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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酌清白白     沧海默浮生劫txt下载     沧海默浮生劫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零八章

    元帅在东海耗了两年战事,好不容易将那一窝妖蛟都给清理干净了,却又刨出了棵“扶桑神树”,须得查明缘由,故将延迟回京。

    这要是搁在以前,指定能把这小皇帝吓个魂不附体,好像没有元帅在家门口坐镇,这饭都吃不安稳。

    不过自打去地牢审了一遭犯人之后,这位昔年软弱的连锋锐物都不敢直视的陛下竟一朝成了个“铁血君王”,不但胆不怂了,似乎还在某位死刑犯的国师大人的指导下参透了何谓“无毒不丈夫”。

    这些年来,陛下强制刑部以重刑罚轻罪,尤爱各种各样丧心病狂的酷刑,也丢弃了秋斩冬藏的礼数,一年到头无时无刻不在市集处刑,基本只要被判定了死罪,基本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为此,素来刚正不阿、最见不得礼崩乐坏的礼部常大人秉着一颗昭然之心进宫上言,终了却是一头撞死在殿柱之上,以死谏言却也没能让那早被冷漠麻木了心肠的皇帝稍稍触动一二。

    常大人走后,满朝文武都陷入了死气沉沉的缄默。

    大家都彻底看清了,这个皇帝真的已经失去了辅佐的价值。

    元帅出征第二年,半数以上的前朝旧臣去朝归野,不肯放弃朝局江山就此离去的老臣也都曾本着一颗忠良之心进宫谏言,或是旁敲侧击,却大多不是遭到贬谪便是无辜蒙罪入狱受尽折磨后含恨而终。

    司徒诚寄希望于易尘追身上的稳定两族的和平到底没有实现,而这一切原本的可能与希望却都在易尘追眼中分崩离析。

    元帅出征的第三个年头,也就是递书回朝称已扫平祸乱却需延迟回京的这一年,境外安稳了,中原却彻底混乱了,而昔年象征着大黎安稳与繁荣的黎州却是一切混乱的中心。

    朝中良臣非退即贬或亡,新上任者不说无能,只能称其为暴戾狂躁,蔑视性命的狂妄之徒。

    新令初行不过两年,京城人数锐减一半,纵是盗窃不过三文钱的小罪也足以判之凌迟之刑,酷刑强压之下,百姓的确都老实了不少,不过只要还留着清醒的人都看得出,这波澜不惊只是风暴前的平息而已,如此强压之下,崩裂只是时间的问题。

    同年七月,司徒小姐与丞相门客陆颜之完婚,憾为原本应了来随礼的元帅大人远在天边无法亲自来贺礼。

    确如明月阴晴圆缺,若无缺损再圆,人生岂得圆满——然而这次的缺憾却是再也无法弥补了。

    同年中秋,了结了儿女一桩大事的丞相大人终在盛世崩塌至底前,先一步撒手人寰,恰逢一年月圆佳节,却憾圆月照残缺。

    最后稳朝固心的一位大臣也走了,朝廷里再无一根中心柱统揽人心。

    早在皇帝刚下旨以酷刑制法之初,司徒诚便宁折不弯的赐了官,又从自己的尚书府里卷铺盖回了自己老爹的相府,好在那没心没肺的皇帝到底还是敬畏他亲爹嘱托的丞相大人,虽然被司徒诚惹毛了点,却也没多计较什么。

    而如今丞相大人也走了,司徒一家可算是在这京城里了无牵挂了,不但司徒诚和司徒眉又意远走高飞,就连原本被丞相大人和张先生共许了重望的陆颜之也再无留意——这不光是因为朝局令人心寒,更是因为此局绝不是丞相大人期盼或说是愿意辅佐的局势。

    丞相大人于陆颜之有知遇之恩,如今更将爱女托付,陆颜之心中素怀君子之道,念此恩情无以为报,唯有生死相随,而如今有司徒小姐为牵挂,他自当小心守护,而心愿则随丞相大人而行。

    这个君王不会是丞相大人愿意辅佐的,不论如何荣华富贵,他也绝不自甘浊泥!

    便在丞相大人葬礼后一日,司徒氏缘属衣着麻孝,遣散了府中仆从,只留了自幼与司徒眉朝夕相伴的小丫鬟便简行离京。

    去了官朝礼制,相府的马车并不适于庶人使用,好在一向接地气的司徒诚原本就有辆特别简装的单骑小车和一辆不达官品的好车,便大气的将那看得过眼也撑面的车给了妹子妹夫,自己个儿呢就简简单单,自个儿驾着那单骑的小车便打算浪迹天涯。

    两辆小车出了京城还能同行上一段,便没急着分道扬镳。

    司徒诚平日里总看着丁烊赶车,自个儿似乎也瞧出了点道道,赶的别别扭扭却也还挺有模有样的。

    另一旁则是陆颜之尽职尽责的给司徒眉赶车。

    司徒诚突然发现他这妹夫还真是全能。

    “兄长此行将去何方?”

    司徒诚懒洋洋的扬了下鞭,“唉,不知道,走到哪算哪吧,天下之大,总不差容我这么一号人的地方。”

    “兄长若不嫌弃,可到我渝州寒宅来,虽不及相府奢丽,但也不缺地方。”

    司徒诚摆弄了一下手里的小马鞭,“多谢陆兄好意了,不过司徒眉好不容易摆脱了我这么个魔头哥哥,我若再上府里去叨扰,岂不得把她气死。”

    司徒眉本是端雅的坐在车里,却无端受了那不要脸的老哥这么一句挑衅,忍不住又掀了帘子来撅,“你要是在外头混的猪狗不如我才要被你给气死呢!让你上妹夫家还委屈你了不成?”

    她这话似乎真有几分于心不忍的怒意。

    陆颜之闻言忙就回头温声劝道:“兄长岂是这个意思,你呀消消气,等到家我就给你配些清心养神的香——动气上身这事你可千万别不放在心上。”这头才劝平了媳妇,他转头便又对司徒诚诚心诚意道:“不论兄长日后如何打算,小弟此处总归也是兄长的家,纵兄长无需我这份绵力,若偶行至蜀也切莫忘了上家中来。”

    “你这份心意我便收下了,回头我一定找着机会上巴蜀去折腾你们。”

    “那便恭候兄长大驾。”

    司徒诚瞧了陆颜之这温柔贤惠体贴又全能的模样,果然深觉自个儿不是个当夫君的料。

    还是就这么凑合着过吧,也别去霍霍人家姑娘了。

    却想着又是一阵心酸。

    “司徒诚!”司徒眉没大没小的叫了他一声。

    “干嘛?”

    “你一个拎笔杆耍嘴皮子的文人要独闯江湖就少搞那些危险事,别把自己弄死在外头。”

    “嘶……”这回,陆颜之这天赐的贤良夫婿都忍不住皱了眉。

    司徒诚本来也是下意识的想给她撅回去,却不知怎么就收住了临将出口的话头。

    此番一别,再见不知何日,当然他们都还年轻,只要不作死,以后吵架的机会还多的是——可不管以后再怎么吵,都不会再有一个拎着扫把棍劝架的老爹了……

    才如此一想,司徒诚那临到嘴边的撅辞便不留痕迹的换了一番识趣的好话:“放心吧,铁定不会给你和陆兄添麻烦的。”

    他这一嘴没撅回来,却叫司徒眉眼眶翻起一阵泪意。

    司徒眉再说不下去了,掩上车帘藏住了将夺眶而出的眼泪。

    却听车后马蹄匆急,而真正惹得俩老爷们儿一道回头的却是一声嘹亮的:“大人!”

    司徒诚凑了个脑袋便瞧了过去,见是易尘追策马追来,只他身后还坐着另一个人。

    “去去去,哪来的什么大人!”司徒诚半有戏谑的没好气的嚷了一句。

    丁烊原本举了老高招摇的爪子立马就捂上了嘴。

    这赶车的,这辈子能混上元帅少爷的马背也真算是他福分不浅了。

    两辆马车同时停住了,易尘追一马策前,恰好停在司徒诚车前。

    丁烊便迫不及待的跳下了马,肩上扛着一个不知塞了多少物什的巨大包袱,便凑到司徒诚跟前,“公子您这跑的也真够快的,今日若不是易公子捎我一程,我还真追不上您了。”

    司徒诚砸了下嘴,“看你这瞎喊的,如今那位才是大人。”

    丁烊恍然大悟的回头瞧了易尘追一眼,才惊神。

    不过司徒诚这话也的确没有挖苦的意味——虽然他们司徒家是随波逐流了,但这大黎还有元帅一家屹立不倒,只要这一户不倒,总归还有点希望。

    易尘追也下了马,冲两位亲自赶车的大哥行了个礼。

    陆颜之和司徒诚也都下了马车,对之一礼,却是陆颜之先开了口:“今次一别,再见不知何日,如今城中局势混乱,师弟在朝中行事务必多加小心。”

    “二位此去将至何方?”

    “我将携妻归返故乡。”

    司徒诚一如既往扬着一身闲浪不羁,道:“我嘛了无牵挂的,就自己野行几年吧,说不定你什么时候外出查案时咱俩还能碰个面呢。”

    “诚兄要是出现在我查案的附近,那可就够吓人的了。”

    毕竟如今能劳易尘追亲自前往查办的案子基本都是险之又险,且死伤惨重的邪灵重案,但遇这种案子,事发地基本都已陷入了惨境。

    司徒诚这玩笑着实开得有些没轻重。

    然而等回过正行来,所有人的心绪便都沉重了下来,不光是因为离别之景素来哀沉,更因此城中物是人非,局势一发不可收拾,有志者也只得收敛锋芒明哲保身。

    司徒诚回眼望着遥处城门,无端又生一番感慨,怅然一叹罢,最终对易尘追意味深长道:“尘追呐,这世上到底有太多事非是人力所能改变,盛世不在于一人功劳,衰落亦非独身能左,如今你在的这个朝堂已渐渐褪去了我们熟悉的模样——也许这才是朝堂光明下隐藏的最真实的模样……”司徒诚伸了一只手轻轻搭在易尘追肩上,“如今的局势我等文人的确无能为力,但你作为元帅的义子,你还有一搏的机会,但不论如何,你一定要首先保住自己。水至清则无鱼,谁都厌恶那些黑暗,但若无这等浊杂,如何能衬托光明的可贵。”一番言罢,司徒诚便拍了拍易尘追的肩,转而又笑,“走了,江湖路远,有缘再会。”

    “公子!”沉默了半天的丁烊终于在司徒诚即将转身上车跑路的这一瞬亮了嗓子,叫司徒诚不得不转眼瞧他。

    “你跟来做什么?家中老母不管了?”

    “家中有我兄嫂在,我将银两送回去了,今后我丁烊还是您的人。”

    司徒诚怪声一笑,“嗬,你还挺有几分忠肝义胆的嘛?告诉你啊,你公子我现在可不是一品了,回头带着你上街要饭可别嫌丢人。”

    “不怕!我丁烊这辈子就跟定您了!管他要饭还是卖艺,我就乐意侍奉公子一个人。”

    司徒诚笑着摇了摇头,“那行吧,看你这死皮白赖的贱样我也真不好赶你了——车给你赶了!”

    易尘追着实是被司徒诚这天然无拘无束的性子给逗笑了,便道:“司徒公子,您老在沦落到要饭前记得留张纸写信给我,您不是一品了,我好歹还是个三品,再不济也不至于叫你上街忽悠人。”

    司徒诚乐癫乐癫的接了易尘追这好意,便道:“易大人可放心好了,我好不容易修到您这么个金主,可打死也不会撒手,就算别的不留也定要留下足够长篇大论抒我悲苦之情的纸来向您求救。”

    车里的司徒眉也被她兄长这厚颜无耻劲儿给逗了个哭笑不得,两相一混杂,却成了一番道不清哀喜的泣笑。

    两辆马车并辕而去,易尘追在原地一路目送着蹄轮轻尘远去、直到瞧不见才依依不舍的收了眼,亦转身上了马,方才片刻的欢愉也被孤寂侵散。

    此后朝中果真不再有除义父之外的牵挂之人了。

第二百零九章

    元帅在东海一待便待了整整五年,除却两年收拾妖蛟的功夫,余下三年都在琢磨那棵不知怎么就被种了出来的扶桑树。

    舒凌和百里云几乎每个月都会轮流给他写信,前者主要交代那三个孩子的情况,后者嘛,往往就以简略到令人发指的语言给君寒简单概括如今京城中的局势,比如最开始那封信说——小皇帝崽子脑袋被驴踢了,你那个死刑犯被提成国师了。

    然后新国师上任后将要扭出什么局势,君寒也大概明白了。

    阅罢这些简略到一目便可略过的信后,君寒往往只得一叹。

    龙椅上那个奇葩果然不愧为世间极品,元帅大人已经够算个淡泊世事的老狼了,居然在如此沉稳的阅历之下还能被他哽得异常烦躁。

    与这糟心的货色相比较,他儿子可就让人省心多了。

    易尘追的运气可能的确在碰见他白狼义父那会儿就耗干净了,不过可能也是他人品感天动地的缘故,所以这些年来,他的仕途不可不谓之是坎坷得令人泪目,明明有个大黎杠把子一把手的元帅老爹做后盾,却偏偏过得猪狗不如,却又愣是在这等惨无人道的局势之下独撑了一缕清流,到底还是稳回了些局势,没让那奇葩二人组把君寒这么些年的努力霍霍干净。

    两族的矛盾又被激化了,具体原因错综复杂,但左不过就是朝廷里那些个奇葩们瞎定的一串极品律法,剥人又削妖,却又在某些敏感的矛盾点上搞了些最容易激发矛盾的规矩。

    比如凡妖间有修为的不可对凡人动手,若动手则作杀人之罪,以酷刑正法;凡人中没有修为的可以随意斩妖而不构成刑罪。

    凡人若行盗窃之事,不及一文处以鞭挞,超过三文可及凌迟,而在国师大人的鬼忽悠下,朝廷强迫百姓“修灵法仙道”,下到三岁,上到八十,拖家带口,每天必须起的比鸡早,如此方可饮日初之清气通灵脉,必须睡的比狗晚,如此则可取明月之精华以澄灵息。

    虽然君寒是仙门公认的祸世孽徒,但他好歹也的确在仙门待了二十来年,虽然也没修过正经的仙门功法,但就琢磨怜音也够他琢磨清楚仙门灵法的路数——那是得看天赋的,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修的!

    所以朝廷这么搞是想光撒网重拿鱼吗……

    因为这所谓的“修仙”一令,百姓怨声载道,不光是因为那鸡早狗晚的修仙要求,更是因为在此令之上还压着一座亡命的泰山——在国师的鼎力支持下,陛下重启了金火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搞的,竟将金火骑在短短一年内便锻造成了一支与铁麟军相似的可令凡人蕴灵的军队,只要有人企图反抗修仙令,金火骑便会直接发兵,以武力迫其修仙,并逼反抗者服下所谓的“启灵仙丹”,强行赋予其灵脉,只要服了此丹,不修炼的便会被灵脉反噬致死。

    如此暴力强压之下,举国上下再无一句反话,一时间也不再有人敢忤逆朝廷的命令。

    原本在先帝的打拼下,初有盛世之景的大黎愣是被这一连串的作死命令给掐灭了步履巅峰的苗头。

    朝廷强制百姓修仙,灭的不光是人欲,磨的也不仅仅只是怨气。

    所有人一天之中近有十二个时辰都在行“修仙”之事,农事无人照料,手工无人打整,几乎就从元帅大人离国那一年起,整整五年大黎都陷入了荒年之中,灾病四起,朝廷却既不开仓赈灾,也不鼓励农耕,反倒称其为“道门清净之道”。

    一切的天灾都是情有可原,但若是**就只有“罪孽”两字了。

    通过这一月接一月连续了五年的信件,元帅大人似乎是坐在戏台之上亲眼看着大黎国力日渐衰退,矛盾酝酿得越沉久,最终爆发得就越是惊心动魄。

    这一切损国之事的本质结果一定不会是那个小皇帝所期望的,但他却轻信了那个沉淀在地狱中磨了一身邪戾一心只想玩弄甚至是摧毁凡间的恶灵。

    如此,他的本意如何便已不足以作为洗清半分罪过的借口。

    且不论是修仙令还是重启金火骑,在看似是增强了大黎实力的假象之下,埋藏的其实那只恶灵扩充自己实力的肮脏手段。

    几乎每天,君寒只要得了空闲便会将这些堆积的信件翻出来一一细阅,却不像是以前那样一遍一遍的从文字中琢磨蛛丝马迹——其中某“人”的目的其实已经非常明显了——他只是在犹豫,是不是该回去救场了。

    然而这五年中除了百里云和舒凌不断汇报情况的信以外,还有怜音不断寄来劝他留在东海暂莫回京的信。

    如今,最清楚那个“人”的秘密的人只有怜音,除了她以外,其他任何人都还好只是雾里看花,明白大体形貌,却到底不清楚那个灵魂真正的实质。

    每一次都是怜音的信让君寒收回归京的犹豫。

    很明显,那个家伙这次是打算跟君寒动真格了,所以控制皇帝,以最快的速度扩充自己的实力,同时给整个废柴的金火骑“镀一层金”,如此积攒实力,为的必然是能一举将君寒彻底击败,只要扫清了元帅大人这个最大的障碍,日后他想做什么,还有谁阻挡的了。

