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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默浮生劫全文阅读

作者:酌清白白     沧海默浮生劫txt下载     沧海默浮生劫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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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绝生崖

    昏天雷鸣,长风猎猎,天地一番混沌,云间裹落一道惊雷,电光瞬明如昼,轰入断崖,隆隆回响。

    雷打了半晌,浓云披布的骤雨才倾落,雨落如锥,绽地,点起一朵血艳的水花,一瞬,即被马蹄踏落。

    大军缓缓压近崖口,清一色的黑马,马眼猩红,领首者却顶一头白发,披妖甲,沉夜骤雨里,一双琥珀色的眼便似狼眸,阴冷深沉。

    他勒马止蹄,紧而便抬手示意身后部将停止前进,隔着尸毯望去,便在崖边,站着一抹血色斑驳的白影,剑裹寒霜凝凝,纵是远于数步开外,仍能觉到那逼人寒意。

    再退一步即是悬崖,若进,便是一片尸海。

    雨水掺着浓血淌至脚边,他站在崖口,已是穷途末路、精疲力竭,再无半分心力反抗。

    而与他隔着尸海相望的人名唤君寒,为当今大黎元帅,江湖首尊沧海阁之主。

    君寒驱马上前,踏过几具残尸,逼近了三步,又止住了,方止,便笑,“掌门好毅力,损耗了我不少兵马,可惜天道至此,也该信命了吧?”

    掌门即是昔年仙门之首巽天派的掌门——宫云归。

    宫云归半身白衣染血浊杂,袍角坠着掺了雨水的冷血,一身灵力几近枯竭,却仍拎剑站得一派仙风道骨。

    “元帅算尽天下,屠了仙门无数,可还会信天道轮回,有因则有果?”他言得淡漠,与对面的深沉恰成冷峙。

    君寒闻言嗤笑,琥珀眼底略过一丝邪杀,“那掌门可信,今日之果,便是昔年之因?”

    事到如今,宫云归还有什么不能信?

    世间邪已胜正,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为凡世奋战了千年的仙门终归还是败在了一个半妖半仙、不伦不类的家伙手中。

    君寒何许人也?

    其父为北山天狼妖君,其母却为仙门中人,两者如何苟合旁人不得而知。

    天狼妖君早已被群仙讨伐,一命归西,其母却回了师门,因她师父不忍下杀手,便废了她一身修为。生产那日,她也命归黄泉。

    于是,独留了君寒这一不伦不类的半妖苟活于世。

    其母师父仍不忍除他,便将他留于门中监管。

    其母之师便是宫云归之父、前任巽天派掌门。

    宫云归听了君寒的话,回忆了一番过往,终得一声苦笑……

    唯一的因,便是两次留了他这祸害的命!

    “错则错在,昔年不该屡次三番留你性命 !”

    第二次留君寒的命,便在前任掌门离世之后。

    君寒屡次滥杀生灵,邪性愈发凶恶,一众仙门纷纷要求巽天处决此祸害。

    宫云归应允了,却不留神时,让君寒给逃了。

    此刻,这个昔年逃犯正高驾马上,居高临下的凝望着他,眼中莫名缠着几分笑意。

    “这的确该算是掌门的过错。”他浅笑而言,云间蓦然砸下一道惊雷,正落入宫云归身后绝崖。

    “有些人的确不值得怜悯,”君寒又言,琥珀的狼眼里坠了几分戏谑,“你以为你放了我一马,我就该感激你的不杀之恩?”他摇头一番戏笑,不知嘲的谁,片刻,又一叹,道:“可惜掌门不懂积恩之法,你放走的,只是一个被你逼疯的仇敌罢了,面对这样的人,你该斩草除根。”

    宫云归嗤笑抬眼,“君寒,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君寒闻言,不怒却笑,“或许,亦如阁下今日处境——可惜,现在把你逼到这境地还是我,当如何?”他笑而冷言,漫不经心的却刀刀将眼前这个垂死的谪仙逼入崩溃之境。

    可他似乎没成功,宫云归心灰意冷着,蓦然笑了一脸释然,释然过后,即是狠厉,他沉沉抬眼,眼里千刀冰藏、冷火幽燃,望着君寒,沉沉道:“这是报应,是因,也是果……”言至一半,他忽而又冷笑起,带了满腔的幸灾乐祸与狠毒,“君寒,今日我死,蒙的是冤耻,他日你亡,必带一世怨悔!这世上你已经恨不了任何人了,但你的仇火却永远不会消散,这就是你的果!

    君寒,有一个秘密,你现在不会知道,但总有一日,它会成为你毕生的痛!看着吧,天道轮回,你不可能永远赢下去!”一言既落,滚雷砸下,宫云归挥剑自刎,寒雨里血溅三尺,深深扎入君寒眼中。

    他却无动于衷。

    直待血落雷息,那抹曾披了一世傲然的白衣终于带着满身血耻落入断崖。

    这一落,他将尸骨无存,亦如仙门的一世清名一般,四分五裂。

    君寒漠然瞧着失了人影的崖口,片刻,又抬眼瞧了满天浊云,雨若针下,漫不经心道:“我看着。”

    君寒勒马掉头,身后部队一字开道,待他一马策入,便紧随其后。

    雷声温哑在云层里,雨的落势稍有减缓。

    他又止步,回头一眼越过黑压压的军队朝崖口望去,“此崖可有名?”

    “禀元帅,此崖名曰绝生崖。”

    “绝生崖……”他勾唇抹过一弧笑意,“好名字。”

    绝生崖,千仞绝壁如刀削,深难见底,落者无生。

    巽天派屹立绝岭之中,那山之高与绝生崖相较,有过之而无不及。

    纵是如此之绝险,君寒仍有本事将大部队开进群岭合环间的巽天派里,另外还派了两辆轴饰华丽的马车。

    他本人也在此。

    黑压压的沧海阁人麻溜的搜山,将巽天派最后残余的弟子纷纷收押,塞满了一串囚车。

    “放开我!”那童声激跃着,悠悠飘进了君寒耳里。

    他挪眼瞧去,见他手下正粗暴的逮着一女娃娃从巽天派的正殿里出来。

    君寒负手站在殿门下,抬眼望着那千年门楣,似漫不经心道:“高楣正映之下,岂可无礼?”他淡淡落眼,瞧住这个不懂怜香惜玉的部下,“说你呢。”

    不论是沧海阁人还是军里的人,只要被君寒这双冷飕飕的狼眼一瞪,甭管平时胆有多肥,都得怂。

    那部下忙把声泪俱惨的仙门大小姐放下,垂首恭敬道:“元帅息怒。”

    君寒悠悠垂眼打量这姑娘。

    虽然还没长开,但眉眼间已颇有她父亲宫云归的神韵,眸子顾盼生辉,看起来倒是个精灵鬼。

    君寒喜欢聪明的人,却不喜欢宫云归的眉目,于是只瞟了一眼便转了眸子。

    这丫头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宫璃影。

    琉璃虚透,岂有实影——这名取得也着实可叹。

    “带过去吧——后面那辆马车。”

    “是。”

    君寒略有笑意的又看了这姑娘一眼,眼底冷意拂上,“温柔点,这可是掌门的千金。”

    “是。”

    而那女孩只有怨毒的眼神给他。

    最后被从正殿里拽出的便是宫云归的发妻,亦是君寒昔年的师妹,名唤怜音。

    君寒再没听过比“怜音”更动听的名讳了。

    怜音的身子自幼便有些娇弱,向来经不起太大的折腾,这一点,君寒和宫云归都铭记在心。

    此刻她却被两个完全不懂怜香惜玉的沧海阁人拖拽而出,长发散落了满肩,脸色苍白着,身形有些弱不禁风。

    君寒瞧着这边,面无半分笑意,“放开。”

    那两部下怯怯撒了手,抬眼,见他们元帅满脸写了个“滚”字,便识趣又麻溜的滚开了。

    怜音堪堪站住,似失了神魂,噙泪的眼里却又缠着百番愁情,波水若转,便是满眼碎冰,生无所恋的,也不肯将目光挪一丝到面前的君寒身上。

    她的小腹隆起,虽有孕在身,亦脱不去瘦削的身形。

    这个女人生了一副世所罕有的娇美姿容,柳勒弯眉罥烟笼雾,眼角微挑起,昔时总能流出明艳动人又古灵精怪的娇俏眼神。

    此刻却没了。

    君寒没法同她讲话,只伸手,欲扶她过去,指梢却才刚刚碰上她的袖绸,她便触电似的抽开了,跟着,脸也别了过去,只留了一行若有若无的泪痕在君寒视线里。

    君寒僵僵收回手,回神仍是一腔冰冷:“别站在这吹风了,这地方,已经没了。”许比往时还要更冷。

    他实在没法垂眼去瞧她怀着遗血的肚子,便转开眼,“你的位置,是前面那辆车。”

    怜音始终不曾讲话,闻言,便空着神,仿若木偶一般从他身边行过。

    君寒转身跟在她身后。

    一转身却见那没被束缚的大小姐猛地抽了一柄匕首朝他刺来。

    君寒只觉可笑,曲指一弹,匕首便从那细嫩的小手中脱出,寒刃反向一旋被他卷进指间,一放,划过一道寒光便向那丫头飞去。

    “影儿!”怜音心都给这一下给攥死了,好在飞刃只是在宫璃影颈上划了一道细浅的血口,顺便把她吓翻在地而已。

    怜音痛心着,俯身便去扶孩子,君寒却一把攥过她的腕子,狠狠将她拎了回来。

    怜音挣了两挣,君寒却悠悠含着冷笑瞥了宫璃影一眼,似笑非笑道:“你若是胡来不小心伤了自己性命,惊得你娘动了胎气的话,我可不保证会发生什么。”他握的怜音腕骨生疼,眼底含笑,威胁之意甚甚。

    宫璃影坐在地上无声流着泪,君寒见她终于老实了,便示意了一个部下,“看好她。”

    “是。”

    而这个方才不肯给他半点情绪的女人现在终于也如他所愿的露出了点灵魂该有的模样。

    君寒轻轻松了力道,任她挣开,目光扫看那些囚车:“看到那些人了吗?你若是胆敢有三长两短,我会马上让他们给你陪葬。记住了,掌门夫人。”

    怜音悲从心起,本已朦胧的双眼泪雾更厚,却还强控着,没流出来。

    “君寒,你怎会如此?这不是你……”她确是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这个漠然无情的人。

    君寒神色骤然更冷,“你该上车了。”

    怜音心灰意冷,如他所言,上车了。

    “元帅,”着甲的部下拱手来报:“巽天弟子已全部收押,并无遗漏。”

    “很好。”君寒若无其事的整了整腕甲,“杀。”

第二章 鬼星

    距屠仙之事已过三月,恰逢寒冬腊月,京城的雪下得很大,大白青天也鲜有人外出。

    而朝臣却仍要赶早上朝,虽然皇帝才九岁。

    早朝罢,君寒出了宫门,寒风凛冽里只着薄衣,却走得一派风雪挺拔。

    他的府邸即在宫城边上。

    昔年他狼狈逃出巽天,犹如过街老鼠似的为天下仙门所不容,为了躲避追杀,他什么勾当干不下去。

    也确是天道轮回,如今,他手握天下兵权,坐拥江湖首尊,一举发兵便扫净了纵横凡间千年有余的仙门。

    岂不快哉。

    清净是好,可错落压在心里,沉甸甸的,颇有些不好受。

    他一人独自遐想着,却有一个着沧海阁玄衣黑甲的人纵马而来,远在十步之外便跳下了马背,至他跟前,单膝跪入雪地,道:“禀阁主,掌门夫人昨日临盆,诞一女。”

    这个消息无疑是雪天里的一把冰霜,虽然带着生命的热度,却还是不出所料的往他心里钻了一把寒刃。

    君寒抬手示意他起身。

    朝帽笼住了他一头胜雪白发,却掩不住他冰白如霜的肤色,那双琥珀色的狼眼也为冰雪衬得璀璨。

    他似有笑意的浅浅一叹,呼了一口白汽挥散,“正好我也同陛下讲了,仙门还有些烂摊子需要收拾。”

    “那阁主是留在京城还是前往阁中。”

    “现在就走吧。”言落,他又蓦然想起了什么,便补充:“以后称夫人便是,无需‘掌门’两字。”

    “是。”

    沧海阁坐落在江边,冬时甚寒,阁中亦是一群冷漠无情的武者,纵观下来,这沧海阁确实毫无人情味。

    怜音在阁中戒备最严的安阁里,侍在阁中的人不披甲也不带武器,着软衣,稍有人色。

    安阁里暖意胜春,君寒脱了外袍方才入内。

    入内即挥退了群侍。

    怜音抱着孩子坐在榻上,脸色比在巽天时还要苍白,几乎完全失了血色。

    她见君寒进来,便下意识的抱紧了怀里的孩子,不看他,问:“影儿在哪?”

    “还活着。”君寒坐上榻沿,怜音往里挪了挪,尽量离他远些。

    君寒溜了一眼去瞧她怀里的女婴,却出乎意料的见了一顶天然的白发。

    “怎是白发?”

    怜音垂眼瞧了孩子的脸,“她天生寒属灵力,如他父亲一般……”

    “……”君寒闲放在榻上的手猛地攥起,脸上却还是冰冷如常,“可惜她父亲已经死了,我亲手送走的。”

    怜音没有答他。

    “名字。”

    怜音意欲难明的瞧了他一眼,喃喃吐了一个字:“月。”

    宫璃月——君寒细品了一番,觉得这名字还可以。

    “你好好休息吧。”说着,他便起身从她怀里抱走孩子。

    “君寒!”这一声没叫住君寒,却将自己身中一股痛意拽起,痛得肝肠寸断、动弹不得。

    君寒抱走了孩子,头也不回的出了门便令人关门静守。

    君寒出了门便将孩子顺手交到一个着软衣的部下手中,道:“你知道该怎么做。我不在时,不许她见这两个孩子。”

    “是。”

    吩咐完毕,君寒便拎过外袍,走时顺而一披,大步出了门。

    仙门除尽,是时候去处理战后的烂摊子了。

    先前走的匆忙,仙门里诸多法宝灵剑都还没来得及回收,藏珠自惹贼,还真有些胆大包天的毛贼潜入了战后废墟盗了些法宝——

    被铁麟军抓获,押到君寒面前请命。

    “斩。”一字省事。

    “将军饶命!小人知罪了……”

    却没人理会。

    时隔三月,君寒的军队又压进了空落落的巽天派里。

    此时雪方停,留了一地雪毯,居矮高望,正是巽天派镇邪的宝塔。

    这座塔并非一直都有,是数百年前,众仙门合力斩了一头名为“鬼星”妖兽,此兽之魂却未亡,便造了这么一座塔将其镇压。

    鬼星之邪旷古难寻,其魂被镇数百年,虽消了灵识,却威力犹存,这世上恐再难寻比鬼星更好的铸炼之材了。

    然而眼下这座塔却破了一个很不妙的动,里面该有的邪息也当然无存。

    鬼星被放跑了。

    回忆一下,似乎是攻打巽天时火力太猛,不小心殃及了此塔。

    君寒轻轻拨着右手食指上纹饰兽头的指环,压眉沉思着。

    没有灵识的残魂,怎会逃跑?

    却想时,便有一个沧海阁人匆匆往雪地里奔来,一到跟前便落跪禀道:“阁主,找到鬼星的灵息了。”

    闻言,君寒赫然回首,话不多说抬腿便走,“带路。”

    鬼星的灵息现于巽天山脚下一处蔽入深林的小村里,此村不过巴掌大的地盘,君寒只带寥寥十几骑便在村里踏出了一种千军万马的震撼。

    策马入村,那所谓的灵息却不见了,只有一村子惊惧万分的脸。

    恐怕出村了。

    “似往东去了。”拿着灵盘的部下提醒。

    君寒听罢,策马即往东行。

    小村东面是一片茂林,冬日里没有叶幕障日,却处处凝雪,不时砸下一团雪,还能砸的人挺疼。

    仙门被灭了几个月,人间的妖邪全都如获大赦一般,纷纷溜出来接着行凶作恶,有恃无恐、肆无忌惮。

    就这林子,原本有巽天派压在这时,大晚上出门连只鬼都撞不着,现在可好,朗朗乾坤都没人敢进。

    这林子近来有魔狼出没,个头活有牛大,凶恶非常,猎户也拿不下,活脱就是游荡人间的夜叉修罗,谁见谁倒霉。

    今日倒霉的却是个衣衫褴褛的枯瘦娃娃,眉眼藏在一头杂发里,便是那种死了也无人会在意的小野娃娃。

    他赤脚狂奔在冰天雪地里,身上寥寥几件衣物在寒冬凛冽里毫不抵事。

    他枯瘦的身肢挂着血迹,有热泪滚出却转眼就被迎面的寒风吹凉,身后赫然追了五匹巨狼。

    他几近绝望的跑着,足下一绊,跌进了一个雪坑,不巧脑袋磕在石头上,磕晕过去了。

    五匹巨狼猛然刹步洞边,又踏下纷纷冰雪落在孩子身上。

    狼本有意俯首用餐,奈何天公不作美,美食跟前愣是给它们请了死神光临。

    霜雪林里忽见几道锐光连串斩出,五狼尚来不及回首,脑袋就绽着血花飞滚四处。

    坑口五具无首狼尸晃晃倒地,血融雪里,缓缓渗下洞去。

    君寒翻身下马,蹬开两具挡路的狼尸,垂眼望着洞中昏死过去的孩子,眉稍蹙。

    鬼星藏在他体内,斩了他便可收回鬼星之魂。

    于是他一转手中长剑,反握便要刺下。

    却又乍然顿手。

    鬼星已无灵识,逃出巽天莫非是这孩子引的?

    长剑悬垂,锋尖正悬在这孩子眉心,只差毫厘之距。

    鬼星自己找的宿主?

