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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酌清白白     沧海默浮生劫txt下载     沧海默浮生劫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一章 问天虹

    又近一年秋时,关门闭户默默修炼了十年的金师院终于在今日大敞了门户,一群或人或妖的铸炼师放风似的在重铁的大院门外撒欢,又嚷又嚎,远听像是在嚎丧,去近了才发现,这群家伙压根就是在发了疯似的乱唱曲。

    从十年前朝中下达文令,广募妖族铸炼师开始,这处在帝都屹立了数百年的金师院里头就没消停过。

    妖族铸炼师第一天入院时,就闹了一场不小的乱子——整个金师院的铸炼师们全都抄了家伙,管他生铁熟铁,全都一齐请出了大院,一窝人塞在院门口,尽是视死如归的架势。

    君寒早也料到了这种情况,于是亲自骑着战马护送妖族铸炼师前往金师院。

    元帅大人亲自驾临对那群铸炼师已经是个不小的威慑了,但如此虽然能压下他们一头的气势,却还不足以让他们就此退却。

    君寒当然也没有真的对他们动武,只是把他们的看家宝贝一排的亮在大庭广众之下,也没说要怎么着,那群铸炼师便齐刷刷丢了武器,认栽了。

    匠人往往爱惜自己的工具,即使用了几十年,旁人看着都快秃噜了也不舍得丢,貌似只有这样磨合出来的手柄才最趁手。

    之后金师院就没消停过,闹腾的即使关着大门也能轰到院外,甚至有段时间百姓都不大敢往金师院门边过,生怕里头的火|药崩着自己。

    不知过了几个月,那里头不可开交的局面才稍稍缓解下来,等两族铸炼师都找到了与异族共处的方法之后,才终于开始合作。

    十年耗下来,终于在今年秋时将那适于普通人使用的注灵武器给造出来了。

    这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恰好再过两天便是立秋祭典,这个消息传到了皇上的折子里,皇上当即决定,在秋祭那天亲眼看看那武器的威力。

    秋祭当日,皇上率领文武百官亲临西郊行祭礼,敬天之仪后,金师院统首便供上了两族铸炼师合力共铸,可称杀伤力最强的“问天虹”请上了祭场。

    “问天虹”是个大家伙,模样瞧来与弩车相差无几,却更硕大些。

    皇帝今年初满弱冠,还稚嫩着,面对这样庞大的杀伐之器多少有些畏怯。

    且此物的确通身散着一股幽森森的杀气,即使是在场的武将也不一定敢上前去触碰。

    “启禀陛下,”金师院的统首供手在前,“此物需以血开封。”

    “血?”皇上稍稍一怔。

    倒是听说过开战前偶尔会有祭旗的血祭,没想到试个武器都要见血。

    “为何要用血?”

    这话统首却不敢在陛下面前讲,只好瞥了君寒一眼。

    君寒转而拱手礼道:“启禀陛下,‘问天虹’注有邪灵凶兽之魂,故其上附有禁制咒术,需以血解封。”

    他这一解答,更是说的皇上心里阵阵毛寒,忙问:“解封后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其杀气可摄外敌,只要控制得当便无妨。”

    “那若是控制不得当呢?”

    “陛下,”丞相大人实在听不下君寒这吓死人的解释方法了,只好自己来补充:“就是寻常武器也有划伤主人的危险,元帅的意思便是只要将此物对准外敌则无碍。”

    果然还是文人的解释比较好听。

    这么一说,皇上便明白了,也释了心里那莫须有的恐惧。

    “那就请元帅替朕一试。”

    君寒颔首示礼,便走近“问天虹”,旁边金师院的铸炼师便递了匕首给他。

    那匕首的纹路与问天虹同属一路风格,瞧来应是配套的。

    君寒眼不眨心不跳的划开了掌心,一边打小没碰过兵器的皇上看了肉疼,连忙在血流出来之前错开了目光。

    待君寒豁开血口后,金师院的统首便双手捧过一只纹饰白虎的铜盏接盛君寒的血,待接了半盏后便转身对着问天虹礼拜。

    旁边立马有卫兵上前替君寒包扎伤口,君寒只将手递给他,目光则瞧着那统首绕着武器折腾来折腾去。

    待绕完一圈,统首终于举高了盛血的铜盏,将血倾倒。

    倒了血,统首便连忙撤到一边,紧而便见那覆流表面的鲜血渗入玄铁的机身里,整个问天虹猛然乍起一道幽焰虚幕,青紫流烟霎时裹了满整辆弩车,盛阳明媚之下,仍如恶鬼一般令人胆寒。

    此物果真杀气腾腾,光往那一放,就已经让人很想逃了。

    先帝虽是位武皇帝,但如今的陛下却是个真真切切的文人,从小到大连武器都没见过几件,等闲时就是见了那锋芒毕露的锐刃都觉着有些头晕,此刻瞧着这“问天虹”,心都快摄到嗓子眼了。

    “元帅,请吧……”陛下脸色苍白,只好还让君寒代劳。

    君寒从命。

    两个妖族铸炼师将一支重箭架上弩车。

    箭只是寻常的箭,却才一上架便染了满身邪息,霎见幽焰裹体,气势立马就不凡了。

    君寒便熟练的拉动轴柄,将弦拉满。

    三百步外,一块施有妖族防护咒术的铁板竖立,待置板的人散远,君寒稍稍调整了角度便触弦发射,长矢破空而出,带过一路流紫烟路,犹如流星一般直指三百步外的铁靶而去。

    此距相隔已够远,那长箭中靶的巨响仍是轰入了祭场上众人的耳里,直轰得脑际一震,那覆了禁制术咒的铁板却如薄绢一般分崩离析。

    箭矢一路又破了三五层格挡用的板子方才堪堪止住,待箭止,那通身的邪息便慢慢沉淡下去。

    皇上愣在原地,丞相大人唤了他好几声才给他拽回神来。

    “这便是,‘问天虹’的威力?”

    统首拱手礼道:“这一箭只是普通攻击,还没有真正用上问天虹的威力。”

    “……”皇上先是一怔,紧着便问:“那它真正的威力是怎样的?”

    统首环视了一番周遭环境,道:“此地施展不出问天虹的全部威力,但也可以稍作演示。”

    皇上下意识转眼去瞧司徒靖,“仲父以为如何?”

    司徒靖恭敬礼道:“看一下也无妨。”

    皇上点了点头,“那便劳烦元帅了。”

    “臣职责所在。”

    皇上下达了命令之后,金师院的人便将弩车请下祭台,在广袤空地里手脚利索的张起一层穹顶结界。

    自铁麟军出世之后,金师院紧跟着便研出了一种飞流靶,此物形似纸鸢却是木构机甲,由总架转臂抛出,抛起过程中取足动力便可在空中飞窜一阵,供弓弩手练习。

    而此时铸炼师们往结界里放的却是浸了邪灵、无需总架造势的飞流靶,只要揭开封条便可自由飞窜,两翼带刃,似乎还可做武器使用。

    皇上瞧那玩意儿甚奇特,便问:“此为何物?”

    “此物以飞流靶为础,加了些妖族术法,可用于战场,还请陛下命名。”

    此物首端含有一团幽焰,紫幽幽的,映得两翼锋刃寒光敛敛,过处路路流烟,体型虽不大,却也挺骇人的。

    “便叫‘紫头燕’吧。”

    铸炼师零零落落往结界里放了二三十头“紫头燕”,前方的空地顿时就跟蚊帐锁了蚊子似的,点点窜窜不甚悦目。

    问天虹亦没身结界里,君寒抬眼瞧着那一堆妖气森森的小东西,待人架上长矢三支,便转动弩机底部的转轮机关,一直拧到最紧。

    “这是在做什么?”皇上问。

    “回陛下,弩车遍身包裹术法,将邪灵封锁其中,此枢便是触咒机关。”

    君寒抽回手来,拉满弓弦,紧而一放,三箭裂风而过,窜至半空,忽见幻影骑箭,三箭蓦然折头转向,奇影诡幻,瞬见结界里十余飞矢,交错其间,不过半炷香的功夫便扫净了一窝“蚊子。”

    待箭上咒术一散,所有幻影瞬间灰灭,就连原本的三只实箭都碎成了一抔齑粉。

    余下的事留给金师院的人便足矣,君寒返身回到祭台。

    刚才那一番演示愣是把台上一群文武包括皇帝都给吓蒙了。

    即使有结界罩着,“问天虹”的腾腾杀气仍咄咄逼人,甚至乘着风气还带起了几许血意。

    “此物每次都要以血开封吗?”

    “回陛下,只要不施封术便无需如此。”

    皇上似有出神的点了点头,又问:“共造了多少?”

    “共十六头。”

    今日呈现在陛下面前的问天虹是两族铸炼师共浇了心血,改了不下百八十遍才造出的成品,却仍有瑕疵,故而尚未大量铸造。

    问天虹的威力与往昔的武器相较的确足够强悍,但在君寒看来,却仍差着那么些意思。

    填注问天虹的邪灵到底还是些寻常的小东西,这样的威力在真正的凶兽邪魔面前,仍不过螳臂当车。

    ——

    整个祭典,舒凌一直默默待在自己不起眼的角落里,也震骇于问天虹的威力。

    那的确不是凡人能有的力量。

    可他再瞧君寒时,又不禁被他沉冷的神情浇了一盆冷水。

    看得出,君寒对问天虹的威力仍不满意。

    此时君寒心中稍有沉危。

    两族铸炼师耗费了十年打造出来的最强武器的程度与他心中所预想的仍有一段差距。

    看来还是得要鬼星才行。

第三十二章 九鼎山

    秋祭过后的宫宴君寒告病推辞了,归时遣走了马车,单独留了舒凌和他一同步行前往九鼎山。

    在九鼎山上往北看,见的还是中原风貌的山原景致,但他们二人都清楚,在这悦目的景致之外,藏的却是不可预料的凶险。

    北境之外,是甚至连传说中的天神都要设笼提防的危险,但究竟是什么,至今仍不得而知。

    君寒负手立于山峰,夜幕沉沉,星辉暗淡,远处不见灯火,黑沉里,山川地貌暗勒流廓,隐幕里,隆起的山形便似蛰兽,令人心感不安。

    “我要在大雪封境之前进入北境,我不在朝的期间,京城的事你多留意。”

    “去北境做什么?”舒凌大惊。

    君寒鲜少会将心境体现在脸上,此刻却毫不掩藏的将忧愁挂在眉梢。

    “懵懂的太久了,也是时候,去一探究竟了。”

    昔年惊骇人间的北山妖国不过是北境全部威力的冰山一角,也就这么一隅,便做到了打个喷嚏都能震得人间三颤,更莫说剩下的、更加完整的力量。

    “你觉得,那东西一定会进犯中原?”

    君寒轻嗅了迎面而来的风息,悠然道:“这个趋势很早就有了——你以为北山国为什么出现在中原视线内?而且你没有发现,靠近北境的妖类通常比其他地方的更强吗?”

    这倒是真的。

    昔年仙门对抗东方数国的无数战役中,没有一次比对抗北山国来得惨烈。

    对抗北山国伤及了仙门根本,一连灭了数家名门,致使屹立中原数千年的仙门一朝元气大挫,打败北山君后甚至连昔年的手下败将——东方诸国——都没法对付。

    若非先帝东征时碰见君寒,如今的中原恐怕早已沦为妖的天下。

    虽然近些年来北境也没出过什么幺蛾子,但这么一个隐患搁在那,始终让人觉着不安稳。

    许多年前,君寒也曾去过北境一趟,一路出了冰裂谷,孤身进了最险的雪岭之中。

    以君寒当时的实力而言,根本没法完全深入其内,却也只到外围就有些受不住了。

    世上鲜有人知,北境最险的,除了那条地势险峻异常,又时有暗穴冰窟埋伏的冰裂谷外,还有一个名为“望幽渊”的地方,那里外围冰岭环叠,岭峰高耸如云,人站在冰岭外,根本无法揣摩里头是何境况。

    望幽渊的冰岭外还有人居,那些人与中原亦有所不同。

    居望幽渊外的人自称“守渊人”,自祖宗开始便守在望幽渊外,为数不多,但个个修为惊人,纵是垂髻小儿体内亦是一副完整灵脉。

    然而这些人却终生不得踏出北境,据他们自己所说,是因为他们的祖宗犯了事,挨了天罚,骨子里被下了诅咒,有邪火蕴体,一旦离开望幽渊的寒气镇压便会火毒攻心,灼燃骨脉而毙命。

    此论真假如何君寒也不是很有法子去验证,但他们每个人的肩上的确都有一枚邪火印纹,即使是初生的婴儿也一定有这灼目烙印。

    且他们体内也确实隐隐埋着一种威胁,君寒虽然不能探识灵息,但本于狼的天性,他对各种隐威的压势特别敏感。

    早在他刚进寒山镇时便有所察觉,那里处处隐伏着一股他似曾相识的威压——后来细细想来,他越发觉得那感觉与镇妖塔里鬼星的灵势很相似。

    然而即使是世代生活在望幽渊外的守渊人也说不清楚那群叠寒岭之内包藏的到底是什么力量。

    当问起“天狼妖君”时,那些人更是讳莫如深,死活也不肯透露其间隐秘。

    这就很难不让人多心了。

    当时君寒刚刚离开巽天不久,还没有如今这般实力,即使对望幽渊再好奇也无法靠近一步——守渊人可以近至三里之内,他却距着五里便受不住了。

    北境的望幽渊一直是横在他心头的一根毒刺,就算一时半会儿拔不掉,也得探个明白。

    舒凌头一回从他嘴里听到“望幽渊”三个字,顿时也被惹起了疑虫。

    “听来,那地方应是凶险异常。”

    君寒敛起了那不慎遗露的忧色,立马又恢复了以往轻描淡写的态度,“或许吧。”

    “北境中有太多事物难以考察,此行还是多带几个人吧。”

    君寒漫不经心的笑了笑,“带一整支铁麟军过去是最稳妥的——我这可是暗中行事,难道在这里告了病假,转头就大张旗鼓地发师北境?”

    “不管怎么说,总不能独身前往吧?实在不行,还是我……”他话才一半,君寒便抬手止了他的辞。

    “当然不会是我一个人去。我已经让百里云把鬼无和鬼曳派过来,届时便让他们陪我去。”

    “两个人?”

    “多了也麻烦。”

    “……”

    “等我离开后你对外只许称我病了,锁住我的院门,不许让任何人察觉端倪——包括尘追,如果期间有人来拜访,你就让尘追去应付。”

    “这事交给他真没问题?”

    “我这个当爹的不在,他作为帅府的少爷不得挑起大任?”

    “……”

    君寒这话讲的舒凌有点摸不清他的心态……

    “反正有关帅府的事你都尽量交给他,办不办得下来没什么大不了,你和徐达只要从旁辅助即可。”

    “是……”

    “百里云那边我会亲自跟他说明情况,我离开后你和他通信频繁些,看住他,别让他乱来。”

    “明白……”

    “年关照常带尘追和那两个丫头回沧海阁——记住,除了你和百里云以外,任何人不可知晓我的真实情况。”

    “清楚……”

    “还有……”君寒顿了一顿,思索了片刻,貌似没什么好交代的了。

    “元帅真不担心朝局情形?”舒凌询了一句,见他脸色无变,又接着道:“今年陛下年满弱冠,北燕王要入朝进见。”

    “嗯,我知道。”

    “元帅一点也不担心此人身上会出什么乱子?北燕王可是大黎皇军金火骑的继承人,论战力虽不及铁麟军,但到底是皇族血脉,即使远离帝都多年,其威望仍不比您和丞相来的弱。”

    舒凌都提醒到了这份儿上,君寒却还是那一脸的漫不经心,是真的没把这桩事放在心上。

    “没关系,他要想闹就让他尽情的闹腾吧,反正天下摆在这谁也动不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

    说的似乎很有道理。

    “再说了,”君寒负手望了一眼悠远,“朝中之事有人比我还紧张。”

    可这些年来,不管是君寒还是舒凌都看得出,朝中实力渐渐上升,在逐步削弱君寒的权势,此事于整个朝堂而言自是甚好,可对君寒本人而言,多少有些不利。

    都说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当君寒的分量渐渐减轻后,很难保朝中那些昔年忌惮他的人不会对他做什么。

    这个情况连舒凌都看得出来,就更别说一向城府极深的君寒了。

    “过多的不必担心,顺势而为即可。”

    舒凌发现,君寒此人越藏越深了,以前他还能轻松的从他的神情举止、言里话外摸出些真实意图来,如今却是虚虚实实,怎么也摸不透了。

    “您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差不多了,等鬼无和鬼曳到此便可出发。”

    “预计多久回来?”

    “尽量不超过三个月吧。”

    三个月……堂堂元帅大人一病就病三个月,还正好在碰过“问天虹”之后,这到底是给金师院添霜啊,还是想吓死皇帝?

    舒凌叹了叹,“为何一定要赶在大雪封境之前?”

    “因为天寒地冻的时节,不容易出什么乱子。”

    反正不管怎么说,君寒总有自己的思虑,旁人往往左右不得,更劝阻不得。

    ——

    次日,易尘追从张先生那上完了早课便回了帅府,才进门,管家就告诉他,君寒在九鼎山上等他。

    时辰尚不过午时,这么早,易尘追实在想不出他义父让他到山上做什么?