    属金之灵,只要有后土的庇护便能无限重生——所以回到中原绝对无法将那货收拾干净。

    能离开后土的庇护的地方只有苍茫大海。

    君寒搁下手中最近的一封汇报京城情况的信,舱室的门却也正好被人敲开。

    “沧海阁的来信。”徐达恭恭敬敬的双手将此信呈递到君寒面前。

    君寒顺手接过信件,微微颔首,徐达便会意的退了下去。

    此信是这些年来代替百里总头管理沧海阁的幽竹寄来的,信上简述了沧海阁近期情况,另外提到一事——璃月请求试炼出关。

    讲真,看到这条情况时元帅大人的心是真颤了一下。

    他突然怅然若失的想起来,他外出这五年,璃月已经从小丫头长成十六岁的大姑娘了。

    君寒还真是头一次感到时间的无情。

    分明在跟怜音和好时他想的是能好好看着这个丫头长大,却谁料得到战事竟来的如此突然,又卡在这当上,混乱也逼近了关头。

    就这弹指一瞬竟就耗了他五年的时间。

    出神了一瞬,君寒便提笔在信件末尾写了个“许”字。

    ——

    又至一年春时,天光却照不进京城巷道,就算是伸长了脖子再抬脸冲着天也只能瞧见一慕沉压压的血色法阵,阳光在法阵之外尚能见一丝光影,却绝对没有一丝温暖能透进法阵撒入黎州。

    好在出了城后还能见片许如常春光,也能见得绿草如茵,只是所见的各种事物都失了生机罢了。

    自打五年前陛下的腿无端利索之后便酷爱狩猎这种活动,除了每年春狩之外,余下四季也总要找着法的出来射猎,哪怕是动物都藏穴的冬季也要派人将动物从穴中驱赶出来,以尽狩猎之欢。

    近几年他的实力飙升得有些太过不寻常了。

    从文弱了二十年手无缚鸡之力一朝转为张手能拉六石的硬弓,这等变化委实有些匪夷所思。

    易尘追等人是明白此中缘由,故只觉心惊肉跳,但对于那些不明白具体原因的,国师这等实力委实令人叹服,还真不愧是那个能令人起死回生的“真神仙”。

    这种能力估计还是元帅大人没有的。

    经过五年的打磨,修仙令终于也从最初的万民抵制变成了真正的理所当然,昔时大概还有人会可惜一下坏死在田里的庄稼,如今可好,谁谁都巴望着饮露果腹能得道成仙。

    这等境况也让那些好不容易出山的真正的仙门弟子看了一心绞痛——这绝对是仙门被污蔑的最惨的一次。

    三月初一,照例举行了五年的春狩活动依旧如常,皇上也仍盛了一身的精神,将眼见的所有颓景视为“道化”施行的成功,见了路上行人个个一副饿死鬼的模样反倒觉着那才是真正的“仙姿”。

    果然已经中毒至深,无药可救了。

    满朝文武随着龙驾一路行至城外皇家狩林猎场。

    又见金火骑金灿灿的铠甲从天边亮来,吓得林中一票小杂妖四下寻着树洞地坑藏身,生怕被那丧心病狂的国师拎出来当炼灵的材料。

    狩猎的营帐扎在林深处,易尘追作为被迫随行的一员,又不想跟那些不熟识的货色混在一起大谈酷刑、“修仙”,便只有勉强压制着闷闷不乐站在一边,倚着树干瞧着那些扬着几分“行尸走肉”的气质的金火骑将士忙活着安营扎寨。

    “陛下正找你呢。”璃影拎着剑走来,面色一如既往的不冷不热,额头却挂着几许薄汗,大概也找了他好一会儿了。

    易尘追听言也没多说话,轻轻叹了口气,便抱着手闷声不响的冲一早就扎好了的皇上的营帐走去。

    璃影本能的也跟了一步,易尘追却突然回过头来,道:“你就别跟我一起去了,和魏兄他们待在一起,皇上这边我应付就够了。”

第二百一十章

    “你一个人没问题?”

    “我也没招惹他,没什么难应付的。”易尘追笑了笑,便转回脸去继续走他的路。

    璃影也轻轻叹了口气,如他所言,回去找魏清和鬼曳了。

    皇上的龙帐外站了一排金甲战士,森冷如傀儡,两眼也呆滞,瞧着一个方向便是直愣愣的,似乎木偶的眼睛都要比他们来得有神。

    易尘追只扫了这些重甲士兵一眼便掀帘入帐。

    帐中围聚着新一届六部尚书,皇上废除了丞相一职,此后协助皇上处理各种政事的职责便落到了国师大人头上。

    “臣参见陛下。”易尘追单膝落跪,陛下却是兴致甚高的罢了他的礼。

    “听说这片林子里出现白鹿,一会儿朕可要与你好好比试一番,看咱俩谁能猎得此鹿。”

    白鹿自古便是吉瑞的象征,也是性情温良的灵兽,极其罕见,就算不信它能带来福吉,也不当将其当作猎物射杀。

    “白鹿乃是吉瑞的象征,既现于国中便当爱护。林中珍兽众多,少猎一匹白鹿也无伤大雅……”

    “够了。”皇上的兴致被易尘追淋头浇了盆冷水,心下颇有不悦,“一头白鹿而已,我大黎蕴灵者甚众,哪里还用得着稀罕一头畜生带这点福分。”

    如此,易尘追也就不再多言,默默的退立一边——

    却偏偏不巧的站到了国师大人同向的位置。

    也不知易尘追身上到底有怎样迷人的气质,这位连皇上都要巴捧着的“神明”才一见易尘追站了个同向,便不动声色的挪了过来。

    易尘追至今都无法分辨这位国师大人到底是活的还是死的,只是这货一走近,便有一股邪戾的杀气逼近,叫他很不舒服。

    “大人好歹也做了这么些年的首司,杀了生灵无数,怎还存着一身怜悯?”他此言问的十分阴邪,压根不像是问,根本就是在挖苦。

    易尘追目不斜视的也懒得搭理他。

    “业火的红莲就该有嗜血的样子……”

    易尘追终于忍不住偏了丝目光瞧来,却正好对上他镀金的眼瞳中一抹将敛不藏的杀意。

    易尘追到底还是没有搭理他。

    营帐全部搭好后,皇上便兴致勃勃的驾着他的白绸骏马率先闯入了林中。

    虽然易尘追泼了皇帝一盆冷水,但皇帝还是很有跟易尘追一较高下的心情。

    皇上遣散了所有随从,只单骑与易尘追并驾。

    “一会儿便凭猎物一分胜负。”陛下如此道。

    “听陛下安排。”

    “好,那未时一刻营中相会。”

    两人策马行至一条岔路便分了道。

    终于撇开了皇帝,易尘追大舒了一口气,顿觉空气都清新了不少。

    ——

    皇帝一路箭无虚发,野兔子射了不少,却是半天也没找着所谓的白鹿,正觉烦躁之际却忽见一抹幻风似的白影一闪而过。

    皇帝蓦一惊神,下意识便已张弓搭箭,然指过去却未有微风一缕。

    这大白青天的总不至于闹鬼,于是胆肥了五年的皇帝也就不怕什么幺蛾子,暂收了箭势便策马往那幻影飘过的方向走了过去。

    不知为何,今年这林中的走兽少的可怜,寻了半天居然野兔就是唯一的收获。

    林中草木似也不及往年繁密,叶隙甚至无法将阳光裁成金屑,大片大片的光芒相连,只偶然间有枝影零碎,就连昔年充斥了整片林子的鸟鸣虫啼也半点不闻其生息。

    整片林子都静谧得令人生厌。

    耳畔的风声也不及策马狂奔时的热闹,马蹄声也显得冷淡。

    腿利索后的这五年里,从没有任何一时会像此刻这般令皇上感到深深的烦躁。

    在一片毫无生机的林子中,连狩猎都变得无趣了。

    却忽而又见颓林中跃过一道白影,仅余光一瞥便又侵散了皇帝心底浅浅燃起的烦躁。

    那白影又在树影参差间窜远。

    这回皇帝可算是看清了点——似乎正是那头传说中的白鹿。

    “驾!”皇帝当即策马追去,一路快奔而过,风声又在耳畔呼啸,嘈杂一瞬也清净了烦闷。

    或许但凡有点声响都能为这颓寂的林子添上几分生机。

    忽而,白马乍停,马匹一声长嘶小跃了一步,便在原地踏着碎步。

    那头原本温顺的俯首在一人面前的白鹿被马匹的嘶鸣惊得一窜逃远了。

    而那人影却还留在原地,仍半抬着手保持着抚摸白鹿的姿势。

    阳光下那抹身影窈窕清丽,雪白的披风笼身曳地,帽檐半露娇容侧颜。

    皇帝呆在原地,而她也略略转过眸来,却见一双琉璃色的眸子映阳光而璀璨,一眼真容倾城,竟叫看惯后宫佳丽的皇上都乍是惊为天人。

    璃月淡淡瞥清了来人便形影一晃,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姑娘!”

    皇上惊驾而追,而她却走得比风还快,真是眨眼就没了形迹,甚至连一缕余风都不留。

    但那姑娘的惊鸿一瞥却是真的砸进了皇上心坎。

    这等绝色实属世之罕见。

    ——

    另一边易尘追也是百无聊赖的任着马匹踱步穿林, 虽说是出来游猎,但实际不过就猎了三两只兔子回去交差,更多的却是一箭也不想发。

    慎灵司的标配服饰仍与铁麟军走得是同一路色泽,黑得连乌鸦都自惭形秽。

    玄衣配棕马,森压压的,一看就不像是好惹的茬,实是可惜了易尘追这副天生温良的性子。

    易尘追闲的发慌,便顺手摆了摆马鞭,扬落了一阵翠叶。

    落叶虚坠了须臾,忽悠一抹浅风掠过,带了浮叶一旋又落,一抹晃白的影从他余光里一闪即过。

    易尘追敏然回头,却还不见那身影,便有一双手从他腰后环了过来,纤纤玉指间捻着一朵清霜凝成的小花。

    璃月将下巴轻轻搭在他肩头,浅声道:“我回来了。”

    易尘追从她手里接过那朵小霜花,举在眼前迎着阳光转赏了片刻,“义父终于许你离开沧海阁了?”

    璃月点了点头,“我已经过了试炼。”

    听了回答,易尘追便略略侧了身,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就算过了试炼也不许胡乱行事。”他这一眼余光也恰好瞥见了璃月的模样。

    上一次见她还是在她及笄之礼时,也才一年不见,竟就完全出落成大姑娘的模样了,姿色娇妍得触人心弦。

    璃月轻轻揽箍紧了易尘追的腰肢,“我不胡乱行事,我帮你办事。”

    易尘追苦涩一笑,“还说不是胡乱行事?”

    “嘁。”璃月在他耳畔轻轻幽怨了一声,“所以你就是在胡乱行事喽?”

    易尘追无奈的摇了摇头,“现在的京城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我是身不由己,你拣了这个时机入京可不就是胡闹吗?”他的尾句严肃了几分,也略略偏过头去打量璃月的神色——却发现这姑娘竟张扬了一脸狡黠。

    “……”易尘追沉吟了片刻,“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璃月讳莫如深的一笑避过了此答,便轻巧的跃下马背,斗篷的帽兜一落,她一头雪银的长发便倾落如瀑,仿若一片月泉。

    “月儿!”易尘追唤了她一声,她便轻盈的转了个身,冲易尘追做了个鬼脸,“我回家等你。”

    ……果然,姑娘大了就管不住了。

    ——

    却在林木层叠遮掩处,追了那抹白影一路的皇上恰在远处瞧清了这一幕。

    瞧着那天仙一般的姑娘温驯如白鹿的在易尘追的马上待了良久,亲密的仿若一对有情人。

    隐隐的,陛下嗅到了一股诡异的邪火怨息在自己心门中焚燃,在看着那天仙又一次消失后便也勒马往回,似乎也被这花前月下的一幕给浇凉了打猎的兴致。

    易尘追身边的两个姑娘姿色各有千秋,也光就这两人便足以艳雅皇上整个后宫。

    只是璃影素来宛若一座暗藏杀意的冰山,皇上纵有心欣赏她的美貌也着实没法想象将她占为己有——毕竟这样一个冷冽的女子绝不是一座宫城便收服得了的。

    但不可否认的是,璃影也的确长了一副值得令人觊觎的美艳姿容,但她是孤峰绝岭上的霜冷之花,可望不可即。

    可今日这个白发的姑娘却是一副娇美而温婉的模样,瞧来不似璃影那般冷不可望,反倒很让人有种想将她据为己有的冲动。

    ——

    易尘追大概不知道皇上看见了他这貌美的妹妹之后生了点怎样的心思,只是等他回营时便已见那些傀儡似的金火骑将士正忙活着收拾才刚刚搭好、都还没晒热乎的帐子。

    皇上先他一步回到营中,然后啥也没说啥也没做,直接就下令撤营回京。

    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易尘追见了这风雨变化般的诡谲情况,还真是有些懵。

    璃影远远见了易尘追牵马回来便快步迎了过来。

    “刚刚林里发生了什么?”

    易尘追懵里懵懂的瞧着这撤营的诡谲场面,摇了摇头,“我都没在林里见到皇上。”

    璃影蹙了蹙眉,“刚才皇上一回来就很不高兴,你确定没有招惹他?”

    易尘追神色莫名沉落的瞥了璃影一眼,“刚刚月儿来找了我一趟。”

    璃影稍稍一惊,“她前天就给我来信说要回京,对于京中的情况也很了解——而且,以她的身手,完全做得到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大部队之中,避开一个皇帝,绰绰有余。”

    “她给你写信了?”易尘追大骇——居然就他不知道?!

    璃影轻轻挑了眉梢,瞥了他一眼,“等你真能娶了她再指望管她吧。”

    “……”

    这姐妹俩真是……

第二百一十一章

    不过傍晚,初晨才离了京的大部队便又浩浩荡荡的开回了黎州,满朝文武不明所以,就连一向对陛下了如指掌的国师大人也纳了个闷儿了。

    等易尘追和璃影回到帅府时已近二更,璃月却也才刚从她母亲屋里长谈出来。

    夜时覆在黎州上空的那个血色牢笼似比白天看见的还有阴浊邪戾。

    怜音带着璃月一同走出屋来。

    橘红灯火也被天上幽絮的浓浊血色坠染得有些沉暗,灯光落在脸上,也在两张娇妍绝美的脸上蒙上了一层幽沉的氤氲。

    仿佛将整座黎州都罩成了一座鬼城,而且也的确在朝着地狱的方向狂奔前进。

    “他的实力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强,他到底只是一缕残魂、一丝怨念罢了。”

    璃月循着她母亲的目光抬眼,恰好见了凌悬在血幕中央,一枚隐隐泛着金辉的灵团。

    “他能控制的只有这座城?”

    怜音点了点头,“光是控制这座城便已耗了他大量灵力,他手下的所有战斗力都是以他自己的灵力为灵源支撑。”

    所以,不管他如今的架势看起来有多强大,论其根本,始终是在孤军奋战。

    璃月落下眼来,“他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怜音也淡淡收了目光,轻浅一叹,“或许根本就没有目的……”

    只是一丝怨念罢了,哪有什么理由谈得上是“目的”?

    “这一切也该终结了……”怜音转过身,才迈了门槛一步便又留了一眼,“摧毁他最好的机会就是在他濒临崩溃的时候——不过这件事不需要你来做,你只要,做好接受他人离去的准备即可。”

    “娘……”

    说完那番话,怜音便没再多留一眼,关了门也彻底堵绝了璃月追问的机会。

    但逢战事必有牺牲,这个道理璃月不是不懂,只是当这个话题被森冷冷的砸进心里时,多少还是有些哀痛。

    璃月哑默无声的出了此处小院,却才转进邻院便见璃影坐在檐上,本是望着天空,但察觉了她的动静便落下眼来。

    “你今天碰见皇上了?”

    璃月轻盈跃上屋檐,在她姐姐身旁坐好,点了头,“他应该也看见尘追哥哥了。”

    “引起他的注意,想做什么?”

    璃月两手环抱着双膝,沉着目光,勾了抹浅淡的笑色,“皇帝是那个人最大的一颗棋子,只要拔了这颗棋子就能阻止事态继续恶化下去。”

    “你真觉得这样能阻止?皇帝的尊贵只是在凡人眼中罢了,对于那个‘人’而言,他到底只是一颗随意可以丢弃、根本就无关紧要的棋子。”

    “我从娘那里得知,那个人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理智,他只是一个偶尔可以压制自己情绪的疯子罢了,想要惹怒他并不是一件难事。”

    “你就这么有自信可以摆弄他?”

    璃月摇了摇头,“不是摆弄他,只是激怒他而已。”

    “激怒他,到底有什么好处?”

    璃月垂了眼,“也许没有好处,但也不该就这么一直僵持下去。”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璃影终究还是妥协了。

    “确如你所说,真的不能再这样僵持下去了……”

    “那就尽快解决吧。”璃月站起身来,有意扬了一腔仿若喜悦的模样,“那尘追哥哥就拜托姐姐了!”

    璃影几有几分忍俊不禁的,敛着笑又无奈的摇了摇头,“你觉得易尘追会放你去冒险吗?”

    璃月不以为然的跃下屋檐,有恃无恐道:“等他真能管得住我的时候再说吧!”

    然她这把嚣张却眨眼就崩灭在了转身的一瞬。

    ……不知易尘追在这房檐下站了多久,黑灯瞎火的又穿着一身黑衣,屋里屋外不点一盏等,活跟个鬼影似的,不细瞧还真看不见。

    “尘追哥哥……”

    易尘追倚着檐柱,抱着手,眉眼暗敛在屋檐的阴影中,只有语气沉冷:“我还真管不了你了是吧?”