    君寒眉梢微松,继而一分深不可测的笑意傍上眼底。

    他爽快的收了剑,俯身将孩子从坑里抱出来,脱下外袍裹住,细细探量了一番。

    凶邪非常的鬼星之魂的确在他身体里温驯得像一头麋鹿,仿佛找到了归宿的丧家之犬。

    “有趣。”他诡谲一赞,便抱着孩子翻身上马,驱缰,折返而去。

    没有灵识的灵魂自己找了一个灵识安睡,唯一的可能便是这孩子命格与鬼星相适,所以才万里挑一的成了鬼星的宿主。

    君寒思及兴起,倒有心想验证一下,这鬼星的魂究竟可以将人变成怎样凶煞的魔头。

    马蹄在雪里留下串串长印,十几个部下尾在他后,默默无声,白毛雪里,空闻马蹄声声。

    君寒略疑止步,后头十几骑亦纷纷勒缰止行。

    君寒回头,瞧着那渐为白雪所覆的狼尸,若有所思。

    瞧了片刻,他便回正了头,道:“你们不用跟着我回去了,仙门灭了几个月,这些杂碎的胆也差不多养肥了,你们就留在这,尽量避免百姓伤亡。”

    “是。”马上十几人齐齐拱手礼应。

    “去吧。”

    十几匹黑马自林下散开,各奔东西,逐妖而去。

    林下空余一片乱杂蹄印,君寒轻轻策驹,缓步行在寒雪林里,凛冽寒风忽从背后涌来,携过几分血意,还很新鲜。

    君寒淡淡垂眼打量着怀里的孩子,一股戏意漫上心尖。

    让他心烦意乱的仙门现在死了个干干净净,他正愁没什么可消遣,正好顺手逮了这么一个娃娃。

    用心策划策划,应该能玩出一场好戏。

    于是君寒略勾了唇角,一双琥珀的狼眼映雪,沉冷非常。

    宫璃影自被逮回沧海阁起,就一直被软禁在与安阁遥遥相望的冷阁里。

    然她并不知道她母亲就在那幢目所能及的屋子里。

    两阁虽可相望,却隔了两院,相距甚遥,且她连这间屋子都出不去,又如何跨得过守备森严的院子。

    宫璃影一刻不停的策划着逃跑,无一例外的没有一次成功,屋子被她搞得乱七八糟,门外的守备却愈发严密,到最后甚至连光都漏不进几许,全被黑布蒙了。

    三个月的森冷终于让她绝望了,今日,她只能自己蜷在角落里,最后的反抗也被磨灭了。

    然后那个冷血无情的人便不期而至了。

    冷阁便如其名,夏日里是避暑的好地方,冬日里便冷得惊天动地,君寒入屋不需解外袍,直接带着人就推门而入。

    门一开,屋外映着冰雪皎亮的光线便倾洒入屋,照亮了大片,分了一丝钻入宫璃影所在的小角落里。

    她多日被关在昏暗里,蓦然一道光来,有些刺眼。

    君寒临门背光而立,本已足够颀长的身影又被光线拉得更长,袖袍间裹着风雪,银发共天一色,肃冷似冰雕。

    他微微颔首向旁人示意了什么,四个部下入屋,两人拎进一口箱子,两人进角落里把宫璃影逮了出来。

    这年幼的丫头虽没有初时那么顽强,却还是反抗了一下。

    宫璃影被丢到君寒面前,跪坐在地,眼前正是那口箱子。

    “打开看看。”

    宫璃影森森瞥了他一眼,照做了。

    箱子的盖有些沉,年岁尚小的幼/女只能双手将其抬起。

    箱中之物一现,宫璃影便怔住了,控制不了的一泪落下,僵了许久。

    箱里盛满了巽天弟子佩戴的刻有他们名讳的玉佩。

    君寒瞧着她略勾了笑意:“知道这是什么吧?”

    宫璃影坠坠收手,箱盖轰然砸下,在屋里震了一声回响。

    “你把他们怎么了?”

    君寒漠然笑着,单落下膝,隔着箱子,将这孩子打量了个清清楚楚。

    “前几天,你多了一个妹妹,想见她吗?”

    宫璃影咬着唇,狠狠瞪着这人,眼泪却止不住的乱淌,“她在哪?”

    君寒笑而未语,勾了勾手,示意她过来。

    宫璃影未从,又问:“我娘在哪?”

    君寒唇角仍勾着笑意,语气却沉冷:“过来。”

    宫璃影仿佛受到了极大的震慑,不敢不从,只能战战兢兢的,迎着门外的寒风,走过去,绕过箱子,止步了。

    “到我面前。”

    宫璃影照做了。

    眼前这个女孩的眼睛像极了宫云归,璨若星辰,仿佛包含了江川浩洋,凌然若仙,神韵出众,却看得君寒很不爽。

    他略略错开了眼,为寒风浸凉的指尖却假意柔和的抚她幼嫩的脸颊。

    宫璃影让那寒指一触,本能的想躲,却不敢动弹半分。

    “只要你照我说的去做,他们都会没事,如果表现好,我也可以让你见你娘。”

    她眸子闪了一下,唇动了动,没讲话。

    优待条件讲了,下一步当然也要说惩罚。

    “如果你不照做的话,我只能让他们自行选择上路的方法。”

    “……”

    这个结果原本也在宫璃影的预料之内。

    于是她哑着嗓问:“你要我做什么?”

    君寒轻轻捏住她的下颌,将她的脸抬起来,“听我指令,替我办事。”

第三章 父子

    那孩子醒时第一眼瞧见的便是精雕的床顶,一眼就把他看呆了。

    话说,他不是雪林里被巨狼追进坑里去了吗?

    他恍惚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他应该是撞了天运被人救了。

    于是这孩子开始关注起周遭的环境来,眼神还没开始瞄,先察觉的便是这屋子温暖如春,转眼,即见屋堂中央搁着一只火盆,盆旁香炉徐徐吐着轻烟,最后一眼,他挪到了桌旁,然后就不再动了。

    桌旁坐着一个男人,手中执卷,看得专注,披了件深青的宽袍,侧肘倚着桌,些许慵懒。

    他看这个男人简直要看呆了——好歹他也是走南闯北的小野猫一只,咋以前就没见过这等姿色呢?

    这个男人散着一头如雪染月浸的银发,发尾拿一根素色发带稍稍笼着,温润非常,再见他那灯光明映的侧容,玉琢般标致,长睫略垂着,在眼上打了一幕柔柔若虚轻影,捧书的五指修长,广袖轻轻挂在腕上,横看竖看都像是画卷里走出的绝影。

    这娃娃半起着身,手里拽着被头,动作是要起床,只是半中凝住了。

    那个看傻他的男人终于察觉了他的动静,轻轻转了一眼过来。

    正脸温润稍退,略有凌厉,却是英气的俊容。

    “哇……”这娃娃被他突然的一眼给瞪回了身,一不小心砸回床上,正好砸痛了伤处。

    君寒将书卷置在案上,起身走到床边,床帐本已笼得规整,却仍有一幔掩了视线,他便轻轻挑起,落眼笑望着榻上扭成一团的娃娃。

    这娃娃又被他看得顿住了,眨巴着眼,瞅着他,良久,憋了个傻里傻气的憨笑。

    “摔痛了吗?”君寒坐下身来,一手便将这枯瘦小只的娃娃捞了起来,修指轻轻掀开他额前的散发,打量着纱布下隐隐透出的一枚血色。

    片刻,君寒放了他,顺手将被子往他身上笼了笼,眉梢眼底尽挂上柔和的笑色,道:“当心着凉。”

    “不打紧,这里很暖和。”

    君寒浅然一笑,终于发现了这孩子在他身上黏了半天的目光,便问:“这么瞧着我做甚?”

    “啊?哦……那个,大哥哥你太好看了……”他这娃娃笑出一脸花痴,也没收起目光。

    “大哥哥?”君寒忍俊不禁,轻捏了一下他的鼻头,“我可比你大得多了,给你当爹都绰绰有余。”

    “当爹?”这娃娃傻愣了一下。

    君寒稍敛笑意,道:“你叫什么名字?”

    “易尘追。”

    君寒轻捏着下巴,细品了一番,“不错,好名字。”

    这孩子便挠着脑袋傻笑,呆愣愣的也想问他的名字,君寒方察他的意图,便笑着答了:“君寒。”

    易尘追笑嘻嘻的,“好听……”

    君寒在他头上揉了一把,笑的和颜悦色,道:“你好好休息,一会儿我派人给你送饭来,若是在屋子里待的闷,就自己在院里转转,我去处理些事务,晚些再陪你。”

    君寒一通嘱咐罢,便起身走了,行过桌前,顺手执了桌上书卷,便开门,请了几许寒雪入屋。

    那一阵风卷进,裹在被褥里的易尘追禁不住又打了个寒颤,目光闲着一溜,瞟见了榻上叠置整齐的衣物。

    一眼就扫得他眼冒金星,再拎起来一瞧——

    “妈呀,还是缎子……”

    君寒出了屋,在檐下观了一幕风雪,便转身,往书房走去。

    廊外有个着软衣的部下顶雪而来,临近,便恭敬道:“阁主,夫人说想见您。”

    站在廊下绷了一脸冰冷的君寒闻言确是愕了一下,也没答什么,抽身便闯进雪里,快步行去。

    安阁所在的院布局最为精美,若至春时,可见奇花争艳,夏时则有池莲不染,秋有赤枫似焰,纵是寒冬里也还有枝干窈窕的梅增添艳色。

    整个沧海阁里,唯一有人味的地方却曾被封锁了多年,怜音来此之前,就只有君寒本人偶尔会进来转一转。

    他匆匆登上了屋楼,在门前稍顿了一步,方才推门入屋。

    怜音站在屋子另一头的露台上,凭栏而立,身上衣裳单薄却迎着寒风。

    君寒看着她的背影,心中稍有落寞,便冷着声问:“找我有什么事?”

    怜音听见他的声音才回过头来,长发被风吹得稍有些乱,脸色仍是苍白。

    她走回屋来,君寒拂袖便闭了那漏着寒风的门,神色漠然,没多说话。

    怜音离着他几步便站住了,低着眼,“可以让我见见孩子吗?我好久没见到影儿了……”

    “……”君寒又漠然站了一阵,片刻,扭头给门外立侍的下人递了个眼色,便遣人去了。

    怜音见他许了,沉哀许久的眼底终于盛起了几分期待。

    不多会儿,一个侍女便抱着孩子进了屋,递给她便走了。

    怜音如奉珍宝般的将孩子护在怀里,又往门外窥了一眼,没再见动静便忧掺疑惑的瞧住君寒。

    君寒只瞥了她一眼便错开目光,“过段时间再让你见她。”

    无奈,怜音只好知足于此,便抱着孩子,背过身去,柔柔笑着,拿纤指轻轻逗了逗婴儿嫩软的脸颊。

    孩子睁了眼,是一双浅浅的琉璃眸,与那一头银发甚是相配。

    却还不等怜音看够,君寒便挥手差人将孩子带走。

    怜音迫不得已的,只能交了孩子,于是那方笼了周身的明媚,转眼又消了去。

    抱了孩子的仆从顺手也把门带上,怜音依依不舍的看着窗纸外沿廊行远的身影。

    君寒顺手将书卷摆在桌上,走近她,“只要你乖乖待在这,我就不会伤害她们。”

    怜音抬眼瞧他,“天下都掌握在你手里了,囚我一人,还有何意义?”她此言问得沉哀,问罢也不想等君寒的回答,便再次背过身去,摆明就是不愿再与他交谈。

    君寒沉沉瞧了她一阵,终于还是识趣的走了。

    再进到这精致的院子,一切景致尽皆失色,君寒在院下站着,任飞雪落了肩发,丝丝凉意透进骨里。

    这一切,皆表明他还爱着这个女人。

    他望着苍白白的天,却从似已冷尽的心里叹了一口郁结。

    他所做的一切,到底有那一件不是牵挂着她?

    君寒抬手接了瓣雪,雪在他掌心却溶不去。

    从曾经到现在,这个女人一直被他刻在心里,岂止是挥之不去,甚至连想错开她都不那么容易。

    此情究竟成了怎样的执念?

    他一时也想不通透,便不再想下去,转身绕出了院门。

    安阁有扇窗临着院门,怜音站在窗前,亦久久望着那抹远入风雪的影,良久,唯有心下一绞,便再看不下去了。

    易尘追从屋里探了个脑袋出来,发现四下无人,雪景萧索,只是这屋楼廊檐长的甚标致,于是衬的萧瑟也风雅。

    他裹的一身乱七八糟,包着玄衣窜进雪地里相当惹眼。

    现在雪下得不大,飘飘零零,最是赏心悦目。

    易尘追呆呆的瞧着漫天飞雪,还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的活了过来。

    在他出神发呆惊叹命运之际,君寒迎雪而来,一面笑色胜春柔暖,易尘追瞧了他一眼,又怯怯的低了头。

    他发现君寒身上带着一股挥之不去且胜比寒冬的冷意,很有攻击性,颇有些令人不敢仰望。

    君寒一路到他面前才停下,接着便半跪下身,笑望了他片刻,便颇有耐心的替他整着乱成一片的衣领子。

    易尘追傻傻站着不知该做什么说什么,就乖乖任着他倒腾。

    “你若愿意,以后我们便以父子相称,你不必再担心生存之事,我会护着你。”

    易尘追呆住了。

    君寒替他理罢衣裳,抬眼瞧他一脸呆愕,便笑问:“怎么?不愿意?”

    易尘追虽然还没缓过神,但早已脱口答了他的话:“愿意!”

    君寒唇角勾着那抹不冷不热却温和的笑意。

    易尘追不完全算是中原的孩子,他父亲是西域来的商人,娶了他中原的娘。西域盛行马贼,也就是一次寻常的行商途中,他父亲的商队被马贼袭击,货品钱财被洗劫,商队的尸首却下落不明。

    他父亲一亡,家途即落,一夜间便散了个尽,只留下他和母亲相依为命,他母亲曾也只是曲坊里的歌女,失了丈夫便没了依靠,加之原本身体也不好,不多时,这世上便只余易尘追一人了。

    寥寥无几的年岁本应经历寥寥,可怜易尘追命途凄烈,此刻过往回忆滚滚袭来,滚得易尘追打心底里涌起一股血泪,一决堤,便淌了满脸,转眼就是梨花带雨。

    孩子突然哭泣,君寒并未感到无措,只理所当然的将这小小的身形轻轻笼进怀里,安慰着,拍了拍他的背,“没关系,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易尘追泣不成声的,连思考的本事都没了。

    他不知道一个陌生人为什么肯对他那么好,也似乎知道这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么一个道理——可他拒绝不了这渴望已久的温暖。

    君寒平和的搂着这孩子,唇边始终勾着那抹温润的笑意,只是眼底笼着些不易察觉深沉。

    旁人尚且不易察觉,更何况是一个在哭声里没进了他温暖怀抱的孩子。

    君寒淡淡无奇的,稍稍思量着,便放开易尘追,替他揩了满脸的泪,“有义父在,不怕。”

    易尘追满眼泪意未消,感激的点了头,“嗯!”

第四章 往昔

    是夜,君寒独自埋身书房里,燃着烛,写着草案。

    凡人与妖族之间没了仙门这个隔板,日后就只能由朝廷来维护平衡。

    人间仙门所在之地皆为灵气充沛之所,向来也为妖魔所钟爱,只要将其善加利用,平衡这点小事,倒也不是多大的问题。

    他搁笔,眼里拂上几分倦意,揉了揉眉心,便下意识想从桌角的位置拿本书。

    抬手却不见卷。

    他怔了一下,蓦然想起,那本书白天落在安阁里了。

    真是不巧。

    君寒望了烛火片刻,终于还是起身,负手出了门,迎夜色而往。

    冬日里天黑的早,现在算起来时辰也还不算晚,怜音应该也还没有歇下。

    君寒不掌灯,轻车熟路的便绕进了安阁,登楼,行至门前,门外的侍女见影,便已拉开了屋门,他进,门则闭。

    怜音坐在桌前正翻阅着那本书,知君寒进来,便挪眼瞧去。

    她这一眼却看怔了君寒。

    他在门边顿了一步,似有惊疑,却还是定神走了进来。

    “很久远的书了,”怜音顺手将书摆在桌上,两手敛放在腿上,也挪开了目光,“你还看?”

    此书记写的尽是一些奇闻异传,囊括天南地北,没什么价值,只能消个遣罢了。

    君寒在她身边坐下,扫了一眼书本,“总也有累的时候。”

    此书当年还是怜音赠给他的,经年久远,早已陈旧。

    怜音沉沉喘息着,如今每见他一眼都觉肝肠寸断。

    “这世上能让你不悦的事物,不都已经消失了吗?”

    “怜音,”他垂眼拨弄着指环,“这世上除你以外,没有任何事物可以令我不悦。”

    怜音转回眼来,眼中星辰黯淡,再无光彩,“我既令你如此不悦,你何不将我除了?囚着我,到底能得到什么?”

    君寒转弄指环的动作一顿,两眼深沉,将寒意刺进了她心底。

    “你既知我心,又何必刻意问我?”

    “君寒,如今,我真的猜不透你……”

    “哼……”君寒漠然冷笑,将手搁在桌上,凝视着她,“曾几何时,你的心亦是我的,如今变了吗?”

    怜音没答,他便接着说:“我说过我会回来找你,可没过多久,你便做了他的夫人,如此,我如何心悦?”

    怜音痛心疾首的瞧着他,泪无处流,“我当时若不嫁他,你活不到现在。”

    却见君寒脸色骤然一冷,“所以他才更该死!”他的眼色逐见狠厉,“他以我要挟你和他成亲,是吗?”

    “他并没有你说的那么龌龊。”

    君寒合眼压住一口火气,再睁眼便轻轻执过她的手,“如今我在你面前,你却在为他心痛吗?”

    怜音冷冷抽回手,满心悲哀,“他是我的丈夫,我为他痛心,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君寒握她手的动作还僵凝着,却无言驳此锥心一语。

    良久,他终于收回手去,起身,往屋门走去,临将出门,却又留了一步,未回头,只沉冷道:“如果你也认为我是无情之人,那我只能做给你看。”

    最后撂下这么一句冷言,他便出了屋,待门一闭,又只留怜音一人当桌而泣。

    这究竟是怎样的错情才铸成了今日之局?

    扪心自问,君寒始终是她心里最深的温暖,如今,却尽成了一片凄凉,情犹在,却已不复当年。

    再翻开这本陈旧的杂籍,怜音再读不出昔年欢愉,一字一句,皆是刺骨之刀,一篇未读完,胸腔里已被豁开了一道血口,滴滴心血痛彻肝肠。

    回首往昔,却是历历在目。

    怜音并非从小就在巽天,而是十二岁那年被师父带入了山门。

    她犹记得最初见面的还是宫云归,他是掌门之子,亦是巽天长徒,少年已是意气风发、气宇轩昂,第一面就给怜音留了很深的映像。

    她最初的剑法,亦是宫云归授的。

    昔年巽天风景如画,俯瞰千山万岭,独占一绝,只是山上风吹得冷,纵是盛夏也脱不去寒意,当时可是苦煞了天生畏寒的怜音。

    十分记忆犹新的一次便是近冬时的一次比武会试,当时怜音和一位师姐正好站在风口上,被吹成了筛鸡,无意间,却瞥见了一个孤立在人群边缘,倚着树,冷冷观着台的少年。

    那个少年一头银发很是扎眼,虽然居远瞧不清他的相貌,却能感受到他眼神冷漠,与周围人格格不入。

    怜音看了他许久,身边的师姐察觉了,便拽了拽她的衣袖,凑着她的耳对她说:“你最好离他远点。”

    “为什么?”

    “他是妖。”

    妖?

    怜音还纳闷,巽天仙门里怎么会有妖?