    揣摩不透,便只有蒙着一头雾水去了。

    九鼎山不算座多高的山——听说现在还比刚现世时矮了一半有余——不过半个时辰,易尘追便登上了山顶,见君寒正临崖而立,身边钉着一把易尘追从来没见过的剑。

    “义父。”

    君寒略略回了一眼,“过来吧。”

    君寒的身形不论何时都是挺拔的,着玄袍时更是稳重的沉雅。

    这些年来经过张先生的熏陶,易尘追已能瞧出些许所谓的“天下大局”,瞧得越熟悉,便越发觉得他义父是个了不起的人。

    虽然妖人两族合并至今还是个有些让人膈应的话题,但在易尘追看来,这正是君寒的强大之处。

    君寒瞧着远处的城景,但有但无的问道:“这把剑怎么样?”

    易尘追垂眼打量了此剑,发现此剑生的甚奇,剑身银亮里夹着一条幽蓝魂蕴,通身裹着一抹虚虚透透、若隐若现的冷紫剑意,杀气低敛着,却很是逼人。

    “这是妖剑?”

    君寒点头,“准确说应该是灵剑。”他转眼瞧着易尘追,“我特地拜托金师院打的,是把不错的剑。”

    君寒瞥了他手里的重剑一眼,“你该换剑了。”

    易尘追这些年来长成了个话少的内敛公子。

    他听君寒这么一说,先是一惊,然后便笑问:“这是义父给我的吗?”

    君寒笑着转过身,“当然,不过我要给你的还不光是这个。”说时,他微微转了腕子,一团幽焰从掌心燃起,霎一伸展,转眼便成了一柄灵光虚聚的锐剑。

    这些年,易尘追习的皆是凡间武学,虽也时常接触过灵力这东西,却从来还没有实践过。

    “来,我教你。”

第三十三章 市井

    今日,宫璃影坐在易尘追院里的屋檐上远望时突然瞧见山峰那里迸起了阵阵灵光,距远,亦觉那灵势逼人。

    璃月则乖乖坐在廊下阶前,两手环着膝盖,也抬眼望着那个方向。

    宫璃影没瞧多久便跃下屋檐,兀自回屋了,璃月一直瞧着她关了门才转回眼来,继续瞧着那个易尘追在的方向。

    君寒也就昨天的晚宴告了个病假,今晨照样好好的来上了朝。

    于是司徒靖趁机打量,却如所料的那般,根本没瞧出这家伙哪里有病。

    自打丞相大人跟君寒合作开始,他老人家便又多了个毛病——君寒的一举一动都要暗自揣摩一番,好像这样就能摸透这个人似的。

    于是今天,陆颜之就又见了丞相大人满脸诡异莫测,也不出所料的,是让君寒给惹的。

    “你说他昨天到底为什么告病?”

    “身体不适。”

    丞相大人宁可相信老母猪能上树,也不会相信这世上能有什么病魔敢缠元帅大人的身。

    “或者就是有意回避晚宴。”陆颜之又答。

    第二个答案就和丞相大人自己的猜测很契合了。

    君寒自打入朝以来一直都“尽心尽责”,虽然长的野心勃勃,但也的确没做过什么越矩之事,对于宫宴之类的事也通常不会回避……

    “元帅或许向来也不是爱凑热闹的人。”

    “以前的热闹都凑,偏偏回避昨晚的做什么?”

    “也许真的身体不适。”陆颜之打滑头似的又给他绕回来了,于是丞相大人一眼瞪过去,“能不能说点有用的?”

    “祭典之后,元帅不是亲试了‘问天虹’吗?”

    丞相大人乍然惊过神来,“你的意思是说,他是因为碰了‘问天虹’所以身体不适?”

    “属下先前也向金师院的高大人打听过,这些掺了妖法邪灵的武器对使用者的身体多少有些侵害,铸炼师们虽然已经尽力将反噬降到最弱,但仍无法完全清除。”

    司徒靖深思起来,只见捻着袖口,“如此说来,这些武器虽然强横,但是却会侵蚀军队根本……”

    “如今的‘问天虹’只是相较于最初而显得完善。”

    这么想来似乎也合情合理,但司徒靖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如果连君寒受到的反噬都那么严重的话,就更别说寻常士卒了。”

    “所以大人到底在担忧什么?是怀疑元帅别有所图?还是担心这些武器有失稳妥?”

    陆颜之这句话算是把司徒靖给问懵了。

    对哦,他这琢磨半天到底在琢磨个什么劲儿啊?

    司徒靖一揣摩,立马回过劲儿来了,陆颜之见他神色一变,忙掐了时机便追了一句:“用人不疑。”

    丞相大人点点头。

    这什么时候养出来的毛病,还怪恼人的。

    调回筋来,司徒靖便想起了正事,道:“对了,我上个月接到我那丫头的信,说这两日回京,你看你近段日子都空闲吧?”

    陆颜之一年到头有三百六十天都在丞相府里耗时间,有没有时间他不好说,得看丞相大人有多少事跟他唠叨。

    “大人有何吩咐?”

    “也没什么事,我就是随口问问。”

    陆颜之不知如何作答,只好抵唇咳了一声清下嗓子。

    ——

    易尘追从九鼎山上独自下来——君寒还有意独自赏一番景,便让他先回了。

    方入院门,便有一剑破空刺来,易尘追下意识一侧身,拿剑柄格住了那剑,转眼,果然是宫璃影。

    易尘追冲她笑了笑,“这样很危险诶……”

    宫璃影冷冷看了他一会儿,便收了剑,往鞘里一敛,转身就走。

    易尘追习惯性的便问:“怎么了?今天谁又惹你啦?”

    宫璃影没理他,冷飕飕的走了。

    易尘追莫名其妙的在宫璃影这挨了一头冷槌,只好把目光挪去别处,果见璃月正坐在檐下,一头银发藏在帽兜里,檐影加帽影几乎盖住了她整张,倒是那双琉璃似的眸子盯了易尘追许久,才见他转过眼,便下意识收回了眸子,低着头,紧张兮兮的对着地面踌躇。

    这丫头不知为何如此害羞。去年易尘追在沧海阁碰见她时,还把她吓得扭头就跑,事后又怯生生的在院墙上偷望易尘追,跟只小猫似的。

    “月儿?”易尘追在她面前蹲下身来。

    璃月有些局促的将脸垂得更低了。

    璃月虽然喜欢跟着易尘追,但每次易尘追同她讲话,她总是羞怯的不敢吭声。

    她突然抬起眼来,目光稍稍错开了易尘追,望着他身后的墙头。

    紫魅踮足立在墙头,见璃月抬了眼,便一晃影,跃开了。

    “我师父找我,我先去了……”她声音轻轻软软,似比黄鹂鸣的还动听。

    易尘追轻轻摸了摸她的头,笑道:“嗯,去吧。”

    “公子,”老管家匆匆闯进院来。

    易尘追站起身,“怎么了?”

    “相府的诚公子有事找您,让您赶紧去海市一趟。”

    易尘追愣了愣,“有没有说是什么事?”

    “没说事,就人在外头急着等您呢。”

    听说是急事,易尘追也就不敢耽搁了,将手中那柄分量不轻的剑搁在廊下便匆匆去了。

    正门外等候的是最常跟着司徒诚的丁烊,易尘追还没迈出门槛就见他在阶门外搓着两手来回踱步,心急火燎的仿佛迈个门槛都是耽误时间。

    “出什么事了?”

    “易少爷您快随我来吧,我家公子都快跟人打起来了!”

    “打起来?”易尘追惊道,虽然还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的,两脚却已经追着丁烊去了。

    司徒诚和他爹丞相大人一样,都是文人,吵架在行,打架可不趁手,再说司徒诚行事向来稳妥,好端端的怎么会闹到要跟人打起来的地步?

    “诚兄要跟谁打架?”

    “金师院里最近不是急着要注灵嘛,正好又碰上几个收鬼的,现在不是在海市谈价格嘛。”

    “……这事怎么归诚兄管?”

    “这不高大人都请上门来了吗,咱那公子又是个热心肠,不就答应了……”

    司徒诚的确是京城出了名的热心肠,凡有乱子的地方总少不了他的身影,不是给人劝和就是替人出头,忙的不可开交。

    即使如今接手了刑部尚书之职也丝毫不耽误他接地气。

    这两人一路快行穿了几条街才终于赶到了尚书大人跟倒灵商贩对着飙唾沫星子的酒馆。

    酒馆门外已聚了不少看众,隔着人海大门,站在街对面都听的见尚书大人那可比河东狮吼的咆哮。

    “借道,让一让啊……”易尘追和丁烊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挤进了酒馆门内。

    就见司徒诚穿着一身儒袍拍桌子打板凳的跟人讨价还价,坐他对面的是三个长得凶神恶煞脸挂刀疤的收鬼猎户,而金师院的高大人则怯生生的坐在喧闹边缘里,时而搭两句腔,多的话却不敢招惹这那仨凶神。

    这一眼就给易尘追瞧了个五体投地——谁不知道收鬼的都是拿命在做买卖,司徒诚一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竟敢同这群亡命徒讨价还价,真不怕惹了瘟神上身?

    易尘追走到那桌前,正待行礼,司徒诚忙难抽闲的瞥了他一眼,一把就给他扯身边坐下了,嘴还在滔滔不绝的冲那三人嚷嚷:“海市里头明码定价,可不由你们瞎喊——说了五百两加俩夜明珠就这价,多一分不给!”

    那三人瞧着易尘追鸦雀无声,愣怔了好一会儿。

    “这买卖到底做不做?”

    “做!做做做,您说什么价就什么价。”

    “那就好说了,”司徒诚终于闲下神来,抿了口凉透的茶水,两手往袖里一揣,“东西放在哪?”

    “你没看东西就谈价格?”易尘追大惊,司徒诚白了他一个眼色,“小孩子不懂别乱插嘴。”

    “……”

    虽然丞相大人看起来比元帅面善,但易尘追的确比司徒诚更像良家少爷。

    易尘追不吭声了,莫名其妙的来了也不知要干啥,就傻不拉叽的又被拖着去了城外专门用于海市囤货的栅里去瞧“货”。

    在海市里有些东西的确不能先看货再谈钱,须得先把价格说好才能拿货。

    这种东西占少数,一般明面上不卖,像鬼灵便属这一类。

    易尘追逛市集买东西向来走的都是百姓般的明道,这稀奇古怪的东西一般不接触,自然也就不知道这里头的圈圈绕绕。

    司徒诚却不同,天知道他一个丞相家的贵少爷怎么就喜欢在市井里混。

    那三个收鬼的人将他们引到了栅里最深的一座活如陵屋的穹顶石屋里头,扯了一块红布,露出了里头一只足有一人高的层层裹着红线的桃木箱。

    那箱上符箓咒文挤得满满当当,纵如此,仍能觉到那里头幽厉嗜杀的鬼气。

    高仕杰常年待在金师院里,对杀伐之息厉鬼之气有着岁月沉淀的免疫,连那三个收鬼的都不敢凑着瞧的鬼箱子他却敢直接把耳朵贴上去。

    司徒诚站得稍远些,毕竟这东西不是文人耍耍嘴皮子就对付得了的。

    高仕杰贴着箱子听了一阵,又探手往箱缝边缘揩了一段,琢磨了好半天才压着眉一点头道:“是不错。”

    然后高大人便当场结清了报酬,遣了身边的随从回金师院喊人,便和易尘追两人站在门外边赏景边讨论。

    最初也是易尘追问的:“买这东西做什么?注灵用吗?”

    高仕杰打铁出身,身形魁梧,眉眼刚劲,穿着金师院的皮甲,瞧来还是挺有几分威慑力的。

    不过金师院的人普遍没多大口才。

    “以前为了研究注灵之法,金师院里也存着不少精灵鬼怪,这十年全用完了,只能临时从外面凑。”

    “原来如此。”

    “只是世上魂灵之物原本就占少数,如此厉鬼更是可遇不可求,若要让大黎所有士卒皆持注灵武器的话,恐怕就是抓尽这世间所有厉鬼也不能足其一二。”

    “那该如何?”

    “前不久元帅也给下官提了个建议——注灵之器皆需以灵魂填充,如此耗费大、效率低,若能直接以‘灵’铸成武器,则可解决这个难题。”

第三十四章 西域异邪(一)

    “以‘灵’铸成武器?”

    高仕杰点了点头。

    他本人现在也不大明白这个意思,不过那些妖族的铸炼师对此倒稍有领悟。

    “大概就是使灵物将力量赋予武器,不需直接消耗灵物,只需以媒介作为桥连,使执器者可以直接使用灵物的力量。”

    “如此不仍是死水瓢舀?倘若只是一个人使用,力量自然强大,若是千军万马,那每人所分的岂非微毫?”

    这时,司徒诚插进话来了,“如此便需双方达成一个平衡交换的原则,执器者使用灵物之力的同时也需返还一定的报酬。”

    其实现在最难的,便是这个问题。

    灵物能向凡人索取的无非就是精元阳三气之一,而这三气却恰是凡人身上最最动不得的。

    而且能够撑起这样平衡的灵物,这世上有没有还是个问题。

    “所以买这厉鬼就是为了研究此法?”

    “这世上强大的灵物虽然不止于厉鬼,可我等凡人敢动的也只有厉鬼。”

    这世上许多大河大山里都藏伏着开灵精兽,那些东西的灵力不光纯粹,而且比厉鬼强得多了,可这些灵兽通常也被作为山神供奉,虽然也未必是真的神,但凡人对“神”这个字总是有所敬畏的,自然轻易不敢去动那些灵兽。

    况且这些灵兽存在于世施惠于民,原本也是守护者一般的存在,若是为了打造军队武器而去残害这些善灵,那就真的是丧尽天良了。

    三人闲聊着,时间不知不觉便过了,金师院的人驾着着一辆铁铸的机关马车驶来停稳,麻溜的将桃木箱塞进锁紧,确定没有半点鬼气漏出来后,高仕杰便辞别二人,跳上车,驶回了金师院。

    直到此刻,易尘追才终于又想起了自己最初的疑问。

    “诚兄,你到底让我来这做什么?”

    司徒诚轻轻揽过易尘追的肩,带着他往回走,边走边压低声道:“你不知道刚刚那三人有多犟,我死活劝不动他们,这不才叫你过来镇场吗?”

    易尘追可从来没想到他居然还有这等功效。

    司徒诚也看得出他的疑惑,便接着宽慰道:“不是说你长的像门神,是元帅的威名四海皆惧,我请不出他老人家,不就只有请你来代劳?”

    “……”

    搞了半天,原来是拿他当狐狸假借他老爹的威风……

    “说起来,这些事公家不管吗?”

    司徒诚砸了下嘴,撤了手,便摇着食指冲他晃了两晃,“你这孩子,就是太缺少历练了。”

    司徒诚比易尘追年长十岁有余,却是个精神的人,瞧来似有那么些稳重,但着实不缺少年人的欢脱。

    “魂魂怪怪这些事,实在没法写在奏折里呈给陛下,但金师院又总脱不开这些玩意儿,所以每年朝廷都会从各藩属的贡金里取出一部分放进金师院,这些钱的去处陛下知道,但不会公布到明面上,连户部都不得过问——这些钱咱们称‘黑貔貅’,就是给金师院留作不时之需的。”

    易尘追听罢,沉默着点了点头,眉头稍蹙,似有所思。

    司徒诚完美的遗传了他爹丞相大人的察人之能,于是一见他异色便问:“你有什么想说的?”

    “我只是觉得,如果让那些收鬼人从厉鬼身上尝到甜头,那他们一定会挖空了心思去找这些危险的东西……”

    “还不止如此呢,”司徒诚比他多吃了十多年的饭,自然也更清楚这世道之险,“这世上的厉鬼根本不够这么消耗,等这些自然的厉鬼耗没了,他们必然会采取别的手段。”

    “别的手段?”

    司徒诚转眼瞧他,脸色很正经,甚至严肃得有些令人毛骨悚然,“野生的抓完了,只能‘家养’。”

    易尘追骇然一惊,即刻便会意,“你的意思是,他们会养鬼?”

    海市里嘈杂纷乱,两人的低声浅语旁人通常注意不到。

    “这世上有不少养鬼畜邪之法,其丧心病狂的程度远非你我所能设想,但你既然知道‘人为财死’这个道理,想必也能明白,这世上为了利益而丧尽天良的人不在少数。”

    这番沉言压得易尘追心里如坠巨石,也豁然明白了不少问题。

    “所以,在我义父说的那个方法成功之前,这世上一定会因此而生出不少惨事。”

    “就是这回事——所以我叫你出来,就是等着老高走后跟你单独聊聊这些问题。”

    “诚兄还真是看得起我……”

    “诶,”他挥挥手,“你要知道,人的高度不同,看待的事情角度便不一样,像朝堂里的那些一品大臣们,他们要掌握的是天下大局,根本无暇来顾及这些藏在角落里不为人知的小事,所以这些事只能由高度没那么高的人来管。”

    “你的尚书之职好像也不低吧?”

    “那你觉得我跟我爹能比吗?”

    易尘追才开口还没答,司徒诚就嘴快的先抢了:“就像你不能跟你爹比一样……”说时,他的手把自己和易尘追都指进来了。

    “倒也是……”

    于是两位自认不如老爹的年轻人便钻进了海市最嘈乱的酒馆里——刚刚司徒诚讲价嚷嚷的地方。

    这回,两人没在大堂里坐,而是去了楼上稍微清静些的雅座里,推了窗,让外头的风吹散些酒馆的闷气。

    丁烊机灵,两位少爷才落了座,他便麻溜的下楼点酒点菜去了。

    一来就上了两坛这酒馆里最烈的酒,一开坛,酒香四溢,易尘追却赏嗅不来,见司徒诚要给他斟,便连忙摇手道:“我就不了,我喝不来酒。”

    话说易尘追今年也十七了,照说也是能尝点烈酒的年纪了,奈何元帅大人管的严,他自己也是个滴酒不沾的小白花,司徒诚勉强不了,只能稍有扫兴的给自己斟了。

    “就你这样,以后怎么体会沙场浊酒的壮烈?”