    璃影在檐上听见了动静便下凑了个脑袋出来张望,视线实在不佳,便又翻越下檐。

    璃月朝她姐姐递了个求助的眼神,璃影却视若无睹的伸了个懒腰,堂而皇之的走了。

    “月儿。”易尘追压冷了嗓音。

    璃月强行鼓足了一腔勇气,又仗着多年来对易尘追性情的熟悉,便有恃无恐的背过身去,故意不搭理他。

    易尘追天生就不是个擅长收拾人的性子,尤其再碰上璃月这个性情温顺又古怪的小妖精。

    没办法,易尘追还是放温和了语气,“月儿,皇上那边的事有我抵着就够了。”

    璃月依旧没有应他。

    易尘追走近前去,从后头轻轻扯过她的胳膊,将她整个人都拉转了回来。

    易尘追双手轻轻扶着她的肩,“别闹了,乖乖回沧海阁待着。”

    璃月故作了几分认真,似乎的确是思考了一下易尘追的这个提议,然后才嘟囔着答道:“为什么要听你的?”

    “……”易尘追这还真是头一次觉着这丫头是真被他给惯坏了,“因为我是你哥哥,所以不能让你去冒险。”

    璃月悠悠飘开了眼神,“只听说过出嫁从夫的,可没听说过要从哥哥。”

    易尘追差点没给她这一句给噎晕过去,两手一抱,“这些东西谁教你的?”

    璃月狡黠的瞥了他一眼,张扬道:“你教的!”

    易尘追真懵了一下,“……我什么时候教过你这些?”

    璃月自有一番神秘的不回答他这问题,却是一踮足尖飞快的在他脸颊上啄了一下。

    易尘追顿如挨了五雷轰顶一般,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璃月却就狡猾的趁此机会开溜。

    “月儿!”易尘追终于晃回神来,却也只回了个头,璃月便已闪进了屋里连门都关严了。

    ……可能,他的确管不下这丫头吧……

    ——

    次日早朝方罢,皇上特地留了原本就事务压身的易尘追,却又叫易尘追在殿外等候良久。

    易尘追晾竹竿似的杵在大殿外,殿内却是陛下和国师大人在琢磨。

    国师大人对风月之事向来没什么兴趣,既不干涉这小皇帝,也不打算在这事上辅助什么,于是这一整场谈话他老人家都保持了一种格外高贵冷艳的姿态,多一句话都懒得说。

    但这皇帝絮絮叨叨的,委实有些烦人,国师大人终于还是扛不住他这连珠炮了,便故作慵懒的打了个哈欠,“易尘追不都召到殿外了吗?陛下若实在对那女子有意直接叫他奉上来便是,何须如此多言。”

    这皇帝昔年就算再软包也还从来没有被自己手下的臣等直接数落为“多言”。

    皇帝的自尊心冷不防的受了一记暴击,便也冷下脸来,“若那女子的确是易尘追的心上人,朕如此夺人所爱,岂非失道?”

    这小皇帝果然是深深沉湎在这妖孽国师给他编织的“贤君”美梦中,还真当自己是一代明君,甭管做什么,总得提前问国师一声,只要能从这妖孽嘴里听见一句赞同,便可坚信自己“贤而有道”的做法。

    起先这妖孽还觉着几分新鲜,所以有心情搭理他,如今却是越发觉着这废柴的小皇帝没用且无能,故连敷衍都敷衍得不甚走心了。

    “若觉失道就别惦记人家,非想将那女子笼入宫的话,区区一个易尘追又能做什么障碍?”

    国师大人今天似乎是不挑火不开心,语气似冷非冷的,连脸色都抹得似笑非笑。

    皇帝额间的青筋跳了跳,像是一股火气蹿头,便道:“将易首司请进来吧。”

    边上木偶似的太监便驱着诡动的关节走出店门,扯着鹦鹉般的嗓门将易尘追吼进了殿里。

    国师看着那肢体僵硬的太监,心下莫名烦躁,只觉着这东西着实烦眼睛。

    易尘追入殿照常行礼,似乎并不怎么在意方才在殿外莫名苦候的事。

    “平身吧。”皇上冷飕飕的免了他的礼。

    易尘追站起身来,也不想主动说话。

    皇上也没绕什么弯子,直接就一针见血道:“昨日朕在猎林中见一白发女子,她是你什么人?”

    “……”易尘追暗暗压下心底邪烧的一股火气,深觉这皇帝是越当越荒唐了。

    好在元帅少爷多年养出了一副顶好的性子,就算心底有再多不满也不会轻易透露心情,故还是如常不冷不热道:“青梅竹马。”

    才听一青梅竹马,皇上脸上便现了更足的不爽,又道:“她怎会出现在猎林之中。”

    “管教不当,若惹陛下不悦,臣愿受罚。”

    “倒也并无不悦,只是那片猎场乃属皇家,她如此无声无息的潜入,多少有些容易令人误会。”

    “她的确是来找臣的,只是不懂禁中规矩,别无他心,但此事也的确欠妥,臣愿代她受罚,回去也必将严加管教。”

    “她只是你的青梅竹马?”

    易尘追暗暗品了品此问中的别番意味,深重揣推下来后,还是咬了咬牙,道:“也是未婚妻。”

    这回,皇帝的心是真漏了一拍。

    易尘追咬着牙答了这话后便极快的瞥了龙椅上这位荒唐一眼——嫁谁也不可能把她送进宫受这拘束!

    “那爱卿还真是好福气……”皇帝不冷不热的“赞”了这么一句,大概到底还是没有那个胆量直接把元帅的儿子给得罪了,于是斟酌了片刻,到底还是压下了贼心,道:“ 这里也没什么事了,你先退下吧。”

    “是。”

    看着易尘追的背影迈出殿门,心底又隐隐揣起了鬼火。

    国师大人却偏偏挑在这当上冷讽:“陛下不是很惦记那姑娘吗?”

    陛下似乎也看出了这货没安好心,便作势理了理袖,“国师就这么想看朕夺人所爱?”

    “那不是我想看到的,而正是你心中所想。”国师的嘴赏不赏那二两薄面多半情况下完全凭他心情而定。

    “你——”

    国师的心情今天的确烂到了极点,不但不打算给皇帝留面,连此处侍奉的那个太监都不打算多留他一口气。

    国师大人悠悠然的摆了摆袖,“行了,我没那么多功夫陪你玩这些小儿科的游戏,”他摆袖间,转眼又见了那呆木偶一般的太监,便索性一拂袖,直接收了那活人的命,“你身边这玩意儿也该换一拨了,看着就心烦。”

    那太监的性命眨眼便被抽干,直挺挺的僵尸似的砸了下来,陛下怒而起身,牙关磨得发响,却空落落的发觉,他到底没本事奈何这个家伙。

    恍然梦醒一般,皇上突然发觉,这京城之中大概已经没有他的实权了——不论是金火骑亦或是宫中这些活人,几乎没有一个人还有心向着他。

    这样的局势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发展起来的……

第二百一十二章

    易尘追出了宫门却没照旧往慎灵司去,而是临时转了个道,先回了帅府一趟。

    去年因为东海有些事务繁杂,君寒便临时又将舒凌调了过去,没了舒将军的打点,这帅府不知不觉的又冷清了几分。

    易尘追匆匆忙忙的跨入帅府,见了管家便问:“月儿去哪了?”

    以他对璃月的了解,这丫头绝对不会老老实实待在这。

    但那神不知踪迹鬼不觉形影的丫头,老管家一个**凡胎的老头又如何能知。

    “这、应该还在府中吧,我也没瞧见她出去……”

    易尘追点了点头,“我进去看看。”

    也果真不出易尘追所料,待进入府深去也的确不见那丫头踪影。

    易尘追真是无奈的叹了口气,终于彻底接受了他管不下这个丫头的事实,老老实实的去找帮手了——

    他一路摸进元帅大人空落了五年的院子,敲了敲怜音常年紧闭的屋门。

    怜音正在屋中凝息稳神,听了敲门声便睁开眼来,也起身过去开了门。

    “怜姨,”易尘追乖顺的唤了一声。

    怜音笑着让了路邀他进屋,“今日怎么有空这么早就回家?”

    易尘追哪里是有空回家啊,分明是家里有个不让人省心的小妖精才不得已钻空摸回来打探情况。

    “月儿又出去了吗?”

    怜音疑了一下,“她不在府里吗?”

    “……”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是个姑娘也能这么放养!

    易尘追也无奈了,脑袋一耷拉,“怜姨好歹也看着她点吧……”

    怜音失然笑了出来,“能看住她的人也只有元帅了。”

    奈何元帅如今远在天边,实在是鞭长莫及。

    “你呀,就放心好了,她有自己的分寸,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易尘追欲哭无泪……

    怜音却笑着给他斟了杯温茶,“你光是顾着慎灵司里的事就够费神的了,她要是真惹出了什么乱子,叫她自己去收拾就好了。”

    易尘追乖乖接过怜音递来的温茶,“可有些乱子哪是她自己收拾得了的……”他这语重心长的,比人家亲娘都来得牵肠挂肚。

    怜音瞧了这少年老成的模样,又是可叹又是忍俊不禁,最后还是婉柔道:“你义父自小便将她交由紫魅教导,这些年来自然也得到了紫魅的真传,虽然行事的路子野了些,但也是元帅选择的、最适合她的道路。”

    只要提及君寒,这事对于易尘追便更增了说服力。

    但易尘追还是有些疑惑,像璃月这么惹人怜爱的姑娘,为什么偏偏要让她去修杀手的道。

    ——

    璃月幻如魅影一般溜溜达达的飞檐走壁,横逾了半座黎州城,又神不知鬼不觉的跳进了宫墙,似比幽灵还诡秘。

    自打那个屠庄的凶手被提拔为国师之后,宫城里那座闲置了几百年的梧桐殿也得以重建亭阁,一朝重生,竟比初时更为奢华艳丽。

    整座梧桐殿一砖一瓦皆为艳丽端正的红色,哪怕只是铺地的青砖也要以朱砂浸染。

    宫苑中遍地赤烈的曼珠沙华,远远观去,便是辉煌宫城中最为璀璨的一枚血色琥珀。

    璃月远远的往那个方向张望了一眼,临风依稀嗅出了沉沉淀在血色宫殿中蠢蠢欲动的杀气,抬眼也正见那浮在上空,嵌在於红法阵中央隐隐散着金辉的阵眼正好悬在此殿上空,隐隐勒成了真正蓐收的神符。

    君本神明,奈何为魔……

    璃月远远的朝那张望了一番便轻巧的跃下了屋檐,神不知鬼不觉的晃进了皇上的后花园。

    此时皇上正好也闷闷不乐的在宫中信步流连,沉着一腔幽郁无处可发,实在闷的发慌想跟旁边人讲句话,结果一转头,见的都是一群呆若木鸡的木偶脸,霎然一瞥,愣给皇上原本就不美丽的心情更凭添了一层阴雾悠绕。

    却一错眼蓦有一缕余光瞥见一翩白影,顿时便引了皇帝所有目光。

    然而肉眼凡胎的速度到底还是稍逊了一步,那魅影般犹如幻觉的身形早已跃离不见影。

    那幻觉似的影子飞窜的速度冷不防的在皇帝脑海中提起了有关那个少女的记忆,蓦地便在这年轻而初归了血气的皇上心里燃起了一把璀璨烟花。

    有一股强烈的直觉驱策着皇帝信步朝着那余光一瞥的方向快步赶去,身后一群木偶般的宫人便也稀里哗啦,一连串的追了过来,却是哑默无声的,仿佛已经丧失了出声的功能。

    皇帝一心惦记着那个姑娘终于没那份闲心来搭理这些看了就糟心的玩意儿。

    ——

    璃月遥遥回望了一眼,见那个傻愣愣的皇帝果然跟过来了便放心大胆的往梧桐殿里闯去。

    此时那位早就丧心病狂了的国师大人刚抽尽了一个宫人的血,正揣着一腔嫌恶,莫名怨愤的侧倚在窗下打盹。

    他所居的殿室内正置着那口朱砂漆就的赤红棺椁。

    他便静静的打量着那口棺材,明知里头只锁了一缕他最憎恶的鬼星的残魂,却还是借着棺材的这抹朱红悠悠的将思忆引去了心底深处尤为温暖的一隅。

    那抹温暖却是来源于同样赤烈张扬的祝融的火焰。

    祝融的火焰才是这世上最纯粹、最明净的红色,比窗外的曼珠沙华、整座梧桐殿的朱砂,以及如今黎州城上空的血红法阵都更加艳丽灼目,是这世上绝对无可替代的。

    即使在鬼星的体内暗燃了这么久,也没有被那只凤凰岛邪怨玷污。

    他的目光随着思忆渐渐挪至窗外。

    以整座黎州城蓄养了五年的法阵差不多也该成了。

    他算了算日子,再过不了几天便有赤星现世,可借血红的亡星余辉将法阵最后一层推启。

    只要有了天象之力,就算是神明应该也能复活吧……

    他幽深的瞧着被血色法阵遮掩得迷迷蒙蒙的天空,冰凉了许久的心扉隐隐的腾起了一股温热,似乎已经提前为即将到来的重复喜悦了。

    “娘说的果然没错,现在的你实力已经被消耗得十不存一了。”

    国师冷不防的被这一声冰冷给狠狠砸回了孤寂的现实中。

    他狠狠掷过眼来,方才在心底一隅中舔出的片许柔暖眨眼便被一眼狠厉给掩藏了无踪。

    璃月端然坐在那口朱红的棺材上,笑色黠然。

    国师大人沉住一身杀气,站起身,落了一脸危险的冷色,“君寒的女儿?”

    他这莫名一句冷不防的激了璃月心下一跳,而她最大的反应也只是眸光不动声色的闪跃了一下,更多的,却没有半分异色,也谨慎的将心下的惊涛骇浪给抚藏起来,仍旧专注的面对此局。

    “倘若是你父亲在此,我倒还需要顾虑一二,”他冷冷的站在窗前,留了璃月一眼便大方的背过身去,正面朝着窗外,“但你这个小丫头,本座还不放在眼里。”

    璃月也淡淡笑了一下,算是彻底抚平了心底的波澜,便平静无奇的,指尖捻起一枚纤薄如蝉翼柳叶的飞镖。

    他在窗边冷笑了一声,淡淡挪了一丝余光过来,“你想偷袭?”

    “既然被你发现了,就不算是偷袭。”此言既落,一枚细银的流光即如闪电飞出,他正想暗嘲可笑时,却愕然发现此镖携来了一股极其不妙的凛冽冰息。

    他正想惊愕这丫头怎么也会有仿似君寒的威力时,此镖便已在他眉前三寸的位置横裂成了一幕凛然灵势,迎面袭来的一股威压直将他整个身子掷出强而出。

    朱红的梧桐殿里腾地掀起一阵缭烟,皇上恰好一步落停殿外,不禁为此一怔,一股莫名的恐惧傍心而起。

    ——

    一幢奢丽的赤红楼屋眨眼间便坍成了一堆废墟,杂尘残砖间却又见霜花隐隐冒芽。

    不可一世的国师大人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一个小丫头一镖就给炸成这残样。

    到底是**凡躯强度太弱,倘若是他昔年的神躯,别说是这丫头了,就算是君寒本尊也未必能拿他怎么着。

    璃月的身形悠悠半浮在空,足下垫着那口赤红的棺椁,就似一只洁雅的幽灵。

    国师站稳身子,顺便抬手拭净了唇角的一丝溢血。

    他冷冷笑着,抬起眼来,“小丫头,你以为这样就足以击败本座吗?”

第二百一十三章

    时方不过午,易尘追本来跟怜音交谈得好好的,却不知为何竟突有一阵倦意袭来。

    此倦一上头,便如开闸的滔滔江水,连反应都来不及反应,眼皮便已跟坠了铅块一般,掀都掀不起来了。

    易尘追极快的扶住额角,却觉倦意中又夹裹了一丝绕脑的眩晕。

    怜音沉沉瞧着这个少年神识愈发恍惚,浅浅淡淡却又沉重的吐了三个字:“对不起……”

    她那三个字吐得极轻极缓,仿若一丝飘零的浅风,如幻如虚,轻飘飘的拂过易尘追耳畔,却更引了他的梦识。

    易尘追终于已经混沌到了随时都能沉睡去的状态,却还强撑着一线没有彻底放开意识。

    怜音站起身,从后头轻巧抚住他的双肩,缓声道:“安心睡吧,没关系……”

    她似乎又在易尘追身上施了个轻柔的小术,温温浅浅的终于叫易尘追放开了最后一丝神识,“……怜、姨……?”