    后来才知道,他父亲是北山妖君,母亲则是巽天掌门的亲徒,因为掌门顾念旧情,不忍绝其性命,所以才把这么一个半妖祸害留在山门里。

    即使她师姐那么提醒她,怜音也还是忍不住想去打量这个少年,结果不料下一眼就被他给逮了个正着。

    怜音永远也忘不了那天君寒看她的眼神——凶到了骨子里。

    即使相隔甚远,怜音也觉着那是刀子,锋利无比,刮骨削肠,而放出这个眼神的少年神色却是一片平泊。

    君寒看了她一眼就走开了。

    之后,怜音因为被风吹得四肢僵硬,然后会试就惨败了。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怜音都没再见到那个少年,当时她也很纳闷,巽天派拢共就那么几座山,那么扎眼的一个少年怎么就能消失的这么干净。

    直到有一次她犯了事,被罚去抄书,才终于又见着了这个扎眼的少年。

    巽天派的书阁有好几处,其中有一处多用于惩罚,在的很深,光线很暗,即使是大白青天也得点灯才看得清字。

    她便在这幽森森的书阁最高层又一次撞见了君寒。

    当时她差点被吓翻在门边,而君寒却是一如既往的冷漠,静静抄着自己的书,也管不着进来的是人是鬼。

    怜音惊定后便小心翼翼地进了屋,里头拢共就两张书案,她只能坐在君寒身边。

    两人共处无言,各自抄了一会儿,突然是君寒开口了:“你叫什么名字?”

    他当时的声音还没脱去少年人的稚嫩,却已是低沉得动听,语气很平稳,甚至有些严肃。

    怜音没想到他会主动跟自己搭话,于是怔了好一会儿,直到君寒停住手中的笔转眼瞧来,她才愕然回过神。

    “怜音。”

    君寒瞧着她笑了一下。

    “你呢?你叫什么名字?”怜音反问他。

    “君寒。”

    互道了姓名之后,两人又恢复了最初的相对无言,静静抄着书。

    有几次,怜音偷偷去瞧他,瞧见的是他拢在烛火柔光里的侧容,便觉好看,有时也会忍不住多瞧一会儿。

    他琥珀色的眸子与灯火相映,即是璀璨柔暖,当时瞧他,就没看出第一次远见时的凶冷了。

    君寒对周遭环境十分敏感,怜音还没能多偷看他几眼就被他给逮着了,悠悠一眼瞟来,吓得怜音忙转回脸去,欲盖弥彰的故作认真的抄书。

    “你为什么坐这?”

    “嗯?”怜音不明所以的转过脸去瞧他,“这里不就只有两张桌子吗?”

    然后君寒就指着一面书架后,道:“那里有很多。”

    怜音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虽然书架挡着看不到许多桌子,却能瞥见一个被窗外阳光映亮的桌角。

    她才恍然大悟过来。

    君寒便笑着收了手,接着抄书。

    怜音又默默收回了目光,疑惑的瞧着他,“你为什么不去那里?”

    君寒没有转眼,却浅浅勾了唇角,“他们不喜欢我和他们在一起。”

    “哦……”这个,怜音倒是看得出。

    “这里本来只有我的一张桌子,你那一张是我搬来的。”

    怜音惑惑然的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位置,君寒便狡黠的瞧了她一眼,带了些戏谑问道:“怎么?知道桌子是我搬的不想坐了吗?”

    “没有……”怜音莫名觉得自己似乎被他戏弄了。

    君寒没再说话。

    “你为什么要搬一张桌子过来?”

    “因为无聊。”

    之后两人就没再对话了,直到怜音抄完了书准备走时,他才再度开口:“我总是在这。”说罢,他便笑着瞧了怜音一会儿。

    他这回笑的很柔和,友好的瞧着怜音,又道:“你要是觉得无聊就来找我吧。”

    怜音乖乖接了他塞过来的橄榄枝,也笑着应道:“好。”

    忆思罢去,怜音终于也放下了手中书卷,望着烛火,怅然一叹,起身,去推开了临着露台的门,走出去,凭栏而立,目光随意一落,院墙另一头明着烛火的屋子便撞入了眼帘。

    她知道,君寒就在那屋子里。

    裹着冬雪的夜风实在凉得透骨,她从小畏寒,如今,这寒意却不及心凉的一半,莫名的,也就不畏了。

    时至今日,她再也看不透君寒到底是怎样的人了。

    也许他的情意犹真,可他的狠绝却更实在,也许早在很久以前,怜音就看出了他性情中的凉薄,可她终究从未想到过,他的凉薄裹了情意便能成如此锋利的刀刃。

    曾经,怜音从来不肯将君寒揣度成恶人,如今想来,却是荒唐。

    这世上,恐怕再没有比君寒更冷血的人了。

第五章 梅雪

    一个月后,清理仙门余烬的事务便差不多见尾了,正好再过不了几天便是除夕。

    恰逢年沐,君寒索性便等过完年再回京述职。

    易尘追这一个月都快被君寒放疯了,每天睡到日上三竿,起床后也没事干,就在这硕大的沧海阁里四处闲荡,偶尔会迷路几趟,最后都被穿着黑衣轻甲的冷面武士给送回了他自己的小院。

    这日子过得悠闲美满,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见不到他那位貌美如花的义父。

    这一个月,君寒都在外四处奔波,好不容易临近了年关,终于也可以给马歇歇蹄子了。

    这日,易尘追一如既往的在院子里晃悠,独身一人,好不自在,却也无聊了。

    易尘追在小院里踢着雪,走到一株梅树前,便抬眼瞧着树上偶然点缀的几许红艳。

    稍有怅然。

    君寒悄无声息的拐进了小院,宫璃影跟在他身后,垂头不语。

    在屋廊的拐角处,君寒瞥见了易尘追,便止步,继而落下身,寒笑浅浅,漠然替她整了整衣襟,“从今日开始,你便陪在他身边,该做什么,我自会告诉你。”

    宫璃影低着头不肯看他,先前的锐气早已荡然无存,只敢低眉顺耳的听从差遣。

    君寒收回手,笑意渐落,终落得一眼冰霜,“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一句一顿,每吐一个字,都沉杀冷伐,“应该不用我再告诉你了吧?”

    宫璃影点了点头,最后哑着声问道:“我可以见娘和妹妹吗?”

    “只要表现好,我可以让你见她们。”

    她不再说话。

    “去吧,”君寒站起身,将双手负在身后,“尽量表现得开心点,他是个欢快的孩子,你想怎么跟他玩都行。”

    “嗯……”

    易尘追还在独赏着孤梅,突然听见身后有人走来,便回眼瞧去,似乎瞥了宫璃影一眼,却更快的捉住了那片在墙角一闪而过的衣袍。

    “义父!”易尘追没赶得及理会宫璃影,已经一溜影从她身边掠过了。

    正转身要离的君寒听见他的呼声便顿了步伐,才回头,就已见易尘追赶到了自己身边,便和笑着,顺手抚了抚他的头,“最近过得还好吗?”

    易尘追欢快的点了头,继而又问:“义父呢?”

    “我也很好。”君寒瞥了站在雪地里的宫璃影一眼,“我给你找了个玩伴,日后我不在,你也不会无聊。”

    易尘追听他所言,回头望了一眼,还是转回脸来,眼巴巴的望着君寒。

    君寒又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去玩吧,为父还有些事没处理,有空再来陪你。”言罢,他便转身走了,空留易尘追在原地欣喜不足失落有余。

    直到君寒走远后易尘追才笑嘻嘻的走到宫璃影面前,见她不说话,便自己先报了家门:“我叫易尘追,你叫什么?”

    她垂着头,实在连假笑也挂不出,只好似羞怯的低声道:“宫璃影。”

    易尘追稍稍凑近了些,“你的名字真好听!”

    言出,宫璃影心下即是一刺,却还是抬起脸来,勾了个勉强的笑容。

    君寒其实也没什么事,只是在外面奔波了这么一趟也着实有些疲乏。

    他进了自己常年清寒的屋中,关了门,便和衣躺在硬榻上,闭了眼,却无睡意。

    妖族灵力天生强于凡人,体魄实力亦在凡人之上,这数千年来,若不是有仙门维护,凡人又何能称霸凡间,并统领最为富饶的中原之地。

    说起来,仙门倒也不是没用的东西。

    可妖并未痛恨凡人的存在,倒是仙门似乎半点也容不得妖族的存在。

    君寒又睁开眼来,抬了左手,凝视着掌心一个烙印似的伤痕,出着神,思绪便翩远了。

    此伤早在他幼年时便有了。

    那时他刚刚懂事,有一次他名义上的师父将他唤入洞府净地,而后便在他掌心刻下了这么一个封印妖力的符纹。

    原本君寒也以为这个符纹只是克制妖力、封印灵脉而已,直到后来,他才发现,这个符纹竟会侵吞他的灵脉。

    因为自那之后,每到月起之时,这个符纹便会在他体内作祟,绞得他痛及骨髓、肝胆俱裂,灵力亦日渐衰弱。

    自那时起,他便知道,仙门根本容不下他。

    不论对错与否,仙门永远都容不下妖族的存在。

    在巽天待了二十多年,他师父从没传授过他功法,每日的课程便是在书阁里抄书,因为掌门的特殊待遇,他也被同门孤立,十五岁之前,整个巽天派没有一个同门同他讲过话。

    那倒是一段清静的时光。

    清静,却也无聊。

    君寒每日乖乖在阁中抄书,同门爱远离他,他只好单独搬张桌子在角落里抄,后来太无聊了,便又去搬了一张,虽然多一张桌子也没什么意义。

    直到后来,怜音初入山门,懵里懵懂的坐了他身边的桌子。

    那次倒是有意思了,虽然现在想起来,还是那么无聊。

    那次怜音自然也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错坐到了他身边,却也因此,成了那十多年来,唯一一个愿意和他交流的同门。

    怜音实在长得很漂亮,而且性格也温柔极了,即使知道那桌子是君寒自己搬的,她也没逃开,甚至之后也坐了几次。

    准确来说,只要她不是和宫云归一起来,就会和君寒坐在一起。

    不过有一次,即使宫云归也在,她还是坐到了君寒这里。

    宫云归在巽天的修为甚高,又是掌门之子,故而在门中一直备受同门尊敬,初进山门的弟子也基本都是宫云归带入门的。

    宫云归以前并不常来这处书阁,因为来这里的通常不是罚抄就是新入门的弟子抄习功课,不管哪样都跟宫云归隔了十万八千里。

    不过他后来似乎也发现了这里清静的妙,于是也时常和怜音结伴来此,说是这里看书清静。

    每次只要宫云归在,君寒身边的位置总是落空。

    却有一次,近年关时掌门让几个弟子去书阁里抄录礼规之卷,宫云归也来了,怜音却趁着人多偷偷坐到了君寒身边。

    那做贼似的,君寒一眼瞧去便已忍俊不禁,她坐下后还松了口气似的叹了一声。

    “怎么了?”君寒笑着便问了她。

    而怜音却忙不迭的低下头,故作认真的执笔蘸墨,卷都来不及翻开,墨便晕上了宣纸。

    君寒似察端倪的往那边瞧了一眼,果见宫云归正打量着这边。

    片刻后,宫云归收了目光,拣了张正好能看见他们这个小角落的桌子坐下,翻开书卷,细阅了起来。

    “没看你了。”

    闻言,怜音贼兮兮的抬脸瞄了一眼,然后才想起来要把书卷翻开。

    “怎么不去那边?”君寒也抄着书,故作漫不经心的问她。

    “师兄在边上总感觉很有压力。”

    毕竟当时宫云归就算是她的师父,抄书时被师父盯着的确会有种莫名的压抑。

    君寒忍不住笑出了声,虽只轻轻一“嗤”,却还是不小心引过了那边宫云归的目光,吓得怜音眼神都不敢乱瞟。

    “这么怕他?”

    “不是……”

    “我记得那家伙似乎从来不发火,挺温和的吧?”

    “……”怜音低头奋笔疾书,死也不答他这找事的问题。

    “我帮你抄吧。”君寒突然伸手去捞她桌上的纸卷,吓得怜音忙是一双手就按住了他的腕子,“不要!”

    这一声说得稍大了点,又把宫云归的眼光引过来了。

    见他轻轻皱了一下眉,怜音两手放也不是抓也不是,只能幽怨的瞥了君寒一眼。

    君寒挑眉一笑,还是把纸卷从她那里抽了过来。

    “你抄书抄上瘾了?”

    君寒闻言轻笑,照着怜音的字迹便抄了起来,“那要看是给谁抄。”

    他话说得不轻不重,宫云归看过来之后也一直没收回眼去。

    “你这样,你师兄会生气哦。”君寒狡黠的瞥了她一眼,怜音一时措不出辞来驳他,便反问:“他不也是你师兄吗?”

    “他可没把我当师弟。”君寒淡淡往那扫了一眼,“我也没把他当师兄。我和他基本没什么关系。”

    此话说得平静且凉薄,怜音半知半解,再望过去时,宫云归没再瞧着这边了。

    之后宫云归都没再看过来,怜音也依稀觉着她似乎是把她师兄给惹火了。

    第二天,宫云归如常无异,只稍稍问了一嘴,怜音含糊着没答,他也就没再追下去。

    如今想来,宫云归似乎从来也没有强求过她什么,总是顺着她,细想下来,也的确没什么可怕的地方。

    怜音独坐在露台上,半个时辰前,她见君寒披着一身疲惫进了屋,一直没出来,大概是在休息吧。

    又瞧了片刻,君寒出了门,负着手背身行去,周遭白雪浅覆,檐上墙头莹莹有泽,他衣穿得单薄,散披着白发,背影瞧来,颇有萧索。

    怜音一眼怔在他身上,不禁的,心又缠痛起来。

    君寒狠辣至此,怜音心里却仍是恨不起他来,只有在想起不久前的惨事时,心底空留一腔凄寒。

    君寒稍顿了一步,怜音察觉他似要转眼瞧来,便错开眼去,起身,便回屋了。

    君寒回眼一望,正好瞧见她回屋的背影。

第六章 心愿

    君寒从小就有一个心愿。

    即使这个心愿多年以来都遭着凡世霜雪的冷打寒侵,也无数次将他按进泥潭,但直至今日,这个心愿仍明燃在心头。

    且似乎已近在眼前。

    这世上最难生存的非妖非人更非仙,而是因他们的矛盾而不得不存活于夹缝中的半灵。

    所谓半灵,便是像君寒这样,身上淌着不论在哪方都是不纯粹的杂血,不论去哪都是异类的存在。

    只是过错从来不在他们身上。

    本为宿敌的妖与人也能产生如此缠绵的情愫,按说难道不该是凡间之幸吗?

    爱若能胜于仇,这世上不知能除去多少无谓的战争。

    可他们偏偏是活得最惨的。

    曾经君寒满怀着希望在仙门的笼罩中生活,直到某一天,他师父在他身上刻下了这个残命封灵的禁咒,他才愕然醒悟——

    原来他终究是异类,即使仙门留了他一命也要将他按进尘埃里,活时不必刻意动手来杀,若死大可一抔黄土了事。

    封住灵脉,只是让他这个麻烦成为空气一般的累赘,也算是仁慈的永除了后患。

    此后每夜,那禁咒都会蚕食他的灵脉,那滋味便似千蚁万虫啃噬骨髓,痛彻心扉、连绵不绝,一痛便是一整晚。

    君寒至今忆起,仍觉骨寒难消。

    这东西与其说是禁咒不如说是诅咒。

    即至今日,这诅咒仍留了一丝残息在他体内,除不尽了,刻在他的骨子里,偶尔还会发作让他痛一下,就算苟延残喘着也要时不时强调一下他这生而卑贱的异命。

    今夜除夕,君寒按约定的抽了点时间来陪易尘追。

    今日无雪,院里堂外终于多添了些颜色,虽也养眼不到哪去,但似乎是暖和了那么一点。

    大清早的,易尘追刚刚伸着懒腰从他的暖屋里出来,一溜眼便见君寒静静站在梅下,犹着了单衣,却是暗红,看起来不那么冷。

    “义父!”

    君寒回眼浅笑,“今日为父便教你武功,可好?”

    一听“武功”两字,易尘追眼都亮了,忙啄着脑袋就过去了,“好!”

    既见孺子可教,君寒自然一笑略柔,转眼,又瞧住站在一边不肯过来的宫璃影,道:“你也过来,陪他一起练。”

    此院与君寒独在的小院相邻,恰好也在怜音视线所能及的位置。

    远远的,怜音一眼便瞧住了宫璃影的身影。

    “影儿……”她低低一唤,不禁又有泪意涌上。

    远处的小院里,君寒瞧来颇有耐心的指导着那两个孩子,似柔,又冷,怜音远远望着,一时也摸不清他到底在计划什么。

    她又瞧住那个与宫璃影年岁相仿的男孩,居远便察了他身上一股清冽的灵息。

    那灵息竟像是仙门的。

    若非父母皆为仙门中人,孩子通常不大可能生得灵脉。

    忆此,怜音不禁心下一寒,紧接着便以此琢磨君寒到底是什么打算。

    君寒自小便被下了禁咒,灵脉受损严重,对他来说使用灵力并不容易,如此,应该察觉不了那孩子的灵息。

    却也不一定……

    依君寒的性格,想必不会长久悬放自己的弱处,这么些年来,大概早已找到了弥补的方法。

    她再看那小院,却觉君寒指教时的亲和又莫名覆上了几分阴寒。

    是夜,君寒独居湖心的小亭里,四下透着风,水面并未凝结,风过时轻起微澜。

    亭中置了矮案,案上有壶酒,亭檐六角,其上卷着帘幔,远处烟花绽天,斑斓纷繁,亭里案旁置了火盆,凉中有暖。

    君寒孤坐亭里,暗红的袍披了夜色便近黑,他一手转着酒盏,一手撑着脑袋,瞧着杯中盈液转转,与那寒水的波影颇有几分相衬。

    他捏了酒盏许久,棉絮堵在心口,塞得难受,里头却还惊着鼓,有些慌乱,连掌心都微微发麻。

    他提杯一口饮尽,却在此时,亭外窜进了一缕迅风,眼挪去,即见那绰约的白影在亭边轻立,身后涟漪环环连了一路,烟火一绽上天,艳杂的光色霎时打亮了她笼脸的阴影。

    君寒怔住了——没想到她真的会来。

    怜音在他对面坐下,君寒旋即便拂袖降下六檐垂幔,拦住了涌亭的风,火盆即刻便将此处暖了起来。

    “你来了……”

    怜音没答话,只自己斟了杯酒便一口饮下。

    一杯入喉即如烈火滚下,辛辣滚灼。

    她紧接着又灌了一杯,压下一头呛意。

    “怜音,”君寒见她要倒第三杯,便匆忙捉住她的手,将酒杯夺了,“够了,你不会喝酒。”

    “你让我来,不是让我陪你喝酒吗?”怜音问时,他还捏着她的手,待她回过神便想抽回手来,君寒却视若无睹的握紧,“不是。”

    怜音瞧了他的眸子片刻,就着便翻下他的左腕,展开了他的掌心,果见了那枚符纹。

    “此咒还在?”

    君寒沉沉凝望着她,“嗯,消不掉了……”

    怜音感到他目光略有灼热,便轻轻放开他的手,踌躇着,问:“还会发作吗?”

    这一问便打入了君寒心坎里,他浅笑着稍稍避开了脸,“你还是关心我么?”