    易尘追低眉浅笑,那双温鹿似的明瞳纯然如净潭,“‘壮烈’这个词通常都是牺牲了以后才用吧?”

    “你管那么多,反正别人是豪情,你顶多温吞。”

    易尘追烂泥扶不上墙似的仍挂着他那温顺的不行的纯良笑容。

    司徒诚也真是纳了个闷儿了,他爹那么邪的一个人,怎么就能养出这白鹤驯鹿一般的儿子?真是物极必反?

    司徒诚灌了一口烈酒,脑门一热,聊天的激情便来了。

    “咱接着说刚才那事——知道我为什么死活要跟他们砍价吗?”

    “高大人的预备银两只有那么多。”

    “……”司徒诚差点没给他气的一口气噎晕过去,“哪门子事啊!好歹也叫‘黑貔貅’,还不至于那么穷酸!”

    五百两银子加两颗夜明珠,这价格怎么着都跟“穷酸”俩字搭不上边吧……

    易尘追自知说不过他,便不再多嘴,静静听着他说。

    “就像你刚才说的,这些家伙要是在厉鬼这当上尝到了甜头,日后肯定要削尖了脑袋来捞这票红酬——你说只是抓鬼什么的,那倒是没多大事,毕竟这些人原本也是干这行的,多抓些厉鬼对百姓也有好处……可他们若是想钱想红了眼,当真做些丧尽天良之事,那这就跟我们的初衷远远相背了。”

    不光是与眼下金师院的初衷相背,也背了君寒一直为之努力的两族合并之事,此事论轻论重都是危害百姓,危害社稷的。

    “但是如果不拿这些厉鬼下刀,咱们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别的替代品。”

    “所以只能有人来扼住这条险脉。”

    司徒诚指尖轻轻一点桌面,“就是这么个事。”

    “其实这事要让朝廷来做,也不是不可能吧?”

    “是可以,但是,得师出有名啊。”司徒诚又豪饮了一口,“厉鬼害人这种事在各类妖邪凶事里,算是最轻小的一类,如果单论其程度,根本还达不到由朝廷出面的程度,这才有了那些江湖闲散的收鬼人。”

    就连收妖这事,现在都由朝廷管了……

    “如此,可否将这些收鬼人招安?”

    “可以,但必须有一个理由,不然这种江湖的蹩脚术士自己就能搞定的乱子,有什么必要吃官饷?”

    易尘追脸色诡异了几分,“你该不会是想搞一个大乱子,然后以此为名目去招安江湖术士吧……”

    司徒诚没答也没否,片刻,才道:“首先,为兄我不是那丧尽天良、无顾百姓性命的冷血之人,其次,这种事要是控制不好翻个水,那就可以算是我犯上作乱,足以株连九族了。”

    “嗯……”

    司徒诚叹了口气,“所以我有这打算就不是没事想找事,”他拎起酒坛子斟了杯酒,“而是确有其事才敢这么顺势利用。”

    “难道真的出事了?”

    司徒诚刚把酒杯抬到嘴边,顿了一下,“不然你以为那只厉鬼哪来的?这么凶的,可不多见。”

    “诚兄几时对厉鬼也有研究了?”

    “……”司徒诚白了他一眼,“别扯话题!”

    “哦,你继续。”

    “这只厉鬼是从大漠里逮来的,比中原所见的凶猛多了,你一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应该不知道,就上个月,西域来的使者向我朝求援,说他们的明月之地被妖邪侵占,请求铁麟军救援。”

    “朝廷派了吗?”

    “还没呢。你想想,铁麟军是什么存在?整个大黎最精锐的部队,能轻易外派?”

    “那皇上的意思呢?”

    “皇上的意思还不就是我爹和令尊的意思?”

    易尘追稍稍垂了脸,“这事我义父倒没同我讲过。”

    “想来也是,毕竟你年纪也还不大,朝中之事,元帅自然不会同你多讲……”他这话讲的言外有音,却偏要留住一层窗户纸,故作若无其事的抿口小酒,吧嗒两声,“好酒。”

    “……”易尘追忍俊不禁,稍敛了笑意便道:“诚兄找我来,总不会只是来给我报个消息吧?有什么想让我做的,就尽管说吧。”

第三十五章 西域异邪(二)

    “真不愧是张先生带出来的学生,果然通透。”司徒诚赞罢,便不客气了,“你说这种事我总得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对吧——总之,由元帅的嫡系部将前往西域实在不大合适,毕竟铁麟军对妖族威慑太大,一路过去不知道会惊起多少乱子,现在又正好处在两族好不容易和平的关键时期,这种事务必要小心。”

    “所以诚兄是想说由我去做这事,是吧?”

    司徒诚稍顿了一句,故作思绪长远道:“我想来想去,也就只有你是最合适的。”

    司徒诚的这个选择的确是最为稳妥的。

    铁麟军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带得了的,但此事也并非战争,由元帅或部将前往难免小题大做,筛来筛去,果然还是易尘追最合适。

    “不过,此事既然我想得到,那元帅想必更清楚,但他之所以不同你讲,想来也是不想让你去涉险。”

    “嗯,我知道,所以这件事只有我去同义父讲。”

    “嗯……”司徒诚仍若有所思的,抬了酒杯,却犹犹豫豫的没递到唇边,“那个,你到时可千万别跟元帅说是我告诉你的。”

    易尘追笑得两眼弯弯,“这种事,就算我不说,义父也猜得到吧。”

    毕竟易尘追常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日子过得比闺秀还闺秀,身边横来竖去也就司徒诚这一号说得上话的朋友,这些君寒不告诉易尘追的朝事除了司徒诚以外,还有谁会嘴大的同他说。

    司徒诚心里头突然跟断了根弦似的,还真有点慌。

    这几天是不是有必要离京出去避几天?

    两人一直闲聊到了酉时方才各回了各家。

    司徒诚一脚才跨进了相府大门,忽见余光里有个影子闪来,没等他转眼去看清,耳朵就让人给拧了。

    “哟哟哟!”尚书大人哀嚎着,被人拧屈了腰,“哪个阎王爷不管好自个儿下属,打哪放了只母夜叉出来……嘶,轻点轻点!放手……”

    这位胆敢拧相府城公子耳朵的正是相府里神龙见首不见尾、传说中的大小姐,司徒眉。

    “这时辰才回家,沾着满身酒气又上哪混去了。”

    司徒诚捏着她的手,咬牙切齿道:“谈正事!你管得着吗……嘶……”

    这管教的手法,不似做妹妹的,倒像是当老婆的。

    “眉儿……”丞相大人不知几时晃到了前庭,很不巧的陆颜之也在边上,于是就见他老人家脸色一沉,司徒眉便撒手了。

    司徒诚捂着红熟了的耳朵,“你这丫头,出去这几年学野了是吧?哪来那么大手劲……”

    “要你管。”谁料司徒诚这一声抱怨竟被他爹给撅回去了。

    丞相大人一脸鬼火暗燃,瞧着他这一儿一女,眼角的鱼尾纹都格外惆怅。

    一个不娶媳妇一个不嫁人,那大的都开了自己的府邸还一天天往他老爹门里钻,不给清静……

    司徒诚一脸无辜又疑惑的瞧着他爹,司徒靖却也不等他牢骚,直接扬了下巴就赶人:“去去去,哪来的回哪去,多大人了还一天往你爹这蹭。”

    “爹,不带这么绝情的吧?”

    司徒靖却是满脸嫌他碍事,“就这么绝情——再不走我叫人赶了!”

    司徒诚那文人的体魄里实际藏了颗死毛驴的倔心,他爹非要赶他,他还非就不走了,袍子一掀,大步流星的就往院里钻。

    “嘿,你个逆子!”丞相大人火气一蹿头,上手就逮了他儿子才刚逃离了毒爪的耳朵。

    “爹爹爹……”司徒诚忙求饶道:“行行行,我走还不成吗?您快先撒手……”

    丞相大人信了他的鬼话,放了,谁知这老大不小的人竟就趁着腿脚利索,一溜烟,窜进去了。

    “混帐!给我回来……”

    “……”陆颜之在这相府游窜了十多年,这还真是头一次感到存在的有些多余。

    ——

    丞相大人终于还是没能把他那厚颜无耻的儿子赶出去,于是只有不情不愿的在宴上添了他的位子。

    丞相家的人相貌终归没有元帅那里来得花团锦簇,司徒诚虽长了一副修雅的五官,但乍一眼瞧来算不得惊艳,却是那双眼角略垂的慵眼甚有几分挑魂,若瞧得久些,也还是能品出几分拨人心弦的魅力,至于司徒眉嘛,模样长得是不差,奈何眉眼间却偏偏藏着几分阳刚气,实是没有易尘追身边那俩姑娘来得娇妍。

    司徒小姐长相不算极其讨人喜爱也就罢了,这性情还野得紧,打小就没个闺秀样,长大了还跟着些江湖友人跑出去浪迹江湖,更带了一身狂劲儿回来。

    这世上做父母的,那个不挂心自己儿女的终身大事。

    丞相大人没日没夜的操劳国家大事,折过头来,家里头还有这两盏不省油的灯,也真是心力交瘁。

    今晚的家宴,司徒靖特地把陆颜之也留住了,开局饮了三盏酒,大概是构思好了言辞才开口:“眉儿今日终于记得归家,老夫心中甚慰,总算是没养了个白眼狼。”

    “爹,女儿哪里像白眼狼了,这些年可时时刻刻都记挂着您呢,”说时,她还扭了个笑颜去瞧司徒诚,“还有兄长。”

    “可别,”司徒诚立马抬手挡住她的笑颜,“我可不敢劳大小姐来记挂。”

    眼看这兄妹俩又要没大没小的开始斗嘴,丞相大人连忙故作漫不经心的清了清嗓。

    那俩人会意,闭嘴老实了。

    还有司徒眉这牙尖嘴利、好挖苦人也是愁煞了丞相大人。

    陆颜之在一旁静默不敢出声,实在不知道这场家宴他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原本丞相大人还有意作个前语铺垫,但看看这情况,还是直接说了吧:“眉儿这些年就姑且也算是在外历练吧,姑娘家在外漂泊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回来也差不多该成个家了。”

    “爹,其实……”司徒诚才吐了个话头就被他爹神经紧张的撅回去了:“闭嘴,这没你事,给我在一边安静等着,等我料理完你妹的事再来收拾你!”

    “……”

    司徒眉乖乖傻笑着等候料理。

    司徒靖一看她那没点女儿样的笑貌便觉脑子里一根筋乱翻,差点就拿杯子丢她了。

    那边看不下去,丞相大人便将目光挪到陆颜之身上,“颜之,你觉得这事如何办妥当?”

    “啊?”聪明一世、献策无数的陆颜之都让丞相大人这一句给问蒙了,“此事……”

    “我看此事也不用商量了,陆兄和小妹郎才女貌,一个未婚一个未嫁,正好合适。”

    陆颜之、司徒眉:“……”

    丞相大人突然想摸摸他这聪明儿子的脸——好小子,果然机灵,这顿饭没喂错!

    不过婚姻大事终归不是儿戏,丞相大人这个做家长的怎么说也得装模作样摆个慎重的架势,于是便强压住一腔笑意,故作严肃的去瞧陆颜之,“颜之,你可有心仪之人?”

    丞相大人的眼瞪得有些锋利,看得陆颜之脊梁骨蹿上一阵毛寒。

    “……没有……”

    “好!”丞相大人一声悦起,终于不压着满腔喜悦,道:“既然你们二人皆是孑然一身,不妨就作伉俪之结,也算是了了为父一桩心愿。”

    丞相此言方出,陆颜之左眼皮便惊跳了一下。

    司徒眉想开口,被司徒靖一眼瞪回去了,却没顾到司徒诚那头。

    就听这识时务不过半炷香的尚书大人添油道:“小妹性情悍勇,日后还请陆兄多多担待。”

    “……”丞相大人差点就要冲下座位去拍死他这嘴欠的儿子。

    陆颜之浅笑未语,只拱手还了司徒诚的“祝礼”。

    ——

    初秋之季夏时的雨水尚未褪尽,于是当夜又下起了绵绵细雨,没有夏季来得磅礴,却有几分冬日的意味,稍有凛冽。

    小雨打在屋檐上泠泠叮咚,君寒披雨归来。

    他这一整天都不知上哪待去了——总不至于在九鼎山上待了一整天吧。

    不过今日也的确稍有特殊——北山君的忌日。

    对于自己那位从未逢面的父亲,君寒自然也拎不出多少感情,却由于血脉的牵连,偶尔也还是会惦念一下。

    妖族血脉的联络远比凡人来得更紧密,凡人大概要三五岁左右之后才会有明确的意识,妖却是一落地就明白自己的父母血脉。

    即使是自幼遗失的小妖,在多年后,仍能在纷纭繁杂中寻得自己素未谋面的亲生父母,无需借助于外物,只要有那一缕血脉便足够了。

    其实有时想想,妖实在算不得无情之物……

    君寒沉沉有思的在夜雨朦胧下昏暗的走廊里独自行路,却蓦地撞上了个什么,垂眼一瞧,却是先见了一头雪银的长发倾落在夜色里。

    璃月是小跑着迎面撞来的,君寒身高魁梧,自然岿然不动,于是倒地的就只有她小小的身形。

    她头上盘了两髻,没簪花,却已赏心悦目,一头银白的长发似月辉染就,衬她嫩玉般的肤色,纵是风雨暗夜里,也如瓷娃娃一般惹人怜爱。

    君寒微微俯身,递了手给她,璃月张望了君寒一番,才怯怯的伸手握住。

    她小手纤长,本应细嫩,但因从小习武,故掌心覆着一层嫩茧。

    但与君寒的相比,仍是如棉锦般细嫩。

    璃月起身,重新将帽兜掀上,小心翼翼地拢好一头银发,然后才拽着帽檐,怯怯道:“对、对不起……”

    到底还是君寒身上杀气太重,加之这娃娃本来就内向……

    君寒没吭声,却借着昏沉的夜色打量这孩子,莫名有些心软。

    诚然他向来不是爱惜美好之物的人,此刻却也着实不大忍心摧残这瓷娃娃一般的孩子。

    片刻,君寒的手掌在她头顶轻轻抚了一下,“去吧。”

    璃月乖乖去了。

    君寒稍稍回了一眼,也就接着走自己的路。

    说实在的,君寒也不知道妖族之间的血缘联系究竟有多密切。

    首先,他不是个全妖,其次,他从出生起就失去了这世上所有与他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第三十六章 西域异邪(三)

    次日一早,却听说海市出事了。

    君寒去上朝,舒凌和徐达便策着快马赶去查看。

    出事的地点在城外栅里,是专门收置鬼灵的石屋被雨水冲塌了……

    要说这雨得下的是钢杵吧……

    但没办法,对外只能这么说。

    易尘追这回也跟着来了,见的却是满目狼藉。

    就是他们昨日来过的这处石屋塌了,好在塌的时候夜已深,周遭没什么人员活动,也就所幸没出现伤亡。

    今日苍鹤门外聚了不少看众,人人妖妖混成一群,全塞在城门下,凑又不敢凑近,一个个全伸长了脖子在那张望。

    易尘追跟着舒凌在废墟上来回绕查,老徐则仗着嗓门大在城门处清赶人群。

    宫璃影站在废墟边缘,璃月轻轻拽着她的衣角,在她身后藏了大半个身子,却还是要凑出双眼来目不转睛地瞧着易尘追。

    昨夜的连绵细雨淋漓了一整晚,直至今日晨间都还湿漉漉的,石屋的残墟被清雨晨霜濯得阴沉落黑,下头似还压着一团鬼气,阴森森的,步履其上莫名有种深入墓穴地宫的感觉。

    盘查了一周,还是没能找到“正儿八经”可看作是塌方原因的痕迹。

    可土基也并没有松软,如此判断,也绝对不是昨夜那场秋雨祸害了根基致使塌方。

    老徐喊了半晌的黑虎嗓子总算歇了,围在城门边上的群众也散开了,紧接着便见君寒策马而来,连朝服都还没换。

    宫璃影远远瞥见君寒便错开眼去,顺便也拉着璃月走开了几步。

    “义父。”易尘追先迎出废墟顺手牵过了君寒的马缰。

    “可查出了什么?”君寒跃下马来,老徐远远跑了过来,从易尘追手里拿了缰绳便凑着张憨厚的脸问道:“这到底咋回事啊?”

    君寒顾不及回他,早已拎起袍角跨进了废墟。

    “里面有些什么东西?”

    “好像只有几个山灵,废墟把锁灵的禁制压坏了,可能昨晚就跑了。”

    “那些东西危险吗?”

    “据说最凶的那个昨天已经从海市运走了,还存在里面的应该都是些寻常的东西。”

    “此事多有诡异,不可大意,你马上带人去城中巡视,遇见无意识的邪灵就地击杀。”

    “是。”舒凌应着,便快步去了。

    君寒垂眼打量着这堆废墟,“昨天司徒诚找过你对吧?”

    “嗯,这里头最凶的那只厉鬼便是金师院的高大人买走的。”

    君寒点了头,“那就没错了。”

    “什么没错?”

    “今天高大人没来上朝,刚刚我问了,说昨天受了点伤,需要休养一段时间。”

    易尘追忙问:“伤的重不重?”

