四个翻译很快就被分配到了军中各营。——这些翻译同时还兼任乡导的作用,以防万一因为战事不利、天气变化或行军失道等原因,出现各营与中军失去联系的情况。

    在敦煌县住了一晚。

    次日快中午时,北宫越领兵到达。

    莘迩与之会师,当晚,设宴款待北宫越及其帐下的军校。

    北宫越带来了西海太守杜亚的信和礼物。

    莘迩成亲的时候,杜亚就有礼物送到。那次他送的礼不贵重,但千里送礼,亦足表其情了。这次,杜亚送的礼物就比较重了,精甲五十件,粮秣百车。西海很穷的,民口也极少,这么五十件精甲、百车粮食,料来已是杜亚能够从府库中挤出来的所有了。

    莘迩与杜亚的交情,早前至多算是认识;援助西海、抗击柔然时,两人并肩作战,关系得到了点加深;自莘迩入朝,地位上升以来,两人的联系渐渐变得密切。杜亚也是寓士,与寓士之望孙衍交好,通过孙衍,杜亚已是数次向莘迩示好,莘迩报之以琼瑶,对他也是十分礼重。

    莘迩让北宫越的部队休息了一天,又次日,兵马出营。

    敦煌县的黄色城墙慢慢向东方退去。

    行军初时,沿途的地方尚非十分贫瘠,颇有民居,北望之,乃至能够遥见疏勒河岸边屯田的那一抹绿色,路边时见红柳、胡杨。行有近百里,所经已多是赤白色的盐碱地,罕有植物,最多见的是被当地人称为“白草”的半灌木,此物便是骆驼刺。

    夏日炎炎,三军挥汗如雨。

    出了玉门关,望之无尽的黄沙跃入眼帘。

    这一年多中,莘迩已经三次带兵涉越流沙,头一次是从猪野泽打回王都,第二次是北上驰援西海郡,第三次最艰苦,即千里奔袭朔方。有了这三回的经验,对将要遇到的困难,莘迩心中有数,情绪倒是与往常无别。

    他且有闲心,驻马玉门关外下,回顾来路,展望前程,对左右的羊馥、张龟等人笑道:“曩读史籍,凡至玉门,每生慨然之慨。今我亲身至此,却无异感,也是怪哉!”

    羊馥笑道:“将军今击西域不服,胜券在握,如饮凉水,自是无有感慨。”

    莘迩大笑,落目到道上的部队,复又顾望远近,时当下午,红日如轮,远沙如海。天空的蓝,与沙海的黄皆是无边无际,上下辉映。万余步骑的长长队伍,行於其间,给人一种壮美之觉。

    莘迩由衷叹道:“我闻西域诸国喜歌舞。此等辽阔之景,壮观之美,人行其中,恍惚觉天地之大,而己身如沧海一粟,确乎非歌无以言情,非舞无以抒怀!”很想吟诵个什么,仰脸想了半晌,搜肠刮肚,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诗词,自己又没即兴写作的才能,也就只得罢了。

    随行在侧的龟兹和尚阿难陀坐在马上,双手合什,说道:“西域之地,不仅有此壮阔的景象,亦不仅有妙绝的歌舞。”

    莘迩笑问道:“大和尚既出所话,必是有所欲言了?你想说什么?”

    “西域之地,有一大宝贝,漠海、歌舞不能及也。”

    “什么宝贝?”

    阿难陀说道:“贫道是龟兹人。龟兹国中,有一大智上师,不知将军可有闻听?”

    “谁人?”

    “此人名叫鸠摩罗什。其父鸠摩罗炎,本是天竺贵人,不嗣相位而周游列国求道,至龟兹,娶龟兹王妹耆婆,乃生鸠摩罗什。耆婆聪颖才高,一日见荒漠群冢,悟人间苦难,遂皈依我佛。鸠摩罗什时年七岁,从母出家。鸠摩罗什聪明绝伦,三岁识字,五岁读书,九岁从耆婆赴罽宾求学,十二岁学成。回龟兹后,鸠摩罗什讲经说法,名震海东!有一位三果罗汉预言说,鸠摩罗什若在三十六岁前不破戒,将成第二个佛陀。将军,鸠摩罗什者,龟兹之大宝也!”

    莘迩说道:“鸠摩罗什?”心中想道,“这名字好熟。”似乎前世时,在哪里看到过。他问羊髦、张龟,说道,“卿等可知此人?”

