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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默浮生劫全文阅读

作者:酌清白白     沧海默浮生劫txt下载     沧海默浮生劫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 渡河

    东瑜城向来都是水多的,城里穿行了三条河,到了雨季,瓢泼大雨更是下的连绵不绝。

    已经接了三天,都快把城淹了。

    偏偏江湖大会的地点就选在东瑜城外的孤风山上,不远处便是沧海阁所在,欲进山还得先渡河。

    此山亦是沧海阁登顶江湖首尊之处。

    今日午时,雨稍停了片刻,湿气未落,润得空气格外清新,数日不曾露面的太阳终于也剥了浓云掩盖,撒了柔辉,在天边挂了道彩虹。

    彩虹恰好就架在孤风山上。

    君寒在黑甲院的高阁里,正可俯瞰整个沧海阁。

    “阁主,”来者行了礼,便道:“安插在各派的眼线均已受命。”

    君寒微微颔首,“城外的河,水位涨了多少?”

    “一尺。”

    君寒抬眼瞧了天间渐散的云气。

    江湖各位帮主已陆续到达孤风山,距离江湖大会还有两日。

    近两日西南风盛,水汽难凝,雨过即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等我到了山顶会堂,你们就开始行动,准备妥当后便在山下待命。”

    “是。”

    简单吩咐完,君寒便抽身离了阁楼。

    早在君寒训出铁麟军之前,沧海阁便建成了,且一现世便在江湖上掀了轩然大波——

    先是君寒本人独挑了江南五位侠领,接着便是他亲手培养的四个杀手,五天击杀十五位江湖名士,其中还有几位名门公子。

    这腥风掀得惨烈,沧海阁便被数大门派接连讨伐了三个月,至东瑜城北、孤风山,君寒一举将联手的三大门派围逼于此山之巅。

    其中便有当时的江湖首尊——蜀中唐门。

    然后,沧海阁就得到了首尊的位子,唐门之主就此隐退,十年前因病而亡,如今执掌唐门的是他侄子,唐申。

    如今沧海阁有什么动静,闹腾的不光是江湖,就连寻常百姓都爱伸着脖子来凑个热闹。

    尤其今日,唐门的马车从东瑜城中过,城中百姓无不驻足观看。

    未时一刻,君寒左右带了两个随从便简装出了沧海阁,怜音在安阁中瞧着他出去。

    天间艳阳高照,地上的水却尚未凝干,于是天地相映,共衬了一道明媚。

    唐申的马车正好从沧海阁后门驶过,恰有一阵徐风携着雨后芬芳拂上安阁,隐约带了一丝清冽。

    怜音本欲回屋,此风来时稍顿了一步,回眼,却察不见端倪。

    车中并不只载了唐申一人,他身边坐了个家仆打扮的人,脸貌瞧来甚年轻,利眼剑眉,气度半分不似家丁。

    “君寒这次明显就是摆了场鸿门宴,想必入了山就不那么容易出来,江湖门派尚且如此,何况李兄……李兄当真要随我一同入山?”

    被唐申唤作李兄的人名唤李天笑。

    李天笑点了点头,“不论如何,必须走出这一步,否则仙门百家,污耻难雪。”

    唐申摇了摇头,眼中亦蹿起一抹狠色,“众人皆知君寒心狠手辣,却没想到他竟能凶残至这等地步!”厉罢,又叹,“也罢,事到如今,不肯随波逐流,便只有铤而走险一途了。”

    两人谈话间,马车已在河边停稳,下车却见君寒在同岸不远处冲他们笑。

    唐申挂着张不冷不热的漠脸,拱手先向君寒行礼,“君阁主,别来无恙。”

    君寒亦拱手回之,“既然碰巧会面,不妨同船共渡?”他说时,一条渡船正泊岸边。

    唐申心里咯噔一落,却还是稍有平静自如的应了。

    君寒颇有涵养的候那两人先上。

    端的一手好道貌岸然。

    李天笑半垂着头,尽量不想在君寒面前露脸,却还是不慎,脚下绊了一下,恰被君寒托住了胳膊。

    “当心。”

    “多谢……”李天笑强绷着弦收回手来,君寒却尚有几分兴趣的在他身上留了一眼。

    船上,唐申留意了君寒带来的两人——虽然沧海阁的衣裳将全身上下都包的严实,脸上还戴着张黑铁面具,连相貌也无法窥视,但从他们身上的杀气来看,这两人定是君寒亲手培养的那四个杀手其中之二。

    这三人加在一起,着实不好对付。

    君寒渡水的全程都望着水,似乎半点也没有留意他们俩。

    这一程,那两人的心都不约而同的悬在嗓子眼,君寒哪怕只是清个嗓子的动作都能惊得这两人打心眼里蹿起寒意,强镇着神才没跳起来。

    李天笑沉沉压住一口气,似乎平下了心绪。

    渡船泊岸,君寒亦先出了船舱,那两人跟在其后,绝望的发现,接下来的山路他们似乎还得与君寒同乘一辆马车。

    这可实在不妙。

    “请。”

    唐申无可奈何,只得干涩一笑,上了车。

    君寒微微偏头,随行的其中一人便凑上前来。

    “看来要提前了。”他轻浅一言,听语者即会意,“明白。”应着,便要抽身去办事,君寒却一抬手,止了他的动作,“但还不是现在。”

    孤风山常年风涌不止,风过山林呼啸如哨,许早之前,君寒便遣人在这山中铺了一条道,循的还是当年沧海阁围攻江湖各门时在山林间踩出的道。

    君寒淡有兴致的瞧着窗外的山景,道:“此山景盛便在夏时,二位若有兴致,大可在会议结束后留赏几日,沧海阁很乐意接待二位。”

    “多谢阁主盛情,只是在下门中事务繁忙,恐怕只有日后叨扰了。”

    君寒一笑,“想来也是,唐门领辖汉蜀之域,家大业大,事务自然繁多。”

    “怎及阁主权倾天下。”

    君寒淡淡转回眼来,唇边仍挂着一弧笑色,轻浅道:“门主也是时候养几双办事的手了。”

    “阁主说的是……”

    君寒又瞥了他身边的人一眼,对方却极力的回避着他的眼神。

    片刻,君寒淡淡收起目光,又望向窗外,林影层剥之后,终于见了那处孤立山峰之上的会堂。

    车帘被风掀起一隅角缝,让唐申瞥见了车轮滚过的砖地,不禁的,那幽隐潜藏了十余年之久的屈辱攀上心头。

    唐申眼底掠过一丝恨意,君寒淡淡扫过,却余唇角一抹笑意。

    马车停在会堂院门外,即有一位着沧海阁玄黑软甲的武士近前迎这几位下车。

    沧海阁虽然名义上还是个江湖门派,但其中管理、训练之法皆仿的是军中制度,若认真计较的话,沧海阁的实质也算是个军团。

    唐申揣着惴惴不安的心弦进到院里,本以为这里头该是戒备森严,想不到竟没几个武士。

    却是身后院门一闭,院中气涌陡然凛冽,一股强烈的直觉让唐申甚觉背后杀气阵阵,冷飕飕的,似有恶狼窥视。

    他没控制住,回过眼去,君寒却正拱手向他作礼,“距大会还有两日,二位舟车劳顿,还请好生歇息。”

    “有劳阁主……”

    然而越是沉寂,唐申心下便越是难安。

    双方背道而去,等躲过了君寒,唐申便连忙拽着李天笑嚼耳朵道:“此番之局恐不易破,你我不可同时陷入君寒的圈套。你今夜寻机离开,接下来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留唐兄一人在这……”李天笑忧心忡忡的,话尚不及一半,便被唐申示意止言。

    “此处并非只有我一人,我与诸位帮主早已暗中联络,计划也已商量妥,李兄不必担心。倘若我确遭不测的话,也请李兄一定要将我的手信带回门中。”说时,他从袖中摸出一封信函,悄悄塞到李天笑手中,随后便拍着他的手,沉重道:“一定要带到。”

    唐申自知城府不及君寒,唐门的实力也远不足以与沧海阁为敌,于是他早在出门前就在门中安排妥了后事,又写了一封手信以作联络信号,而东瑜城中也早已埋伏了五家派众。

    只是没想到,居然在半途就碰上了君寒。

    君寒心思缜密,唐申也是怕动静被他察觉,这才不得不留个后手。

    李天笑握着信,沉默了片刻,“也请唐兄万勿轻践性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未到万不得已之际,切莫孤注一掷。”

    “李兄放心。”

    夏至之夜,虫啼不歇,恰好空中残月辉浅,李天笑更了一身夜行衣,掩身檐梁阴影之中,待寥寥巡队错开,便择了最暗一隅越出院墙,没身林叶之中。

    君寒静坐窗边,原本执着书卷在看,却警敏的察觉了窗外院里一声轻浅的风响,旋即便淡淡挪了一眼瞧向紫魅。

    君寒长眉悠悠一挑,递了个眼色过去,紫魅立马会意,颔首一礼便离屋而去。

第十七章 契约

    此番上孤风山参加江湖大会的统共也只有五家名门,亦是中原各方的江湖头领。

    过多的小派君寒无心搭理,只要这五家大的乖乖听话,那些小杂鱼自然不在话下。

    山顶会堂空间敞大,只容了六人便显空阔。

    君寒往东主正位一坐,问候了两句便道:“想必诸位门中事务繁杂,我也不想耽误大家的时间,便就此长话短说——今日召诸位来开江湖大会,并非要讨论什么复杂的事情,只有一个简单的小问题,只要诸位与朝廷签个契约,自然就解决了。”

    “莫非阁主想替朝廷将我们招安?”讲话的帮主生了一脸横肉,全身上下肌肉虬结,往哪杵都像堵墙,他满脸鄙夷的瞧着君寒,不屑道:“可惜我们这些人天生就不是吃官饷的料!”

    君寒泊然一笑,淡淡然的瞧着对方,“魏门主多虑了,我若想招安诸位的话,早在第一次来这孤风山时就办了。”

    这话生生就是挑火的柴,此火却非烧心怒火,而是燃命的鬼火。

    堂下面面相觑一阵。

    “那阁主究竟想同我们定什么契约?”

    君寒起身,负手在堂中缓步溜达,“正所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诸位如何整治帮派、相互间的恩怨情仇朝廷从不过问,你们有你们的行事法则,我可以尊重。但是,国法在上,倘若你们的情义规矩一定要同朝廷律法作对的话,那我就不得不问了。”

    “阁主何出此言,莫非我等有行忤逆朝廷之事?”唐申咄咄一问,君寒当即便一记冷眼掷来,“莫非唐门主认为,只有犯上作乱才算违法吗?”

    “阁主又何必强扭在下之意,在下只是想说,就算要兴师问罪也得师出有名吧?”

    君寒轻声一笑,“兴师问罪?唐门主可见我带了一兵一卒?既无兵卒又哪来的‘师’?”他重新坐回位置,道:“前些日子,有人袭击各地观海司,致使大量妖籍户册遗失,此举直接妨碍朝廷行事,光这一条就足够我与各位谈谈了吧?更别说先前的桩桩件件,若要细数,只怕诸位抵上全家的脑袋都不够偿罪。”他冰冷语气却搭了个和柔轻浅的笑容,两者相衬下来,冷意不减倒添杀伐。

    “那阁主又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我等谋划袭击了观海司?”

    “那唐门主又如何证明自己没做呢?”君寒笑而反问,第一句便哽得唐申心神一颤,而他下一句才是真的骇人,“何况我手上也确实有那么几个证据,诸位确定要看吗?我请诸位来的本意倒不是想同诸位翻旧账,只是想同各位作个约定,双方画押,今后山南水北、互不干涉,各行其道,井水不犯河水,我也不会过多约束大家,只要求得几个小条件便足矣。”他又稍顿,漫不经心的转弄着指环,再开口便将语气压沉了几分:“不过倘若诸位今日实在想将此事纠清的话,那我只好迎合大家,谈另一件事了,届时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国法在上,绝不姑息。”

    这番话,君寒倒真不是吓唬人的。

    如今中原各地共设有三十二处观海司,其中仙门旧址占了十三处,分别为十三州统领司,仙门旧址大多高居绝岭险崖之中,难进难攻,故而至今不曾被侵袭过,而除此之外,剩下的十九处分司均遭过大大小小数次袭击,损失不小,进度也被大大拖缓。

    倘若君寒还是屠灭仙门之前的那种火爆行事风格的话,他今日带来同各位帮主讲理的恐怕就不是沧海阁了。

    此言也着实震慑住了堂下各位久走江湖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帮主们,他们相互交换了眼色,片刻,终于有一位最先开口妥协了:“敢问阁主想要我们答应什么条件。”

    君寒抬手虚托,立侍一旁的武士便端着托案走下堂去,将君寒一早拟定好的契约送递到每一位帮主手上。

    堂下沉静了片刻。

    “各位要是觉得没什么问题的话,就请画押。”

    唐申一眼览阅下来,终于压不住心头那股猛蹿的邪火,三两下将契约撕了个粉碎,站起身便破口大骂:“君寒,你欺人太甚!”

    契约中写了一条,五家帮主要各自送上一个嫡系子弟,作为契约的人质。

    君寒侧杵着脑袋静静等着他骂下去。

    “真想让我们做你的走狗?任凭你差遣吗!”

    君寒眉梢一挑,“差遣?”他轻浅一笑,摆下手来,换了个悠闲的姿势,道:“只要诸位不轻易毁约,你们的亲属自然是我沧海阁的上宾。”

    “阁主想让我们做朝廷的鹰犬,不得反抗?”魏门主继而起身,捏了一把内力将契约纸震了个七零八碎。

    自从两日前君寒上山之后,东瑜的雨就一直没停,时而瓢泼大雨,时而绵绵细雨,淋漓不歇,再望天色,仍是水气不减,此刻还轰起了一声雷鸣,似也是衬托魏门主那虎啸般的嗓门。

    君寒仍稳稳坐在椅上,看着堂下五位帮主撕毁契约,起身释出咄咄杀意,仍淡笑着。

    “鹰犬?莫非诸位自认不是大黎子民?”

    君寒自小便有着一种生死无畏的气度,长至今日又历了无数刀风血雨,地狱的门亦是也几番踏足,又怎会怕这区区五人的威胁怒视。

    当然,他也清楚这五个十多年前被他围困山里半死不活的江湖门派,今日怎么会突然有勇气跟他硬刚——无非就是觉着他势单力薄,而他们早已在东瑜城中埋好了人手,只要信号一放,立马就能攻进山里把这头恶狼困在笼中。

    就算山下有个沧海阁也挽救不了栽到他们刀口下的君寒。

    君寒饶有兴致的看着他们闹腾,仿佛隔着红绡观戏台似的,半分没有局中人的险促。

    “我等皆为江湖中人,未有叛国之心,也绝不任作朝廷鹰犬。”

    世人多爱鄙讽朝廷,却大多藏着掖着,这五人竟敢明目张胆的在君寒这位天下兵马大元帅面前鄙视朝廷,这山下埋的得是多大的靠山,才能有这底气。

    君寒敛住笑意,眼中森冷一扫,“今日这契约是我给你们的最后一次机会,你们若是拒绝,也真可以安个叛国之罪了。届时诸位可以选择,是你们自行了断,或是我们亲自把你们的棺材送出国界。”他此番话音才落,便觉身上一紧,垂眼瞧去,见是一条裹着浅焰的细链,愈收愈紧,咒缚勒入灵脉,颇有些刺痛。

    “缚妖索?”君寒淡淡抬起眼来,“准备的很周全。”他仍有兴致戏侃,堂中魏门主灌了一道内力冲天,将屋顶崩了个洞,大雨淋漓而入,顷刻便泼了一汪水泊,信号烟火逆雨而冲,璀璨烟光自洞中刺入堂内,还有些刺眼。

    君寒既来之则安之的任那缚妖索捆着,“几位这是打算把我在这处理了,然后宣告江湖自由?”他言语轻松,丝毫不像是被人绑了的人质,那看戏的意味只增不减。

    魏门主单手抄起他的九环大刀,刃口直指他鼻尖,“江湖也有江湖的规矩,我们不想取你性命,只想请你和你的沧海阁一起从江湖滚出去。”

    君寒闻言长眉稍稍一挑,“原来如此,没猜错的话,诸位门众现在已经围住沧海阁了吧?”

    五人漠然不置理会。

    “要我从这位置上滚下去很简单,按江湖的规矩来,就是打败我。”

    唐申闻言嗤笑,“阁主已作了刀下客,还想让我们怎么赢?”却说着,君寒身上忽然迸起一阵骇人灵势,缚妖索在他身边似弱草迎风,他甚至无需用力,那灵索自然便散碎脱落了。

    见势起不妙,魏门主重刀已落,却不知君寒怎么闪的,他那重刀砸落,劈碎的只有椅子。

    君寒本人却不紧不慢的在他们身后溜达了两步,恰在堂中雨幕之后,广袖玄袍迎风曳曳,背影瞧来洒脱,头顶的玄冠却在雨幕微弱的光线里浅浅镀了一圈虚辉,余下散披的银发衬着黑袍尤为扎眼。

    他瞧着门外骤雨狂作,悠然一叹,“我是说,这种三流货色就不必拿出来丢人现眼了。”

    一道惊雷劈下,轰鸣震震余绕不绝,门外雨景灰蒙暗沉,他的背影以此为衬,无形里便添了几分威慑,仿佛索命的邪神,更似温润的妖魅。

    他的灵势在震碎缚妖索后便又低调的藏了起来,便是这温吞敛柔的气息误导了五位帮主,甚至让他们忘了,君寒就是那个身披凡人望尘莫及的奇勋战绩的活阎王。

    他们过于低估了君寒的实力。

    一个能驰骋沙场的猛将,怎么可能只有玩弄权术本事。

    那五人愣在了碎椅旁,都不约而同的开始后悔逞着一时愤勇亮出家伙了。

    君寒转回身来,“还要继续下去吗?”