    “好像只是把胳膊摔断了。”

    易尘追松了口气,“那就好……”

    君寒诡异的瞥了他一眼,“他和你很熟吗?这么紧张?”

    易尘追一笑两颊便嵌了酒窝,被君寒这么一问便下意识摸了摸后脑勺,“啊,也不是,只是我昨天正好跟他说过几句话,稍微有点挂念吧……”

    “……”

    君寒实在摸不明白易尘追这是什么泛爱的心理。

    天上絮云渐散,阳光撒在城门口,正好就有辆双骑的小马车碾着雨后的湿路晃晃悠悠的驶了过来,还没到地,里头的人便探了个脑袋出来。

    司徒诚一手挑着帘子,远远见了君寒的身影稍稍一怂,却待马车停稳后还是下来了。

    他速度倒是麻溜,刚下朝的这点空当便回去换了身便装。

    司徒诚是个彻头彻尾的文人,连踏个废墟都拎着袍子折腾了好一会儿,直到易尘追过去给他搭了把手才终于让他提了点速度。

    却还是磕磕绊绊的,好不容易凑到君寒面前,正待行礼,又被脚下一块不争气的烂石给崴的一踉跄。

    好不容易站稳了,君寒也不忍心让他把这个礼行出来了。

    司徒诚尴尬一笑,转头就把这点窘态给抛脑后了,便道:“我一听这里塌了就忙赶过来了——到底怎么回事?真是雨浇塌的?”

    君寒一笑莫名,“千年的墓室都不一定会塌,这石屋不过十数年,应该还不至于一场雨就塌了。”

    司徒诚原本也是揣着明白来的,听君寒这么一说,忙应势的一锤掌心,“难道跟高大人昨天收的那只厉鬼有关?”

    君寒淡淡挑了他一眼——明知故问,装什么装?

    然而司徒诚的脸皮可是比他爹的不知厚到哪去,君寒这么瞧他,他便不动声色的悠悠挪开眼去,似是望着天空云气渐散,“我就知道,那东西肯定不那么好惹……”

    他这句话,言外有泛音,易尘追一听便明白了。

    “据说那只厉鬼是从西域收来的……”他这么说,君寒没反应,于是他只能直接挑明了问:“上个月是有些西域的使者向我朝求援吧?”

    司徒诚微不可查的又绊了一下,依稀察觉君寒看了过来,便摸摸鼻子,故意作了一派赏景的闲然,四下张望着。

    这孩子,怎么能这么实诚!

    其实司徒诚是想明敲暗打的把这事从君寒嘴里钓出来。

    司徒诚感觉君寒的目光似乎一直落在自己身上,便闲侃似的语无伦次道:“雨过天晴,不错,没伤亡就好……”

    “是西域逐月国的使者。”君寒但有但无的解释了这么一句就没下文了。

    司徒诚偷偷回了一眼,君寒却已经抬腿先走了。

    易尘追才要跟过去,司徒诚便眼疾手快的一把拉住了他,贼兮兮的小声道:“喂喂喂,你刚刚直愣个什么劲儿啊!”

    易尘追也压低了声音凑近他耳边道:“咱们这点心思瞒得过我义父才见了鬼呢,等我回去再同他说吧。”

    “别走!”司徒诚还拽着他。

    易尘追乖乖回来了。

    “一会儿陪我去趟金师院。”

    “哦,好……”

    “尘追,”君寒在废墟外留步唤了他一声。

    易尘追忙转过眼去。

    “跟我去金师院。”说罢,君寒又笑着瞥了司徒诚一眼,“尚书大人也来吧?”

    那废墟里的两人对视了一眼,司徒诚忙点点头,“好,这就来。”

    君寒牵过马缰,顺便给徐达交代道:“把这里清理干净,里面还埋着些东西,注意不要放出去。”

    “诶,是。”

    ——

    金师院位处城郊,东院是打造兵器的正院,西院便是里头学徒的居所。

    虽说是学徒的居所,但里头的那些个顶梁柱十二个月里也总有八个月扎在这院里头,废寝忘食的研磨着新术。

    高仕杰昨夜在铸堂里不小心摔断了胳膊,却怕家里人担心,便也偷摸的躲在西院里,此时刚拿左手磕磕绊绊的吃了点东西,里衣外头散披着外袍,冷不丁的,那两位大人并者一少爷便拜访来了,吓得他手一哆嗦,倒好的水泼了满桌。

    君寒敲了个门框便领着那两人进了屋,正见满桌狼藉。

    这高仕杰干重活出身的,体力不是一般的好,虽然吊着条胳膊,但整体精神还是不错的,气色红润有光泽。

    高仕杰下意识的想行拱手之礼,愕然察觉自个儿那条吊着的胳膊还不灵便,便只能尴尬的俯了俯身,也算是回了点敬意。

    “贸然来访还望勿怪。”君寒不冷不热的问候了一句,高仕杰忙回:“岂敢岂敢……”

    司徒诚最是热情,上前便替他将衣裳拢好,顺便数落一句:“穿这点衣服就在门边吹风,也不怕着凉……”

    高仕杰是当真佩服司徒诚的这种无拘无束,面对满朝最凶的元帅大人居然还能从容到这份儿上。

    “高大人伤的严重吗?”易尘追温润的询道,稍稍缓解了些高仕杰心里的局促紧张。

    高大人忙摆了摆完好无损的那只左手,笑道:“劳少爷挂心了,不严重,只是筋骨稍有挫伤罢了,不算什么大事。”回罢,他又立马回过神来,忙作了“请”的手势,“诸位快别站着了,快坐、快坐……”

    几人在高大人这间稍有局促的屋里静坐而谈,君寒与他对坐,便开口问:“大人的胳膊确是摔伤的?”

    打铁造武器的骨头比征战沙场的也弱不了多少,一个跟头应该不那么容易摔折。

    高仕杰瞅了瞅自己吊在胸前的胳膊,老实道:“说实在的,还真不是摔的……”

    “果真与那厉鬼相关?”

    “或许吧。那东西关在箱子里尚不觉如何,放出来才实是凶猛。”

    司徒诚听了稍有些毛骨悚然,忙问:“那东西现在在哪?”

    高仕杰看出了他的顾虑,便道:“尚书大人尽管放心,那东西现在就关在东院里,绝对没放出去。”

    “大人应该听说今晨的事了吧?”君寒问。

    “听说了。”

    “与此物可有关联?”

    这回,高仕杰思忖了好一会儿,才蹙着眉,模棱两可道:“不好说……”

    金师院处理过的邪灵厉鬼不在少数,也有一套手法顺序不可打破。

    昨日将此物收回金师院后,高仕杰便按惯例,连箱子带鬼一起搁入了净坛中,一直搁足了八个时辰,确定那物没再散着邪煞凶气后才在丑时启了箱子。

    “为何在丑时开启?”

    丑时正是紧随子时其后的时辰,阴气尚未归尽,照常理来说并不十分稳妥。

    “回尚书大人,这金师院里的净坛并不受外界气息影响,且净邪之力甚强,等闲邪物四个时辰便足矣,若是净置的时间太久,会损伤其魂元,不利于铸炼之用。”

    “原来如此。”

第三十七章 西域异邪(四)

    然后高仕杰便接着讲述。

    他从净坛里将押着邪灵的箱子取出,便依着其上术咒章法,循序解了咒缚,启开箱子,却见里头躺着一尊晶像,半人高,瞧模样是尊女像,与古卷上描摹的旱魃之貌甚是相似。

    一看可能是旱魃,高仕杰便觉事情有些不妙,立马让人取来了缚灵索重新将箱子捆紧封上,原以为反应的及时应该不会出什么乱子,谁知他回屋的途中却被一块铁料给砸了。

    讲到这,高仕杰稍稍抬了抬自个儿这条遭了横祸的的右胳膊——就是这么给砸折的。

    君寒听罢,深思了片刻,“大人确定那是旱魃之像?”

    高仕杰闻问,慎重的细细回忆了一番,还是肯定道:“不会错的,那晶像与旱魃的摹卷如出一辙,定是无疑。”

    君寒点了点头,便不再怀疑。

    金师院的铸炼师对精鬼神怪的书面了解不在君寒之下,高大人又统领整个金师院,想来并不会被这点变故给吓得神识不清——此言可信。

    “那先前陈放过此像的石屋,也的确是因这‘旱魃’而塌?”

    高仕杰瞧着满脸疑惑的司徒诚,揣摩道:“旱魃所及之处必生大旱之灾,此像虽被咒术封锁,但仍有邪气外溢,无形中影响了石屋的风水也不好说。且‘旱’本就畏‘水’,故而大旱之后必有洪涝,昨日我正好将此魃像请走,晚间便逢落雨,石屋里又无邪力支撑,如此,为雨水浇塌也不是没有可能。”

    旁人若不知这缘故,估计还真要当是那石屋工程太渣了……

    高大人瘸了条胳膊,近期是干不了活了,便只能由副统首临时顶住全院的事务。

    副统首本身也是头狼妖,却比狗还忠厚,体型魁梧与老徐不相上下,官话还没学利索,说话的腔调总有些别扭。

    那三人辞别了无辜挂彩的高大人之后便来了东院,引路去寻这位副统首。

    待入了铸堂,还没转过玄关,便听一大汉糙着嗓子在堂里嚷嚷:“往右、往右……诶,对……停停停,往左一点——好,放!”

    堂里转轴声咔咔顿顿,铁链收缴之声绕堂余音,转进去,正见副统首撸了半管袖子在堂下张牙舞爪的指挥着一群铸炼师操作各种起轴机关,将一口青铜的棺椁拎到半空,悬在一面光亮如池的嵌镜之上。

    那棺椁上头趴着一只玄武,四道盖沿被十六把重扣锁紧,又拴着层层缚灵索,封的严丝合缝,却仍能感觉到那里头腾燃不熄的邪念。

    “锁住、锁住,就在这个位置……”

    吊椁的铁链方扣,君寒一步迈出玄关,顿如寒气骤凝江水一般,那里头杀气腾腾的邪息一瞬便哑巴了,不留痕迹的瞬间就没了。

    那邪息刚才甚张狂,元帅一大驾光临,那却瞬间就温吞了,这等陡崖似的转变,连副统首都惊了个愣白,傻不拉叽的扭头瞧来,正好见了君寒温和淡泊的笑色。

    又吓得这头狼忙不迭地就溜到三人面前,拱手礼行的跟招财猫作揖似的,挨个儿拜礼,“下官见过元帅大人、尚书大人……”

    他没见过易尘追,一时愣了神,拜到一半卡了一下,幸亏还算机灵,临时开窍也叫出来了:“见过少爷!”

    易尘追笑得有些含蓄,实在没料到他居然会是这三人里最让人家局促的一位。

    这位副统首是普通铁匠养大的小狼崽,长得虽然十分不友善,脸上还有道山匪头头标配似的斜纵伤痕,配上肤色黝沉、棱角钢钝,以至这张脸甚至有几分凶恶的狰狞,但性格却是跟他名字一般淳朴——铁头。

    这位铁副统首此刻面对突然从天而降一般的贵客,真有点不知所措,便傻愣愣的站在那,也不知道招呼。

    此狼也是君寒从民间搜罗来的,原以为他脑袋不太好使,入了金师院大概也就是干体力活的命,却没想到他的手艺居然精湛到能让高仕杰亲自奏请陛下升他为副统首。

    君寒打量了一眼那口悬在半空的棺椁,问:“那里面锁的可是旱魃之像?”

    “回元帅的话,那里面放的正是旱魃。”

    他乡音未能除尽,别扭的口音出来,君寒听了稍稍有些吃力,不过也还能听懂他的意思。

    君寒稍稍回眼,对跟在他身后那两人道:“你们就待在这。”

    “嗯。”

    君寒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铁头统首引他过去具体说明情况。

    这铁头的统首忙点头哈腰、战战兢兢的陪着君寒走到砖石地里嵌的那面明镜边缘,抬眼,可见被镜光映得通明反光的铜椁底纹着江浪之纹,就属性来看,简直就是为了克制旱魃而造的。

    “此椁从何而来?”

    “噢,是下官先前发现这院里总得用上各种邪灵,所以就依五行、阴阳、四象造了些禁具,以防万一。”

    看不出,这从头到脚一身粗糙的家伙居然还挺细心的。

    地上这面镜子,君寒便瞧得出些端倪——此镜是用仙门净过元的陨铜铸成,灵息清冽、金属之物,正可禁邪克魔。

    昨天高大人被砸断胳膊后立马就警觉到是这旱魃之像的祸端,于是救伤之前先派人降了术法镇住那邪物,紧接着便遣人去找了铁头。

    当时铁头正在铸堂后的小铁屋里琢磨着新的机甲结构,一听铸堂里头炸翻天了,便手忙脚乱的冲了过来,没见着挂了彩的高大人,倒是见那关着旱魃像的箱子颤颤溢着殷红邪烟,看那架势仿佛随时都能破箱而出。

    铁副统首从昨晚一直折腾到现在,才终于勉强把这玩意儿压下去了。

    “高大人情况如何?”难为他忙活了一晚上,明明同院却都不知道高仕杰的伤势到底如何。

    “伤了右臂,其他并无大碍。”

    听得此答,铁副统首可算是松了口气。

    “你可知晓此物从何而来?”

    “听高大人说是西域来的。”

    司徒诚两手揣在袖里远远观望着。

    虽然那邪物已经收敛了气息,但他一个寻常人在这,仍是觉着邪气森森的。

    易尘追瞧着那铜椁,也觉事有诡异。

    “早在许久之前,这西域的逐月国便出过乱子——那时逐月与我朝初交好,朝廷便派了使者前往西域,结果没过几个月,我朝使者的尸体便被送了回来……”司徒诚压着嗓音凑在易尘追耳边低声道:“当时因为这件事,两国差点就要开战,逐月被吓惨了,忙将明月公主送入中原,又赔了好些贡礼才得以将此事解释清楚。”

    “解释什么?”

    司徒诚贼兮兮的瞄了君寒一眼,直接将嗓音压成了气声:“我朝派去的使者根本就没有到达逐月,是在大漠里被异教徒给残杀了。”

    此事也就是前几年刚发生的。

    当时送明月公主来到中原的使者跪在朝堂之上向陛下及群臣哭诉了逐月国里的异教之灾,据说连宫室都身处险境之中,陛下问他为何不镇压异教徒,那使者却不正面回答此问,而是借联姻之事扯开了话题。

    别国之事大黎自然也不好多问。

    然后明月公主就这么入了宫,在丞相的建议下,陛下封她为丽妃,正三品,也不算辱没她公主的身份。

    “结果就在去年开春,这位丽妃娘娘突然暴毙,至今不明缘由。”

    间连出了这么两桩事,大黎心里也犯了嘀咕,那逐月之国更是慌的六神无主,于是又在今年派了使者来。

    “此番进了中原的,正是逐月太子。”

    这与其说是出使,不如说是自己送了质子过来。

    可即使如此,两国的关系还是陷入了微妙的险局之中。

    而这旱魃之像显然不是寻常之物,其凶险,甚至需要专克法器来镇压,那先前的三个江湖收鬼人是如何做到仅拿一口木箱便承住此像邪力,又带着此像穿越大漠、千里跋涉的来到黎州海市——这事光想想就够不可思议的了。

    这些事先前尚不觉如何,此刻稍稍一做联想,实在很难不去多心。

    且此像根本不是厉鬼之物,旁人不知道尚在情理之中,而作为亲自收服了此邪的三人也模糊了概念,这就匪夷所思了。

    ——

    君寒仿佛就是专克此物而生的,他站在这铸堂里,那东西便温顺的跟鹌鹑似的。

    “如此压制也非长久之计。”

    就算是这头铁头的呆狼也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可除此之外,他也实在是别无他法了。

    “下官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很诚实的承认了。

    君寒淡然一笑,“你们收它来是为了研制注灵之术吧。”

    “嗯……”

    君寒转眼瞧他,两头狼一对视,一个更邪,一个更呆。

    就见这铁副统首两眼充了懵懂,毫不会意的瞧着君寒。

    “好不容易到手的东西自然要物尽其用。”

    这回,这傻狼便无辜道:“我也想啊……”

    “给我拿张弓来。”

    铁副统首先一愣,然后更愣的问道:“什么弓?”

    “随便什么弓都行。”

    “哦,好。”铁副统首忘了自己是个“统首”,领了君寒的命便自己屁颠屁颠的跑去找弓了。

    他从司徒诚身边过,司徒诚本只是瞥他一眼,结果一不小心,目光就跟着他的背影去了。

    人家都出了门,尚书大人还凑着脑袋在那张望。

    “看什么?”易尘追问。

    司徒诚瞄着门外眯了眯眼,道:“你看他后头吊着的那是什么玩意儿?”

    易尘追听了他的问也探眼瞧去。

    堂里光线暗,早没发现铁副统首后腰上还挂着一团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正好勒在腰带下头,还随着他魁梧的身形一摇一晃,莫名还有那么几分萌态。

    “咳咳……”堂里君寒轻咳了两声,这俩人便齐齐收了眼。

第三十八章 西域异邪(五)

    不多会儿,铁副统首便抱了一张硬弓回来。

    也就这一去一回的当,铁头狼这素来不太好转弯的狼脑袋里可是艰难的绕过了山路十八弯。

    从君寒为什么要弓开始,就在琢磨。

    因为不清楚君寒要弓做什么,他只能琢磨什么弓适合君寒。

    像元帅这样身份尊贵的人肯定得拿上好的弓。

    但也不能太花哨,毕竟君大元帅可不是那些耍花拳绣腿的花花公子,所以必须具有实战性。

    话说铁头常年闷在金师院里,也没见君寒拉过弓,于是该拿什么重量的弓又成了一个问题。

    看元帅个子虽高却属于中等体型,太轻的弓不行,太重又恐怕勉强,就算是中等重量吧——常年征战沙场、指挥千军万马的人体力再怎么说都比寻常人好得多……

    一番琢磨下来,铁副统首终于在跨进兵器库的一瞬考虑明白了。

    中等偏重!