    羊髦、张龟俱道:“曾有听闻。”

    羊髦名士风采,与定西的高僧们,也有不少打交道,说道:“髦闻说,龟兹国原信小乘,现其国人尊奉大乘,即鸠摩罗什之力也。”

    小乘佛教重视自身的修行,大乘佛教关注世人疾苦。

    与南道的於阗等国不同,龟兹等西域的北道诸国,原先信奉的都是小乘佛教。鸠罗摩什最早学的也是小乘佛教,是龟兹当时最为流行的“一切有部道”;在罽宾学成以后,他於回国的徒中遇到了几位大乘佛教的高僧,受到他们的影响,改从了大乘佛教。鸠摩罗什才华横溢,能言善辩,与国中的僧侣们辩难,说服了他们中的多数,竟是以一己之力,加上龟兹王室的支持,一举改变了龟兹国内佛教的旧时格局,使大乘一跃而为上流,取代了小乘的地位。

    对大乘、小乘的异同,莘迩仅知大概,但也知道,相比小乘佛教的只修个人,大乘佛教讲究“普渡众生”,在“入世”这一块儿的态度上,与小乘佛教是天壤之别。放到政治上而言之,大乘佛教其实也就远比小乘佛教更利於掌权者麻醉、控制百姓。鸠摩罗什的改奉大乘,应是出於他本人哀伤世人苦多的慈悲悯怀,但龟兹王室对他的支持,其缘故可就不太好说了。

    念头及此,莘迩自失一笑。

    整天脑子里想的都是朝廷政斗,想的都是富国强兵,不知不觉,他看待事件、考虑问题的思路,就惯性地就总是往政治上偏斜了。羊髦的一句小乘、大乘,他就能联想到这些东西。

    莘迩问阿难陀,说道:“你与鸠摩罗什相识么?”

    阿难陀说道:“贫道曾在龟兹的雀梨大寺修行过,与鸠摩罗什非只相识,可称熟识。”

    雀梨大寺是龟兹的王家寺庙,也是龟兹最大的寺庙。鸠摩罗什的母亲就曾在此寺中学过佛法,鸠摩罗什回国后,亦常驻此寺。阿难陀与他同在一寺,两人的关系自是不浅。

    莘迩说道:“待至龟兹,那就劳烦你给我做个引荐,我也认识一下这位你口中的大智。”

    兵才刚出玉门,已托阿难陀引荐鸠摩罗什,羊髦云莘迩“胜券在握”,到底是否如此,且不必说,但对此战,势在必得、不胜不还的决心,莘迩却是早就下了。

    说完,莘迩扬鞭驱骑,羊髦等紧从其后,汇入行军的部队中,迎着黄沙,驰奔向西。

    数日后。

    过了白龙堆,干燥的瀚漠之中,忽有水气盈漫,行不多远,牢兰海出现在部队的前边。

    难怪被称为海。

    此泊南北三百余里,东西亦数十里。

    泊北、泊南各有一条大河注入。

    这两条河,一条贯通西域北道的龟兹等国,一条流经西域南道的鄯善。

    此两河之间,便是把西域诸国分成南北两道的两千里大漠。

    牢兰海边芦苇丛生,野鸟成群,海面碧蓝,水中鱼跃。刚穿越了三四百里沙漠的部队到此,那些没有来到此地的兵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简直是另个世界!要非有严格的军法约束,只怕他们立刻就忍不住离开本部,成群结队地奔向海岸,跪在地上,取水浇面了。

    百余骑沿着岸边奔近。

    当先的是个白面无须之人,年约三十四五,未著铠甲,只穿了褶袴,头裹白帢,亦未佩刀。状若文士。到了莘迩中军,此人下马拜迎,自报姓名:“末将西域长史索恭,拜见将军。”

第四十五章 海头胡舞旋 索恭夜献策

    索恭迎了莘迩及其部曲,前头带路,向牢兰海西边行约百里,至西域长史府的驻地。

    路上,碰到了两处聚居地,皆在泉水之边的小绿洲上。

    聚居地的住民都是西域长史府辖下的唐人兵卒,他们奉令在这里牧马。住的房子颇就地取料,是用土混合了胡杨枝,夯筑而成。在这两处聚居放马地的近处,都各有一片胡杨林。

    牧马的兵卒於路边拜迎莘迩一行。

    每个人都是衣衫破污,肤色黧黑,头发脏得成绺。

    有的大概是为了方便,索性连发髻都没有扎,学胡人用绳束之。

    莘迩心中感叹,想道:“戍边本已苦,屯田、牧马於西域,处漠海中,夏晒冬寒,尤苦!”

    西域长史府的驻地早前在柳中,成朝时迁到了楼兰古称西南边百里远近的海头。

    海头城不大,周长不过一二里。

    城墙不低,垛口、马面等各种防御建筑齐全,一看就是以军事为主的要塞。

    城中几乎没有太高的房屋,而且俱皆狭小,只有长史府略微宽敞些。

    到入城外,莘迩令部队在外驻营,严袭等军官都被留在了军中,只带了羊髦、张龟和北宫越、秃发勃野等进内。

    索恭出迎百里,表现出了对莘迩的足够尊重。

    既然尊重,自离不开设宴洗尘。菜肴倒也罢了,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莫说珍肴,便是连王都谷阴阀族的日常餐饮也有所不如,唯西域的葡萄美酒天下知名,西域长史府中藏货甚多,索恭选其中好的,尽数拿出,每个案上都摆了两瓶。莘迩不禁止他们饮酒,自己没喝。

    索恭问道:“将军缘何不饮?是嫌酒坏?还是素不饮酒?”