    易尘追终于昏睡过去了。

    怜音扶着他的肩将他的上身轻轻摆在桌面上。

    到底还是不得不走这一步……

    ——

    压在城池上空的法阵乍然崩裂了一条隙痕,阳光见缝即落,蓦然砸如一片昏暗中,见光的活人却都跟见不得光的恶鬼似的,避之一闪。

    璃影本拿着新案的卷宗在琢磨,却有一道金灿晃眼的阳光劈头盖脸的砸到他面前,悠悠然的映亮了一小抔明泉般的光泊。

    黎州的城墙里已经将近五年没有见过阳光了。

    璃影呆了一瞬,便抬起眼来,却觉瞳仁一刺,又闭了一下。

    血蒙蒙的天空终于裂了一丝清明。

    璃影从未有任何一瞬觉得阳光如此灼目。

    却听宫城方向乍来一声巨响,轰隆一震,整片大地都在颤抖。

    ——

    国师的确没有想到一个小姑娘居然会有如此超脱凡俗的威力,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几乎要迸破他苦苦耗了五年的局。

    而那满城的傀儡真到了实战时却是那么的无用,甚至连赏心悦目的作用都起不到。

    “本座……本座准备了那么久,岂可让你一个小丫头轻易打破……”他愤恨的起身,璃月重又张起了一身灵势。

    果然也如怜音所说的那般,这个“人”不死不灭,即使文弱的像只蚊子也绝对不是好惹的茬。

    被国师大人仁慈赋予了意识的最金贵的傀儡——皇帝终于也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

    虽然这小皇帝的确是个相当讨人厌的废柴,但作为大黎最尊贵的存在,国师还是勉为其难的将其养成了最为完整的祭品。

    然而险局当前,实在不得已,他只能提前将这个祭品牺牲。

    蓦见一道血光迸起,璃月一步稍撤,却就这一撤,那家伙便得了空将鲜血完全收尽,再回手便是一记凌人杀招。

    金光掀尘而起,璃月侧身一避,袍袂一绽,旋即便将一柄霜灵汇成的寒刃剜进他的心窝。

    打了这么半天,璃月终于抓住了这个将霜寒灵力灌入他魂元的方法。

    这一招也果真有效,只一击便将这咄咄逼人的家伙给逼退了数步。

    飘在天上的血色法阵登时又被豁开了一道足可见日的裂口。

    这一把寒霜恰巧塞入了他冰凉的心扉,两相交应共成一把藏恨的幽苦。

    怜音一早便交代过璃月,点到即止,只要将他封在这副躯囊中即可,若是做的太过火,再把他杀“死”的话,他一定会立刻更换一副躯囊,解释就不知又会出什么乱子了。

    想彻底把这家伙解决干净,目前唯一的办法便是将他连魂带魄捎出中原大地,在海上寻找封印或消灭之法。

    他终于也品出了璃月这一招的真实目的,便咬牙切齿的,怒瞪住璃月,“又是她……又是那个女人吗!”他一声暴怒这,不顾身中渐有灵锁束缚的麻烦,就是拼着耗伤灵脉也想将这一击全全施展出来。

    璃月足尖点地一跃,然这一击也到底没有打出来,而就在临将脱出的一瞬被横来的一道猛势给狠狠的挡了回去。

    烟起迷蒙,尘飞雾扬间一道裹着焰影的身影行来,璃月惊了一下。

    怜音闲然踱来,易尘追便跟在她身后。

    璃月怔怔的瞧着易尘追,见他虽然是跟着怜音一路走来的,但实际却是紧闭着双眼。

    不知是什么狠狠的剜了璃月一刀,她猛然想起昨晚她母亲最后关门时一缕呼之欲出的决绝。

    国师大人似乎也没料到局势会直接扭转至此故也有些惊愕。

    他的确是疏忽了,在城里收服了这么多傀儡之后,他的实力大大折损,以至于竟会着了这个女人的道。

    ——

    璃影顿见城中大变,心慌意乱的却没朝着炸出动静的宫城而去,而是折向往帅府赶去。

    璃影快马驾至门前,顾不得下马,直接便嚷着冲守门的卫兵问道:“公子回来了吗?”

    “刚刚被夫人带出去了。”

    ——

    “娘……”璃月轻轻唤了一声,便想动步走来,怜音却鲜有冷色的喝了她一声:“别过来。”

    璃月顿了一步,终于确定了这番形势极其不对头的地方,“娘,你想把尘追哥哥怎样……”

    素来柔婉的怜音今日却扬着一身与她形貌极其不符的森冷杀气,昔年的温柔就像是一层脆弱的伪装,在真正的阴冷面前,脆弱不堪。

    见到怜音,那位不可一世的国师大人终于感到了一股透骨的恶寒,果真品到了相当的威胁。

    “你想怎样?”

    怜音缓缓踱近了两步,在他紧张的注视下冷漠的张开双臂,环住了他的肩颈。

    一副冰冷的躯囊却能感受到另一个同样的灵魂的温度。

    怜音在他耳畔轻轻开口:“我们是一样的,所以我可以理解你,也可以帮你……”

    这话却叫他愕了一下,久远的记忆漫上脑际,翩飞若雪,凉薄却透着温暖。

    然而还没等他品足这把温暖,后背一阵彻骨的同意便冷不防的将他打回了残冷的现实。

    怜音似乎是温柔的抱着他,实际却冷飕飕的唤了一枝灵汇的藤蔓,生生捅穿了他的身板,将藤间剜进了他的脏腑。

    “你……”他挣扎了一下,怜音却又将藤蔓绞深了些,同时更锁住了他的动作,“该解脱了。”

    ——

    从帅府赶到宫城的距离向来很近,但今日这段距离却格外坎坷。

    璃影策马闯出巷道,却见半座城的活人都成了行尸傀儡一般,连同那些蕴了灵的金火骑将士在内,一切都陡然诡异成了所有人早就预料到的模样。

    与此同时,宫城里突然暴起了一阵闯天的血光,那血光中还夹杂着丝缕浅金,而更不妙的是,璃影似乎还依稀品到了凤火的意味。

    似乎所有人心里都藏着秘密,而这些秘密渐渐由一根线引连在一起,却最终成了不知情者心上的血口。

    璃影完全忽视了所见的一切障碍,一匹黑马横冲直撞过街,却还是耗了将近等闲时两倍的功夫才终于赶至宫门前。

    却也就在她近到宫门的一瞬,整座宫城都为一阵腥浊的烈火侵蚀成了一片血色火洋。

第二百一十四章

    “尘追哥哥!”

    易尘追的意识不知是模糊还是清明,灵脉中的烈火转眼便将周遭浸入一片汪洋烈火。

    易尘追却跪在废墟之中,双手紧紧捂着脑袋,近身的烈火却成幽浊。

    璃月被这一道猛势狠狠弹飞。

    火光灼燃间,蓦有一道森绿的幽光迸裂,血色的法阵彻底碎成漫天流莹。

    ——

    整座京城彻底陷入了混乱。

    黑甲营却依旧不动如山,真像是一群无情无心的铁傀儡。

    寂静冷漠的营中却忽而掀起了一分薄浅的涟漪。

    兵符被启。

    ——

    “易尘追!”璃影冲着火势激嚷了一声,然不论她的嗓门放得有多大,终究也只有被烈火吞噬。

    凤火灼灼,宫宇楼台倾落火洋,漫天血色荧光仿若飞火流莹,坠入火洋却成虚无。

    却见火海中缓步行出一个身影,却不是她所期望的易尘追的身影。

    那抹身影由远及近,最显眼的却是一头银发。

    君寒抱着璃月走出灼灼火海,一言不发,沉压着一腔幽落。

    “元帅?”璃影怔怔然的瞧着君寒一路走近。

    君寒将璃月双腿放下,交由璃影扶住。

    在东海待了五年,好不容易回趟“窝”,居然就已经被霍霍成这样了。

    君寒无奈的摇了摇头,“把她带回去。”

    元帅大人简略的交代了这么一句便又转身没入火海之中。

    ——

    易尘追脑海中昔年的混沌终于在这一瞬彻底归了清明。

    却又是那似熟悉又似陌生的惨呼声在脑海中泛迭不休,剜心的绝望嵌入骨髓,掀得他心底业火惊骇,整副骨脉都仿佛被置入了炼炉一般,滚灼的撕心裂肺。

    易尘追终于看清了那段血色的记忆——在一片幽暗中,蓦有一人瞳仁嵌金,举刀向他挥来,一记冷刃毫不含糊的斩落胸前。

    那一道血口几乎撕裂了易尘追的半副身躯。

    视线再被鲜血染红,死亡的冰冷附体侵骨。

    鲜血忽而转为一片幽玄,易尘追两眼暴睁,却见逐为玄浊侵染的火海中森森站了一抹黑影。

    他站在十步之外,手里捧着一盏光芒渐渐落为幽黑的琉璃灯。

    琉璃灯……

    易尘追的脑仁又开始了翻江倒海,像是有人拿着钢锥在他脑髓里搅和,场面却是越搅越血腥。

    “你是……”易尘追的视线混混沌沌的,却还能依稀瞧见那颀长的身影。

    易远光默然无声的捏碎了手中的琉璃盏,泼墨般的玄火倾盏而出,顷刻间便将剩下的所有血红一吞殆尽。

    火海终成了墨池般的色泽,易尘追骨脉吃痛,似乎又被人狠灌了一把烈火入体。

    君寒一路踏火走进梧桐殿,恰见玄火中一抹黑影渐而飘散成烟。

    易尘追孤倒在玄火之中,像是一抹被撕裂重塑的灵魂,虽还聚着整体,却似乎风雨飘摇,一触即破。

    君寒倒是没预料到他的记忆重塑后竟会是这样的局面,也真没想到,他本已犹豫的这一步最终竟会是怜音替他迈出的。

    “尘追……”君寒才缓缓落下身,便有一道灼热的烈刃刺来,却险之又险的在他喉口前一寸的位置抢停住。

    易尘追半跪着身,那攻刃正是由他掌心的灵蕴化成的。

    君寒既没有避闪也没有近前,只静静的瞧着他。

    玄黑的火洋渐渐伏下了杀势,易尘追也压住了焚心的邪息,收回了抵在君寒喉口的火刃。

    “义父……”

    烈火终于彻底熄灭。

    ——

    这次,铁麟军屠了将近半座城才终于勉强稳下了这场惊心动魄的祸乱。

    不知怜音究竟计划了多久,竟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异常险崩的乱局一朝颠覆乾坤,虽然毁了半座城,但到底是打碎了蓐收残魂那不切实际的招魂之愿。

    摧毁了那桩阴谋,却也将自己彻底逼入了绝境。

    笼着城池上空的猩红法阵彻底消散,久违了五年的阳光终于毫不吝啬的倾入黎州,明照的却是一番惨景。

    这桩惨事覆灭的不光是一座城,就连傲立了人间近千年的大黎王朝也终于在这前尘往灵重掀的波澜下化为了史书一笔墨。

    大概也是直到今日,君寒才真正看清了,这个所谓承载了芸芸众生的凡间究竟有多脆弱——

    脆弱到哪怕只是一丝波澜都无力反抗。

    君寒从来不会去计较什么前世今生,似乎也不怎么在意凡世的沦亡,但这些年来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在这尘浪滚迭中苦苦支撑、砥砺前行,若只是为求生的话,他做的这些已经多太多了。

    就在黎州恢复了光明的第二天,君寒沉默的拭净了一柄被他尘封了许久的剑,此剑百里云一眼便认得出——正是易远光的佩剑“惊爻”。

    百里云和舒凌都想两根木桩似的杵在君寒卧房门前,莫名沉重。

    君寒将此剑拭净后便将长剑收归入鞘。

    百里云沉默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道:“易远光的剑怎么会在你这?”

    “他很早以前借给我,但一直没找到机会还。”君寒收了剑便起身,多一句话也不想说,默默的出了门。

    “君寒,”舒凌突然叫住他。

    君寒回头,等着他说。

    “真的不要我们跟你一起去吗?”

    君寒泊然一笑,“跟着去做什么?京城不管了?”

    “谁爱管谁管,你都不管了,我们还管个大头鬼!”百里云冷飕飕的半点都懒得掩藏,君寒却也淡淡的横了他一眼,“不管也得管,想造反也等我死了再说。”

    元帅大人毫不避讳的将这一句决冷道出,却叫那两人俱是一愕,就连素来没心没肺的百里云脸上似乎也拂过了一抹伤感。

    君寒淡淡打量罢他俩的脸色,却忍俊不禁的笑了出来,且笑得很不厚道,“行了,少在这假惺惺的装不舍了,等闲时没少盼我死吧。”

    百里云却回之一冷笑,“我盼的是亲手削你,谁稀罕这肥水流去外人田!”

    君寒无奈的摇了摇头,却又失笑,便转过身,一叹道:“要是下辈子你还惦记着削我,就到时再动手吧。”

    相处了这么几十年,两人还真是头一回从这头狼嘴里听见“来世”之意。

    不由得,又是一股酸涩上头,而再抬眼,那头狼却已悠悠出了庭院,步伐很闲缓,就像是等闲出趟门,横竖不过傍晚便回。

    那两个跟了君寒凡人大半辈子的“下属”跟着元帅大人一路出到帅府门外,恰还是漫天星光,却已见易尘追早早的就在外头等着了。

    突然看到这个莫名生了几分陌生之意的少年,君寒这头老狼竟也难得的晃出了一分错愕,似乎还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君寒在门槛处停顿了好一会儿,琢磨来琢磨去的,似乎在掂量自己到底有没有实际坑过易尘追,或说有没有什么过失能让这个危险的小崽子记仇……

    “义父?”

    元帅大人绞尽脑汁的飞转思绪,然而终究是敌不过这危险的小崽子一声疑唤。

    ……还叫他义父的话应该没什么大毛病。

    君寒不动声色的收起方铺了满心的不安,依旧淡淡然的,迈出了门槛。

    直到走近后,君寒才松了口气的发现,这小崽子除了眼睛色泽有点诡异以外,其他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

    甚至也就除了脸貌更脱了几分稚气以外,整个人比起五年前都并没有什么变化。

    不知易尘追是怎么压下了那炼了个完整的鬼星邪焰,尽管瞳仁已经染成了邪异的朱红,却仍不见半分杀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润如玉。

    君寒还是头一次觉着自己在易尘追面前会如此尴尬。

    易尘追或许也品出了他义父深藏在心的尴尬,却不以为意的浅然一笑,“义父收养我,是因为一早就在计划这件事了吗?”

    君寒心底“咯噔”一落,一时没反应过来。

    然而易尘追却已坦坦然的接了下去:“其实,我一直都很好奇义父为什么会收养我这么一个野孩子……”

    “……”元帅大人顿觉良心一痛,莫名的有点想解释——却又解释不出来,虽然今天这一步已非他的本意,但他昔年的确是抱着这样的贼心思收养了易尘追。

    如此,又能说什么呢,只不过是夙愿变成取消的计划后又以出乎意料的另一种形式实现了而已。

    “恨我吗?”良久,君寒只咽着良心问出这么一句。

    易尘追沉吟了片刻,终是摇了摇头,“我不是心胸那么豁然的人,假如的确不知道真相的话,我也许会有怨恨……但这些年来义父所作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也明白盛世都是用血换来的,所以,我没有理由埋怨义父,我也的确不想恨你……”

    这个少年的回答明暖如常,今日却不知为何,竟如利刃一般剜进了君寒的心肠。

    分明也是暖心之语,却为何仍是闻之肝肠寸断……

    君寒忽然觉得自己的确亏欠了这个孩子,早在相伴时日甚多时未能予他足够的关照,却在最终共赴亡局。

    怜音将那个可怕的幽魂带进去了世间最深的暗渊,然而这一切还没结束,依然需要有人过去同归于尽。

第二百一十五章 花落意归人亦还

    无尽深渊之底,却仍有一缕光泽清澈,仿若泉泽一般,悠悠然的将扶桑树的叶影拂弄得散碎。

    此处见得一波明池,却有枝藤缠底,循影瞧去,那株扶桑神木却是倒栽在池底,唯一的光线便是从那树叶影间透来的阳光。

    国师大人森森然的撑起身来,惊喜的发现他终于被这个自称是他“同族”的女人给坑进了归墟之底。

    妥妥的坑杀之计!

    怜音正站在他身前不远处,依旧沉静,仿若一尊出水的玉雕,冰莹动人,却沉着冷伐杀意,就像美人画皮的恶鬼,如花似玉、面目可憎。

    蓐收冷飕飕的横了她一眼,蓦然爆起一片利金锐光,森狠的便掷去了一阵邪杀灵压。

    怜音敛袖一避,却没料到那家伙速度比她更快,只一闪便晃至她身侧,一把扼住她的脖颈将她往地上狠狠一掼。

    “你为什么要背叛本座!”

    怜音挨了这狠狠一砸,却是半点异色都没有,仿佛一具早已没了知觉的行尸走肉。

    “都结束了,这些早就该结束了,你到底在执着些什么!”

    蓐收狠咽了一口剜痛的凉息,也森森收回手来,指梢却在轻颤。

    他凄冷的垂视着怜音,“你忍受得了吗?”他冷冷的笑了两声,却笑得剜心,“对,我知道我们早就该死了……可那又如何!我就是忍受不了鬼星!忍受不了你们都消失!”

    怜音也冷然一笑,“忍受不了就趁早结束,你还想做祸害倒什么时候!”

    潭水蓦而一绽,瞬出青叶淋水为刃,汇成一条巨蛇劈头盖脸的便朝蓐收冲来。

    这两位昔年神明的一缕残识大概都疯了,一招一式直逼命门,却是也将自己的命搭了进去,颇有一种同归于尽的架势。

    怜音遥在黎州城行了一把瞬移千里的术法,耗了大量灵力,终于在这实战之地完美的落了下风。

    沉着神木的静潭忽而波澜骤起,泉起凝冰,一阵肃杀势起。

    蓐收绝对是已经尝够这把冰冻的滋味了,才略略嗅出了某头白狼的气息,便下意识一闪,却没察觉另一股更叫他恨之入骨的玄火当头闷着心口砸过来,狠狠的压进他这副残躯内,焚得灵魂苦不堪言。

    嘶喊声颤,又是这撕魂裂魄、淀足了他数千年痛苦愁怨的滋味。

    安时明如皎皎天月、皑皑白雪,世之敬仰,万民来朝,若一朝染尘便是这世间最恶心的浊泥,恩赐也作居心叵测。

    他如泣般的呕出一口於冷的亡血,本不属于自己的**凡胎也不争气的坠出一滴冷泪来,却依旧笑了个张狂。

    在这里的,除了鬼星以外,另外的,哪一个不是他昔年的同族——这个女人记得,却依然要杀了他,那头狼什么都忘了,也要杀了他。

    唯有死的最干净的祝融,从始至终,从未伤害过他。

    独撑了几千年的孤寂,原本在这一切变得鲜血淋漓之前,他还可以抚慰自己,虽然生命归了天地,但灵魂是始终不变的,不论沾染的浊恨有多深,剖其本真,仍是那抹熟悉的灵魂。

    可这终究都只是他的妄想罢了……

    守到头来,他们都变了,只有他自己还怀揣着往思的憧憬,以为这一切还能回到过去。

    有时,彻底逼疯一个灵魂只需要一瞬间。

    那玄浊的烈火燃过,他寂静了一瞬,暗暗将隐的泛金灵息却骤然腾变,迸成了一把血染的金冷杀刃。

    “义父,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个愿望。”

    ……这小子什么毛病?这情况还许什么愿!