    唯有魏门主本着“出鞘的刀哪能不沾点血”的心,大刀往地上一杵,磕碎一块砖石,“要打便打,哪那么多废话!”

    君寒眼底敛着深沉,唇角一勾淡然,“诸位,还真是不让人省心呐。”

第十八章 涨水

    此言方落,便闻堂里荡起一声金锐破石,魏门主刀锋划地而起,刃裹一道锐风掀起,傍腰身一旋,横刀便冲着君寒脖子斩来,锐风破雨,势起时连那不在攻击范围内的四人都隐觉胆寒。

    君寒却似无其事的定站不动,止在刃来之时漫不经心的抬手一挡,看似血肉之躯的手背不但轻而易举的格住了足有两掌并宽的大刀,还“当”的格出了一声撞金锐响。

    他这一挡,不但格住了刀刃,连魏门主猛如虎豹的内力都给震了个四散,顶洞落下的雨水乍然一止,伴着便是堂窗爆破,墙柱均裂。

    这一下,莫说是魏门主自己蒙了,连一旁伺机攻来的四人都被吓得一步惊退,唐申掷出的毒镖也被那股气势掀的满堂乱飞。

    细观君寒的手背与那刀刃之间似还隔了毫厘之距,刀刃实际是压在一道薄小的灵障之上。

    他只微微施力反压,魏门主那如熊胜虎的身躯便跟秋叶弱柳似的给掀了出去,大刀“噌”的往空中掀了个半圆,魏门主硕大的身形一个后仰翻,愣是将地面砸得一震,他正怒着想起身,不料自个儿那大刀恰在这会儿落下,“锵”的一声嵌入地面,位置正好卡在两腿之间,刀刃距关键部位不出三寸。

    纵是凶猛如魏门主也让这一下给惊了一身冷汗。

    君寒悠悠收回手,负在身后,笑意略敛,开口略略低沉,似乎是耐着性子最后问一遍:“诸位,还想继续吗?”

    那四人瞠目结舌,武器在手里顿如摆设一般予不了人半分安全感。

    他们不可思议的怔视着面前这个风度几分儒雅,连杀伐之气都敛藏不露的人,脸上时刻挂着一抹温润而礼貌的笑色,有时瞧来就像个风度翩翩的文人——谁能想得到,这张脸下,藏的竟是较似深渊难以探察的实力。

    他们又一次轻敌了。

    却还不肯轻易放弃。

    于是五人再度齐手攻来,君寒身形一晃,似梭影流线般眨眼便从五人隙间穿过,定步,顺手一捻挥袖一掷便将一枚毒镖反投回去,唐申猝不及防,胸口正中。

    “唐门主!”

    一人中镖,其余几位立马歇了火,忙不迭的就赶去扶住唐申险倒的身子。

    这些江湖门派的高手在凡人中确属翘楚,可君寒对付过的又岂止凡人,昔年但凡是挡他路的,甭管神仙妖鬼魔,还真没什么东西没被他收拾服帖。

    只是去年仙门也被处理干净了,这位元帅大人似乎也觉得该收敛收敛杀气,养养生息,这才和缓了不少。

    君寒负手而立,终于收起了面具似的笑意,将原本的冷色尽皆展露。

    “诸位若是还要胡搅蛮缠下去,我倒是不介意再伐一次江湖。”待他狼眸彻底凉透,琥珀也显得冷利。

    “阁主。”那个原本立侍在君寒身边,结果消失了半天的武士终于又现身在门外,迎着骤雨跨进门槛,便道:“袭击沧海阁的人已尽数擒拿,如何处置。”

    这一语,却惊醒了在场的五位帮主,他们不可思议的看了那门边的身影,炙热的斗志被猛地塞进了冰窖,灭的烟都不冒,只留一腔空寒。

    他淡淡扫了捂着伤口的唐申一眼,道:“我知道你想为你叔父报仇,我也给过你机会,可惜你似乎没有那个本事。诸位如果不想三个月之后棺材板被塞外的野兽拆散的话,最好就此抓住我给你们的最后一次机会。”

    君寒重新走回正东的位置,指尖绕过一丝虚虚若焰的灵光,随意一搅,那把被劈了个稀巴烂的椅子又自己拼凑着复了原貌,他拂袖坐回正位,“想接着打,还是打算重新坐下谈谈?”

    这次没人再敢拒绝君寒递来的橄榄枝,也深明,这回接的,恐怕只能是缠了毒荆的枝条。

    江湖人向来最重情义,山下袭击沧海阁的人没有一个不是他们自己的门人,即使只是个寻常的门徒,他们也未必做得到像君寒这样杀伐果决。

    那五人乖乖收了兵器坐回椅上,君寒微微扬了下巴,示意门口的那个武士进屋查看唐申的伤情。

    唐门之人自幼与百毒为伍,不似寻常人那般畏毒,修为高的甚至能做到百毒不侵。作为唐门之主的唐申再不济也不至于会被毒死,何况君寒投的这一镖还特意控制了力道,刺入不深,并未伤及心脉,那武士看过无大碍之后便退回了君寒身边。

    许是有默契一般,堂里的火劲儿才稍稍歇停,屋外的雨也落得轻缓了几分。

    一早便随着君寒上了山的两人之一自屋顶的洞里跃入,将木匣递到君寒手中便退立一边。

    君寒启了匣,“方才那是草案,既然诸位不满意,那我们就看另一份。”他将匣子递给武士,新的契约书又挨份送到了五位帮主手中。

    “只要诸位能够保证不妨碍朝廷行事,我不会对你们怎样,倘若有违约定,那下一次同你们商谈的,就不是沧海阁了。”他冷声提醒罢,又补充道:“江湖的事我可以完全交给你们,你们如何解决我不管,但若是让麻烦跑到我这,我就只能找你们的麻烦,当然,你们若是把问题处理的妥当,我自会给诸位相应的报酬,绝不辱没贵派名声。”

    这一次的约定之中没有送人质这一条。

    那五人纳闷,唐申偷偷瞄了君寒一眼,见他也无意解释,便只得懵里懵懂、不情不愿的画了押。

    大雨淋漓不绝,淋的山中溪流都跑出了几分大河的气势。

    正如君寒所料那般,山下的大河水又涨了不少,流势甚猛,寻常的渡船扛不过水势,恐怕近两日之内都不会有渡船。

    夜雨狂骤,孤风山这岸晃出一抹全身包得乌漆麻黑的影子,临水一幻,流烟眨眼便聚到对岸,人形一现,便往沧海阁方向赶去。

    君寒不在沧海阁时便由黑甲院的总头负责,此时总头正在清点着被逮回来的那五家弟子,点完便一挥手,示意押武士将他们关好。

    一百三十七人。

    总头摇头一笑,心中暗讽——就这么点废柴也敢来围沧海阁,真是熊心豹子胆吞多忘长脑子了。

    鬼无拿着君寒的手信回了沧海阁,将此信递给黑甲院的总头。

    黑甲院的总头亦是最初追随君寒的人,此人素爱使剑,背后时常背着他那柄名为“长攻”的剑。

    总头左手佩着腕甲戴了手套,右臂却是像极了真臂的机甲义肢,甲臂工艺精细,上有细纹隐符术咒,烛光映时,偶有莹辉淌过,仿佛还蕴有几分生意,只是木甲寒森,终究不及人躯温暖。

    他细细阅了信,道:“按阁主所言,将五位帮主被困山中,以及五家门徒被擒的消息放出去——鬼无,你带上引灵枢,负责搜寻那个仙门之人。”

    鬼无点头,“明白。”

    应总头的话,旁边立马有个武士给他递上了“引灵枢”。

    “引灵枢”与灵盘作用相同,都是用来搜寻灵息的法器。灵盘构造精密,用起来稍有繁琐,但范围甚广,可及千里之外,而引灵枢的范围就小的多了,但也基本能排除外界干扰。

    而引灵枢小巧玲珑,外观便是一枚嵌坠的晶石,两端嵌入铜符,丝引相连,中间晶石剔透若水,中心含着一团莹蓝的灵核。此物可作吊坠挂在脖子上,外人不知便当是件精美的饰物。

    鬼无挂上引灵枢便出了院,总头也点了几个武士准备亲自领着出沧海阁,途经锁着那五门子弟的牢门时蓦然想起了,阁主好像还是没说怎么处理他们。

    “总头,这些人怎么办?”

    “关着,等阁主回来亲自处置。”

    “是。”

第十九章 雨后

    “近来恰逢雨季,山下大河水涨,恐怕要请诸位在这山上多留几日了。”君寒转弄着指环,在那五位乖乖签下契约后,他又恢复了面具似的轻笑,眼底的杀伐敛起,空淀了满眼深沉,目光幽幽一扫,被他瞧的五位均是后脊一凉。

    突然,他一挑眉,似乎想起了什么,便笑着对唐申道:“下这么大的雨,唐门主的那位朋友或许还没走远,有点小事我需要征求一下阁下的意见。”

    唐申脸色登时煞白,牙关一颤,没等他开口,君寒已经接了下去:“关于门主的那个小计划,是要终止,还是继续下去?”

    那封手书若抵蜀中,唐门则扶副主剑指沧海阁。

    当年君寒围山派的是铁麟军,包括沧海阁在内都在山上经了一场恶战,打了三天三夜,才艰难的摁趴了帮派联盟,胜的并不容易。

    而今东瑜城内君寒能调的战力只有沧海阁,那横扫天下、摧枯拉朽的铁麟军远在帝都天边,唐申原以为,趁此机会五大帮派联手包围沧海阁,再怎么着也能见点成果,却没想到,还是被反制了。

    唐申久久不言,思绪乱飞着,蓦然头皮一阵乍麻——君寒怎么知道他的这个计划?

    君寒半有戏谑的瞧着他,“门主决定好了吗?”

    “……”唐申沉在惊悚之中,一时半会儿答不出来。

    君寒淡淡挪了目光,“门主可想好了,到底是想大家相安无事的好好过日子,还是想随手撕了契约,咱们就在这把账算清楚?”

    “在下并无此意……”

    听罢,君寒便扭头瞧了他亲手调/教的杀手一眼,“听见了?去吧。”

    对方颔首一礼,身形一晃便没了影。

    没过两日,五家门徒被沧海阁擒获的消息就传遍了东瑜城周遭三郡十八村,就连卡在山郊水野里的小山妖都不小心听到了这个消息,叽叽喳喳的凑成一窝议论着。

    岂止是那些门徒被逮的一个不剩,连那五位不可一世的帮主头头都被困在山里了。

    关于那五位帮主怎么样没有明确的消息,于是这窝小山妖就开始各自杜撰了,还说的头头是道,听来还颇有那么几分道理——

    “听说沧海阁阁主乃是北山妖君之后,一头大狼,那五人早被吃了吧。”

    “吃了不可能,应该是死了吧。”

    “说不定是养起来等着过年杀。”

    ……

    这群山妖不是树精就是石头成了精,离不了本体也窜不出山,见识多半还停留在“妖吃人”的层次上。

    这一树一石一草谈不拢,甩着枝条掀着土尘便要开始动手掐架,却在这当头,当空跃下一个人影,吓得胶着三妖一齐抱头窜回了自己本体里。

    李天笑从树梢跃下,落地轻巧的连灰尘都没惊起三寸,却活如滚石一般吓得那三妖气都不敢乱喘。

    李天笑在树下站了片刻,十分专注的似乎在思考什么。

    思考之余,却挪了一眼去瞥身子只来得及藏起一半的石妖。

    石妖趴在自己本体下,露了半截短圆的身子在外头乱晃,这会儿后脊一凉,依稀觉着似乎有道冰冷目光落在他那长的也不咋好看的腚上。

    “娘诶,这年头咋还有仙……”他欲哭无泪的这么想。

    李天笑无心搭理这种活着多余死也无碍、长得惊天地泣鬼神实际人畜无害的小妖精,便淡淡收了目光,拎着剑步行林间。

    大雨初停,林下土壤掺着腐叶均被雨水浇得稀烂,腐草略有芬芳,森林的气息总比人杂的地方干净。

    关于东瑜城的消息他沿途听了一路,什么说法都有,却都绕不开一个主题——门徒被擒,五位帮主被困。

    茂林叶稍尚还坠着暴雨遗留的水珠,天上的大雨暂歇了,林中的小雨却还淋漓着,走不出三里,李天笑全身的衣物便被清露打湿,冷腻腻的黏在身上,体肤被捂得冰凉,如此探风却更为灵敏。

    哪怕只是一丝游气擦过,他也能敏锐的察觉。

    于是一剑脱鞘飞出,带过一道流星似的剑气,呼啸穿林,飞逾百步开外,“铿锵”一声,剑锋撞上一道锐刃。

    李天笑原地捏诀,飞剑在林间织过几道剑网,金石撞响不绝于耳,枝叶簌簌倾洒,剑光流影里飞作一幕天女散花。

    枝叶嘈乱里,一锐银光破窜而出,李天笑收身一侧,一缕镜影自眼前掠过,旋即便是一道寒意逼来,李天笑应势抽身一跃,身形凌空一视,正见一条冷鞭裹着幽紫邪息贴地扫过,“啪”的一声,长鞭勒断一棵桑树,大树倾而倒塌,轰杂里却见一鬼魅似的黑影踏树而起,一跃腾空,长鞭居高扬下,李天笑匆匆一避,唤剑归手,不及眨眼便已横剑挡得一声铿锵。

    这一挡,格住的不是长鞭,却是一道冷刃,见对方左手扬鞭,右手却执一柄双头剑,两手各行其是互不相扰,仿佛一个身躯里共藏了两副武魂,灵敏的惊人。

    李天笑修行历练多年,当真从未见过这种作战方式,于是稍一错乱,当即被对方钻了空子,一记冷鞭扬空抛上,鞭梢镖头锐刃曳起,李天笑一招避让不及,肩头冷不防的被豁开一道血口。

    李天笑匆惶退立枝上,紫魅反应亦是灵敏异常,他足尖方方落定,那边一道冷刃便已追来,不得已,李天笑只得促忙再避。

    又是半棵树迎鞭而裂。

    紫魅暂落一步点地,右手执刃挥臂一震,邪烟傍刃如焰,臂起挥出道道月牙,连环飞去,一路斩枝破叶,李天笑长剑划出一道剑意,迎面挥散气刃,嵌地一道浅壑,两方灵势一撞,掀得林中风澜狂曳,错杂纷乱里蓦地又窜进一缕锐息,李天笑反应得快,剑下立马起势,随直觉一格,便听“当”的一响,挪眼瞧去,却不见影。

    那方紫魅远鞭扬近,眼前突有一影聚成,不由分说一刀斩落。

    那袭剑的短刀固在腕甲中,伸撤自如敏捷,腕一斜刃则倾,擦着剑刃“锵锵”磨过,两刃相接处激起一路火星迸绽,李天笑挑刃一错,别开那刀,却见那人凌空反身一撤,身形眨眼又散,呼吸间又察那冷杀自头顶斩下,举剑一格,果见那黑影当空而落。

    这两人加在一起实在不好对付。

    无奈,李天笑只得捏起剑诀,周身锁灵咒术一撤,凛冽仙气陡然一净,长剑过时留影一串,尽以剑意化作虚刃,他足下踏了一幕阵纹流莹,长剑一挥虚刃四向散飞。

    林间登时五光十色裹着斑斓缤纷,阳光尚不及林下剑光流彩来得绚烂。

    却苦了满林子的小灵精怪,一见剑仙削灵,吓得抱头四处鼠窜,本已足够热闹的深山老林更现了近似赶集喧哗。

    就听林里击杀声“叮铃当啷”响个不停,一群妖精只能龟缩在角落里欲哭无泪——它们悲绝的发现,今日来踢场踹林子的这位剑仙居然是昔年赫赫有名的蜀山逍遥客李天笑!

    要说这世上修为称绝的剑仙不少,而名声最大的莫过于这位“逍遥客”。

    主要是因为李天笑修行的大多数时候都在红尘中游荡历练,天南地北,什么旮旯角都钻过,大到大国妖主、小到山林里没见过世面的土鳖小精怪都听说过他的名号。

    那场屠仙战事中,蜀山派是最早被削的,蜀山覆灭之后李天笑和他亲妹李寒笙便下落不明,坊间多传其兄妹二人已死,却实在没想到,君寒居然落这么一条大鱼。

    李天笑此时身上还穿着那相当不起眼的粗麻衣裳,一身仙气却已藏不住,他自己也掂的明白,在林里大张旗鼓地打这么一场,方圆十里内的沧海阁妖人定能察觉此间动静。

    后期脱身之计只能后期在想,眼下还得先把这难缠的两人摆脱。

    却听林中忽而鸣起一声锐啸,一道剑意破林而入,摧枯拉朽的一击便斩入李天笑护身的剑阵之中,李天笑诧异之下横剑一格,那道剑意却是苍劲有力,两力一触,李天笑立马落了下风,身形不受控制的被压向地面,待他极力斩散那道剑意,身子也已重重落地,连退了几步方才堪堪稳住身形。

    那道剑意出自仙门之术,李天笑愕然抬眼,果见有人踏剑而来,长剑带过一阵呼啸剑风,掀得一路梢叶两开,本已显眼的黑影登时更添了几分隆重。

    李天笑惊在原地,仿佛被天雷滚火轮番轰了几遭,竟空白到连脑子里都带不出一句评语。

    那人踏剑而来,昔时仙逸荡然无存,尽在一片玄黑衣角中化了满身妖冶。

    他站在剑上,凌悬半空,居高临下的打量着李天笑,眉眼内敛似清秋柔泉,面庞仍是那出尘仙貌,气势却已截然不同。

    紫魅和鬼无暂收了攻势各跃上一枝稍头,等候着他们总头发话。

    这便给了李天笑足够的功夫来转脑子里这根快抽到了天边的筋。

    良久,李天笑才从惊愕中扒拉着回了些神,不可思议的望着那黑影,心中一时百骇惊澜,具体是何感受已论不清,口齿纠绕了半天才终于石破惊天的喊出了那人的名字:“百里云!?”