    怜音没去瞧他——不知为何,即使如今心已凉透,再接触他,却仍是觉得那般熟悉。

    怜音一直没答,君寒又挪回眼来,轻轻捧过她的手,“这世上会在意我安然与否的,只有你……”

    “如今你身为元帅,有多少人不心系你的安危?”

    “可我只记得很早以前,在我还被人呼作‘小狼狗’、被人踩在脚下践踏的时候,我的性命,只有你在意。”

    此言出口时,怜音便再避不开了,再克制自己心底的阵阵刺痛,也忍不住想去看他。

    谁能知晓,如今睥睨天下、不可一世,屠绝了仙门的天下兵马大元帅曾也夹缝求生,被践踏到了尘埃里。

    昔年,君寒为了解除禁咒、修复灵脉,每夜都会逃下山,前往妖邪混杂的鬼市,为了求那些大妖授他一些功法,只能将一身骨气撇开,纵是下跪也得求他们。

    谁让这条阴沟里的暗渠是他唯一的机会,若不如此,待灵脉被侵蚀殆尽就彻底晚了。

    而高高在上的仙门却不会垂怜他这个异类。

    鬼市通常入夜方才繁闹,各处妖邪均喜于此寻欢作乐。

    君寒时常出入于此,里头许多妖都认识他,没谁会叫他真名,往往只是轻蔑的呼他为“小狼狗”,偶尔也会将他那位曾经不可一世却早已死透了的父亲北山君拎出来羞辱一番,笑得毫无善意,但那些妖总会因此而开怀,时不时也施舍君寒一些秘法隐术。

    那些都是妖的术法,虽然未必有效,但总能让他摸清自己体内灵脉的情况。

    但这些妖并不总是有良心的,故意教他些歪法邪术的也不再少数,这些邪术一试,总会摧得他生不如死,他若在鬼市里尝试成这般狼狈的模样,便又是他们的乐子。

    怜音其实并不知道这些,她了解的只是君寒每次趁夜下山后,回来多多少少总要带些伤。

    其实,这只是君寒去做了他们的出气桶,被他们按在地上暴打之后的模样,最惨的却还不止于此。

    怜音第一次撞见他受伤,便是他被一群妖当活靶子,投了一夜的飞刀。

    那次,他们让君寒头上顶一粒葡萄,之后便有三五个妖在他背后拿着飞刀乱投,没一个去对他头上的葡萄,净往他背上抡,若有哪刀投得血溅得远,还能引得一群看热闹的妖欢呼吆喝。

    那一夜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挺过来的,直到将近五更,那些妖走了,他才摇摇晃晃、拖着一路的血迹从自己翻出来的小道摸回了巽天。

    那天,宫云归让怜音晨起练功,她一出门便见君寒拎着坛酒,艰难的从林子里钻出来,似乎没瞧见她。

    怜音本想叫他一声,可天太早,她怕惊醒同门,便只好默默跟了过去。

    一走近,便见他身后拖了一路的血迹。

    君寒一路缓缓的钻回了自己那间在得甚隐秘的屋子,虚乏无力的攘上了门,却没关紧。

    “君寒?”怜音才将门推了一条缝,便一眼撞见君寒解了上衣,一身是血。

    “你来做什么?”那时君寒又恢复了那满俱攻击性的眼神,一眼瞪过来,吓得怜音不自觉往后溜了一步。

    “你怎么受伤了?”

    君寒开了酒坛子,“你别管。”说着,便衔了一缕发,将酒往背上倒去。

    他唇角挂着残血,白发亦染了血色,烈酒往伤处一滚,他便一口尝了咸腥,也不知是哪的。

    却不知怜音什么时候闯进了屋子,一把便夺了他手中的酒坛。

    他额上布了一层细汗,也无力讲话,便冷森森的瞪着她,又凶又戒。

    “你等着。”怜音匆匆说罢便跑出了屋子,等君寒缓过劲儿来想再取过酒时,却发现这姑娘狡猾的把酒坛子搁了老远,愣是让他这个伤号够不到。

    当时真的是又气又想笑。

    回过神来想想,那气大概不是因为怜音才上头的。

    怜音出去没多久便捧了七八瓶伤药回来,掀开他的发,便细细替他清了血迹。

    他背上刀伤满布,揩了新血则见旧伤,层层叠叠、几无完肤。

    一眼便刺痛了怜音。

    “又不是没药,干嘛这么折磨自己?”她讲话时似蕴着浅浅怒意,下手却是极柔和的,搞得一向痛惯了的君寒突然还真有些不习惯。

    “这么早,你在外面做什么?”

    “师兄让我晨起练功。”

    闻言,君寒嗤笑了一声,“那他现在肯定在等你了。”

    怜音没答他,脱去了广袖的外衫又将窄袖卷高,然后才小心翼翼地给他上药。

    这回君寒可算是温顺了,乖乖伏在桌上由着她折腾。

    他扭过脸来,瞧着她的片许身影,唇边浅勾了笑意:“你不去?”

    “给你上完药再说。”

    “你不怕他会生气?”

    怜音幽落落的看了他一会儿,“你伤成这样,我怎么可能丢下你不管。”

    此言,却在君寒心坎里软软的掐了一把,他又打量了怜音好一会儿,才沉着嗓音问道:“你……真的关心我?”

第七章 妖有情

    这一问,似乎不小心把此间气氛摁进了罐底。

    君寒似觉自己讨了没趣,便默默转回脸去,心底的暖意层层递退。

    “嗯……”良久,怜音才轻小的应了一声,应的极快,几乎像是幻觉一样从君寒耳边掠过。

    君寒怔住了,虽然原本他也没怎么指望怜音会答他,可她真的答了,便像是蓦地往他心里塞了一把烟花,一绽即见五光十色,瞬间便打乱了他满心的沉冷。

    于是他再也静不住了,一头热的只想刨根问底。

    “为什么?”

    怜音羞了一下,没理他,别着脸便伸手去桌上换药,却不小心被他一把抓住。

    君寒抓了她一阵,又迟怔的放开了。

    怜音消了几分局促,便麻溜的给他上好了药,包扎完,便急匆匆的走了。

    她溜出屋去,惊魂未定似的,胸膛里还在乱鼓,魂不守舍的跟着血迹回了一段,才蓦然愕着神反应过来——君寒这一路的血迹该怎么办?

    好在此时天光尚未大明,距卯时也还有一会儿,应该足够她抢在同门出来之前销毁形迹。

    于是怜音压根就没去找宫云归了。

    宫云归独自在后山的清池旁打坐,调了近一个时辰的灵息,直到一缕阳光从高岭另一头打入清池,也没见怜音来。

    待近卯时,宫云归便拎了剑,返回前山。

    前山已陆陆续续见了人影攒动,怜音一眼回顾,便觉心慌,于是更卖力的擦着地上血迹。

    “怜儿?”

    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怜音全身一僵紧着就一哆嗦。

    “师兄……”她两手拽着抹布,迟迟顿顿的不敢回头。

    宫云归淡淡扫了一眼延绵一路的血迹,“怎么回事?”

    “没……没什么……”

    宫云归顺着血迹瞧过去便知是君寒的屋子,眉头稍稍一蹙,便往那里走去。

    “师兄!”怜音忙不迭的便追过去。

    宫云归却没理会大,大步径直闯入了君寒的屋子,果见了一地鲜血掺着烈酒淋漓,他正在榻边,默默系上衣带。

    “怎么受的伤?”宫云归在门边泊然询道。

    君寒整好了衣便转过身,先瞥了怜音一眼,然后才漠然笑着回答宫云归:“与你无关。”

    他流了太多血,因而脸色白得吓人,明明已经站得有些不稳了,却还强撑着。

    宫云归沉了一口气,迈进屋去,到了他面前便伸手欲探他的脉搏,君寒却冷冷抽开手去,一道寒杀的目光掷来,似嘲又带着戏谑道:“我可不想被你碰。”

    他这一避,却彻底丢了自己的平衡,一跌坐回了榻上。

    “君寒……”

    君寒眩晕着,整好靠进怜音怀里,却笑,“喂,他在这里,你确定要这样?”他这话却半点没有问怜音的意思,明枪暗箭的净投向了冷冷站在一边的宫云归。

    “别说话了。”怜音没去看宫云归,只伸手在他额上探了一把,略有些烫手。

    宫云归稍稍错开了目光,“怜儿,先跟我回去,我会派人来给他疗伤。”

    怜音将君寒护在怀里,“我想陪着他……”

    “……”宫云归眼神微不可察的闪了一下。

    君寒却笑着倚实了她的怀抱,恰可细嗅她颈项间的浅浅清香。

    宫云归愣怔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出去,行步匆快,似乎是火了。

    这一夜,君寒烧得很厉害,身子却凉得吓人,怜音一晚上都不敢离开他半步。

    君寒确实长得很有攻击性,即使睡着了也脱不去眉间的凌厉。

    他枕在怜音膝上,怜音瞧了他许久,轻轻抚了他的眉头,君寒却不知几时醒了,不动声色的便捉住了她的手。

    他的眸子泽浅而璀璨,灯燃在桌上,烛烨时被窗缝涌进的风拂的曳乱,灯影一恍惚,他的眼便更是被映得迷离。

    君寒轻轻将她的手按到胸口,“很晚了。”

    怜音却又往他额上探了一把,“难受吗?”君寒没答,她便轻轻反握住他的手,“下山做什么?”

    君寒又闭了眼,浅浅叹着,“没办法……”他展开了左手,亮出了掌心那枚似烙印的符纹,“等它彻底毁了我的灵脉,就晚了……”

    “毁灵脉?”怜音惊着,一把抓过他的手,紧张的打量着他掌心的符纹,“怎么来的?”

    君寒又睁开眼,恰好见她一脸忧色,却笑,“你紧张什么?”

    “……”怜音稍稍错开脸,“没什么……”她又偷偷瞟了他一眼,“你到底下山做什么?”

    “那么关心我做什么?”

    “我……”她磨蹭着吐了个话头,脸颊却乍的一烫,便说不下去了。

    他坐起身,蓦地凑前了些,“你喜欢我吗?”

    “……”怜音颊上冷不丁蹿上一头红霞,挨了雷劈似的起身就想跑。

    君寒瘟了半日,到了这会儿却恢复了些体力,眼疾手快的一把便将怜音拽了回来。

    怜音给他一拽,足下失稳,跌回了榻上,君寒趁势一翻身,两手杵在她脸侧,将她困住了。

    散落银丝缕缕滑下,淌到她脸侧,略痒略酥,背了光线,君寒这双琥珀色的眸子却仍敛了几许隐辉。

    他轻轻道:“怜音,我喜欢你,可如果你只是因为怜悯才陪我,那就让我现在死心,否则,我一旦记住某个人,就这辈子也忘不掉了。”

    怜音被他盯的不敢动了,只能乖乖瞧着他,有话想出口,却总也聚不成一句,便只有局促的沉默。

    她如临大敌似的瞧着君寒,君寒却瞧着她的局促,笑意愈显。

    “我……”

    君寒没听着她说下去,已缓缓压了下来。

    怜音六神彻底飞了,僵在原处完全不知所措,也不等她做出什么反应,君寒的唇便已轻轻贴了上来。

    君寒甚有耐心的轻轻摩弄着她的唇,气息柔柔打在她颊上,顺着滚进了襟领间,撩拨得她心鼓乱擂着,呆若木鸡的,彻底丢了魂。

    片刻,君寒浅笑着起开了,“那你以后便是我的了。”

    怜音坐起身,羞怯着,看也不看他一眼就跑了。

    屋里烛火一曳险灭。

    次日,待定了神的怜音又一早来寻君寒,他却又不在屋里,她惊了一下,下意识便往后山里寻去。

    昨日君寒伤的那么重,应该不会不要命的又跑山下去。

    她这么想着,果然在后山的一隅窥见了君寒的背影,没近几步,却蓦地瞥见了他面前的宫云归。

    怜音悄悄躲到了一旁的树后。

    他俩在交谈。

    “你昨日下山做什么?”

    “既然不是光明正大的,就说明我一点也不想告诉你。”

    宫云归被他一句噎的良久没讲出话来。

    君寒却抱着手轻轻嗤了一声,“你是因为怜音来找我的吧?”

    “我不管你在计划什么,你与我的恩怨不要牵扯到她身上。”

    君寒却似忍俊不禁,毫无诚意的唤了一声:“大师兄,”他走近了两步,“你觉得我们之间有什么恩怨?”

    宫云归不语。

    “整个巽天的姑娘哪个不仰慕你,让一个怜音给我又能如何?”

    闻此,宫云归怒上眉稍,素来温润的面颊亦添了一分狠色,“不要把她当成可以随意交换的物件!你若不是真心待她,就莫要来招惹。”

    “你凭什么认为我不是真心的?”君寒冷冷一言却寒摄了怜音,她下意识想走开,脚下却不慎漏了一声,正被那两人听见了。

    他们俩齐齐转眼瞧来。

    怜音被他俩的目光困在原地了,走也不好留也不是,进退踌躇之间,宫云归走过来了。

    “走。”宫云归冷冷的,执了她的腕子便走。

    君寒见状,即在原地冷笑,“你大可让她离我远点。”这话到底是气话冷语还是有恃无恐的挑衅怜音无从分辨,只是他这一句精准的便挑起了她心底的怒气。

    怜音没挣开宫云归,却是怒着回头瞧了他一眼,那人却根本没接她的眼神,早也自己转身走了。

    怜音也和他相处了几年,今天是最气他的一次!

    怜音浸在君寒挑的火盆里,半天才想起来挣开了宫云归的手。

    宫云归紧而止步。

    怜音转身便想走,却又被宫云归捉住胳膊一把拉了回来。

    “不管他对你说了什么,我希望你不要当真。”

    今天怜音却不怕宫云归压着火的冷言了,“师兄亦不曾将他视作同门,即使他有实话,想必也不会当真吧?”说时,亦想挣开他的手。

    宫云归却彻底被她这一句惹恼了,不放反紧,死死拽住她,“我可以告诉你,我为什么不相信他。”他此言说重了,中罢,便沉沉压了口气,“跟我来。”

    镇邪的塔便是巽天的禁地,禁地南侧则是巽天的坟陵,陵中葬了诸多同门先祖,陵前有一祭堂,堂里列着牌位。

    宫云归便将她带入祭堂,在最浅的一方牌位前停住,指着那上面的名讳,道:“这位,便是君寒的母亲。”

    君寒之母名唤流翎。

    “他父亲是北山君。”

    “北山君?”

    北山君被群妖喻作天狼妖君,群妖俯首为臣,乃是中原妖祸之首,真身为北境一头千年雪狼,生性凶残,曾统领大江以北妖邪无数,是仙门数千年来最头大的一个妖敌。

    死在他手上的仙门子弟不计其数,也有不少仙门被他屠灭,于是数百年来,他成了仙门的头号敌人。

    当年击败北山君的那一战几乎倾入了仙门全部战力,且若非流翎作内应,那一战还未必能诛杀北山君。

    北山君被诛,神魂俱灭,流翎重回仙门,却发现自己已有身孕。

    流翎本是作为间谍埋伏到北山君身边,可笑的是她竟真对那妖君动了情,即使发现怀里孽种也不肯打胎,于是苦苦哀求掌门,甚至自废一身修为也要保住孩子。

    掌门念她除妖有功,应允了。

    废尽修为后,流翎身子孱弱,好不容易熬过了十月怀胎,却在分娩时散了最后一丝执念,孩子方落地,她便撒手人寰。

    也有同门劝掌门杀了孩子以绝后患,可那次,掌门是真的不忍心了。

    流翎含泪而终,那口吊了她十个月的生气尽系在这北山君的遗腹子之上。

    这事,也是掌门的不仁。

    毕竟当时,北山君肯束手就擒、神魂俱灭,也是因为得知了流翎背叛,心灰意冷才自甘撒手。

    仙门素来以仁待世,今朝却以玩弄感情的手段击败北山君,胜了这场战,却败了仙门的道。

    因情被诛的是妖,妖有情,凭情而战的却是仙,此时仙却卑鄙了。

    可掌门的愧疚也的确难以称作是恩。

    宫云归将这一宗仙门秘事言尽,便道:“掌门在君寒体内刻下摧灵咒之后,他便再也不信仙门了。”

    “如此,怎能再信……”怜音喃喃道,片刻,又问:“这些事,他全都知道吗?”

    “或许吧,”宫云归转身对着她,“这些,的确是仙门亏欠他的,可……”他稍有语塞,“你还是,离他远点吧。”

第八章 除夕

    如此,怜音便不得不怀疑他拼命想要解除摧灵咒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为了恢复灵力之后向仙门复仇吗?

    怜音在前山与同门切磋比练,有些出神,连败了几次,捡剑时,蓦然窥见君寒坐在枝叶间,正倚着树干瞧着她。

    一想起早上的事怜音便来气,瞪了他一眼,捡了剑便跑开了。

    她跑开,却也没再回去和同门比练。

    君寒见了她的怒容,却笑了。

    然后君寒也跃下树枝,蓦然一现身,还吓着那几个女弟子了。

    这几年,怜音有空还是会去书阁里抄书,也没谁罚她,只是想去陪君寒罢了,君寒似乎也看出了点端倪,于是离了前山便不急不缓的去了书阁。

    不过半个时辰,果见怜音来了。

    他却没在显眼处,怜音进来便下意识瞥了一眼那角落里的桌子,没见人,便自己在书架上找着,抬手去够,差了点,不等她踮脚,已经有人在她身后轻而易举的伸手拿到了。

    “……”怜音愤愤地收回手来,君寒在后头,将书卷递给她,“想我了?”

    怜音闻言不答,一把抢了他手里的书卷便转身,才走没两步,就听他隐隐抽了丝凉气,便惊着回头瞧去,却见这家伙正一眼狐黠的打量着她,一手毫无诚意的扶着肩。

    “哼!”怜音横了他一眼。

    君寒笑着跟了过去,她绕到桌前坐下,他便在桌这一头,搁了两肘,一手杵着脑袋,半伏在桌上瞧她。

    “生气了?”

    怜音看都不看他一眼。

    君寒伸手作势去捉她手里的笔,“我帮你抄。”

    “不要!”怜音拽着笔身子往后一撤,避开了他的手,却撞见他一脸的戏谑。

    君寒识趣的收回手来,继续杵着脑袋,乖乖看着她,“我还没见过你闹性子,跟我闹一闹呗。”

    “……”怜音深感自己又被此人戏弄了,便理了桌上的卷,想跑,君寒连忙抓住她的手,“好好好,不逗你了。”

    怜音看着他这诚意无几的道歉,又认输了,坐回来,仍不理他。

    “真生气了?”君寒降了眉间素有的寒霜,真摆了一脸无辜的求饶模样。

    “你不是让我离你远点吗?”

    “要是离我太近,他们会认为你是异类吧。”

    怜音手中的笔顿了一下。

    君寒坐到她身边,稍稍挨着她,“可我又不想远离你,只好让你来远离我了。”

    怜音写到一半的字又停住了,看着他,“你是认真的?”