    莘迩朝谷阴方向拱了拱手,说道:“我受先王厚恩,而无才无德,无法报答。前几天做梦,我还梦到了先王,笑语亲切,如同旧日,醒来泪已湿巾。先王薨未久,我心中的悲痛不能言表。我非不能饮,实是恐如饮醉,或会失态於诸君座前。”

    索恭肃然起敬,佩服地说道:“将军忠贞,天日可鉴!”便要命伺候的兵士撤下葡萄酒。

    莘迩阻止他,说道:“我不饮可也,焉能沮诸君之兴?”端起水碗,起身顾盼席间,说道,“索长史久镇海头,制御西域,为国戍边,劳苦功高;卿等从我远征,渡流沙、过白龙堆,无有道路,以骸骨为标,跋艰涉险,亦苦多日矣!我以水代酒,慰诸君辛劳!”

    他一饮而尽。

    索恭、北宫越等也都起身,端酒饮下。

    索恭畜养了一班女伎,肤白高挑,或有碧眼的,都是西域人。

    此时,女乐四五,持各类乐器,拨、拉、弹起;歌者一人,曼声而歌;舞者三四,着五颜六色的衣裙,跳起舞蹈。乐、歌、舞,并是西域之风。

    莘迩不太懂音律,然也听出乐声的音节和旋律与在定西听到的大不相同;歌声他是完全听不懂了,唱的是西域话。

    至於舞蹈,莘迩曾观赏过令狐奉给他的那个西域婢之舞,这会儿,他往堂下看了几眼,发现她们的舞姿与西域婢相像,时常见到一些动作,与他后世见过的敦煌洞窟中的歌舞画上舞者之姿态极类似,把胯部向侧边挺出去,扭着腰肢,另一边的手臂反掌弯曲,简言之,用后世的话,就是形成一个“s”形。配上她们紧身的衣裙,造型大胆而美丽,充满了异域的风情。

    美酒、歌舞,堂上的气氛慢慢热烈起来。

    一个文士离榻,旋舞席中,跳到羊髦这里,邀请他起舞。羊髦与此人是故友,接替舞蹈。舞毕,又邀请索恭起舞。索恭舞罢,邀请莘迩。莘迩对这一套舞蹈已经熟得很了,欣然从之。

    堂下西域的女姬旋转,堂中唐人的士大夫翩翩。

    两种不同的风格,却并不显得突兀,而是汇成了奇异的融洽。

    一顿酒席,饮至二更。

    索恭看似个书生,酒量甚豪,把北宫越都给喝醉了,他还若无其事。

    兵卒把北宫越搀走后不久,众人也就散了。

    索恭把长史府中最大的房子,安排给了莘迩住宿。

    大战将至,莘迩精神振奋,睡不着觉,合衣卧了片刻,起来出室,在外边的院子里踱步。比起定西,此处的昼夜温差更大,白天灼日焰焰,晚上小觉风凉。莘迩步至院中的大树下,手抚树皮,举目上看,见此树郁郁葱葱,树冠广大,月光透过繁叶,洒落他的身上。

    “将军,睡不着么?”

    莘迩闻声看去,是索恭和一个文士。

    这文士即是席间邀羊髦跳舞的那人,名叫阴洛。

    “明日就要北上,与戊己校尉会师了。龟兹国力不弱,於东海诸国之中,算是头等的大国了。索君、阴君,自先王薨,我受命辅佐以来,我夙夜忧叹,日常担心托付不效,以伤先王之明。龟兹这一仗,能否速战速决,是否可以一战功成,实不相瞒,我虽有把握,仍不能安枕。”

    莘迩的诚恳,出乎了索恭和阴洛的意料。

    两人对视一眼,都不禁想道:“我二人与武卫将军此前并不相识,他以弱冠之龄掌权,麾令我辈,本以为他对我二人也许会故作矜持,以高身价,却不意席间饮宴,已是平易,而下言辞,又是这般坦诚。”

    莘迩坦诚,索恭也就不绕弯子了。

    他说道:“将军,末将与阴君正是为军事前来。”顿了下,又道,“末将原本打算明日再向将军献策,闻报说将军月下独步,末将遂与阴君冒昧而至,尚敢请将军勿怪!”

    莘迩作出大喜的模样,说道:“长史与阴君俱国之俊逸才也,既有谋策,必是一流。不知是何佳策?敢领教之。”

    索恭过来时,已经吩咐宿卫的兵卒出去。院中没有外人。

    当下,就在院内的树下,索恭献策。

    他说道:“前时接到将军的檄文。观将军檄文之意,似是欲先合末将部与戊己校尉部,共击龟兹;带龟兹下,转取鄯善?”

    龟兹在戊己校尉部的西边,是西域北道的大国;鄯善在西域长史府的西边,是西域南道的大国。此两国现下各控制了几个周边的小国,称王称霸。

    莘迩颔首,说道:“海东诸国,龟兹最强。我意先克龟兹,想来余者则就不难服之了。”

    索恭说道:“将军明见!只是末将以为,鄯善取之易也。何不先克鄯善,挟胜威,再攻龟兹?”

    “哦?取之易也?”

