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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酌清白白     沧海默浮生劫txt下载     沧海默浮生劫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九十三章

    璃影这反应突然转变得实在有些快,魏清都不明白她的思路到底是怎么转了向,却也顾不及多虑,便已追了出去,抢步上前,抓住了她的手臂。

    “到底什么事一定要劳动他老人家?”

    璃影眉头一蹙,“这件事很急,而且很关键,若非迫不得已,我也不想去轻易牵引前辈的伤心事,但这件事恐怕只有他一人知道。”

    她话说到这,魏清一时半会儿也实在寻不出追问之语,也就在他出神琢磨这当,璃影便已挣开了他的抓缚,快步朝矮瀑旁的那间草庐而去。

    “师妹!”

    此时,废尽了修为只愿做一个“平凡”的教书先生的蜀山掌门的确正在给座下六个年轻弟子讲学——这六个孩子也是蜀山一战后唯一幸存的弟子。

    “循气因脉、摒杂除念,默念心诀时切不可分神……”掌门的话至此忽而停顿,屋里却仍是平平静静的,只有少云最警觉的先察觉了异常,睁开眼来,回头一看,却是昨天来拜访蜀山掌门的其中一位姑娘定立在门前。

    蜀山掌门沉然叹了口气,“今日暂且到此,你们先回去自己练吧。”

    余下五个弟子也纷纷惑然的睁开眼来,也都回头瞧见了璃影,心中稍有忐忑,却也不敢多问什么,便都依从的乖乖出了草庐。

    直到屋里与此无关的弟子们全都出了门,璃影才抬腿迈进门槛,却也只踏了这么一步便定在门前,拱手礼道:“巽天宫璃影,特来拜访。”

    ——

    入得毒瘴林中,周遭空气陡然冷冽了不少,隐隐约约的,似还藏匿着几分蠢蠢欲动的杀气。

    照魏清的描述来说,这林子应该是天然剧毒之物的养缸,却不知为何,这里头反倒静的连点风声也没有,原本瘴雾外四处充响着的虫鸣声到了这里也都了然无声,似乎也毫无生气可言。

    此林之毒光眼测便已非同凡响,相当之不可小觑,所以易尘追为了保险起见,不但服了魏清赠予的药丸,还蕴了灵势护住自己和璃月,勉强算是“百毒不侵”。

    林中的毒雾的确比易尘追在外头料想的还要浓厚得多,原本以为怎么说也还能透见点阳光,这料这雾生生长的比幕布都厚实,愣是半点阳光都透不下来。

    林里空有一片漆黑,眼前又是迷雾重叠,只偶尔能见追尸骨而窜的磷火隐有光泽。

    ……还真是片幽森的鬼林子……

    易尘追左手牵着璃月,右手则端着那个灵盘确定方位——灵盘长得就跟罗盘差不多,平时不光可以测灵定向,就算光拿它来指方向也比一般凡物好用。

    这玩意儿稳定性很强,通常不会受外在灵势干扰。

    绝生崖在毒瘴林西南面,纵穿应该不出三里的距离。

    这林子诡秘得紧,虽然似乎是排除了毒物的干扰,但气氛却比外头更不妙。

    璃月突然轻轻扯住了易尘追,示意他止步。

    易尘追也应之停步,抬眼四下张望,却见的仍是一片毫无异常的黑暗迷雾。

    “怎么了?”

    “嘘……”

    璃月的眸子突然沉得冷杀若霜刀,不动声色的四下打量的模样果真像是一个老辣的杀手,便在这一瞬间,她身上的稚嫩之色荡然无存。

    易尘追大概也是头一次见到她这样的模样,便略有惊异,突然间,他好像不认识眼前这个小姑娘了……

    然而璃月对周围的反应也的确是相当灵敏,她才拽着易尘追定站了片刻,便听林叶丛草间果真窜起了“悉悉簌簌”的乱声轻响。

    易尘追下意识将璃月拽去身后,唤灵收了灵盘,虽还没直接拔剑,却也已架起了攻势,身上似绷了一根紧弦,如箭满张在弓。

    那杂响细细密密的由远淌近,像是千蚁大军噬草而近,杀意便乘此势而起,须臾一瞬,一道黑影自草间腾起,在一片幽暗迷蒙中仍能飞成一抹格外出挑的漆黑氤氲。

    势起须臾,剑出一瞬,然而就是这前后无隙的眨眼间,易尘追的功头也还是被人给截胡了……

    忽有一裂锐刃破空之声飞来,伴了长剑磨鞘之音一路,却更先一步击中了那团蹿天猴似的黑影。

    “吱呀”一声磨耳乍鸣之后,那到底辨不清形貌的黑影“咻”的一声又飞进了草间,“悉悉簌簌”一路远去,周遭又恢复了绝对的静谧。

    易尘追的长剑还有个剑锋羞怯的掩在鞘里,他便这么抬着手,瞠目结舌的看着那个早就糊成了一团的方向,对于自己的猎物被人截半程放跑了这事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想。

    “什么也不准备就拿着个灵盘便敢闯毒林子,真当自己命比金坚?”

    这犀利得一如既往的话语立马就挑炸了易尘追全身血液,“锵”的一声长剑入鞘,易尘追本人也惊了一跳回过身来,也才大概瞅见了雾中的模糊形影便已脱口而出:“鬼曳?!”

    鬼曳一如往常高贵冷艳的站在那,见了易尘追这大惊小怪的模样还淡淡嫌了一眼,撇开眼去,“激动什么?又没谁在你面前诈尸。”

    易尘追被他当头一盆凉水给泼回了些许平静,便问:“这些日子你去哪了?还有,你怎么会在这?”

    不知这些时日里有没有谁招惹过这个素来高贵冷艳又矜持的少年,鬼曳听了易尘追这一连的两问,似乎也不怎么顺气,便抱着手,从他边上擦过,“怎么?只许你进来?”

    “你消失了好些日子,我还以为你是疗伤去了呢。”璃月平日里总温甜怜软的小嘴今日不知是淬了谁家的火,居然锋利的匪夷所思。

    鬼曳的底线耐受能力向来不强,即使对方只是个十一岁的小姑娘。

    “你——”鬼曳恼羞成怒似的横了她一眼,终于还是在危急关头拎回了自己一如既往的风度,冷漠道:“我没什么伤需要疗,只是追踪线索没跟你们说而已。”

    “追踪什么线索?”

    “……”鬼曳深感自己最脆弱的那根神经又被狠狠的撩拨了一把,顿时哑火暗冒,但要是发脾气的话又实在有损风度,于是好忍歹忍的,鬼曳到底还是压下了那一头呼之欲出的火气,故作不屑道:“他能找到我的破绽,我自然也能抓住他的端倪。”

    他这么一说,易尘追便明白了过来,却才想开口点破窗户纸,耳畔便又想起了那“悉悉簌簌”的声响。

    这次却是从四面八方齐声涌来,碎沙筛豆的声音瞬间斥满了整片林子,杀意如巨浪滔来。

    迷雾模糊间,只见方才还傲然挺立的草影转眼便被黑影压倒无形。

    “这些是什么?”

    “蛊。”

    ——

    “与你同来的那个少年体内蕴有一股特殊的灵势,不似善力,可方便告知,那股灵力是从何而来的?”

    “那就是鬼星之力,但具体从何而来我也不得而知。”

    “那个少年……”老掌门原本问语一挂唇齿,却还是临在出口之前收住了,收住便没再继续下去。

    “晚辈此番冒昧来访是有一件要事须得确认。”

    “你说的可是赵申那件事?”

    “正是,赵申是易尘追昔年养父,却听说,他还有一个孪生兄弟曾为蜀山弟子。”

    这个问题似乎有几分禁忌的分量,以至于老掌门原本都做好了回答的准备,却还是在临将开口时顿了半天,搜肠刮肚的,总难寻出一个合适的开头。

    良久,璃影终究还是再度开口追问了:“可确有此事?”

    这次的决心大概也终于下足了,老掌门终于沉重的点了点头,“是,赵申确实有一个孪生兄弟,四十二年前也是我亲手带回去的……”

    “那赵申之死……”

    这回,老掌门却摇了摇头,“赵申如何而死我确实不知,但那个与他同胞的少年……确实与众不同。”

    “因为是孪生子?”

    老掌门意味深长的叹了口气,“孪生子不一定都具有灵蕴,平凡者更占据了绝大多数,但赵氏的兄弟俩却截然不同——按道理来说,这一对孪生子是罕见的蕴灵之胎,灵势浑然天成,但奇怪的是,所有的灵蕴都只集中在其中一个孩子身上,而另一个则几乎没有可运之成势的灵力。”

    “那个没有灵力的便是赵申?”

    老掌门点头,紧而又接一叹,“鬼星与仙门之事你当了解吧?”

    “略知一二。”

    掌门凝眉沉思了片刻,“也差不多了……”莫名其妙的自言了这么一句,老者再开口,便是一腔恳求之意:“姑娘,今日我告知你的事你可否暂时对那个少年保密?”

    “为什么?”

    “唉,因为这件事,实在难以简单的是非之论来定,而那个少年,他体内的鬼星之魂原本就在这场乱事的漩涡之中,可他却还保持着纯净之心,如此,实属不易,毕竟我昔年接触的那些……”终言却被一番剜痛的摇头所替。

    “难道这世上除了他以外,还有其他人也被鬼星……”

    老掌门略微摆了摆手,“这些事都是我们老一辈、以及这两百年来仙门旧人的过错,我们为了组织凤凰的浴火重生,不惜触逆道义将其魂魄四分五裂,也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可有些事一旦开始了便很难停下,往后的这些日子里,仙门——我们七家仙门一直奉着一条铁律保守这个秘密,这个秘密只有历代掌门可知,而知道了秘密的人都必须、担负起这个鲜血淋漓,又违逆了天道人伦的重任……”

第一百九十四章

    “分裂了鬼星之魂也只是缓了一时之急,凤凰到底神属之物,不是我们这些凡灵轻易控制得了的。”

    “所以,为了阻止他蓄起浴火重生之力,仙门一直在借用鬼星的灵力?”

    “不光是借用……”大概这个话题太过惨痛,以至于老掌门时隔多年再度想起,仍是之余一腔悲痛与畏惧,“借其灵力打造兵器只是其一,我们也曾尝试过,利用鬼星加强凡人灵脉,亦或是……起死回生……”

    虽然这些事璃影一早也多多少少的了解过一些,但此刻真真切切的听到当事者——老掌门亲口承认,其轰震仍是不亚于初知惨事。

    就好像最后的意思希冀与侥幸都被无情打破,所有的挣扎都被血淋淋的现实束缚,不得不承认亲友者的血浊,也不得不承认仇者的正义……

    言语戛止了片刻,老掌门终于还是又鼓起勇气接了下去:“但即使这样消耗,鬼星的恢复能力仍旧超乎我们的预料,所以,我们不得不再寻压制之法。”

    神灵之强,凡灵无可触及,故神灵也唯有靠神灵来压制……

    “传说中的四神之力其实一直都存在,不对……”老掌门突然打断了自己的话,又重新描述道:“准确来说,应该只有三神,因为鬼星替代了南方火神的位置,也吞噬了祝融的全部神力。”

    璃影心下一骇——也就是说,鬼星“吃”了祝融……

    所以祝融死得最彻底,就是因为这个……

    “而水神玄冥早已没入万古洪荒,不得其踪,亦无法借其神力。”

    “所以,仙门接了余下两位神明的神力?”

    “……我们借了蓐收和句芒的残力,从人间寻来天生灵势或根骨与之相合的孩子,再将神明之力融入其骨脉,成者即为缚神者,常年留于禁地压制鬼星,且从事成那一天起,便终生不得离山。

    凡寄宿神明之力者,终将失其本心,沦为行尸走肉,但是句芒乃属复苏之神,其灵力温煦,与宿主神识尚可共处的长久些,而主杀伐的蓐收却不同,往往不过数月便可将宿主神识侵蚀殆尽,且此神性情暴躁,摧噬了本主灵识之后也时常将宿主肉躯毁坏,亡于蓐收之手者往往……不成人形……”

    惊雷般的真相滚滚砸来,砸得璃影竟有些神识恍惚,虽还听得清言语,却已无从掂量其中实际分量,基本每一个字都能将她压倒一遍。

    “而赵申的同胞兄弟——赵惊云,大概是蓐收最满意的一个宿主,那个孩子的身体一直长到了成年,而且与蓐收的灵势相合无隙,也得以修炼功法,却在铁麟军踏毁蜀山之后不知所踪。”

    终于听到了确定来访之事的答案,奈何之前的言语已经太过轰震,震得璃影听见这个答案时似乎也只是感到一缕薄风掠耳而过。

    “前辈说的那个赵惊云,也已经被噬尽了灵识吗?”

    这个问题实在有些深刻的锥心,老掌门沉默了好一会儿,心底悲思叠涌如浪,淀默了良久,老掌门才终于哽颤着嗓音答道:“与惊云一起进入禁地的孩子共计十八个,他是年纪最小的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成为蓐收寄主的孩子……蓐收杀气很重,基本一入寄主体魄便会将其本主灵识折磨到崩溃,往往不出三日,便可将灵魂完全侵蚀殆尽,那个孩子也不例外……”

    论及此事的谈话便如一场漫长的凌迟之刑,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刮骨刀,生生要剖尽老者残朽的血肉,将一切深埋心底的血腥惨痛都拎出来鞭尸。

    然而这孽是仙门自己造下的,不论行此恶事的本心究竟如何,错了终归是错了,那些无辜逝去的生命固若磐石,只要心里还存有一丝人道便做不到将其鲜血完全抹去。

    可惜老掌门的眼早就瞎了,所以不论此刻如何悲痛懊悔,也落不出半滴泪来宣泄,唯一能倒出心底残悔的也就只有一声接一声的哀叹。

    “这些都是我们的错,错不该再觊觎所谓神明之力,更错在不该以鲜血承载这一切,那些孩子是无辜的,他们只是承担了本该由我们来血偿的代价……”

    这些年来,老掌门一直都背负着这血海一般的惭恨苟活于世,非是贪生怕死,只是就这样撒手离去实在是太过便宜自己了,留在世上只是期望这条命可以以痛生的代价略为偿还那些无辜的生命。

    或许也的确有那么一点“贪生”的意味——如今老掌门只要一想起这些劫后仍一心修炼,惟愿以身承师道的孩子们他就无法决绝的撒手而去。

    老掌门又是一声幽长的哀叹,“我们没有资格憎恨元帅,只能痛惜那些孩子们……姑娘,这些事你不必承担,就像这寨子里的孩子们一样,虽然如今他们还被栓缚在此,我也实在无颜劝他们释怀伐仙之战——毕竟也只是我们没有资格憎恨元帅而已……但俗世之乱多因情仇而起,若一味耽于往昔、缅于仇恨,这场祸乱就永远过不去了……”言至此,这个尝满了一身腥风血雨、残戮沧桑的老者气息颤了起来,无泪之泣悄然漫至心际。

    这些惨痛的事实老掌门实在无法尽皆告知于那些孩子,也只有不断旁敲侧击的教导他们放下仇恨,世道不凭人愿而行,随波逐流亦非常道,凡事还是顺其自然、衷守本心为好。

    “仙门自立世之初便奉守护众生为己责,我们也本该为此而存在。此愿也非贪求一个‘侠义’之名,只是世途多舛,为了人世能扬传千古,总得有人摒除一切杂念来扫清前路——我们便本该是这样的存在……”

    所谓仙者,人之山也,循天道应自然,超脱凡俗却守红尘。

    “奈何事实如此、人心不古,我们终究还是被这纷杂之世迷乱了双眼,酿下了这么一桩惨绝人寰的祸事。”

    闻此,璃影实在很想宽慰一句“本心为善,只是路行偏颇”,可留心一想,难道只因原本是怀揣着护世的善意便可将真正的血腥粉饰为“道义”吗?

    的确,这些事实在很难以简单的“是非”两字来分清黑白,可这也的确是世之常态,从古至今,那有那么多能简单择定对错的事。

    其实所有的规则也都是凡人自己勾勒的框架罢了,真正的“道”究竟是什么,谁也说不清,它既不是规则也不是事物,它甚至也可能从来都不存在……

    到底只是凡人自己的框架将世上之物分为正反两面、三六九等而已。

    但这似乎也是凡人之所以能留存至今的根本,就像抱团取暖一样,凡人的祖先在无形中勾勒了有形的“家”,并以此为根基塑造了万世跌宕,不论盛世繁华或是纷乱灾疾都凭此而生,因此而亡。

    所有人都是生存在这样的规律之下,故任何人都无权凭一己私欲将此框架打破。

    所以,错了就是错了,不论因何而起、凭何而生,它总归是“错的”。

    “如今,我们已经败得彻底,也不值得怜悯,但身为俗世一员,我仍期盼能有真正的力量助凡生渡过此劫——哪怕要我们这些罪人万劫不覆,亦在所不惜!”

    老者最后一言便如洪钟一般震入了璃影心房,恍然间,她似乎突然明白了何为“道”。

    然而也就在璃影恍然的一瞬,屋外蓦然传来的喧闹便将她略然翩离的神识给拽回了本体,突然从缭远的思虑中砸回,还真砸得她有些恍惚。

    “师尊!”少云突然急吼吼的过来拍门,惊了老掌门一个错神,忙便稳了稳心绪,道:“怎么了?”