    君寒久久未答,落开目光,笑得略有苦涩,“他希望这样吧?”

    怜音放了笔,展了他的左手,打量他掌心的符纹。

    “你下山,就是为了解除它?”

    “嗯。”

    “多久了?”

    君寒握住她的手,“当我发现这个东西的秘密之后就在想办法。”

    “为什么执着于此?”

    “因为我不能没有灵力。”他指尖轻轻触抚着怜音的脸颊,“这世上,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不论我去哪,都有人想杀我。况且,这也是我本该有的。”

    怜音沉沉思忖了良久,“你想报仇吗?”

    君寒的眼神似乎闪了一下,随即便像是听了什么好玩的似的,笑得莫名戏谑,却有些许苦涩,“怜音,”他捏住怜音的下颌,轻轻将她的脸转过来,“你想问什么呢?”

    怜音被他这一问一视摄得一阵胆寒,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登时璀璨不再,唯有深沉。

    “宫云归告诉你了?”

    “嗯……”

    君寒又“嗤”的笑出了声,“你紧张什么?”言着,他又收住了满眼沉冷的幽深。

    怜音好歹算是熟悉他的了,否则就他刚才那邪狼一般的眼神,谁见了不得跑路。

    君寒对此却不以为然,仍饶有兴致的勾勒着怜音的脸颊,“放心好了,我不会伤害你,”他微微俯身,贴近她的面颊,指梢轻轻触过她的唇瓣,浅柔道:“报仇什么的,没什么意义,我若要做,又岂止是报仇?”他此言,又是凉进了骨子。

    怜音稍稍抽了一丝凉气,君寒紧着便含了上来,堵了她一肚子的话。

    “看着吧,总有一天,我会杀出一条活路。”

    君寒一直都是个可怕的人,怜音昔年也察觉到了,如今则更是忆之胆寒。

    亭中温酒稍凉,君寒斟了一杯,递到唇边,饮了一半便转着剩下一半饶有兴致的赏弄着。

    “不止是报仇,你还想做什么?”

    君寒浅笑,“夺回我应有的,和我本没有的。”他饮了剩下一半,仰身倚倒,雪白的长发扑了一地,一手枕住脑袋,另一手则轻轻揽扶住她的腰髋。

    怜音下意识闪了一下,君寒指尖稍一用力,便将她控了回来。

    “背叛什么的,其实也无所谓,反正我有的是办法将曾失去的再夺回来。”他的手似挑弄的在怜音腰间轻轻捏了一把。

    “君寒!”

    君寒手再一用力,直接将她按到自己身上。

    “放开!”她死命推着君寒的胸口,忍无可忍的拔了发间的簪子拿尖端抵住他的喉口。

    簪一除,她的长发顷刻便倾洒下来,混进了君寒的白发里。

    君寒身上的宽袍略敞,恰露了锁骨,衣襟分了些,稍袒胸怀,肌肉虬结,中嵌一缝,甚壮硕,却有一道斜纵刀痕,往锁骨外端一直连至上腹。

    他不以为然的按住怜音执簪的手,冷不丁的,尖口便在他颈肤上刺出了一星血痕,怜音狠狠抽了一口凉气,下意识便松了手,簪子即刻落地,浅埋在两人发间。

    “我知道你对我有气,不过没关系,我有的是耐心。”

    怜音狠推了他一把,终于挣开了他的束缚坐起身来,“天涯何处无芳草,你何苦强求我一人?”

    君寒悠闲的坐起身,顺手捡过簪子,在手里端摩了片刻,“你才是何苦强迫自己?”

    “……”

    “你本来也忘不了我。”他毫无顾忌的戳破了怜音心里最后一层窗户纸,然后又轻柔的将她的长发拢到肩后,挑了一缕,给她重挽了发髻,“不得不承认我确实比宫云归更有魅力吧?”

    “……”怜音没法再和他交谈这个话题了,“你带了个孩子回来?”

    君寒刚替她簪好发髻,顺着便从后头把她锁进怀里,唇瓣轻轻贴着她的耳垂,明知故问道:“什么?”

    怜音稍稍避了分毫,“那个孩子是谁?”

    君寒又在她耳畔轻轻笑了一声,“关心他做什么?”才有恃无恐的问罢,他又怕怜音真的不再关心下去,便自觉接着道:“沙场征战了那么些年,我也该为我的后事做点打算吧?不过养了个以后埋我的人罢了。”

    “……”怜音摸不准他这话究竟几分实意,便冷着脸道:“天下想埋你的人多了,何必特意养一个?”

    “埋的方法值得考究。”他又将怜音勒紧了几分,“不过,你要是帮我生一个,或许可以埋的更孝顺点。”

    怜音像是被狠锥刺了一下,扯开他的手便站起身,不想理会。

    君寒褪去了戏谑,又斟了杯酒,“好端端的,你突然提他做什么?”

    怜音微微回了一眼,“你把影儿放在他身边?”

    “嗯,让他们搭个伴而已。”君寒饮了冷酒,“你不乐意?”

    他这话说的倒是很正经,怜音细揣了片刻,依稀也品出了那么点实意。

    “我……可以见他吗?”

    君寒捻杯的手顿了一下,怔愕即退,便笑:“可以,明天我带他来见你。”说罢,他便起身,“今天够晚了,我送你回去。”他递了手给怜音,对方却没理会,掀了帘幔便踏波而去。

    君寒拂袖重敛了帘幔,定站亭里瞧了她背影一路,终落得自讽一笑。

    次日一早,君寒便如约将易尘追带到了安阁,却没上楼,就见怜音站在楼下院里的塘边,闻声便转眼瞧来。

    易尘追不明所以的被领到这布局精妙的院里,正赏心悦目时,眼光乍的便窥见了池边这么一抹丽影,下意识止了步,首先蹦上脑际的猜测便是——这应该是我义母吧?

    怜音转眼便瞧见了易尘追,唇角拂了一抹温柔浅笑,白衣净雅、青丝墨染,映得明阳雪景尤为动人。

    果然像他义父这样俊美不可方物的人就是得要倾城之姿才配得上。

    怜音冲他招了招手,柔笑着唤他过去。

    易尘追乖乖走到怜音面前,才抬眼,她便已落下身来,轻轻抚了他的脸颊,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易尘追。”

    怜音不动声色的将这个名字在心里碎摩了一番,又问:“多大了?”

    “七岁。”

    怜音从袖袍里取出一只绣得素雅的香囊,系在他腰间,“这只香囊可驱蚊虫,戴好了。”

    君寒站在不远处,眉梢泊然一挑。

    怜音又同易尘追讲了几句,便放他走了,易尘追回眼瞧君寒,君寒浅笑着随意挑了个眼色示意他可以自己玩去了。

    等孩子跑走,怜音便站起身,瞥了君寒一眼就瞧着结了薄冰的池塘,笑色无存。

    君寒视而不见她的送客之意,负着手,闲步踱过去,“昔年给你调养身子的,”他止步,同样面对着池塘,却挑了一眼诡异去瞄怜音,“驱蚊虫?”

    怜音默然不理。

    君寒叹着,点了点头,“没关系,再过不了几天你就见不到我了。”

    这回,怜音忍不住瞥了他一眼,“又要去杀人?”

    君寒浅然勾了唇角,“新年伊始,朝中事务繁杂,自然不再空闲。”说时,他抬手往怜音发间抽了根簪,旋即转身便走。

    他出了院,怜音心下却空落了一阵,便望着一池薄冰,怅然叹了一气郁结。

第九章 黑甲院

    返京前一天,君寒便已恢复了忙碌的状态,一天到晚没有一步得闲,好不容易将沧海阁上下的事务安排妥当了,却也没及歇口气,便又匆匆去了黑甲院。

    黑甲院便是沧海阁训练死士的密院,封锁甚严,基本除了君寒以外,外人不可轻易入内,在沧海阁群院最深处,校场则埋在地下。

    黑甲院的大门以玄铁铸作,不高也不张扬,却十分沉重,需两人转轴方能开启。

    这里,简直像是一座监牢。

    君寒行入内阁便径直下了地阁,沿狭道步下旋梯,启了地下第一扇重门,门内即刻迎出一个着暗纹轻甲的剑客。

    此人便是黑甲院的总头。

    “阁主。”

    “把孩子带过来。”

    总头一招手,幕帐后头便有一妇人抱着襁褓绕了出来,垂首敛眉,将孩子捧到君寒面前。

    君寒轻轻挑开挡了婴儿脸蛋的一片布角,垂眼,见了一双剔透的琉璃眸。

    他瞧了一会儿,指梢又轻轻挑过一缕银白的软发,婴儿却不识此手之冷漠,反倒笑得欢快,柔嫩的指掌轻轻攀上君寒的食指,君寒未作甚反应,她却把自己乐得笑了个不停。

    “……”君寒眉头稍稍蹙了一下,缓了紧绷的弦,便随着她的动作屈了手指,拿指节轻轻刮了一下她的脸颊。

    红润、莹软,君寒拿惯了杀伐武器,蓦然一碰这柔嫩软肤却反倒觉着有些局促,莫名怕破了这嫩肤。

    片刻,君寒收回手来,她却眉头一皱,险哭出来。

    君寒摆了摆手,示意妇人将孩子抱下去。

    “把紫魅找来。”

    “是。”

    妇人将宫璃月带回帐内安抚,光影将妇人慈和的影打在幔上,君寒便沉沉凝望着那影,直到紫魅单膝礼至跟前。

    “起来吧。”

    沧海阁中由君寒亲手培养的只有四人,紫魅即是其中之一。

    紫魅是个哑女,玄铁面罩掩了口鼻,唯见她锐眉细眼,眸里似含了两道冷电寒刃,轻而一视便似毒蛇,冷血而锋锐。

    君寒乍然被打断,指尖便随意往眉间捏了一把,想起来,便道:“今后那个孩子便归你管,无需以师徒相称,只管教便是。”他又点了点额头,接着补充道:“我不在时,你每个月带她去一次安阁,你不需上楼,交给侍女即可。”

    君寒交代罢便离去,行至门边却又顿住了,侧转过身,“还有不许她出沧海阁,阁中除了安阁以外,其他地方尽可让她自由。”

    紫魅点头,眸中无澜无波,只在君寒出去之后回头瞥了帐后一眼。

    君寒出了黑甲院迎头便正撞上易尘追。

    “义父……”易尘追抬眼便见君寒一脸冷色,吓得顿在了原地。

    那倒是君寒平日的神情。

    君寒眉梢轻轻一挑,勾起一抹轻柔笑色,“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易尘追平日在阁中四处乱窜,这道玄铁的重门也见过不少次,只觉得寒森森的有点瘆人,里面是做什么的,他也大概猜到了一二分,便斗着胆子道:“是义父训练军队的地方吗?”

    宫璃影远远跟在他身后,完全不敢抬眼去瞧君寒,便垂着头。

    君寒故意倒吸了口惊讶,抬了食指轻轻往他脑门上一点,“你猜对了一半。”他顺手揽过易尘追,带着他往回走,边走边柔和道:“那里面出来的不是军队。”

    “不是军队?”

    “当然不是。”君寒一手便揽包了易尘追的肩颈,五指轮着在他肩臂轻敲着,“这里面的是属于沧海阁的武士,不归陛下所有。”

    “义父不是大将军吗?”易尘追抬眼仰望,君寒恰也垂了首瞧着他,“义父也是这沧海阁的看门人。”

    “看门人?”

    君寒一丝余光瞄到了他腰间的香囊,索性完全收回了目光,道:“对啊,得镇着这万里无涯的歪风邪气。你说这沧海阁是什么?就是关疯狗的门而已,为父守在这里,可不就是看门人吗?”

    易尘追没理解君寒这番话,仍是那懵里懵懂的神情。

    君寒看了,忍俊不禁的揉了揉他的脑袋,“你还小,这些东西为父以后教你。”

    宫璃影跟在两人后头,这番话她虽也听不甚明白,却仍像被冰锥刺了心扉一般,下意识抬眼,却正好碰上君寒抽来的一丝余光。

    她连忙垂下头,君寒亦回了目光,把易尘追放到小院门口,道:“明天为父带你上京,大概,要半年左右才能抽空回来一趟,赶紧去收拾东西,明日辰时,不许延误。”

    易尘追一听君寒要带他出去,也辨不清要去做什么,反正欢快的应了便是,于是忙点头:“是!”应罢,便又瞧着宫璃影,“璃影也去吗?”

    虽然宫璃影还是不肯跟他讲话,但这些天却像个护卫似的时时跟着他,也很有耐心听易尘追叽叽喳喳、罗哩叭嗦,易尘追习惯了她的存在,她若不在,想必也会无聊。

    君寒淡笑着将宫璃影揽过来,“当然。不过现在为父要借用她一会儿,去吧。”

    宫璃影一听君寒要把她单独带开,心下一拍漏跳,连脸色都白了一瞬,抬了眼,便万分期许的瞧着易尘追。

    然而易尘追却没发现这点异常,听得事情圆满便乐癫的跑了。

    宫璃影一瞬落入了冰窖,那只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也像铁钩利刃一般,仿佛随时都可勾去她的命。

    “我带你去见你娘。”

    此言蓦地她从冰窖里捞出,喜得她一瞬忘却了恐惧,便抬眼,见君寒眼神不冷不热,又怵了一下,低回头去。

    怜音一如既往站在露台外,却乍然听了一声稚音唤她,转身,见她挂念已久的女儿扑过来,无需过多反应便已蹲下身拥她入怀。

    “影儿,”怜音轻轻握着她后颈,拥了这小小的身躯便似得了所有温柔,心底寒霜一扫而净,眼中滚泪却止不住,淋漓了下来,“娘好想你……”

    宫璃影埋脸在她娘的衣襟里痛哭,口齿模糊着,久久吐不出个清晰的字符来。

    君寒远远站在另一道门的门槛外,沉沉瞧着那边母女团聚,心里莫名塞了一把杂絮,堵得慌。

    看着她如此疼爱宫云归的女儿,这感觉——

    真是不爽……

    过了好一会儿,宫璃影终于堪堪止住了眼泪,仍抽泣着,怜音只能不住揩着她满脸横流的眼泪,有一句没一句的安慰着:“不怕,娘在这……”

    “娘……”宫璃影喃喃道:“我好想爹……”一句的尾音尚未落完全,眼泪便又决堤了。

    这一句却往怜音心坎狠狠剜了一刀,她讲不出话,便只能将宫璃影再次揽进怀里。

    今日的君寒仁慈却不似鳄鱼的眼泪,不但出乎意料的把宫璃影带来了,还更石破惊天的把宫璃月也送到了怜音面前。

    时隔数月,宫璃影终于见到了她这个妹妹,一眼,却疑了。

    宫璃影怔怔地瞧着婴儿一头霜白银丝,“她的头发为什么是白的?”

    怜音抱着孩子,余光瞥见君寒摆袖出了屋子。

    怜音食指轻轻触了婴儿的鼻尖,“她和你父亲一样,是寒性灵力……”

    且古时有一个凄惋的传说,在怜音送给君寒的那本杂册里也有记载——

    是说上古时期有一女子的丈夫死于战乱,她伤心欲绝,一夜青丝尽白,腹中胎儿灵有所感,诞生亦是一头白发,哭声凄绝哀惋、恸山泣河。

    怜音忆及,却觉苦涩,言难出口,宫璃影也就没再注意,便满脸欢喜的瞧着襁褓中的婴儿,泪痕犹在,笑色却明。

    仍是不过多会儿,君寒便让人将两个孩子带走了——今日让她们相处的时间也算长了。

    今日这位聚了一身冰霜满心冷酷的大元帅似乎也含了几许温和,看起来不那么冰冷,说话似乎也懂点婉转了:“身体好些了吗?”

    怜音没闹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君寒在桌旁坐下,往桌上闲搭了左手,指尖轻轻敲了几下,道:“明天我带尘追和璃影回京,或许年底才能回来。璃月留在这里,月头会有人带她来见你。”

    怜音唇瓣一分,没讲话。

    君寒便接着道:“你放心,我不会伤害她们。”

    怜音也在桌前坐下,“你……是真心要收养那个孩子?”

    君寒一笑,意欲不明,挪眼瞧了怜音,“也许吧。”他转弄了两下指环,“那孩子很有天赋,是个不错的苗子。”

    鬼星的宿主怎可能是平庸之躯。

    怜音心下漏了一拍,打心眼里不敢问君寒,他是什么苗子。

    “是吗……”她勉强的勾了勾唇,“那孩子挺好的。”

    君寒悠闲的撑着脸,意欲不明的瞧着她,“你喜欢吗?”

    怜音点了点头,挪眼打量了一下君寒的神情。

    君寒笑着点了点头,“我也可以让你时常见他一面。”说着,他便起身,出了门,待门一闭,怜音紧绷的心弦才微微松了几分。

    那天她就近打量了那个孩子,他体内的确有灵根,且已初具灵息,他的亲生父母必然是仙门中人。

    但愿君寒是真的不知道这一点。

    君寒有时也会信守承诺,如果的确是信守承诺的话,倒确实能做到言出必行。

    次日一早,君寒便领着大队人马离城北上。

    沧海阁地处东瑜城外,远上黎州即是帝都。

    怜音在高阁之上只望见了君寒驾马离阁的背影,后头跟了一辆马车,载着还没学会骑马的易尘追和宫璃影。

    之后,整个沧海阁便空了。

    她似有些失了魂的回身折进屋里,一眼,又瞥见桌上那本老旧的书卷,便怅然执起,无心的翻了几页,看不进一个字,也没再放回去。

    如今外界的情况她一概不知,但多少也猜得到,君寒虽然屠灭了仙门,却也难免有漏网之鱼,如果君寒想永绝后患的话,或许还会下令继续追杀。

    虽然君寒有可能不知道易尘追的真实身份,可这样的巧合又很难令她不多心。

    倘若他知道,又会是怎样的打算?

第十章 落兽峡

    铁麟军渡过大江,北上及岭,途经一处险谷,两侧崖壁似斧劈,军队需单列纵行方能通过。

    易尘追和宫璃影在车里颠簸了一路,此刻正半死不活的各倚一边。

    易尘追掀了帘子有一眼没一眼往外张望,入眼的景致都被巅了个分崩离析,实在是晕的难受了,他便收回眼来,要死不活的半瘫在座位上。

    宫璃影倚着车壁,也没闭眼,却像睡着了一样安静。

    “喂,你能不能说句话?”易尘追有气无力的嚷了一句,“咱俩都认识那么久了,你都没主动跟我说过一句话……”

    宫璃影瞥了他一眼,“你要我说什么?”

    “说什么都行,”易尘追侧倚着靠背,垫着脑袋瞧着她,“你从哪来?”