    “鄯善国主之弟,尝居我定西王都谷阴,仰慕王化,与末将书信频繁。只要将军许他以国主之位,他定甘做内应。有他内应,取鄯善易如反掌!”

    “还有这一层故事?”

    “正是。”

    莘迩沉吟说道:“鄯善虽不及龟兹,亦西域大国,纵有内应,取之怕也不会太容易吧?”

    索恭指了指阴洛,笑道:“按常理说,取之确实不会太易,然今有阴君一计,取之就不难了!”

    莘迩问道:“是何妙计?”

    阴洛回答说道:“鄯善国主优柔,将军今以大兵临海头,其闻之,必然心惊。将军可遣使一人,檄其领兵来海头,助将军攻龟兹。”

    莘迩笑道:“他怕是不会来的。”

    “不用他来。只要将军的使者把召他的消息传到即可。同时,将军可遣一将,引兵疾行,袭其国都!想当其时也,鄯善国主方受将军檄令,以为将军暂无意攻其国,守御势必松懈,而我王师如神兵天降,已至其国。彼既弛备,我有内应,取之何难!”

    莘迩思之良久,暂不置可否,他心道:“阴洛尽管只说‘可遣一将’,但此将显然只能是索恭了。”问索恭,说道,“如行阴君高策,此重任非君莫属。长史有几成胜算,需多少兵马?”

    索恭答道:“只用末将的本部三千兵卒足矣!”

    他状貌文儒,简单的一句话,却豪气外露。

    莘迩没有立刻回答他,一边心中急速的思考,一边手摸树干,再次抬脸观望清冷月下的树冠,叹道:“此树不知何人、何时植!亭亭如盖,应已多年矣!索君,这座长史府中,来来往往的历任长史,多为中土英杰。较以前人,君列其中,胆色可称雄也!”

第四十六章 一战克鄯善 以直报其怨

    莘迩对索恭、阴洛两人并不熟悉,但经过慎重的考虑,还是同意了他二人的计策。

    这是因为,在来西域之前,莘迩做了很多的功课,对索恭、戊己校尉张韶,以及阴洛这样的两府谋士,他都有过详细的调查,因而,虽是初识,对索恭等人的能力还是颇为了解的。

    索恭向有勇烈之名。

    他少年时,其族中有一出了五服的兄长被仇人所害。他的这个族兄没有兄弟、也没有子女,被害之后,没有直系的亲属能够为他报仇,而其之近亲,畏惧那个仇人的势大,又不敢为他报仇。索恭与他的这个族兄,几乎已不能算是同族了,却於当时挺身而出,聚集轻侠少年、徒附部曲,攻破了杀其此兄之人的坞堡,手刃之,以其首级祭其此兄之墓前。

    他的声名,由此而一下就震动陇西,索氏的年轻子弟、敦煌的浪荡少年无不钦慕纷附,甘心受他的驱使,——他现今帐下的部曲中,各级的军吏里边,不少都还是这些人。

    索家出将,虽是将门,但有其祖上的底蕴在,索家也出过不少的名儒,索恭年长以后,折节读书,学得不算很好,然儒家典籍,亦小有遍览,宽泛一点说,他而下称得上文武双全了。

    不过,有道是本性难移。尽管在衣着打扮的形象上,索恭与往常有了很大的不同,比如现下,不上阵打仗的时候,他就褒袖宽带,俨然士流,而究其根本,此人实还是少年时的那个他。

    也正因此,他饮酒海量,献策胆大。

    阴洛此人,是敦煌阴氏的子弟。

    阴氏原本也是定西的头等阀族,后来势衰。阴洛有心重振家声,但知道即使在郡县为吏,哪怕是入到朝堂,定也争不过宋、张、氾、麴诸家的子侄,难以得到高职,遂反其道而为之,远离国中,来到了西域,寄希望可以在这片土地上建立殊功,以进而还朝,得为显贵。

    近年来,柔然屡次侵扰敦煌,西域与内地的联系几度断绝,龟兹、鄯善等西域大国眼见此状,都渐滋不臣之心。这种危险的局面下,皆是全赖了索恭、阴洛两人之力,西域长史府才能至今不坠,虽是对鄯善等国的控制难免大不如前,可至少让鄯善等国也不敢忽视唐人的存在。

    有基於此,莘迩最终才会在与索恭、阴洛仅是初见之背景下,痛快地允许了他两人的提议。

    请莘迩早点休息之后,索恭、阴洛辞出。

    两人出到院外,顾视,皆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喜悦。

    索恭笑道:“明度,将军允了你的计策,你的大名,不日就能响彻王城了!”

    阴洛回首,看了眼已经关上的院门,说道:“武卫将军与你我乃是初识,却如此干脆地就接受了你我之建言。长史,将军的不疑之信,使人感叹啊!”

    索恭亦有同感,说道:“北宫越,我朝之悍将也;秃发勃野,鲜卑之贵酋子也。今晚席上,我见此两人对武卫将军都是恭恭敬敬。起初我尚不解,今知其故了!”

    “可是因为武卫将军用人不疑么?”