    “毒瘴林的方向突然涌来了很强的蛊毒之息,恐生异变,您快藏进暗室里,切莫遭毒息侵了体。”

    璃影一听是毒瘴林有变,整个人都惊了下神,便“噌”的站起身来,过去便开门。

    屋外的少云见是璃影过来开了门还稍稍怔了一下,大概心也漏了一拍,莫名有种耗子怕猫的感觉。

    璃影却也没同他多讲话,径直出了屋便朝西北方向瞧去,果见一片迷蒙深雾盖天而来,所过处草木枯萎,声势相当吓人。

    “师妹!”魏清逆着毒雾掀起的狂风朝璃影跑来,心急火燎的也来不及多说一句话便捉过她的腕子往回拽。

    “不行。”璃影却轻轻推开魏清的手,反身便朝那毒息涌来之向而去。

    这阵毒息来得不仅是诡异那么简单——

    寨子里罩有仙门的藏身结界,这结界虽然布的简陋而且也并不十分完善,但寻常毒息邪雾是绝对渗透不了的。

    而这片诡雾却是几如无物一般轻而易举的便钻进了寨子的防护层里。

    魏清暂时无法顾及璃影,也只能先防护寨子的安危。

    ——

    这次真不是易尘追又去招惹了什么古怪玩意儿,而实实在在的是那东西找茬似的一路追着他们。

    林里那堆东西鬼曳半天也只有“蛊”这么一个结论,但连番交手下来,易尘追却依稀觉着那东西似乎并不似蛊那么简单。

第一百九十五章

    至少蛊还是一种生物,而这东西,除了毒以外几乎毫无生息。

    这些黑沙一样的东西非虫非雾,聚散无形,却杀伤力非常,若非三人一直蕴灵护体的话恐怕早就被这东西给毒蚀干净了。

    璃月修的并非灵道,虽然擅长近身独战,但对上这种以势压阵的对决其劣势便被大大扩增了,一路被逼得甚远,几乎已经看不见易尘追或是鬼曳的身影。

    满眼迷蒙之中,却忽有一只臂膀将她揽进怀里,继而便见身旁围过了一幕清澈的灵息屏障替她格挡住了外头黑沙的残戮攻势。

    光凭灵息璃月便可辨出来人是谁,便低低唤了声:“姐姐……”

    璃影一手揽抱着璃月,凌身浮空,暂且收势退出狂沙暴风,先将她护回寨子里。

    寨中以魏清几个年长的为首撑起了仙障法阵护住整个寨子,年幼的便先在屋里关照不具修为者。

    璃影抢在阵型合并前一瞬将璃月带进仙障内,紧着便身形一幻,即如烟雾散出阵外重又追回黑沙狂风之中。

    黑沙渐而拢成一股旋风,将易尘追和鬼曳死死笼围在中,颇有一种“瓮中捉鳖”之势。

    如此,杀势便压得更是紧迫,易尘追原本施了三成灵力用来抵挡攻势,这会儿却是不得不一把加到六成,足足翻了一倍,余下的灵力再打出去其势力更减弱了不少。

    眼见风沙围势更加聚拢,易尘追正欲彻底放弃防守全力进攻之际,鬼曳突然搭了一只手在他肩头。

    鬼曳这一搭,易尘追体内被黑沙挑得乱涌的灵势瞬间万流归宗。

    鬼曳的灵蕴居然神奇的像一把梳子!

    易尘追百般惊骇的回眼瞧去,这一瞧还真不得不佩服作为元帅亲徒的鬼曳——他分明也身处这混乱之中,却仍能做到岿然不动,半点没有易尘追这种可怜巴巴的风雨飘摇。

    “看清楚再打,他的攻势很容易打乱注意力,你要是真着了道,就等着被他绞死吧。”

    “气定神闲”这个道理易尘追当然知道,但他的修为实在不及鬼曳,真做不到完全的临危不乱。

    “现在放开所有防守,照我说的做。”

    鬼曳总是神神秘秘的,但说话做事又相当着调,于是易尘追想也没想便照着他说的做了,将所有防守一并丢开。

    就丢开防守的这一瞬,易尘追被黑沙攻势深深的灌了一口“死亡将近”的感觉,然而这异感却也就滞了一眨眼的功夫,下一秒便被鬼曳咒予的灵护给驱散无踪。

    易尘追偏眼便见幽玄的灵絮颤聚绕身,仿若一双笼身的羽翼,却比铠甲还更坚不可摧。

    “凝神聚息,将八成灵势灌注剑中。”鬼曳话是这么对易尘追说的,实际却根本不等易尘追自己催灵灌势,他话才说完,易尘追体脉里的八成灵力便已自己长腿了似的灌进了剑里。

    “你这是什么技能啊?”

    “去吧。”鬼曳却没理会他这一问,手掌一推,便将他整个人送了出去。

    鬼曳不是个擅长打架的人,但指挥人打架却是一把好手。

    易尘追身子飞出去的一瞬还真慌了一下,却立马就稳回了神来,脱手斩出一道半圆似的灵刃切风而出。

    这一击比先前所有攻势都来得精准,似乎也的确击中了藏在黑沙里的什么实质的东西。

    鬼曳远远的飘在一边,瞧了易尘追这一击,只觉得强度不够。

    这黑沙看似无形无章,实际却是绕着一股灵势在飞旋,那股灵势坚韧非常,非猛攻不能破之。

    藏在易尘追体内的鬼星魂元等闲时总爱装个温顺的绵羊,就乖乖趴在易尘追的灵脉里,不挨点致命伤便死不冒头——问题鬼曳也不能在这种情况下往易尘追背后捅一刀吧……

    思来想去,鬼曳最终还是放弃了背后捅刀子的坏心眼,继而将选择挪去了黑沙之外。

    璃月的体内原本就还受着些禁锢的灵势刚刚又被那黑沙一搅和,顿有些翻江倒海的混乱,便神识发散的在原地稳了好一会儿神。

    “那是什么!”稳阵的人中突然乍起一声惊呼,璃月强行睁开眼来,却见自黑沙旋风里飞出一锐寒光,辉冷且幽,正宛如流星一般朝她飞掷而来。

    那不知为何物的“流星”几乎只眨眼的功夫便落到了众人眼前,锋刃才触仙障,便似长枫破窗纸一般,几无障碍的破入了格挡之阵,“锵”一声斜钉在璃月面前。

    璃月本是单膝点地,才一眼见了这锋刃便已本能的将其抽出紧握在手。

    这柄通体玄黑的灵锥在璃月握住的一瞬便抽丝似的拔出毒刺般的灵丝,顷刻便将这少女纤白的玉手刺成了淋血的雪莲。

    这灵锥似有何力牵引,才饮了璃月的血便带着人逆空而起,势如破竹的又将仙门灵障置若无物。

    灵锥带着璃月又闯进黑沙的旋风之中,只是这次不需她自己撑势作挡。

    易尘追仍在依着鬼曳的路数猛攻风中一点,却已浅尝力竭之感,斩出的灵势亦在逐将递减。

    却见风中忽而爆出一股寒灵之势,易尘追稍惊未落,已见璃月乘着一身杀势闯进此间围势。

    易尘追才一惊,便见璃月已转了攻势,也就在她转身一瞬,鬼曳掷手挥出三枚银针,舔着灵势破风而过,分刺入了璃月背后三处穴位。

    银针入体一瞬,璃月周身腾起冰雾一般的霜寒灵势,手中玄黑的灵锥蓦也裹灵清蓝,凝霜成刃,抽挑而出,非影流空一幻,径直便朝着易尘追先前攻击的方向闯去。

    易尘追暂被璃月势猛且锋利非常的灵势逼退了些,却就更瞠目结舌的见了这番旋风围势里飞织横凌的,她的速度竟已快到肉眼无法追辨其形,只能看见流光锐剑似的无数笔直的冰蓝余辉在一瞬间交错如织网,而那个攻击点已不知挨了多少下。

    璃月如此来回不息的攻了半天才终于略略缓了点速退身回势,然而那被她一顿暴打的风却实在不乐意让她缓劲儿,不由分说的便抽了一股黑沙追击而来。

    “趁现在,接着打!”鬼曳一语便止住了易尘追欲去追护璃月的动作。

    璃月飞身缓落,却在黑沙猛窜一头攻势的一瞬点足飞跃而起,踏过一路冰霜薄雪,速度之快,仍不是敌手能追得上的。

    如此,易尘追也就稍稍宽了点心,依鬼曳所言,继续全力攻击那一个点。

    一直盘绕在黑沙外围的璃影忽被一缕灵丝所引,逆着风势追过,抽剑也朝着灵丝钻定的位置猛攻而去。

    里外两方灵势的夹板攻击貌似是惹怒了潜藏在不知何处操控黑沙的某物,便见黑沙旋势陡然凌厉,璃月却又看准这个形势,再度运势飞身攻来,瞬间又引了数道黑沙追击。

    易尘追大概实在是护妹心切,原本都在渐降的攻势也陡然猛烈了起来,浅藏在心底的担忧终于成了激发他全部斗志的力量。

    这个结果很合鬼曳的意。

    于是鬼曳索性趁机煽火,道:“我临时解开了璃月灵势的束缚,以她现在的修为撑不了多久,必须加快速度。”

    这种事真不用鬼曳来特地提醒!

    就算璃月的实力足以撑起这一整场战斗,易尘追也不舍得让她长时间陷身险局之中!

    沙里沙外,攻势均是前后突猛,他远在别境之中见了此状却反倒欣喜,像是看到了什么振奋人心的事物。

    “关心则乱?”他笑得嗤然又戏谑,“你还挺温柔的嘛……”如此絮絮念叨着,他便站起身挪了寸步,指间悠悠捻了一丝灵蕴,旋即又弹指而散——

    那旁人不见的地方里的动作轻巧不费力,而这狂沙旋风之中却又是一番黑白颠倒。

    风势陡然凌乱,活将那三人四下弹开,而鬼曳却仍旧稳立不动,简直就像一只了无质地的幽灵,连狂风都撼动不了。

    稳局这事鬼曳向来也是一把手,虽然曾经经历了失败,但他再度归来时已经抓住了一把对方的套路。

    于是鬼曳掌心握灵,仿佛在一片迷蒙昏中掌了一盏临风不灭、刚天怼地的灯。

    这回鬼曳没有说话,只一收灵蕴将放出去当打手的三人一并收了回来——却才收到一半,便突然捏到了一股不大对头的灵势。

    那姐妹俩都收得妥妥当当,唯独里头最金贵值钱少爷本人似乎被某个好客的主给留住了。

    鬼曳却也并未对此多管,只在抓住那两个姑娘的一瞬便抽身跃离,半点也不在意他牵在易尘追身上的灵引被无端掐断了。

    在外头所见的狂沙旋风早已团成了一个乌黑巨大的“煤球”,孤落落的浮在半空,很有一种险将欲坠的紧迫模样。

    鬼曳带着那两个姑娘便如自“煤球”里剥离出的一直黑燕,却凌空几幻,身形便已诡异至极的晃进了几个仙门弟子苦苦撑起的结界之中,动作轻松的简直要让那些个吃力顽强的少年们怀疑人生。

    璃月被激发灵力果然只是昙花一现,鬼曳一撤了附在她身上的支撑力她整个人便似脱了骨的木偶一般坠了下去。

第一百九十六章

    璃影方一落定身形便欲起势再追去,却被鬼曳一把拉了回来,“别过去。”

    “易尘追还在里面!”

    这一险况却似乎也在鬼曳的预料之中,只见他泊然无奇的浅浅勾了一丝黠笑,“反正不管再进去多少个人都没法把那家伙揪出来,但若是将公子逼至绝境,说不定倒能搏出一番反势。”

    此言冷飕飕的打进了璃影心里,她下意识想甩开鬼曳箍在她腕上的手,却发现这个平日里看似是个智力文派的家伙实际修为也果真不凡,竟愣是将她的腕子钳得动弹不得。

    鬼曳岿然不动的任着璃影挣扎了两下,另一手还拎着自己无力站稳的璃月,淡淡注视着天上那个沙团。

    ——

    易尘追仍被包围在乱沙之中,毒异的黑沙团裹成球,耳畔响着“吱吱呀呀”的惨叫声,扰得他心绪混杂。

    那仿佛是无数亡魂的哀嚎混杂在一起,情绪早已浊乱不明,连声音都似哭嚎不似哀泣的。

    杂声纷乱里,易尘追又觉着自己骨脉里的某种诡谲灵息隐隐翻腾了起来。

    虽然他跟这诡异的灵息来来回回也接触了许多次,但每一次爆发之后都会带来一分絮雾缠进他原本就有些迷蒙的记忆中,使他愈发难以分辨仅存在于记忆中的真假。

    虽然只是一抹记忆,但易尘追实在不喜欢那若真若假、虚实莫测的感觉,如此,就好像自己也是混沌中的镜花水月……

    于是易尘追到底还是咬紧了牙关将那一头烈火般的灵势死死按住,却也就在他的脑仁刚刚脱了烈火的灼燃的一瞬,一股锐寒的利风便从背后袭来,易尘追想也不想,侧身便避,却着实没料到那隐匿黑沙中的东西竟会一步料到他躲避的方向,愣是让他这一避避成了自撞道口。

    易尘追是真不得不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得罪过扫帚星君,每逢出门必挨刀子……

    ——

    却见巨大的黑沙团里刺出丝丝闪电般的血丝,邪火之息顿扑众人之面而来,杀气腾腾的,宛如地狱烈火。

    鬼曳简直却浅然一笑,“开始了。”

    那些注意力原本在天上那沙团上的仙门弟子们蓦然抽回神来瞧见了鬼曳,一见便一惊,只觉此人身上也是邪息泛泛,看起来就不像什么好人。

    鬼曳没有心情留意这些稀奇古怪、大惊小怪的眼神,进前了几步,抬起手,掌心运起一团灵势,便有电蛇一般的幽黑灵丝藤攀上透澈的仙障,瞬将寨子上空勾勒得犹如一片龟裂的天空。

    魏清稍有一惊,便转眼想瞧这诡异的家伙到底想做什么,却连余光都还没转利索,飘在半空的那团黑沙便猛然爆成了一团血红的灵火,瞬间铺天盖地的染遍了一整片天空。

    那邪戾至极的灵火飞散如飞花流莹,却只一触到结界的表面便如岩流一般滴坠了下来,好在还有鬼曳那一股灵势支撑,这才没令仙门的那点灵障瞬间崩溃。

    几乎没有人看见飘在天上那东西具体是怎样发生的剧变,就连深处当局之中的易尘追都没乱明白自己原本压得好好的烈火怎么就突然爆了?

    原本深藏在不为人知处的操控者终于也如幽灵一般现了身,就拣在易尘追没反应过来的当上横空而出,掌心捏化了一柄金锐光芒幻成的长刃,直冲他落空的后背而来。

    易尘追依稀品到了危险的杀意,正待回身去防,谁料横空又是一股霸道灵势挥来,不分敌我的一块全砸了过来,易尘追又是一头雾水都还没缓过神的就被狠狠的弹飞了出去。

    鬼曳大概也没想到易尘追居然会成这一整场乱局里威力最生猛的重量级暗器,都来不及加几成灵势防护,易尘追便已鬼叫着砸碎了整片挡护灵障,一路拖着腥火余焰“咻”的飞砸进寨里,拍碎了一栋小楼的屋顶。

    这世上敢这么砸元帅少爷的也就只有元帅大人本尊。

    君寒活如神兵天降一般,赶在某人对他儿子下手前一瞬打过一击摧枯拉朽,即见冰霜漫天散飞,山林里四方也窜出黑衣的沧海阁人,每人手中各执一道冰蓝的灵符,捏诀成链,飞蹿向空直指那突然被元帅大人给打得眼冒金星的家伙而去。

    “那是……”

    包括璃影在内的所有寨中昔年为巽天的弟子都被那抹身影给惊住了神识——尽管久隔十年,但他们还是能一眼认出那是宫云归的身影。

    易尘追真是被这一下给砸了个晕头转向、魂飞天外,好不容易缓回了神来,竟还是被他义父挥洒的冰霜给砸醒的。

    “宫云归”的身影生生惊住了寨里的所有人,却是屋外轰轰烈烈、起伏跌宕的气息将原本待在屋里的老掌门给惊动了,不顾少云如何阻拦都一定要亲身出屋探入情况之中。

    却才一出屋,老掌门的心弦便绷不住了,颤然道:“惊云?惊云是你吗……”

    老者的低声呢喃远飘在半空的那人自然是听不见——恐怕就算听见了也不会有心情搭理。

    “宫云归”在半空肆声大笑,周身飞缠着黑沙傍金光,杀伐之息裹着邪煞怨气,乍一眼根本无法分辨他到底是个什么属性的东西。

    只是他许给众弟子第一眼的熟悉转眼便被他邪戾的张狂给洗了个一干二净,所有人的惊喜也在这一瞬化为了乌有。

    那不是他们的掌门,那只是一个窃了掌门皮囊的贼!

    然而即使明白了真相,那张脸也还是足以扰乱他们所有人的心绪。

    而那个前来“救场”的元帅则是给人惊震。

    “好一出‘父慈子孝’……”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狂喜中又压着邪怒,整个人看起来就是一副别扭且矛盾的灵魂,或者说简直就是个疯子。

    君寒本来就对这个邪里邪气的玩意儿感到厌恶,再看到这张本来就让他很心烦的脸,原本平漠无常的心情顿时变得更不美丽了,仿佛是本能的想要撕碎这张脸。

    却还是得控制……

    易尘追颤颤巍巍的杵着灵剑从废墟里钻出来,谢天谢地的还挂着半条命。

    “闲杂人等都给我闪远点!”元帅大人似悠然却压怒的这么提醒了一句过后,便旁若无人的摘了制灵的指环,任着一身张扬灵势四下里胡作非为,又将原本就快千疮百孔的寨子更霍霍了一片狼藉,晴空万里之下愣是凝了寒冰漫山遍野。

    可怜易尘追好不容易才站稳的身子转眼就又被他义父的威猛灵势给掀了一步踉跄,差点栽倒。

    君寒陡然爆出杀气逼人的灵势,瞬间将那家伙潜压在心底的熊熊怒火给爆到了极致,便见半空之上两股烈燃的灵势相撞激涌,双方都尚未出手,光是对峙之势就够吓人的了。

    边上随元帅大人一同出任务的沧海阁人见了老大的杀势,便也配合的张起了攻势,将灵符化就的锁链织作罗网,浮空罩下。

    “本座的事旁人休要干涉!”