    宫璃影收回眼去,不冷不热道:“跟你没关系。”

    “……”

    车轮碾了块石子,易尘追差点被颠下去。

    “哈?我可是什么都跟你说了。”

    “也没人逼着你说。”

    “……”易尘追又挪回了原位,幽怨的瞧着她,不说话了。

    这姑娘的脾气似乎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好……

    易尘追在宫璃影这碰了一鼻子灰,只能又怏怏的趴回窗边,抬眼却见山谷上空掠过一群飞鸟,似惊而起。

    君寒在列队最前,闻得鸟鸣便抬手止罢行军。

    破矢之音逆空而上,一个莫名出现的影旋即惊叫而落,正好砸在车旁。

    “嚯……”易尘追吓得往后一仰,半跌在座椅上,惊魂未定的往脸上抹了两把,见没血才松了口气。

    几抹幻影当空而落,君寒不慌不忙,一箭一搭射的有条不紊,一连放了八箭,最后一箭凌空串了两个人影。

    君寒收弓,握着马缰,转头轻轻扬了下巴,跟在后头的部下即刻会意,扭转了马头便去擒拿那几个刺客。

    易尘追掀开车帘,探出半个身子,远远唤了一声:“义父!”

    君寒闻声回头,摆了摆手示意他赶紧回车里。

    被射中的九人被齐刷刷的扭到君寒马下,君寒便居高临下的打量了一番。

    是九个幻妖,皆着夜行衣。

    幻妖擅使障眼法,修为高的可瞬移千里,一般的小妖也天生有着隐身的本事,算是妖族中最适合当刺客杀手的一类。

    “让我看看他们的手腕。”

    着玄甲的士兵将九人袖口扯开,腕上皆有鬼市烙痕。

    君寒微微俯了身,饶有兴致的又将这九只幻妖细细琢磨了一番,道:“说吧,谁派你们来的。”

    做刺客的自有一派骨气,君寒才这么一问,这九只幻妖当即一咬牙,自爆了内丹。

    尸体挨个倒地便化了一缕妖烟,衣服空落下,君寒抬手扇了两下,身旁部将便问:“元帅,现在怎么办?”

    “继续走吧。”说着,君寒便驱马先动了。

    部将策马上前,与君寒并马而行,“那些刺客应该不会是仙门派来的。”

    君寒闻言,笑的漫不经心,“仙门可不会这么作践自己。”

    “元帅合并妖、人两族的计划在朝中尚无几人支持。”

    “他们支不支持无所谓,这件事,要的也不是他们的支持。”君寒轻轻扬了扬马缰,唇角勾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妖、人两族的合并已成趋势,大概从这天地初始之时,就已经分不开了。”说着,他又冲他身边这人挑了下眉梢,似笑非笑的戏谑。

    这个部将名唤舒凌,从他征战之初便跟随在侧,实际也是个半灵,倘若这世上还有人能摸得清君寒的话,舒凌当仁不让。

    于是他会意了,便点着头道:“元帅说的有理,就是凡人自己也一天天打得不可开交。”

    “征战无可避免,但战争既是毁灭,也是开始,只有毁灭的,是分裂。”

    “那刺杀您的人怎么办?”

    君寒嗤然一笑,“想要我命的人多了,无需在意。”

    此峡名曰“落兽峡”,是中原除绝生崖以外最险的地方,与黎州隔了三日路程,正好挡住了黎州,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

    今晨有匹快马逃命似的冲进黎州的南门,进了城道仍是一路快马加鞭,沿途差点掀了几个摊子,直冲到相府门前,马蹄还没停稳,人就已经先跃下了。

    府里侍从管家也无需迎,这人轻车熟路的便绕到了相府的书房。

    丞相达人在书房里兜兜转转,见了此人一路匆匆便也慌忙迎了过去,“怎么样?”

    此人皱着眉摇了头,“没成,元帅大概还有半日路程便可及京。”

    丞相大人一口老气半天叹不出来。

    “大人,现在怎么办?”

    “鬼市的人呢?”

    “刺客都死了,其他人,不知下落。”

    丞相拖着重步坐回书案前,斜倚着靠背,揉着眉心,半天没说话。

    “大人?”

    丞相摆了摆手,心烦意乱的也没什么好说了。

    那人会意,行了礼便退下了。

    “大人?”那人方退,另一人便从屏风后绕出,着一身儒袍,身形瘦矮,站在书架的阴影里都不那么显眼。

    “颜之,”

    “属下在。”

    丞相招手,示意他过来。

    陆颜之走到桌案另一边,恭恭敬敬的坐下。

    “君寒再有半日便可到京城,想再安排一次刺杀也来不及了。”说着,司徒靖又长叹了一声,便搁下手来,万念俱焚似的瞧着陆颜之,“总有一天,这头野狼会踩到天子头上,与那妖邪之众一起,将这人间搅个天翻地覆!”

    “大人也不必太过悲观,毕竟这世上反对君寒的人还是占多数,我们仍有胜算。”

    司徒靖冷笑着,又揉起了太阳穴,“他连仙门都灭得了,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他办不到的?他屠绝了仙门,大振了妖风,天下还有谁敢明目张胆的反抗他?不过都是敢怒不敢言罢了!”

    “陛下那……”

    “哼……”司徒靖冷嘲入骨,“先帝在世,尚且将君寒捧为心腹上将,连虎符都能轻易交托,甚至许他自行招兵马……”这一档子事司徒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愤恨交加的,低吼道:“如今小陛下尚未成年,还不都是他君寒的傀儡!”

    此言一出,陆颜之立马就被吓得变了脸色,忙抚道:“大人,切莫说这气话,先帝临终前将小陛下一同交托于您和元帅,哪有什么傀儡不傀儡的……”

    司徒靖喷了一头火气也冷静了,便默默咽下了余下的怒意,尚且心平气和道:“我倒要看看,他明日归朝又要耍什么手段。”

    次日辰时,铁麟军便入了京畿,君寒回府换了行军的轻甲便匆匆入宫去了,易尘追下了马车还没来得及见他义父一眼就又被丢在了空落落的帅府里。

    这帅府比沧海阁还来得寒森,见不着几处赏心悦目的庭院,倒是演武场大的吓人,下人们普遍沉默寡言,通常也不会抬眼四处乱看,就连走路都是静悄悄的,见了易尘追也只是恭恭敬敬的往边上一站,恭唤一声便不再有其他动作。

    易尘追在府中转了一圈,便百无聊赖的在演武场上漫无目的的溜达,时不时打量一下场边陈列的武器。

    “帅府里的校场是元帅自己练的。”舒凌不知几时走到了两人身后。

    “这么大?”

    “军营里的更大。”

    易尘追笑嘻嘻的转过身,抬脸仰望着眼前这位同他义父一般威武的武将,问:“叔叔你叫什么名字?”

    舒凌亦拱手答道:“末将舒凌。”礼罢,便笑道:“大帅让我来陪二位。少爷可想去市里绕绕?”

    易尘追愣了一下,貌似是被“少爷”这个称谓给叫懵了。

    他只在很小的时候被商人父亲的侍从这么称呼过,想不到家道中落后时隔数年,居然又顶上了这个称谓。

    “好啊,”易尘追笑得两眼弯弯,也没忘记回过头去征询一下宫璃影的意见:“去吧?”

    宫璃影淡淡扫了他一眼,“随便。”

    “……”易尘追脑袋耷拉回来。

    今时初春,尚未褪去寒冬的凛冽,街里巷外,春风初卷暖意,凉凉透襟。

    街路却宽广,行人络绎,虽尚不及人山人海的壮景,却也繁闹非凡。

    舒凌指了东边,道:“那边就是宫城所在。”

    “义父去见皇上了吗?”

    “嗯,大概要晚上才会回来了。”

    “哦……”

    “你看那。”舒凌又指着东北边市里一座华丽的高楼道:“那座楼叫梧桐栖,是正启元年,太祖皇帝所建,屹立四百五十八年,乃是当今世上最高的楼。”说罢,他又指了西南边的一座瞭望塔,道:“那是元帅督建的,用于监察西南边的海市。”

    “海市?什么是海市?”

    舒凌笑而未答,道:“我带你们去看看就知道了。”

    “好。”

    黎州共有五扇城门,其实原本只有四扇,第五扇是先帝建海市时开的,名为“苍鹤门”。

    舒凌轻车熟路的从小巷绕开人多的大街直接从侧入了海市。

    宫璃影自小在仙门中修炼,对妖气一类甚敏感,方一入了海市便警觉的一把抓住易尘追,“有妖气。”

    舒凌走在最前头正好挡了两个孩子的视线,闻此,他侧身错开一步,亮出了巷外的景貌,“二位请看,此处并无凶险。”

第十一章 海市

    四海之境,八荒之域,为妖为人,皆为凡生。

    所谓“海市”,便是妖人两族混商的市场。

    宫璃影怔住了。

    展现在两人眼前的街景无异于寻常集市,只是此处摆摊开店的未必是人。

    两个孩子怔着神跟在舒凌后头,脚边时不时溜过一两只长得精灵的小动物,有时擦肩而过的壮汉身后拖了条毛茸茸的尾巴、兽耳长在人模人样的头上,或是半身人样半身兽样……

    市里繁杂无常,楼屋飞檐别有特色,有几分中原的意味,却又不似中原的庄肃。

    “此处是元帅征服东方姑射国后督建的,原本这里只是条小街,没那么热闹。”

    先皇是位武帝,在位四十七年,亲自带兵南征北战三十五年,北上天湖,南抵蛮疆,收服了西域零零落落二十四国,却在东面吃了不少亏。

    北冥有鲲为首,东海妖蛟为聚,这两者皆是凡妖之首,实力可比上古凶兽,故而东海至北冥一带妖国林立,以仰仗海中势力。

    以青丘、姑射为首的众多妖国比连成壁切断了凡人临海之面,又时常进犯中原,纵是仙门亦无可奈何。

    先皇壮年时曾领军东征,带的是当时大黎最强的金火骑,却在断头岭一带被一路妖军截杀,死伤惨重,不得不退守岭中,借险要之势留存实力,却也被困了三月之久。

    就在先皇将至穷途末路之际,君寒带了一支不过百人的轻骑进入岭中向先皇献策,当时情形窘迫,先皇走投无路之际临时任命君寒为主帅。

    君寒遂带余下士卒三千解了十万妖军的包围,成功救驾回京。

    回京之后先皇便将君寒正式册封为元帅,此后君寒南征北战,人城妖国征讨无数,屡建军功奇勋,六年攀为天下兵马大元帅。

    谈起君寒,舒凌便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大叔很早就跟义父认识了吗?”

    “嗯。”舒凌垂眼来瞧他,“元帅是我们的恩人。”

    君寒征讨妖国无数,也做到了他一早向先皇承诺的——百妖来朝。

    姑射国也是东边的一座大国,曾与青丘联盟,群妖无不朝拜纳贡,亦是东方霸主。

    这两国初犯中原时被北山君击退,此后百年不敢再犯,后来北山君被仙门讨伐,北山妖国覆灭,仙门元气大伤,中原颓萎之际,这两国卷土重来侵犯东临边境,这才有了先皇这次耻辱的东征。

    十五年前君寒挂帅领兵东征,一路破了沿海诸国,直捣入两国腹地,一鼓作气踹了两国都城,此一悍绩连镇了人间数千年的仙门都震惊了。

    此后先皇依君寒所谏,在黎州建了海市,敞开大门迎接四海八荒的妖魔入京。

    这一皇令刚开始可吓坏了黎民百姓、仙门百家,于是不光是群臣上奏反对,就连素不干涉朝政,一向隐居在野的仙门都坐不住,连派了几位德高望重的真人长老来朝游说。

    其实当时先皇自己心里也在打鼓,也揣着疑惑跟君寒讨论了许多久,也曾有那么几次犹豫,但最终在君寒的坚持之下,海市还是有惊无险的建了起来,由君寒亲自管理治安陛下倒也来得安心。

    海市初成数月,寻常的商人也不大敢进,多是戏班子或小妖精在里头混的乐呵。

    初开苍鹤门时,城中不知有多少百姓哀哭,后不过半年,海市便繁闹起来了,因为商人发现,同妖做生意也不是什么坏事。

    最初进入海市的尽是些初开灵识、修为不高又常年被其他大妖欺负的小妖精,这些小妖精往往还维持着动物的本形,入了海市便跟着戏班子四处杂耍,会讲话的便逗人乐呵,一日三餐有人供着,也不用挖洞睡草窟,打心底里的感谢君寒这位传说杀伐无情的大元帅。

    海市渐渐热闹起来,君寒便在苍鹤门下设立了一个观海司,专录妖籍,妖族欲入海市,必须前往观海司登户、取妖符,获妖符者,皆为妖中良民。

    “海市初成一年,青丘和姑射这两个大国的商团便驻了进来,此后四方妖商往来不息,不但消除了威胁大黎数百年的妖国之患,连国库收纳都增五成有余。除此之外,诸妖国还在沿海为大黎专设了港口,还有海中妖族进贡了造船图……”

    舒凌一路跟两个孩子讲的绘声绘色,在这海市里来来回回兜了三圈,仍意犹未尽的,还打算带他们到城外的郊市绕一圈,却有人来坏兴了。

    易尘追跟在舒凌身边,一路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不巧一眼瞥见了不远处冲他们招手的人,见那人还着了铁麟军的黑铁轻甲,便忙扯住舒凌。

    “那边有人。”

    舒凌忙掐止了话头朝他指的方向瞧去,一眼便瞧分明了,“老徐?”

    老徐是个长得五大三粗的汉子,肤色近似古铜,留了一脸络腮胡子,往人堆里一扎,活像黑虎成了精。

    老徐中气一提,隔着百八十步便插着腰冲舒凌吼道:“几更点了?还绕呢!元帅喊你回去,有事商量。”

    舒凌不紧不慢的走过到他面前,顺嘴便问:“什么事啊?”

    “什么事能在大街上说啊!”这汉子,嗓门也是有够轰震的。

    “元帅今天回来这么早?”

    “可不嘛!这一回来就找你。”老徐嘴里叨叨不止,一溜眼,瞧住了跟在一边的俩小孩,手痒痒的一把按了易尘追的天灵盖便一顿好揉,那熊掌似的大手,光个掌心就盖了他整个脑顶。

    “下手有点轻重,元帅的贵公子,现在还嫩着呢。”

    “我看这小子挺结实的。”

    易尘追好不容易从那熊掌下捞回条命来,忙往头顶摸了一把。

    舒凌将两个孩子送回了帅府大院便忙不迭的赶去了书房见君寒。

    君寒今日进宫述职递了折子之后,便将他在过年期间理好的关于两族通往融合的草案递了上去。

    当然小皇帝也看不明白什么,御书房里空有君寒和丞相大人的唇枪舌剑,小皇帝只管坐在一边干瞪眼。

    君寒坐在书案前淡淡饮着茶,平平无奇的向那二人宣布,他的计划又被丞相大人给否了,不过也无关紧要,反正只要忽悠小皇帝写个诏书压个印,皇令一下,任丞相大人也奈何不了什么。

    “但若丞相大人不肯配合的话,此事……”舒凌道,君寒听了一半便搁下茶盏,瞧着老徐,“之前在落兽峡外抓到的小妖,从他们身上搜到了什么?”

    “鬼市的铁章。”

    君寒漫不经心的杵着脸,“装盒子里,给丞相大人送过去。礼貌点,就说是我在外久征给他带的礼物。”

    “是。”

    “现在就送过去。”

    “好嘞。”

    等老徐走了,舒凌便给君寒递了个疑惑至极的眼色,“是丞相大人?”

    君寒淡笑着撤了手,“满朝上下,这么急着想送我归天的,除了丞相大人还会有谁?”话音才落,他又轻轻倒抽了口气,寻思着,又反否道:“也不一定,不过真有这胆量的,也只有丞相大人,或者是他身边的陆颜之。”

    他讲得轻描淡写,舒凌在一边听得却是心惊胆战,却只能强镇着神,不将异色表现出来。

    “不过他倒是提醒了我。”

    舒凌一头雾水。

    君寒无所事事的轻轻转弄这指环,没抬眼,道:“之前都忙着四处讨伐妖国,近些年又急着处理仙门这个麻烦,倒是没想起鬼市来——你去统计一下各处仙门旧址附近的户籍还有妖兽种类,顺便把所有鬼市地点摸清,尽量不要有余漏。”

    “是。”

    “越快越好。”

    “明白。”

    帅府与相府只隔了一条街,以老徐的脚力要不了半刻便到了。

    相府的管家接了元帅送来的匣子便匆匆奔进了书房,将这只漆得精致的匣子搁到丞相大人的书案上。

    “这是谁送来的?”

    “是徐将军送来的。”

    一听是君寒的人,丞相脸色微不可察的白了一下,便挥手,让管家退下。

    小小一只匣子搁在案上,司徒靖几次抬了手,愣是下不了这个决心去开,便懊恼的把一旁的陆颜之挥了过来。

    陆颜之过来了。

    “你来开。”说罢,司徒靖便仰身一靠,自然而然的便揉起了眉心。

    一看到君寒送来的东西,他偏头疼的老/毛病就犯了。

    陆颜之看看司徒靖又看看桌上的匣子,最后还是无可奈何的捧起匣子,在耳边摇了摇。

    里面叮叮咚咚,看来真不是个空匣子。

    陆颜之运了几分胆量才终于开了盖,才瞥一眼,便愣了一脸惨白。

    丞相大人见了他这面色,心弦一紧,忙凑到桌前,问:“是什么?”

    陆颜之神色诡异莫名,不说话,只将启了盖的匣子推到司徒靖面前,“大人请看。”

    匣中躺了两枚钱币似的黑铁章符,司徒靖一眼没认出来,便问:“这是何物?”

    “这是鬼市刺客的信物。”

    丞相惊怔着,愣愣跌倚回去,右手不自禁的捻了捻袖口。

    鬼市刺客的信物!

    刚刚丞相大人还只是偏头疼,现在知道了这心惊肉跳的答案,脑子里的筋差点拧炸了!

    “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

    陆颜之也蹙着眉,瞄着那匣里的东西,愁思了良久。

    “关于元帅今日的计划……”他说了一半,丞相大人突然一眼紧张的瞪了过来。

    “关于元帅今日的计划,大人还是莫要干涉了。”

    “……”丞相大人一口叹的憋屈,懊恼的又揉住了眉心,“败笔!”

    无奈——

    次日一上朝,君寒便递了折子,满朝文武有半数人贼兮兮的盯住司徒靖,眼底心里喊成一片——

    司徒靖却只幽幽的瞥了君寒一眼,恰对了那双冰冷含笑的目光。

    他便收回目光,不再多言。

第十二章 观海司

    又是一年孟春之季,江水解凝,草木初长,立春之日一场酥油小雨漫铺了京都。

    皇朝初春新令——各处仙门旧址皆设观海司,四方海招司捕。

    今日君寒难得休沐,大清早便让易尘追到他的书房里来看书习功课。

    整整一早上,易尘追就对着枯燥的书卷,而他义父也正抬着书卷,没工夫搭理他。

    再挪目光,宫璃影远远的坐在对面,看的专注,半分余光都不给他。

    这百无聊赖的,终于把易尘追的瞌睡给耗出来了,他脑袋才沉坠坠的一垂,一个纸团便精准无误的砸上了他的脑袋。

    易尘追乍然醒神,抬起眼来,却见他义父丢了个纸团却还目不斜视的看着书卷,仍不打算搭理他。

    易尘追瞌睡醒了一半,便乖乖坐端正,老老实实一字一阅。

    又过了好一会儿,屋外飞鸟惊啼,紧接着便传来叩门声。

    “进来。”

    舒凌推门而入,君寒抬眼见了他身影,便搁下书卷,笑着瞧住易尘追,“你们出去玩吧,午时过后在校场等我。”

    “好。”易尘追乖乖应着,便招呼了宫璃影,带上门,离了书房。

    君寒瞧着他们映门的身影跑远后,才开口:“说吧。”

    舒凌从怀里掏出折子,给君寒递了过去,“各大仙门附近的户籍和妖兽种类已整理完毕。”

    君寒草草翻阅着折子,“鬼市呢?”