    “说!”然而元帅大人似乎还是应了。

    “义父回去,可否在捡到我的林子里为我种一株梨树?”

    ……岂还回的去?

    君寒本想这么问,却才一转眼,便见他温然一笑,敛下一丝苦涩,瞬将周身火势释到最强。

    “尘追!”

    他终究没有给君寒一个拒绝的机会,燃了灵魂的一瞬便已飞窜而出,迎着那浊红的金锐,共绽了一朵血浊的业火之莲。

    两番猛释一撞即迸,易尘追一身鲜血尽为烈火所燃,将失意识的一瞬,将最猛烈的一击狠狠的掼入他体内,生生将这副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更撕裂了一道沟壑。

    君寒怔怔然的瞧着那幕金光玄火幽落,心坎被狠狠的豁开了一道血口。

    火落光灭又激起一片氤氲雾霭,迷蒙间却仍有杀意横窜。

    君寒乍然回过神来,余光却已见一道锐金破雾而来。

    此势来得突然,君寒仓皇抽身一避,正待反手还击时,后背却蓦然附来一抹温暖,却紧而便听一声血肉破响。

    君寒整个人都懵住了。

    余火仍在烈燃,舔上了扶桑木的根蔓,得了燃薪,竟烧得愈发张狂。

    “怜音!”

    君寒立马回身揽住怜音染血将落的身子,却见她身上泠泠落出丝缕莹绿的灵息,沾水则灭。

    扶桑亦在枯萎,原本充斥了这一整片灵境的复苏之息逐将不复存在。

    “君寒……”怜音勉力支撑着眼皮,抬起手来,甚有几分艰难的抚上君寒脸颊,“对不起……”

    君寒一把捉住她的苍凉的手,“你没有对不起我,怜音……”

    怜音笑了笑,那分温暖如旧,只将分崩离析。

    “下一次,没有残神、没有其他……只有我、爱你……”她勾着笑意落下一滴泪,“我们还有机会吗?”

    “有……”君寒剜着心血也笑了,“下辈子,我等你……”

    ——

    盛夏七月,飞雪漫天,自北方而来的凛冽袭劫了整个中原。

    人们只当这番奇景是天谴了某物的劫,却不知此为神殇之末,留存的最后一丝或许属于神明却已失控的力量。

    重拾旧地的感觉,君寒已经品不出来了,千感万绪,最终都只拧成了一股麻木。

    花开人散,花落意归人不还,那小子也还真有点诗意,真能选这么一种极其应景的小树,还偏偏让君寒这个种啥死啥的狼来种,也真不怕意不及树未成的就成万木春前的并树,除了孤站一派凄然,别的啥用没有。

    君寒难得细心的将这连点灵识都没有的小树苗栽进土里,特地选了个光照充足的位置,但愿能盛着他与生俱来的冷冽存活下来。

    此株小树如今尚不及半人高,也还没有花叶,泠泠落雪间,仿若一株尚未点红的枯梅,只是枝条没有那么妖娆。

    君寒指尖引了一丝清冽灵息,化去了小树根处的薄雪,便转身——

    却见皑皑雪间又立了一抹雪影,与他如出一辙的白发胜雪出尘。

    君寒怔住了,没想到璃月会出现在这里。

    “你怎么在这?”

    君寒这次一个熟人也没见,只打算种好了易尘追托付的小树便悄然无声的回到他最终的归宿,也彻底将这一切混乱终结。

    璃月动了动唇,却没能讲出话来,垂了垂眼,便走近前,默默的伏进了君寒怀里。

    “……”君寒冷不防又是一愕,却觉暖怀胜了麻木,似乎又叫他品到了点凡世的温暖。

    “爹……”璃月喃喃唤了一声,却又将脸埋进他襟领间,“你真的是我爹……”

    倘若这一幕来得更早些的话,君寒或许还品不出那么深的温暖——即使错过了许多,但终究是看见她长大了。

    君寒轻轻环锁住她,“嗯,月儿……”

    璃月生来不爱哭,却还是被她父亲这一声轻唤给惹出了一腔温泪,竟哽咽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君寒抬手轻轻按在她发间,“今后不必耽于往昔,凡事随心即可,铁麟军的兵符我留在舒凌手上,百里云也还在沧海阁,足够护你和璃影后世无忧——抱歉,未能待你嫁人,为父便将先行一步……”君寒似乎也蓦然品出了一分哽咽,便顿了一下,落唇在她发间轻轻压了一下,才最终道:“你自己保重。”

    此间一别,风雪茫茫,生死寂寥。

    又经春秋几轮,那日夏时冬雪不再,血已凝透,凡世重归生机,青草茵茵,可掩残血。

    春末一风过,叶声簌簌,梨落如雪,尚未落尽一枝白俏,已有一影缓停树下,本敛袖中的修指轻然端起,掌心恰接了一枚素白的小花,却都未及染足掌心的温暖,便又迎风飞了去。

    璃月在此守了春秋数载,每日都来照料小树,盼花无望,却在今日巧逢了奇迹。

    树下那人回过脸来,笑如旧温润,眸如星洋,却沉沧然。

    “我回来了,月儿。”

    花开人散,花落意归人亦还。

第一百七十一章 并蒂(六)

    这回看起来是真要完犊子了!

    纵是鬼曳这向来冷定的石头心肠也被这九曲回肠摧命道、柳暗花明又一榔头的天道反转给砸了个神魂俱骇。

    而那嵌金的镀辉在易尘追看来又是那么的似曾相识……

    ——

    “不要啊!”远回的灵魂在血海里惨叫,那个心狠手辣的人又一次逼着他亲眼目睹洁白为鲜血所染。

    那邪恶的血势蔓延速度极快,不过转眼便已逼近了那对并蒂的曼陀罗华。

    他仿佛又看见了那个被斩断的花蒂在滴血——而这次却是他亲手斩出的鲜血。

    宫云归的脸上又笑回了狂邪之色,迫不及待的想看那个少年亲手摧毁自己向往热爱的一切之后会是怎样的绝望痛苦。

    越激烈越好,让他品尝灼热腥烈的血仇——

    这种刺激光是想想就很激动。

    他的变态应该不是短时间内形成的……

    那个少年的灵魂临近了最后崩溃的一丝底线,也就在这灵势动荡最激烈的一瞬,蓦有一股森寒杀意让这千古难寻的变态也嗅到了大事不妙的气味。

    血海陡然暴起一涛巨浪,浪峰挑出一个漂亮的锐头,却就在落头一瞬,整幕血浪凝结成冰墙一堵。

    易尘追和鬼曳早都做好了拼死一战的准备,然而就在两方将要交锋的一瞬——

    幻境塌了……

    这,真他娘……

    就算是京城名儒张仲卿带出来的弟子也的确会有打心底里词穷的时候。

    ——

    外层幻境崩塌的突然,被那家伙细细护在包围圈里的灵魂之境也被砸到了崩毁的边缘。

    血海的境界渐而分崩离析,碎片飘絮一般迎风而散,透过灰烬飘絮的空隙,外头那些浮冰便显得触目惊心。

    “你果然够恶心。”这句冷飕飕的评语不知从四面八方的那个方向传来,反正声音才打入耳膜,这尚且算是生物的寄生灵也品出了大事不妙的危局,下意识想闪避,然而却压根来不及。

    一记寒击照头砸了这货一个神魂跌宕、意识恍惚,然而却连缓劲功夫都捞不着,便觉喉口一闷,紧着又听耳畔风声呼啸,最后却是后背断肋的一下猛砸收尾。

    即使是巽天掌门宫云归的躯体也到底还是凡灵之身,岂能跟那头不知那个旮旯里钻出来且种族不明的白狼相提并论。

    也就在这会儿,躯囊里那个灵魂有点后悔怎么就又挑了一个弱不禁风的凡躯呢?早知道上这头白狼的身就好了……

    他这副悲催的还没有完全复生的凡灵躯囊不争气的呛出一口血来,更衬得那头白狼杀意凛冽。

    “轻点,这把旧骨头可受不住这么折腾……咳咳……”他又凄凉的咳了两声,冒着金星又擦着黑的视线好不容易回了点清明,定眼却见了君寒那邪杀到就差剥皮抽筋、生吞活剥的脸色,他那活长不怕死的胆量便又撑起了一副惨兮兮还犯贱的笑容,且道:“好歹也是故人的皮囊,你就半点也不念旧?”

    虽然君寒心不甘情不愿的承认了宫云归不是个特别坏的人,但作为这世上除他以外另一个占有过怜音的混蛋,宫掌门这副英俊的面孔至今依然是君寒看了就想打的丑恶嘴脸。

    于是不由分说的,君寒一掌灌力便照着这货心窝子拍下去,寒锥登时捣穿了这副不知怎么包回了皮肉的躯囊的胸腔。

    元帅这一掌直接穿过皮囊震碎了下头垫身的玄冰,悲催的此灵又觉身子空然一落,却又当空被人甩起,砸去了另一边,同样又是不等缓劲,接着就又挨了一记寒灵的追击。

    “恭喜阁下正好挑了我最想砍的一个故人的皮囊。”君寒冷冷说着,又踏冰而来,一把攥起这货的衣襟子,将整副皮囊拎了起来。

    此灵觉得自己这次应该是栽了……

    君寒强定着心神打量了这张挑刺的脸,嫌恶至极的翻了个白眼,“这张脸,不管看多少遍我都很想削他。”元帅言出必行,才定下了这个结论,当即狠手又是一掼,饶是坚硬难摧的玄冰也被狠狠的砸出了一个不浅的窝。

    此灵又体会了一把肉躯受苦的滋味,却发现也饶有意趣。

    君寒实在也没料到这货会好这一口,于是下手的狠辣毫不见弱,一顿猛揍下来,宫云归这把应该本来就摔得不成形的骨头大概又更残碎了许多,估计还能不能称之为“骨架”都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然而里头那该死的异灵这生命力也着实顽强,连肉搏带灵击的揍了这么半天,居然还说得出话来。

    君寒鲜少会因为打人而如此不爽。

    “咳咳……”挨了元帅这么一番接连不断的暴揍,这货的下巴早已被血色染了个满润,这会儿又被拍在地上,终于也受够了这该死的折磨。

    然而他明面上却还洋溢着那意犹未尽的笑容,笑罢,才不紧不慢道:“元帅大人光在这打我一个,那座京城是不打算要了吗?”

    “毁城的不是我,大不了就是捞救不及而已。”

    元帅此言完全是另一个意思——城池什么的老子不管,先揍死你再说!

    嗯,这头狼真的不是善茬……

    此灵稍稍心灰意冷了一瞬,又冷笑道:“‘我’的爱妻还在城里撑着结界呢,元帅大人再不下去替‘我’怜香惜玉,过不了不久‘我’可就要和她手牵手在黄泉路上漫步,赏彼岸花海了。”

    “……”

    这他娘的到底是什么天杀的奇葩物种!

    元帅大人天生种族加持又努力修炼了这几十年的耐心终于在这一瞬间让这奇葩玩意儿给彻底砸爆了底线。

    “你去死吧!!!”君寒燃爆了一身冲天鬼火,一把运了周身灵力几乎触达了指环的临界巅峰。

    顿见玄冰之上又迸起了一阵反着往天上飞的暴风雪,卷裹着滔天之怒,狂风卷浪的彻底压垮了怜音全力支撑的护城结界。

    今日这绝景是真的绝到了惨绝人寰……

    撑着结界的三人被齐齐弹飞出去。

    那压垮骆驼最后的一块巨石居然是君寒砸的——对于这个结果,怜音真是打死也没想到。

    眼看漫天玄冰就要祸害了城池,却听天上炸了一声连绵轰隆的惊雷震响,有如烟花绽放一般,满天的残冰竟被一股几乎超绝了想象的惊天动地之力给碎成了漫天飞雪。

    飞雪呈现了透彻的血色,凄哀绝烈里顿见一抹幻影晃来,怜音甚至连余光都还没捕捉到那抹余影,腰肢便已被人逆势揽住,白发入眼,一身则已投入清寒浅藏的暖怀中。

    李天笑身手敏捷,扶了璃影一把便站定了,璃影心弦一空,四下张望去寻她母亲,蓦一眼却见是那白发的身影护住了她。

    璃影心下空落一震,顿有些骇神。

    原本在这场局里怜音也不是什么弱不禁风的娇无力,且一定神想起在场她女儿的存在,便立马慌了神,匆忙想将君寒推开。

    “君寒……”怜音几番撼不动他的力道,抬眼一瞧,却见了他满脸沉冰。

    绝对是炸毛了……

    天上的浮冰碎成了飞雪,分崩离析的彻底。

    “我死的好惨……”那皮囊的状态大概也差不多,只是囊里的异灵还没有跑,便幽落落的哀叹了这么一句。

    “远回……”

    那个终于得到了解救的少年被鬼曳和易尘追稳稳的护落在城外,那兄弟俩也及时赶了过来。

    天色还幽沉这,飞雪落地便化成了血水,方才经历了那番惨烈景象后,易尘追简直不敢联想这些血来自何方。

    远回寂寂然的躺在城外茂林下的草地里,双眼仍被浸血的玄绫缚着,源源落颊的也还是血泪。

    他依旧的哑然动着唇,旁人却始终听不见他到底在念叨什么。

    “远回,我们在这……”远落和远岐两人分别握了远回的左右手,却冰凉的比落肤的血冰渣还刺骨。

    鬼曳也蹙眉望着这个少年,他和易尘追稍远站在一边。

    这样兄弟诀别的生死惨事旁人不便参与。

    “远回他……到底在说什么?”易尘追的心也被狠狠牵拽着,看着那个本该鲜活的少年,他骇然发现,原来“无能为力”是如此的令人心痛。

    找到远回之前,他们无能为力,找到远回之后,他们依旧无能为力。

    虽然化解了这满城的危局,但这个最初受难的少年到底成为了这件事里最惨的牺牲者。

    “尘追……”璃影黯然造访,只唤了易尘追一声,便没再多讲一句话,瞧了那个到底与生还失之交臂的少年,心头骇然一紧,然而面上却也只余眸光一颤。

    “你没受伤吧?”

    璃影怔怔然的摇了摇头。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鬼曳愕然一惊神,两眼瞪得圆大,惊骇万分的瞧住那个身已死却还缠着执念的少年。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凄风过林,寒血碎成的冰粒刮肤刺骨,风声代替了那个少年的哀泣,不但让鬼曳品出了灵魂的绝望,也让那两个与他同脉相连的少年刻心的听见了孪生兄弟一直在呢喃的话语。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少年冰冷的唇瓣最终停止了微然之动,却有两行清泪濯过了满脸血痕,淌出了一条清路。

第一百七十二章 并蒂(七)

    “你为什么要斩断我们的灵蕴……”远落含着泪问。

    鬼曳无言作答。

    “就这样,丢下他一个人……”

    远岐早已泣不成声。

    他们脸上再也挂不出半分怨怼,虽然是两个完好无损的灵魂,但失了这血淋淋的一条牵绊,他们的灵魂到底也被狠狠折磨了一把。

    鬼曳震骇的瞧着那生死永离的三个人,生而冰冷的心居然生平头一次感到了钻骨的感觉。

    他以为他天生没有怜悯,也毫不在意这世上的任何生命,只是因为对灵魂怀有尊敬所以始终对这些褪去了皮肉的存在抱以度己的同理心而已。

    他可以毫不留情的泯灭一条生命,却从来做不到折磨灵魂,并且对欺侮灵魂的任何行为都抱有彻骨的恨意——故他从来也没有想到,居然真的会有灵魂经过他的手而尝到痛彻心扉的滋味。

    鬼曳近乎惊愕的瞧着那三个少年。

    尽管那个选择在当时看来是最理性的解决方法,而且也是损失最小的无奈之举——可这件事的根本分明是他能力不足而导致的损失。

    假如他能一早就察觉到那个行凶作恶的变态,或者有影落那样的灵蕴足以反击那个混蛋,结果必定截然相反吧……

    可这件事的结果却是因为他的能力不足,而强迫三个灵蕴相连的孪生子做出最残忍的抉择。

    而这个抉择还是他在不经过任何人同意的情况下强行割裂的……

    只在这一瞬间,鬼曳整个人都崩溃了,即使面上仍是呆愣到几乎波澜不惊的面色,空洞的双眼也藏不住他发自灵魂的风雨飘摇。

    “鬼曳……”易尘追发现了他面色的异常,想抬手碰他的肩以作安慰,却不等他的手落到实处,鬼曳便毫不留情的将他的安慰挡开了。

    如果是平常,鬼曳一定不会做出这样失礼且无风度的举动。

    可这次他心里的震骇实在太大,不但失态了,而且还毫无风度的落荒而逃。

    鬼曳转身一闪,身形即刻便消失在血晶纷落的密林之下。

    “鬼曳!”易尘追下意识想追,却才起了势便被身旁的璃影一把拽了回来。

    “让他静一静吧。”

    虽然璃影不知道他们和这三个少年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她却莫名的能够理解鬼曳此刻的心静——

    真的很想静一静……

    璃影扯住了易尘追便沉沉的收回了手,动作迟缓的几乎有些僵硬。

    易尘追转眼又见璃影两眼空寂的锁着沉哀,状态似乎也是异常的糟。

    “你……”

    “我没事!”易尘追才吐了一个字她便慌不迭的堵住了他剩下所有的话,却在慌错了那一瞬后,又沉下了眼帘,暗暗叹息着,强稳住心神,道:“我没事……”

    ——

    那场浇凉了京城明春的血色大雪整整落了三日,却好在铁麟军兵符启的及时,加上护城结界的功劳,所以实际的伤亡才并没有十分触目惊心。

    然而也的确死了不少人。

    远回的尸体被刑部暂时收检,却在尸身上搜出了嗜血杀人的铜钱,而真正的凶手刑部仍未寻得其踪。

    磨蹭了几天,司徒诚到底还是扛不住压力,只有将结案的文书递了上去。

    虽说是结案,却也只是将整件事的详细描述清楚,虽然从那个少年身上搜出了伤人害命的铜钱,但那个孩子的确是不折不扣的受害者,证明远回清白的证词来自他的同胞兄弟以及易尘追。

    结果这桩案子到底还是成了一桩未了的悬疑。

    皇上阅罢了刑部递来的文书,却读出了一腔火气,冷飕飕的将折子拍在案上。

    “这个司徒诚,朕让他结案,他给朕写的什么东西!事实如此,证明那个少年的清白有什么用!”小皇帝大概是生平头一次发那么大的脾气,一拍书案便想振袖起身,奈何那双腿委实不利索,根本支撑不了这番暴怒的气势。

    皇上一蹿没蹿起身来,哆嗦似的又砸回位上,邪火“噌”的更蹿起三分苗头。

    “把司徒诚给朕找来!”