    君寒向来也不是个会听命令的人,对方如此说,反而让他更想将这家伙拍死在地上。

    “这到底怎么回事?”璃影再也绷不住自己的平冷了,鬼曳也终于放开她的手,“怎么,那个人是你父亲吗?”鬼曳问得很冷淡,言语不激却足以刺人心魂。

    不光是璃影,连边上与鬼曳素不相识的一圈少年都不禁绞了下心。

    “怎会如此?掌门他……”

    “那不是你们的掌门。”鬼曳很及时的掐断了这句危险的话,然后接着补充:“跟之前京城的两具朽骨一样,那只是被借尸还魂的躯囊而已。”

    老掌门在一旁无声的听着,虽然心弦还在颤着,但似乎也隐约摸清了些当下局势——是说巽天的掌门被人借尸还魂了吗?

    易尘追刚刚不受控制的爆了一下烈火灵势,这会儿余势犹存,燃得他自己神识有些混混沌沌的。

    这感觉就好像是灵魂突然成了别人的牵线木偶,虽然可以使用操控者的能力,但对自己的意识来说实在太不友好了。

    易尘追一手轻轻按住脑门,仿佛也是托住险散险去的一缕流沙般的意识。

    刚刚被君寒一道灵势压下去的烈火这会儿又隐隐幽幽的燃了起来。

    易尘追天生是一副随遇而安、不喜争斗的性子,且他也上善若水的从来不打算改变这种温和的性子——然而这火却似乎不知不觉的改变了他的性情。

    眼下他真有些嗜血求战的**……

    易尘追睁开眼来,视线里只有漫天胡飞乱窜的流光飞刃,却只一眼就又点燃了他全身的斗志。

    仅此一瞬,寨中忽见火光冲天,惊得众人纷纷转眼看去——

    确有火光飞迸得嚣张,却是以易尘追为芯在幽燃,若血染就的火心却是一团幽黑。

    “情况不妙!”鬼曳一眼就乍了起来。

    璃月正好被他拽着也往那方向看了过去,见了易尘追那副一如地狱幽鬼的模样心弦不禁一紧,动了动身却是麻软无力,一步难动已够雪上加霜,不料易尘追速度更如飞鸿流影一般,身形几幻,直接就蹿进了半空的对战之中。

第一百九十七章

    那神明的残灵察觉了一道令他热血沸腾的攻势冲来,邪烧的暴怒顿缓,也就无所谓君寒的攻势,一面挨着打,一心迎那道烈火而去。

    易尘追瞳仁赤烈似火染,手中灵剑亦被烈燃的凤火一时淬炼得通体金红、刃裹烈火,燃燃一剑斩来,锋锐之势直接破了对手的层层防势,一招就把那货掀了个老远。

    他被这道寻觅良久的火势狠狠的砸进了刚被他的蛊毒黑沙祸害成了一片枯木的残林中,生被一挑尖枝穿破了胸膛,却仍就笑得张狂。

    “鬼星啊鬼星,本座终于找到你了!”他一语狂喜,立马收了势便反冲回来,君寒原本一势在前,却在对手攻回一瞬又被他儿子给截了胡。

    易尘追近体的烈火却是一团幽玄,而外围的赤烈也在渐渐被黑火吞噬。

    君寒的狼鼻子天生就对任何不妙的事物相当敏感,立马觉出了发生在易尘追灵脉里某种暂时不为人知的不妙。

    易尘追单手一剑便格开了对手全力攻来的一击,实力飙升的有点突然,总是老辣如元帅大人也一时感到有些棘手。

    不过有易尘追在那里暂时拖住时间倒也有点好处,至少元帅大人不用再一边拖战一边留神注意灵索的情况。

    于是君寒暂且放了易尘追自己去打,他本人则稍稍退出了些战局。

    那团烈火愈燃愈幽浊,血色渐渐被吞噬。

    老掌门双眼虽已无法看见形势,但那股邪灼的灵势他接触了半辈子,就算是只能探得些许气息也足以分辨当下情况。

    少云一直紧紧的搀扶着老掌门,也在为此刻情形瞠目结舌。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老掌门突然哽着喉道。

    “什么?”少云疑惑一问。

    老掌门却似乎并没有太留神他的存在,只剜心叹道:“再这样下去,那个少年的灵魂会被吞噬……”

    老者那息弱言沉的一语却在混乱之中飘进了璃月耳里。

    沧海阁的罗网愈织愈密,易尘追的火势也越发诡异,君寒在一旁观察了许久,终于还是决定不一路等到最后。

    沧海阁人手中控着罗网的灵符突然一串的碎裂,众人略惊抬眼,便见漫天罗网已启了收势。

    易尘追还陷在苦战之中,神识时而清醒时而混沌,虚实若幻的,仿佛又陷入了飘飘然的幽梦境地。

    这小子果然还是嫩!

    君寒掌心引过千缕万缠的灵索,顿如无数冰蛇缠身。

    宿在宫云归体内的那个灵魂的确疯狂至极,分明都快被邪燃的烈火烧得体无完肤了,却还是舍弃了一切防守执意近战,这疯狂的状态,的确有种“你死我活”的架势。

    这便是他的执念所在——

    鬼曳终于明白了这家伙的心思。

    他不知具体有什么特别的能耐,但易尘追体内的火灵却在激战中愈燃愈烈,从原先尚且温顺的状态一路狂爆至噬骨灼心,那股力量拼了命的想要用尽一切办法将这个对手彻底毁灭,故也毫无顾及的剥裂着易尘追的身体,将他完全炼成了一副屠戮的机甲傀儡。

    易尘追的感知开始渐渐麻木,血战良久,无恨意驱使更没有血海深仇,却就如使命一般鞭策着易尘追搏命而斗。

    这两人的战斗太过激烈,以至于素来不知“低调”俩字咋写的元帅大人势如破竹的接近过来都没任何一方察觉。

    君寒下手无情的将他本已饱受摧残的儿子一掌击开,趁着对方没来得及收住本该作废的一攻行招混乱的空当迎击而前,指梢捏符一引,恰在长刃锋芒将及体肤一瞬旋身侧避,襟角迎刃而开却也毫发损。

    倒见血光一绽,却是宫云归的身体被数道灵索贯穿缠缚,冰蓝灵链沾得其血的一瞬凝化为金属光泽。

    “这是……”他惊骇万分的盯住缠缚身上的锁链,百般不可思议的又抬眼瞧住君寒,“你怎么会……”

    他的后辞突然卡住了,君寒却似乎会了他某个未能道尽了藏言之意,便漠然一勾唇角,将食指轻轻竖在唇前。

    “你——”他冷喝了一声后,君寒掌心浮然一脱,一道阔钟似的禁咒便顶照了他整个身子,紧而便见冰寒灵丝有如电光一般劈打入宫云归体脉。

    高泛空中的锐金之势瞬收无形,却是那人影被死死的镇压在地,全身栓满咒缚,动弹不得。

    易尘追半跪在地,借长剑撑住身子。

    火势渐而退去,灵剑却也跟着消了灵息。

    剑身浊染焦色,倏而撕出一道紧连的裂痕,“嚓”一声便碎成了一堆残片。

    易尘追的身子突然失重了一下,正急慌慌的探手去撑,却没料到身子竟会在半中被人接住。

    璃影单落了一膝架住他的身子,“慢慢平缓你的灵息。”

    “其实……我没什么大事……”易尘追虚弱的笑了笑,头发散落了满肩,衣袍处处可见锐痕血口,刨却灵势一事不说,光就外伤便受了不少。

    其实易尘追也的确感觉不到外伤疼不疼,只有骨子里仿佛揣了一把淬火红热的毒针,还净挑着他的骨髓搅和,倒真疼得有些钻心。

    璃月趁着鬼曳施入她体内的针术犹有余势便悄悄运起了通常本在封禁之中的灵势,缓步走向易尘追,待到了易尘追面前便缓缓落下身,轻轻执住他的手,将冰寒的灵流灌进他的灵脉。

    君寒的出现对寨子中战战兢兢的艰难生存了多年的仙门残余而言无疑是摧心的打击。

    沧海阁人循着君寒一早的安排将收服的异灵来来回回缚了几层封印才终于把他彻底收拾老实了。

    来都来了,君寒自然也要礼貌性的给诸位“老熟人”道个安。

    于是元帅大人一边悠悠戴回指环,一边慢条斯理的往面色惨白的人群间走,最终定步在蜀山昔年的老掌门面前。

    少云紧张的微微侧过身有意维护自己师父,老掌门却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示意他不必紧张。

    君寒象征性的还是朝老掌门行了个仙门惯喜的拱手礼,道:“十年不见,前辈身体可还安好?”

    ……这只猫果然很有哭耗子的经验。

    这个问题老掌门该怎么回答呢?

    思来想去、搜肠刮肚皆是无言可答,无奈,老掌门只能以默作答,只回之一礼。

    君寒浅笑会意,又转眼扫视了在场的一众年轻面孔,道:“余下的新一辈皆已聚于此了吗?”

    “此处只有蜀山与巽天两门。”

    “原来如此。”元帅淡淡收回眼来,敛尽了眼底的杀意,柔和了神色道:“犬子在贵地惹了不少乱子,实在抱歉,今日之事沧海阁全部承担,过会儿我便派人将物资运来,还望笑纳。”

    鬼曳默默无声的将稍微恢复了点体力的易尘追架起来,璃影则抱着璃月跟在他们身后。

    老掌门到底还是没接受君寒的好意,只心平气和的婉拒道:“令公子为民除害,损失区区一个隐匿深山的寨子又有何妨,元帅不必费心。”

    “能不能除害另说,损失倒是实实在在的。”元帅此言不偏不倚的正好落进了被鬼曳架着恰往边上过的易尘追耳朵里。

    易尘追突然怂巴巴的耷拉了脑袋,莫名有种干了坏事被抓包的感觉……

    “掌门也不必急着拒绝,来日方长,日后若有需要也不必拘泥什么,只要同沧海阁说一声便是。”

    元帅这些年来操劳得多了,不知怎么就通了“仁义”之道,这些年来似乎总爱有意无意的搞点施善之事——虽然如果对象是仙门的话还是免不去那点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意味……

    这回老掌门没再多说什么,只拱手礼了礼。

    如此,君寒也就不再多言,冲属下们招了招手,便准备打道回府。

    正好走到易尘追面前,君寒打量了他一眼,习惯似的抬手在他本来近两日来有些多灾多难的额头又弹了个栗爆,“不好好待在京城里琢磨案子,跑这么远来作什么?”

    易尘追尴尬的笑了笑,“也是查案啊……”

    君寒又扫了一眼那个被压成了只蚊子的家伙,轻挑了一侧长眉入鬓,“那你还挺有预谋的?”

    “……碰巧……”

    元帅大人忍俊不禁的又摇了摇头,顺手扯住他的后襟子,亲自把他这霉透了的儿子拎走了。

    璃影抱着灵势逐渐复缓的璃月跟在后头,却在擦过魏清身边时被拦了一把。

    “这些年,你一直都在元帅的儿子身边吗?”

    璃影转眼正见了他一脸难以言说的悲哀。

    “嗯,我是他的随从。”

    闻言,魏清眉头一蹙,抓紧了她的胳膊,“你现在还要回去吗?”

    璃影临到嘴边的话又顿了一顿,临时换了一番言辞,才道:“有许多事现在暂时还说不清,放心,他们不会对我怎样的。”

    说完这番话,璃影便准备抽身离开,然而魏清还是拽着她,“师妹……”

    璃月的身子有些发凉,昏昏蒙蒙的不禁又往她姐姐怀里钻了钻。

    璃影轻浅一叹,“以后再说吧。保重。”

    这次魏清终于没能再拉住她,只能站在原地看着她跟上那些黑衣人的步伐,逐渐消失在丛林深处。

第一百九十八章

    虽然元帅大人用了十成十的火力,看起来倒是把这家伙收拾服帖了,实际这点程度却是困不住他多久的。

    君寒也是临时听说他那渐渐不省心的儿子大远跑到这险之又险的楚南岭来才临时寄书回朝请告延迟回京,然后马不停蹄地赶到这偏远小镇深山来。

    若是一般情况的话其实也不必如此着急,只是不巧前不久偏偏有个危险的家伙也在这附近出没,这才惹得君寒不得不神经紧张。

    好在此处距离沧海阁倒也不远,乘车马行的话也不过三五个时辰。

    那个危险的家伙被压回沧海阁后便将其锁在注灵匣中,借法阵之势倒抽其灵势,以勉力保持其“蚊子”的状态。

    百里云养了几天的伤便又完全不尊医嘱的自顾自恢复了“生龙活虎”的状态,挂着一道还没来得及好利索的刀伤又没心没肺的出没兴风作浪了。

    易尘追本来的打算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往楚南岭走一趟然后悄无声息的溜回京城,结果时运着实不济的,不但被他义父逮了个正着,还差点交代在这。

    也果然不出所料的,易尘追的记忆又被什么鬼东西给无情的洗劫了一遭,在沧海阁里休养的这几天也真老实的做到了足不出户,只将自己反锁在屋里一遍又一遍的梳理着自己又被莫名搅乱了的记忆。

    百里云听说他徒弟碰巧也在阁里,便难得有点人性的也顺便溜达过去瞅了一眼,结果却是被这小崽子没大没小的塞了一记闭门羹。

    总头大人土匪砸门似的将门板敲得“咣咣”作响,任门板吵闹了一通后才正经开口道:“里面那个,还活着吗?”

    易尘追听见他师父“温柔”的问候,忙也从一片混杂思绪中抽回几分不易清明的神识,道:“嗯,还活着……”

    对易尘追来说,实在是宁可招惹天皇老子也不敢挑这位爷的茬儿。

    “躲在里面干什么?破相见不得人了?”

    “……”易尘追心下暗暗揩了把汗,虽然没破相破得很严重,却也的确是一副衣冠不整、披头散发不便见人的模样,“只是有点累而已。”

    易尘追孤落落的坐在榻沿,若有所思的,又悠悠落进了自己神识的混沌之中。

    百里云实在不知道这娃娃在屋里闷了几天怎么还能待得住。

    “那你好好休息吧。”

    易尘追没再出声回应,似乎是因为意识又淀入了那片混沌之中。

    混蒙中,又有许多往思旧忆渐渐模糊成了梦境般虚实若幻的景象,那空浮之感又浸漫了易尘追满心。

    百里云离了易尘追的屋子便直接去了注灵匣,果然见到了尽职尽责亲自看守犯人的元帅大人。

    几天不见,总头大人的状态好了不少,元帅大人却是陷入了惆怅,看着眼前这个似乎是老实了的家伙,着实有种束手无策的感觉。

    在没有足够强劲的封印力量的情况这下,想长久的镇压这家伙绝无可能。

    不过在君寒那出其不意的一通暴击之下,这家伙倒是的确陷入了暂时平稳的沉睡之中,然而谁都明白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百里云侧倚着门框,默然无声的打量了那家伙良久,才悠悠的想起了一件有些要紧的事:“前两天陛下发了令行归京的函书。”

    君寒应他一言便回了神,却没说话,默默的回了身便往回走,出了注灵匣的门后也继续保持着高贵的冷艳。

    在朝这么些年,君寒还真是头一回感到皇帝是个相当麻烦的存在。

    书房里皇上请帅归京的函书还搁在桌上,君寒启开来扫了一眼,竟是东海一带闹了妖祸之事,海中鲛族无力应付,遂向大黎朝廷求助。

    君寒沉了眉头,却乍然想起了个什么有些不妙的情况,便问:“你没回什么吧?”

    百里云先是莫名其妙的看了她一眼,旋即便反应过来,“这种事也不归我管吧。”

    君寒略松了口气——只要这家伙没给他瞎搞什么事,这问题就不大。

    “我现在就启程回京。”

    “哟,这么急?”

    君寒没理会百里云这句废话,道:“回头你协助尘追看好这个祸害,具体如何安排就看朝廷那边。”

    “这件事恐怕不是朝廷能管得了的吧?”

    君寒轻轻叹了口气,“你以为沧海阁就镇得住他?这家伙不是凡物,但影落还是个凡灵,要是再让他摸出收拾影落的方法可就更麻烦了。”

    百里云默然听罢,想想也的确是这个理。

    还真是不巧,如今世上唯一能压那家伙一筹的元帅偏偏又要在这个时候出征。

    君寒收起函书便大步往外走,百里云忙又跟了过去,凑在他边上问道:“那这次东海的乱子你要多久摆平?”