    “属下只找到五处大的,其他一些小散集暂未搜尽。”

    “无妨,鬼市之间多有联络,那些小散集多半也是大鬼市的属市,只要收了大的,这些小的自然顺服。”

    “还有一事——虽然大部分妖族都已归顺,却仍有少部分拒不登户。”

    君寒将折子搁在一边,十指交起,轻轻撑住下巴,“都是些什么妖?”

    “渭水的河妖、西域的沙妖,还有一些北境的狼妖。”

    君寒淡然勾唇点了点头,“刚开始总会有不适应的。”他顺手合了桌上书卷,“江湖上也有动静吧?”

    舒凌点头。

    君寒摇头一笑,故作无奈的叹了口气,实则却挑起了几分戏谑之意,“现在的乱子也只是个开始。”

    “您打算怎么办?”

    君寒起身走出书案,悠闲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看来只有我亲自去会会他们了。”他在舒凌身边停住,“我明日上朝便向陛下奏明,尽快出发。”

    合并妖、人两族的皇令便是激起人间千层浪的巨石,一时间各地涌乱纷起不歇,反对两族合并的占大多数,义愤填膺的,也袭击过观海司几次,弄丢了好些妖籍户册,莫说是各地的司捕心急火燎了,现在就连南征北战平定了无数风雨激浪的元帅大人都颇有些头大了。

    虽然人与妖同为阳界凡灵,按道义来讲也是一家人,奈何这一家人打的时间太多了,突然要他们和气的进一家门自然习惯不来。

    也不得不承认,妖在人间也搞过不少惨事,搞得凡人恨他们也怕他们。

    历史遗留的问题君寒也无可奈何,他们非要闹也只能任着他们发泄,只是观海司绝对不是能由着他们胡闹的地方。

    于是君寒让大黎最令人闻风丧胆的铁麟军三十二位部将亲领轻骑驻进各地观海司中,限期一年,震慑四方、训练司捕。

    出动铁麟军之后,观海司果然安稳多了,是人是妖都不敢再轻易去犯。

    舒凌翻出来的最大的一处鬼市在距东瑜城不远的一片林子里,那林子近城郊的部分已被商铺所占,临着大河也有码头,而这处鬼市就藏在远离城池的深林里,以一个小村作掩护。

    君寒行事向来不爱过于拐弯抹角,搜出了这个鬼市的下落,抽了空便直接领着沧海阁和观海司上门踢馆去了。

    好在这处鬼市的鬼头是个识趣的主,才听说元帅大人踢馆来了便麻溜的滚到了村口,乖怂怂的等着君寒的黑马骑士大驾光临。

    君寒远远见了阵仗,稍顿了一步。

    远远看去,那村口外浩浩荡荡塞了一群体格大小各不相同的妖怪,齐刷刷往这边瞧着,把路堵的严实,颇有些气势汹汹。

    君寒随便点了个沧海阁人过去打探情况,队伍暂停在林中远远观望。

    片刻,那独身出列的骑士便折回来了。

    “什么情况?”

    “群妖皆愿投降,承诺绝不反抗。”

    君寒长眉一挑,不急不缓的驱马前进。

    那妖首便眼巴巴的望着君寒过来,身形在群妖中尤其庞大,肥头大耳的,许是只猪妖。

    君寒在村口外勒马,隔了几步正要开口讲话,却见那圆成了一颗肉球的鬼头一团身便麻溜的滚到君寒马下,五体投地的,敞平了自己的背要给君寒当垫脚。

    “元帅请!”

    “……”君寒漠然瞥了他一眼,想说的话吞回去了。

    再转眼,那村口外站成一片妖山的群妖也一连串的跪倒在地,战战兢兢的,隐约见抖。

    君寒到底没踩他,翻身从另一边下了马。

    “又不是攻城屠山,投什么降?”君寒身披轻甲,连头盔都没戴。

    跟在他身后的侍从替他开口让群妖起身,观海司的人收拾着便准备开始登户,而那圆滚滚的猪妖却屁颠屁颠的跟了过来,君寒一回眼,倒把他吓得脸色阵青阵白。

    “你是……”君寒对他这张脸依稀有点印象。

    一听君寒要认出他来,这猪妖又给吓得“扑通”一声扑倒在地,紧接着便挨宰了似的惨嚎道:“大帅饶命!小妖昔年有眼不识泰山……恕罪、恕罪……”

    君寒轻“哼”一笑,似轻蔑又似戏谑,倒是回忆起他来了,却也无心搭理,便淡淡扫了一眼,走开了。

    舒凌别扭的从这猪妖边上走开,那一股子膻味掺着酒气,熏的他差点没晕过去,挥散了一鼻子恶息便追到君寒身边,问:“您认识他?”

    君寒笑意未减,道:“算是昔年的一位故人吧。”

    至此,舒凌便不再问下去了。

    君寒进到鬼市深处,稍稍远离的群妖的嘈杂,便饶有兴致的细细打量着此处。

    “这些鬼市妖气充沛,适合妖族居住,正好两族也不乐意何居在一处,就把这改成妖镇吧。”

    “是。”

    轻描淡写的吩咐完,君寒便继续往前走。

    许多年前他也曾到过这里,那时他刚从巽天逃出来,被各大仙门追杀,天地无限大,却只有鬼市这种藏污纳垢的阴沟可以容他。

    想来也是唏嘘。

    如此,也恰印证了君寒先前的猜测——

    他能活在这世上,完全是仰仗他娘为仙门讨伐北山君所出的力,仙门无法背信弃义的除他,却也绝对容不下他。

    所以当他身俱灵力的秘密暴露时,他便成了众矢之的,仙门终于有理由除他了,再随便一查他昔年杀过什么妖,除过什么恶人,再给他扣上一个“滥杀生灵”的帽子,算是师出有名。

    现在仙门除干净了,往事也可作笑谈取乐,多年盘踞在君寒心底的恨意悠悠远去,他也终于从这里头看出了点别的东西。

    “其实,我很理解他们现在接受不了此事的感受。”君寒信步溜达着,微微抬眼瞧住了两只嬉闹的麻雀,“总得有个过程。”

    记得有一年,巽天的那座塔被一道天雷给劈裂了,塔里镇压的妖兽趁机破关而出,适逢半夜,还真杀了他们个措手不及。

    当时宫云归已继承掌门之位。

    跑出来的是一头断了条后腿的穷奇,虽然残了,但好歹也是上古凶兽,甚难对付。

    最后那头穷奇被君寒给杀了,长剑从兽眼捅入颅内,剑锋从颈后破出,这一剑刺得狠,穷奇当场毙命。

    君寒就是那一次暴露了自己——本该残废的灵脉却迸出了几有北山君威势的灵力。

    论北山君,也是仙门的噩梦。

    他隐忍了这么些年,似乎也向来期望着巽天某日突遭灭门之灾,那天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出手挽救了山门。

    连他自己都始料未及。

    他也没料到自己竟然会杀一头如他所愿搅乱巽天的凶兽,更没想到自己有胆量迎着兽口而进,奋不顾身的将性命悬于穷奇齿间将那把剑刺进去——

    如今身经百战、视生死如常事的元帅再回想起当年自己杀了穷奇之后那心慌意乱,甚至连手都在微微颤抖的窘态时,禁不住笑了出来。

    一笑却有苦涩。

    那拼死一扑也不是没有原因的,倘若当时怜音不在他身后,他倒是很乐意看着巽天满门在穷奇的搅扰之下混成一锅乱粥,若待到次日还能见满地鲜血的话,倒也不失美妙。

    怜音……

    君寒忽觉自己可笑的紧,便摇了摇头,本有话要对舒凌讲,临到嘴边却又退回了。

    当时,他除了心慌意乱也还有点别的东西,比如穷奇才咽气时,他乍然想起自己的灵力暴露了,等穷奇的尸体慢慢凉透,他的心也凉了,曾经所努力的一切,终于在这奋不顾身的一瞬后,化为乌有。

    然后果不出所料的,他被押进了锁妖的仙笼里。

    如今,他倒也不怨仙门恩将仇报,他明明斩妖有功却反倒被判了死刑,毕竟这么多年来,他也从未感激过仙门对他的不杀之恩。

    双方彼此都认为对方的怜悯是鳄鱼的眼泪,于是下杀手时也就不存在什么犹豫。

第十三章 宿主

    君寒身俱灵力的秘密暴露后,他以往偷偷下山去鬼市的事也就被顺藤摸瓜刨了出来,宫云归素来是个心软的人,所以最初,他只打算废除君寒的修为,并不想取他性命。

    这大概也是君寒唯一愧于他的地方。

    可仙门百家却半点也容不下君寒,宫云归到底没扛住那压力,还是下了诛杀令。

    即使是凶残的野狼也会有心灰意冷的时候。

    巽天的仙笼在镇妖塔里,深压在地下,如镇妖塔的倒影一般,是反嵌地里的妖塔。

    也就是这次,君寒发现了鬼星的秘密。

    不过以他当时的情况而言,他着实无心再想这些了。

    君寒被关在仙笼最深处,阴寒透骨、漆黑无边。

    仙门的这个决定本就在情理之中,也在他的预想里,可不知为何,当这合情合理的结果真正落到眼前时,他的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空寒,甚至有些心痛。

    果不出所料的,他在仙门眼里只是一个遗留的祸患,无关乎他是否滥杀生灵,也无关乎道义。

    还真是令人心寒呐……

    最后的一丝幻想与懵懂也被打破了,自那之后,仙门留给他的便只有无尽的痛苦。

    寂静无声里,君寒一不小心又想起了他师父——

    想起这个从没对他笑过的人某日却柔和的抚了他的头,然后用手指在他掌心轻轻描了个图案。

    君寒傻傻的冲他师父笑,满心欢悦。

    到了晚上,明月才挂上夜幕,那绞烂心肝、痛入骨髓的折磨便来了,然后他的左手便烙上了这枚符纹。

    忆此,又是一阵寒意漫上心头。

    让一个人在绝对的寂静里等死实在是一件很恐怖的事。

    君寒戛然止步,这一回神,竟已走到了鬼市的尽头。

    舒凌一直都默默跟在他身边,像是空气一样,而当他从往思旧忆里抽回神来时,这家伙又是一个很好的论事伙伴。

    “武力不能解决所有事情,但武力却能让很多事更容易解决。”他突然这么没头没尾的一说,舒凌没摸明白意思,便问:“元帅有何打算?”

    “你可知‘鬼星’?”

    “就是传说中‘泣血而亡,饮血而生,啖世之仇,如天降罚’的鬼星?”

    君寒点头。

    据传鬼星本为凤凰,因犯了天规而被贬降人间,适逢乱世、民不聊生,它祈求归往天界,天庭许可,条件便是辅佐贤王平定乱世。

    “十年烽火平,桑田广沧海,百年见贤灵,辅朝世安稳。”——这事,听起来就不那么容易做到。

    不过鬼星运气好,还真撞上了这么一位贤人,此人名唤子孚,出身贫寒却志向高远,天生臂力过人,十五岁从军,军功显赫,二十五岁便成一代名将,治军有方,善待百姓,确是个千古难求的贤良之才,遂被鬼星看中。

    鬼星本为凤中战魂,有它相辅,子孚十年便统了天下,登基后勤于朝政,休养生息五年,百姓开始安居乐业,盛世之景初荣。

    子孚在宫中植了一株梧桐,鬼星便栖于梧桐,等待着重返天庭。

    许是上天非要跟鬼星过不去,子孚称霸七年,旧伤成疾,半年后逝世。

    凡人寿数本也有限,千秋伟业从来不只是一人的功劳,可是子孚死的太早了,当时的天下尚未完全安定,王位一空,昔年的乱局立马卷土重来,各方势力纷涌叠至,不过朝夕便将鬼星和子孚苦心经营的盛世给打成了一盘散沙。

    天罚重降,鬼星不堪此辱,一头撞死在不周山。

    奈何凤凰本为不死鸟,一朝涅磐重生却堕了魔道,一反天常成了凡间数千年来挥之不去的噩梦。

    鬼星的传说实在是一部沉痛且厚重的血泪史。

    子孚的死到底是天意还是**谁也说不清,但不管怎么样,这个话题总归不那么吉利。

    “鬼星之魂不死不灭,若注入武器之中,纵横天下不是难事。”

    “……”舒凌怔住了,“鬼星之魂不是下落不明吗?”

    鬼星确实是被仙门给讨伐了,只是仙门并未对外公布过结果。

    君寒突然想起来,关于鬼星的事他只交代给了沧海阁,舒凌应该不知道。

    “哦,忘了告诉你了,我在巽天找到了鬼星之魂,现在,他就在我手上。”

    舒凌一张嘴张的老大,半天才放出一声:“啊!?”

    君寒淡转了一眼瞧他,悠悠挑起一眉,“不信?”

    舒凌又怔了好一会儿,蓦然发觉自己在元帅面前失了态,便忙定回神来,“属下不敢。”

    君寒泊然一笑,道:“鬼星自己逃出了镇妖塔找了个宿主。”

    “怎会如此?”

    “因为仙门撕裂了它的灵魂,它无法再浴火重生,所以需要找个命格相合的宿主寄魂。”

    “如此,直接将鬼星之魂剔出,再找位善于注灵的铸炼师……”舒凌话至一半,君寒便悠悠瞧过来了,眼中神色莫名。

    舒凌顿了一下,“不行?”

    “鬼星的残魂至多只能打造一把武器——一把毁天灭地、惊世骇俗的武器,”君寒瞧着他,“给谁用?”

    舒凌愣了一下,“那元帅的意思是……”

    “当然是用鬼星之魂打造一支军队。”

    “……”

    那不也是毁天灭地吗……

    “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想办法把鬼星之力融入到铸炼术之中,而前提,便是完整的鬼星之魂。”

    这个想法实在很不可思议。

    “可残魂要如何修复?”

    “它自己会修复,别忘了,它已经找到了自己满意的宿主。我只要想办法加强就可以,而你……”

    舒凌惊了一下。

    君寒扫了一眼他脸上的错愕,笑道:“你只需要帮我招揽铸炼师,其他的,我自有安排。”

    舒凌松了口气。

    说了这么半天,舒凌还有一个关键问题没弄明白。

    “鬼星选中的宿主是谁?”

    “尘追。”

    “……少爷?”

    君寒淡淡点头,“他的魂或可补全鬼星。”

    舒凌心弦冷不丁打了一颤,“那岂不是……”

    要将一个灵魂注入器物之中,必然有所取舍,而取舍之法便是割灵裂魂。

    皮肉之苦尚且叫人痛不欲生,撕裂灵魂的痛该是怎样令人生不如死……

    残魂初寄于宿主体内时,两魂尚且分离,要取出鬼星之魂而留易尘追性命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君寒的意思明显就是要等鬼星之魂自行修复完整之后再下手,并没有念及易尘追的性命。

    当然舒凌也知道,他的元帅从来不是心存柔暖之人。

    若这世上确有极寒无双之物的话,当能与君寒的心相提并论才算名副其实。

    可舒凌还是想问一句:“那少爷总有一天,也要祭于炼炉吗?”自然也是明知故问。

    君寒闻言神色无变,仍淡然笑着,却还是但有但无的轻轻叹了口气,“可怜的小猫。”

    “……”舒凌不再有话。

    两人走尽了鬼市便又折返回去。

    “对了,过两天这些剩下的事就全权交由你来办。”

    “元帅要去别的地方?”

    君寒默认,接着道:“袭击观海司的大多是凡人,且甚有组织,应该不是一般的江湖散客。”

    “元帅怀疑是江湖门派闹的?”

    君寒点了头,负手一叹,眼底不易察觉的拂过了一丝倦色,“江湖之人远离朝纲,有自己的行事章法,却也不能让他们太过自由,国法在此,谁也不可逾越,是时候跟他们讲道理了。”

    “您打算怎么办?”

    “此事由沧海阁来出面解决。”

    “嗯。”

    “还有……”君寒稍稍一顿,“你若回京早,就帮我给尘追安排位先生——最好是名家大儒,不说一定要德高望重,至少也得有点真才实学,那种没用的书生就算了。”

    “您觉得城西的张仲卿先生如何?”

    “张仲卿?”君寒一时想不起来。

    “就是那位曾游说离间了漠北诸国的张仲卿先生。”

    这么一说,君寒便想起来了。

    张仲卿曾辅助北燕王平定了北方游牧民族,虽然是个提笔杆子的文人儒客,却也不乏武者的勇气,平得了大风大浪,眼界自然也开阔,倒是个启蒙的不错人选。

    舒凌见君寒久久不言,便又补充了一句:“张老先生是如今京城中最有名的大儒,虽然年事已高,但精神还是不错的。”

    君寒轻轻挑了眉梢,却从这话里翻出了点别的问题。

    “如今有真才实学的人已经如此之少?”

    “大概吧……不过张老先生也有几个不错的学生,只是不大有名罢了。”

    “陆颜之也是他的学生吧?”