    索恭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不止如此。并且武卫将军与人言时,推心置腹。不知你有何感,反正我在与武卫将军说话时,是感如春风沐面。”

    阴洛连连点头,说道:“我也有这样的感觉。”

    索恭叹道:“或即因此,武卫将军才能得到北宫越、秃发勃野等辈的人心罢!”

    已得到莘迩的许可,明天就给鄯善国王发去檄文,召他领兵来会。

    索恭、阴洛打算同时出兵。

    时间比较紧张。不过两人早在莘迩到前就有了此计,虽说那时他俩还不知道会否得到莘迩的批准,然也已经提前做了些准备,因是,於下不必事到临头,再匆忙备战了。但话说回来,到底是一场战斗,也还是得再完善一下各项部署的。故此,两人出了院子,直接便到军营。

    连夜召集军吏,把莘迩的决定告诉了他们。

    人以类聚。索恭为人勇烈,其部下的军官们多亦此种。闻战而喜。

    索恭不拖泥带水,简单地把事情通报过后,就下达命令:叫他们各归本部预备,明晨出营。

    次日一早。

    索恭、阴洛集齐兵马,拔营西去。

    莘迩亲自给他们送行,目送他们远去。

    羊髦、张龟等已经知道了阴洛之计。

    张龟有点担心,神色沉重地说道:“区区三千之卒,能不能打下鄯善?此战如果失败,将会不利於明公以后的用兵啊!”

    羊髦比张龟有信心得多,含笑说道:“索恭敢战,阴洛有谋,髦以为,鄯善破之必矣!”

    只过了七天,索恭就传回了捷报。

    随捷报同来的还有一个人头。

    此人头,便是鄯善国主之头。

    观阅索恭的露布,上边写道:末将引兵出海头,沿水西行,四百余里,入鄯善境,偃旗息鼓,绕城不攻,南下,秘至鄯善王都。鄯善王果无备,骤见王师,大恐,因受王弟之劝,启门请降。若鄯善诸国者,有求则卑辞,无求则傲慢;子曰‘以直报怨’。末将斩其首,敢献将军。

    鄯善王降了,不料索恭还是把他杀了。

    莘迩读完军报,将之递给羊髦、张龟等。

    坐中人多,北宫越、秃发勃野,包括长史府的几个大吏都在。

    莘迩瞧了瞧他们,心里的话没有说出。

    他想道:“既已降,犹杀之。‘以直报怨’,话虽不错,而索恭貌如书生,杀伐稍重。”

    却不知,索恭在这道军报中,尚有两个细节没说。

    其一是,这个鄯善国主的脑袋,就像他为族兄报仇杀掉的那个仇人一样,也是他亲手所砍。

    其二是,打下鄯善王都后,他虽没有纵兵大掠,却亦要求国中贵族奉出了为数不少的金银财货。这些财货,他倒没有自留,皆分给了部下的军吏、兵卒。

    鄯善王被杀,其弟继任,跟从回师的索恭来到海头,恭顺地拜见莘迩。

    莘迩和颜悦色地接待了他,飞书朝中,请到朝廷的任命诏书和印绶,一如旧例,加封这位新任的鄯善国主为侍中。自然,这个“侍中”,名义上是江左朝廷的侍中,不是定西国朝廷的侍中。然而,江左与定西道路隔绝,说是江左的,其实也就是定西的,并无不同。

    新任的这位鄯善国主很懂事,在看到了莘迩为他摆出来的精锐铁骑、甲卒之后,主动请求遣子入定西朝中为质。

    柔然尚未侵扰西域商道以前,定西在中城的四时宫旁建了六个馆舍,专用来安置西域各国的质子、使者。六所馆舍,现空了大半,正好可从再次投附的鄯善国开始,重把之逐一填满了。

    索恭的杀气重不重,并不要紧。

    要紧的是,他果然与阴洛以三千兵卒,一战克下鄯善,杀掉旧王,为莘迩节省了攻略西域的时间,也借他两人的此次大胜,提振了部曲的士气,同时,极大地震慑住了西域南道的诸小国。它们络绎遣使赶来海头,表示附从之意。便如於阗此类较大的国家,也都派王子来了。

    莘迩没有在海头过多地停留,吩咐凡有前来的南道诸国使者,都先把他们留下,待到打下龟兹,征服北道诸国以后,再带着北道诸国的使者与他们一起去王都,使之共同朝见令狐乐。

    五月底,莘迩统带本部与索恭部,离开海头,北往戊己校尉部的驻地。

    西域诸国,最强大的是龟兹,无论是现任国主的才能,还是国中胜兵的数量,尤其是在有无外援这方面,鄯善都不如之,——龟兹北接乌孙,乌孙有可能会驰援它,而鄯善的外部并没有强援。因是,鄯善虽克,重头戏仍是龟兹。可以预见到,这一场仗,不会十分好打。