    “现在还不清楚情况,没法预测,而且如果是东海的话,最不巧的情况也很麻烦。”

    东海归墟——木神句芒自陨之地。

    好家伙,这回是全凑团圆了……

    元帅大人行步匆匆的刚跨出院围,便见幽竹快步迎来,一看就是有急事相报的模样。

    今天幽竹可算是收拾干净了,也终于露出了那张嵌着幽玉眸子的儒雅秀容,实在比那毛猴子的模样好太多了。

    “阁主、总头大人,”他先一板一眼的挨个拜过之后就老老实实切了正题:“蜀山掌门携一众仙门旧属在后门外求见。”

    沧海阁占地广大,后门已近临着孤风山的那条大河,是个挺偏僻的所在。

    今日,老掌门重着了昔日执掌蜀山时的凛然仙袍,束发整衣,似又重归了昔日风采。

    那一众弟子则是愁眉苦脸的跟在他身后,就连最亲老掌门的少云也应着自己师尊的意思乖乖的与同门们站在一块。

    大家都摸不明白老掌门这突然唱的是哪一出,看起来倒像是来主动向元帅求和,实际面上挂的却又是一副决然之色,倒隐有几分“绝死一战”的意味。

    君寒强行拖着百里云一块儿出来迎会蜀山掌门。

    面对昔日恩师,百里云这块没心没肺的石头也终于露了点近似人味的别扭。

    好在如今这几个蜀山的小崽子他一个也不认识。

    君寒悠悠踱到老掌门面前,顺便瞥了一眼后头跟来似乎是成阵势的年轻人们,然后笑道:“掌门今日如此当旗鼓的后门拜会,有何要事?”

    反正不像是来接受元帅一早许之的好意的。

    衣着旧袍的老者到底还蜀山的掌门,尽管早已废去了一身修为,那把仙风道骨却是不见减损,虽也遭了不少沧桑摧残,但骨子里的傲气犹在。

    君寒一眼就得出了结论——绝对不是来谈和的!

    不过这种事对于见多识广的元帅大人来说,实在是司空见惯到连应付都不用动脑子了。

    “老朽今日来拜访元帅,是想为过往之事做个了结。”

    却是“过往之事”四个字轻轻的戳了一下君寒的心坎,敏锐的狼鼻子立马又嗅出了点不大对劲的意味。

    “前辈的意思是……”

    打架?决斗?还是同归于尽?

    老掌门从袖兜里取出一封以血书就的帛书,却没急着递给君寒,而是捻在手中,又静默的沉思了许久,似乎才终于最后下定了决心,道:“仙门的所有罪行,我皆述写于此书之中,尽我所知,绝无漏言。”

    这个答案终于彻底惊呆了包括君寒和百里云在内的所有人。

    掌门又沉了口气,终于稳住了浮乱的心弦,提高了嗓门,也欲将这些昔年不忍心告诉他身后的那些晚辈的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见:“自两百年前,仙门分裂鬼星之魂开始,巽天、蜀山、崆峒、长右、章莪、琴鼓、鹿吴七家封魂之门便已开始对取鬼星之灵铸器,起初也仅此而已,只是鬼星力量太盛,又逢身亡即渡浴火,等闲铸炼与镇压无法将其完全压制,迫不得已,遂以灵脉为引,渡其灵息,以战消耗。”

    只听到这一段,君寒便已觉吃惊。

    所谓的“以灵脉为引”实际就是将鬼星炙灼的灵力炼入修仙者的灵脉之中,使两者灵脉相融却留存着鬼星魂元,使之为源,如此既可反利用鬼星的灵力作为战力,又可以消耗其灵势,实是一举两得。

    只可惜神明的力量终究不是凡人能轻易掌控利用的。

    “鬼星之灵并非所有人的灵脉都能与之相配,而在炼魂的过程中,无数仙师最终耗尽灵势、魂魄尽碎也未能成功——如此多代之后,最终只有易氏一脉与鬼星融合成功。”

    此后,七家仙门又将鬼星的灵魂再一次分裂,将大部分移至崆峒。

    “鬼星之魂不可与魂元接近,否则鬼星本主意识便会侵蚀凡灵。”

    言至此,老掌门哽喉一顿,又不得不抽神镇住心底一股哀乱之情,然后才接着道:“鬼星之魂择主与修为无关,更多却求机缘,然当时仙门中修为高深能应战者已捉襟见肘,不得已,七家让自家门徒也参与了炼魂融灵一事。”

    那段时期恐怕便是仙门立世数千年来最黑暗的一段时间,本为人间净土的仙门淀入了无尽的血海深涯,每一天都目睹着灵魂的碎裂。

第一百九十九章

    人的灵魂是这世上最脆弱、却也是最冷硬的事物。

    那些如今思来甚至不忍深掘的惨事在当时却是司空见惯,纵是代表着人间光明的仙门也视其为理所当然。

    “成功与鬼星相适的弟子,往往也因体脉不足以支撑鬼星的灵力而最终衰弱而亡——”说到这时,掌门深深沉了口气,才稍稍敛住满腔悲凄以正然语气供罪道:“为隐藏此事真相因鬼星而亡者皆被炼作俑灵,驱其躯囊做禁地尸奴,此为仙门血罪之一!”

    言落风色起,拂过沧海阁门檐上咒封禁制的铜铃,带过一缕幽浅铃吟后又缓缓落了生息。

    君寒已经在一群惊骇中最先镇下神来,无动于衷的,冷静的听着老掌门继续供罪。

    “易氏融灵成功后,仙门又往四境之外,寻求足以完全控制鬼星的至绝之力,南土无灵,于西境请得金神余势,又借往先泠柳一脉寻得东海句芒之力,然此两神亦须寄主存力——再蹈鬼星惨事之覆辙,擅以凡灵献祭、以鲜活血躯妄求神明之力,此为仙门血罪之二!

    神明早已不存于世,金神蓐收之力也已浊为妖邪,仙门心存侥幸,不顾众生安危引邪入人间,酿就今朝之祸根,此为仙门血罪之三!”

    一口气道了三宗大罪,老掌门强绷良久的心终于再无法绷得不乱了。

    仅于君寒视线之内便可见老掌门执着血帛的双手在微微颤栗。

    “仙门血罪之四,不分青红皂白妄残无辜,逐妖入魔、不掂是非,偏失本心、罪不可恕!”

    这一条却是完全出乎了君寒的意料。

    老掌门作为可承仙门往日罪孽的最后一个人,所求的非是宽恕更非谅解,唯一期望的只有在这真相大白之后,双方都能为天下大局暂搁私怨恩仇。

    站在老掌门身后的仙门残余弟子见之却唯有剜心——这些真相太过惨烈,也太过残酷,惨烈的是往昔故去的无辜鲜血,残酷的,却是刻在当今活人心里的刀痕。

    在毒岭深山里的这些年,他们都是凭着一丝本心坚守的清白在度日,无论横经多少苦难,至少有那一抹清白可以叫他们昂首挺胸,纵是堕入尘浊深里也能持住信念里最后的不染……

    而此刻,这一切却都在他们前辈将奉给元帅那封血书里分崩离析。

    仙门的“清白”在这一刻彻底被血墨染成了污浊,原来这一切不是冤罪,而是真真实实的,血债。

    蜀山掌门忽然拎袍落膝,这一幕却更轰炸了后头那些本已在今日饱受摧残的弟子的心,他们千思万想也不可能料到风骨不侵的前辈竟会在屠灭了仙门的仇人面前彻底丢弃自己的尊严!

    这一幕连君寒本人都没料到,就更别说站在他身后原本就不怎么定神的百里云了……

    “此番种种皆为往日血孽,与如今这些孩子绝无牵连。我辈先前背负的血海之浊,老朽今日绝不反言其清,更不为之辩解,因此罪我等万死莫赎!”

    君寒没说出话来,心下却隐有微触,似乎也的确无法保持一贯的冷若冰霜了。

    少云的心弦也被他师尊这一跪给彻底绷紧将断,清冽了十年的希望突然在这一朝沦为绝望,却又在将要浸入泥潭的一瞬,被人轻轻的托了一把。

    “然今覆巢之下仙门实在无法以‘抱罪’为名避身事外。老朽虽已修为尽废、行将就木,但他们年轻一辈却不可如我荒废,更不可为我等前人背负血孽、一身饮罪!故此,恳请元帅容这些少年再度出山,再给仙门一个机会!”请罢,老掌门俯首大礼,更将那封血书高举过头。

    “师尊……”少云低声一唤,眼泪险些落了出来。

    君寒又一次被凡人震惊到。

    虽然元帅大人做了这么些年的“人”,但对这些所谓的“豪情壮志”着实没有多深的品触,却在今日被一个昔年旧敌震撼了此弦。

    如此,君寒也实在没法对曾经深恶痛绝的仙门抱以十成十的恶意了。

    君寒浅沉了口气,一落却似叹,道:“凡生于世,凡事皆凭己心为主,是非对错不过世俗之念,”他浅浅言着,便也伸手接过了掌门手中的血书,“机会可以靠自己争取,昔年我可自作抉择,如今,这些少年也可以。”

    得到了元帅的最终许可,坠了一路沉气的老掌门也终于放缓了心弦,浅若欣慰的勾了勾笑弧,却即刻便有一缕於黑的毒血坠出唇角,“老夫此生委实有幸,纵及风烛残年,亦可再拾一丝希望……”

    君寒眉头稍作一沉,“你服毒了?”

    “也该,自行了断,去地狱承自己的罪过了……”老掌门言语渐轻,终语即如残叶浮舟,仍有微息延续,却是风雨飘摇。

    “师尊!”

    “前辈……”

    那一众少年飞扑而来,却只有少云接住了老掌门残朽将坠的身躯。

    毒噬心肠、穿骨入腑,犹如万蚁噬进朽木之心,却有春风轻拂,带过最后一丝足以掩盖痛楚的温存。

    掌门枯木般的手轻轻拍了拍少云的手背,意味深长的,带起了全身最后的气力对这些少年说:“往后抉择,切忌鼠目寸光,务行长远之计,若惧艰险则无云开,若畏苦难则无澜静,世多纷杂,务必慎重抉择。”

    “弟子明白……”少云颤抖着应道,伸手揩去掌门唇角触目惊心的淤血。

    老掌门气息将绝,终别之际,仍勉力勾了抹微笑,盲眼之中却落出两滴清泪,隐约里,似也有灼灼目光注视着围聚在前的少年们。

    “都是好孩子……”一句终言未落,掌门便已咽下了最后一口生气,躯体渐冷下,凄凉锥心。

    纵是铁石心肠如百里云也不禁为恩师逝去这一幕而略有动容。

    君寒默默收起老掌门的血书,却冲边上的百里云轻轻勾了勾指。

    百里云这会儿倒是乖的跟哈巴狗似的老老实实的凑了脖子过来。

    “回头掌门的死讯就由你报给你师兄,另外还有……”君寒故意使坏似的顿了一顿,“还有你心上人的事也记得告诉她兄长。”

    百里云一身莫须有的羞耻心突然在这一瞬无中生有的被这头狼给点炸成了烟火,差点就要原地爆炸。

    元帅大人却是江湖老辣的“嘘”了一声,拿眼神指示了此地“不宜喧哗”的氛围。

    然而百里云还是在他耳畔恼羞成怒的咬牙切齿的一字一顿道:“她不是我的心上人!”

    总头大人虚张声势似的扬了一身“老子从来没有心上人”的架势。

    君寒没跟他计较这点小出入,神色一如既往的正经,又接着道:“一会儿这些少年就都交给你了,尽量把他们全留下,回头都是战力客观的苗子,你要是搞不定就让尘追跟他们多交流,你别添乱就行。”

    百里云还压着那“心上人”的火,便愤愤的哑声问道:“那你干嘛不直接让那小子来?”

    “我可不打算让他们进入朝廷范围,他们也不适合哪种浊杂的环境。”交代完,君寒便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递了个“明白了吗”的眼神。

    百里云懒得跟他打什么哑谜,摆了摆手示意他赶紧滚犊子!

    君寒向来也不怎么跟他计较,便也自然而然的忽视了他这点不敬,也就顺着溜身回去了。

    直到那头狼走远,百里云才恍然大悟回来,看着那一群哭哭啼啼的小辈,突然有点头疼。

    ——

    易尘追到底还是在屋里闷不住了,虽然记忆还有些混混沌沌的。

    他一推开屋门,便是一缕清风拂面,带有浅浅桃花香气,似连拂柳的意味都蕴藏其中,悠悠然的,还给他吹回了点现实之感。

    易尘追顿时感觉舒服了不少,便提了点精神,带上屋门,溜溜达达的出了院子。

    却才转过高墙下的小道,恰见君寒步履匆匆,似乎有什么相当要紧的事。

    “义父。”易尘追距远唤了一声便小跑过去,貌似也忘了不久前被抓包的事,“义父又有什么要紧事了?”

    君寒淡淡舒了眉头,“东海出了点乱子,须出兵援救,陛下已发了函书,须得先走一步了。”

    “战事吗?”

    “或许吧。”君寒暂缓了一步,顺便稳下神来交代:“你抓到了那个凡人就尽快回京复命,切莫耽搁。”

    易尘追怔了一下,“果然就是那个凶手吗?”

    “根据鬼曳的判断应该不错——那家伙修为高深莫测,赶在封印失效之前交到铁麟军手上,届时我会让舒凌留下助你看守。”

    “义父不带凌叔一起去东海吗?”

    “东海那边只是点小问题而已,我一人足矣。”

    不过这件事也的确要紧,君寒着实留不出太多功夫同易尘追交代详细,只能暂时寄希望于阁里这个不靠谱的百里云和远在京城的那个稍微靠谱点的舒凌。

    “千万不要擅自跟那家伙接触,尤其不可与他动手,记住了。”元帅最后这么简略的交代罢便匆匆提步而去。

    易尘追站在原地望着他义父潇洒的背影,却莫名扬起了点担心的意味。

    虽然一直都知道他义父是名震天下的大元帅,但这么多年来,他还是头一次听见他义父真的要出征。

    而且这时间未免也太巧了点吧……

第二百章

    虽然君寒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的叫百里云老老实实不许得罪人的把这些仙门少年尽量留下,结果这家伙却依旧张扬了一身“爱来不来、万事随缘”的架势,若非老掌门临终前那番话的确感人肺腑的话,这些血气应该方刚的少年恐怕早就掀袍离去了。

    老掌门临终前余袖中敛信,寄了遗言,让这些孩子们莫要为安葬他的事伤神,他已在阳间残留了太久,死后也不想在占那三分土地,之愿随火光化作袅烟一抹,除轻尘外不必在多留一丝。

    少云他们虽然明白这个决定到底是源自掌门心底的赎罪之念,奈何这是恩师亲笔遗言,他们纵是不舍,也不敢忤逆,最终还是忍着痛心疾首,将掌门的尸首在江畔燃灭,任其烟尘逐水波而去。

    百里云也在河畔亲眼看着自己昔年恩师随波逐流,再铁石的心肠似乎也略略有些触动。

    一波烟江叠风滚浪,虚虚浮浮的却将许多年前这老头尚且精神时的模样带上了百里云的脑际,让他不得不回忆起这个老头的生前种种。

    百里云自认从来不是什么念旧的人,也从来不需要“节哀顺变”,在他心目中,他和这老头的师徒之谊似乎早在他背离仙门立场的那一刻起就算是终结了,事到如今又过了这么些年,所谓的恩情旧忆也早该被时间洗净了。

    奈何人心到底还是肉长的,即使他主观想做到如此冷漠,心里也还是有一缕不可尽受控制的弦隐隐牵扯着一丝凄哀,还真为这位老掌门的逝去而感到哀叹。

    待这一趟送葬走完之后百里云便依着君寒的意思将这些仙门残余的一辈新弟子带回沧海阁中,也没急着将人收拢过来,却是相当有“君子风度”的玩了一手旁敲侧击、欲擒故纵,说正事前先将仙门的典籍心法尽皆归还,之后才高贵冷艳的将或去或留的选择留给他们。

    ——

    易尘追借用了元帅大人的书房,回忆着司徒诚一早教过他的陈案公书的格式拟写着将要呈递给陛下的文书,却是屡番抓耳挠腮不知所言,绕了半天废了几张纸,最后还是简言概括了“抓到了凶手”这个答案,然后实在多一个字也不想琢磨了。

    他才放下笔,书房的门便被百里云“唰”的推开了,突如其来的差点吓得他原地蹦起来。

    易尘追本来还想开口抱怨两句,却一抬眼便见了紧跟在百里云身后的少云,只好乖乖的收回话头。

    百里云将这个少年领到易尘追面前,恰好这位少爷位置得当,果真有种一家之主的架势。

    易尘追手忙脚乱的将桌上一堆乱纸胡乱的理成一并。

    百里云请少云坐下后便一语不发的走了,愣是半点也没理会易尘追眨巴了半天的求助请问之色。

    当师父的实在不靠谱,没办法,易尘追也只好自己琢磨着胡乱应付,却见了少云一脸凄哀悲色,一时又不知该怎么打开话匣子。

    易尘追大概觉着自己坐在他老爹一家之主的位子上有点心虚,便趁少云缄默措辞的当神不知鬼不觉的挪到了边上的位子。

    “易公子。”

    少云突然开口倒把易尘追给吓了一跳,这位少爷果然也还不谙会客待人之道,便也只有愣头愣脑的应了一句:“嗯?少云公子不必拘束,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少云瞥了他一眼,便又将目光垂回了地面,“百里……总头说,元帅方才归京将举兵东往,所以帅府和沧海阁都暂由公子做主……”

    易尘追:“……”

    易尘追心里“咯噔”一落,蓦觉大梁落得深沉。

    “我等愿承先师遗志,自今日起愿归元帅调遣,故来向公子请愿。”

    “你们……”易尘追怔了一怔,“当真愿意出山?”

    少云稍默了片刻,“当今祸事本也源自仙门,故我等甘承仙师遗志,愿为平此祸乱肝脑涂地。”

    ——

    少云去见易尘追的当,魏清则兜兜转转的终于在黑甲院满外找见了璃影。

    璃影看着璃月被紫魅带进院中敌营深处。

    璃月修为不足却屡次擅自行事,这次终于惹毛元帅大人了,所以元帅令紫魅将璃月带进院里修炼,未得元帅本尊许可,不许擅离。

    虽然这也相当于是变相的囚了她的自由,但就璃影看来,这样也总好过她成天在外头野窜。

    璃影将她送进去后便潇潇然的转身,却才一回头便见魏清站在她身后。

    璃影先是一怔,方想开口却又顾及了点什么,便将临要脱口的称谓一换,道:“魏公子怎会在此?”