第二十章 昆仑旧雪(一)

    黑甲院这位总头便叫百里云。

    百里云曾也是蜀山弟子,跟李天笑不但是老相识,还曾是同寝同食的师兄弟,却与李天笑不同,他早在许久之前便失踪了,生死不明也是公认的凶多吉少,同门搜寻未果后,只能悲哀的承认,他死了。

    如今去蜀山上都还能找到他的衣冠冢。

    百里云收了御剑术,身形轻巧落地,长剑往枝叶间一绕,“噌”的自归了鞘中。

    他使的术还是蜀山仙门的术,运术的灵法却满泛妖息,灵脉里淌的显然不是他本初的灵力。

    “好久不见了。”百里云笑着冲他走来,李天笑的目光却怔怔挪到了他那条铸灵机甲的右臂上,隐隐的,似被刺了一下,纠得心弦一颤,说不出话了。

    他是最不愿相信百里云死的那个人,可他千想万想,也不可能想到自己与百里云的重逢竟会是这样的场景。

    更难以相信,他竟会和屠灭了仙门的大敌君寒共站在一方行列之中。

    “你……”李天笑仍盯着他那条以假代真的右臂。

    百里云抬了抬自己的右臂,笑道:“许多年前的事了,如今这条胳膊用的也还顺当。”

    他将走近,李天笑突然反应回来似的,一剑抬起,剑锋正抵了他的喉口,相差不过微毫。

    “你为何替他办事?”

    百里云依稀感觉到了他身上的杀气,便止步,“我也没想到,追到的竟然是师兄。”他轻描淡写的,又道:“听说蜀山灭后你失踪了,我还担心了一阵,见你活着,真是太好了。”他以淡泊的语气讲出关切的话,此中没有温暖也不带锐刺,唯有一番凉薄的冷漠。

    李天笑一口心血凉透全身,没有错觉的发现,百里云身上已经有了君寒的凉薄,他不但归顺君了寒,而且顺得表里如一。

    百里云笑了笑,也没打算避开他的剑锋,只耸了耸肩,故作了一副无奈的神态,“没办法,谁让他是我的头儿呢。”

    “……”李天笑怒上心头,正想着要不就刺下这一剑时,忽觉颈上一丝刺痛,抬手探去,拔下一枚细针。

    “你……”

    那股药力上头的速度飞快,转眼,李天笑的神识便开始恍惚了。

    剑“咣当”一落,他整个人也跟着倒下去了,临闭眼前最后一幕模糊还落在百里云身上,直到神识彻底抹黑前一瞬,他都还震惊着没将这现实适应过来。

    百里云蹲下身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确认他的确昏迷后便一招手,“绑回去。”

    之后雨停了两天,水势稍有流缓,君寒将五位帮主请至沧海阁,有意招待那诸位,而那几位帮主却只匆匆领了自家门人便各自返回老巢了。

    料理顺了江湖上的烂摊子,君寒终于稳下了心底一缕险弦,弦稳了,也更紧了。

    彻底迈出了这一步就再没有回头路,眼下正是天下情形最险乱的时刻,倘若不能一举稳下这场乱局,后患无穷。

    毕竟共处凡间的这两族分裂的太久了,确实需要足够的时间来磨合,在此期间,总要小心提防着。

    君寒的路子向来走的强悍又霸道,不但手段够硬,身子骨也是不一般的强健,向来没有什么病痛扰身,今日却不知怎的,脑袋里突然炸了根弦似的,痛得有些匪夷所思。

    他坐在书房里揉着太阳穴,百里云却在这时候跨进门来,带了一身精神抖擞。

    他向来很精神。

    君寒下意识收了动作,抬起头来,百里云站定便道:“那个仙门之人已经抓住,如何处置?”

    才松了太阳穴没多会儿,那恼人的头疼便又阴魂似的又缠回来了。

    君寒头次体会这小毛病,怪不舒服的,精神有些不大好,却还是清了清神,问:“你认识他吗?”

    “李天笑。”

    君寒刨了刨思绪,似乎在思索这个名字有何不妥之处,片刻,便笑,“你师兄?”

    “嗯。”百里云脸上神色淡淡无奇,连眼色都没闪分毫,仿佛“李天笑”这个名字与他毫不相干。

    君寒却记得,他当年也很关切此人。

    不过很早以前,君寒便发现,百里云此人与他同属一路,信奉自己,只要站定了立场便无所犹疑。

    于是他从仙门出身,后来也不曾回避过与仙门的战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个心性凉薄、铁石心肠之人。

    君寒倚着身,“你觉得此人可有用处?”

    “他的修为很高,如果愿意归顺的话,是个不错的人才。”百里云回答的很理性。

    “那如果不归顺呢?”

    “除掉比较稳妥。”

    君寒故意一挑眉梢,作了一面惊讶之色,“一点情面都不留?”

    百里云闻言笑了笑,“说实在的我也不想杀他,可如果留着他一定会有碍于行动计划的话,那还是舍弃比较好。”

    君寒一手撑着脸,指尖饶有思绪的点了两点,“那你就去看看他愿不愿意归顺吧。”

    百里云点了头,却没立刻走,便问:“阁主可是身体有所不适?”

    君寒浅笑,“不打紧。”应罢,他又直起身来,道:“李天笑在仙门百家中也算是个名人,既然连他都漏了,想必还有更多残党留在中原,此事不好调派朝廷之力,就交给你来办。”

    “明白。”

    “去吧。”

    百里云转身出门,君寒又“好心”的在后头提醒了一句:“尽量想办法留住你师兄。”

    百里云似闻未闻,也没作什么反应。

    论能力,百里云绝对是君寒身边最强的助手,可若论心性的话,他绝对不是一个足够乖巧的下属。

    此人适用于统领,可不适合带上战场。

    不过沧海阁有他管着,君寒也的确轻松了不少,操心操肝的摆弄完了朝局之事后倒也不必抽太多神来收拾沧海阁的事务。

    今天这偏头疼来得诡异,君寒也没那雅兴琢磨品味,便提早回了屋。

    今日倒是明阳如炬,天穹万里无云,蓝得透彻,有那么几分赏心悦目。

    君寒却向来没那兴致赏景,便昏沉着,回了屋。

    怜音在阁上瞧着,心底莫名攀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今日的沧海阁里总环着一缕清冽的灵息,若非仙门之人,如今世上又有什么人还能有这般气息。

    很不妙的,恐怕有仙门之人被君寒逮到了。

    李天笑沉沉睁眼,迷/药的后劲还在,于是脑际昏叨叨的,一眼昏暗灌进眼中,一时半会儿竟还有些摸清这是梦醒还是迷幻。

    森冷的寒意灌襟入肤,冷的他一哆嗦,终于清醒了过来。

    不出所料的,已然身陷大牢。

    关他的还是一个施了禁制的笼子。他双手被裹着血焰的链条锁住,牢栏外头罩着一层莹莹浅浅的结界,他催了催灵力,果不其然,毫无动静。

    “醒了?”

    乍来一声又惊得他耳根一麻,随即转眼瞧去,果然是百里云,他坐在牢笼另一头的阴暗角落里,一身黑衣藏的模糊,难怪李天笑没立马瞧见他。

    “百里云!”李天笑一醒神便火气冲天,猛然一站却又被缚着双手的铁链给重重掼了回去。

    百里云瞧着他发怒却很平静,波澜不惊的起身,拖着椅子走近了些,钻到有光视线清明的地方便停住,又坐下了。

    百里云坐下了也没说话,借着牢里幽幽暗浅的火光打量着他师兄满盛怒意的脸。

    百里云长了一双和煦温润的含笑凤眼,眉尾稍落内敛,整张脸瞧下来,很难见凌人之色,是副儒雅的俊容,而这副面容下藏的却是一颗向来坚毅的心。

    他天生的资质在仙门之中并不算是出类拔萃,与李天笑相较亦是中庸的灵根,他却能凭着这样平平无奇的资质与根骨奇绝的李天笑共为蜀山双杰。

    昔年蜀山确有两位首徒,均被长老付以重望。

    有一次,蜀山受托前往昆仑扫除作乱雪妖,带队的便是百里云。

    那只藏身昆仑的雪妖修为近千年,可唤风雪掀地灵,极难对付,双方恶战,结果动静太大,引发了雪崩,百里云施阵将同行师兄弟尽数推往外围,自己却和雪妖双双被埋暴雪之下。

    事后蜀山掌门亲自前往昆仑搜寻,雪妖最识雪性自然不死,掌门将其斩除,却在雪妖腹里发现了百里云的断臂,便带回去,同他生前的衣物一同在蜀山陵中葬下。

    此后李天笑又在凡间寻找了多年,均无果。

    两人沉默相望了片刻,终于还是李天笑开口:“你为何替他做事?”

    他又问了一遍,百里云却仍是平淡的神情,“因为他是我的恩人。”

    “恩人?”李天笑冷冷一嗤,“那师门便待你无恩吗?”

    “师门之恩,自然谨记,我从没说过,自己不是蜀山弟子。”

    这一语落罢,李天笑却是彻底哭笑不得了,火气燃在心口,却把自己哽了个半死。

    “但你还是帮他屠灭了师门……”

    “蜀山一战,我并没有参加。”

    “休要狡辩!”李天笑一声怒喝,怒罢,却又扯得自己心口一阵阵绞痛,喃喃道:“你为什么要这样……”

    其实他也知道,即使没有百里云相助,仙门也必然会葬身在铁麟军的刀戈铁蹄之下,可他仍然无法接受,这个曾与自己亲密无间的同门师弟,竟也在那行伍之中。

    百里云木制的五指轻轻轮敲着,仿佛没听见李天笑的话似的,自顾自道:“你身上有些旧伤,应该是战时留下的吧?我顺便给你服了些药,应该有所助益。”

    “……”李天笑差点没被他这一句气死,提了气正想骂回去,百里云却抬了抬手,“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如今木已成舟,说再多都没什么意义。”

    “那你来这又想做什么?劝我‘弃暗投明’,归降沧海阁?”他嗤然一笑,“你觉得有意义吗?”

    “劝说什么的,多半没有意义。”

    “那你想怎样?”

    百里云站起身,“我猜师兄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在这,我也不介意告诉师兄。”

    李天笑看着他,没说话。

    百里云左手打了个响指,扣着他双腕的锁链应声松落。

    “跟我来。”

第二十一章 昆仑旧雪(二)

    百里云带着他一路又走下了几层,道旁灵火为灯,澈蓝光线映得狭长通道沉幽凛冽,一路行下,廊尽则豁然开朗,两人在地下硕大的校场外停住,四周空荡荡的,步伐虽停,回音不绝,悠悠荡回一周,却仍有余韵游绕翩远。

    校场内亦无人影,李天笑的佩剑立在场子正中。

    他留意观察了一番,校场四周墙壁刻着整面禁制符文,整个地方没有半丝灵流,是个绝对封闭的地方。

    “不是要告诉我原因吗?”

    “也不耽搁你我切磋。”

    李天笑迷惑不明的扭头去瞧他,正对上他凤眼含笑。

    “我想同师兄切磋一番。”

    李天笑实在摸不明白他的套路,便漠笑着,道:“你如今满身妖气,不怕我把你当妖收了吗?”

    “如果我输了,自可任师兄处置。”

    “我输了呢?”

    “再说。”

    百里云先上了场,拔出身后长剑,在场中站定,李天笑从地上拔起他的佩剑,指腹揩过剑身,剑息泠泠、如冰如泉。

    百里云左手执剑,笑道:“师兄先出剑吧。”

    剑客失了惯用剑的手臂,要想将另一臂重练回巅峰又谈何容易。

    李天笑本想让出这先出一剑,没想到却反被百里云抢了一步。

    李天笑冷剑一斜,势起则攻,带过一道冷蓝剑意,尘起半落,场中“铿锵”荡起一声锐响,余音久久缠环不绝。

    李天笑这一剑当头劈下,百里云单臂格的稳妥,没被撼动半分,“长攻”剑身裹了一道冷银剑意。

    百里云瞳色本浅,再映一道冷银剑辉,双眸素有的温润含笑不见,继而取之的便是满眼凛冽。

    两柄长剑锵锵连撞,火花四绽,两刃磨时长光冷电相织,剑意混作一团,衬着剑光,凛然璀璨。

    百里云格下一记重击,两剑相迎,各随两人身形,一路金石闪火,擦至剑锋则相背而离。

    李天笑蓦然笑出一声,却又冷又苦,似还依稀带了些欣慰。

    “你还跟以前一样,总能做到旁人做不到的。”

    他即使失了右臂,断了剑客一身的修为,却仍能将剑术重塑,甚至逾越了往年的巅峰。

    百里云挑回一剑。交手至此,他那条机甲的右臂始终不曾动过。

    “何谓之置之死地而后生……倘若你眼前只有去死或生不如死这两个选择,你愿意选择其一,还是斩出第三条路?”

    毫无疑问,百里云选择了后者。

    李天笑接着他的招,没讲话。

    “只有前两个选择的话,其实很容易,所以最不容易的是,有一个人强行把第三条路放在你面前,放弃,不甘心,选择了,却更胜于生不如死。”

    当时昆仑雪崩之后,百里云和雪妖一同被埋在厚雪之下,他不光丢了手臂也丢了剑,命悬一线的,也不抱什么生还的希望了。

    结果,苍天却强行把他的命留了回来,让他一睁眼,醒在了妖窝之中。

    昆仑素不适于人居,数百年前那里曾有一处仙门,后来灭了,便成了妖邪聚集的魔窟,跟其他地方的鬼市很相似,却更像一个山寨子,里面的妖匪头便是那头雪妖的饲主。

    当时刺激他清醒过来的是彻骨的痛意,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被挂在高架上,断臂的剧痛在全身抽搐,逼的他不得不清醒过来。

    群妖吆喝着要把他处死,正在底下商量着该怎么把他碎尸万段,妖首就坐在骸骨架构的宽椅上,举酒狂笑。

    百里云是蜀山赫赫有名的首徒之一,不但在仙门中有名,也在群妖间扬恶,也难怪那群没见过多大世面的深山老妖会为逮到他这么一个残了的俘虏而欣喜若狂。

    当百里云发现自己丢了使剑的手臂时,死对他而言真的是解脱。

    所以当时他很乐意在场的任何一个妖来拿他的命。

    事却偏偏与愿违。

    当妖首决定亲手处理他,已经举高了砍人的板斧时,突然有个少年模样的白发人从妖群里挤出,大老远丢了块石头正好砸脱了妖首手里的板斧。

    那一板斧落下,正好砸上了边上凑的近的一个小妖的脚。

    一声惨叫惊天破石,那个白发的少年漫不经心拨开边上挡路的妖走到百里云眼前,也和那妖首对面而立。

    那妖首是头黑熊,脾气暴躁异常,那白发的少年才走近眼前就被他一把提了领子掼到地上。

    “小子,你活腻了!”

    那白发的少年被按在地上,不惊,却笑,“都说熊心豹子胆是勇气,我看你怎么倒还不如一只耗子来得有胆量?”他这找打的话一出口,毋庸置疑的当即便挨了那黑熊精一记猛拳,鲜血立马便止不住的往唇角淌出。

    “嘶……”而这白发少年却只回了这么一下带着戏讽笑意的倒抽气,也没多少诚意,仿佛那一拳揍得他毫无痛意。

    百里云的神识被剧痛缠留着清明,让他清楚的看到了那个少年的目光,那目光他这辈子也忘不掉——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藏的是千刀万冰,寒凉中却有着一股子灼人心魂的炙热,那炙热源自他心底的疯狂,不似星辰璀璨,却比鬼火还幽森。

    那身形魁梧的黑熊精起身将白发少年踩在脚下,仿佛随时都能要了他的命,他却仍能笑着,继续挑那黑熊精的火。

    “碰到仙门之人就只有这点手段吗?绑起来,砍死?”他说着,莫名把自己逗笑了。

    他的眼是亮的,心也还热着,却不似活物,这世间在他眼中倒映的唯有一腔死寂。

    所以他无畏黑熊精,亦无畏死亡威胁,所以他虽被人踩在脚下蒙受着侮辱,却仍能由骨子里散出一股令人敬畏的不屈。

    那黑熊精怒不可遏的攥住他的颈子将他整个人悬空拎起。

    这回他皱了皱眉,呼吸有些吃力,所以讲话也不大轻松。

    “你就……这点本事?”他仍笑着,甚至笑得更为张狂,唇齿染血,便不住咽着喉口的腥甘,道:“只知道屠杀,却不懂这世上还有更好的惩罚方式——你知不知道这世上还有种感觉,叫生不如死?”

    “说人话!”黑熊精粗暴的猛捏了一下他的脖子,一口鲜血便止不出淌出了唇齿。

    “阁下就没有想过,让这些高高在上的仙门之人体会什么叫低贱?”他挪眼瞧了百里云,道:“他的手臂断了,剑也丢了,该如何,还需要我说下去吗?”