    ——

    铁副统首这一去一回速度也挺快,不多会儿便抱着一张结构弧度几近完美,漆上得锃亮的弓回来了。

    这头呆狼眼巴巴蛮期待的想听君寒一句评价,结果君寒看也没看一眼,顺手执过弓,便道:“打开青铜椁。”

    “……”此狼欲哭无泪。

    铁副统首良久无动,君寒瞥了他一眼。

    “打开青铜椁!”铁头一声嚷起,震得君寒耳膜有点振痛。

    “开椁?!”司徒诚惊疑道。

    君寒正好转眼瞧来,道:“你们两先出去。”

    “哦,好……”司徒诚拎着袍子忙不迭的就跑了。

    君寒提醒了这么一句便转回脸去,易尘追于是偷了空子没出去。

    君寒摘了食指上的指环,等着那青铜椁盖启。

    “拿箭来。”铁副统首突然想起这茬。

    “不必。”

    “诶?”铁副统首脑壳一歪,两眼瞪得圆愣,没乱明白不搭箭的弓要怎么用。

    青铜椁被缓缓落放镜上,此镜光影一颤,活似点了涟漪的潭面。

    链条、附魂术松落——才解开这第一层束缚,椁内邪息便已大盛。

    启椁的铸炼师稍稍顿了动作,转眼瞧着铁副统首,既是等他的命令也有劝的意思。

    “都退下吧。”君寒开口。

    铁副统首在一旁摆了摆手,他们这才离去。

    等人都出了门,易尘追便稍稍躲进了阴影中,不动声色的观察着。

    铁副统首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我去开?”

    “不必。”君寒淡漠一答,便抬了手。

    顿觉堂里地风暗涌,易尘追倚着墙,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义父的一举一动。

    从君寒身上突然迸发出一股强盛的灵势,虽无杀气,却凌人扼魂,甚如洪水猛兽一般,寒森森的直叫人怵至心底。

    君寒注视着那口铜椁,五指凌空稍稍一扣,便闻镜中央的铜椁“咔嗒”一声,十六把重扣齐声蹦开。

    重扣一松,整个椁盖便颤颤浮起,邪息溢盖而出。

    君寒持着灵力的手一横,椁盖便飘出了镜外落在石地上。

    椁盖如此大开,里头那东西的杀气瞬间斥满了整个铸堂。

    司徒诚原本站在门外,突然被门里一阵阴风迎面一刮,吓得他忙又溜开了几步。

    就连那长得五大三粗的铁副统首也忍不住,往远挪了点,又往君寒背后藏了几分。

    铜椁内“砰”的一声爆破声响,碎木板搭着缚灵索段截从椁口飞出。

    铁头副统首心下凉凉,出于狼的本性,他一鼻子就嗅到了死亡的威胁,于是捏着嗓子问:“元帅,现在怎么办……”

    “在旁边看着。”君寒不冷不热的语气莫名给那怂得夹了尾巴的狼塞了颗定心丸。

    易尘追在墙角阴影里看着,稍稍生了个不大尊重他义父的疑惑——同样是狼,差别怎么这么大?

    这个疑惑才稍稍一冒头,易尘追便暗自在心里给了自己一个头槌。

    瞎想什么玩意儿!

    君寒右手缓缓释出一股灵流,絮絮缠缠在两指间具成了一支箭形。

    铁头在后头瞅着,一时忘了恐惧,一砸手心恍然大悟的想道:原来是灵箭,早知道就该拿蕴灵的弓!

    然而君寒却并不在意这点“美中不足”,指间捻出了箭影便不慌不忙的搭上弓弦,两眼沉沉注视着前方敛藏祸端的铜椁,手上则不紧不慢的拉开弓弦。

    君寒拉弓的动作自然轻松、毫不费力,铁头在后头瞧着,心下又是一阵错气乱窜。

    愤愤的一砸手心——轻了!

    弓轻了,这手感肯定就不好了,手感不好就容易影响射箭的心情,心情不好就容易导致结果不佳、目标不准……

    败笔啊!

    枉他那取弓一路九曲回肠的揣摩了这半天,居然还是凭着老道经验出了差错!

    那可是征战四方、所向披靡的元帅大人,怎么可能只是中上水平……

    此狼黯然神伤,耷拉着脑袋一气郁结长叹。

    椁中幽幽邪息悠悠团起,灯影稍沉的掩映下,一个鬼影坐棺而起,君寒身后那狼望得一阵汗毛倒竖,冷不丁打起了寒颤。

    易尘追远在墙角里瞧着,也觉毛骨悚然。

    然而君寒面对此物却不为所动,弓弦缓缓张至满月,稍顿,弦音愈紧。

    那鬼影裹着幽然邪雾缓缓从椁内站起,身形婀娜尚似女子形体。

    君寒冷眉一低,扣弦的指蓦然一松,“咻”的,灵箭破雾而入,才见一阵轻烟迸起,紧着便听那雾里乍起一声凄厉尖叫。

    那声一调飞出十二度泛音,尖炸的叫人头皮发麻,易尘追尚且无法忍受,更甭提那天生属狼的铁副统首。

    易尘追在墙角捂着耳朵,那头狼亦是抱着脑袋表情狰狞,唯有最前头那位,一如既往的纹丝不动。

    灵箭化成一捧冰泉似的灵絮,寒光一迸,雾里惨叫戛然而止,连带着鬼烟一散,整个铸堂瞬间恢复了寻常光线,青铜椁里霎时消寂,沉默的若无其事。

    那鬼声音蓦然一止,易尘追缓缓撤下手来,两耳还在嗡嗡作响。

    君寒那弓就射了这一箭,里头的东西一消停,他便将弓往旁边一递,铁副统首偶尔机灵的立马上前接过。

    君寒重新将指环推至指根,淡淡望着那铜椁,道:“勿再惹起它的杀性。此事我会尽快处理。”

    “诶,是……”铁副统首双手捧着弓,呆愣愣的瞧着君寒转身离去。

    易尘追还愣在原地,蓦然回过神来,他义父已经走到三步近前,正悠悠转了个不冷不热眼神瞧他。

    “义父……”易尘追心虚一笑,君寒也没说什么,顺手捏过他的后颈子便像拎狗崽子似的把他拎出去了。

    铁副统首抱着弓在镜子边缘凑着脑袋往青铜椁里张望,虽然距远瞧不清里头情形,但可以确定的是,那玩意儿的确消停了。

    不愧是元帅大人!

    他激动的这么想着,一垂头,看了怀里这张百般不合适的弓,心里突然悲愤交加——无论如何,一定要挽回今天的失误!

    ——

    君寒一路拎着易尘追的后脖子,直到出了金师院的大门才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给他留了点面。

    君寒的手劲实在不是一般大,易尘追被他捏了这么一路,突然给一松,蓦觉颈骨都快散了。

    司徒诚则两手揣在袖里,做了一路的闷葫芦。

    待归了帅府,管家便来报,称是丞相大人来访,正在堂里等候。

    丞相大人亲自来君寒这“虎穴狼窟”,还真是罕见,此番殊荣当是拜昨夜那场浇塌了栅里石屋的秋雨所赐。

    不过相府里的这点矜持在司徒诚身上是见不到的,于是他也正好省了回家跟他爹汇报的功夫,乐呵呵的跟着元帅父子俩进了帅府的会客堂,自在从容的半分不似宾客。

    丞相大人年复一年的为朝事操劳,精神没有往年来得焕发,发色也斑驳了,平日里君寒见他时皆是着朝服戴官帽,挺得一派风骨不屈,此刻见他秋季便披了狐裘,方知他身子骨已不及昔年硬朗。

    陆颜之一如既往的从来不会缺席丞相大人身旁。

    “今晨便听海市出了事,方才一问贵府管家,方知几位赶早便去了金师院,不知情况如何?”

    “高大人砸断了胳膊,其他地方倒无大碍。”司徒诚顺口接过话头便答了。

    “此事与一尊来自西域的旱魃之像相关。”君寒道。

    “旱魃之像?”丞相大人捻起胡须思忖了片刻,“将此像带入中原的是什么人?”

    “据说是三个收鬼人。”

    这事司徒诚便接着解释下去了:“就昨日我帮高大人在海市谈了桩生意,正好就买了那旱魃之像。”

    司徒靖稍有一惊,遂转眼瞧他,“可以确定旱魃之像便是同你们谈生意的人带了的吗?”

    “那三人的确说是他们自己抓的厉鬼。”

    “那他们三人现在在哪?”

    司徒诚一摊手,“谈完生意就走了。”

    司徒靖狠狠白了他一眼——还亏你是个刑部尚书!

    丞相大人转而对君寒道:“那三人既然是直接转手此物的人,想必与此事多有关联,不可不追。”

    “我已遣人去追。”

    丞相大人点了点头,咳了两声,似乎染了些风寒。

    “此事既与西域相关,我们恐怕不得不重新考虑一下逐月太子的请求了。”

第三十九章 诡踪之疑(一)

    君寒默认。

    丞相大人正提了气方要开口,却像是被呛了一般突然又咳了几声,一旁的陆颜之和司徒诚见状,连忙一个抚背顺气,一个端茶递水。

    不过司徒靖并未接过水来,也没有体现出病态,接着便道:“西域近些年来颇不安稳,彼此斗得四分五裂,争夺一个所谓‘圣地’的明月之地。”

    逐月国自古奉明月为神,所谓明月之地便是茫茫大漠里的一个绿洲,正好在逐月国西南方边境,于是自古便是西域中争战最多的地方,从古至今也轮替了几番域主,兜兜转转现在落到了逐月手中。

    要说这沙漠里的绿洲原本也挺难得的,被视为争夺之地也情有可原。

    原本怀里揣着肥肉这事就够招打的了,而这逐月国不知又是哪根脑筋抽抽了,居然还给那明月之地扣上了一个“圣地”的名头,称此地为神明眷顾,许了此地一抔天泉,饮之可永生。

    然后,从倒霉头的先王给这明月之地安了个“天神眷顾的圣地”的名号开始,逐月就没消停过。

    后来实在经不住了,便向大黎求援。

    先帝刚登基时领的第一场战便是那趟明月之役,战场便在明月之地。

    不过先帝归朝之后倒的确对那明月之地赞誉有加,称其确有“仙境之色,桃源之姿”。

    然而不论逐月国如何推捧明月之地,终归不能洗去此地美中藏棘的本质。

    明月之地何时被人发现至今已难考察,只是从此地载入史籍开始,各种诡谲异事就没断过篇,好的坏的杂糅一起,有人从这里头寻得宝贝便必然有人惨死其中尸骨无存,却正因这样的“赏罚分明”,明月之地才成了逐月国人心中不可撼动的天神之境。

    然后,人在里头死的越惨,朝野上下便越是虔诚,偶然有人得了“恩惠”,举国上下都要欢庆。

    据说前些年嫁入了中原的明月公主便是月神眷顾之天女,从出生起就住在明月之地,饮露食花,宛如落凡的仙女,凡人见了都要叩拜。

    所以,当时将明月公主献入中原的使者便称,明月公主是上天遣凡的精灵,凡人不敢亵渎,普天之下唯有明堂上的天子可拥有她。

    君寒和司徒靖都见过这位丽妃,不得不承认确是一位有着倾城之姿的美人,但要说她是“天女下凡”就未免有些夸大其词了。

    明月公主据说是像仙女一样养出来的,可她身上并没有所谓“仙气”,反倒隐隐有着一丝邪魅之色。

    且此女引起的战事也不在少数——当明月公主的传说流遍西域时,便有无数他国的勇士拼死血战也要进入明月之地的宫殿一睹公主的芳容。

    更有夸张的传闻称,这位公主只要远远的在宫城高阁中露个面,甭管多虎狼的猛士都能立马缴械下跪、任人宰割。

    因而明月公主的宫殿之外常年鲜血遍地。

    却不知为何,西域人对这样的“仙女”抱着迷之敬仰,却分毫不见此女不操干戈便可屠人无数这样的血腥事实。

    不论怎样的事物,只要沾染的鲜血太甚,总要或多或少的染上些邪性。

    所以在中原人看来,这明月公主与其说是“仙女”,不如说是魅人心智的妖女,而那明月之地,则更像是沙海中的蜃景,看似美妙的背后实际藏的不知是怎样的凶险。

    而此次逐月向大黎求助的缘故却是——明月之地被妖邪侵占。

    这到底是别处的妖邪垂涎肥肉的酥油,还是自己家的妖怪没管好被放出来了?

    原本西域和北境都是君寒心头的大患,现在北境的幺蛾子还没摸清楚,西域也跟着来凑热闹了,真让君寒顿觉分身乏术,实在有些头大。

    ——

    老徐在海市吆喝似的指挥着,不到半天功夫便收拾干净了一整堆石屋废墟,海市的生意仍照常进行着,因石屋坍塌造成了损失的商贩只要提了储物的清单便可前往观海司领取补偿,等舒凌城里城外绕完一圈回来后,又在栅里临时搭了个咒营,供于暂时存放鬼灵之物。

    一场乱局总算在太阳下山之前收拾妥当了。

    废墟清开后,舒凌和老徐又在此处盘查了一番。

    没被压跑的东西基本都被逮住物归原主,原地空余了一滩杂石灰尘,两人大概溜达了一圈,便收拾着准备回去复命。

    天还没黑,云气又聚,滴滴答答的又淋下了水来,照云势来看,恐怕要比昨晚的大。

    老徐才牵了马缰,一抬眼,两眉一蹙,便咂着嘴,道:“别今晚再浇塌一屋。要照这么连着来,等到明年开春这皇都都得塌了吧……”

    “……”舒凌白了他一眼,“少在这乌鸦嘴。”

    两人牵着马从尘地中间擦过,老徐那匹黑马一下雨就调皮得很,踏着小碎步摇头摆尾的老想挣开缰绳出去撒丫子狂奔,纵是老徐那黑虎精一般的身躯也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给它拖住。

    “你说这事邪乎不邪乎?咱少爷昨个儿还进过这屋呢,咋今早就塌了?”

    蓦然一滴雨砸进舒凌眼里了,他揉着眼,道:“你这意思是想说,咱少爷水神在世,搁哪哪就得大水冲垮龙王庙?”

    徐达砸着嘴,一熊掌就推过去,推得舒凌一步踉跄,差点把眼珠子按脑壳里。

    “我哪是这意思啊!我是说得亏咱少爷是昨儿来的这屋,你说这要是今儿大早来,那咱不就得替元帅他老人家收尸来了吗……”

    “……”

    这解释的还不如不解释。

    “这屋是昨晚塌的——再说咱少爷能有什么事得大清早的来这鬼屋子?”说罢,舒凌往他胸口还了一掌,“净瞎说。”

    老徐正提了气想给他撅回去,哪知那气还没沉到丹田,脚下先“嘎嘣”一声,貌似是隔着灰土踩碎了个啥。

    老徐体量太沉,这一脚下去,底下那玩意儿响得清脆,俩人都听见了。

    老徐第一反应却是皱着脸瞅着舒凌,“啥玩意儿?”

    “脚挪开。”

    老徐庞大的身躯跌跌往后挪了两步,脚下刚被雨水濯得微湿的泥地上印着老徐那熊掌似的脚印,嵌下去了好一截,土都给踩实了。

    舒凌幽怨的瞥了他一眼,蹲下身,动手刨开土,把里头的东西捞了出来。

    那玩意儿是真被踩了个四分五裂,零零散散碎成了七八块,糊着满头满面的土灰,拼都拼不出形来。

    老徐俯着身凑着脑袋打量这玩意儿,倒给舒凌挡了一幕雨。

    “这啥玩意儿啊?”

    舒凌没琢磨出头绪,便道:“不知道,先拿回去给元帅看吧。”

    说着,便起身。

    “哎呦……”老徐的宽脑门结结实实挨了舒凌一撞。

    舒凌没搭理他,收起碎片便牵着马往回走。

    ——

    帅府送走了相府的贵客们,君寒又在书房里苦思冥想,易尘追便乖乖坐在一边,继续游说他和司徒诚的那个法子。

    然而君寒半天没理他了。

    “义父?”易尘追在书案前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君寒抬眼瞧他。

    “其实我去西域挺合适的吧……”易尘追笑嘻嘻道。

    君寒眼神无波无澜,“知道西域长什么样吗?”

    易尘追笑容稍稍一僵,“大漠无边,干燥缺水……”

    “王畿三百里外,夷蛮聚居,多有马贼流窜,嗜狼一族便居于此,而这逐月之国还要再出两百里,深居沙海之中,不光气候恶劣,且大漠深处多有妖邪盘踞,西域诸国又不安定,其中凶险可掂的清楚?”

    易尘追没话说。

    “你偶尔换个地方都会水土不服,还全是中原之地,文不成武不就,连攻防阵都分不清,让你对付个山寇都成问题,还想一次性跑这么远?”