    魏清大概是被她“魏公子”这一称给浇凉了心,冷不防的怔了一下,便略略垂了头,“以后可能也都会留在这了……”

    璃影淡淡听罢,“是吗,那还真不巧了。”

    魏清似乎没怎么明白她的意思,便勉强的勾了点笑色,“师妹不希望我留在这吗?”

    璃影抬起眼来瞧了他片刻,“你并不想待在这。”

    “……”魏清没能答出话来。

    璃影叹了叹,“不必勉强自己,不论沧海阁还是帅府,一旦入局便无回头之路,你现在抽身还来得及。”

    “那师妹你呢?你是想说你已经没有脱身的机会了吗?”

    璃影坠坠想了片刻,终是未答此语,“我的事师兄不必担心。”

    魏清也落下眼来,“但愿的确可以不必担心吧……”

    元帅归京后当天连府都来不及回一趟便急吼吼的赶往宫城去请令出兵,顺便也了解些东海的具体情况。

    据说此事的起因是一伙擅闯海中险地的海盗引起的,位置恰好在鲛族居住的范围内,然后也不知道那群强盗究竟怎么搞的事情,生生炸出一群沉睡的深海妖蛟来,那群强盗倒是都死了个干净,却也没能平下这群妖蛟的起床气来。

    之后这就成了海中鲛族的乱子。

    然而近海的鲛族却与那些凶悍残酷、专被用来炼制长明灯的邪鲛不同,这伙鲛族擅长各种诗词曲赋,却唯独不擅长打架。

    而妖族看起来虽然是一群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且没规没矩的野猴子,实际却也还是稍微有点章法规定的——比如作为一般凡灵的妖族就不能去招惹跟龙这种神兽有着大同小异的模样的蛟龙一族。

    明面上的原因可能是“凡灵敬畏神兽”,实际估计也就是打不过。

    不光吟诗作赋爱唱歌的鲛族打不过,就连围在东海边上那群昔年冲着中原耀武扬威的一众妖国也打不过。

    于是求援一圈都无果的鲛族最终只能把求助的书信隔着千山万水递到了黎州,直接向那嫩汪汪的小皇帝求了君寒这么一个刚天怼地、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元帅大人。

    君寒大体明白了情况也就没多说什么,收拾收拾、点兵遣将便亲身入营,在黑甲营里庙算预谋定了七日后出兵。

    东海妖蛟君寒以前也对付过,的确是很难缠的物种,活得久些的仅是单枪匹马的一条蛟就比一整支杂妖军队要难缠多了。

    而这次鲛族又正好霉运齐天的捅了一整个蛟窝,还能撑到现在都没灭族也真算是他们生命力顽强了。

    鲛族所在的海域也是个麻烦问题——鲛族长得有一半像人,性格也跟人的大同小异,也偏爱各种热闹繁华,加之自己本族也的确有些卖得上价钱的东西,所以扎窝群居的位置正好卡在海上商道的中端,平日里南来北往的商船不少,还有一个万礁群岛与海中鲛都珊瑚城相连,乃是远近闻名的海上繁市,各族皆有,也是个重要的商往中心。

    好在蛟龙窝的位置在鲛族边境接近远海的地方,且这见不得温暖的冷血动物也把窝埋得很深,要想往自己的窝里摸到珊瑚城,就算估略去沿途的各种障碍海城,也还有鲛族的半壁江山须得横越,一时半会儿应该杀不到珊瑚城。

    但是面对数量如此之多的妖蛟,要想一次屠绝着实有些不切实际,最好能把它们逼去远海,顺道也将老巢迁远些。

    当然如果不顺利的话,就免不了恶战了。

    若是免不了恶战,就尽量避免伤及无辜,将损失降至最低。

    最理想的方法就是直接将战场引出鲛族国境。

    君寒盯着地图思来想去琢磨了好一会儿,才最终将战场的位置初定在了依旧在鲛族境内的枯海湾。

    枯海湾与蛟龙老巢便在同一线上,却相距甚远,也迁离商船航道,尚在鲛族境内也正海避免了远海邪鲛趁虚而入使铁麟军腹背受敌的情况。

    庙算半日之后,元帅大人将敌我双方的情况都大体琢磨清楚之后便暂且松了一天心神,回府去了。

    出征之前自己家里的确也有点事需要交代,就算交代的多半是些废话,也还有个人想在临上战场前瞧一眼。

    帅府早也接到了元帅出征在即的消息,也得知他老人家今日已经到了京城,只是公务繁忙,这才忙活到了深更半夜,眼看着子时就要过了,然府中上下还是全都绷了一身“精神抖擞”,就盼着能见元帅大人一面,哪怕是看看他老人家稳如冰山般的状态也好安心。

第二百零一章

    尤其像老管家这个上了年纪的人,凡事总爱多担心,即使明知自家主子是久经沙场无往不胜的元帅大人,每每听见战事的风声都还是免不得要挂心。

    尤其又隔了这么多年,大家都习惯了元帅大人不必应付战事的清闲,这突然又搞出一桩蛟龙的乱事,论谁不得担心。

    左盼右盼的,临到子时一刻,大家可算把元帅给盼回来了。

    “元帅……”老管家远远见了君寒便挑着灯迎出了府门,跟到君寒面前便将小灯挑在元帅面前。

    君寒瞥了他一眼,“又不是多大的战局,至于紧张成这样吗?”

    老管家怪有些难为情的笑了笑,日益佝偻的腰背也在元帅面前有意挺直了些,“人上了年纪嘛,安逸惯了就经不住风浪,这不就成了惊弓之鸟。”

    君寒浅笑未语,由老管家为他引路至院门便示意他老人家赶紧回去歇息了。

    老管家方走,君寒的目光便落进了院里怜音的那间屋子,却只见了一面漆黑无光的窗纸,幽落落的,不免有些失望。

    却也并不十分介意。

    既然怜音已经睡下了,也就不必趁此夜深再去打扰,大不了赶天清晨再同她道别。

    君寒沉着心弦闷头往自己的屋子走去,临将推门一刻才蓦然发觉此屋却亮着灯。

    突然间,刚刚才被浇凉了的期望又隐悠悠的揣回了一腔温度,突然跃的有点欢快。

    怜音正坐在此屋桌前翻阅着那本老旧的不成样的异闻杂卷,似乎阅得还挺出神,都没察觉君寒已经推了门。

    君寒静站在门边瞧了她好一会儿,细细端摩着她在烛光下尤为婉丽动人的侧容,瞧着她羽睫的阴影微微颤了几次后才轻轻关上门,缓步踱到怜音身后,轻轻扶住她的双肩,也垂眼扫了她手中的书卷一眼,便笑着,戏道:“书都旧成这样了,再翻就散了,我给你买本新的,你就放过它吧。”

    怜音却也狡黠的笑了笑,轻巧的翻过一页,“不,我就要这本。”

    君寒侧身紧挨着她坐下,右手也顺着她的肩臂滑落,轻轻的搁在她腰上,凑近她耳畔低声道:“都送了我这么些年,现在突然舍不得了?”

    “你不乐意?”怜音挑了他一眼,这双秋波婉转的眸子终于又恢复了昔年那迷得君寒神魂颠倒的顾盼生辉,一眼便拂乱了他本有镇定的心曲。

    君寒偏生喜欢她这恃宠而骄的狡黠模样。

    只敢仗着他的喜欢同他“耀武扬威”、戏谑闹腾而毫不拒绝他的爱意的时候,这个女人才是真正属于他的。

    君寒就着挨她近的方便也就顺便挪眼瞧了卷上的文字,却只瞥了一眼便禁不住笑了出来,“东海卷?”

    怜音像是又被他挑了哪缕恼弦,便颇有几分恼羞成怒的别过身去,将书卷捂在襟前,“怎么了?”

    元帅大人颇有君子风度的强忍回笑意,“不过,你怎么会突然想起看这一卷?”

    怜音静静的翻过一页,“凑巧。”

    “凑巧翻到吗?”

    “凑巧你要去这。”

    君寒倒是没料到她会答得那么直接干脆,故怔愕中也确有几分受宠若惊的感觉。

    既提及此事,怜音便免不得忧虑。

    她合上了手中书卷搁回案上,稍稍敛过拂袖,便垂眼问道:“你这次要去多久?”

    “眼下情况还未明,暂时无法确定,但我不会把战事拖得太久。”

    “东海与西境一样,如今都是险地,此次蛟龙作祟,恐怕也未必就是巧合。”

    “嗯,这些我都清楚。”

    怜音忧心忡忡的瞥了他一眼,却见他脸上神色如旧平静,仿佛迄今发生的一切都不足以惊起什么波澜,都只是些平凡事罢了。

    君寒溺柔的将她锁进怀中,顺便拿指节轻轻刮过她的脸颊,“往昔那么多腥风血雨都没能把我弄死,区区几条海蛇我还收拾得了——况且,你好不容易答应用往后余生陪我,我岂能在你还没把债还清的时候就自己弃权?”

    想不到过了这么几十年,这头狼的言语依旧盛着少年时那般血气方刚的轻狂,在红尘间磨砺了那么久似乎也只是叫他变得更老谋深算了些,实际该狂还是那么狂,半点没变。

    似乎只要跟他待在一起,这世上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即使有沟坎坑洼也都只是磨刀石罢了,最终非但没能磨平锋锐,反倒将此血气愈锉愈利。

    即使已然相错至今,怜音却仍奢望能亲眼看着他究竟如何磨砺变换、又曾在这过程中经历过怎样的低落……却都已作空想。

    怜音自己沉沉回忆了片刻,只觉往昔种种不论甜苦皆在此刻沦为了遗憾。

    怜音轻轻倚靠在君寒怀里,舐尽心底苦涩后方才挂出一抹笑色,道:“那你一定不能在我之前死掉。”她这话讲得戏谑却又沉重,一字一句皆是由心底剜出的肺腑之言,故让君寒不敢以“玩笑”待之。

    怜音抬手勾住他的腕子,“陪你一辈子是我的一辈子,前生我欠你许多,故以余生作偿,这债只能由我来还,要是再欠你的话,我就真的还不清了。”

    “这辈子还不清,就下辈子接着还。生死之事我已看淡,如今我所期望的只是你能长久的在我身边,不论将来我们究竟谁更先一步都无所谓,只要往后朝暮不再留有遗憾即可。”

    怜音拣了他的一缕白发绕在指间,“就算你这么说,也还是要答应我,绝对不能先抛下我,所以往后你不论做什么决定都必须要把自己的性命考虑进去,如今世道已经不再是凡生间的混乱,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没头脑的冒险了。”

    “……”

    敢情说了半天,是在翻旧账啊!

    君寒箍紧她的腰肢,笑问道:“你觉得我现在还有多少以前的‘没头脑’?”

    “也只是稍好一点罢了。”怜音冷悠悠的橛了君寒一句,又从袖里取出一枚浮刻着虬枝弯节的椭长吊坠,转身不由分说的挂到君寒脖子上,“不许把这个弄丢。”

    “……”元帅大人甚觉诡异的把这玩意儿捻到眼前打量了片刻,“护身符?”

    “……嗯。”

    “…………”君寒怪异的琢磨了这玩意儿片刻,递了个更诡异的眼神瞧住怜音。

    怜音实在受不了他这眼神的凌迟了,便起了身,作势一腔隐怒,“不信算了。”

    “我戴着。”君寒忙讨好的将这可能是“护身符”的玩意儿揣回襟里,顺便反手又将怜音捞了回来。

    怜音这回却是跌坐在他腿上。

    “我会尽快回来。”这次,君寒终于也淀回了一腔绝对认真的语气。

    “嗯,多久我都等你回来。”

    ——

    七日后,黑甲深沉的铁麟军浩浩荡荡的自黎州东门出城,一路远去,分明是去助海里那群半人半鱼的玩意儿,却莫名的似乎也给中原带了一分风雨飘摇的意味。

    元帅东行后半个月,易尘追才终于将那个危险犯人带回了京城。

    因为这个犯人实在太过危险,而且具有相当控灵的实力,所以在鬼曳和百里云的建议下,易尘追最终选择了放弃千里途,而行常道回京。

    这一路虽然远了些,但好在那家伙还被元帅大人的封印压的跟只苍蝇似的,动弹不得,顶多就是废话多了点而已。

    那一众归顺元帅的仙门弟子中只有魏清选择了同易尘追和璃影一道入京,那位向来张狂惯了的百里云这次也格外老实的跟着大伙骑马归京——可能是主人不在不太好仗势。

    这个相当危险的重犯一入京便直接送进了铁麟军的大院,由舒凌和留京护卫的少数五阶战士看守。

    舒凌这次被元帅大人晾在京城,心情颇有些不舒坦,虽然也明白是为了要照顾易尘追,但跟着君寒征战了那么多年,他这还是头一次放君寒单独出去,多少还是有些担忧。

    百里云第一脚才跨进帅府就见了舒凌这一副守丧似的模样,忍不住“关切”了一句:“你这苦瓜脸,不知道的还当你守寡呢。”

    舒凌本来就深沉的脸色顿时沉的跟黑水一般,一腔邪火幽幽酝酿,最终还是看在易尘追的面子上不跟他计较。

    “元帅出征的这些日子里,京里许多事便要由你负担了。”舒凌忧声有叹了这么一句后,便问:“回京时已经通报过陛下了吧?”

    “嗯。”

    “那一会儿便入宫面见陛下,将此案终了。”

    “好。”

    交代完了易尘追,舒凌才突然注意到那个面生的少年,便问道:“这位是……”

    易尘追本欲开口介绍,魏清却先拱手答道:“魏清。”

    “仙门的孩子。”百里云漫不经心的抢了一句,又嘴欠道:“前不久刚被那家伙收服的,好好善待人家。”

    魏清大概被百里云这百无禁忌的言语刺了一下,却没吭声。

    舒凌瞪了百里云一眼,“这话是我要对你说的!”

    百里云没理会他,任务完成似的伸了个懒腰,转身便准备跑路,“行了,接下来就是你的事了,我不管了。”

    “百、里、云!”

第二百零二章

    易尘追匆匆换下了远行的简装便赶去宫中结案。

    料想这段时间司徒诚扛的压力也不少了……

    只要此案得了,所有人就都能暂时歇口气了。

    近些时日以来丞相大人亦是抱病告假,没精神来上朝自然也就没那功夫待着空闲来宫里给陛下说教讲课。

    朝中两大栋梁都各撇了老远,好在大家都已经习惯了这种慌张的感觉,渐渐有些不为所动,只是没了那两位格外勤奋的顶梁柱后,大家都松散了些罢了。

    易尘追请去向陛下汇报的公公几乎也就才没了身影便又飞奔了回来,宫人眼力见素来一绝,这麻溜的便已从易尘追身上嗅出了些“红人”的意味,出来也是觍着笑脸相迎。

    上一次这么面见陛下还有司徒诚和他义父给他开路当关,这回真叫他自己一个人上殿,不免还是又些慌错。

    易尘追跟在太监身后一路深吸深呼,才终于在临将踏进殿门的一刻稍微沉住了些神,结果一抬头,见的却不是殿门。

    这太监竟是一路将他引去了陛下的后花园,蓦叫易尘追一下愣神,似乎刚刚缓的气都白搭了。

    陛下这些日子罢了朝便直往后花园而去,不怎么打理奏书也不怎么理会后宫佳丽,成天就听着一群不知从哪网回来的野术方士叨叨各种神鬼传说以及所谓的“仙门术法”,丹药也服了好些,不知有没有把脑子给吃傻了。

    于是易尘追一走进陛下所在的后院,见的便是这么一幅“奇景”——五个方士与陛下促膝对坐在矮林花木之下,小风曳曳、清烟袅袅,座下之人衣冠飘逸,彼此相谈甚欢,似乎还真有点“世外桃源”的感觉。

    易尘追站在原地只觉此番景象委实奇绝,隐约还有种刺心的不适。

    然皇尊在上,易尘追还是恭恭敬敬、老老实实的行了个礼,皇上听见了易尘追的动静,便忙也转头来看,却是欣喜若狂的,连礼都没来得及给他免去便急着招呼他过去。

    “尘追,你快过来!”

    易尘追无奈收了礼势,应召走了过去。

    皇上兴高采烈的都等不及易尘追走来站定便慌忙扯了他的胳膊将他拉了坐在身旁。

    那五个老方士正在陛下面前搁了一堆鸡零狗碎、杂七杂八的东西,什么铜钱、红线、鬼女发,可能连传说中的傀儡偶都有,就这么摊开在陛下面前,一一讲解。

    “此为天山陨铁铸就的驱鬼铜币,通天达地,法力无边,但见各路妖邪,无不破其锐甲穿其体魄,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易尘追:“……”

    所以你到底是有什么本事把铁炼成铜?

    易尘追没有理会那可能是个“道士”的家伙继续唧唧歪歪,只默默地打量了这“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铜币片刻,淡淡念出了上头文字:“‘光储元年’……”

    这难道还是从哪座前朝的古陵中刨出来的?

    前朝文字与今有异,铸币的惯用字体也不同于当下,加之常年尘封地下,除了锈迹也模糊了字脚边缘,如此瞧起来很是迷惑,原本用来糊弄糊弄外行还是挺不错的。

    那刚刚还侃侃而谈的老“道士”一瞬便哑了声,不知有多少后辞梗在喉口,整个人都呆成了一只木鸡。

    “照这锈蚀来看,您这陨铁铜币还是南方多水之地请来的?”