    黑熊精和那一群邪妖似乎终于品出了那白发少年言语中的意趣。

    于是黑熊精手头一松,那少年落坐在地,淡淡吸了口气,便笑着,瞧着这些妖用尽恶意去折磨百里云。

    李天笑听他讲着愕然分了一丝神,百里云手下却没有迟疑,反手用剑柄击退了他一步,然后收起一步攻势,长剑倒敛身后。

    “你没有体会过他以前的疯狂,就别觉得他现在有多残酷。”

    在百里云的回忆里,曾经的君寒根本不屑于“面具”。

    他隐忍却不屑于掩藏,那时他的笑毫无内敛可言,即使是最柔和的微笑也是从骨子里钻出的冷漠,这世上似乎根本不存在能让他心中燃起生火的事物。

    他仿佛,就是地狱。

    百里云作为仙门子弟的傲气在那妖寨子里被揉进了尘埃,被践踏进了阴渠,他那一次才深刻的体会到,妖族对仙门的恨意。

    也身体力行的明白了,什么叫做“虎落平阳被犬欺”。

    当时他对妖的恨已经完全麻木了,唯一还裹着生息的痛恨尽皆落在那个阻挠了他解脱的白发少年身上。

    群妖折磨他折磨到尽兴之后便将他丢在死人堆里任他自生自灭——听了那个少年的建议,果真怎么都不肯给他一个痛快。

    百里云被丢弃在落雪结冰的尸海里,那里杂落的都是被妖残害的百姓,他们的躯体也多半残破,在冰天雪地里却不易腐,成了一具具朽木色的干尸。

    而此时,百里云看着他们心里甚至连无奈也没有,他磨练了二十多年的仙者之魂竟然轻而易举的就被这一朝一夕给磨噬殆尽了。

    一两天前,他还是那个仙门翘楚,那个坚韧不屈、为了维护同门而自择灭亡的蜀山首徒。

    也就太阳一升一落的当,他便成了这世上最低贱的命,仅一天的时间便受尽了屈辱,在这难尽其数的尸山里,他的命甚至不如其中任何一员来的干净。

    此时寒风冰雪也不能拿他如何了,他身上挂着染血的残衣,躺在一片死气之中,等候自己的解脱。

    人将死时,总会忍不住的回忆往昔种种,走马观花似的,将一生尽阅一遍。

    他回想起自己曾经拼命的修炼剑法道术,付出百倍于他人的努力,也如期望的得到了十倍于旁人的成就——而这一切都在这天化为乌有。

    百里云头一回深切体会到“无能为力”这四个字给人带来的彻骨寒意,即使人还苟延残喘着,血却已经冷透了,欲哭无泪的,只能静静等着咽气。

    也许那个白发少年就是上天派来捉弄他的。

    他只凭只言片语便将百里云打入了地狱深渊,又在他苟延残喘、寻候最终的安宁时现身,点燃了他足以沸腾全身血液的噬骨恨意。

    百里云只记得,他前一刻还沉浸在死亡的期待里,痛苦而宁静,后一瞬却瞧见了那胜比昆仑白雪的银发。

    然后他整个人就像是被人当炮仗给点了,瞬间就炸了。

第二十二章 昆仑旧雪(三)

    然而以百里云当时那整条命不剩三分之一的状态来看,炸也就是心里被炸成了烟花炮仗,身体却还是那样半死不活的躺着。

    这次“好心”来捞他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君寒,另一个便是舒凌。

    君寒走到百里云面前,蹲下身,探指在他颈间摸他的脉搏,然后也没怎么管他一身的伤痛,粗暴的拎了他甩到背上便又将他驮回了地狱。

    君寒这次的确是救他,回去后强行给他灌了一碗药,然后颇有经验的捂住他的嘴,愣是逼着他把药咽了下去。

    然后百里云就使尽全身仅存的力,将君寒推了出去。

    那药是妖族的,一入喉便割得他体脉剧痛难忍,生命却在复燃,他可以明显的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逐渐回暖。

    可他半点也不想要这受尽了屈辱折磨,已经被玷污至了尘埃中的苟命。

    于是君寒再想把他脉时,他毫不留情的甩开了君寒的手。

    这一举却丝毫没有惹怒君寒,倒把他逗笑了。

    君寒毫不收敛自己那又冷又戏的笑容,甚至还轻轻“嗤”出了声,打量着百里云,就像是看一个调皮任性的孩子似的,显得又无奈又忍俊不禁。

    他的笑意无疑是将百里云千疮百孔的灵魂又拖出来凌迟了一番。

    “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难道不该感激吗?”

    百里云回他的却是森冷入骨的狠厉眼神,“你如果杀了我,我或许还能考虑感谢你。”

    君寒却无视了他这番狠话,仿佛根本没听见似的,自顾自道:“我刚刚要不那么说的话,你的脑袋已经搬家了。”

    百里云实在很想说一句“求之不得”,却慢了一步,让君寒给抢了:“我知道你现在一心求死,不过多留一条命也没什么坏处,你就凑合着活吧。”

    他这番话差点没把本就命悬一线的百里云噎的直接升天。

    百里云有心反驳他,话头却在对上他那双琥珀色的狼眸的一瞬被生硬的咽回了肚子里。

    君寒的那双眼透射出来的心境并不比他好多少,甚至有可能更为凄凉。

    但凄凉被冰冷的锐利封藏了,留给外人的,只有深沉。

    他蓦然想起君寒在他之前所经受的折辱似乎也并不比他来的轻。

    可君寒对此却似乎习以为常,甚至不以为意。

    但这种忍耐绝对不是因为他甘于忍受这种折磨,可究竟是为什么,百里云似懂非懂,似乎猜得出,却终究看不透。

    可这些在李天笑听来,仍然是不忍纠绕于心的。

    “因为他留了你一命,所以你视他为恩人?所以肯为他卖命?”

    百里云轻而易举的挑开他的剑,“我并非在为他卖命,只是我们两的目标达成了一致。”他落回眼来,冷冷瞧住李天笑,“所以是伙伴。”

    伙伴?

    李天笑啼笑皆非的,实在想不透君寒到底有什么魔力,竟能让百里云如此坚强的人都对他死心塌地。

    百里云似从李天笑的不屑中读懂了他的心思,便挥过剑来,道:“上天给予所有生灵的机会是平等的,多余的,需要靠自己争取。”

    这个道理,最早也是君寒告诉他的。

    妖寨子里的日子,百里云至今品来,仍然只有“生不如死”四个字可稍作概括,而具体如何苦涩辛酸,他也忘得差不多了。

    在将那个寨子付诸一炬后,先前所有的苦痛仿佛都一笔勾销了,那时百里云才真正体会到——

    死不是解脱的唯一方式,更令人畅快的是能做到放下一切去搏那一线生机。

    而这放下的一切中,很可能也包括昔年的立场。

    在百里云还没参透这一切时,他的日子仍然只有“痛苦”两字,他如行尸走肉一般跟君寒还有舒凌一起在这地狱不如的妖寨子里生存。

    他们三人似乎是那妖寨子里最低贱的存在,里面的,除了他们三人以外,任何妖,不论修为如何,都可以像对待猪狗一样对待他们——甚至可能还不如。

    面对群妖的欺侮压迫,君寒仿佛是习惯了,舒凌则一切都跟随着君寒,倘若君寒不吭声,他就算被打到吐血也决不会哼出一声。

    只有百里云介于麻木和痛苦之间。

    他强迫自己稍稍习惯了些被妖欺侮的感觉,却还是沉浸在羞辱痛苦之中,积压着,终于有一天,他还是承受不住了。

    那天大概是春季,黄昏时参宿挂着中南天上,百里云孤坐在雪岭之上,垂眼便可见窖藏冰雪之中的那片尸海。

    原来昆仑不光是雪妖罪孽深重,更深的罪恶还藏在雪岭深处——他却彻底无能为力了。

    “当时最令我心灰意冷的,是发现自己的灵脉残缺不堪——可能是对付雪妖的时候伤的,也可能,是被那些妖毁的。”

    作为剑客,他失了手臂丢了剑,作为仙门弟子,他失去了最为重要的灵脉——他二十多年来的所有心血,全都泼在了这昆仑的白雪之中,毫无声息。

    他坐在那雪岭之上没想多会儿便起身,毫无留恋的想从这崖上跳下去,了结这断然无果的一生。

    他却才起身,就被人猛然从身后拽了回去。

    那个拖住他的人可不是什么温柔的好心肠,即使有意想留他一条命,也要先把他揍到半残。

    君寒在山崖边一把将他拽回去,力大无比的,顺势便将他掼在地上。

    如今想想,百里云还是很好奇,君寒当时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明明天天被虐的不成人样,竟还能迸发出如此强势的力量,不说百里云当时半残不废的状态,哪怕就是他没有负伤时的巅峰状态恐怕也未必能挣开君寒的霸道。

    百里云真被君寒这一下给掼的呛出了一口血,麻木多日的身体突然感到一阵内外织结、令人血液沸腾的疼痛。

    他突然想起来,君寒是那个许了仙门数百年噩梦的北山君的儿子、是那个一剑刺死了凶兽穷奇的,又令仙门心惊胆战的祸患。

    百里云被他这一下给掼得狂喜大笑,真疯了似的,一把抓住君寒掐着他脖子的手,“好啊!你打死我吧!北山君的遗子……总好过那些杂碎。”

    君寒则一如既往的挂着他那似张狂又阴冷的笑色,“想死的人哪还这么多要求?”

    然后君寒话不多说,真的许了他一顿狂揍。

    舒凌大概是会君寒的意,便在一边站着,手里拎着条破旧的毯子,蹙着眉,不曾讲话。

    狼妖是所有妖类中最深沉而具有攻击性的一族。

    仙门人宁可对付十头黑熊精或是虎豹妖豺也不想碰到一头狼。

    即使是体型枯瘦的孤狼,给人的威慑也比那些大块头来得透骨,即使成功的击杀了狼妖,败狼最后吊着一口气的幽冷眼神也会令击杀它的人胆寒十年有悸。

    百里云曾也对付过几头狼妖,却都没有君寒这个血统不纯的来得可怕。

    君寒下手简直堪称丧心病狂,却不管他打的有多狠,唇角却仍挂着那似笑非笑的弧度,两眼浸着寒窟,冰雪与之相较都不免黯然失色。

    反观挨打的百里云,却癫狂了似的大笑着,每次被君寒砸在雪地或是边上的崖壁都不免喷出一口温血,血落进空中即凝为冰,坠入雪地里转眼便被掩埋无踪。

    似乎君寒手下的越狠,他便越开心,仿佛品尝死亡的滋味便是人间极乐。

    “君寒,”舒凌在一边终于看不下去了,他冲上前,从腋下锁住君寒的双肩,“再打下去他会死的。”

    君寒却冷笑,“你看他像是要死的样子吗?”

    说真的,舒凌在一边看着,真觉着百里云挨打到现在还活着完全是骨头并着命硬。

    此时百里云正好被君寒砸在一块巨石下,趴在雪地里,脸下白雪尽染鲜红,他浑身上下剧痛难忍,喉口的甘甜久久不绝,缓了好一会儿,却觉着有些不对劲,于是方才的狂喜没了,瞬成一腔暴怒。

    “你为什么要留手?为什么不打死我!”百里云撕心裂肺的怒吼,君寒则轻轻撇开舒凌的双手,平静无奇的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拽着他的头发将他的脸拎了起来。

    百里云的视线微微泛着模糊,他看君寒的脸时而清晰时而重影,唯有那双琥珀的狼眼是时刻不变的冰冷。

    “你看你像是想死的样子吗?”

    他的这一问让百里云探不清意图,既不明白对方的意思,也模糊了自己的想法。

    他开始认真思考君寒的这个问题——

    想来想去还是不明白,他哪里不像是想死的样子?

    君寒将他半身拽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想死?”

    百里云唇下淋漓着渐寒的鲜血,“你觉得,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这一问,君寒用一记猛拳回答了他。

    那一拳砸在他腹部,力道森猛,几乎要将他的内脏砸碎。

    然后君寒一掌按入雪地,一擦,凛冽的灵力将纷杂絮白的积雪擦成一面明镜似的冰面。

    “看看你自己!”君寒紧紧抓着他的发,将他的脸凑到镜前,那力道拽得他头皮生疼。

    “看看你这双眼,哪里是想死的样子?”

第二十三章 昆仑旧雪(四)

    “不要!”

    连折磨生死都无所畏惧的百里云却在看到自己脸的一瞬彻底崩溃了。

    他撕心裂肺的喊着,拼命挣脱了君寒的束缚——亦或是君寒有意放了他。

    百里云像受了惊的幼狼一般,摸爬滚打着只想远离那反着寒光的冰面。

    他惊恐万分,仿佛那一眼瞥见的不是他自己的倒影,而是吃人索命的恶鬼,他没有看清自己究竟有多狼狈,却感受到了那倒影折射出来的寒杀目光。

    那根本不是人的目光……

    百里云倚靠在巨石上,拿仅有的一手捂住脸,两眼睁的圆大,目光却涣散了,他仿佛整副躯壳都死了,只有灵魂在空幽的望着眼前的一切。

    却还有滚灼的热泪源源不绝的从眶里涌出,空洞的流着。

    君寒再次走到他身边,这次没有任何粗鲁的行动,只是扯开了他的手,然后捏住他的下颌,将他的脸微微转了个角度,使自己在他的视线正中。

    “不畏生死的是勇士,不敢面对自己的才是懦夫。”

    他的话语像是空幽里的一声钟鸣,回荡幽旷,似梦似真,却尖锐的触动了百里云的心弦。

    只是他的身体麻木着,只能无动于衷。

    君寒眼底蕴上一抹和浅的笑意,他抬手,有些生硬的抹开了百里云脸上的泪痕,“上天给所有人的机会都是一样的,无所谓必生,也无所谓必死。上天不会剥夺任何人的机会,机会只会被他人夺走。”

    百里云的眼神渐渐聚焦,那双凤眼稍稍归了神韵,仿佛宁息了骤雨,云开后终见了朗澈。

    君寒笑而起身,大功告成似的拍了拍手,“跟我一样的人,果然得靠揍。”说罢,他便走了,如絮大雪里走了一派潇洒。

    然后舒凌才上前,将毯子披在他身上。

    自那之后,百里云的心彻底沉寂了。

    他仿佛也体会到了君寒面对屈辱时的淡泊。

    忆述至此,百里云的剑招仍是漫不经心的。

    却陡然凌厉,乘起一道猛势攻得李天笑猝不及防,两剑相磨的锐鸣铿锵刺耳。

    “明白了么?我和他是同一类人。”

    李天笑被他的寒冷目光瞧得心间一颤,不由得退了一招,却被百里云逮空攻进。

    百里云凤眼中本含的笑意荡然无存,一瞬间淀满了沉冰,映剑光,凛冽瘆人。

    李天笑的剑被挑得飞起,虽还没脱手,却已吟吟若泣,剑鸣的余音荡进李天笑耳中,他心头一紧,收剑,而百里云却猛然攻进,不得已,他只能再将长剑横于身前,挡下这一招。

    如此,他与百里云便相隔不过咫尺,于是他得以清晰的打量百里云的眼神——如他所言,他和君寒是一类人,有着相类似的冰冷目光,而更令李天笑心寒的是,他的目光似乎比君寒的还要危险,冰寒深渊中,沉淀的不光是凉薄一切的杀伐,更是他潜埋心底的疯狂。

    “你疯了……”

    闻言,百里云轻然一嗤,“早就疯了。”

    他不但疯了,而且被人剥皮抽筋,剖开了心魂。

    即使如此,他的生命却还是在凌迟之后得以延续,他相信了君寒所说的,上天没有剥夺他的机会,夺走他机会的是“人”,也许是他自己。却在他濒临死亡之际,君寒把这机会还给了他。

    而他仍然要为自己丢失机会的过错付出代价。

    这个惩罚便是推翻一切,重新将灵魂塑起。

    此后,他也和君寒一样,漠然的对待妖寨子里的所有屈辱,却不再如行尸走肉。

    也渐渐明白,君寒的隐忍并非懦弱,只是因为他在等候一个时机。

    那之后不知过了多久,兴许也就几个月的光景。

    某夜时,君寒独坐在他曾想轻生的那处山崖,背影莫名孤寂。

    即使孤寂,他也没显露出半分败怯之色。

    百里云在他身边坐下,与他共望着同一个方向。

    君寒似乎向来不畏寒冷,即使是昆仑的凛冽也不能让他多加件衣裳。

    “为什么救我?”百里云问。

    君寒淡淡一勾唇角,却挑不起多少笑意,“终于承认我救你了?”他这么反问。

    “听说,你很讨厌仙门……”

    君寒沉默了片刻,“那又如何?”

    “我是仙门中人,为何救我?”百里云把意思点的很明确。

    君寒转过眼来瞧他,“因为你和我是同一类人。”

    百里云也瞧着他,“何以见得?”

    “现在就最好的证明,”他抬手虚虚一落,展亮了百里云,“你还坐在这,就说明你的确跟我是同一类人。”

    也许他的意思是指,他们的骨子里都淌着那不服输的劲儿。

    “信奉自己,从不信命。”君寒的概括也算明确。

    “你为什么恨仙门?”百里云又转了一个问题。

    他或许原以为君寒会因此问而显得不悦,没想到,他倒是不一般的淡泊,甚至连眉头都没动一下。

    “他们夺走了我的东西,我当然讨厌他们。”

    “你指什么?”

    “什么都夺走了……”他说这话时,却显出了几分沉哀。

    君寒仰身躺在雪地里,望着晴朗夜空中星辉斑斓,“去年,巽天办喜事对吧?”