第四十七章 陇西多健将 张韶小特色

    出海头城,北过库鲁克塔格山,总计行程四百多里,先到柳中,此地是西域长史的旧时驻地,再行不远,即是戊己校尉部屯驻的高昌城(吐鲁番东)。

    高昌一带便是后世的吐鲁番。

    这一区域四面环山,形成了一个东西横置,状若橄榄的盆地。外部是山,山内是戈壁砾石地带,环绕其中的则是绿洲平原地。此地昼夜温差甚大,降雨少,大风频繁,非常干燥。

    高昌向西北不远,有座壁垒,名叫交河。

    此交河壁,始建於秦时,延用至今,乃是夏人在西域北道的一个要塞,现在与高昌城成掎角之势,护卫着戊己校尉部的辖地。

    交河向西是焉耆,焉耆再往西,就是龟兹了。

    戊己校尉张韶常年生活於这样日照强烈、气候干燥的环境中,被晒得通红。

    他方头大耳,相貌挺端正的,唯是身材肥胖,大肚便便。

    第一眼见到他,莘迩就想到了乞大力。乞大力已够胖了,张韶比他还胖。不过虽然胖,皮肤并不松弛,至脸上看起来还是紧绷绷的。来西域前,莘迩了解到张韶“善於骑射”,今观其人其形,心里不禁浮.asxs.怀疑,想道:“以他这身材,只怕连寻常的战马都驮不动吧?”

    跟着张韶一起的,有个七品印绶的军官。

    这个军官是伊吾都尉。

    伊吾(哈密市西)在高昌的东边,距高昌不到五百里。

    夏人在伊吾屯田的历史很久了,但直到成朝时期,才单独设立了伊吾都尉一职。与西域长史、戊己校尉相同,这百余年来,此职亦是时设时废。令狐奉的父亲时,和西域长史、戊己校尉一块儿,把此职也给重建了。

    现任的伊吾都尉姓隗,叫斑。

    他的这个“隗”,与夏人的“隗”不是一回事,又是一回事。

    不是一回事者,他之此“隗”乃是胡姓,出自敕勒,即高车族。又是一回事者,夏人的“隗”姓,觅其起初之来源,其实也是出自北胡,本乃狄人之姓;而高车人,即是古赤狄之余种。

    也就是说,隗斑与夏人中姓隗的,他们千年以前的祖先是共同的。

    西唐时,隗斑的祖上迁居高昌,经过唐化,渐成为了当地的豪族,出仕郡县的甚多;令狐氏建立定西之后,隗斑一族虽不能与内郡的大姓相比,族中人为官、从军的也着实不少。隗斑早年曾在陇东的湟河郡任过军职,数经转迁,到离他家乡不是很远的伊吾,任了都尉。

    高昌这块地方,处於陇州和西域之间,居住在当地的百姓既有唐人,也有胡人。唐、胡混杂的情况远比陇州内郡为重。便在数十年前,此地的通行语言还是有唐话、也有胡语,但就像隗斑的祖上一样,面对绚烂先进的唐人文化,大多的胡人都或主动、或被动的,接受了唐化。

    目前,高昌尽管仍有胡人操胡语、用胡文,但其主流的唐化程度已经很深了。

    如果不说隗斑是高车人,莘迩、羊髦等就都完全看不出他与夏人有何相异。

    隗斑的年纪比索恭、张韶都大,五十出头了。

    年齿虽较高,他披着铠甲,按刀立在张韶身后,却是腰杆笔直,胡须已然出现了花白色,然不损其威,反增其壮。

    张韶、隗斑拜见过莘迩,给莘迩介绍随从他们同来迎接的十余人。

    这些人都是他两人帐下的中高级军吏。

    好几个在王都少见的姓氏出现在了他们的其中。

    有姓阚的,有姓童的,有姓顿的,有姓阎的,等等。

    此俱是高昌、敦煌的大姓。

    莘迩亲切地接见他们,半点无有架子。

    观此诸辈,应是从军日久之故,个个身体强健,举止矫捷。

    他不由心道:“王都、陇西,两个天地。王都里头,阀族称大,子弟风流;陇西边地,豪强称雄,子弟尚武。如论文采、理政,陇西的豪族固逊於阀族;而疆场陷阵效死,阀族何及豪强!”又想道,“我这趟西域是来对了。只要我举措得当,看来不但可以得到海头、高昌、伊吾的三支部队,并且能够借此,收揽到一批可供我驱使,用於沙场的能战将校。”

    想及此,莘迩来脸上的笑容越发地和蔼可亲,言辞也越发地谦虚亲热。

    张韶等人当晚设宴,招待莘迩、索恭、北宫越等。

    在海头的时候,索恭只是设宴款待而已,张韶比索恭会来事儿。

    是夜宴罢,他弄了两个西域美伎,剥光了,用锦被卷着,给送到了莘迩的住处。

    美企是被四个婢女抬着送到的,婢女中领头的拜倒地上,转述张韶的话:“家主说,陇内虽不乏胡婢,然高昌尤多。这点鄙地的小小特色,难表心意。敢请将军笑用。”

    不止莘迩,羊髦、张龟、北宫越、索恭、隗斑等头面人物,也都收到了他的这份“小小特色”,可谓面面俱到。只不过,比不上莘迩的一下两人,羊髦诸人各只收到了一个美婢而已。

    食色性也。

    一顿酒宴,数个美女,次日再见,北宫越等与张韶的关系竟就好像亲近了许多。

    部队在高昌休整了两日。

    派到焉耆、龟兹的斥候归来,汇报了两国国内的情况。

    焉耆国内混乱一团。

    龟兹王紧急下令,把城外的百姓悉数纳入城中,看架势,是要做顽抗了。

    莘迩召集诸将、谋臣,商议用兵的方略。

    大家七嘴八舌,各表己见。

    隗斑抚着胡须,建议说道:“兵贵神速。龟兹王已经在做备战,窃以为,最好不要给他充足的时间,不如立即起兵,杀攻其国!”