    立侍在旁的公公敏锐的嗅出了这往昔温羊般的小皇帝果然真真切切的爆出了幽杀的邪火,似乎也依稀有了真正难伴之虎的意味了,形势如此不妙,老太监也也不敢耽搁,立马就将令传下去了。

    司徒诚像是早有了先见之明一般,直接没换朝服,递了折子便候命似的等着太监来传令,等召见令真来了便也从容的进了宫,只想着无非多解释一遍而已。

    尚书大人来得火速,足见其敬君的诚意,于是陛下稍稍消了些火,没直接拿杯子砸他,只是也没挥礼让他起身而已。

    “可以确定置人于死地的凶器就是那个少年身上搜出来的铜币?”

    “城里收回的铜币与那少年身上搜出来的铜币性质相同。”

    皇上冷着脸,愣是不给司徒诚半分好脸色,“如此,还不足以确定那个少年就是作案凶手吗?”

    司徒诚依稀从陛下的话里听出了点带有任性的指鹿为马的意味。

    “经仵作判断,那个少年死亡的时间早于此乱。”

    皇上冷冷“哼”了一声,“难道死人就无法作祟吗?那两个死了几百年的人都能反阳再掀风浪,这个才死了不过几天的少年难道就不可以吗?”

    司徒诚眉头一沉,继而驳道:“没有证据能直接证明那个少年有意识,若他本身已无意识,即使尸体被人控制行凶,也只是作为无意识的工具被使用而已,不可认定为是真正的凶手。”

    “那现在凶手在哪?”皇上一声喝问。

    司徒诚暂默。

    “朕许你两个月的时间侦破此案,结果刑部却是一连一个月都没有办法进展,这次凶手自己跳出来作乱了,你却既没有给朕把‘真正的凶手’抓回来,又要替一具分明藏有凶器在身的尸体开脱,当朕是傻子?当整个京城都是傻子吗!”皇上一通数落完,又愤然的稳下口气,最终笃定道:“马上结案,即使是尸体也依法处刑,将其挫骨扬灰,以儆效尤。”

    “……”

    拿一具尸体开刀是儆谁的效尤?是想让真正的凶手看朝廷有多愚蠢吗?

    这回司徒诚一叩到地,激声道:“恕臣难以领命。”

    “你——”

    “少年远回本为受害者,生前所遭残害亦非常人所能想象,死后又为凶手利用,以其血肉为傀儡凝此漫天玄血。亡者无辜生者锥心,此案已近惨绝人寰,如此血深重罪除凶手之外无人可担。陛下,那个少年既非帮凶更非凶手,他与城中受难的百姓一样需要公道,若只为结案而冤其无辜,凶手依旧逍遥,亡灵泉下有知岂不悲凉、世人当知此冤,岂不寒心?”

    皇帝一时被问的哑口无言,然而揣在心里的火气却是只增不减,只是一时想不出什么法子来反驳逼迫。

    “启禀陛下,元帅携易公子求见。”

    听见“元帅”俩字,皇上整个人都打了个激灵,忙便挥袖让司徒诚起身,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才平稳道:“请进来吧。”

    司徒诚起了身便默默退站一边。

    今日这桩子事是司徒公子的锅,丞相大人纵是心里急也实在不好得直接钻进宫里护犊子。

    然后元帅就带着儿子进宫了。

    “臣见过陛下。”即使为人臣,君寒也向来不会显出卑躬屈膝的卑下之态,且因战功显赫又为大黎朝廷的杠把子,他见了陛下跪也不跪。

    易尘追却是因身份所限而将整套大礼行了个全,然而这位陛下却是对他有着近乎亲切的好感,便和颜悦色的免了他的礼。

    “不知元帅今日进宫有何要事?”

    “天山村玄冰棺质地坚固,且蕴灵颇强,金师院近期损失颇多,不宜再冒险开棺,故臣特来向陛下请命,将此棺交由沧海阁处置。”

    元帅的这种小事陛下当然是无条件答应!

    而且这点小事其实递个文书上来也就够了,何必还带着儿子亲自跑一趟……

    皇上心里微微打颤,也只好先笑呵呵的应了元帅的请求:“既如此,便由元帅全全负责即可。”

    君寒略颔首以示回礼,然后也无需过渡转折的,直接就讲了下一件事:“另外便是此案余乱,那个少年已检查完毕,除了刑部关于案情的情况以外,这里还有关于灵魂的详细,请陛下过目。”

    元帅大人此番言罢,静默在一旁的易尘追便已从袖中摸出那张叠了几折的长绢,立侍在龙座后的公公立马就小跑着接来递到了皇上面前。

    陛下展开此绢,其上字迹密密麻麻,尽是关于那个少年灵蕴的详细,只大略一眼便瞧得这个连凡人武学都乱不明白的陛下一头雾水,当真不知这上面具体描述了些什么情况。

    易尘追瞧出陛下一脸迷茫,有意开口解释,却还是谨慎的先瞥了他义父一眼,君寒察觉了他的目光便略略点了头,示意他可以开口。

    “远回之所以被凶手盯上是因其灵蕴强于一般人,且为孪生子之一,凭他一人便可借调另外两人的灵势。”

第一百七十三章

    “凶手擅长傀儡术,而且应为嗜血邪物,故将远回作为血饵噬尽性命后又将其灵魂囚锢,以此为媒引操纵尸身——此为凶手刻意隐藏踪迹、嫁祸之举。”

    这个凶手不但狡猾残暴,而且确有相当过人之处,他的确可以随意操纵傀儡的能力,或对其加以炼化,凡经炼化过的傀儡其威力必数倍于其本身实力,且弃舍傀儡之后,操纵者本身的灵息便随之烟灭,可以说是做到了不留踪迹。

    听了易尘追一番详细的剖析,陛下的面色愈发青重——这解释的效果比起一群人逮着皇帝狂扇大嘴巴子也不遑多让。

    详细分析了一通后,易尘追也觉着解释的差不多了,便悠悠的将话风转到了嫌疑人身上,并且直接结论道:“不过先前与傀儡对战时也曾直接目睹过一次操纵者的灵势——恐怕便是先前的‘逐月太子’卷土重归。”

    这结论算是彻底把小皇帝给吓傻了——

    早在舒凌归京汇报西境情况时皇帝就已经被“逐月一国并不存在”的结论给吓到了。

    所以这个“逐月太子”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皇上的面色由铁青落为惨白,偏生元帅大人还是个没揣着多少好心的诡计多端的老狼,瞧了小皇帝这脸色反倒还生出几分戏谑之意,便绷着正色道:“能在阳间游荡的亡灵,其执念之深非是凡人所能揣测,且这‘逐月太子’之灵恐怕本也非是凡灵,其借尸还魂的本事实乃一绝。”

    这会儿就连边上听着的司徒诚和那老太监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这事果然相当不简单!

    “不过凶手虽然狡猾,实际却也是个狂妄自大的主,倒也可佯结此案,引其出洞。”元帅大人这个要命的建议差点没把边上的尚书大人吓得一口气背过去,好在君寒说了这句之后又紧接着把剩下的话讲完了:“不过这件事已然超乎刑部职能,毕竟这个凡人最擅长的就是屠戮凡人,若还让管人的衙门去收拾,未免有些托大了。”

    其实朝中早就该设一个专门打理妖灵的部门,只是先前朝里有几乎超过一半的大臣都在反对两族合并一事,君寒也不想早朝里杀出一条血路,便稍让了一步,没强求这事——也算是让这群站着说话不腰疼、闲着没事爱分裂的家伙自己尝尝乱子层出不穷的滋味。

    反正对元帅大人而言,只要把两族并在一起,剩下的事基本也都是顺水推舟,根本不急于一时。

    故皇上就算是个再愚钝的榆木疙瘩也该听得出元帅大人这明晃晃的言下之意,却还是有些犹豫。

    这为位陛下早时完全不懂朝堂制衡之术,也半点不明白亲疏之道,完全凭着一身“浩然正气”加单纯来坐这把龙椅,若非朝中有文武两大顶天立地杠把子的话,这般小绵羊的朝廷怕是早就被边上虎视眈眈的邻国给端了。

    早前从来不会过多考虑朝事的小皇帝这会儿却反倒对元帅的建议泛起了点担忧朝局平衡的嘀咕。

    君寒也看出了这小崽子的犹豫,原本是不想多劝了,但一想到自己大黎神兽加万能砖的身份便又有些头疼——不赶紧搞个专门收拾牛鬼蛇神的衙门,回头不还得把他当骡子使。

    于是元帅大人难得的在这种事上多废了一句唇舌,道:“观海司能做的也只是记录妖籍而已,关于妖灵一族的法典也设立了多年,却始终没有一个专门的部门来执行,如此长久以往,难免乱象横生,这次的邪灵只是一个开头,等百姓察觉朝廷的弊端之后,这样的乱子只会层出不穷。”

    虽然只要有铁麟军在朝里镇着,那些妖魔鬼怪通常也不敢搞多大的幺蛾子,但铁麟军毕竟是对外的战力,若是自己家里随便闹点什么动静都要触动军队的话,时间长了必然横生枝节。

    所以不管怎么说,这个问题不解决,都是个麻烦。

    皇上想了想,还是做不出决定,便怯怯然的问:“那朝中大臣怎么办?他们当中似乎还有好些人不赞成两族合并。”

    船到桥头自然直呗,反正不管他们赞不赞成,这生米都已经被君寒煮成熟饭了,那些个提笔杆子的文人要实在想搞分裂的话就自己提刀上阵,否则只要他们还需要君寒这个元帅撑腰,对于这件事就只有嘴上骂骂的本事。

    连权倾朝野的丞相大人都只有闷声吞气的分儿,更何况是那些甚至都没被君寒看在眼里当作顾及的货色。

    不过眼下面对的毕竟是皇上,这种硬话君寒也实在不好就这么不加修饰的抖出来,于是元帅大人还是琢磨着,换了个委婉点的说辞:“朝中的诸位大人想必也不想看到这些妖异惨事,这一点陛下倒是不必担心。”

    说到这个份上,怂巴巴的小皇帝总算是放轻了点顾虑,却又愣头青的生出了另一个神奇的想法,“那这件事还是由元帅来管理吧,毕竟满朝上下只有元帅你拿得下这些妖异。”

    君寒:“……”

    元帅大人真是生平头一次这么想撂挑子——就不能换个人挑梁吗!盯上一头骡子不榨干不算数是吧!

    君寒真的是被傻愣愣的小崽子给噎的一口气上不来了。

    话说他把儿子都亮到皇帝面前了,咋就不能挪个眼?

    “陛下,”这事连一边的司徒诚都看不下去了,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打破他背景的身份,又拱手近前参礼道:“元帅大人执掌大黎兵权,平日里又要负责四境安稳与京城护卫,刑案一事还是另择旁人吧。”

    司徒诚这小子果然特别有眼力见。

    毕竟君寒也不是什么贪恋权势的人,向来也不觉得身上的头衔越多越好,若真想干实事的话,还是专人专办最靠谱。

    这回,陛下的目光终于挪到了易尘追身上——先前司徒诚和君寒包括丞相大人一块给圣上引导的最佳人选终于算是入眼了!

    “那这件事只有尘追能胜任了吧。”陛下瞧着尘追,莫名却有些惋惜之意。

    这是什么意思!

    其实就陛下自己的考虑,是想把宫城护卫的职责交给易尘追,毕竟这个少年一来与他年纪相仿,而且性情温和,能打能杀,但静下来也还是谦谦君子一位,元帅大人带出来的义子实力无需置疑,但等闲时也不会给原本就怕锋锐的陛下多余的畏恐——所以易尘追实在是宫城近身护卫的最佳人选。

    可惜这最佳人选居然要派出去查案……

    陛下想想有些心疼,于是又犹豫着,问易尘追道:“那尘追意下如何?”

    这种事有必要问吗……

    易尘追一时尴尬,便只好恭敬道:“但凭陛下安排。”

    “去年御林军统领辞官卸甲,如今尚未择定合适的替位者——二位可有推荐人选?”陛下眼巴巴的瞧了尚书大人一眼,又贼兮兮的将目光挪到元帅大人身上,颇有挽留之意。

    君寒在心中浅暗一叹,道:“总统领虽告老回乡,却还有能担大任的两位副统领,陛下也可在他们二人之中任选其一,若实在想更换新人,也可在黑甲营中选一位。”

    陛下心灰意冷的发现元帅是铁了心要把易尘追丢出去奔波查案,便也无奈只好装模作样的思考一阵后,道:“既然二位还有仲父都认为尘追是最合适的人选,那朕明日便下旨,于朝会上封尘追为……”皇上尴尬的卡顿住了。

    衙门都还没设呢,封啥官啊!

    这回是连司徒诚都忍不住在心里飕飕吹凉了。

    尚书大人倒是不怀疑他丞相老爹的教学水平,只是这位小陛下的用功程度或说悟性实在令人担忧。

    陛下自己也尴尬的快受不了了,却还是不动声色的绷住了架势,道:“去把吏部的韩大人请来。”

    “是。”老太监拱手礼应。

    然而即使是想起来找吏部尚书,这小皇上也还是把新设衙门的事给想简单了。

    这件事少了十天半个月也还走不下流程来,书面上的流程完后还有办事的衙门需要建,奈何如此万事皆不具备的情况下就已经有个要紧的犯人需要缉拿了,无奈,易尘追只好先空落落的挂上空衔,暂时在刑部借地,先肃规正律,把新衙门的魂先拎起来。

    其实只要是朝廷所需,新立一个部门也并不是多困难的事,只是那位陛下着实缺少为君者的气概,所以所有事在他手上都显得那么艰难。

    陪着那小皇帝折腾了半天,君寒也不负丞相大人所托,算是帮司徒诚把场给圆下来了,顺便也把妖族法典的事落实了,还算是圆满。

    三人便并行离了宫城,只留吏部尚书陪着陛下继续折腾新任官职的事。

    “管了刑部这么多年,我是真没料到居然会是这样的情况。”司徒诚忍不住感慨。

    “这也只是个开始而已,不过以后这种浑水刑部便不需再趟了。”君寒说的很轻松,跟在边上的易尘追却冷不防的挨了一记重锤,顿感压力山大。

    司徒诚蹙了蹙眉,却没继续这个话题,只问:“那两个孩子现在怎么样?”

    “等收了远回的骨灰,李先生便先将他们带回寒山镇。”

第一百七十四章

    “骨灰?意思是要把远回……”

    君寒点了点头,“毕竟那个孩子的躯体已经被炼化过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火化最保险。”

    如此,岂不也如了陛下那任性的“挫骨扬灰”之愿……

    “如此,远落和远岐会同意吗?”

    “他们必须得理解。虽然这件事原本就是他们本不该经的横祸,但既然发生了,也只有接受,同时尽量避免因由此事再横生枝节。”

    这番话让司徒诚听了很痛心,却也不得不佩服元帅淡泊生死的强硬心境。

    “唉……可惜到底还是晚了一步,没能挽回那个少年。”

    司徒诚此话也道出了易尘追心底的惋痛。

    不过这种无用的悲惋之心,君寒早在许多年前就已经抛弃了,虽然也觉得那三个罕见的孪生子少了一个确实挺可惜的,但这个结果其实也并不十分出乎他的意料。

    君寒和易尘追在宫城外与司徒诚拜别后便各自回家干活清静去了。

    尚书大人的马车扬长而去,元帅父子却一如既往的徒步回府,拣的仍旧是僻静的小巷子,视线很清静。

    “义父,陛下让我担任此职似乎很勉强啊……”易尘追面色有些为难,貌似又开始担忧自己的能力够不够担职了。

    君寒却不以为然的浅薄一笑,“他只是想把你留在宫城当护卫而已。”

    “……”易尘追愕了一下,“为什么?”

    “可能因为你之前救过他一命吧。”

    若是如此的话,元帅大人不也救了整个朝廷一把吗……

    “你安心担职即可,事实上这件事也的确只有你是最适合的。”

    易尘追似乎从他义父这话里听出了点肯定的意味,便藏着欣喜问道:“为什么?”

    “因为他们都觉得你是我教出来的很可靠。”

    “……”易尘追心里小小的凉了一下,“可义父从来也没怎么教过我啊……”他这话隐隐有些抱怨的意味。

    君寒眉梢轻然一条,诡异的瞥了他一眼,“我这么多年白养你了?”