    百里云点头没吭声,兀自思忖他提这事干嘛。

    “可那女人本也该是我的。”

    “……”

    这回百里云是真禁不住笑了出来,便讽:“你该不会是想说,夺妻之仇不共戴天吧?”

    “为什么不呢?”君寒漫不经心的反问,似乎也没多少真心实意。

    然后他又老实道:“当然也还有别的因素——反正足够我讨厌他们就够了。”

    “为什么不是‘恨’?”

    “‘恨’这个字,太沉了……”君寒一手枕着脑袋,思考了片刻,然后瞧着他,笑的有些没心没肺,“可能我整颗心的份量都够不上这个字吧。”

    这话如果是从别人嘴里听到的,百里云大概会觉得可笑,可从君寒嘴里说出来,他却觉得合乎事实。

    百里云冷冷一笑,“那你就算说是为了复仇也比抢女人来的好听吧?”

    君寒再度坐起身来,白发沾了几许白雪,却不甚分明。

    “反正实质都是一样的——不对,我对复仇没什么心思。”

    “那你这么拼,为的是什么?”

    “活下去。”他眼底的冰霜衬雪,倒映出了一丝恍如明阳的光泽,“活下去。”第二次,他加重了语调,似乎另有他意。

    百里云只怔怔的瞧着他。

    片刻,君寒又笑了起来,“现在我们所经受的一切在这世上任何一个角落都存在,只是我们比较倒霉,完全栽进了阴沟里,所以没有一丝光明。”

    李天笑被百里云逼得逐渐落了下风。

    这似乎跟他心底潜藏的火焰相关。

    百里云貌似还保持着他昔年温润的风度,只是无形中,他的灵魂被偷梁换柱了。

    如果李天笑不是还能从他身上看到些昔年的影子的话,真要以为他是被借尸还魂了。

    “清雅出尘的仙门永远领会不到,这世上真正的黑暗。那些悲哀藏匿在角落之中,或许生而如此,或许是被所谓‘光明’逼的。”

    那之后没多久,百里云还没怎么明白君寒的意思,他所等候的“时机”便到了。

    那日昆仑山中晃起蜀山的剑光,百里云远远瞧着,迎风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

    雪妖哀嚎着将血染红了一片山头,百里云就在那临着尸海的崖处望着。

    他的灵脉毁了,同门无法在一片混乱中探到他已经“不存在”的气息。

    百里云依稀感觉到了一丝“幸免于难”的意味。

    几个月的时间,百里云已经完全颠覆了模样,又或许他的确已经“死”了,如今活着的,只是另一个有着相同模样的灵魂罢了。

    君寒和舒凌不知几时摸到了他身边。

    君寒饶有兴致的看着远处山头的热闹,“如果还想跟家人团聚的话,这个机会可不能错过。”

    百里云听出了他话里的冷嘲热讽,便漠然一笑,转身离了崖口。

    那一天,在远处山崖的血色尽为苍白所没后,这里的妖寨子便燃起了漫天火光。

    在黑熊精的宠物雪妖死透之后,君寒便带着那两人屠绝了整个妖寨子。

    其实整个妖寨子里,没有一只妖是君寒的对手。

    不过一翻脸,那昔日将君寒踩在脚底欺侮的黑熊精便成了跪地求饶的一方。

    君寒毫无垂怜的,挥手斩下了熊头。

    他那时的实力已经足够惊人,却不知为何,他仍然隐没着等候那所谓“时机”。

    百里云约莫估算了一下,当时君寒的实力已经足够聚集妖众去向仙门复仇,完全不必要忍受这等屈辱——

    想来想去大概也只有他“并不为复仇而生”这一点可以稍作解释了。

    君寒斩了黑熊精妖首,舒凌和百里云则解决了满寨子的小妖。

    临走时,君寒收了黑熊精的脑袋,然后将整个妖寨子付之一炬。

    他眼中既没有嗜杀的愉快也没有解脱的轻松,仿佛宰了这妖寨子只是一件理所当然、寻常无奇的事。

    这世上总有人认为君寒是一个以杀伐为乐的凶将,其实,他既不以此为乐,也不畏怯此事。

    那之后,百里云便再记不得以前斩杀的狼妖有多骇人了。

    毕竟这世上最可怕的狼,现在就活生生的在他面前。

第二十四章 昆仑旧雪(五)

    君寒带着那黑熊精的首级去找了一位隐居深山的妖医。

    那妖医是条老蛇,君寒之前便找过他,只是蛇属多半狡黠且睚眦必报,君寒若想请他医好灵脉,就必须先帮他报仇——

    帮他收拾昆仑里,那头曾挖了他一只眼的黑熊精。

    君寒言出必行的把黑熊精的脑袋血淋淋的丢进屋里,却把这蛇医吓了一跳。

    蛇医半天转不回神来,君寒则道:“你的仇我报了,该你履行诺言了。”

    其实妖族虽然比凡人邪,但实际上却很少自相残杀——当年蛇医惹毛了黑熊精也就被挖了只眼,他让君寒收拾这头熊也不过乘着一头火气——加之此熊在妖中也算凶恶难敌的主——所以这蛇医是真的没想到君寒居然真能宰了这头熊。

    君寒杀气腾腾的走进蛇医的茅舍,蛇医见他身后跟了个仙门之人,便露出了蛇阴邪的凶相。

    “我这里没有仙门的位置。”

    “不巧,我正想请你治好他的灵脉。”

    闻言,蛇医愕然一惊,继而怒起,单留的一只蛇眼瞳孔骤然一收,“不可能!”

    此话似乎也在君寒的意料之中。

    他冷笑了一声,身形一幻,不过眨眼的当便从门口晃至屋深,不知他怎么出的手,反正那蛇医还没转过神来,君寒就已扼住了他的七寸,将他半人半蛇、不伦不类的身子拎到了半空。

    “由不得你选。”

    蛇医虽然不大敢看君寒那双冷杀的狼眼,却还是咬着牙,不服软道:“杀了我……就没人治你的灵脉了!”

    君寒不为所动,“杀了你,我自可再寻,天下之大,难道就你独一无二?”

    “……”蛇医渐渐松弛了,也真有点胆寒。

    “想清楚吧,到底是要命,还是要你所谓的骨气?”说着,君寒捏了捏此蛇的椎骨,差点真把这蛇精捏的背过气去。

    他却无视了手里这条蛇快死的表情,还饶有兴致的寻问道:“其实我一直很想知道,蛇的骨头到底有多硬。”

    “你……简直……”

    “丧心病狂。”君寒替他答了,然后接着道:“人杀妖,妖杀人,我既不是人也不是妖,没什么不敢杀的。”

    “……”

    百里云在后头听着,甚觉贴切。

    他的语气何其平稳,甚至还有些戏谑,似乎挺轻松的,不过骨子里倒是真的疯狂。

    “我……没有仙门的灵力给他……”蛇医认输了,也怪无辜的。

    君寒一松手,这长着人身的蛇砸在地上磕了一声闷响,如获大赦一般,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没有仙门的灵力就想办法,妖魔鬼怪什么能给就给什么。”

    “……”百里云眉梢一挑眼神一冷,突然有点讨厌君寒这种简单粗暴的行事风格。

    百里云忆述至此便止住了话头。

    该让李天笑知道的,已经说完了。

    百里云突然横过一招冷剑,“当”一声,震得李天笑虎口裂痛,手中长剑颤鸣不止。

    “所以,明白了吗?”百里云眼中蹿起一抹杀意,冷不丁一道灵力灌注剑中,腕一转,便将李天笑狠狠震了出去。

    李天笑连退了数步方才堪堪稳住身形,手里长剑却蓦地反了一股灵势,似乎内里已经被震裂了。

    百里云提剑走来,周身裹起一圈如焰似烟的玄紫妖息。他步步挨近,在校场幽光虚虚掩映里,行如鬼魅,凤眼冷漠而妖冶。

    李天笑终于清晰的从他身上看到了仿如君寒的冷酷。

    “世道变了,任何所谓的正义若以生杀为手段,都是残酷。”

    “你在此批判仙门残酷,可曾想过,你和他所做的更加决绝?”

    百里云泊然止步,“这世上的一切都有代价,昔年欠下的,总有一天要还。”

    “那你呢!仙门可曾欠过你什么?”

    百里云闻言一笑,却有些无奈,“这世上本就不存在两全其美的选择,我既然选择了另一条道,只能舍弃曾经的。”他说的平漠无奇,只一语便彻底激起了李天笑沉压良久的杀意。

    “你简直,不可理喻!”

    李天笑长剑掀过一阵风澜,灵光盛起,霎见场中流莹飞光,剑影恍惚里,又是百里云手中那柄“长攻”夺了李天笑的视线。

    百里云的“长攻”与李天笑的“风影”是同时从铸炉中取出的对剑,两剑属性相反,为友时相互增益,并肩无双,若反目,则是一对相克之剑。

    剑仙之所以珍视佩剑,便是因为一旦与灵剑养出默契,此剑便是无双挚友,虽无法以言语交流,却可生死相依、灵意互通。

    “当初那条蛇为我医治灵脉时,用的便是君寒的灵力。”他轻而易举的斩破了李天笑挥来的一幕剑意,“灵脉恢复之后,我又重返昆仑,唤回了此剑。”

    原本,百里云以为自己的灵力天翻地覆之后,这把属于仙门的灵剑应该不会再回应他的召唤了,却没想到,“长攻”到底还是放不下它的主人。

    灵魂是这世上最美妙的东西,美妙却也危险,有时反倒是这些只有灵识的玩意儿始终纯粹的惹人喜爱。

    李天笑盛起的剑势逐落了下风,风影剑光黯淡,再催不起剑意,便只有一下接一下的格挡百里云斩来的重剑。

    百里云变得比以前更强了,强得让李天笑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变弱了。

    “你没有以前强了。”百里云如此说,下手愈发的重。

    也许李天笑从来都没有百里云强——假如他们从一开始就是一样的底子的话,他一定从来也追不上百里云。

    事实上,仙门也败了。

    事到如今,就连李天笑自己都有些怀疑,仙门数千年来坚守的到底是什么?

    每一个修仙之人,从进入师门开始便禁锢自己的所有**,直到将他们生人的活息消磨殆尽、直到彻底脱出凡尘才算得道,而这一路的刀山火海还时刻与妖魔为敌,能活到最后的十不足一。

    仙门远离世俗凡尘,不见战火烽烟,却也每日都在经受着堪比沙场的残酷别离。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守护凡间正道,为了守护凡人免遭妖魔侵袭。

    自古皆传“邪不胜正”,可如今,坚守了千年正道的仙门也被屠尽,这世上何处还有“正”?

    李天笑心底最后一丝温火被百里云一剑一剑砍落尘埃,“风影”在哀泣,愈鸣愈颤,百里云面上笑意愈发冷邪,最后一剑掼下,终于彻底斩断了风影残息。

    剑断声裂,李天笑眼前锐光乱撒,一枚残片划过他的脸颊,带过一丝血痕。

    他手里握着半截残剑,怔着神,还不出手来,百里云机甲的木臂灌蕴一道灵力,狠力一拳击上李天笑腹部。

    这一拳直将李天笑掀飞落去十步开外。

    另一截残剑斜钉入地,再无剑辉光泽。

    李天笑勉力撑起上半身,还没撑稳却猛地呛出一口淤血,失力的,又跌了回去。

    百里云长剑收归背后鞘里,在三步外站定。

    “知道你为什么会败吗?”

    李天笑恍惚在眼下的血泊里,周遭光影幽幽,本不清明,可那双被血倒映的眼却清晰分明的淀着散碎,就似一面落碎了的镜,再触即散。

    “你的星辰,已经落了……”

    李天笑仿佛陷入了一潭幽深的寒水中,百里云如何讲话他已辨不分明,可这八个字却还是如利刃一般剜进了他的心。

    百里云最后不冷不热的撂下这么一句便走了,玄黑的背影藏没在幽辉沉暗的光影里,只听得脚步声逐渐远去,空留余音回荡。

    李天笑怔怔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凝视的,仿佛是一缕来自虚无的幽魂。

第二十五章 斩草除根

    今日天光甚明,万里无云、晴空湛蓝,鸟鸣啼脆。

    夏时草木甚盛,稍稍遮蔽了怜音张望君寒院子的视线。

    这几日怜音实在盼着君寒来,好问问他关于那股灵息——仙门——的事。

    可不知他是因为做贼心虚还是什么,不管怜音这几日有多急切的想见他,他就是不肯露面。

    君寒小憩了片刻,稍稍缓解了头痛便又出了屋,带着一身疲倦重返了书房。

    还没踏进门槛就见百里云旗杆似的站在里头,背影挺拔却不拘谨,稍稍察觉了君寒的动静便回头瞧来。

    百里云见他脸色有些缺血,便问:“身体不舒服?”

    “无妨。”

    君寒在书案前坐下,“怎么样?”

    “不太行。”

    他这个回答,君寒觉得很有意思,无意识里便脱去了几分倦意,换了一眼戏谑,“哦?”

    百里云观察了一眼他的神色,依稀察出了他眼底的狡黠,便道:“我师兄为人固执,恐怕不太容易转变立场。”

    君寒闻言,眉梢轻轻挑起一抹笑色,“你很容易?”

    “……”百里云淡淡瞥了他一眼,突然丢了下属的敬色,也没把书案后那人当头儿了,“明知故问么?”

    要说百里云这些年来变化还真是挺大的,愣是从一个温文尔雅、表里如一的仙门弟子变成了如今这两面三刀,杀气信手拈来的剑客杀手。

    君寒饶有兴致的回忆了片刻,发现,导致百里云如此巨变的因素似乎有半数以上是出自他的手笔。

    百里云见他稍有出神,便清了清嗓子,“怎么处理?”

    君寒没有立即回答。

    他虽然还是那出神的神情,眼神却已凝聚,不动声色的已将思绪转到了百里云的问题上。

    李天笑也算是仙门中赫赫有名的人物,交友甚广,左右逢源,是个稍有些棘手的家伙。

    且此人自有风骨,为人所尊敬,加之修为不俗,如果不能为己所用,还是除掉比较稳妥。

    “既然如此,就……”他的话音落到“就”字时戛然而止,像是突然被人扼住了喉口一般。

    君寒怔怔瞧着门外,眼底深沉忽为空白所填,呆愣了一会儿,方才渐渐转回来。

    百里云从来没在君寒脸上想象过这种略有呆滞的惊怔神色,便回眼瞧去,果然是那个君寒心心念念的女人站在门外,背着光线,一身白衣稍有灼眼。

    君寒已经完全恢复了往常的镇定,面上几乎不带笑意,似乎还更沉冷了些。

    怜音没跨进门槛,她看见君寒如此冷色便稍有些心慌,一时也是进退两难。

    “你先回去吧。”君寒终究还是把百里云支走了。

    百里云也没说话,淡漠的转了身,冷冷留了一眼怜音,便走了。

    他那一眼虽如蜻蜓点水一般又快又轻,却还是冷不防的许了怜音一身刺寒,以至百里云都出了君寒的庭院,那股寒意都还拢在怜音身上。

    “找我什么事?”君寒漠然将眼神挪开,貌似问得漫不经心,其实心里早已将怜音的来意揣透了七八分。

    怜音沉下一口气,稍稍稳住心弦便跨进门槛。

    直到她走到桌边,君寒都没再瞧她。

    “你脸色不太好……”

    君寒似乎觉得离她太近有点不好控制情绪,便起身,走开了几步,“说吧,什么事?”

    “你,是不是抓到了仙门之人?”

    怜音声音压的很低,君寒却还是一字不漏的听了分明,心下冷笑——果然如此。

    “你想替他求情?”君寒这一明知故问意思已经足够明确。

    怜音看出了他背影里的决绝,心底彻寒,却还是走近他,道:“仙门大势已绝,他们已经没有能力再妨碍你任何,你又何必一定要将他们赶尽杀绝?”

    君寒转过身瞧住她,心里莫名蹿起一头邪火,“因为我看他们不顺眼,所以想把他们赶尽杀绝。不可以吗?”

    怜音没从他这番狠话里听出多少真心实意来,只有怒意是显而易见的。

    怜音当然也知道,自己来为仙门之人求情必然会惹怒君寒,可没办法,在这惨事之后,她实在没办法再看着仙门之人落入地狱惨境。

    怜音稍稍错开了些他的目光,“你何必说这样的狠话……”

    难得,她还能读出一点他真实的心思。

    君寒苦涩一笑,稍有讽刺,即使意虚的气话已经被点破了,却还嘴硬着没有体现出心软来,“你觉得我只有话狠吗?”