    “……”

    “尘追也知此物?”

    易尘追:“……”

    这老道士瞎忽悠也就罢了,真让易尘追感到惊奇的是,陛下居然也真被忽悠进去了。

    “……我觉得,这东西在一千年前大概人人都有吧。”

    陛下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便转眼又问那老道士道:“那先生刚才为什么说此物非天人不可有?”

    易尘追差点没被这一句惊得炸了神。

    “此物……”这老道士两眼滴溜一转,立马又翻出一套说辞来:“此物形貌随平凡常见,但真正有内蕴的却是万中无一。”

    ……真不愧是个老辣的江湖骗子。

    这个老道士算是被易尘追给堵闷声了,另一个老方士却似乎起了几分博弈之心,手一招指,便示了他面前那个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傀儡偶人,道:“老夫这个傀儡偶乃是从一厉鬼手中所得,以鬼骨为料、人魂为引,乃是无上邪物,”说着,他目光不屑一斜,瞟着那凭枚铜钱都得瑟的家伙道:“与老陈那‘天人之物’不同,我这可是货真价实的灵宝。”

    易尘追也应他所邀垂眼瞧去。

    虽然易尘追并不通傀儡术,但跟鬼曳相处的时间久了,这里头有些什么道道也还是能分辨个大概的——

    连他都能看出破绽的东西,真要叫鬼曳见了,怕是能直接把那位冷艳公子气死。

    “若是厉鬼想控人魂则无需以外物为凭借,直接就可侵人神魂。若此偶是从厉鬼处得来的话,那此物多半为养鬼之皿,阴邪乃属半阴之物,阁下如此将其曝于阳光之下,只怕早已净化了灵蕴,已是寻常凡物一件。”

    清晰可见这老方士脸上青白交加,两相撮合渐渐成了一脸黑沉,怔默了片刻,方才很没有好气的询道:“敢问公子昔年可曾接触过鬼灵之事?”

    “以前倒是没有……”

    易尘追话才讲至一半,那被剥了面子的老方士便汹汹然的质问道:“公子既然不曾接触过鬼灵之事,岂可在此胡加猜测。”

    这次却是陛下开口了:“这位乃是当今元帅义子,奉命调查栖雪庄一案的客卿,几位不识得?”

    皇上这一言可把那五位给吓坏了,方才还捏着的一把穷酸劲立马散了个无形,便齐刷刷的拱手赔礼道:“失礼了。”

    大概是陛下也品出了些“忽悠”的意味,便露了几分不悦的神色,遣退了这五个江湖骗子。

    待那五人走远,易尘追才问道:“陛下为何将这些江湖方士请入宫中?”

    “自打妖族并入中原后,这些妖异之事日益增多,朕也不可一直作为局外之人雾里看花。”

    陛下这勤勉好学的理由还真是让易尘追一时无言反驳。

    “若陛下想学这些,也不必寻这些身无一技之长却敢夸夸其谈的江湖闲人来吧。”

    易尘追实在是想提醒一下陛下,这京城里擅灵术者既有元帅大人亲自培养的良才无数,还有金师院里的铸炼高手一票,实在犯不着舍近求远。

    陛下坠思了片刻,终是绕过了这个话题,道:“你今日进宫见朕可是有何要事?”

    “……”

    易尘追明明记得他早就递了封文书向陛下简单交代了凶犯归案一事……

    没办法,易尘追还是恭恭敬敬的重新简述了一遍凶犯归案的情况,然后陛下才恍然大悟——原来朝里还挂着这么一件事!

    陛下这心大的也真是够可以了……

    易尘追心叹无奈的抬眼瞧了这位陛下一脸不尝世道艰险的模样,心下实是可叹又可气。

    这个皇帝就像是被封在蜜罐里长大不经世事却又自认为思谋远虑的稚子一般,单纯得几乎有些没心没肺——他只记得那个得到了他全部信任的北燕王叛了他,只介怀于北燕王对他的鄙夷,却生生忘记了这个凶手屠了一整个山庄,且还险置京城于颠覆关口。

    易尘追已经算是够不计较的人了,眼下却还是被这小皇帝着实不懂事的任性抉择与自以为是“谦逊好学”的幼稚给挑怒了心弦,却还是耐着性子说谈正事将此案了结。

    “此犯已于楚南岭毒瘴林处逮捕归案,也已招认了屠杀栖雪庄一事。”易尘追简言将此事述罢,便将供罪书递给了陛下。

    皇上接过这封供罪诏书,大略翻阅了一眼便算是易尘追过关了,“如此,那朕这便书写你的就任诏书,明日上朝就位进爵。”

    ——

    原本也期盼能在朝中独挑一根大梁的易尘追此刻却不知怎的,竟似被淋头浇了冷水一般,虽然任务得到了肯定也得到的回报,但心里总觉着怪怪的,说不出的不舒服。

    都道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易尘追却不明白,这满朝的文武栋梁、能人贤才到底为什么要服侍这么一个愚昧不灵的皇上。

    在易尘追尚未涉及朝事之前,他的确不大明白古往今来为何会有如此之多的犯上谋逆之事,而此刻却是突然深刻的明白了过来——当看清所事之主的无能之后,论谁也拎不出真正意义上的“忠诚”。

    明明就要加官进爵,易尘追却偏偏走出了一副“人生失意不得志”的颓然之感。

    他离了宫城却没急着往家赶,却是想起丞相大人身体抱恙,心下隐有牵挂,便索性直接拾路往相府而去。

    天间蒙蒙拢上了乌云,风过潮然,似有大雨在酝酿。

    易尘追抬眼瞧了天色,明知雨之将近,足下却还是提不起速来,只想如此缓慢悠然的踱步,在匆忙避雨的穿梭行人见,仿若一抹拖慢了的时空。

    凡人似乎是世上最胆怯懦弱的生物,胆怯懦弱里却又包裹着一副铁石心肠。

    鬼星作乱只过去了两百年、仙门灭亡只过了短短十一年,而那栖雪庄引起的荡城凶事也才渡了两个月而已,却似乎所有人都已经忘却了这其中的惨烈……

第二百零三章

    又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几个人真正在意这其中的惨烈,亦或是前因后果。

    易尘追是亲眼看着那个本该鲜活的少年才血海深处受尽折磨而消亡,也看见了这些百姓仅为一枚铜钱的微末小利而将所有异景或是险况置之度外。

    凡人在世所求的到底是什么?

    性命可弃、钱财可失、道义可损……

    絮云酝酿了半天的水汽终于悠悠缓缓的坠成了雨点,恰好易尘追也已走到了相府门前,淋了三两滴不足为谈的水珠,倒是赶在暴雨降临之前免去了被浇成落汤鸡。

    司徒诚这些时日亦告假在相府中伺候老爹,愁眉苦脸却作强颜欢笑,虽然免不去糟心,却也勉强算是躲过了朝里那摊伙闹心事。

    丞相大人这回倒是有了点养病的自觉,话少的可怜,司徒诚也像是跟老爹有了默契一般,同样以沉默为金。

    易尘追上府探病,倒是难能可贵的让这父子俩打破了可贵的缄默,都恢复了点往常话痨似的模样。

    却也是唉声叹气的。

    “你此番归来,就任一事算是稳妥了,这不光是你的喜事,也是整个大黎的喜事,毕竟朝中原本就缺了这么一个专司妖魔的衙门。”司徒诚到底还是想着法子给他宽心。

    “此事若非义父及时出手相助的话,我哪能那么顺利的将凶犯缉捕归案,说到底还是能力不足。”

    丞相大人在一旁有一下没一下的捋着胡子,淡听了片刻,突然问道:“你方才入宫交事,陛下同你说了什么?”

    “只结了这事便叫我明日上朝就职,除此之外就没什么了。”

    “除了案子以外,他还同你讲了些什么?或说,你入宫时他正在做什么?”

    “与五个江湖骗子阔谈灵法之事。”

    这个结果却是完全在丞相大人意料之内,故他老人家既不蹙眉也没露半分异色,只像是坐实了“烂泥扶不上墙”的猜测一般,显了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浅叹道:“就跟一般的小孩子一样,受了大挫便急着想证明自己,也就病急乱投医的,是不是人都往宫里请。”

    丞相大人这总结的还真贴切。

    司徒诚在旁淡淡听罢,微微拧了眉便抬杯抿了口茶,似有异议闷在胸中,只是碍于老爹身体不好受不得气,所以才暂时掐住了一口快言没说出来。

    “可此事朝中也并非无人能胜任,陛下若真心想学,又何必舍近求远,去找那些净忽悠人的江湖骗子。”

    “那些人的确只有忽悠的本事吧?”丞相大人浅有笑意的问道。

    “连忽悠人都忽悠不到位,纯靠胡编乱造,与真正的灵法之道相差岂止十万八千里。”

    这番话易尘追真没故意捏夸张的手法。

    听了这话,丞相大人的笑意却渐渐落出了几分无奈的意味,摇了摇头,才道:“陛下刚把这些人请进宫时我也不是没提醒过他。”

    “结果却如何?”

    “结果陛下本着‘不可以貌取人’、‘不可凭出身度人’的‘求才’之心将老夫驳的无言以对。”

    实际到底是因为陛下的“求才”之心太过炙烈使丞相大人形惭而无言,还是这小崽子实在太傻才导致了丞相大人连说都懒得说了?

    易尘追还没从这两个答案中择定其一,丞相大人便已优哉游哉的接了下去:“我犹记得先帝初将陛下托付于我和元帅时,着实满怀了期望,期望他能在我和元帅的扶持之下立为一代明君——事到如今,老夫作为人臣也着实不可将所有良才不琢的过责皆揽于君主头上,只叹我昔年一味惧防元帅,权衡之事做的多了,反倒弃了朝中本真。”

    丞相大人这话一出便惊了司徒诚一跳——虽然易尘追不是个计较的性子,但这中敏感的成年往事又怎能不择对象就脱口而出?

    司徒诚略有些紧张的瞥了易尘追一眼,却见这少年果真没有计较丞相大人这点“口舌之误”,而仍然沉沉坠想着自己的事。

    然而丞相大人却的确是盈满了一腔忏悔之意,讲了这么一番吓死司徒诚的话后似还觉着不尽兴,于是又接着续道:“许也是我这些年来将朝事掌得太紧,既没有给陛下亲手处理朝事的机会,也没有闲工夫授他理政之道……”丞相大人忧然一叹,“如今这般局势也的确不能尽算是陛下之过啊……”

    丞相大人牢骚似的跟这两个年轻孩子絮叨了半天,终了也觉着是自个儿话太多了,便罢了罢手,作是自己稍有疲乏,仍留易尘追在相府中同司徒诚作伴闲聊,晚些吃过饭再走,自己则仗着一把日渐不利索的老骨头堂而皇之的退出了年轻人的谈话,兀自回屋里抱药罐子去了。

    老爹一走,司徒诚果然立马就恢复了往常时生龙活虎的絮叨样,忙就接住了空白的冷场,接着跟易尘追闲聊陛下被五个江湖骗子忽悠的团团转这事。

    却开口就就是一腔火/药:“我看陛下那压根就不是单纯,分明是没心没肺!”

    枉司徒诚也在朝里当了那么十来年的刑部尚书,居然是半点也不顾及君纲臣道,开口就这么刚天怼地,也不怕脖子架不住脑袋。

    然而司徒诚原本就是这文人的身子骨却藏着一把狂天狂地的性子,真要被惹毛了,管它三七二十一,开口就喷,哪还有那闲心掂量。

    不过这话虽说的狠,却也还是很有说服力的。

    至少也引到了易尘追原本隐隐压在心里没有说出来的一缕浅浅的赞同之意。

    “你以为陛下舍近求远的,放着朝中能人不去请教,非得找那些满嘴天花乱坠的三教九流是因为什么?”

    以前在所有事都还没发生之前,大家姑且还能认为陛下那是不谙世事的单纯,可在这一系列乱事的洗涤之后,惨烈也逐渐映明了陛下心底那形似“单纯”的没心没肺。

    就人情而言,面对辅佐了自己二十余年、任劳任怨的文武两位大臣,当一位抱恙一位“负伤”不起时,这位陛下却只沉浸于自己期望的“亲情温暖”之中,而置真正呕心沥血之人于不顾。

    待到东窗事发之后,陛下又哀叹于人心凉薄,此后不再信任身边任何人,不光是北燕王这等包藏祸心之辈,就连平日里任劳任怨之人也被诛连在内。

    司徒诚到底没将话完全抖尽,而恹恹的咽了口哽在喉口的火气,抿了口茶,落出一叹,“也罢,为人臣者,协的是君,治的是世,朝中如何不打紧,只要这浊流能还天下太平便足矣,其他更多的,也不过就是我们的一腔牢骚罢了。”讲完这一段话,司徒诚郁闷的灌了一口清茶,竟愁涩的饮出了一番烈酒入喉的豪迈之感。

    易尘追也薄薄抿了口茶,饮的虽然文雅,咽的却也是一口苦涩。

    想不到他这都还没上任竟就被朝中这温吞不死的局势给当头塞了一口退堂鼓,竟果真叫他萌生出了几分不合时宜的退却之意。

    司徒诚突然绵长一叹,搁下杯,便以这一叹引出了后辞:“不管怎么说,这世道也还没腐坏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只还需要完善罢了……”他抬眼瞧住一拂空虚,“两族合并谈何容易,元帅靠武力拉回了这一盘局势,这却只是一个开端,往后的才是真正长久的鏖战——总之,这不是一个人的天下,但浮生芸芸,总需要一个秩序,”讲到这,司徒诚伸手往易尘追肩上沉重的压了一压,“你带这个衙门呐,就是这秩序的第一步,你可得掌好这盏灯,只要有了引路灯,路总会有的。”

    ——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客卿易尘追德才兼备,屡立奇功,今有妖司立属,晓卿服妖有方,特封慎灵司首司一职,钦此。”

    易尘追大拜接印及冠,“臣必不负皇恩!”

第二百零四章

    识破了那五个江湖骗子的真面目,皇帝好不容易拾掇回来的一点可称为是喜悦的情绪终于也被这一场忽悠的局给打回了僵冷的地步。

    次日易尘追的封官一礼过后,皇上又百无聊赖的回到了自己这空落落的殿里,好不容易风趣了一段时间的日子又被打回了无聊的原型。

    人人羡慕的皇帝的日子其实也不过就是这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却时时刻刻都活在世人眼中,一切是非对错都必须由天下人来评判,贤者可长存于世人之心,暴者亦可长留于史书丹青,唯独卡在半中高不成低不就的这些尊者就只有一条被人淡忘的命。

    唯独在生存的当下年代里时时刻刻都被世人关注着,好有不及、坏有唾弃,虽为天下至尊之位,却时时都沉陷在颠覆的危局之中。

    昔年他不懂,自打经历了北燕王一事后,他算是彻底明白了所谓的“为君之道”。

    既为君者,便是这世上最孤高不慎寒的存在,身边绝不会有一个真心之人,不过就是一群或攀权谄媚、或包藏祸心、或阳奉阴违、或笑里藏刀的乌合之众罢了。

    “陛下,那无为先生求见。”守在殿外的宫人来报,皇上恰好搁下一封奏疏,便淡淡掀了眼皮,“让他们进来吧。”

    “遵命。”

    那宫人便折出殿外将那五个仍称“先生”的江湖骗子给请了进来。

    虽然昨日经了易尘追的一番摧残,但这五位“半仙”也真不愧是个地精,筹思了一宿的反水计划,终于在这会儿高汤熬就,准备好奔赴战场,重新抱回天下最尊贵的男人的大腿。

    于是这五人一进殿便齐刷刷的叩了个“仙气飘飘”的礼,共绷着一脸肃穆,竟真还无端撑出了一派“仙风道骨”之貌,若非昨日的确碎了一地脸面的话,他们这模样倒真是足够忽悠皇上了……

    “免礼。”陛下依旧温和的罢了他们的礼,笑意如常、语气无意,却莫名的,似乎有种诡异的疏冷。

    虽然还没具体看出这小皇帝今天到底要搞什么幺蛾子,但那伴虎多年的老太监却是早已磨练出了一把准确到令人发指的直觉,只要有此直觉把关,连琢磨的功夫都免了,就这么一嗅空气便可嗅出其中蕴藏了几分危险之势。

    老太监不动声色的瞟了陛下一眼,敏锐的察觉了这龙袍之下敛藏的不可忽视的险意。

    只要是老虎,甭管多温顺,都绝对不能当作病猫对待——侍君亦秉此真理。

    “朕观今日阳光甚明,五位不在园里论法叙谈,怎却有功夫上这肃杀的殿中来?”