    莘迩以为然,接受了他的意见。

    张韶手摸肚皮,献策说道:“焉耆是个小国,将军今统王师雄兵至,料焉耆必不敢反抗;又,焉耆往常备受龟兹的欺凌。综此二条,末将陋见,以为焉耆似不必急伐,可先遣使招降之。其如降,则省了一场攻战;其如不降,灭之不晚。”

    莘迩从善如流,也接受了他的意见。

    诸部兵马合拢,计步骑两万余,於次日出发。

    未至焉耆境,使者已然归来,禀报说道:“焉耆王闻王师讨龟兹,喜不自胜,自请从军。”

    不但降了,还愿意出兵助莘迩的声势。

    索恭、张韶皆地头蛇,对西域诸国的情况比莘迩清楚,两人的两条献计,都是宣告成功。

    入到焉耆,莘迩严令部曲,沿途不许骚扰百姓。

    兵到焉耆王城外。

    深目高鼻,须髯茂密的焉耆王引臣属迎接,说着流利的唐话,口称臣,五体投地地下拜。

    焉耆没多少胜兵,凑出了千余人从征。

    莘迩为了宣示华夏是个礼仪大邦,从来以德服人,遵从春秋古义,役其兵可也,不用其王,没让焉耆王跟着,仅留用了他贡献的部队,将之交给张韶统带。

    出焉耆,过尉犁,行不多远,到了龟兹境内。

第四十八章 白纯坚壁守 索张争请战

    龟兹王白纯穿着锦袍,环着金宝带,坐在金狮子床上,看向堂下的诸多臣子。

    他说道:“定西无故侵犯我境,卿等有何对策?”

    说的是龟兹话,语调发音,与唐土截然异类。

    堂下的臣子里头,大多是剪发齐项、衣服华丽的世俗大臣,也有两三个光头黑衣的僧人。

    却是说了,为何有僧人参与龟兹国王朝的议事?

    那是因为:西域南北两道的诸国皆虔信佛教,鄯善也好,龟兹也罢,从王室往下俱尊奉佛陀,这也就使得在这些国家中,出家的不但有普通百姓、有贵族,同时也还有不少的王室成员。

    比如鸠摩罗什的母亲就是王女,又比如鸠摩罗什少时从师的那位龟兹高僧,也是王室的子弟。

    此时有资格站在这里,听受白纯咨询的和尚,自都是有王族或贵族的身份,於龟兹国内名望不低的。——从他们头颅的形状也可看出此点。与别的大臣、白纯相同,和尚们的脑袋也都是前额扁长,后颅突出。这是龟兹国的风俗,凡贵族、王室的子女,为与庶人、贱民区别开来,在他们出生后,便每日用两块木板夹其头,从而改变他们头颅的形状。此俗称为“柙头”。

    一个尽管颅形奇怪,相貌依然观之清秀的年轻僧人出列,合掌说道:“大王,贫道愚见,宜效焉耆国主。”

    白纯瞄了他一眼,满脸的不乐意,说道:“鸠摩罗什,你此话何意?”

    “大王,我佛慈悲,一旦兴起战火,即使战胜,兵卒、百姓亦定会有不小的死伤;如果战败,我国更有颠覆之危。定西国的军队远道而来,限於补给,难以在西域长期驻扎,早晚都会如以前一样,班师归国。既然如此,大王何不表输忠诚,送些宝物与之,把他们打发走了事?”

    龟兹国中,国人尽剪发,唯王不剪发。

    白纯的头上包着锦绢,把头发裹得严严实实,向后垂了有二尺长。大热的天,脑袋不透风,他额头出汗,浑身汗津津的,遂端起案上的金杯,喝了一大口凉葡萄酒,感到舒服了很多。

    白纯放下杯子,问其余众人,说道:“你们的意见呢?”

    白纯已经把王城周边的国人尽数收入城内,并於数日前,遣了一队使者,满载国中的各色宝物,赶去北边的乌孙请求援兵了,明显是不打算投降,要与定西军决个胜负。

    余下的众人中,一个机灵的,出来反对鸠摩罗什,迎合白纯,说道:“‘定西远道而来’、‘限於补给’此言,鸠摩罗什说得不错。定西国兴师动众,举数万之卒,犯我国土,来势虽凶,奈何补给难以转运!我王城有高墙坚垒为御,外又有乌孙援兵,只须坚守旬日,臣料定西军必就会因缺粮而陷入慌乱。到的那时,要么他们主动撤兵;如果不撤,大王适时麾军进击,克败之也不难!而如定西败於我国,大王之名,势将威震西域。臣恭喜大王,霸业成矣!”