    怜音抬眼瞧他,锥心刺骨的眼神再腾不起一丝火光,“放他们一马,也放过你自己吧……”她说罢,便挪开了目光。

    就算是血海深仇,杀伐殆尽之后也该终结了。

    君寒轻轻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却心寒的发现,她眼中沉碎零落,似乎再也聚不起一丝明柔的眼神,蓦觉心底一刺,临到嘴边的狠话终于还是咽回去了。

    他怅然的发现,他费尽心思好不容易夺回的思慕之人似也在不经意间,被他揉碎了心扉,即使还活在他眼前,也仿佛成了一具焚尽了生意的木偶。

    事到如今,君寒不得不承认,他确实伤害了怜音,尽管那并不出于他本意。

    “怜音,如果不是你……”他漠然将话在半途止住。

    怜音没说话。

    君寒收回手来,望着门外满院明媚,终得一叹,“也罢……”

    百里云抱着手,守在李天笑的牢门外,倚着栏杆,良久无言。

    牢门里的李天笑更是沉默。

    李天笑失了魂一般坐在牢笼里,手里还握着那半柄残剑,似乎也感觉不到百里云的存在了。

    不多会儿,君寒果然又遣人来找百里云了,百里云心知肚明的重返了书房,纵然心下明了,也还是等着君寒说。

    君寒坐在案前,神色沉冷无异,却较往常稍多了几分低落,虽然他收的很仔细,却还是被百里云捕捉到了。

    “我明日离开沧海阁,你就亲自把李天笑送出中原吧。”

    “你应该明白,斩草不除根,总归留有祸患。”

    这个道理君寒再清楚不过了——毕竟他原本就是仙门没有除干净的那个“草根”。

    君寒勉强扯了扯唇角,连微笑都不算,“反正走到今天这一步忧虑也够多了,不差这一个。”

    “一般的矛盾都还好,唯有这血海深仇不宜留之。”

    可君寒能怎样呢?谁让他狠绝天下唯独还对怜音留有心软……

    君寒沉默了片刻,到底还是没有改变主意。

    “你就把他送到险远之地,任他自生自灭吧。”

    百里云浅浅叹了口气,只觉得君寒今天仁慈的有些过了,“夜长梦多,像李天笑这样修为的人,生命力可一点都不弱。”

    君寒淡泊一笑,看着他,“他这样修为的人我也杀了不少。”

    “……”百里云无奈的吹了口气,颊侧一缕碎发倏地飘起悠悠落回,“身上所有弱点,哪怕是最微毫的那一个,都有可能成为外界可以把握的致命点——这可是你告诉我的。”

    君寒点了点头,“记的不错。”

    百里云从他身上看到了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坚强气质。

    “妇人之仁不可信从。”

    君寒沉默。

    “你该知道何谓‘红颜祸水’,既然她已经回到你身边,你大可不必如此讨好。”

    君寒眉梢悠悠一挑,“她要是真回到我身边,也就不会跟我反着来了。”

    “既然知道她是和你反着来的,你还从?”

    “……”

    百里云这厮几时变得这般能言善辩了?

    君寒无心同他辩驳。

    “他好歹也是你师兄,你就姑且留点情吧。”

    “全天下人都可以用‘同门之谊’来同我讲理——你就免了。”

    “……”

    君寒合眼一笑,“你也没有必须要杀他的理由吧?”

    “保险起见,小心为上。”

    “既然事都办到今天这一步了,留那一两条残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如果不是那个女人,你应该也有不了这等胸襟吧?”讽问罢,百里云便抬腿走了。

    君寒正色着,追了一句:“别做多余的。”

    百里云在门边留了一步,稍回了一眼,没作答。

    君寒寞然一身重回了屋子,先前好不容易缓解下去的头痛又让这一时半会儿给搅了个天翻地覆。

    一进屋子,瞥见屋里那张盛着婴孩的小床,乍然想起这娃娃晚上总哭闹的厉害,恐怕也是诱发他头疼的另一个原因。

    君寒在门边站着瞧了一会儿。

    此刻这小妖精倒是安静的很,乖的让君寒差点忘了她晚间时的闹腾。

    见惯了生杀之事,再硬的命都曾摧毁过,突然来了这么一个娇弱到探手可取的生命,君寒还真不大知道该怎么维护。

    有时甚至会怀疑,如此弱不禁风的小东西当真活的下去?

    君寒百无聊赖的,居然也会有心情去瞧这小家伙。

    他轻轻掀开笼着小床的轻缦,半有嫌弃的垂眼打量这睡得安稳的小家伙。

    现在倒是老实……

    这娃娃皮肤生得玲珑剔透,如嫩玉一般吹弹可破,一头雪银的白毛与肤色几乎要融为一体,只是微毫的差别便相互衬得净雅,像是一个渺小的仙灵。

    君寒大概从来就没有欣赏事物的雅兴,再美妙的事物在他眼里通常也激不起什么水花。

    于是他看着这姑且算是“悦目”的小生灵,顶多也就是没有摧毁的意思罢了。

    明天他便要离开沧海阁,这娃娃需得有人看。

    “来人。”

    他只一唤,人便来了。

    “阁主请吩咐。”

    “把孩子放去隔壁院里,让紫魅——算了,还是找个侍女来照顾吧。”

    “是。”

第二十六章 逐北境

    次日一早,君寒便如约离了沧海阁。

    百里云坐在黑甲院的高墙之上目送着君寒远去。

    君寒临行时还嘱托他,有空找几个侍女进来,不用太年轻,最好有点带孩子的经验。

    呵呵……

    “总头,您打算什么时候启程?”鬼无在墙下问。

    “不急……”百里云半出着神,似乎没多大心情搭理这件事。

    鬼无无奈的叹了口气,再抬眼,墙头上那人影便晃没了。

    怜音在露台上瞧着君寒离去的方向,不多会儿,却听身后传来了开门声。

    回眼瞧去,见是昨天在书房里碰到的那个黑衣人。

    昨天他离开的匆忙,怜音根本没来得及看清他的容貌,眼下此人森森站在门口,迎着露台的阳光,姿容甚明。

    怜音一眼便觉熟悉,稍稍回忆一番,便惊怔着,认出他来了,“你是……百里云?”

    百里云在门边一笑,“想不到夫人还记得在下。”

    他身上早已没了仙门的清冽灵息,取而代之的,竟是与君寒何其相似的灵力。

    百里云终究还是决定用一个正式的开场白来打开话头。

    他拱手,彬彬有礼道:“蜀山百里云,特来拜会。”

    鬼无远远见百里云去了他们阁主“金屋藏娇”的安阁,自然而然的也就猜到他去做什么了。

    从沧海阁建起以来,君寒亲手培养的四人便辅助在百里云身边,一个个都甚是了解他们这位总头狂放不羁、无拘无束的行事风格。

    百里云从往至今的确干过不少自作主张的事,有时即使君寒给他明确下了指令,他也未必会照办,添油加醋是常事,更甚便是偷梁换柱,当然也有那么几次直接就抗命,完全照着自己的路子来办事。

    君寒手下的一窝子人各有各的毛病,君寒习惯了,多半不予计较。

    不过百里云这次未免也太狂野点了吧……

    鬼无瞧了那方向良久,最终只得一叹,默默钻进了地阁,点了人便开始准备流放李天笑的各项事宜。

    百里云那事却不如鬼无所想的那么漫长。

    不多会儿,总头大人便悠悠回了黑甲院,鬼无正上前报告“快准备好了”,百里云却只听了一半便悠悠摆了手,“备辆车即可,多的不必准备。”

    “……”鬼无僵在原地。

    喂,李天笑好歹也不是条杂鱼吧?

    无奈,鬼无只能顺着他退了一步,“那要带几个人?”

    “我一个人。”百里云完全无视了鬼无忙忙碌碌准备了半天的各项人物,径直去了牢房,亲自提人。

    鬼无追了过去,“一个人不太稳妥吧?”

    “没什么不稳妥的。”

    “这人可是李天笑。”

    百里云勾唇淡笑,“就算是猛虎,你把他的心智摧毁了,也跟病猫差不多了吧——钥匙拿来。”

    鬼无乖乖递上钥匙,嘴还没歇,“您还是多带个人吧,您看我陪您去如何?”

    百里云接过钥匙,“我有别的事交给你。”他开了李天笑的牢门,“去招几个婢女,最好是会带孩子的那种。”

    “……”

    他们总头这是疯了么?找带孩子的婢女这种事居然丢给一个杀手来干?

    鬼无懵在牢门边上。

    “我上哪去找?”

    百里云往李天笑腕上扣了锁灵环,带着人出了牢门,不冷不热的拎了丝笑,“自己想办法。”

    看得出,百里云对于这次的任务有百般不满。

    君寒并没有指定将李天笑流放去哪,此事便可由百里云自己掂量决定。

    四海只能公认的极险之地,不是昆仑便是北境。

    昆仑百里云不想涉足,于是北境便是那极佳的选择。

    出了大黎北疆界碑便是北方游牧民族的地界,近些年来大黎兵力强盛,又有北燕王亲镇北境,故而那些游牧民族也很少出现在大黎耳目之中,双方无多牵涉,相处的也还算和平。

    北疆之外还有一处险地,即是昔年北山妖国所在。

    北山妖国地处极北雪境之中,虽远人而居,却是昔年的群妖之首,纵是那些登不得台面的小妖精也总爱自称“北山民”,仿佛只要与“北山”两字牵上关系便可扬眉吐气。

    北疆外有一条冰裂谷可通往北山国,此谷深嵌寒山峡内,昔年仙门进攻北山国时在这里折了不少人,如今春秋经轮,谷内的雪早已将当年惨事一盖了事,只是人魂行过时,总经不住往事感伤,会闻风声而沉痛。

    两人同行了这么远,始终不曾有一句言语交流。

    百里云驾着马车出了冰裂谷,千里冰封、雪白无际中,却有一间酒馆临风萧索。

    到了这里,也算是完全出了凡人的境域。

    北山国虽已覆灭,但城国旧址中,仍有妖魔常居,北山君虽已亡故,但这万里雪境仍算是妖族的庇护之所。

    与流窜中原的鼠头小妖不同,这里的妖并不诋讽北山君的失败。

    正所谓“不以成败论英雄”,北山君虽然身死国灭,但不可否认的是,天狼妖君在这前后五百年内,无人可比。

    酒馆里,百里云给李天笑斟了碗酒,又给自己斟罢,然后置了酒坛,抬碗饮尽。

    “今日之后,我们恐怕不会再见了,日后生死如何,自己保重吧。”

    李天笑没动那碗酒,只是瞧着它出神。

    “百里云,做了这么多,你心里,当真一点愧疚都没有吗?”他问的很平淡,几乎没有一丝起伏。

    “人生在世,总会有那么几件亏心事。绝对没有遗憾不也是种‘遗憾’吗?”

    这世上岂有人能十全十美。

    李天笑沉苦的勾了一下唇角,“你不是变了……”

    百里云静静听着他说。

    “你已经没有心了。”

    百里云默然不否,当然也没有承认。

    “在你心里,只有立场,没有是非、没有情感……也忘了,何谓之‘人’。”

    “‘是非’不过是一时一面的判断,这世上,从来没有一成不变的事物。”

    “那又如何!”李天笑猛然震桌,一声巨响轰得满堂俱静,满斟的碗里酒水溅了一桌,“为了自己所谓的‘立场’就可以摧毁一切吗?难道那些人在你眼里都只是毫不相干的木偶吗!”他怒时,眼中蓦地泛了一层水幕,“同样是血肉之躯,何人淌的血不该是温热的?你可以为了所谓‘立场’抛弃过往所有一切,可他们难道甚至都牵不动你心里的一丝愧疚吗?百里云,如今活在这副躯壳里的到底是什么!”

    百里云平静的听他说完,待周遭喧闹再起,他才又一次开口:“也许你说的很有道理,又或者我根本就没有心吧。”

    李天笑满心的火焰尽被他这一句给浇灭了,再提不起怒意,仿佛也彻底沉寂了。

    “离开了中原,你就自己去寻活路吧,君寒不会管你,你也别再来意图干扰他。”

    李天笑冷然一笑。

    他不说话,百里云便接着道:“反正这人间对你来说,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了吧?”

    “寒笙在哪里?”

    百里云蓦然听清他这一问,卡顿了一下。

    李寒笙是李天笑的胞妹,早些年便嫁给了崆峒掌门允泽君——易远光。

    “倒是很久没见过她了,听说,死在了战场。”

    李天笑心口揪痛了一下。

    伐仙时,百里云始终跟随在君寒左右,君寒亲自率领的几场大战他参与了,其他部将的征伐,他倒的确不大清楚。

    “不过易远光确实死了。”百里云又道,随后便轻描淡写的补充:“讨伐崆峒时,我亲手杀的。”

    李天笑双眼骤然睁大,脸却低垂着,这个回答恍如五天轰雷一般砸得他神魂俱颤,心被狠狠撕成了碎片,却抽不起半分血来涌火。

    “不过倒也没有人找到你妹妹的下落,也许还活着吧。你如果实在想知道,我也可以帮你找找。”

    “找到,然后杀死她吗……”

    “只要她不过多干涉,我就不会对她动手,兴许还能把她送来,让你们兄妹俩团聚。”

    百里云的“善意”李天笑实在不敢接受。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李天笑闷不作答。

    “既然如此,我们就告别吧。”说着,他便取了李天笑腕上的锁灵环,“有些事,不能接受就尽量回避吧,天地之大,至少,还有你容身的地方……”他此言泛远有意,李天笑听罢,木然无反应。

    李天笑出了酒馆便径直往冰裂谷的反方向走了,白雪皑皑,天地一色,他孑然一身走的毫无留恋。

    百里云一直等到风雪彻底埋没了他的身形才转身。

    残缺大概才是这世间的常态,所以从来都不存在十全十美的结局。

    两行足印尽被苍茫白雪覆没无踪,待一场风雪降罢,此处仍与常无异,仿佛世间从来就没有变过。

第二十七章 “栖凤”

    又是一年至末,冬至将临,京城初雪过后便是鹅毛大雪,断断续续纷扬了两个月,整个帝都都浸满了雪色,银装素裹,仍显巍峨,却又凛冽凄寂了几分。

    “梧桐栖”在京城里很扎眼,出落的最高,站的也最孤寂。

    张先生告诉易尘追,这座楼之所以叫“梧桐栖”,取的便是子孚与凤凰鬼星的典故,这座黎州也不是今朝才作为国都的,早在数千年前,那个神魔鬼怪混迹史谈的年代里,这里叫“栖凤”,是神灵凤凰现世之地,也是子孚建功立业称霸天下的地方,而梧桐栖所在的位置,便是昔年子孚宫殿所在。

    今日张先生没有在他的草庐里给易尘追讲学,却是让自己的小童驾着骡车,领着易尘追出了北门,迎着风雪登上城外的九鼎山,居高俯瞰整座帝都。

    但见雪景萧索中,街路上仍有往来行人络绎不绝,细细密密的,像是在素锦之上描了一路路错综复杂的丝路纹样,宫城深居包围环内,尤为奢华恢弘。

    山上的风快把易尘追吹僵了,紧紧裹着外袍披风却仍不能阻隔那磨人的寒气,如此,纵是绝景也要失色。

    反观张先生却能迎风站出一种出尘的意味。

    望着帝都,张先生总是感慨万千,其中有喜有忧,杂糅在一块,便凝成了一番意欲难明的纠结神态。

    易尘追搓着手哈了口气,便抬眼打量了他老师一番,张先生目不斜视,却落了思绪在他身上。

    “你觉得如今算是盛世吗?”

    “啊……算吧?”

    张先生笑着瞥了他一眼。

    这么一个深奥的问题,小娃娃能蒙个答案就不错了,他当然也没期望易尘追能论出朵花来。

    “可还记得你我讨论的‘虎兔同山’之论?”

    “记得,老师说虎与兔均为山中生灵,所行所生皆为天经地义,无关乎对错,而这截然相反的两灵也正是山中精气平衡之柱,轻易不可毁偏任何一方。”这个道理的字面意思易尘追是明白的,于是自然而然便复述了出来。

    “不错。你可记得,我们还提了一下‘草’?”

    “草?哦,记得。”

    张先生转脸来瞧他,“你觉得草如何?”

    “……”易尘追想了想。

    草能有什么?灵气之精?漫山遍野?

    易尘追望着白雪发了好一会儿愣,才试探着答道:“漫山遍野、山林之本?”

    闻此,张先生抚须大笑了起来,点着他的鼻尖道:“还真让你蒙对了。”

    原来还真蒙对了。

    “草为山林之本,亦是山中数目最众的生灵,而它们的生死却取决于如‘虎’、‘兔’这样的动物手中。”

    易尘追不明,便静静听着。

    “这便是平衡,倘若动物间的平衡被打破,草木者唯有被动偏移,或暴生难治、或萎败消亡,同样,动物的命运也把握在草木手中。”言至此,张先生便住口瞧着易尘追,等他接下去。

    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就算是刚懂事的小娃娃也知道没有草食草动物就活不下去,没有猎物食肉动物也活不下去,草木之物看起来孱弱不值一提,实际却也握着世上最凶猛的动物的命脉。

    其实这两者之间,都互相握着命脉。

    “若没有草,便没有动物。”

    张先生沉沉点了头,继而便远望帝都,“若将其代换为现世之理,便是‘民为国之本,国为民之治’,两者缺一不可。”

    今日君寒终于踏着一年最后的尾巴重返了京城。

    十几骑黑马踏雪而来,马上之人皆着玄色轻甲,蓦从一片霜天雪地里冒头,甚是扎眼。

    铁麟军特带有杀伐之气,城中百姓大远便不敢抬眼张望,黑骑过城,带过一路薄雪轻跳,跃隙一般,眨眼便远去街巷尽头,十余骑与君寒在路口分道,直接回了军营,君寒纵没什么急事,也一路策马小跑,速归了帅府。

    舒凌早接了信在门边候着,待君寒收住马步,他便上前牵了马,和君寒一同入得帅府门内。

    纵是大雪天,君寒的轻甲里头也只裹了轻衣,一路过来两手冰凉冷白。

    就算是北境的狼妖到了极寒隆冬也知道要回避冬雪。

    舒凌一眼扫罢,道:“骑马还是多加件衣裳吧,黎州的冬天比北境也少不了多少。”

    君寒淡然勾了唇,“严冬苦寒,衣裳穿再多也免不了多少,何不减轻点负担。”

    “……”

    什么歪理!

    “交给你的事办的怎么样了?”

    舒凌先是一蒙,旋即便想起来,君寒问的应该是找铸炼师的事。

    “此事很急吗?”