    五人哑言了一瞬——

    这五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井底之蛙初被邀进宫时便张着黄腔大放厥词,称此皇家祖传书房为“风水不佳的肃杀之地”,原因却是有太多斩伐诛令都是在此决定,年岁太久,积攒的杀伐与怨气太厚,不宜久待。

    小皇帝面笑温和的重提了这个“陈芝麻烂谷子”的奇葩话题,虽然看起来没什么异常,但奇怪的是这空气里就是弥漫着一股诡谲的杀意。

    不光是那感官敏锐的老太监,这回连这三只土鳖都察觉了此中怪异。

    但作为好不容易抱住了“荣华富贵”大腿的大忽悠蛤蟆,这五人却是齐刷刷的忽略了那若隐若现、无处不在的“杀意”,而揣着侥幸将其当作是“错觉”,从而继续忽悠道:“陛下心劳国事,然伤体之患却不可不避,故我等今日特为陛下备了养心清丸,此药有稳气顺灵之效,陛下服之必感神清气爽,当无惧此地肃杀之气。”

    要是先前情况下的忽悠,皇上都可以勉强作罢不予计较了,却没想到这些货色果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眼力见居然差到了这种地步,基本可当是“瞎”了。

    又闻此语,陛下新生的一枚逆鳞狠狠的拨动了一番,余颤之际却狠狠的给他翻上了一股憎怒之感,而此怒中包裹的正是燃燃恨意。

    仿佛北燕王之事又被重现,他身为九五至尊不但在血亲之处受此大辱,在那之后,竟依旧被人当成傻子来一而再再而三的忽悠。

    这已经不光是触碰他底线的问题了,更是将他身为天下至尊的尊严踏在地上羞辱。

    “那五位还真是费心了,”陛下冷飕飕的“感谢”了这么一句,旋即又更森冷的语气:“其实朕也为五位备了养生之礼,珍禽佳酿,饮之定心平血,此后苦痛不侵、无喜无怒,可享长眠之安稳。”

    这话就算是再迟钝的癞蛤蟆也嗅得出其中明晃晃的森森杀意。

    便吓得这五人膝盖齐刷刷的一软,重重磕落在地,连着脑袋也一块儿砸了一声“硿通”,忙便求饶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更何必在谎言已被戳破之后仍要抱着一腔侥幸来舔刃求血。

    此时的陛下当真是一副连看着他长大的老太监都从未见过的危险模样。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曾经温顺或称单纯的小皇帝竟神不知鬼不觉的蜕变成了一个真正冷血的君王。

    他似乎略略摸出了点为君之道,但又不知是哪里怪怪的……

    陛下腿脚不便已经是气势的一大杀手,无可挽回了,虽然很遗憾也很糟心,但也着实强求不得,如此,皇上也只有强行压住自己心底对此的不甘。

    “五位可知欺君之罪当如何处刑?”

    那五人颤颤巍巍的趴在地上,颤声道:“草民知罪……”

    “五位又可知辱没皇家是何重罪?”

    这回,他们是连认罪的胆都没有了,只敢拼命求饶道:“求陛下恕罪!我等一时糊涂,实无欺君犯上之意……”

    “哼……”皇上冷然一笑,“你们根本不知欺君犯上、辱没皇室是怎样的罪责,现在却倒知道求饶?”

    大殿内的空气凝滞到了极点,似乎也却如这五个大忽悠所言那般,沉淀着一种肃杀之气。

    “高远!”

    “老奴在!”

    “请上鸩酒,请这五位仙师一同得道!”

    “陛下饶命!”那五人一声哀嚎,忍不住想爬上前去抱着皇上的龙袍求饶,却被立侍殿中的御林军生生擒伏在地。

    皇令不可为,加之这五人也的确死有余辜,于是高远请上毒酒的速度相当之麻溜。

    高远匆匆端着鸩酒入殿,皇上自己心底却泛起了一层毛慌——毕竟这是他第一次亲自下令杀人。

    那五个人哀嚎的声音仿若鬼泣,荡在这殿内余音三日不绝,聒噪得生机勃勃……

    “陛下……”高远又压着嗓唤了一声。

    陛下合起眼来,“赐。”

    一字落罢,那五人绝啸哀嚎,抵死不饮此酒。

    看惯了这小皇帝温吞的一众殿上侍卫似乎也有点下不了手将这聒噪捏灭,大概还想确定一下那小皇帝是否真心要赐死这五人。

    而这次,小皇帝却是显出相当的决绝。

    那五人着实烦透了陛下,便见皇上眉头一沉,咬牙切齿的自牙关里喝出一个字:“灌!”

    这个命令就很直接了,也不用再跟这五人磨蹭什么了,掰开牙关毒酒一灌,怎么着都清静了。

    毒酒入喉可比烈酒要刺激多了,后劲还大,足可绞碎五脏六腑。

    那五人垂死挣扎时呛着血的闷哑嗓音深深的刻进了陛下耳里,他只一掀眼皮便瞧见那五人怨毒的眼神。

    殿堂里的聒噪终于落成了死寂。

    皇上心里蓦然松了一根弦,慌张的心跳渐渐归稳,却是更深的惶落占据了心房。

    但他还是看不下这一地惨景,便起身,杵着手杖,“清理干净。”他本抬腿将走,余光一挪,好巧不巧偏偏瞟到了那白底黑字的供罪书。

    不知是鬼迷了心窍还是怎的,陛下临动步前到底还是伸手从桌上抽了这封供罪书,拄着手杖,也走不出什么足下带风的气势,便只好一步一缓的磨出了门槛。

    这封供罪书只有短短一页纸,言辞简略的令人发指,但奇绝的是凶手还真把屠庄过程给交代清楚了。

    虽然陛下也不明白他这“驱金引血”具体是什么操作方法,但杀人过程的确只有这么简白的四个字。

    凶手似乎是老实的承认了行凶一事,然字里行间却半点也没有知错悔过的意思,反倒通篇张扬着一股桀骜而不羁的语气,旁人阅之恼怒,他自己却颇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傲绝。

    陛下心底噌的蹿起一头鬼火,简直无法理解这到底是个什么丧心病狂的奇葩货色。

    高远尽职尽责的跟在陛下身后,弓腰屈首,毕恭毕敬的不敢有一句多言。

    “此犯当如何处决?”陛下突然冷不防的问了这么一句,吓得高远唯唯诺诺,本是大气不敢出,奈何陛下问的话又是不敢不答。

    两相纠结下来,老太监到底还是择了个最安全的回答:“杀人重犯,自当处以极刑。”

    陛下却愤愤的将这供罪书甩进老太监手中,“朕是说该用什么方法处死他!”

    老太监叫苦不迭的,细细阅罢文字,虽也觉此书着实猖狂,但他一个内宫之人,哪敢轻易参与这种朝堂之事。

第二百零五章

    自古酷刑数不胜数,真想折磨死一个犯人只需照着最凶残的去选便可,有什么纠结的必要?

    还是说酷刑太多选不过来……

    却不料陛下居然还真是铁了心要征求高远的意见,见他久久不答还特地追问了一句:“嗯?怎么不说话?”

    “老奴认为……”高远两手如捧滚烫山芋一般,惴惴然了半天,才憋出了后辞:“老奴认为此犯罪大恶极,不可轻饶,当以酷刑折杀,以儆效尤。”

    可千万别再问他用什么酷刑好了……

    皇上闻言却深思熟虑了好一会儿,不知在琢磨什么,但这番缄默却是让这相当敏锐的老太监感到了深深的不安,然琢磨来琢磨去也没琢磨出这小皇帝到底在琢磨什么鬼点子……

    一君一奴在此空站了半晌,老太监琢磨的是主子到底在琢磨什么,陛下寻思的却是该如何收拾这丧心病狂的凶犯。

    死罪是绝对无可免的,但那凶手似乎是个能借尸还魂的恶灵,就这么轻易斩杀的话,只怕躯死魂不灭,反倒还给他挣脱了封印的束缚,届时再占一副躯囊便不知又要搞出什么幺蛾子了。

    若元帅尚在朝的话还好说,可神兽他老人家这会儿正忙着在东海扫海平乱,要是再抢在这会儿给京城捅出幺蛾子的话,这江山还要不要了……

    但就这么一直压着又怕夜长梦多,也着实不是个办法。

    陛下深思熟虑了好半天,觉得脑筋抽抽的有些厉害。

    皇上终于犹犹豫豫的挪开了步子,杵着龙头手杖一步一缓的拾路而去。

    “陛下准备去哪位娘娘那?”老太监战战兢兢的问了这么一句,全心巴望着陛下赶紧点个妃子寄托一下神思,可别再折腾他这老人家脆弱的神经了。

    “去黑甲营。”陛下有些心不在焉的答道

    高远这副神经真是要被折腾坏了,又或许是他脑子僵化了,理解不来这一代年轻天子跳脱的脑回路。

    老太监强捏住了一嗓子的颤抖,却还是不可控制的有些哆嗦,“陛下,去黑甲营做什么?”

    虽然北燕王已经成了一棵深深刺在皇上心里的毒刺,但不可否认的是,那个逆贼也的确有些道理是正确的——身为一朝天子,岂可事事仰仗于人,万里江山走不了,但至少也该对近在京城里的事务亲历亲为些。

    “去黑甲营,朕要亲自审讯那个凶犯。”

    这回,老太监却是真的魂飞天外了。

    “这这这、这不是都已经审出来了吗……”

    陛下淡淡的回了他一眼,却是笃定道:“朕倒想亲眼看看这个邪灵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

    黑甲营中的确深埋着一座地牢,此劳规模不及刑部三分之一却封有咒术,是君寒早在黑甲营建立之初便埋下的以备不时之需的镇灵牢,打现世以来,这次还是头一回用。

    这次镇压的玩意儿委实太过邪戾,偌大一座咒灵封术的地牢关了他一只邪祟便再无空些灵势去镇压别的邪物了。

    蓐收沉闷闷的待在这座圆形大牢底部,坐在君寒专门为他定制的剔了灵的玄冰椅上,四肢被裹满霜灵咒符的锁链捆缚的动弹不得,另还有两根寒锥穿刺了他的锁骨,算是彻底把他压成了一只无力反抗的蚊子。

    他沉静时便似一尊古老的雕像,通身上下都氤氲着一抹不可侵犯的气韵,镀金的眼瞳亦被沉静拭去了妖诡,倒如澄金的琥珀,透澈却敛着沉威。

    这座地牢的构造为重圆卦阵,借引地势灵蕴施以强压,故此地沉冷非常,势蕴威压甚甚,常人一入内便觉压迫得几乎有些喘不上气来。

    舒凌亲自领着这个不知又是怎么心血来潮要亲审犯人的陛下进入地牢。

    皇上一瘸一拐的跟着舒凌走至地牢深处,牢中最深的一间牢房便如反锥一般嵌在底部,像是一个圆形的笼子,而地牢中最低的过道也凌悬在此牢房之上,只可居高临下的瞧那家伙一抹森影。

    “有劳舒将军了。”陛下这一句晃晃然的就是送客之意,舒凌倒也看出了他这意思,却还是需要尽职尽责的提醒一句:“此犯极其凶险,陛下切莫离他太近。”

    不知为何,皇上现在只要一听到有人阻拦他就会本能的心生烦厌,也就控制不住的没什么好气,“知道了,你退下吧。”

    纵是好性子如舒凌这般也不是没这性子再陪着多觍几分脸,于是舒将军到底还是好修养也估计君臣之位的告了个礼,退下了。

    若是先帝的话,舒凌或许还会有心多顾及几分,但如今这位陛下初时尚还能予人几分“应该能改过自新”的希望,而如今这等闲希望却是越来越渺茫,而且似乎还隐隐有几分往返方向发展的势头。

    大概这娃娃的天资与运气全都被老天爷用在了他老爹身上,以至于这孩子不光时运不济,而且脑子也远不及他爹的一半。

    依舒凌对君寒的熟悉程度来判断,这位陛下要是再这么作妖下去,那头白狼的忍耐力估计也就快耗尽了。

    君寒天生就是一副桀骜不驯且受不得控制的性子,对于先帝,君寒也只当他是个不错的合作伙伴,且先帝也的确给了那头狼足够的自由。

    而且也不得不承认,先帝的确是个有本事的君王。

    遣走了舒凌,皇上似乎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就像是脱离了威胁死境。

    高远作为一个纯纯粹粹手无缚鸡之力的太监,实在也谈不上是什么威胁。

    皇上沿着幽暗的廊道缓缓踱步,廊道立有栏杆,道外便是那个铁笼的顶栏。

    此地沉压之势甚重,即使是不解灵蕴的寻常人也感觉得到此间不一般的氛围。

    高远早就被这里的氛围给慑得心底胆颤了,奈何自家陛下这会儿突然胆肥了,似乎半点也不畏惧此处的森森冷势。

    这老太监也真纳了个闷儿了,皇上原本不是个连锋锐物都不敢直视的金丝雀吗?就连捍卫了大黎疆土无数的铁麟军都属于陛下心头的慑魂的夜叉,这会儿真真瞧了个危险物怎么反倒波澜不惊了?

    老太监纳闷着,行在前头的皇上却突然了无征兆的止了步,吓得高远连忙回过神来,也匆忙忙的止住步子。

    皇上这一停正好是绕到了那人正面的方向。

    坐在牢房中央的人微微垂着脸,墨发倾落如瀑,端雅仿若一尊精琢的雕像,却又透着丝丝阴冷,两者共融在一身之中,合成了一抹诡异。

    难以琢磨的事物总是很容易吸引人,只要一勾起旁人的好奇心,就算是危险也值得探索。

    陛下走近栏杆,双手搭在手杖上沉眼垂视着巨笼里那个危险的存在。

    蓐收一早就察觉了这股尊贵的气息,便也不急不缓的抬起脸来。

    才见这家伙掀了眼皮,高远便生生被慑了个惊心动魄,吓得简直一步都不敢往前靠近,甚至也不敢去张望那双眼。

    蓐收的残魂不知聚集了这世上多少森骇的怨邪,在他眼底的深渊里,除了冰冷便再无其他。

    但这冰冷的眼一笑,温度立刻就灼热了起来,仿佛是有烈火溶化了冰层,漱就了一腔将藏不敛的邪恨。

    “九五之尊,站在权利最高位置的人,却为何还要愁眉苦脸?”他抬起下巴,半掩了面容的长发便缓缓落开,展露出一副冰冷而苍白,却俊美如画的脸来,仿佛是披着精绘细描的人皮的鬼,绝美却危险至极。

    老太监胆怯的站在廊深处的阴影中发抖,他也简直无法理解素来胆小的陛下这会儿怎么反倒不怕这幽鬼一般的存在。

    陛下良久不曾发言,一直沉默着,却若有所思。

    “陛下都已经看了我的供罪书,怎么还打算亲自来审讯我?”

    这一句倒是冷不防的往皇上心里塞了一把恶寒。

    陛下惊而抬眼,却正好对上此人张狂的目光。

    “是对结果不满意?还是别有他意?”

    皇上沉了口气,“朕问你,你为何要屠杀栖雪庄三百余人?”

    他的指尖漫不经心的敲着椅把手,微微偏了头,“需要什么理由吗?”

    陛下从小温良惯了,真还从没见过张狂到这种地步却依旧能保持着一副平稳模样述说性命的人。

    这小皇帝怔愕了良久讲不出话来,他却像是从善如流的顺了这话茬,便寻思着,了无诚意的叹了口气,“好吧,既然你那么想要理由,那我就说几个吧——比如,看他们不顺眼,觉得他们太脏了,或者,我当时正好需要鲜活的血液,所以就顺理成章、自然而然的拿了几条命——就这么简单。”

    这个人的阴冷早已不光是刻入骨髓这么简单了,虽然他现在有一副鲜活的体魄,但他却是个真真切切的恶灵,既是恶灵,那他的邪恶便是嵌入魂元、混染了整副灵魂。

    “杀人偿命,你可明白此理?”

    皇上这句严肃的话却不知是哪里有戏逗之意,惊逗得他不禁失笑,且笑得张狂放肆。

    “杀人偿命?”他笑着摇了摇头,“他们的命没有消亡,都在我这里。”

第二百零六章

    “他们的命没有消亡,都在我这里。”他说完这句,又忍不住笑了出来,笑了半响,又森森然的歇了下来,前后无隙的直接就落成了一脸冰冷,“不过就是一群肮脏的灵魂而已,取之无用,弃之清净,说到底,你又有几分心是真想替他们‘讨回公道’呢?”

    他这一问竟问得皇上哑口无言,只有脸色阵青阵白。

    有些事实被捅破的残酷与残酷事实本身早已相差无多。

    他颇有玩味、似笑非笑的瞧着小皇帝稚嫩的脸,“就算你能为那三百八十一人讨回公道,也不能挽回你在你叔叔北燕王心目中鄙陋的模样,因为你既没有挽回这桩惨事也没能让那些人复生,你只不过就是远远的坐在龙椅上看完了笑话顺便出来遛个弯而已。”

    这个人真正可怕的地方便是这令人发指的控心掌魂之术,似乎只要是出现在他眼前的灵魂就没有哪一个能逃过被内玩弄的命运。

    他似乎偏生喜欢这种将人心底最漆黑或是最炙烈的东西拎出来凌迟。

    他修长的指节在牢里幽暗的灯光下苍白的晃眼,一抬一落间,阴影恍惚氤氲,伴着由他指下点点击起的轻响,此间氛围幽郁到了极致,也诡异到了极致。

    “让别人劳心伤神的破案,又远赴险境来将我缉捕归案,到头来他们只是做了份内之事,不褒不贬,而你——陛下,却只期望能亲自从我嘴里套出一些他们没本事套出来的话,再凭着证词赏我一个痛生恨死的酷刑,如此便可叫人刮目相看?啧啧啧……”他笑意诡谲的摇了摇头,“以最少的付出,就可将旁人倾尽全力的努力成果尽收入囊中,这个算盘真不可不谓之是卑鄙的聪明。”

    卑鄙在前,聪明在后,凭着卑鄙的心肠调起了聪明的算计——皇上这一生都没有听过如此温煦而又恶毒的评价。

    “你——!”

    “哈哈哈……”他冷飕飕的笑开了怀,似乎觉得剖开人的心肠与羞耻是一件相当有意思的事,可称之为是一场妙戏,“怎么?不忍面对这惨痛的事实?”他突然像是一个玩疯了的孩童,肆无忌惮的笑着,完全是发自内心的喜悦,变态的令人发指。

    他笑了半天,笑得小皇帝一脸五光十色,变化莫测得精彩。

    然而他却半点也不收敛这把嘲讽之意,只悠悠坦坦的笑够了才渐渐起了收势,继续补刀道:“可这本来也是你自己心中所想,自己奉之为行动真言的想法,却反倒害怕被别人说出来吗?”