    易尘追脑袋一耷拉,被君寒一顿数落的心里最后那半点底气都落空了。

    君寒瞧了他这绵羊样,淡淡收回眼,“你要是死的太远,我可没心情去给你收尸,要么安心在外面喂野兽,要么自己化个厉鬼爬回来——总之别指望我会去找你。”

    “义父……”易尘追欲哭无泪,话还没说几句就先被数落了个魂不守舍,莫名真有种被抛弃了的落寞。

    君寒没搭理他这可怜巴巴的一唤,张口正想把他批回去歇息,外头便有人风风火火的踹门了。

    老徐力量惊人,推门跟踹门似的,庞大的身形直接嵌满了门框,淋了一头一脸的雨水,进了书房也是滴滴答答,一步一个脚印。

    君寒临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了。

    舒凌跟在老徐身后,也差不多是湿漉漉的,却还是比他整洁些。

    徐达野蛮惯了,见了君寒也总会忘记行礼,乐呵呵的大笑着便将手里那灰土淋漓的碎片甩到了君寒桌上,嚷嚷似的道:“您看看这是什么宝贝!”

    君寒:“……”

    舒凌从后头狠狠拍了一下老徐那绣斑点点的后脑勺,老徐乍然回过神来,退开几步,跟舒凌一块老老实实行礼道:“属下见过元帅。”

    君寒漫不经心的摆了摆手,“事办的怎么样?”

    “妥了!”

    “禀元帅,逃窜的邪灵均已收捕,并无百姓伤亡。”

    “很好——现在又有三个人要抓……”君寒话还没吩咐完,一边蔫巴着的易尘追突然生机勃勃的扬起脑袋,“我去!”

    君寒实在有点不忍心打击他这向日葵一般的精神活力了,便将他晾在一边不搭理,继续对舒凌道:“去把那三个倒卖旱魃之像的人抓回来。”

    “旱魃之像?”

    君寒点头,易尘追又扬着爪子在他眼前晃了晃,“我辅助。”

    君寒冷冷转眼瞧他,“张先生给你布置的功课研学完了吗?”

    易尘追的爪子当空一僵——今天一整天都跟着奔波乱窜了,连张先生都没去找,哪来的功课?

    “完、完了……”

    君寒收眼,“边上待着,把字帖描了。”

    “……”易尘追耷拉着脑袋默默退去了边上的书案。

    回眼,老徐还在眼巴巴的瞧着他。

    “元帅,这啥玩意儿啊?”

    这脸期待的,活似等人鉴别古董……

    君寒指梢引了丝灵流,随意一勾,静伏案上的“土块”便悠悠浮起,待灵流絮缠一裹,遍身的脏土即刻散随风去,露出了原本的色泽形貌。

第四十章 诡踪之疑(二)

    八枚碎片悬浮着凑成了一块整体——一枚通体描着暗纹的浪形玉符。

    老徐看得眼都直了,又问:“这啥玩意儿?”

    君寒琢磨了两眼,“水属性的灵符——为什么是碎的?”

    舒凌一眼悠悠溜到老徐身上,老徐嘿嘿一笑,憨厚道:“这不卡在地里,没瞅见,不小心给踩碎了……”

    “……”

    君寒轻轻收了灵丝,玉符轻轻落归案上,形貌已经俱全,但其中灵蕴已经散的差不多了。

    “在哪找到的?”

    “石屋废墟中找到的。”

    君寒十指交起,稍加思索了片刻。

    那旱魃之像先前在栅里没有动静,或许便是因为此物镇压,只是不巧在搬运时掉了。

    虽然这么解释很合理,但这时机未免也有些太巧了吧?

    正好在京城海市,正好转到金师院手上……

    正好在逐月使者向大黎求援之后。

    “元帅?”

    君寒敛回神来,“去吧,记得尽快把那三人抓回来,需要什么可以去观海司调,抓到人立刻来报。”

    “是。”二人齐礼,领了命便退下了。

    君寒习惯性的阖眼捏住太阳穴。

    虽然已经习惯了头痛的滋味,但总归不好受。

    易尘追见状,轻轻搁了笔,小心翼翼地走到君寒身后,落跪下身,伸手替他按住太阳穴。

    易尘追的手指一上来,君寒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便撤了手,由着他倒腾。

    其实君寒自己也没想到,他居然能养出如此温顺的一只绵羊,毕竟以往凡是经了他手调/教的生命,横竖都得带点凶神恶煞的杀气,往往生人勿进。

    这尘追却是怎么回事?温的跟只羊羔似的,白亲手教他这么些年,功法到他身上居然半点杀气都没有。

    君寒在心中暗笑——麒麟么?

    易尘追手上力道掌握得甚讨巧,既可缓解头痛,又不会按得太阳穴难受。

    “什么时候学的?”君寒淡淡问。

    “这个不用学,很好掌握的。”易尘追笑答。

    好掌握吗?

    君寒可不觉得这样适中的力道好找。

    不过他倒是没想到自己居然也有一天能享受到这种天伦之乐,虽然不在他的追求范围之内,但也不乏舒适。

    “说吧,想求我什么?”

    君寒就是不回头,也想象得出易尘追那副温润纯良得匪夷所思、宛若遗世白鹿仙池清莲一般的笑貌。

    事到如今,君寒已经完全没法看出他有半点“鬼星”宿主的模样了。

    “没有……”

    就他那点小九九,还真瞒不过君寒这头善于洞察人心的野狼。

    “说说你想去西域的理由。”

    易尘追恐怕就是个天生无欲无求的温良少年,既没有什么闹腾的心肠,也没多少物欲,功业什么的可有可无,貌似最大的愿望便是在他义父身边做个有用的人。

    “只是想为义父解忧。”

    君寒轻轻笑了一声,“你就不怕是给我添事?”

    “……”易尘追脸上笑容稍稍一僵,神情有些无辜。

    君寒睁开眼来,“这主意是司徒诚那小子给你出的吧?”

    “嗯,不过也是我自己的意思。”

    “你连朝里的事都不清楚,哪来的意思?”君寒坐直了些身,易尘追会意收了手,应君寒的指示坐到他身边。

    其实,君寒虽然没带过小孩子,但也知道点这娃娃的心思。

    这些年来,他极少在易尘追面前提过朝中之事,也从没叫他参与过什么,这孩子又不是没脑子的圈养猪,难免会有所闷燥,大概就类似于“怀才不遇”吧,因而总想寻机展现一下实力。

    其实十七岁也不算是小孩子了,合适的事也的确可以交给他练练手了。

    易尘追被他义父刚刚那一问给噎的哑了声,搜肠刮肚的愣是刨不出一句像样的话来反驳。

    “不过那小子考虑的也没错,如果一定要派人前往西域的话,你的确是最适合的。”

    易尘追眼底一泛烟花璀璨,君寒却转眼就给他浇灭了,“不过凡事岂能尽善尽美,找个凑合的人这事也能办。”

    “义父真的不考虑我吗?”易尘追欲哭无泪,一脸苦巴巴的在君寒面前晃。

    君寒扫了他一眼,“这事陛下那都还没定呢,你急什么?”

    “迫在眉睫的事总不能等着皇令下了再急匆匆的准备吧……”

    君寒收回眼去,“这事日后再说,安心过你的日子。”

    ——

    今夜同月,相府里头亦是烛烨长明,丞相大人当窗瞅了一眼天色,黯然一叹。

    看这天色,这小混帐怕是赶不回去了。

    今日司徒诚又嚎又嚷、死皮白赖的在相府里蹭了顿饭,饭后也不识趣,一路粘着丞相大人跟进了卧房,嘴上就没歇过。

    就跟脑子里进了只苍蝇一样,嗡嗡噪噪没完没了,丞相大人的火爆脾气早被磨没了,只能认命般的听着他滔滔不绝。

    “正所谓虎父无犬子,爹您别看尘追那孩子温的跟绵羊似的,但正挑起事来还真是个爷们儿——就昨天和我谈生意那三个大汉,那是什么人呐,那可是常年游走在生死之际的收鬼人,结果一见了尘追,还不立马就跟病猫似的,我说什么是什么……”

    丞相大人实在受不了他这么絮叨了,忙捏住太阳穴摆了摆手示意他闭嘴。

    “我早你几年就见过那孩子了,用得着你在这跟我唠叨!”

    司徒诚趁着得以闭嘴的当赶紧喝了点水润润嗓子——喷了几个时辰的唾沫星子,他嗓子也的确干了。

    这位尚书大人没大没小没形象的仰身躺在他爹的榻上,两条胳膊往脑后一枕,“那小子铁定是前往西域的最佳人选,元帅肯定也这么认为。我估摸着陛下那道圣旨也差不多该下了,到时候咱父子俩就一块举荐一下元帅家的小少爷,怎么样?”

    丞相大人懒得搭理他这话,探出爪子狠狠往他腰上掐了一把。

    “哎哟哟……”司徒诚僵尸似的跳坐起身,忙捂着腰上的疼肉离他爹远了好些,“掐我做什么?”

    “想在我这赖到什么时候?还不滚回你的狗窝!”

    司徒诚好不容易蹭到了这更点,本想装模作样的一赖到底,没想到还是半途就让他爹给逮了端倪。

    “爹,您看这月黑风高的,都快三更天了,我那狗窝跟这隔了三条街呢,夜路不好赶啊……”

    丞相大人两手揣进袖里,幽怨的懒得看他,“你在城里赶夜路有什么好怕的?”

    司徒诚皮痒手欠的往他爹胳膊上轻轻拍了一下,“夜路走多了不是容易撞鬼嘛,那多晦气啊。”

    丞相大人活跟被耗子踹了似的,百般嫌弃的缩了缩胳膊,吹胡子瞪眼的数落道:“就凭你这张嘴,哪只鬼见了你不得绕道!还怕撞鬼?鬼不撞到你就拜高香了!”

    司徒诚见旁敲侧击实在没用,只能挑明了意图的嚷嚷道:“您这相府几进院落,留我一夜也挤不着您的榻呀!”

    “嘁……”丞相大人白了他一眼,窝着火的嘀咕道:“你说要是儿媳妇吧给留个宿倒也是情理之中,毕竟女儿家赶夜路也的确不安妥……”

    司徒诚一见他爹要提这事,也不用赶,自己忙不迭的就起了身,一礼躬得深:“儿子不扰您了,这就滚回狗窝去,您早点歇着。”

    “……”司徒靖看着他这不争气的儿子贼兮兮的溜出屋门,顿时拍死他的心都有。

    “呸!混帐玩意儿……”骂了一句却没能出气,倒是紧接了一声长叹,叹得心里头又梗又塞。

    司徒诚一路避鬼似的溜出了相府大门,方一定步,便让一阵灌巷的凉风袭得全身一个哆嗦。

    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司徒诚赶紧将衣裳笼紧了些,缩头缩脑的钻进了他那两骑的小车里,扯紧了帘子,仍觉寒风刺骨。

    到底是深秋了,北方来的寒风已过了高岭大峡,中原也该染起冬意了。

    秋季恐怕是最容易撞鬼的季节,毕竟朝野上下攒了一年的罪人几乎都在这阴气初导的季节祭天了,幽怨呐……

    司徒诚突然还真有点后悔刚刚放的那黄腔。

    这要是不小心一语成谶,可不就点背到家了……

    素帘的小马车碾着尘地碎石摇摇晃晃的悠悠远去,丞相大人这当上满不情愿的背着手凑到门边,瞅了那寒碜的小车一眼,“哼”了一声,又扭身回去了,顺便摆了手,让人闭上大门。

    小车摇摇晃晃拐出了三道巷口,将近尚书大人的“狗窝”了,尚书大人却不知是哪根筋突然亢奋了,居然一拍丁烊的肩,道:“先别回府,咱去海市溜达一圈。”

    黎州城中繁华不闭市,不过到了三更天,寻常的集市早已黑灯瞎火,唯有海市较白天更为热闹。

    丁烊没有立刻扬鞭转向,只转头,对着帘子道:“大人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明天不休沐,还得上朝呢。”

    司徒诚瘟鸡似的缩在车里——说真的,就这鬼天气他也巴不得早点回家捂被窝里暖和去。

    可心里总隐隐有种微妙的感觉,说不清好坏,却总想去海市瞅一眼。

    “不下车,你就带着我在海市溜一圈就行。”

    这丁烊是个唠叨的汉子,听了他家尚书大人这莫名其妙闲的发慌的要求便闭不住嘴,莫名其妙道:“今儿又没灯会什么的,去绕那闲景作甚?”

    司徒诚没再答他,原本塞了他满腔的戏谑轻浮顿时荡然无存,只余一堆沉甸甸的思索。

第四十一章 诡踪之疑(三)

    有一年隆冬之季,南方也下起了鹅毛大雪,挺罕见的许了大江以南一幅银装素裹。

    那一年易尘追还小,不大记得清事的年纪,却清楚的记得有个人把他裹在披风里,迎着寒风,孤走在雪地里。

    那人便是他娘。

    其实他原本也非他父亲的孩子,是他娘带着他嫁进去的,而他娘总是对他亲生父亲的身份讳莫如深,有时被易尘追追问的无奈了,便答“不记得”……

    风雪里的长途戛然而止,脑海一混沌,他的身子却有些沉甸甸的。

    “尘追哥哥……”

    易尘追睁了惺忪睡眼,终于窥见了他突然梦醒的端倪——

    璃月不知什么时候摸进了他的屋子,这会儿正坐在他身上,拼了命的把他晃醒。

    “月儿?”易尘追坐起身来,揉了揉眼,借着屋里昏暗的光线打量着她,“怎么了?”

    璃月那双琉璃似的眸子昏暗里也璀璨的显眼。

    “去海市。”璃月的话向来很少,从来都简明得直奔主题。

    “啊?”易尘追半醒的疑了一声,“去海市做什么?”

    璃月静静瞧着他,貌似是在思索怎么跟他解释。

    解释不出来便作罢了,拽起他的胳膊便往榻下拽着走,“你快来……”

    易尘追无可奈何的钻出被窝,“好好好,那你也等我穿好衣服啊……”

    ——

    两人吹着凉风走过了一串冷落萧寂的夜巷,出了最后一道口,豁然喧闹。

    易尘追鲜少夜间出门,从没想到自己意识里最清静的三更半夜居然能热闹到这地步。

    这海市白天还像个正常点的集市,到了晚上,在易尘追眼里简直可以用“群魔乱舞”来形容了。

    这些妖,白天好歹还得注意点形象好好幻个人形,一到晚上便放飞自我,任着形貌横七竖八,完全不成人样。

    易尘追才走到巷口就头大了,便笑得满脸无辜又哀求,“还要过去吗?”

    璃月拽着他的衣袖,侧出身,摇指了立在苍鹤门下的观海司,“到那边。”

    “……”易尘追只往那一瞥,心便凉了半截。

    这是真得穿过“千重岭、万重山”啊……

    易尘追瞧着那边发愣,璃月却抬眼打量着他,见他良久没有反应便扯了扯他的袖子。

    “唉……”没办法,易尘追只能垂头一叹,硬着头皮答应了。

    他向璃月展了手心,“人太多,当心走丢了。”

    璃月抬眼愣愣瞧了他片刻,终于伸手捏住了易尘追的指梢,两眼一笑便似流泉淌光,帽兜边上漏了一缕月辉似的白发。

    易尘追收眼时余光轻轻扫了一下那缕白发,觉着莫名亲切。

    说起来璃月和璃影虽然是俩姐妹,但这性子差的委实太多了。

    易尘追和璃月相处的时日不久,但稍稍一回忆,便满脑子都是这姑娘的可爱性情,反观璃影——

    那位性格不是一般强硬的姐妹好像从来就没把他当人看过……

    要说易尘追虽然自知自己这些年来也没干过什么值得旁人刮目相看的事,但怎么着也跟“废柴”俩字不沾边吧,可不知为何,他总感觉自己在璃影的印象里貌似就只有“嫌弃”俩字……

    想到这,易尘追突然有些惆怅。

    好歹他和璃影也算是青梅竹马吧,结果璃影不但不承认这点,还时常连“熟人”都不乐意点头,搞得好像易尘追就跟一现世宝似的,领在身边就只落得着丢人现眼。

    易尘追自己在人山人海里思量,莫名一叹,旁边璃月察得甚敏锐,立马就抬起眼来瞧他。

    易尘追垂下眼去,笑问:“你不会嫌弃我吧?”

    璃月不明白易尘追为什么要这么问……

    易尘追又收回眼去,“你姐姐可嫌弃我了呢……”

    除了璃月她姐姐,还有沧海阁那位木臂的总头大哥,每次见了易尘追总要从头到尾数落一遍,例行公事似的,从小到大都是那几句话……

    更让易尘追惆怅的是,他义父最近好像也有点嫌弃他——前夜君寒数落他的话到现在都还历历在耳……

    璃月抬眼见他眼底浮上了一抹失落,便将另一手也攀上他的手腕,大概是安抚吧。

    易尘追察了她的动静,立马就笑了。

    这个少年,长得和煦温润,不论多冷的季节里都如映雪晴澈的阳光一般,一言一笑总能令人如沐春风。

    待他收回眼正视前方时,璃月仍仰脸瞧着他流畅俊柔的下颌线,良久收不回目光。

    若要一路直穿海市的话,距离倒也不算遥远,易尘追牵着璃月的小手不过片刻便穿出了往来人群。

    将近观海司的大门,璃月却突然用力扯住了易尘追。

    “这边。”她轻声着,便将易尘追扯进了与观海司相近的一条巷道里。

    璃月扒着墙角往外张望,易尘追不明所以的凑过脑袋来,却被璃月嘟囔着推回去了。

    “你这样太显眼了。”

    “啊?”易尘追莫名其妙,一低头,却见璃月鼓着腮帮子,貌似对此甚有不满。

    “噢,好吧……”易尘追怏怏的缩了回去,倚着墙壁黯然想道——这该不是又被嫌弃了吧……

    璃月背贴着墙壁,谨慎的只露了一只眼往观海司的方向观察。

    她小小年纪,这潜伏的意识倒是绷得不错。

    虽然易尘追早也知道教她的人是君寒亲手培养的那四个杀手之一,却还是有些好奇,他义父这么培养这个女孩到底有什么用意?