    君寒笑着瞥了他一眼。

    两人走进书房之中,君寒稍有些疲惫便在书案前坐下,冷甲还挂在身上,侵了一路冰雪寒意,里头的轻衣也不抵什么事,此刻颇有些刺骨。

    他却不甚在意。

    “凡人的武器对付天生灵物多少还是有些勉强,如果不能尽早强化,说不定过些年,这局势就不好稳了。”

    舒凌神色有些沉落,听了君寒此言却没作答。

    舒凌心肠很软,这么多年来,君寒和百里云都早已磨就了一副刀枪不入的铁石心肠,唯独他还留存着柔和。

    君寒看出他的心思,便缓言道:“凡遇变革,必有牺牲,变革之后需要时间来稳定格局,如果没有够硬的手段的话,震荡很容易演化为颠覆。”

    “其实……”舒凌顿了顿。

    君寒依稀觉着脑子里的筋又开始微微拧痛,便揉着太阳穴,道:“说下去。”

    “其实即使没有鬼星,同样可以造出更强的武器。”

    君寒搁下手来,没否认,微微阖了阖眼,轻轻“嘶”了口气,“那你也得先把人给我找来呀。”

    “……”舒凌先是沉默,想了想,试探道:“同意了?”

    君寒眼底略沉,大概思忖了一阵,“此事还得根据具体的情形来定,等开年你先把人找来,尽快将武器强化。如今东边诸国虽然已经收服,但仍有祸患,不可不防。”

    除了东方一众妖国以外,北境和西域的妖族势力同样不可小觑,且那些恐怕才是真正的深不可测。

    其实这世上已知的东西都并没有那么可怕,真正令人畏惧的往往是那些久远或是新怪无可寻考的事物,每每遇上这些意料之外的东西,总会令人在措手不及间消亡。

    北境和西域便是这样的存在,时至今日,仍没有人能彻底探明期间隐秘,而他们却似乎只需稍稍一动,便可将人间掀得天翻地覆。

    先前的北山君便是如此,天知道一头狼妖怎么会有那么强大的力量。

    鬼星同样是来自古远的难以考察的力量,此力君寒不曾领教过,只在许早之前被其威慑过。

    便是那次被打入仙笼时,虽然并没有亲眼瞧见,却已经隔着不知多少层法阵感受到了那股力量的沉压。

    然而这样一股可怕的力量却能在一个孩子的身体里藏的无声无息,即使是生来便对灵息尤其敏感的怜音似乎也没从他身上探出这点异常。

    这可比那些张扬狂傲、满脸就写着“霸气”俩字的玩意儿要可怕多了。

    让人捉摸不透,看似乖顺的外表下却藏着毁天灭地的内蕴,明明有着“霸气”的资质却一定要低调的从暗处着手——这种可怕君寒是有着切身体会的。

    思绪既然都扯到了“鬼星”头上,自然也就避免不了要牵涉到易尘追,于是君寒抬眼问道:“尘追呢?”

    “一早就和张先生上山去了。”

    君寒微微颔首,落眼门外,越过院景墙影正好能看见九鼎山的一隅高峰。

    此山也甚有意思。

    传说子孚安定四海后用鬼星之焰铸了一尊九足鼎,照神谕供在城池北面,一夜过后,九足鼎化而为山,成了阻隔北境的一方屏障。

    “四境之内莫非王土,民为社稷根本,臣为朝廷之重,君为一国之镇,三者各司其职、缺一不可,纵身处异位,其心必同,你可明白?”张先生问得易尘追一头雾水。

    这叽里呱啦的一大堆,净是治国安邦之道,易尘追年岁有限,再专心致志也只能听个云里雾里。

    张先生见这娃娃睁了一眼呆萌,便叹——年纪还小,说早了。

    易尘追见老师叹气,便忙压榨了脑子,强鼓出两个词:“齐心协力,众志成城……”

    张先生眯着眼品了品。

    还算在点上,虽然也没把关键的悟出来。

    不过对这么小一个孩子来说,也算不错了。

    张先生以往带的都是些饱读诗书稍有底子的学者,像这样字都还没认全的娃娃倒是头一回教,难免有些不得心应手。

    “你可听说过这九鼎山的传说。”

    “没有。”

    传说九鼎山的原身是子孚以灵凤之火铸成的九足鼎,应神谕供于城北,一夜成山,北境妖邪从此不敢进犯。

    据说昔年天上神明将收服的凶兽邪魔尽数镇压在中原四境之外,于是命子孚铸四件神器分别压在四方疆界,待神器成山便可相连为壁,以神明之力为凡人阻绝外患。

    子孚听罢,便问:“如此,岂非以四境为笼,囚人山壁之内?”

    神明未答,只告诉他,若不如此,三千年之后九鼎山必会因神力散尽而沦为凡山,届时妖魔必入凡境,为祸人间。

    子孚到底没有铸那余下三件神器。

    在凡人看来,神明也许是永生的,可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永恒之物,风水轮转间,沧海桑田亦是常事。

    世间尚有神明时,凡人当然可以仰仗四山的威力作金笼中的鸟雀,倘若神明消亡,神器必将沦落,届时凡人将更无法与外力为敌。

    正所谓乱世出英雄,凡灵的潜力只有在生死存亡之际才能被真正激发。

    最终,子孚放弃了做那一稳万世之主。

第二十八章 朝局

    冬至这日,天亮的晚,等闲该是抹白的点了,浓墨却仍泼在天边,直至早朝结束,天色也没见多亮。

    君寒一归朝,丞相大人洒脱了大半年的好心情便一朝全荡没了,整个人都跟霜打了似的,脚下步子行的虽快,上身却快缩成了一团,迎着寒风也挺拔了将近半个冬季的身板蓦地被抽走了精神。

    “丞相大人。”

    宫城长巷里,有人在后唤了他一声,那薄凉的嗓音乘着凛冽寒风割进司徒靖耳里,他泄了口气,心想早知道今天出门前就先翻翻黄历,这点运不济的,告个病假多好。

    丞相大人回头瞧去,同着朝服的君寒迎风雪走来,面上笑意浅浅,那张妖孽不老的脸瞧得丞相大人心里阵阵抽寒。

    “元帅。”司徒靖礼貌的回了个礼。

    然后两人并肩而行,许是受君寒风雪不侵的感染,丞相大人的身板也挺得精神了些。

    “多谢大人在张先生面前为犬子美言。”

    君寒这不冷不热的一声答谢戳得丞相大人寒毛阵阵倒竖。

    “举手之劳而已。”丞相大人笑色和礼,心里却忍不住嘀咕——

    您不找我晦气就不错了,我哪还敢指望您老回报啊……

    “大人在朝多年,对朝局之事的掌控远在我之上,如今四海稍安,正是稳局关键,陛下尚且年幼,若不加紧填补漏隙,只怕被旁人钻了空子。”

    不知为何,这忠臣之言从君寒嘴里说出总莫名有些诡异,以致阅人无数的丞相大人一时也探不明他到底是真心实意啊,还是嘴有两张皮说话不费劲,放点好话出来装装样子。

    “大人?”君寒轻声打破了他的思绪,司徒靖回过神来,道:“稳朝之事非是三言两语讨论得尽的……”他言语至中稍顿,君寒立马不动声色的见缝插针:“确实如此,不妨今日大人便与我共上‘梧桐栖’,好好商讨。”

    “……”

    其实丞相大人刚才那一顿只是想故作犹豫为难,然后顺势说一句“择日再议”……

    “大人意下如何?”君寒笑容轻浅,丞相大人一眼瞟罢,心中暗骂——老狼!

    “且听元帅安排。”

    君寒笑意不敛,眼底深沉稍落,朝服肃穆却脱不去他一身魅邪。

    司徒靖这老狐狸的套路君寒也早就摸透了。

    两人在宫门处暂作分别,相约未时梧桐栖一会。

    ——

    丞相大人一回府便挂了满脸深沉,思虑幽深着,均在琢磨君寒今天到底又打的什么主意。

    每日早朝之后,陆颜之必在丞相府中等候着与司徒靖商讨,今日却不知怎的,丞相大人跟没瞧见他似的,闷头便进了屋。

    陆颜之先是纳闷,旋即转头便明白了过来——这是碰到君寒了。

    丞相大人的喜怒哀乐在陆颜之眼中瞧来皆属正常,除此之外均为异常。

    正常的因素多了去,上到天子下到群臣,就是街上碰上只耗子都很有可能惹的丞相大人情绪波动。

    唯独导致这种异常的、陆颜之辨不出情绪的神色只会有一个原因——君寒。

    ——

    君寒刚回帅府,易尘追也正要去张先生那。

    父子俩在门前照面,易尘追仍是难掩欣喜,却已不似先前那般毛躁,而是恭恭敬敬,颇有礼数的在门下对君寒行礼,道:“孩儿拜见义父。”

    “免礼吧,不必如此拘谨。”君寒顺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快去吧。”

    “是。”易尘追抬着脸冲君寒笑了笑,两颊嵌了小小的酒窝,瞧来乖巧又精灵。

    张仲卿还真不愧是名家大儒,也才调/教了这么些时日,这毛躁的小崽子便脱胎换骨了似的,先前小乞丐的市井之息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便是真正世家子弟的雍容端雅。

    虽然也还没到彻底改头换面这么深的层次,但多少已经在这孩子的身上拎出了些日后君子的雏形。

    君寒看了雪地里车轮滚过的痕迹一阵,便进了院。

    ——

    丞相大人换下了朝服便如常将陆颜之邀进书房。

    只是今日却并不似往常那般商量朝事,而谈的是——

    “君寒邀我梧桐栖一叙,说是要商量稳朝之计。”

    这事陆颜之听来也颇有些震骇神魂。

    两个大臣商议朝事本也在情理之中,可不知为何,这邀请函由君寒发出,此事便莫名有种“鸿门宴”的意味。

    “大人答应了?”

    丞相大人一摊手,满脸无辜,“我拒绝得了吗?”

    他倒是想拒绝,可君寒没给机会呀!

    陆颜之稍加思忖。

    丞相大人便半倚着身,盯着桌面,道:“他约我未时前往梧桐栖——你觉得,此事稳妥吗?”

    其实这事不用陆颜之说丞相大人也想得明白——梧桐栖作为整个京城最显眼的建筑,又地处市中心,君寒就算再凶残妄为也不可能在这座万众瞩目的楼里埋伏刀斧手来刺杀当朝重臣,丞相大人。

    虽然此事论情论理都不可能,但司徒靖还是觉着心里头坠了个铅块,压的他惴惴不安。

    “我想,元帅大概是真心想同大人商议。”

    陆颜之这么一说,丞相大人心下不禁一松,跟临时吞了颗强效定心丸似的。

    “何以见得?”

    “其实,时至今日,元帅也从未做过什么犯上忤逆之事吧。”

    这句话蓦然给司徒靖敲了个警钟。

    的确,君寒虽然天生长了一张“包藏祸心”的脸,但实质上也的确还没做过有乱朝邦之事,其中许多揣测,不过是丞相自己的臆想罢了。

    只是想的久了,明明没成事实的事,却莫名成了理所当然。

    丞相大人默怔了许久,眼神逐发深沉,似乎渐渐沉入了某个深暗的思虑中。

    “一会儿,你和我一起去见元帅。”

    ——

    丞相大人素来守时,答应了约会自然要踩着点去。

    司徒靖领着陆颜之准准在未时当点入了梧桐栖顶楼的雅居,君寒负手站在门里廊外,垂眼瞧着风雪中城景繁闹。

    君寒提前一刻便在此等候了。

    双方各会礼后便在屋里坐下。

    此屋居整楼最高,风声擦窗略有萧索。

    君寒仍着了单衣,似也不畏寒冷,侍人端来了火盆君寒亦示意他将火端的离那二位近些。

    有时司徒靖也会佩服君寒,佩服他从地狱尘埃里滚打出来,却仍能保持一身傲骨,入了群臣朝邦亦能极快适应,如今的他看起来哪还有那凶恶的野狼模样,分明与皇亲贵胄也差不了多少。

    却也正是这样的人最可怕。

    陆颜之欠坐丞相大人身侧,先沉默着听两位大人交谈。

    “近两朝来,四方战火难息,疆域虽然阔了不少,却也因连年招兵,致使民间不少文人不得不弃笔从戈,以至如今朝中武将多于文臣。对此,丞相大人有何看法?”

    丞相大人愣了一下,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这话竟是从君寒嘴里说出来的。

    一旁的陆颜之更是惊愕的转不过神来。

    先前他还在忧虑如何照张先生所言,撮合这两位大人合作治邦,没想到他的计划还没想出来,这事就先被君寒给提了出来。

    如此,不禁又一次颠覆了陆颜之对君寒的印象。

    他这副不冷不热、诡谲莫测的皮囊下,藏的到底是怎样的灵魂?

    丞相大人正回神来,便稳下心,回答了这个问题:“武将定国,文臣安邦,我与元帅的想法是一样的。”

    自太祖皇帝安定四方建立了大黎以来,便一直行的是修生养息的国策,一直延续到先帝方才又开始四处征伐。

    这两朝的战事也消耗了大量国力,连年招兵买马,不光是读书人少了,连种田的精壮力都没几个,如此就不单是临近战场的城镇物价飞涨,整个大黎粮食减产、国库削弱,徭税却愈发沉重,百姓苦不堪言,早在君寒四处征战时,中原也出过几次小规模的起义乱事,虽然都有惊无险的被压下去了,但其发展过程不可不察。

    先帝征伐三十五年,加上君寒十余年,续连了五十余年的战事都快把大黎修养了几百年的生息给耗没了,仿佛一朝又回到了建国之初的狼藉颓败。

    虽然这些年的战事也并非毫无缘由的只为扩张而斗——

    妖国的侵略便是一个不得已的缘由。

    “如今东方妖国虽已归附,但若大黎国力衰微,很难保他们不会卷土重来。”君寒沉言道。

    妖与人原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两族,凡人的许多道义礼法对妖不适用,而妖的天经地义亦是凡人的不可理喻。

    若不将两者统一,融合的局面很难进行。

    事到如今,丞相大人也算是认命了。

    妖都进来了还能怎么着,他一个提笔杆子的文人也没君寒那本事逮谁削谁。

    “无规矩不成方圆,若要令两族彻底融合,务必订一套统络两族的法典。关于治妖的这一套,还是请观海司来吧。”

    君寒浅笑,“如今观海司中武将居多,若让他们定法,难免考虑不周,不知令公子可否胜领此职?”

    丞相大人突然像是被人揪了宝贝似的,神情都紧张了一下,片刻,才谦虚谨慎道:“犬子不经朝事,年纪又轻难免轻浮,将如此重责交由他,怕是不大稳妥……”

    “我曾拜读过令公子的文章,也见他提出了些有关朝局政事的品论,说得也甚在理,那时他尚未成年,如今既已弱冠,想来也有自己的主见了吧?”

    “……”

    居然把别人的儿子调查的那么清楚,这厮怕不是早有预谋!

    “且合并两族之事如今在世人眼中尚有违礼法,请那些老臣大儒来,难免有所偏颇,令公子若是经验不足,亦可向他们请教,此事不急于朝夕,还得实践着,慢慢来。”

第二十九章 瑞雪兆丰年

    儿子都被中肯的捧天上去了,丞相大人还能说什么……

    如今妖人混杂的大黎之局中,两族的礼法是一个问题,兵事也是一个问题。

    君寒带兵打仗对此最为了解,凡人的兵器不论如何锋利,用其来对付天生灵力体魄皆强于凡人的妖族着实勉强。

    粗略统计,想彻底压制住一个寻常妖兵,至少要三个凡人将士,其中还不包括弓弩手的远程射击……

    即使是君寒的铁麟军也需借以一些灵器法阵方能克制。

    如今世间妖族数量远不及人——不包括北境西域那些未知的——所以凡人尚且能以数量取胜,倘若过些年妖族数量增长,再点背些,把那俩神不见影鬼不见踪的古妖大头惹出来,届时恐怕就算有十个君寒也未必能料准局势。

    所以,文臣虽然需要提拔,但武将决不能懈怠。

    “如今朝中打造兵器的金师院也造不出足以克制妖灵的武器。”

    叫你把仙门全薅了,现在抓瞎了吧!

    丞相大人两手揣在袖里,这话在嘴边转了一圈,然后掂量了个不失礼雅的方式讲出来:“元帅先前不是收缴了仙门各类灵宝法器吗?这些应该有利于克制妖族吧?”

    陆颜之听了丞相大人一言,下意识瞥了君寒一眼,却见这位元帅正淡淡抿了口茶,连眼神都不带晃一下的。

    摆下茶杯,君寒亦是一脸平淡无奇,道:“仙门术法多半以自身灵力为引,需得看天赋根骨,军中将士多半不曾开过灵根,拿了也用不了。且仙门法器常以古法铸造,未必适宜当下情形。”

    “如此说来,金师院的铸炼师大概也没法从仙门的器物中摸索出什么……”丞相大人沉入深思。

    毕竟金师院里的都是凡人,根本无法领会灵法术咒什么的。

    倒也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只是丞相大人思来想去,总觉得有那么些不稳妥——

    这世上最了解妖魔的莫过于妖魔本身,想制造出对妖魔最有杀伤力的武器,直接请妖来应该是最合适的。

    只是妖魔终属异类,如今大局又尚不安稳,这时候招妖入朝怕是不大稳妥……

    可是丞相大人又转念一想,反正君寒这厮都已经强行把妖塞进了中原,多让他们进个朝堂似乎也不是多大的事了。

    可这事按君寒的路子来真的着调吗?

    丞相大人兀自在心里转着肠,犹犹豫豫始终下不了那个决心来说这个法子。

    “其实也可以招些妖族的铸炼师进金师院。”陆颜之在一旁对君寒说。

    ……!