    “嗯……”

    君寒另有思忖的点了点头。

    “你回京就带着尘追亲自去拜访张先生,请他收尘追做学生。你和徐达就亲授他武学,还有那个丫头。你们没空时就在军中找几个有耐心给他们陪练,不可懈怠。”

    “……是。”

    两人兜兜转转又绕回村口。

    君寒见了一片嘈杂便觉有些心烦,挪开眼,便望着天空,见了一眼湛蓝。

    此处位于东瑜城南面,与北面的沧海阁搁了一座城便似隔了一个世界,北门外的杀伐之冷此处没有,却将沧海阁的深寞拾了个分毫不差。

    傍晚,君寒便回了沧海阁。

第十四章 访贤

    君寒此番离京又耗了将近半年,观海司的战绩却渐渐传回了京都,崇拜元帅的人对此自然津津乐道,可对丞相大人而言,这消息却如利刺一般在心里捣鼓,弄得他忧心忡忡、百般不是滋味。

    丞相大人告了几天病假,没多大事,就是偏头疼的老/毛病闹得有点厉害,加上心情郁结,实在没精神去上朝。

    没有丞相和元帅争辩的朝堂,实在跟闲集会没什么区别,文武百官有事的说事,没事的干站着半打瞌睡,耗他几个时辰等小皇帝也乏了便自然而然的退朝,上不上的压根儿没什么区别。

    这也是压得丞相大人心力交瘁的一个大问题。

    为什么没法制裁君寒,就是因为他俩就是朝中一文一武两个顶梁柱,他俩随便倒一个,这国都得完,谁让那龙椅上坐的是个毛都还没长齐的小崽子。

    司徒靖半倚榻上,散发长叹,本来没多大毛病却愣是给叹出了几分病入膏肓的意思。

    原先,他想着,若能除掉君寒这个不定时出乱子的大祸患,军权这方面朝中也不是没人能握,虽然没有君寒那么能打,但至少不会像他这么危险——即使朝中没有足以胜任铁麟军主帅的将才,那远在北疆的北燕王亦是军功无数,镇守北方多年,相安无事……

    可这次观海司的事却让丞相大人看清了,君寒无人能替,或者说他的位置压根就不是一个人能替得了的。

    此人确如先帝所言那般,文韬武略俱成,可攘外,可安内。

    “啧……”司徒靖怪难受的按住两侧太阳穴。

    这一不小心想的有点狠了,头疼的难受。

    “大人?”一旁的侍女见状,忙前来问候。

    司徒靖摆摆手,将她挥退了。

    君寒几乎将一国之重都担在了肩上,是栋梁的作为,可他偏偏又不像个忠臣。

    将一国的命脉尽托付在一个让人捉摸不透又看起来野心勃勃的人身上,他这个丞相实在没法放心。

    “大人,”侍女在屋外敲门,“陆先生求见。”

    “哦,你让他等一会儿。”应着,丞相大人便麻溜的起身穿衣,动作利索,半点不像是生病的人。

    陆颜之来的正好。

    盛夏时节天气炎热,书房也闷不住,陆颜之便在凉亭里候着丞相大人,却坐不住,便在亭中踱来踱去。

    丞相大人心里揣了急事,赶得也甚匆匆,三步并两步的往亭中赶,陆颜之却还是等不及他进亭,一见他就忙着迎过来了。

    “大人,最近观海司的事您都听说了吧?”

    那能不听说吗?

    “说你知道的。”

    两人行步匆匆,转眼又回了凉亭。

    “元帅或许这一整年都不会回来了。”

    “为何?”

    “现在观海司的事理顺了,他又准备召开江湖大会,最近正张罗呢。”

    “江湖大会?!”

    丞相大人这一嗓子吼的他自己脑筋抽抽,脑袋里突然跟塞了根锥子似的,绞得他差点一步没站稳。

    “大人……”陆颜之忙扶着丞相大人坐下,“您现在可千万不能倒。”

    丞相缓过劲来,“你跟我说说,他要开江湖大会做什么?”

    “自然是为了统络江湖势力,以保他的计划顺利进行。”

    丞相大人扶着椅栏郁结一叹。

    君寒手握虎符,在朝可令三军,在野可统江湖,如今又多了个观海司,照这么下去,这天下哪还有人制约得了他……

    “另外还有一事。”

    司徒靖已经心神无力,便杵着脑袋,漫不经心道:“说。”

    “三日前舒将军回京,一回京就带着元帅的义子去拜访了家师。”

    司徒靖又怔了一下,“张仲卿先生?”

    “正是。”

    “他去拜访张先生做什么?”

    “似乎是让元帅的义子拜师。”

    “张先生收了吗?”

    “家师称近来身体欠佳,没见。”

    司徒靖又沉沉思忖了片刻。

    这倒也没什么。

    而陆颜之却是一脸忧色,司徒靖瞥了他一眼,笑问:“你怕君寒会对张先生不利?”

    陆颜之犹豫了片刻,“家师年事已高,他要是拒绝的话,我怕……”

    这话倒提醒了司徒靖。

    “我去见张先生。”说着,丞相大人便起身。

    “大人?”

    丞相大人匆匆更了衣便带着陆颜之前往张仲卿住处。

    两人在马车里,又思忖起来。

    丞相道:“一会儿我们尽量劝张先生收那孩子为徒。”

    “可家师素来厌恶妖族异道,恐怕不那么容易说动。”

    “所以才说尽量啊。”

    张先生的住所在城西一条僻静的小巷里,往来行人寥寥,算是京城里最清静的角落。

    两马驾的简装小车悠悠停在一扇单开的小门前。

    马车停稳,丞相大人敛袍下车,却才挑起了车帘子便怔住了。

    小巷里,两车迎头相会,丞相大人定在车门处,半惊半愕的瞧着对面,舒凌从车里把那娃娃托扶下来。

    司徒靖轻轻一咳,敛去一脸的错愕,平静的走下车来。

    陆颜之紧随其后,同样一怔。

    舒凌拱手行礼:“见过丞相大人。”

    易尘追见舒凌这么行礼,便也学者模样拜了丞相大人一礼。

    “舒将军多礼了。”丞相大人笑的和善,便落下眼来打量着跟在舒凌身后的这个娃娃,“这位想必便是帅府的小少爷吧。”

    舒凌一笑。

    原以为能当君寒儿子的娃娃怎么说也得是个凶神恶煞的小狼崽子,没想到居然长得如此玲珑可爱,不像小狼崽,倒似只羊羔。

    这么一个孩子真的能在君寒那个魔头活阎王手上过活?

    丞相大人打量的时间有点久了,看得易尘追稍有些不自在。

    丞相大人方过不惑之年,眉间有三壑,不笑时便是一副严肃模样,多少有些令人怯畏,但若笑起来,还是挺慈祥的。

    “二位也是来拜访张先生吗?”舒凌笑问。

    司徒靖笑回:“巧了。”

    舒凌敲开了小院的门,便笑着抬手作请,“大人先请。”

    司徒靖笑而回礼,便抬腿先进了门。

    陆颜之惴惴不安的跟进前,瞟了丞相一眼,丞相大人便稍稍眯了眼,示意了摇头意思——无妨。

    今日双方都得偿所愿的见到了张先生——许是因为丞相和陆颜之都在。

    果如陆颜之所料,张先生见舒凌的脸色并不十分好看。

    来了三天,易尘追终于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张先生,便在大人们相互对礼时悄悄多打量了几眼。

    张先生并不如他所想象的那样瘦弱,反倒却有一副不似文人的魁梧身形,虽已苍老略显佝偻,却还是很精神,半点不像过了古稀之年的老人。

    城隅小巧的简屋里塞进五个人,空间稍显紧凑,却正好是交谈的距离。

    张先生将来人挨个打量了一遭,便笑,“先前老朽有疾在身,不便见诸位,多有失礼还望见谅。”

    “是晚辈叨扰了。”

    易尘追坐在舒凌身后,觉着此间气氛稍有压抑,便闷沉沉的,不敢说话。

    张先生却注意到了他,于是捋着花白的胡须,道:“便是这个孩子?”

    司徒靖见他打量这孩子的神情稍有疑顿,便赶忙和礼道:“这孩子瞧来仁厚,眼中却有精光敛敛,想来是个聪慧的孩子。”

    易尘追疑怔怔地瞧了丞相大人一阵,懵里懵懂的,有些摸不透所以。

    张先生没讲话,只细细打量着这娃娃。

    舒凌稍有些出乎意料的瞧了丞相大人一眼,便拱手请道:“望先生能收我家少爷为徒……”

    张先生搁下手来,“我有几个问题想单独问问小友。”

    丞相见张先生松口似乎肯收这孩子,便自觉地起了身,笑道:“既然先生要单独测问这孩子,那我们大家就先去屋外回避吧。”

    舒凌让丞相大人的这股热情劲儿给惊到了,神没晃过来,身子却已乖乖跟着站起来了。

    “诶……?”易尘追一听自己要单独留下受问不禁有些慌张,于是追了一眼去瞧正在关门的舒凌。

    舒凌冲他握了握拳,无声鼓励罢,便拉紧了门。

    易尘追轻轻一叹,正回身来,稍稍垂着头,等候测试。

    “你,抬起头来。”张先生稍敛了笑意,神情却和蔼。

    易尘追乖乖抬起脸来,“先生……”

    门窗皆闭,屋中光线稍暗,却是这孩子的一双明眸澈亮如晶,目光炯炯却润柔如水,眉长而锋敛,不甚凌人,潜有不凡气度,却与君寒截然相反。

    这孩子果如丞相大人所言,眼藏精光,瞧来仁厚却非憨实。

    这一番打量下来,张先生还算满意,便道:“山中有兔有虎,兔为虎猎,草为兔食,何如?”

    “……”易尘追愣了一下,稍有色惭道:“兔食草、虎食兔皆为天经地义,不如何吧……”

    闻言,张先生浅笑,又问:“为保兔而屠虎,可否?”

    “不可。”

    “为畜虎而敛兔,可否?”

    “不可。”

    “若强令虎兔为友,又当如何?”

    “……这不可能吧……”

    易尘追这一答却彻底逗笑了张先生。

    于是易尘追只能傻笑着挠了挠脑袋,也不知该做何反应了。

    片刻,张先生笑罢,便摆了摆手,“今日你且先回去吧,明日辰时来我院中,咱们再好好讨论这虎兔同山的问题。”

    易尘追怔了一下,“先生打算收我了吗?”

    张先生点了点头,“便算你我有缘吧。”

第十五章 一论风云

    易尘追在里头待了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出来了,他先窜出屋来,而张先生便站在他身后。

    舒凌见之,便拱手作礼,“先生。”

    张先生双手拢垂在袖里,“便劳烦舒将军明日辰时将这孩子送来。”

    舒凌一怔,便忙欣喜道:“末将之幸。”

    至此,沉默了良久的陆颜之才暗暗松了口气。

    张先生亲自送着诸位出了院,却在门边留住了陆颜之。

    两辆马车背驰而去,待一路尘烟落定,张先生才领着陆颜之重归了院里。

    “老师可是有事要吩咐。”

    张先生摇了摇头,领着陆颜之返归屋内,坐定了,方才开口:“你做丞相大人的门客多久了?”

    “快有五年了。”

    “你觉得丞相大人如何?”

    陆颜之愕了愕,不知如何作答。

    张先生却笑,“没让你议论大人的是非,只是想问你,因何愿为丞相大人的门客。”

    “世人只知元帅平定四方、开疆拓土,却时常忽略了丞相大人在朝安邦稳局,自接任丞相之职以来,尽心尽责、恪尽职守,呕心沥血、整肃朝纲、提拔能人志士,十年变法以正律制,所行均为中正之事,正是良臣之典范。”

    张先生微微颔首,眉头稍蹙着,听罢,便道:“丞相大人恪守臣纲,可惜当今为君者却非‘君道’之主。”评罢,他又问:“你觉得元帅如何?”

    陆颜之犹顿了片刻,道:“元帅军功不凡,今世若非有他镇守中原,大黎绝无今日繁象。”

    张先生捋着胡须,未明态意,却问:“我闻先前有人遣杀手刺杀元帅,这主意,可是你出的?”

    “……”陆颜之给这一问吓得脸色一白,稍稍抚平了些错乱的心弦,便羞愧道:“是弟子糊涂。”

    “如你方才所言,朝中若无丞相,大黎朝纲难稳,沙场若无元帅,大黎难得盛世——如此看来,他们二人缺一不可。”

    陆颜之静静听来,确是此礼。

    “你可否告诉我,丞相大人为何忌惮元帅?”

    “老师也见过元帅本人,当知此人生得狼势虎威之相,恐怕未必甘于人臣之位,丞相大人畏的便是他隐而不宣的狂志。”

    “你可知,自古以来,盛世之朝多半毁于无端猜忌之中。”

    陆颜之突然蒙住了——听老师这话的意思,难道是要为君寒开脱?

    “当今陛下年岁尚小,真能稳住朝局的只有这一文一武两位大人,也正因有他们,我们才能看到如今这盛世,才不至于因国君年幼而遭外敌侵袭。”

    “可是君寒手段毒辣又俱城府,形事诡谲,旁人根本无法捉摸,我们又如何确定,他当真不藏野心……”

    “……”张先生幽然一叹,甩过一眼——孺子不可教也!

    陆颜之愕然一语噎在喉口,仍没明白过来。

    张先生摇了摇头,叹着数落道:“你啊,脑筋就是太死板,世上岂有那么多非此即彼之事?你怀疑元帅包藏祸心,便一刻也坐不得的要将他除去?若将心智尽用在这些尔虞我诈之事上,如何能辅佐贤良?”

    陆颜之突然被他老师给数落蒙了,忙问:“弟子所言可是有不妥之处?”

    “岂止是不妥!”

    “……”陆颜之垂头敛眉,“还请老师指教。”

    “先帝英明神武,临终之前,将辅佐小陛下的重责共交于这两人,其中深意不可不察——丞相素有识人之能,如今朝中能堪大事者,多为丞相一手提拔,”

    “是。”

    “而元帅,征战沙场、所向披靡,这不单是因为他本人勇武非凡、治军有方,更重要的是,他善于雕琢人才。方才那位舒将军大家都认识,亦是举国公认的可担大局的良将之才;还有那位徐将军,若非元帅培养,只怕如今还是山野莽夫一个,可你看他,战绩不凡,谓之大黎第一勇士——你以为,这两人今日之成,靠的仅仅只是运气?”

    经张先生这么一点拨,陆颜之随即便明白过来了。

    他们的确都低估了君寒的本事,他培养出了的又岂止是那一票闻名在外的猛将,还有那令人闻风丧胆、所向披靡的铁麟军亦是他一手栽培。

    “老师的意思,是该让这两位大人握手言和、共治朝堂?”

    张先生点了点头,却只认可了一半,犹有别意挂在眉梢。

    “可是君寒此人,不可不防?”

    张先生又点头认可了,接着便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可知此语精华何在?”

    “知己知彼,诚以服人。”

    “没错。”张先生目光略沉,稍稍敛住一脸城府,“元帅之心旁人揣摩不透,此局只破亦不在元帅本身。丞相之所以忌惮元帅,原因无非有二,其一,元帅智谋无双、手握重权;其二,便是因为元帅无人可替。”

    至此,陆颜之恍然大悟,“弟子明白了,只要能减轻元帅在朝的分量,所谓威胁便不复存在。”

    这回,张先生终于点头完全认可了。

    “如何减轻分量?”

    陆颜之拱手道:“只要朝中有人能够替代元帅即可——便是让两位大人合作,养出一批良才。”

    舒凌的信不日便到了沧海阁,君寒阅了信,便顺手搁入一旁的信匣里。

    今日徐达来向他汇报观海司的情况,正好也赶上了这个好消息,便在一边傻乐,道:“想不到少爷还真能被张老先生看上,听说他老人家都好几十年没收徒了,京中不少达贵公子都被拒之门外,咱少爷还真有福分。”

    君寒浅笑未答。

    徐达这家伙如今虽贵为大黎第一勇士,又是名将一员,但骨子里那股糙劲儿是半分未减,好话坏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全都不够意思——当然铁麟军上下对他这毛病都早已习以为常,君寒也向来不同他计较这点细枝末节的小事。

    徐达在君寒的书房里待了小半个时辰便走了。

    酉时,君寒劳累了一天也有些乏了,恰好手头事宜也处理的差不多了,便起身离了书房。

    却还没沿廊走出一步,便有个黑甲院的武士急步进了院,脸色却有些犹豫。

    君寒止步

    “阁主……”

    “有事?”

    “嗯……那孩子病得有些严重,我代紫魅大人来向阁主通报一声。”

    “……”

    君寒沉默了一会儿,“什么病?”

    “大概是染的风寒。”

    “请大夫看了吗?”

    “看了。”

    君寒淡淡挪去一眼,心坎似乎揪了一下,“不行?”

    “也不是,只是婴儿身体娇弱,在阴冷的环境里,难免有些……”

    “……”君寒颜色沉了一下,一时没想出怎么答。

    那武士便斗胆问:“是否先放去夫人那?”

    “……嗯。”

    那武士再一拱手便退下了。

    “等一下。”

    那武士又回来了。

    君寒皱着眉,像是百般不乐意的,背过身去,“先把她放到我这吧,再把大夫请来。”

    “是。”

    那武士应罢便出了院,君寒站在原地,莫名有些后悔了。

    他一头专擅长于打仗杀人的野狼哪会带什么孩子——还是个一不小心都能抖碎的婴儿。

    于是,他又犹豫着要不还是送到怜音那吧……

    然而这个想法却才冒头就被掐灭了。

    这要是给怜音知道那孩子生病了,指不定又要以为是他虐待的……

    想到这,君寒不禁冷讽一笑,心想:真该让你知道什么才叫虐待!

    今日,怜音在露台上见有人将孩子抱进了君寒屋里,心下一落,莫名有些慌张。

    却在她伸着脖子想将情况打量清楚时,君寒闷不作声的开门进来了。

    怜音吓得倒抽了一口凉气便回过身去。

    君寒却什么也没说,兀自往桌边一坐。

    怜音愣住了,便走进屋来,看了他一会儿,惴惴不安的,问道:“你不是要年底才回来吗?”

    “沧海阁有点事,处理完就走。”

    “孩子们呢?”

    “留在京城。”

    “哦……”怜音淡淡应罢,便犹犹豫豫的转了身,哪知君寒却冷不丁来句:“过来。”

    不得已,怜音只好走到桌边坐下。

    君寒只把她叫过来,却仍旧不讲话,仿佛是执行任务来守着她一样。

    那院里,沧海阁的仆从正领着个郎中匆匆进了君寒的院子。

    “你把月儿……”怜音试探着才问了一半,君寒就一眼横了过来,冷冷一刀就摄得怜音闭了嘴,也挪开眼去。

    君寒莫名揣了一肚子鬼火,发不出也压不下,来的莫名,烧的诡异,幽幽燎着他的肝肺,灼了他满心的烦躁。

    “身体有哪里不舒服吗?”君寒没头没脑的问了这么一句,怜音莫名其妙的瞥了他一眼,“没有。”

    “嗯……”

    两人相对无言了好一会儿,他始终沉静的望着另一边,怜音先是但有但无的打量他,没多久,就不自禁瞧得专注了些。

    君寒不说伤人的话时,也还是很讨人喜欢的——至少以前是这样的。

    可惜过往尽如云烟,贸然再忆起,不禁有些凄寒。

    君寒没坐多久便又走了,外头不知几时开始下了雨,他出了阁楼便冒着雨走了。

    雨势初起,天间却隐有雷息,浓云密布,瞧来该是仗大雨。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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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默浮生劫介绍:
天下万灵共存,妖魔理当被斩尽杀绝,可这又谁定的天理? 无所谓善恶哲理,每个生命都有其存在的意义,故每个生命的机会都是一样的——若所谓道义夺走了属于他的机会,大可自斩一条血路,夺回本应拥有的一切。 —— 天道的平等不是所有生命都承受的来的,倘若只有弱肉强食,天地唯存生灵涂炭,若一切的努力都只为生存而奋斗,又何来人世繁华——天下的立场太多,为仙者能守护的也只有属于凡人的一番天地 —— 世道无常、轮变沧桑,是非衡于人心,取舍标于墨准,完璧尚有瑕、白狐亦难纯,假如世上当真狭隘得只容的下一方立场的话,论及取舍,何人做主?沧海默浮生劫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沧海默浮生劫,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沧海默浮生劫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