    “这里过不去。”璃月低声道。

    此处所见是观海司的正大门,门外有卫兵把守,沿途也有卫队巡逻,加之街道上车水马龙,那门又居在甚显眼的位置,稍微有个风吹草动都能引得众人围观。

    “月儿……”易尘追俯下身探指轻轻点了点她的肩,笑得小心翼翼,“咱们该不是要深更半夜的潜入观海司吧?”

    璃月回头瞧着他,很认真的点了点头。

    “……”易尘追笑容一僵,两眼弯弯,“其实,我们也可以光明正大的进去。”

    璃月捏着下巴认真的想了想,“唔,那样就没意思了……”

    “哈……?”易尘追真的惊住了。

    难道璃月这看似乖巧可爱的模样下藏的其实是一颗酷爱猎奇且钟情于冒险越矩的心?!

    璃月拽过易尘追迎风招摇的袖子,扯着他,往巷深里去,“还是偷偷进去好了。”

    “月儿……”

    “嘘,一会儿不要说话。”她突然正经的回了一眼,才打到易尘追胸口以下的个头却拎起了一副老前辈的架势。

    易尘追叫苦不迭——他身边聚的到底都是些什么奇葩玩意儿……

    璃月轻车熟路的从巷子里摸到了观海司鲜有人至的后墙,那墙足有丈许高,她却只踮足一跃,便轻而易举的攀上了墙头,手掌一撑,整个身子便横越过去了,动作娴熟连贯,一看就是个翻墙的老手。

    易尘追抬眼瞧着那墙,心里隐隐有个台阶卡得他迈不起腿来。

    其实这种事他在小时候也不是没干过,但这些年过得太温良了,早把他骨子里的野劲儿给磨干净了,如今再看着这似乎代表了“贞洁”的高墙,心底实在犹豫非常。

    他光瞅着墙发呆,半天不上来,璃月便又爬上墙头,探出个脸来,小声招呼他,“快过来呀!”

    “……”

    易尘追百般不情愿的瞧着她,那长得一脸乖巧的姑娘也乖乖趴在墙头等着他。

    “唉……”易尘追一叹怅然,在心里头默念了一百遍儒家教规,直将前朝所有礼数都在心里过了一遭后才拖着沉重的心踮足跃起。

    璃月却在他动身的一瞬又跳了下去,等易尘追爬上墙头,就见她在下头高展了双臂,那架势似乎是要接住易尘追。

    “……”

    易尘追难得猥琐的趴在墙头,见了下头这一幕,真是不知该做什么反应了。

    易尘追捡了个小巧的角度贴着墙跃下,正好没砸到璃月。

    却才一落地,璃月便将他推倚在墙上,同时警惕的回眼盯住灌木丛外。

    “嘘,别出声……”说着,璃月将他拽了蹲在草丛墙角,自己则正跪着,将易尘追的脸埋在自己襟前,一手撑住墙,极力隐藏着他的气息。

    易尘追被闷得无话可说,心里莫名捣鼓着一种诡异的感觉——为什么他一个将近成年的男人会被一个十岁刚冒头的小姑娘深更半夜带着去翻大院的高墙?

    实在没有比这种情况更诡异的事了吧 !

    这种调皮捣蛋的事再怎么着也得把他俩的位置颠倒一下吧……

    易尘追脑子里思绪窜成了一团乱麻,待回过神来,璃月已经轻轻放了他,正乖巧的跪坐在他面前,睁着那双秀美清澈的琉璃瞳,一脸纯真又无辜道:“刚才尘追哥哥的动静太大了,都被他们发现了……”

    易尘追唇角冷不丁一抽。

    她卷着自己颊侧的一缕银发,挑开了目光,嘟囔道:“所以才让尘追哥哥照着我的位置跳嘛……”

    “……”易尘追下巴一落,眼神瞬间被砸涣散了。

    真要照着你跳下去,你就被砸死了好吧!

    突然一阵夜风袭来,刮得易尘追心里一阵拔凉拔凉——

    怎么感觉,他好像又被嫌弃了……

第四十二章 诡踪之疑(四)

    尚书大人朴素不张扬的小车的确在海市里头绕了一转,结果自然啥也没有,于是丁烊快马加鞭,忙从海市的后巷抄了近道赶回了尚书府。

    都这更点了,再不回去歇着,明天真想不去上朝啊?

    璃月老马识途一般带着易尘追窜过了一群楼檐,扒开一扇阁窗,钻了进去。

    这一路上也碰到了几次巡队,她却每一次都能精准的预料到他们的行动,然后不可思议的,居然真的潜入了易尘追那位悍勇异常的义父的地盘。

    等易尘追进了阁楼,璃月往外张望了一番便将窗拉紧。

    阁屋里一片漆黑,却看得出隐隐书架柜影,是个存储书籍档案的地方。

    观海司原本就收录着各路妖户的籍册。

    璃月进了阁便跟回了自家似的摸黑在书架上摸摸找找,易尘追小心翼翼地才抬了腿,她便在那头低声道:“尘追哥哥不要过来了。”

    “……”易尘追僵在原地。

    果然又被嫌弃了……

    璃月跳起身来够到了卷轴,落地时却如浮叶一般轻巧无声。

    易尘追实在没想到,她小小年纪就有如此修为。

    易尘追轻轻收回抬出了一半的脚来,突然觉着,自己被嫌弃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

    璃月在黑暗里草草将那卷轴翻阅了一遍,然后便迈着轻步回到了易尘追身边,拉着他在窗下坐下,轻轻推开一条窗缝,漏了一丝澄澈月光进来,稍稍映亮了卷上的文字。

    “这里是专门存放临时商贩籍册的,那三个转手旱魃之像的人就记在这卷。”说着,璃月便指给他瞧。

    易尘追惊愕着,眼没落在卷上却盯在她脸上,“月儿,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璃月极快的瞧了他一眼便垂下头来,“先前元帅大人让我师父暗中调查过……”她又怯怯的瞥了易尘追一下,喃喃道:“尘追哥哥不是也想抓那三个人吗?”

    易尘追唇下一分,稍有惊色浮面。

    这种事他从来不会在璃月或璃影面前提吧……

    璃月瞧着他惊怔的神情,似乎以为是自己说错话了,便忙低下头来,连点在卷上的指都蜷了蜷。

    易尘追的反应却比她来得更敏锐,见她这样连忙和笑着应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没想到你居然会知道我这个被义父打回来的想法。”

    璃月收会手去,蹲坐在易尘追身边,垂着头,不说话了。

    易尘追笑呵呵的落了一记闭门羹,心下愉悦不减,只是纳闷这姑娘怎么那么爱害羞?

    卷上所述三人自西域而来,于上月中旬进入海市,登册后便在休灵楼里挂了售灵的牌子。

    休灵楼?

    易尘追合上卷册,往窗缝外窥了一眼,璃月甚识意的马上从易尘追手里拿了卷,好好放回原位,然后又回到易尘追身边,静静等着他说。

    “跟我来……”易尘追压低了声,轻轻牵起璃月的手便推开窗,往外张望了一番,见无人,便又轻手轻脚的跃了出去。

    海市里头有一个很大的院坊,里头街路错综,仿佛麻雀版的海市,便是专用于挂卖鬼灵之物的。

    此院名曰“暗坊”,里头的休灵楼陈的多半是闹过凶事的邪灵怨孽,或是曾寄过凶灵染了邪息、易引邪物的所谓“通灵物件”。

    其中越凶的所居越高,顶楼七层术符咒印层叠,据说是关着一只空前绝后的邪物。

    而那三人带来的这只“厉鬼”却是被陈在第六层的。

    当然这也没毛病,毕竟金师院的高大人本来也不是那种看得上低等货色的人。

    暗坊的大门沉木黑漆,门上明晃晃的划着一道血色符纹,远远瞧去,又是扎眼又是骇人。

    说真的,这地方易尘追先前从没有来过。

    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晚的缘故,暗坊的大门紧闭着,易尘追登上门前阶梯,扣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有人从里拉开了两扇大门。

    然而开门这位好像也不是人……

    这世上应该没人能长满脑袋的眼吧……

    “二位取灵还是买鬼?”

    这个看门妖张了两双四指的长臂,拽着两扇门,明摆着就是拦路。

    “买……”易尘追才吐了个话头,肩头猛然就压上一只重手。

    “我家少爷来此,你说买鬼还是取灵?”

    “徐徐徐……徐将军!”那四爪的不知什么虫精一见了徐达,立马七体投地,一长条的趴在地上,抖成了一乱影。

    徐达的熊掌压得易尘追一阵气难喘,惴惴抬眼,从他下巴往上瞧去,只见杂草丛茂的络腮胡上头挂着一双亮晃晃泛着电光火影的虎眼。

    “小子,哥哥我瞅你许久了。”

    哥哥……?

    跟在易尘追身边的璃月早被吓得将脸埋在了他袍里,易尘追便顺着一拂广袖,将她的身子罩了起来。

    易尘追笑得一脸明媚,“徐叔也在这,真是,巧啊……”

    徐达深藏在络腮胡里的两片厚唇黠然一勾,那宽厚的熊掌便一下一下,砸在易尘追肩骨上,砸得他身子一寸一顿的斜下。

    “我也说咋能这巧,这谁家的‘黄花大闺女’不是到了晚上腿都不往门外跨一步吗?”

    易尘追实在很想把他的手推开,奈何那只能推的手此刻正揽着战战兢兢的璃月,无奈,只好任着他拍了。

    易尘追脸都快笑僵了,只好似有“娇羞”的别过脸去,“就算是‘黄花大闺女’,到了年纪也想出来走走啊……”

    哪知这一句被徐达轻飘飘的收进耳里,反出的却是一把断石之力——易尘追冷不防的被徐达给捏了过去,肩被他锁着,腰间“咔嗒嗒”响了一串,半条命飞了……

    徐达微俯着虎背熊腰,将一腮帮的刚毛贴在易尘追细皮嫩肉的颊上,糙得起石的嗓音贴着他耳廓响起,可比刮骨刀的声还磨耳。

    易尘追刚飞的半条命愣是给磨回来了……

    “噢,想出来绕绕就跑着鬼屋子里?”老徐妖娆一指门内,黠意甚甚。

    “那个……”

    “哪个?”徐达说得好好的,突然一个栗爆闷上易尘追脑门,那力道之悍猛,跟大锤抡的似的,震得易尘追脑门一晃,一声闷哼。

    “你小子就是不老实是不是?”徐达两手杵在腰上嚷嚷道,易尘追捂着遭了横罪的脑门,心中暗自庆幸——得亏这会儿没被这黑虎搂着,不然刚刚那声非把他震成半聋不可……

    璃月从易尘追袍里露出脸来,抿着唇,眼巴巴的盯着那黑虎一般的壮汉,大概想透点凶色,但无奈,身量就这点。

    老徐的目光悠悠从易尘追这里挪到了他怀里那个小巧玲珑的尤物身上,打量了片刻,蓦地笑了一声,便指着她问易尘追道:“你小子怎么上哪都带着这小丫头?这么稀罕,莫不是元帅给你养的童养媳?”

    易尘追差点没被他这没正经的玩笑吓得跳起,“不是不是,她是我妹妹。”

    老徐一脸狐疑。

    易尘追无奈,“她真的是我妹妹……”

    老徐是个手闲的家伙,甭管逮到个什么,总爱往掌心攥一把,“嗐,这有什么……”说着,那夺命铁爪似的熊掌便朝着璃月盖来。

    璃月盯着那硕大的爪子顿时魂飞天外。

    “徐叔……”易尘追突然一身机灵,两手护住璃月,赔着满脸笑色,身一侧,讨好似的拿肩背碰了那魁梧的虎躯一下,“徐叔你带我进去吧,你不在他们都不让我进呢……”

    易尘追不动声色的截住了老徐的动作,顺便施力,顶着他往门里走。

    老徐稀里糊涂的跨进了门口,指着地上那家伙,问道:“他不让你进去?”

    徐将军这一问,可差点把地上那妖吓死,于是便听一声惊天鬼嚎:“小的不敢!”

    易尘追被他一声嚷得心里发毛,突然还真担心他被责怪,便笑着道:“人家也是恪尽职守嘛……”往老徐这里解释罢,他便伸手给那地上的妖精,两眼弯弯,敛柔蕴泉,“是我不懂此地的规矩,不小心为难了阁下,莫要见怪。”

    那妖怔住了,对着那只修长如玉雕的手一时不知所措。

    易尘追却颇有耐心的等着他,直到这百眼怪终于缓过神来,才又哭嚷道:“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顶撞了少爷!”

    易尘追两眼笑色轻轻敛了些,终于归了桃眼原本的形貌,“没关系,快起来吧。”

    他的手还在这,那妖终于感激不尽的握住,起来了。

    老徐看着易尘追这温柔得不可思议的举动,下意识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肉麻的不行。

    这种温柔他姓徐的八辈子也修不出来!

    突然也怀疑,这孩子怎么就能是他们元帅带出来的?

    那妖在原地望着易尘追少年便已颀长的身形,心底感动莫名,眼巴巴的,以妖的审美竟也觉着他甚好看了。

    突然发现,凡人的“倾国倾城”竟然也能这么“如花似玉”……

    嗯,的确比青面獠牙好看!

    “说起来,徐叔为什也在这?”

    “还不是为了那点破事。”

    “这么晚?”

    徐达突然一记虎眼瞪来,“小混蛋,怕不怕我现在把你扭到元帅面前,叫你做回‘黄花大闺女’?”

    “别别别,我不问了。”易尘追笑嘻嘻的,“那个不可外传嘛,我懂、我懂……”

    老徐一声笑起,“说你‘黄花大闺女’还给你说高兴了是吧?”

    “……”

    哪有……

第四十二章 诡踪之疑(四)

    尚书大人朴素不张扬的小车的确在海市里头绕了一转,结果自然啥也没有,于是丁烊快马加鞭,忙从海市的后巷抄了近道赶回了尚书府。

    都这更点了,再不回去歇着,明天真想不去上朝啊?

    璃月老马识途一般带着易尘追窜过了一群楼檐,扒开一扇阁窗,钻了进去。

    这一路上也碰到了几次巡队,她却每一次都能精准的预料到他们的行动,然后不可思议的,居然真的潜入了易尘追那位悍勇异常的义父的地盘。

    等易尘追进了阁楼,璃月往外张望了一番便将窗拉紧。

    阁屋里一片漆黑,却看得出隐隐书架柜影,是个存储书籍档案的地方。

    观海司原本就收录着各路妖户的籍册。

    璃月进了阁便跟回了自家似的摸黑在书架上摸摸找找,易尘追小心翼翼地才抬了腿,她便在那头低声道:“尘追哥哥不要过来了。”

    “……”易尘追僵在原地。

    果然又被嫌弃了……

    璃月跳起身来够到了卷轴,落地时却如浮叶一般轻巧无声。

    易尘追实在没想到,她小小年纪就有如此修为。

    易尘追轻轻收回抬出了一半的脚来,突然觉着,自己被嫌弃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

    璃月在黑暗里草草将那卷轴翻阅了一遍,然后便迈着轻步回到了易尘追身边,拉着他在窗下坐下,轻轻推开一条窗缝,漏了一丝澄澈月光进来,稍稍映亮了卷上的文字。

    “这里是专门存放临时商贩籍册的,那三个转手旱魃之像的人就记在这卷。”说着,璃月便指给他瞧。

    易尘追惊愕着,眼没落在卷上却盯在她脸上,“月儿,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璃月极快的瞧了他一眼便垂下头来,“先前元帅大人让我师父暗中调查过……”她又怯怯的瞥了易尘追一下,喃喃道:“尘追哥哥不是也想抓那三个人吗?”

    易尘追唇下一分,稍有惊色浮面。

    这种事他从来不会在璃月或璃影面前提吧……

    璃月瞧着他惊怔的神情,似乎以为是自己说错话了,便忙低下头来,连点在卷上的指都蜷了蜷。

    易尘追的反应却比她来得更敏锐,见她这样连忙和笑着应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没想到你居然会知道我这个被义父打回来的想法。”

    璃月收会手去,蹲坐在易尘追身边,垂着头,不说话了。

    易尘追笑呵呵的落了一记闭门羹,心下愉悦不减,只是纳闷这姑娘怎么那么爱害羞?

    卷上所述三人自西域而来,于上月中旬进入海市,登册后便在休灵楼里挂了售灵的牌子。

    休灵楼?

    易尘追合上卷册,往窗缝外窥了一眼,璃月甚识意的马上从易尘追手里拿了卷,好好放回原位,然后又回到易尘追身边,静静等着他说。

    “跟我来……”易尘追压低了声,轻轻牵起璃月的手便推开窗,往外张望了一番,见无人,便又轻手轻脚的跃了出去。

    海市里头有一个很大的院坊,里头街路错综,仿佛麻雀版的海市,便是专用于挂卖鬼灵之物的。

    此院名曰“暗坊”,里头的休灵楼陈的多半是闹过凶事的邪灵怨孽,或是曾寄过凶灵染了邪息、易引邪物的所谓“通灵物件”。

    其中越凶的所居越高,顶楼七层术符咒印层叠,据说是关着一只空前绝后的邪物。

    而那三人带来的这只“厉鬼”却是被陈在第六层的。

    当然这也没毛病,毕竟金师院的高大人本来也不是那种看得上低等货色的人。

    暗坊的大门沉木黑漆,门上明晃晃的划着一道血色符纹,远远瞧去,又是扎眼又是骇人。

    说真的,这地方易尘追先前从没有来过。

    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晚的缘故,暗坊的大门紧闭着,易尘追登上门前阶梯,扣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有人从里拉开了两扇大门。

    然而开门这位好像也不是人……

    这世上应该没人能长满脑袋的眼吧……

    “二位取灵还是买鬼?”