    他讲话时总带着张狂玩世不恭的语气,然一字一句却又都是剖人心肠、剜人血骨的利刃,不将人凌迟处刑誓不罢休。

    分明他才是那个要接受审讯的人,却愣是做到了反客为主,将皇帝说得哑口无言。

    他根本无畏死亡,也根本不在乎这所谓的“罪责”。

    仿佛所有的一切残酷都是理所应当。

    “傻孩子啊,这世上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永恒,也根本没有至高无上,人皆有欲,你所求的,不过就是真正掌控的感觉。”他指尖击敲椅把的速度渐渐缓了下来,只一语便将整个谈话的氛围从残酷狂戏转为了深沉严肃,似乎的确是想与这位年轻的陛下认真攀谈。

    “迫切的想要拿出政绩,想要建功立业,瞻望着先帝的项背却只有脚踏泥泞的份儿,朝野上下,没有一个真正属于你的朝臣或子民,你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附属品罢了,帝国的象征、乱世的替罪,盛世之下没人会想起你这个毫无政绩的皇帝,但逢战乱,你一定是第一个被拽出来当箭靶子的,因为你没有本事掌握你现在拥有的一切。”

    却没想到他严肃正经时的话语竟是更加剜心的毒刃。

    他原本动弹不得的右手突然轻轻的挣开了紧扣着腕子的灵索,不费吹灰之力,却吓得皇上一步踉跄,险些跌坐下去。

    他抬起自己的右爪子,对着昏暗的光线反复打量了两遭,“看来他那边的情况不怎么样呐……”

    蓐收这一身的束缚其灵力根源都是此刻远在东海里与海蛇搏斗的君寒的灵蕴。

    但那头狼也着实是够顽强的,不知他在那边正经历着怎样的腥风血雨,但却始终留着一根紧弦留神此处的灵势状况,好不容易出了点意外,也只意外到放了他一只爪子,实际却还擒得死死的。

    他倒也不怎么在意这点无关紧要的小细节,漠然一笑,便又搁下手来,归了正题:“你不需要向本该由自己掌控的人证明什么,因为的存在原本就是尊贵的。”

    他这调调转得委实莫名其妙,激流急转的,却冷不防的擦热了小皇帝刚刚被他数盆冷水浇凉的心扉。

    皇上心底漏跳了一拍,似乎是有点没反应过情况来,怔怔重新抬起眼,却见了他眼底的狡黠。

    他舒展着自己曲蜷了良久有些不舒服的爪子,漫不经心道:“尊贵者,从现世的那一刻起,自然就站在高处,那是凡生无可比拟的高度。”他挑了一缕目光去瞧这被他三言两语就唬了个一愣一愣的小皇帝,只觉得好笑,不过戏嘛还是得连续的做足。

    于是他便“上善若水”的继续这个语调,道:“只不过凡事都得找准方法罢了,若是就照你这般拼了命的向旁人证明自己的话,你此一生都没有一个尽头——凡人可一点都不懂得满足,你达到了他们的一个要求,他们马上就会生出另一个 ,就跟栖雪庄里的赌徒一样,全天下人都是赌徒,只想不劳而获,而且贪得无厌。

    唉,没办法,人性就是如此,天神尚且改变不了,你不过**凡胎,更没辙。”

    这细皮嫩肉欠收拾的小皇帝愣是被这伶牙俐齿的家伙给堵了一腔哑口无言,虽然心底有些愤愤然的很想反驳,却奈何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任着他讽刺。

    “不过,如果你敢冒险的话,我不介意教你如何真正的掌控天下。”

    皇上心下一颤,“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

    “哈哈哈……”他又是一番张狂大笑,笑罢,才道:“那你能确定除了我以外,你身边的人就绝对值得信任吗?”

    这句问语分明没有那个词是尖锐的,却不知此言中究竟包含了怎样的威力,竟狠狠的刺穿了皇上的心扉。

    这个残暴而且丧心病狂的人的确怎么看都不像是可以相信的货色,但那些一看就值得信任的人就真正可靠吗?

    世间百态,其实都不过是一张张面具罢了,面具千姿百态,而面具之下掩藏的却都是如出一辙的丑恶嘴脸。

    作为一个活得久了,什么都经历过的灵魂,他看得出,这个稚嫩的小崽子已经被他的言语给套住了,却还在风雨飘摇的挣扎着——沦陷的前奏。

    “能掌控一个无法掌控的灵魂,难道不是这世上最有趣的事吗?”他诡异又妖魅的讲了这番明晃晃挂着“我就是那个具有掌控乐趣的灵魂”的意思的言语,分明就是明晃晃引狼入套,却居然真对那小皇帝有种不一般诡惑。

    他几乎要完全相信这个邪恶的灵魂了。

    “陛下,此人不可信呐!”胆怯了半天的老太监终于还是忍不住出来救主了。

    然而高远这一句提醒对皇上本人未起分毫作用,却似乎是恰好落进了牢里封印中那个灵魂的圈套。

    只见牢下的他嘴角一咧,露出了一个诡邪至极的笑容,“只要定下心来止步不前,任着楼阁自将风雨飘摇去,你不需要承担任何风险,因为所有的一切都是你不可掌控的必然结果。”

    这番话终于彻底扣稳了皇上心底的狠绝,他冷冷的回眼瞧住那个看着他长大又侍奉了他十年的老太监,一语不发。

    高远膝盖一软,“硿通”一声便砸落在地——他看见皇上的眼眶里蒙着一层虚虚若若的血红氤氲,极不显眼,却冷戾至极,仿佛已被妖魔傍身。

    他淡淡的看着小皇帝森冷而绝情的变化,将极的关头,便悠悠开言作推道:“倘若陛下的确想迈出这扭转乾坤的一步的话,只要将本座从此处请出去便是。”

    皇上直愣愣的盯着高远,“怎么请?”

    “一点鲜血足矣。”

    听到“鲜血”两字,老太监伏在地上的身躯猛然一颤,作为宫中圆滑了几十年的老人,他清楚的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必然事件。

    “高远。”皇上果然冷冷的开了口。

    “陛下……”老太监颤着声应罢,最后还是鼓着胆,道:“此人不可信呐!”

    然而皇上大概的确是被邪魔蛊惑了心神,他半点也不顾及老太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劝告,依旧冷冷道:“还不过去?”

    “陛下!此人不可信呐!”

    “你不去,难道是想让朕过去吗?”

    他就在下头冷冷的看着这一幕冰冷。

    果然,人性就是这样,贪得无厌,得到的一切永远不会满足……

    他略略错开了一丝目光,冷冷然的扯了一下唇角,像是讽刺,又像是苦笑。

    那似有真意的笑色转瞬即逝,须臾,他又是那个惑人心神、丧心病狂的邪物,“不用过来也可以,只要见点血就够了。”

    这一句话足以激起皇上心底最后的冷血,“见血就够了吗……”

    “陛下……”

    皇上踉跄着走过去,手杖渐而离地。

    “陛下,此人不可信呐!”老太监声泪俱下的,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会死在一个定了案的凶犯的妖言蛊惑之下。

    悲极而怒的,高远一声喊起:“妖孽!”

    然而他这一喊却只招来陛下手杖沉重的一击。

    老太监嘶哑的惨叫了一声,脑袋瞬间就被沉重的金首龙头砸出了一个血窟窿。

    “只要能助朕成就功业,死你一个人算得了什么!死再多的人又算得了什么!”

    那个自打出生以来就被定义为温顺的皇上彻底疯狂了,一槌砸下去,迫不及待便是下一槌,在与他朝夕相伴的人的惨叫声中,他只贪婪的看着鲜血飞溅。

    不知过了多会儿,惨叫声已歇,而丧心病狂的击打还在继续。

    “够了,他已经死透了。”这声冷冷飘来,直到有人提醒,皇上才怔愕的停下手里的动作,而足前阴影中的热早已血肉模糊、不成形貌。

    却见鲜血陡然逆空而起,汇成了一股血蛇自陛下身侧擦过,惊得他一回身,便被那鬼魅般不知几时晃了过来的人影一把扼住喉口。

    他的手果然冰凉不似活物,小皇帝惊慌失措的被人拎了起来,本也不利索的腿也不住抽搐着,心凉透了。

    然而却见那尚有余温的鲜血自蓐收掌心滚过一遭后便悠悠的傍近了龙袍的身,絮絮缠上了他那条不利索的腿。

    蓐收的残魂随意一释手将这天下最金贵的天子摔砸在地。

    小皇帝被吓惨了,落了地也顾不上疼,就双手捂着自己的脖子瞪着眼确认自个儿是不是还在喘气。

    他转眼瞧住横卧在老太监尸体旁的龙头手杖,淡淡道:“今后,你不再需要它了。”

    这一语却似惊醒梦中人,原本还沉浸在将死恐惧中的小皇帝突然欣喜若狂的跳起身来,惊喜的发现自己的腿果然利索了。

    “朕的腿……朕的腿好了!”

    宫云归的脸色浅浅泛着一分似温煦实则冰冷的笑色——

    得到本座的恩赐之时,汝亦将成为吾的奴仆,这一点从古至今都不曾改变。

第二百零七章

    东海妖蛟比君寒原本预想的要更加麻烦。

    这些东西似乎不光是被人吵吵出了一身起床气那么简单,仿佛是浸染了深藏在海底某种不知名的邪戾之息——也许正是沉睡在东方的神明无法平息的哀怨。

    到头来,元帅大人还是采取了最麻烦也最干净的屠杀之措。

    那些蛟龙早已失了灵识,沦为了海蛇版的行尸走肉,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若留之,不管驱逐多远都是难以根除的祸患。

    虽然最深的根本藏在海底,但趁早将这些麻烦的东西清理干净也可为日后深掘此地缘由时省去不少功夫。

    元帅大人耗时两年,率铁麟军彻底剿除了这数目惊人规模庞大的妖蛟窝。

    就在鲛族国度的边境海域,血染一片汪洋直连天际交接之处,白昼里腥红灼目,当入了夜便映一片漆黑,迷幻犹如混沌之境。

    铁麟军以战船连锁封锁了这一片海域,鲛族也老老实实在海面之下布了禁行的结界。

    东海蛟龙原本也非属神兽一类,只是长了副顶着犄角的龙样的妖怪而已,腮里藏有毒腺,蛇的信子,四枚毒牙,性情暴戾凶残,只要细细分辨,便不难察觉这东西与真正的“龙”其实相差甚远。

    不过这东西的生命力也的确顽强,就算剁成几段也还能扭曲挣扎,在水中不但行动迅速,而且具有极强的修复能力,就算受了致命伤也很有可能重新在海里泡回命来。

    不过君寒也的确不愧是征伐天下,有啥削啥的元帅大人,就算碰上了这么一个难缠的玩意儿也能在短时间内寻到将其彻底毁灭的方法。

    这片海域四下无陆,就连个可以落足的小岛都没有,凡事只能在水面上解决,虽然不占地利,但也并不妨碍君寒收拾这种没脑子的玩意儿。

    铁麟军将最初剿杀的几条蛟龙炼成龙油,储入战船舱中作为火龙舌的燃料,又临战摸索出了一套专克水属之物的火属土蕴之阵,以蕴土灵符为引织就罗网铺海,战船便循着罗网边缘围拢,将新鲜的蛟龙尸体悬吊海面之上,任其腥血滴入海中,将那些嗜血邪物引入圈套。

    这些没了灵识驱策,只能凭本能行动的东西出了皮厚肉糙点以外,倒也没别的什么毛病难收拾了。

    每当有妖蛟入网,烈火便化为灵勾入海将邪蛟串勾出海,先破其大脉使之滴血浸海,发动一次法阵可钓出一百五十条妖蛟,罗网则不计其数,待一网沉坠便收网将无数蛟龙笼拎出水,然后战船围之,以船首火龙舌喷火燃烧。

    以蛟龙脂燃出的火焰色泽殷红近紫,温度更胜寻常灵火,而土蕴灵网则可完全隔断海水对蛟龙的属性优势,此阵一来,便算是釜底抽薪加瓮中捉鳖。

    被焚烧的蛟龙在灵网中嘶鸣哀嚎,火光将夜空下一片墨海映得仿若一池血珀,璀璨流艳,君寒站在甲板上远观此景,白发也被烈火映若血丝,而琥珀眸里却沉着明火也照不暖的冷冰。

    凄烈的蛟龙嘶嚎整整响了三日不绝,龙脂火的强度也到底不及鬼星凤火的杀伤力强,烧到最后那些蛟龙也只是被烧成了蚯蚓干的模样,到底还是没能如凤火那般直接将灼燃的一切焚为灰烬。

    不过烧到这个地步也差不多了,再顽强的东西死到这个地步应该也就没有所谓“复苏”的机会了。

    浸在火光中沉如玉雕的元帅大人终于抬手令止了这场龙脂烈火。

    令船上鼓声响起,邻船旋即应而击鼓,待鼓声响过一串,海上焚燃了三日不绝的熊熊烈火也就藏起了光明,月光重新夺回了清澈的通透,却映得一众船首青烟袅袅,暗敛光芒的灵网之上盛着一堆朽烬残腐,有些却还勉强保持着一两分形貌。

    火灭烟息后,灵网也化了去,妖蛟的残躯落海沉底,悬挂的几条龙尸也被抛掷入海。

    此处焚杀的便是这次祸乱的最后一波妖蛟。

    海中冷血动物特有的腥气乘着拂浪的海风一路远飘,浓烈的腥焦之气里却混杂着一股尤其清冽的灵息。

    蓦有一许灵辉自水中闪过,仿若一只悠游水中的曳尾纱幔,莹绿轻巧,在血浊的海水中勒出了一抹格外灵雅的线影。

    那莹绿的线影仿了几分海蛇游鱼似的动作曳到了君寒所在这条令船之下便徘徊不去,勾来转去的不知意欲何为。

    这诡谲的东西在君寒眼皮子底下妖娆了半天,却突然让他心口盛了一抹温凉,低头瞧去,似有浅浅莹辉自他襟口漫出。

    君寒惑然分了下神,便拎了颈间的丝线将怜音给他的那个“护身符”扯了出来,还真就是这玩意儿在发光。

    此光源于这长椭的吊坠里一枚小巧蕴灵的光团,莹莹悠绕,却是清蓝的光泽。

    君寒打量此物间,却突然听见邻船敲响了“有所发现”的鸣中,惊得元帅大人神弦一紧,掀了眼皮,却见海中开始大片的出现那莹绿色的光缕。

    就像是有人撒了鱼食的水面一般,无数光缕自深海幽冥中浮上水面,又纷纷聚拢在令船跟前,却很温顺,并没有任何危险的气息。

    色泽幽深的海水顿时扑满了无数莹绿,通透明澈的仿佛温软的翡翠,浪起波伏间却是月辉的残影。

    而他手中此物便散着与明月如出一辙的冰水似的光泽。

    斟酌了片刻,君寒终于还是将这东西托了出去,便见水中无数光缕更激跃的聚拢在一起,似乎的确是为了迎接此物而来。

    元帅大人淡淡观察着情况,若有所思的轻轻转过手掌,将此物掷入了水中。

    吊坠入水一瞬,莹绿光缕旋聚如涡,又蓦见一道清蓝的凛冽光芒衬底爆明,刹那间,海水波明恍惚,乍夺了明月的璀璨。

    海波忽而震颤起来,船只随波剧烈摇晃,君寒当即下令撤船。

    又闻鼓声传彻海面,百余条战船击鼓鸣退。

    似乎是整个海洋都颤抖了起来。

    即使远在珊瑚湾的岛屿上也感受到了来自海底的震颤。

    如果是妖魔邪祟的话,元帅大人尚且还有把握将其按在水里暴揍,但要是不小心惹出了什么灾难的话,那也只有认栽了。

    整支船队的心都在这一瞬被掐得几乎停跳,然这大海也的确不是喜好捉弄人的猥琐货色,如此震颤也非是吓人——

    不过须臾,便见船队原本包围的中央海域蓦然鼓起了一个小山似的水包,紧而便是飞浪如雨,耳畔隆起轰然巨响,宛如天地崩裂的动静。

    水柱越升越高,落浪更如倾盆大雨,淋湿了整支船队,而月辉明映下,海中却是赫然生出了一棵枝叶遮天蔽日的巨树。

    巨树自海中带出的浪水渐落渐缓,茂叶淌着莹绿的光泽,而又被树影投得幽暗的海水中却见条缕莹辉如根藤枝蔓一般傍着深水向远处无限延伸。

    树生后,海面又渐渐归了宁静,战船捱过风波摇曳而渐归平稳,而那些原本被龙脂的腥气熏得半点也不敢挨近的鲛族也一个连一串的冒出头来远远张望此树。

    “扶桑……”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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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万灵共存,妖魔理当被斩尽杀绝,可这又谁定的天理? 无所谓善恶哲理,每个生命都有其存在的意义,故每个生命的机会都是一样的——若所谓道义夺走了属于他的机会,大可自斩一条血路,夺回本应拥有的一切。 —— 天道的平等不是所有生命都承受的来的,倘若只有弱肉强食,天地唯存生灵涂炭,若一切的努力都只为生存而奋斗,又何来人世繁华——天下的立场太多,为仙者能守护的也只有属于凡人的一番天地 —— 世道无常、轮变沧桑,是非衡于人心,取舍标于墨准,完璧尚有瑕、白狐亦难纯,假如世上当真狭隘得只容的下一方立场的话,论及取舍,何人做主?沧海默浮生劫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沧海默浮生劫,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沧海默浮生劫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