    “不是不是,只是我多半是凌叔他们教的嘛,实际也没学到义父多少东西。”

    “关键不是学着别人怎么做,而是走出自己的路。”君寒顺手往他后脑拍了一下,“你不用想太多,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谁都有犯错的资格,只是犯错之后记得累积经验,不要撞了南墙都还不明所以。”

    易尘追揉了揉被他义父拍疼的后脑,乖乖记下了这句训导。

    然而易尘追也真正品出了一点真正要独挑大梁的意味了,从现在起,他就该从他义父的羽翼庇护下脱离独飞了。

    这恐怕也是君寒头一次真正体会到时光飞逝的无情,好些都还没怎么回过神,这个当年居心叵测捡回来的小崽子就已经成长为一个完整的灵魂了。

    以前小小的易尘追在君寒眼里似乎只是一个可以随意舍弃的棋子,或是可能略微带着点不舍的工具,只是个东西,却不是个生命,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改变,如今君寒再看这个少年时,看到的不再是一件东西,而真真切切的是一副有血有肉、有选择的灵魂。

    大概他的心也并没有他自己所想象的那般冷硬,多年的残酷打磨下来,也还留存着生命该有的温度,只是冷伐的情况太多,他自己不小心忽略了而已。

    其实这样才是合理的,谁让灵魂才是生命真正重要的东西,如果一个生灵当真没有心的话,和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

    父子俩并肩迈进帅府大门,然后又习惯性的一起进了元帅大人的书房。

    “我过几天就回沧海阁把玄冰棺的事解决了,我不在时帅府便由你做主,反正别捅什么篓子就行。”

    “是。”

    君寒习惯成自然的往书案前一坐,顺手便从桌上随便抓了一卷来瞧,却不知是手气太好还是运气齐天,居然一把就中了大奖,正好逮了赵申的那一份。

    “……”元帅大人执卷的爪子一僵,一时难择进退。

    易尘追的小眼神却好巧不巧的也落在这卷上,露出了点诡异的疑惑之色。

    君寒到底还是绷着多年练就的不动声色硬着头皮把这祸精卷材拿了过来,随便扫了两眼便放在桌上,似乎意图从边上再刨个掩护过来。

    看来还是该定期整理一下书桌……

    “义父……”

    “嗯?”君寒故作忙得没空的在桌上一堆杂卷里翻翻找找,就是刨了半天也没刨出个什么玩意儿。

    “这个,其实我早就想问了……”

    “哦。”元帅相当不走心的应了一声,冷冷的,很不想搭理。

    但易尘追还是硬着头皮问出来了:“义父为什么要调查我以前的养父?”

    元帅大人手头动作微不可察的僵了一下,然后又不动声色的抽了一卷过来压在眼前的桌面上,掩护的恰到好处,还真没让易尘追看出破绽来。

    “也没什么,只是……随便查一下。”

    ……答的什么鬼!

    君寒也实在觉得这回答的毛病忒大,便又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抢在易尘追开口前补充翻供道:“只是觉得你继父一家灭门的事有点蹊跷,正好那会儿又处在一段特殊时期,所以派人去查一下。”

    “哦……”易尘追瞟了被压着的卷角一眼,“那有什么异常吗?”

    “……”君寒依然故作繁忙的阅着桌上的卷,顺口答道:“也没什么特别的异常……”

    却才这么答罢,君寒又突然茅塞顿开似的想到了什么——

    赵申陨身的地点与宫云归自刎的绝生崖相邻,这两个地方确实碰的有些巧……

    而更巧的是,这次被那玩意儿挑中了皮囊的还正好就是宫云归。

    君寒不动声色的转了一遭思绪,心想:反正这事都已经被撞破,而且这小崽子都问出来了,不妨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就将这事搁到明面上讨论算了。

    于是元帅大人淡淡的将还没乱看几眼杂卷搁去一边,又将赵申的这一堆亮了出来,闲侃似的问道:“关于你继父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其实还真不记得多少了……

    “没多少,原本我也就只在那里带了一年不到,而他又时常在外行商,见都没见过几次。”

    “那你母亲呢?”

    “母亲虽然一直待在一起,但……”他疑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言辞。

    虽然那个人一直待他很温柔,但不知为何,他总是觉得这位“母亲”有些生疏……

    易尘追实在不知该怎么向他义父解释这种感觉,便只好老老实实的将那个经常闯入他梦境的实事讲了一遍,最后才道:“其实我一直感觉,那个带着我在大雪里走的人才更像是我母亲……”

    君寒心下咯噔一落,旋即便开始暗暗在心里估算时间。

    据易尘追描述,那场大雪不比黎州的弱,南方很少会下这样的大雪,而在君寒的记忆里,似乎也只见过两场这样的大雪。

    第一场是在怜音生下璃影的那一年,他正好也东瑜城,还特地让舒凌带了他元帅大人顾念旧情的“心意”上山去刺激宫云归,礼品的丰厚程度基本相当于提亲彩礼的规格。

    这种损事,君寒驱不动百里云,便丧心病狂的拿舒凌上山亮相,而他本人则溜达在不远处,等着舒凌把夫人不收礼的消息带回来然后亲自上山砸场子——结果舒凌这个二百五居然直接把元帅的意图给透露了,然后怜音只手下了君寒让舒凌带去的一个给她调理身子的荷包。

    第二次,却是在伐仙战事前一年,也就是崆峒山出事之前——

    伐仙之战持续了五年,如果易尘追实在伐仙战事前一年去到赵家的话……

    君寒沉沉淀入了自己的思虑之中。

    这两场雪不论哪一场都和易尘追的年份不搭调。

    “你确定当时是在南方?”

    易尘追笃定的点了点头,道:“临水镇外有一条临源河,在储临口那一段有一处弯道很特殊,那一年虽然被封冻住了,而且也只是模糊一眼,但我记的很清……”

    因为他“母亲”就是在那一段投水自尽的。

    临源河是储江的支流,而储临口便是河道分流之处。

    易尘追虽然丢了不少往昔记忆,但关于储临口的两段记忆却是尤其的印象深刻,大概是不管过多久都不会遗忘的。

    “那关于赵氏灭门一事,你还记得多少?”

    易尘追沉思了片刻,才刨清楚这一段记忆,道:“我只记得当时火很大,我母亲带着我拼命逃出了火海,至于原因或是凶手,我都不清楚……”

    “你母亲也逃出了火海?”

    易尘追点了点头,“她带我逃到储临口后,就投水自尽了。”

    这个回答却令君寒有些始料未及,便忍不住追问道:“为什么?”

    这回易尘追只能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已经逃出来了却还要自尽……”

    “那她临终前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她让我往东走,走的越远越好。”

    “有人追杀你吗?”

    “好像没有,只是在东瑜城附近被妖狼追过一次,然后就被义父捡回来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关于那场大雪的时间虽然违背了常理,却又在冥冥中契合了另一件事——

    李寒笙在崆峒出事前不久失踪,易尘追到赵家的这个时间正好能对的上。

    且蜀山也的确有一个可疑的赵姓弟子……

    虽然这一切都还没有实际可以一锤定音的关联,但隐约间,这些事似乎已经被一条微不可察的丝缕给牵绊在了一起,一切的不合理都在渐渐走向合理。

    事到如今,君寒实在是无法再说服自己坚信易尘追不是易远光的孩子了,虽然也还没有确切的证据可以证明这两个人的血缘关系。

    “你……”君寒犹犹豫豫的吐了一个字,却又在后辞将要出口的一瞬,悬崖勒马似的收住了话头。

    “什么?”

    然而易尘追却还是愣头愣脑的追问了过来。

    元帅大人思维向来敏捷,立马就将桌上这些关于赵申的资料递给易尘追,道:“这些你拿去吧,虽然也没什么特别有价值的东西,那赵申毕竟是曾经抚养过你的继父,你对他多了解一些也没什么坏处。”

    易尘追怔怔的将散卷接过来,脸上还挂着些不明所以。

    君寒是实在不敢再给他多问的机会了,便又摆出了一副繁忙的架势,道:“自己拿回去研究吧,既然接了朝廷的职,以后就有你忙的了,以后我会把百里云常派在你身边,还有鬼曳——鬼曳人呢?还没回来?”

    易尘追笑了笑,“他那天跑了就没回来,要不要去找他?”

    元帅大人亲自培养的沧海阁精英,要是自己不想回来的话,谁找得到他。

    “不用管,让他自己静静神,调整好了自然就会回来。”君寒讲了这么不咸不淡的一句便又接回了正题:“好了,我这里还有些事要处理,你自己回去琢磨吧。”

    “是。”易尘追乖巧的起了身,手里攥着那意义尤其不一般的散卷,踌躇了一下,貌似还有话想说,却也不敢再打扰他义父,便还是收起了话头,乖乖出门了。

    这几天不光是鬼曳下落不明,连璃影的兴致也不那么高。

    易尘追回到自己的小院里,只看见璃月一个人在那里逗着小猫,却不见璃影练剑的身影。

    璃月见了易尘追便起身迎了过来,怀里的小猫当即便被弃落一边自己跑了。

    等璃月走到自己面前,易尘追便抬手压着她头顶比划了一下,笑道:“你好像又长高了。”

    璃月抬脸静静打量了易尘追好一会儿,才慢了三怕答道:“但是尘追哥哥好像没长了。”

    “……”易尘追尴尬的笑了笑,“没办法,哥哥老了嘛……”

    “不老。”璃月笃定了一句,便又似藏了几分羞怯的挪开眼去,自言似的呢喃道:“等我长大了也还不老……”

    “璃影!”然而易尘追却没注意到她这小声的嘀咕,径直便去敲了敲璃影的屋门。

    璃月在原地自己暗暗叹了口气,便也跟过去,想看看她姐姐会不会开门——反正这两天她不管敲所少次门,璃影都不搭理她。

    “璃影,你在里面吗?”

    “滚!”

    ……没想到璃影对易尘追居然更无情……

    易尘追在门外笑得尴尬,“你都几天没出屋门了?好歹起来动动吧……”

    这回璃影彻底不搭理他了。

    如此,易尘追也无奈了,只好自己识趣的走开了。

    却还是要在临走前多一句嘴:“喂,有什么事别自己一个人憋着,受伤了就找大夫,屋里太闷就赶快出来走走。”

    璃影待在屋里也并没有想易尘追想的那样瘫在床上装死,只是在自己琢磨着百里云给她的仙门符箓的典籍而已。

    易尘追在外头唧唧歪歪的也着实烦人,但念在这货的确揣了一颗好心的份儿上,璃影便姑且不算他的烦人,只惦记他的好心,尚且柔顺了些性子应道:“知道了。”

    璃影能这么回答实在算是够给脸的了,故此易尘追也不敢再得寸进尺,见好便收,老老实实的退开了。

    ——

    君寒打发走了易尘追,自己也没在书房里待多久,便出了门,望着彻明天光吸了几口新鲜空气,顿时感到神清气爽——把收拾妖魔鬼怪判刑正法的活交给他儿子,果然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养了这么些年,元帅大人今天终于真正体会到了养个儿子的好处。

    于是元帅大人心情畅快的信步溜达出了他这萧寂冷落的小院子,饶有兴致的转了转他这大多数地方瞧来还有些眼生的府邸。

    只是安顿李天笑和那两个孩子的小院气氛实在有些凄惨,故元帅大人只是悠悠往院门外路过,并没有进去转悠的意思。

    帅府里的下人们难得见了元帅如此阳光明媚的面色,便也难得有胆迎面向君寒问好。

    帅府的面积实际不小,且还内圈一个校场,其规模算是相当豪华的了,只是元帅大人偏生不是个懂得赏花赏景的文雅人,所以才许了豪华帅府这么一副门庭冷落景凄然的模样。

    其实沧海阁也差不多是这造型,只是阁里好歹还有一处院子是为了安顿怜音所以特地上心打理出了点人味。

    其实帅府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不知道怜音是打算常居黎州还是准备捡空回东瑜。

    既然碰巧想起这件事,君寒便缓步溜达着朝怜音的小院去了。

    黎州气候清寒,即使在盛夏也没有东瑜温暖,偏生怜音又是一副畏寒的体质,所以君寒特地把她安顿在了朝阳最温暖的院里,却也还是无法避开黎州的清寒。

    君寒一路走过来,出乎寻常的居然感受到了黎州格外清寒的风,便沉沉寻思,要不还是把怜音送回东瑜吧……

    “元帅……”那个伺候在怜音身边的小丫头见了君寒便莫名生了怯意,只敢垂着头低低的唤了一声。

    怜音的屋门大敞着,正好对着怜音时常拣药的小桌,却不见她人影。

    “夫人呢?”

    “夫人刚刚离开院子了。”

    “去哪了?”

    “只说出去转转……”

    君寒沉了下眉,便也折身出了小院。

    君寒下意识的便往易尘追院里摸去,行至院门前却也不见怜音身影,便真纳了个闷儿了。

    就这十年来,怜音不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就是记挂那三个孩子,君寒基本也已经形成了习惯,横竖只要在这两个地方找她就够了。

    今日却是去哪了?

    这一时间还真有些难住元帅大人了。

    君寒又来来回回的在府里转了几圈,才终于在后院一处清寂非常的庭院里找见了她的身影。

    此庭中立着一株枯败的榕树,根枝虽如虬龙地蟒一般壮攀于地,枝叶却颓萎枯败,整株榕树亦色泽沉黑,不知死了有多少年了。

    原本元帅大人这府邸就冷落凄寂的叫人没眼看,再见了这么一株枯树,活似一座空宅。

    怜音却似乎对这棵死树很感兴趣,瞧得出神,竟都没察觉君寒到来。

    “你怎么在这?”

    怜音乍然回过神来,瞥了他一眼,“只是随便走走,恰好瞧见它而已。”

    君寒也负手行至庭院中,扫了此树一眼,“这棵树原本就在这。”

    “原本就是死的?”

    “不知道,我从来没管过它。”

    怜音落下眼来将这整个庭院也扫视了一周——分明还是朝中一品大官的府邸,却生生憋成了一副冷落凄寂、好似遭了抄家惨事的冷宅子。

    “这院子你就没管过吧……”

    “……”元帅大人尴尬的摸了摸鼻子。

    实不相瞒,这庭院打元帅搬进来就这模样,熬了这些年,原本尚有的一点生息也都颓成了鬼院的冷氛。

    “果然还跟以前一样,直筒子。”怜音却戏笑的数落了他一句,便轻轻提了裙摆踏上回廊。

    今日怜音终于没再穿着白衣,而穿了君寒一早给她备的衣裳,端庄雅致。

    她对这冷落凄寂被晾了几十年的小院子倒是颇有些探索的兴致,瞧了片刻,便问:“这庭院怎么惹你了?居然把它晾成这样。”

    君寒本跟在她后面,听了问方才不动声色的挪近前去,轻轻揽了她的腰肢,“平常也不怎么用得上,也就没搭理。”他扶住怜音的腰肢两侧,将她的身子扶正过来,微微俯低了身,凑近她的耳畔道:“你喜欢的话回头我让人给你收拾出来。”

    怜音轻然一笑,顺着便环住了他的脖子,那双秋水流转的眸中又泛起了几分灵动的柔黠之色,黛眉悠然一挑便拨了君寒心底一阵心花怒放。

    “元帅大人收拾的地方我可不敢要。”

    君寒一笑促狭,“你这是还记着我以前弄死了你的小梅树的仇?”

    君寒的杀气可能是天生的,昔年怜音就叫他帮着给棵小梅树浇点水都能让他给灌死。

    怜音抿唇一笑,又挑了一丝眼神去瞥那棵不知怎么枯死的榕树,“种什么死什么。”

    “这棵树可不是我种的。”

    怜音抽了一只手轻轻捧住君寒的脸,纤玉般的修指轻轻拂开了他落在颊侧的一缕银发。

    她的目光蕴着淡哀沉淀下来,却仍细细打量着君寒的眉目。

    君寒轻轻握住她这只略凉的手,“我正好想问你,你想留在黎州还是想回东瑜?”

    怜音笑而暂未作答,却先柔顺的伏进君寒怀里,才道:“我听你的安排。”

    君寒如获至宝一般将她锁在怀里,“那就留在这里陪我。”

    “好。”

    所有被神力荼毒附身的人终有一日会丧失本主之志,彻底沦为躯囊容器。

    前生已定,后生路明,余下的时间怜音无法预测,也唯有在这所剩不多的时间里尽力弥补此生最大的遗憾。

第一百七十六章 红思(一)

    天山村玄冰棺的事元帅揽了,便由朝廷派了公务亲自回沧海阁将此事了结。

    好在如今易尘追也长到了能当一面的年纪,终于也能让当骡子操劳了几十年的元帅大人在家事的问题上松了口气——其实本来也没怎么操劳过所谓的“家事”。

    君寒这次当真是毫无牵挂的离了京城,临行前连例行的口头交代都免了,两袖一挥直接走人。

    玄冰棺早了元帅三日便到达了沧海阁,一早便被搁进了注灵匣进行剔灵,待元帅回到阁中,万事便已准备妥当。

    剔过灵后,这口原本剔透的玄冰棺便沉淀了一面浓墨之色,乍一眼瞧来,活像是镀了金的玄木棺,里面的人影是彻底看不见了。

    此棺便被搁在先前给易尘追灌灵的巨石台上,沉寂的犹如一潭死水。

    “里面那东西的灵息如何?”

    “并未察觉灵息。”幽竹恭敬答道。

    君寒眉头泊然一沉,挪眼本待再问,却一眼就让眼前这名唤“幽竹”的家伙给惊了一下,当即转口便问:“你怎么成这样了?”

    “……”幽竹当头挨了元帅大人本尊的一句嫌弃之问,不禁有点汗颜,便道:“近、近来繁忙,不大有空整理仪容……属下失礼了。”

    其实这也的确不能全怪幽竹,作为草木之灵又逢生长之春,这毛发的生长速度着实有点难以控制……

    加之没有总头大人镇场的沧海阁也的确繁忙,临时被赶鸭子上架的幽竹也着实没有勤快打点自己仪容的功夫——于是便成了这副炸毛蹿天猴一般的造型,脸面都快被劈头盖脸的毛发给掩没了,空留了一双翡翠般的碧瞳滴溜转。

    君寒神色诡异的打量了片刻,终于还是抵唇轻咳了两声收起尴尬,道:“那棺材呢?可有禁制之咒?”