    丞相大人愕然一惊,一股热劲倏地蹿起,轰了一脑门子冷汗暗冒。

    君寒瞧着陆颜之,没说话便是示意他讲下去。

    “这世上最了解妖族的莫过于妖族本身,妖族者,自然清楚他们的弱点。”

    “那问题便是,如何请妖来为凡人打造克制他们的武器。”丞相大人转头反问。

    陆颜之瞥了君寒一眼,答道:“凡人打造的武器不也是克制凡人的吗?”

    丞相大人暂默,陆颜之便接着说下去:“武力的作用在于稳局,倘若妖人两族确能合二为一,那妖族为凡人打造武器和凡人打造武器便没什么差别。”

    “……”丞相大人深思着,捻起了袖口。

    今日一听,怎么感觉陆颜之好像也赞成两族合并的路子了?

    君寒听罢,便笑着问丞相大人:“大人觉得如何?”

    司徒靖极快的转回神来,捻袖口的指头也暗暗收了,“只要能解决两族的矛盾,此事便在情理之中。我等文人不擅此中,此事便只有请元帅忧劳了。”

    君寒勾唇浅笑。

    如此,就算是得到丞相大人的支持了。

    “朝中军、法之事已有头绪,那文臣之事当如何解决?”陆颜之像是说上了兴头,君寒没发问,他倒先开口了。

    只是司徒靖转眼瞧去,却觉着这家伙发言的神情举止也并不似兴奋。

    他对此事或许另有他意。

    “近些年战事繁忙,太学已经快有六年没正经招过学徒了,太学令韩大人又年事已高,如今朝中的确缺少有真才实学的能人志士。”丞相这句话终于稍稍抒解了些心头的愁思。

    “如此看来,太学也需重整了吗?”君寒一询,便兀自陷入了思虑之中。

    重整太学说来简单,关键是没人能胜此职。

    如今当朝天子是个毛都还没长齐的小娃娃,握不起什么权威,下头群臣见皇上好糊弄也就没几个老老实实干事,加上先帝托付了小陛下的两位重臣不和,致使朝局多有混乱。

    水如此之浑,让人想不摸鱼都不成。

    谈及此事,此刻对坐的两个冤家似也心有灵犀的共想到了同一个点上——差不多也该握手言和,做回和睦的同僚了。

    于是两人面不改色的,继续谈论这个问题。

    “让太学适当降低些准线,尽量多容些人进来吧。”丞相如此说。

    近些年来读书人少,若还按以往的标准恐怕招不到几人,也是时候更改旧规了。

    “连年战乱百姓负重不堪,不少寒门子弟虽有真才实学却仍是求学困难,此事恐怕还需要朝堂支持。”

    “国库为了支持战事已消耗了太多,一时恐难挽揽大局……”司徒靖想了想,直接道:“此事得从朝臣权贵身上下手了。”

    君寒半有戏谑道:“恐怕得先从你我身上下手。”

    窗外风雪萧索,屋里明暖如春。

    这么些年来,丞相大人与元帅还是头一次这么和睦的促膝长谈。

    ——

    元帅归朝第二天,丞相上朝的精神明显好了许多,瞧来甚有几分意气风发的意味。

    群臣还清楚的记得丞相大人昨日那霜打的蔫鸡似的模样。

    丞相与元帅一如既往早了许多大臣先入宫城静候殿外,各站一边,也就刚会面时相互行礼道了个早。

    这也是这两位大人的长态,毕竟他们二位都是颇具涵养的重臣,等闲时就算再怎么看对方不顺眼,明面上也还是要挂着那临风欲碎的“和睦”。

    虽然他们往往一进朝堂便开始互撕。

    君寒一年四季都是那彬彬有礼、捉摸不透的平冷模样,群臣揣摩不透,但丞相大人神情举止没有君寒那么收敛,大家往往一眼就能看出丞相大人今日能和君寒撕到什么地步。

    看丞相大人今天这样意气风发、如竹立松挺一般的姿态,今日早朝怕是有够热闹的了。

    列站在两位大人身后的群臣相互间总时不时挤个眼色,似乎还作了些不表露于言语的赌注。

    比如今天谁吵赢。

    朝时已至,殿门大开,君臣肃颜进殿,道了圣安便开始各自论事。

    丞相大人一上殿便奏请降低太学门准。

    小皇帝一如既往绷着稚嫩的神情,大概不怎么明白。

    元帅出列。

    群臣暗相递了个眼色——要开始了。

    以往都是元帅递折子丞相反驳,今日竟反过来了。

    “臣附议。”

    “……”群臣愕然。

    啥玩意儿?!

    接下来的朝会,群臣便在惊愕不见北中度过。

    这两位大人竟和睦的匪夷所思,实在比明嘲暗讽、唇枪舌剑还来得轰震。

    连小皇帝也纳了闷儿了。

    是昨夜紫微星颠了南北,还是今晨金乌倒了东西?

    然后更令人砸掉下巴的是,这两位大人竟齐意奏请从各自的俸禄里取出七成资助寒门学子。

    群臣俱是一颤,再面面相觑,便是满堂不可思议的惊脸。

    朝罢后,丞相大人果真走了一身轻松,连压心多年的石头都消了个无踪。

    貌似胸口碎大石的感觉还挺不错的。

    司徒靖千想万想,也没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天会因为跟君寒和睦相处而感到愉悦。

    竟比结识知己还来得舒心。

    待回府中,陆颜之依旧在庭院里候着他。

    却赏着漫天飞雪,竟瞧得有些出神。

    丞相大人默默走到他边上,也抬眼张望着。

    “好看吗?”丞相大人似没瞧出多少美感。

    “都说瑞雪兆丰年——今年的雪下的这么好,来年定会五谷丰收,祖祭得安,天下亦平。”

    “去年的雪不也下的很好?”

    陆颜之回下脸来,笼紧了衣裳,道:“行兵作战尚且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安邦稳朝更需如此。且在朝中,若无‘人和’,就是再佳的天时地利亦为枉然。”

    “有道理……”丞相大人负手一叹,“我也该是时候同君寒好好相处了。”

    不但为了“人和”,且为了天下大局也应如此。

    即使再不愿认可妖与人共居一檐,此事终究木已成舟。

    且,君寒的这个思虑细细想来也不无道理。

    不管怎么说,如今要想社稷安稳,唯一的办法就只有和君寒合作,好好平下这场乱局。

    可,即使如此,司徒靖仍然不觉得君寒是那号能静得下心来忠心辅政的臣。

    首先是丞相大人阅人无数,识人素准,其次,如今君寒所作的一切明面看起来虽仍如“忠臣”,可细掂其实质,似已有那么几分“君”者气概。

    君寒到底还是太令人捉摸不透了。

    “颜之,”

    “属下在。”

    丞相大人笼袖瞧雪的神色微微沉了几分,“你,当真不想入朝?”

    陆颜之听罢,只一笑,“朝局政事,我只适合做旁观者。”

    “你若不试,怎知自己不适合入朝?”

    “性情使然。大人也知我反应素来愚钝,天生不是入朝堂的料。”

    “你这是讽刺朝中水浑、鱼目混珠?”

    陆颜之浅笑未语,只观了片刻风雪,方叹:“水至清则无鱼,谁又能将这天下彻底荡涤干净?”

第三十章 岁末

    东瑜城里雪下的不大,寒意却渗骨,远见高山素顶,垂眼小院里亦是一番素雅苍白,怜音一如既往静立露台外,沉沉望着那间又将近大半年没有人住的屋子。

    不知不觉,那场惨事竟然已经过了一年,随着两场冬雪,鲜血已将冷透。

    想来也是唏嘘。

    仙门到底也在人间存在了数千年,以血肉之躯对抗一切有危于凡人的险难,曾也算是凡间至高的信仰——却才过了一年,坊间连茶余饭后都少有谈论了。

    这半年,百里云也不在沧海阁。

    巽天所在距东瑜不远,在城中向南看,便可瞧见那座山的绝岭。

    昔时因为山门与东瑜相邻,怜音时常会在空闲时下山来城中闲逛,漫无目的也没什么乐子,仿佛只是想避开山门里的清冷。

    这却是同宫云归成亲之后的事。

    也有一年这样的冬季,雪下的比现在大,也比这会儿冷,怜音摸了个清早也没同宫云归打招呼便独自下了山。

    当时时辰尚早,天又冷,城里没多少行人,大部分店铺也还关着,似乎比山门还清冷。

    怜音独身一人在街路上溜达,不觉冷也不知乏似的绕了大半座城。

    东瑜城南便是商水码头,开工的很早通常也比较热闹,怜音本来也不属于喜欢热闹的人,但每次来东瑜,总会想去码头看一看,有时,哪怕只是滚滚江水、人来人往,她也能瞧上半天。

    那时,君寒已经是四海之内赫赫有名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凡妖凡人听见这个名字无不胆寒,唯独怜音每每思及他,心里唯有暖流裹着酸楚,即使这个人早已远去天边,她却仍是斩不断对他的缕缕思恋。

    那日岸边泊了一条战船,外观漆作了黑色,在一众商船堆里很是扎眼。

    怜音远远瞥了一眼,见那里人聚的太多,便背向往人少的地方钻。

    在码头的边缘确实有那么一处清静又宽敞的地方,也没有大船遮掩视线,正可以一览江水壮阔。

    此地昔年和君寒来过几次。

    怜音渐渐远离了人群,终于在嘈杂里觅得了一分清静。

    大远跑了一个士兵过来,往这处清静地划了一分杀伐,怜音的视线不自觉跟了他一段,却蓦然瞥见一抹黑影临河而立。

    那士兵便靠近那个人影,拱手报告了些什么那人听罢便微微颔首。

    那人一身幽玄轻甲,一头银发晃眼灼目,一眼就把怜音看愣在原地。

    那个士兵报了消息便匆匆离去,君寒亦在此时回过眼来,瞧见怜音似也惊了一下,却只是眼神稍稍一晃,仍淀得满脸沉霜。

    怜音登时如临大敌、跟见了恶鬼似的转身便跑,心里七上八下、跌宕起伏的,顿时像被人拿钟罩头轰了一般,全身心只想从他视线中逃开。

    惊慌错乱间,她依稀听见君寒唤了她一声……

    多年来好不容易沉寂下来的心却只一眼就被打乱了,原来不管过多久,她始终无法忘却的只有君寒。

    即使到了现在,怜音有时也还在想,假如当年她可以把君寒带离中原,或许也就不至于落成如今这般局面。

    有一次,怜音也的确跟君寒提过这事。

    那时两人一如往常在书阁里抄书。

    怜音的书通常也是君寒抄。

    于是她就在一边给君寒研墨,顺便打量他偶尔温顺专注、惹人喜爱的模样。

    君寒对周遭的事物情况总是十分敏感,怜音总是还没能看多久,就被他发现了。

    君寒笑着挪了一眼来瞥她,“看什么?”

    他一问,怜音便挪开眼去,将砚台推近他面前,就杵着腮发呆。

    君寒虽然不说,怜音却知道他每夜下山陪那些妖折腾,转天总能带回一身伤来。

    有时即使不去鬼市,他也会在岭深处找些妖兽练手,为了恢复灵力可谓无所不尽其极。

    “你不会一直待在这吧?”怜音伏在桌上,抬眼打量着他的神情,发现她问出这句时,君寒的神情似乎稍稍变了一下。

    “嗯……”君寒手里的笔一顿,似乎有什么想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开口。

    怜音轻轻抚住他压卷的左手,话在心头琢磨了一番,才道:“不管你怎样,我都会陪着你。”

    君寒或许天生便有察言观色的天赋,他才听怜音这么说,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心中暖意汩汩,却淌进了无底寒渊,一瞬便成了幻想似的镜花水月,一触即破。

    君寒停笔一叹,极其少有的露出了悲哀的神情,“可这世间还容不下我。”

    凡人有多痛恨妖,便有多痛恨半灵,反之,妖族有多鄙夷凡人,亦有多鄙夷半灵。

    君寒却比那些寻常的半灵还要更惨,因为他父亲是北山君。

    时至今日,若非巽天掌门有愧于他母亲而不得不留他一命的话,他恐怕早连魂都没了。

    怜音沉默了片刻,倚上他的肩头,低哑道:“如果中原仙门容不下你,就不待在中原,北境也好,西域也罢,不管多远,我都陪你走……你现在这样,太危险了……”

    即使是极北之境,那些北山君的追随者也不可能容得下君寒这样的存在——谁让他娘就是让北山君身败名裂、神魂俱灭的那个红颜祸水。

    君寒轻轻抚着她的脸,脸上早已没有半分期愿,只是深沉又无望,“怜音,你不明白……”

    此世待他的残忍并不会因他的妥协而仁慈。

    “我不能让你陷入跟我一样的绝境。”

    怜音不说话了。

    君寒将她的长发绕进指间,“你放心,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不会放开你。”

    ——

    确如百里云所言那般,仙门如今的局面便是他昔年的绝境。

    ——

    那之后,君寒仍如往常那般,每夜都要下山直到次日凌晨方才归来。

    却有一次,君寒一连两天都没有回来,怜音把整个巽天都绕遍了,也没能找见他的身影,心急火燎的,便也在夜时偷偷下山去寻。

    奈何她隐蔽行踪的水准远没有君寒高,才到了东瑜便被宫云归给追上了。

    当时怜音说什么也不肯回去,宫云归无奈,只能锁了她的灵脉将她强行拖了回去。

    那一路任怜音怎么挣扎闹腾,宫云归始终不放手,素来温和的他那次也是铁了心要把她捉回去。

    大概那天实在是怜音扫把星当头,在山下碰到宫云归也就算了,结果才被拖进山门,又当头撞上了掌门。

    掌门屹立山门处,仿佛就是来撞这两人一般,既不出乎意料,又是满脸沉肃,连宫云归见了都不禁攥了一把冷汗。

    “弟子……拜见掌门。”这两人齐声。

    掌门虽是宫云归亲父,可在同门面前,宫云归却从不称其为“父亲”,生疏的时常让人忽略他们确是血脉相连的父子。

    掌门冷冷瞧了两人一番,“明日戒律堂领罚。”说罢,便走了。

    次日一早,两人如约去了戒律堂,执刑的同门已高抬了戒尺,正待落下,外头却喧闹了一阵,掌门抬眼,正见君寒无顾阻拦,大步闯进了戒律堂。

    掌门一年到头总绷着一脸严肃,似乎只有在君寒这里才会稍有变幻。

    那一变之后,转眼便是更沉的神情。

    君寒闯进堂来,二话不说也不行礼,一把就将怜音拽起,动作却半点不轻柔,甚有几分粗鲁,丝毫未脱他野狼的气质。

    “君寒!”宫云归见状也“噌”的站起身来。

    君寒没搭理他,一手死死攥着怜音的胳膊,一边咄咄道:“擅离山门的是我,师父罚她做甚?”

    他那“师父”两字半分不带诚意,冷冰冰的从他嘴里脱出,道得一腔冷漠。

    怜音被他攥的手臂生疼,却也没挣扎,忙转头对掌门道:“弟子认罪……”

    “闭嘴!”君寒冷冷两字便噎住了她,同时一记蕴怒的寒刀掷来,怜音只得乖乖闭了嘴。

    掌门很快便正回神来,“你以为你逃得了罚吗?”

    君寒撒开怜音,“逃不开,顺便把她那份也算在我身上吧。”

    “平白无故,为何护她?”

    “不为什么,因为是我叫她下山的。”

    “君寒……”

    “不要说话。”君寒又冷了她一眼。

    “那你叫她下山做什么?”

    此时的君寒简直就像一只张了满身棘刺的刺猬,仿佛面对的不是“师父”,而是一头随时要将他吞吃的野兽。

    “因为无聊。”他漫不经心的答道。

    宫云归在一边简直听不下去,想驳他,却又碍于掌门在此。

    “动手吧,”他狼眸一沉,“要打多少都没问题。”

    即使他如此气势汹汹的掩盖自己对怜音的真心实意,却还是没能瞒过掌门。

    当夜,掌门特地叫了宫云归去他房里。

    掌门到底没有罚他。

    宫云归进门便问:“为何不罚他?”

    掌门默思了片刻,道:“到底是为父有愧于他……”

    宫云归没说话。

    “他待怜音如何?”

    宫云归心下一落,“我不觉得他会真心待怜音。”

    掌门怅然一叹,“真心与否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若是喜欢怜音,便将这姑娘许给他吧……”

    “……”

    ——

    忽有一阵风自背后涌来,怜音回眼,正见君寒屹立门前,带了一身冰雪寒意。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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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8477/ 第一时间欣赏沧海默浮生劫最新章节! 作者:酌清白白所写的《沧海默浮生劫》为转载作品,沧海默浮生劫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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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默浮生劫介绍:
天下万灵共存,妖魔理当被斩尽杀绝,可这又谁定的天理? 无所谓善恶哲理,每个生命都有其存在的意义,故每个生命的机会都是一样的——若所谓道义夺走了属于他的机会,大可自斩一条血路,夺回本应拥有的一切。 —— 天道的平等不是所有生命都承受的来的,倘若只有弱肉强食,天地唯存生灵涂炭,若一切的努力都只为生存而奋斗,又何来人世繁华——天下的立场太多,为仙者能守护的也只有属于凡人的一番天地 —— 世道无常、轮变沧桑,是非衡于人心,取舍标于墨准,完璧尚有瑕、白狐亦难纯,假如世上当真狭隘得只容的下一方立场的话,论及取舍,何人做主?沧海默浮生劫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沧海默浮生劫,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沧海默浮生劫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