    此人的话语,深得白纯之心。

    白纯抚须说道:“定西兵强,虽有补给之弊,不可轻视。‘霸业’云云,仗还未打,不可妄言!”

    嘴里说“不可妄言”,眼睛里已经溢出笑意。

    鸠摩罗什再进谏,说道:“大王,昔仅戊己校尉张韶一部,我国已不能攻破,今况定西的武卫将军莘迩亲引大军来?

    “贫道闻莘迩有善战之名,卢水胡、柔然、朔方的铁弗匈奴,悉为其所败。卢水胡号称敢斗,柔然温石兰勇且有谋,铁弗赵宴荔,一方小霸也!皆非其敌手。

    “大王,遣去乌孙的使者还没有回来,乌孙会不会遣派援兵尚在两可。万一乌孙不救我国呢?莘迩名帅,张韶、索恭皆战将,贫道只恐,我国将危!”

    白纯笑道:“鸠摩罗什,你担忧国家安危的忠诚,孤都知道了;但你潜心佛法,素来於军政谋划上少有涉及,却是虑不周全。我送了那么多的宝物给乌孙,且许诺,等到击退定西军以后,还有十倍於此的珍宝奉送,乌孙焉会不动心?你不要多说了,且坐观之,看我大败莘迩!”

    见白纯心意已决,鸠摩罗什只好收声。

    当下,白纯布置城防事宜,只等乌孙的援兵到来,就大干一场。

    ……

    龟兹王城外。

    白纯军议之后的第三天,莘迩的兵马抵至。

    一路上,莘迩没有怎么攻打沿途的龟兹城池,因此,虽然是经过了长途的行军,部队的精神风貌还是不错的。索恭、张韶、隗斑、北宫越、严袭一干将吏,都是久经沙场的胆壮之士,求战的心情相当迫切;在他们的带动下,各营的兵士亦皆摩拳擦掌,斗志昂扬。

    安排了各营驻扎,莘迩引数十骑,出到城下近处,观看城上的守御。

    城外有护城河,城头旗帜飘扬。

    守卫的龟兹人有兵卒,也有征调的百姓,乍看过去,密密麻麻,声势不小。

    莘迩等骑还没到护城河边,城头就放出了一排箭雨。

    莘迩顾对羊髦等人笑道:“咱们离城还有大老远,他们就乱放弓矢,於此可见守军士气之低。”

    羊髦等人认同莘迩的判断。

    张龟说道:“龟兹王小狡,也懂得坚壁清野。我军所过之处,田间的麦子没有成熟,就已被割光。”指向龟兹王城的左近,接着说道,“明公请看,甚至城外的林木也被他们砍伐一空了。”

    莘迩为此战做了充分的准备,所带的粮秣足够部队三个月的食用。

    龟兹人的坚壁清野,至少短期内,对定西军没有什么影响。

    因是,莘迩等人也就没太把白纯的此项举措当回事。

    总体言之,视察了一遭龟兹王城的情况之后,莘迩的心情还是保持着较为平和的状态。

    当晚,莘迩召集羊髦、张龟、阴洛诸谋士,和索恭、张韶、北宫越等将校,召开了一次战前讨论。讨论会上,大家对此战的胜利都有很大的信心。

    接下来的两天,各营一边防备城内出来袭击,一边加紧筑营、挖掘沟堑。

    第三天,一应营垒设施完成,三军休息一夜。

    到达龟兹王城的第四天,莘迩发动了一次试探性的进攻。

    龟兹兵士的斗志的确不强,兰宝掌率了百余轻装的胡骑在城外转悠了半晌,百般挑衅,城中却竟是一直视若不见,不见有龟兹人的将领敢出来还击。

    千余的定西不步卒随后扛着沙袋,以盾牌为屏,试图填河。城中依然无有出战,只射箭阻止。

    晚上,莘迩又一次召集文武会议。

    索恭积极求战,说道:“龟兹畏战,我军当急攻之!末将敢请明日为将军攻城之先锋!”

    张韶慢吞吞地说道:“长史的治所在南道,龟兹与末将的治所接近,将军,怎么也该是由末将尽尽地主之谊,做个先锋之任。”

    两人争夺不休。

    莘迩大笑说道:“君二人争相抢战,以此渴斗之勇,击彼畏战之敌,战虽未起,我军已胜!”

    定下,明日先由张韶为先锋,后天换索恭。

    两人恭敬从命。

    安排妥当的计划没来得及实施,便在当晚深夜,一道紧急的情报呈到了莘迩的帐中。

    莘迩被宿卫的向逵叫醒,披衣於灯下看完军报,神色大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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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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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室偏安江南,六夷入侵争霸。海内鼎沸,群雄并起。鹿即谁手,需看谁才能脱颖而出,得到天命。即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即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即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