    “也没有,只是冰寒属性甚甚,大概的确只是用于保存尸体的……”

    百里云倚着门框,难得乖巧的跟空气一样站在远处静静的观望。

    瞧着这口彻底淀成了毫无通透可言的“黑石”的棺材,百里云心下似乎也被牵住了一根难以明晰的隐弦,也愈发好奇里面的那个人影到底是谁。

    好奇中却又莫名的缠着一丝惴惴不安。

    “把棺材放去淀霜层。”

    淀霜层就在影落所在的底层之上,是君寒冰霜封息的延续之层,系连了整个沧海阁的灵势,等闲时只作空层,连杂物都不敢乱放。

    “这东西安险难测,确定要带去淀霜层收拾?”百里云抢在幽竹应答之前先将此疑道出,然而君寒却的确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便答:“那里也是阁中灵势最强之地,正好我还打算让影落探一探棺中之人的灵识。”

    说罢,君寒便递了个眼色给幽竹,幽竹连忙拱手应礼,旋即便指使了属下将玄冰棺抬入地营。

    百里云也没什么话想说,便闷不吭声的转身出了门。

    “去哪?”

    百里云顿了一步,脑子飞快一转,衔接无缝的答道:“我不在这些日子阁里也有不少事需要处理,开棺的事我就不掺和了。”

    君寒的敏锐是天生的,这货才这么一推辞,他立马就品出了几分诡异的气息。

    “那些事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你也一起来。”说罢,元帅大人便只留给百里云一抹潇洒且毋庸置疑的背影。

    “……”

    百里云等闲时一天也有百八十次想造反的心思,今日却是真想拍死这头狼。

    然而不管百里云心里揣了多大的不乐意,元帅到底还是他不敢真反抗的元帅,也只有压着一腔怨气,老老实实的跟着去淀霜层。

    淀霜层内幽蓝灵火浮空曳曳,探得人来便躲闪,却又都被君寒一道灵势给引回了正位,全都老老实实的一字排开往中留一条直道,成了两排颇有几分卫兵般挺拔的路灯。

    玄冰棺照君寒的指示被搁在霜地的中央,君寒便恰好在霜外止步。

    那搁棺材的位置大概恰好是影落的头顶上方。

    “都下去吧。”

    “是!”众人应声中,百里总头又想借着旁人喧嚣的掩护偷摸摸的溜出这是非之地,谁料那头白狼竟连后脑勺都长了双眼,百里云也才贼步一挪,便被元帅大人给察觉了。

    “百里云。”君寒冷声这么一叫,百里云只好打消自己心里的贼念头,老老实实定步站住,却还欲盖弥彰的想给自己掩盖一下罪行:“干嘛?动两下都不行?”说着,他便也装模作样的伸了个懒腰,顺便活动了一下木胳膊的关节。

    这货铁定藏着猫腻!

    然而元帅大人心胸宽广、日理万机,也着实没工夫、没心情搭理他这点故意找事的毛病。

    百里云见也实在跑不开了,便只好老实的定下心来,视死如归道:“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护法。”

    百里云满脸扭了个诡异,“哈?”

    君寒不作搭理,径直踏上冰霜走近那口严丝合缝毫无罅隙的玄冰棺。

    该不会是……暴力拆除吧……

    百里云的右眼皮狠狠的跳了两跳,心感十分不妙。

    君寒已取下了指环,冷飕飕的瞥了一眼过来,“你在发什么呆?”

    “走神。”百里云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近前了两步,顺手也捏起了灵势,“开始吧。”

    毕竟这里是沧海阁最关键的心脏部位之一,若要催猛势也最好带点防护,以防一不小心炸掉整个黑甲院。

    君寒先小心翼翼的引灵将整副棺材托至半空,然后才灌灵入棺。

    “喂,你下手悠着点,别把里面的人搞坏了。”

    “用不着你提醒。”

    玄冰这种东西极其难得,就连见多识广的元帅大人今天也是头一回收拾,方一施力便发现,这玩意儿的坚固果真不是吹的。

    就质地而言,这玄冰恐怕比灵晶都来得更扛揍——毕竟灵晶主要是靠灵势支撑,没了灵势便是散沙一把,而这口玄冰棺这会儿连灵蕴都剔除了,还能让元帅大人感到难以破坏,还真不是盏省油的灯。

    此堂空阔无物,一声冰裂之音便可泛荡三日不绝,被也只是细浅之声,却生生让这不绝的余韵给党成了幽诡之音。

    百里云看着那质地上佳且相当罕见比他那口阴沉木棺还金贵的玄冰棺被元帅这么暴力破坏,实在是心绞滴血,便忍不住道:“别弄太碎,留着是个好材料。”

    也许君寒和他这辈子都只有冤家互怼的份儿,百里总头嘴上才这么提醒罢,那稀罕宝贝便“砰”的一声,碎成了一把冰沙。

    “……”

    玄冰一碎,君寒便收起了摧枯拉朽的灵势,散晶漫空飞旋,映着霜泽灵火在此幽冷堂中挥散了一片仿若流莺飞火的璀璨,而那始终成谜的棺中之人也终于幽幽现了真形。

    此女一身暗金流纹玄衣,身形曼妙,浮空便如天女,周遭流莹相伴,凄艳又如谪仙。

    此影一现,百里云心弦一哆嗦,灵术旋即一散,差点就崩了此处灵势,好在君寒反应灵敏,才觉了他的异动便挥手收住了一把灵势,吹灰半险的稳住了情况。

    绝对不是错觉,百里云今天状态很诡异!

    君寒莫名其妙的瞥了他一眼,却见这家伙故意绷了一脸若无其事的四下张望。

    “百里云,”

    “干嘛?”

    君寒盯着那人脸上的面具,问道:“你们蜀山是不是有个叫赵惊云的?”

    百里云一愕,“怎么了?”

    “我听你师兄说,那个人脸上戴着一个绘有控灵符纹的面具。”

    百里云惊而又惊的收回眼来,正见那女子脸上的玄底面具赫然描着一个朱砂勾勒的符纹。

    “那个符纹与这个相像吗?”

    百里云彻底怔住了——岂止是相像,这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百里云半天没有反应,君寒便转眼瞧来,又惑然一唤:“百里云?”

    “嗯?”他乍恍似的回过神来,眼神茫然的与君寒的目光对了一下,便散乱的游开,“一、一样的……”

    君寒略然一蹙眉,“你今天很奇怪。”

    “有吗?”百里云立马又捻回了一脸仿若平时的漫不经心,却有些不自然,“哪奇怪了?”他抱着手也走进霜坪,故摆了一身无所谓的架势,“你接下来要干嘛?确定身份?”

    那女子被灵势托浮在半空,如生人正立,君寒瞧着她脸上的面具琢磨了好一会儿,才道:“先探她的灵识。”

    “鬼曳不在。”

    君寒垂眼瞥了这霜坪一眼,“这里有影落。”

    百里云正想问“影落那半死不活的玩意儿能办事吗”,却还没等他开口,周遭灵势便已陡然强起,却无杀势,也很平稳,一探便知是影落的那一身半仙灵力。

    ……百里云莫名有种可能被“偷听”了的不爽……

    影落虽然没现身,但那灵势却足以将此堂完全包裹,周遭腾起霜白薄雾一般的灵息,衬得那抹静澜无波的身影更如云中仙。

    缕缕灵丝攀上那抹黑影,缠茧一般在她身上盘旋悠绕,絮成了一个虚透的光球,将那个人完全托裹其中。

    她脸上的面具有相当强悍的制灵之用,为了方便探灵,影落也抽了一丝灵缕缠近她的脖颈,轻轻挑落了面具。

第一百七十七章 红思(二)

    面具拂落在一片悠雾轻絮里,而那人的面容仍然被薄薄灵雾笼得若隐若现,却可知那是一副灿眼若星辰、远黛如寒山的如画面容。

    便在面具脱落的一瞬,百里云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全身血液飞速倒流滚灼了一遭骨脉之后又唰唰落跌,霎将他整个人的体温都冲了个冰凉——如果百里云的确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鳖的话,君寒可能真会以为他是被貌美女尸的容貌给惊到了。

    百里云所有坚强的伪装都在瞧清那女子相貌的一瞬间分崩离析了,他完全无法掩藏满脸的惊骇,颇有一种天打五雷轰、魂魄两相离的绝惨之态。

    相处了这么好几十年,君寒居然是第一次在百里云脸上看到如此有趣的神情,却可惜百里云这会儿就是一尊薄冰藏水银的空像,形貌也只是险绷一线,脆弱得摸碰不得,估计也是承不起挖苦了。

    “她就是李寒笙?”君寒不怀恶意的问了,百里云却还没回过神来。

    过了好一会儿,百里云似乎才听见了君寒那句问语的回音,才怔怔愕愕的答道:“嗯,是李寒笙……”

    确定了答案,君寒便浅然一笑,大概是觉着又捞到宝了。

    然而百里云却是相当罕见的居然显露了一脸慌错,问道:“她死了?”

    君寒似乎一时没料到这家伙居然还会问这么有人味的问题,便也稍稍一顿,才看着半浮空中的那抹丽影道:“大概吧,不过看她这个样子,就算不死也不一定醒得过来了。”

    这个原本就显而易见的结论到底还是给了百里云沉重一击,他几乎有些恍惚的看着那个青梅竹马的熟悉身影,良久也没有作声。

    君寒看他这状态委实诡异的有趣,便忍不住道:“看来,你还挺关心你师妹的。”

    “呵!”即使慌错了那么一阵,百里云也依然不打算服什么软,仍旧架着那一身狂傲,道:“我可不是你,几十年就知道给自己师妹当痴汉。”

    君寒冷飕飕的横了他一眼,却发现这家伙果然绷了一身毫不在乎的架势。

    就这德行!

    君寒也懒得再搭理这家伙了,淡淡然的理了理袖口,便轻描淡写的吩咐道:“把她的记忆翻出来吧。”

    “喂!”百里云嚷了一声,君寒莫名其妙的瞥眼来瞧,又瞧得他气虚了。

    “怎么了?”

    百里云喉咙一卡一顿,半天也憋不出半个字来,最后还是死绷着矜持高贵别过脸去,两条胳膊交缠胸前,道:“没什么,我只是说……”

    “只是看到易远光你心里会不舒服?”

    “……”百里云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咬牙切齿道:“没那回事!”

    君寒会心一笑,眉梢挑的很温和,“理解。”

    “…………”

    百里云实是很有给这头狼现场开瓢的冲动。

    影落不知是怎么听见君寒的吩咐的,竟转眼就将两人拖进了李寒笙尘封已久的回忆里,当头第一幕就差点把百里云给轰了个半死——蓦见那个眉目如画的少女咆哮着一把拧了百里云的胳膊,直将这个足足高了她一个头的家伙过肩撂翻在地。

    却见那姑娘两眼噙着泪,砸了百里云还在破口大骂:“百里云你这个没良心的狗东西!笨蛋!蠢货!杀千刀的!”

    ……

    影落作为远观八卦不露声色的背后控魂者,看起来倒是既不在场又经正事,实际那颗贼心也被包裹的正经且端庄,却大有一种要从头细细窥探这个女子与百里总头互有交织的共同回忆,好刨八卦。

    “这里看的太早了吧!”百里云终于丢了一身强绷的“涵养”,一闷血气蹿得脑门发懵。

    君寒却悠悠唤了霜椅,拂袍而坐,大有一副静坐观戏的架势,就是缺了杯茶。

    百里云:“……”

    君寒饶有几分笑意的戏问道:“你怎么惹你师妹了?狗东西。”

    “……”百里云站在原地两拳蓦地攥紧,沉得一脸水色,可能是用了一百二十分的毅力才克制住没揍这头杀千刀的死白狼。

    这么多年,君寒终于又跟百里云找到了一个除打架以外的共同话题,便很有几分借题发挥的意思。

    “啧,真是可惜了这副人模狗样的外表,居然比我还畜生不如。”

    “…………”

    ——

    满地冰霜渐为青草所覆,周遭空落落的霜景幽火也如风影灵幻一般,剥成了蜀山的青秀模样。

    李寒笙如真如实的身影自眼前略过,百里云整个人愕然一怔,目光不自禁的便随着那身影过去了。

    而“他”却才刚刚从地上爬起来,滚了一身杂草,鬼火中烧的瞪了跑远的李寒笙一眼。

    那时好像是因为百里云嘴欠数落李寒笙性情凶悍来着……

    她本来也是一副男孩子的性情,百里云昔年也没少数落过,只是那时候她好像特别中意易远光,所以也就实在受不了百里云那“嫁不出去”的批定。

    百里云铁硬了多年的心肠突然被悠远记忆里的一抹幻影给揉成了一抔温水,却泛着苦涩,轻一摇曳,便钻进了他心扉深处,狠狠的剜了一刀。

    早知道她真的会死的话,那时就该跟她好好相处……

    细想那些年,百里云果真是从未善待过李寒笙,这个姑娘虽然性子野了点也任性了些,但总归还是个挺可爱的人,结果落到百里云这,挖苦就没少过。

    ——

    君寒所见的仍是一片冰霜,能看见的记忆画面也只有琉璃镜珠里的片许。

    百里云也静静坐在一边,却是垂着眼。

    影落悠悠然的从霜坪里飘了出来,贼兮兮的凑到君寒身边,“总头大人和这位有共同的记忆,所以被牵入往思幻境了,啧啧啧——”他眯着眼意味深长的砸了砸嘴,“我是真没想到这世上居然还有能迷惑百里爷的幻境,啧啧啧……这姑娘真不一般。”

    瞧着这货一脸贼兮兮的八卦,君寒一抹浅笑敛下了戏谑,随手一挥,差点把影落的一缕意识给挥散了。

    “不想被百里云削成人棍的话这话最好不要给他听见。”

    影落悠悠然的飘到君寒另一边,没大没小的将虚影半灵的胳膊往元帅大人肩上一搁,“心之所向,情不由己,就算我不去挑火,这会儿他自己看了李寒笙的记忆,心里没有感觉那也是不可能的。”

    君寒神色诡异的瞥了这货一眼,“你怎么这么八卦?”

    影落却挑了一脸理所当然,“那也得看这是谁的八卦,一般人的八卦我都不屑一顾。”

    还把自己说的挺高贵。

    “办正事。”

    影落却仍绷了一腔兴奋,“枉我被他欺负了这么些年,终于给我捞着猛料了……”

    君寒似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摇了摇头,“你要是真活腻歪了,回头百里云收拾你我可不拦。”

    然而影落却洋洋得意的一身有恃无恐,溜到了李寒笙身边,将这位浮在空中的美人先扶坐在灵化的衣裳,然后挑了人家的几丝墨发,得瑟又没心没肺道:“反正师父您也在这看,所以咱俩是共犯,届时您要是不护我,我就添油加醋把您供出去,反正不把百里爷放老实,您来也别想安宁。”

    “……”君寒淡挑了一侧眉梢,“你就不怕我也收拾你?”

    “咱俩师徒情深,我是打不得碰不得的泥人儿,您老肯定舍不得碰我。”

    君寒真是被他给气笑了——他怎么就养出了这么个不要脸的玩意儿。

    ——

    李寒笙从十三岁见过易远光之后就成了个花痴,然而百里云也实在不明白,那又瞎又二的家伙到底哪里具有迷人气质了。

    那一年各大门派会武比试,地点选在仙门之首的巽天。

    李天笑和百里云同岁,而李寒笙则比他们小三岁,他俩能上台跟别派弟子一争高下,李寒笙却只有在边上观战的份儿,因此很不服气,结果被百里云一通收拾,愣是数落老实了乖乖站在阴凉处。

    那一年百里云也是第一次见到君寒这个未来的老东家,当时两人距远互一对视,貌似都觉得对方是个性情别扭的变态,便故作无事的各递了一把杀气,之后就没再有过交集。

    至于易远光那个无论何时都挂着一脸纯善无辜的家伙,百里云第一眼就觉得这货长了一张初战出局的脸,却也着实没想到,这个人居然挺到了最后一盘,还愣把所有人都刷出了局,一举夺魁。

    百里云是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败在这么一个面善无辜的货色手上……

    好像就是从那时起,李寒笙就对这个二货格外有好感,大概是佩服他的“身残志坚”。

    不过那次李寒笙和易远光连照面都没碰过,所以也就是李寒笙单相思花痴而已。

    第二次却是离山赈灾时碰见的,那时中原许多地方闹瘟疫,凡医束手无策,便向仙门求救。

    恰在瘟疫前一年,崆峒掌门入西境剿妖巢,却失踪了,生死未卜,那时易远光刚满十七岁,作为掌门继承人的他也只有提前担起门派的大梁,在确认掌门生死之前,暂代其打理门中事宜。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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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默浮生劫介绍:
天下万灵共存,妖魔理当被斩尽杀绝,可这又谁定的天理? 无所谓善恶哲理,每个生命都有其存在的意义,故每个生命的机会都是一样的——若所谓道义夺走了属于他的机会,大可自斩一条血路,夺回本应拥有的一切。 —— 天道的平等不是所有生命都承受的来的,倘若只有弱肉强食,天地唯存生灵涂炭,若一切的努力都只为生存而奋斗,又何来人世繁华——天下的立场太多,为仙者能守护的也只有属于凡人的一番天地 —— 世道无常、轮变沧桑,是非衡于人心,取舍标于墨准,完璧尚有瑕、白狐亦难纯,假如世上当真狭隘得只容的下一方立场的话,论及取舍,何人做主?沧海默浮生劫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沧海默浮生劫,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沧海默浮生劫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