    这个看门妖张了两双四指的长臂,拽着两扇门,明摆着就是拦路。

    “买……”易尘追才吐了个话头,肩头猛然就压上一只重手。

    “我家少爷来此,你说买鬼还是取灵?”

    “徐徐徐……徐将军!”那四爪的不知什么虫精一见了徐达,立马七体投地,一长条的趴在地上,抖成了一乱影。

    徐达的熊掌压得易尘追一阵气难喘,惴惴抬眼,从他下巴往上瞧去,只见杂草丛茂的络腮胡上头挂着一双亮晃晃泛着电光火影的虎眼。

    “小子,哥哥我瞅你许久了。”

    哥哥……?

    跟在易尘追身边的璃月早被吓得将脸埋在了他袍里,易尘追便顺着一拂广袖,将她的身子罩了起来。

    易尘追笑得一脸明媚,“徐叔也在这,真是,巧啊……”

    徐达深藏在络腮胡里的两片厚唇黠然一勾,那宽厚的熊掌便一下一下,砸在易尘追肩骨上,砸得他身子一寸一顿的斜下。

    “我也说咋能这巧,这谁家的‘黄花大闺女’不是到了晚上腿都不往门外跨一步吗?”

    易尘追实在很想把他的手推开,奈何那只能推的手此刻正揽着战战兢兢的璃月,无奈,只好任着他拍了。

    易尘追脸都快笑僵了,只好似有“娇羞”的别过脸去,“就算是‘黄花大闺女’,到了年纪也想出来走走啊……”

    哪知这一句被徐达轻飘飘的收进耳里,反出的却是一把断石之力——易尘追冷不防的被徐达给捏了过去,肩被他锁着,腰间“咔嗒嗒”响了一串,半条命飞了……

    徐达微俯着虎背熊腰,将一腮帮的刚毛贴在易尘追细皮嫩肉的颊上,糙得起石的嗓音贴着他耳廓响起,可比刮骨刀的声还磨耳。

    易尘追刚飞的半条命愣是给磨回来了……

    “噢,想出来绕绕就跑着鬼屋子里?”老徐妖娆一指门内,黠意甚甚。

    “那个……”

    “哪个?”徐达说得好好的,突然一个栗爆闷上易尘追脑门,那力道之悍猛,跟大锤抡的似的,震得易尘追脑门一晃,一声闷哼。

    “你小子就是不老实是不是?”徐达两手杵在腰上嚷嚷道,易尘追捂着遭了横罪的脑门,心中暗自庆幸——得亏这会儿没被这黑虎搂着,不然刚刚那声非把他震成半聋不可……

    璃月从易尘追袍里露出脸来,抿着唇,眼巴巴的盯着那黑虎一般的壮汉,大概想透点凶色,但无奈,身量就这点。

    老徐的目光悠悠从易尘追这里挪到了他怀里那个小巧玲珑的尤物身上,打量了片刻,蓦地笑了一声,便指着她问易尘追道:“你小子怎么上哪都带着这小丫头?这么稀罕,莫不是元帅给你养的童养媳?”

    易尘追差点没被他这没正经的玩笑吓得跳起,“不是不是,她是我妹妹。”

    老徐一脸狐疑。

    易尘追无奈,“她真的是我妹妹……”

    老徐是个手闲的家伙,甭管逮到个什么,总爱往掌心攥一把,“嗐,这有什么……”说着,那夺命铁爪似的熊掌便朝着璃月盖来。

    璃月盯着那硕大的爪子顿时魂飞天外。

    “徐叔……”易尘追突然一身机灵,两手护住璃月,赔着满脸笑色,身一侧,讨好似的拿肩背碰了那魁梧的虎躯一下,“徐叔你带我进去吧,你不在他们都不让我进呢……”

    易尘追不动声色的截住了老徐的动作,顺便施力,顶着他往门里走。

    老徐稀里糊涂的跨进了门口,指着地上那家伙,问道:“他不让你进去?”

    徐将军这一问,可差点把地上那妖吓死,于是便听一声惊天鬼嚎:“小的不敢!”

    易尘追被他一声嚷得心里发毛,突然还真担心他被责怪,便笑着道:“人家也是恪尽职守嘛……”往老徐这里解释罢,他便伸手给那地上的妖精,两眼弯弯,敛柔蕴泉,“是我不懂此地的规矩,不小心为难了阁下,莫要见怪。”

    那妖怔住了,对着那只修长如玉雕的手一时不知所措。

    易尘追却颇有耐心的等着他,直到这百眼怪终于缓过神来,才又哭嚷道:“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顶撞了少爷!”

    易尘追两眼笑色轻轻敛了些,终于归了桃眼原本的形貌,“没关系,快起来吧。”

    他的手还在这,那妖终于感激不尽的握住,起来了。

    老徐看着易尘追这温柔得不可思议的举动,下意识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肉麻的不行。

    这种温柔他姓徐的八辈子也修不出来!

    突然也怀疑,这孩子怎么就能是他们元帅带出来的?

    那妖在原地望着易尘追少年便已颀长的身形,心底感动莫名,眼巴巴的,以妖的审美竟也觉着他甚好看了。

    突然发现,凡人的“倾国倾城”竟然也能这么“如花似玉”……

    嗯,的确比青面獠牙好看!

    “说起来,徐叔为什也在这?”

    “还不是为了那点破事。”

    “这么晚?”

    徐达突然一记虎眼瞪来,“小混蛋,怕不怕我现在把你扭到元帅面前,叫你做回‘黄花大闺女’?”

    “别别别,我不问了。”易尘追笑嘻嘻的,“那个不可外传嘛,我懂、我懂……”

    老徐一声笑起,“说你‘黄花大闺女’还给你说高兴了是吧?”

    “……”

    哪有……

第四十三章 诡踪之疑(五)

    深更半夜的,舒凌领了两个随从进了观海司的大院,径直登上陈列商籍的阁楼。

    “此事当真如此紧急?”

    舒凌散步并两步的跨上阶梯,迎面却拂了一阵微风,便稍顿。

    司捕正在屋里点着灯,有一个随从眼神挪得机灵,见了那虚掩的窗便赶忙过去。

    “且慢。”舒凌在楼梯口喊住了他。

    那随从疑惑着转眼瞧来。

    舒凌手扶着腰间佩剑缓步走进书架间,顺手往边上拽了盏灯,蹲下身,将烛火近地一照,隐约见了一串小巧的脚印。

    “将军?”

    舒凌目力强于旁人,能察凡人肉眼所难见的秋毫。

    这两天时有绵雨缠缠,又多见艳阳高照,地面薄薄的雨水蒸发的很快,但泥土草间却湿气凝结。

    潜入者应是在草丛里待过。

    舒凌起身,沿着脚印终止的点往书架上探去,在第四层瞥见了一丝竹卷错位的痕迹。

    第四层的高度差不多到舒凌下巴的位置,照地上那脚印分辨,这偷偷取卷的家伙身量应该不及舒凌胸口,而架上错位的竹卷只有一卷,看来是早就踩好点了。

    舒凌又掌着灯踱到窗边,见那窗下也有一双脚印,却要大些。

    “将军?”身旁随从又唤了一声。

    舒凌往窗外窥了一眼,便转身,回到书架前,“没什么,记得以后把窗关好。”

    “……”随从莫名其妙,欲多问一句,想想还是作罢了。

    舒凌从架上取下那稍有错位的一卷,翻开——售物名曰“桃木箱”。

    ——

    徐达领着易尘追一路登上了休灵楼的第六层,玄关处隔着一张桌案,案后正趴着个睡成了死猪的妖守。

    徐达那熊掌毫不含糊的拍在纤薄的木板上,拍得案上物件齐齐小跃,震得一旁易尘追脚底发麻。

    易尘追着实为那桌子捏了一把汗。

    “什么人敢……”那妖一头子起床气蹿起,蓦地一眼瞥清身前巨影,一腔火气瞬熄倾灭,顿成了满身哆嗦。

    “哎呀,这什么风把徐将军您给吹来了……”那小妖站起身也不到徐达的肩,又瘦又枯,往徐达身前猥琐一站,活如一把朽木枯柴。

    大概这院里的妖都曾被徐达收拾过吧……

    “昨天这里是不是卖了一只厉鬼?”

    那小妖一听“厉鬼”俩字,浑身忽如挨了惊电一般寒毛倒竖,声儿都哆嗦了:“有有有、有好几只呢……”

    “装桃木箱的那只。”

    “那只不摆在这……”

    “牌挂在这吗?”

    “在、在……”应着,此妖当即麻溜的窜回案后翻找起来。

    易尘追站在徐达身后不远处,将璃月护在身前,两手搭在她肩上,久久凝望着那妖身后那扇刻着禁制符纹的黑门。

    “什么?没有!”徐达一声嚷起,吼得那小妖差点两腿一软跪下去。

    易尘追惊回神来,怕徐达真生气,便上前去,“徐叔……”

    “老远就听见你的嗓门,大晚上的不能安静点吗?”

    易尘追刚拽住徐达披风的手当空一僵。

    舒凌一步登上楼廊,便站在楼梯口,抱着手,瞧住易尘追那半屈猥琐的、一手拽着徐达披风的背影。

    “这谁家的少爷大半夜不老实在家待着?”

    “……”易尘追立马绷了个乖巧的笑色,转身,心虚的瞧住舒凌,“凌叔……”

    舒凌可没等着他继续讲下去,上手便拧了他的耳朵,拎出好一段,才凑着他的耳朵交代道:“老实在这待着,等我把这里的情况整理清楚就送你回去——不许瞎跑。”

    易尘追拽了拽他的襟子,恳求道:“凌叔,我好不容易出来的,你就放我一马吧……”

    “我要是不放你一马,早就遣人回去告诉元帅你翻谁家大院了。”

    “……”易尘追立马温了,活如一直让人拎了尾巴的小鹌鹑。

    “老实在这待着。”

    “哦……”

    舒凌交代完便拍了拍他的脑袋,过去了。

    璃月轻轻扯了扯易尘追的袖子,满脸自责,易尘追垂眼瞧了,便摸了摸她的头,“没关系,不怪你。”

    走廊另一头,舒凌和徐达正跟着这看门的小妖进了那扇鬼气森森的大门,身形方没入门里阴影,那扇黑门便自己长了意识似的关上了。

    还是很不甘心……

    那三人一进门,整个黑幽幽的走廊便空了,静悄悄的,没有一点人声。

    狭长的过道只在中段燃了一盏灯,空落落的照亮一团,其余的,尽没在暗影里。

    易尘追仍将璃月拢在身前,打量着两头漆黑,实在纳了个闷儿了——这地方本来就阴森,还不多点几盏灯……

    正好他所在的六层也是极少有人踏足的地方。

    易尘追小心翼翼地挪到灯光明映处便冷定定的站在这里。

    这盏小灯的光线也是可怜得紧,忽明忽暗,摇曳得紧人心弦。

    有道寒风从走廊另一头的黑暗里钻出,每每都袭得易尘追后脖子刺刺森凉,转眼瞧去,却只有一片深不见头的漆黑。

    那空幽黑暗中,似乎隐隐藏着一双窥视的眼。

    易尘追往那方向瞥了一眼便定定收回目光,心底阵阵发毛。

    细细的微风总连绵不绝的扰弄着那星明暗恍惚的烛火,易尘追惴惴不安的回眼盯着那危悬一线的细火,蓦听那黑里“咚”的一声砸响,猛地灌来一阵风,彻底把豆火压灭了。

    “……”

    璃月往易尘追怀里钻了钻,扯紧了他的衣袍。

    “不怕……”易尘追安抚的揉了揉她的脑袋,实际自个儿心里也是擂鼓震震。

    那黑暗深处不知藏了个什么,将此处小灯捏灭后又不安分的折腾着,于是便听那里头“叮叮咚咚”闹个不停。

    易尘追在这瞧了好一会儿,蔓裹了全身的寒意渐渐消退,莫名的好奇心却起了。

    那里面的东西也太闹腾了点吧……

    厉鬼会这么闹腾吗?

    突然有一声直震到了易尘追脚下,他脑子里蒙白了一瞬。

    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股好奇劲儿愈发催人,易尘追回望了一眼舒凌他们进去的门,里头一直没有动静。

    大概还要一会儿吧。

    易尘追轻轻拍了拍璃月的肩,道:“我过去看一眼,你乖乖待在这不要乱跑。”说罢,也没等璃月出声便径直走过去了。

    易尘追一走,璃月顿被黑暗所摄,原本平平如水的心瞬间就被寒意扰了个七上八下。

    走廊的这处尽头拐角是通上的阶梯。

    原来这上面便是传说中那个关了只“空前绝后”的邪物的第七层。

    那上头隐隐有着一丝微弱烛光,易尘追定了定神,刚踏上一级阶梯,便觉袖袍一沉,垂眼瞧去,见是璃月可怜巴巴的扯着他的袖角,睁着那双琉璃色的眸子,眼巴巴的瞧着他。

    易尘追天生就是个心软的主……

    “唉……”

    没办法,易尘追只能牵过她的手,小心翼翼地领着她往上走去。

    那上头似乎许久没人打扫了,走一步便起一步尘,还有些腐朽的气味,湿气也比下层来得重。

    那盏小灯燃在两层的夹层里,对着楼梯却有一扇雕花门,风便是从那门缝里钻出来的。

    这扇雕花门映着明澈月光,而与灯相对的则是一堵描着朱砂符纹的墙壁,根本没有通往第七层的口。

    易尘追走近墙下,细细摸索了一番,却没找见半丝缝隙。

    易尘追失望的叹了口气。

    看来人家是把第七层完全封死了。

    “尘追……”舒凌的声音鬼魅似的传进了玄关里的夹层,吓得易尘追一瞬魂飞天外,下意识就抱着璃月闯进了那扇雕花门里。

    那雕花门另一头却是一处露台,所对的,正是苍鹤门。

    苍鹤门大多数时候昼夜不关,除非遇到战事祸乱,否则此门将一直敞开。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此门便像是连接了凡人与凡妖相断了千万年的鸿沟的桥。

    易尘追伏在栏上,瞧着那扇门,一时有些出神。

    即使这样的事实已经摆在眼前,易尘追仍是有些难以相信,合并千百年来水火不容的凡人与凡妖这样的事居然真的被他义父给做成了。

    璃月个头还很小巧,此处栏杆又设得甚高,只能通过栅间的空隙往外窥视。

    “尘追哥哥,你看那里……”璃月将胳膊伸出栅栏给易尘追指示了硕大的城门之下。

    易尘追循着她指示的方向瞧去,只一眼,全身的血都仿佛被点燃了。

    “尘、追!”舒凌阴惨惨的叫着他的名字。

    “那是……”

    “你个调皮鬼……”舒凌咬牙切齿的压着满肚子邪烧的鬼火。

    易尘追却像是整个人的神都飞了似的,死死盯着那个方向,仿佛完全没有发现舒凌的存在。

    “回去必须得让元帅好好收——尘追!”舒凌在门外突然惊叫,吓得徐达也一溜烟窜了上来,却正好见易尘追跃下楼栏的一抹虚影。

    “尘追哥哥!”

    “舒凌你个丧心病狂!你把咱少爷逼的跳楼了啊!!!”老徐一头虎毛都惊得乍起,一嗓子嚷起还掺了几声破音。

    “哪、哪、哪有——不是,他怎么跳下去了?诶,尘追!”

    “看什么看,还不快去接着!”老徐吼了边上跟来凑事的妖。

    “哦、哦哦哦……”那妖应得惊慌失措,忙不迭便跑下楼去。

第四十三章 诡踪之疑(五)

    深更半夜的,舒凌领了两个随从进了观海司的大院,径直登上陈列商籍的阁楼。

    “此事当真如此紧急?”

    舒凌散步并两步的跨上阶梯,迎面却拂了一阵微风,便稍顿。

    司捕正在屋里点着灯,有一个随从眼神挪得机灵,见了那虚掩的窗便赶忙过去。

    “且慢。”舒凌在楼梯口喊住了他。

    那随从疑惑着转眼瞧来。

    舒凌手扶着腰间佩剑缓步走进书架间,顺手往边上拽了盏灯,蹲下身,将烛火近地一照,隐约见了一串小巧的脚印。

    “将军?”

    舒凌目力强于旁人,能察凡人肉眼所难见的秋毫。

    这两天时有绵雨缠缠,又多见艳阳高照,地面薄薄的雨水蒸发的很快,但泥土草间却湿气凝结。

    潜入者应是在草丛里待过。

    舒凌起身,沿着脚印终止的点往书架上探去,在第四层瞥见了一丝竹卷错位的痕迹。

    第四层的高度差不多到舒凌下巴的位置,照地上那脚印分辨,这偷偷取卷的家伙身量应该不及舒凌胸口,而架上错位的竹卷只有一卷,看来是早就踩好点了。

    舒凌又掌着灯踱到窗边,见那窗下也有一双脚印,却要大些。

    “将军?”身旁随从又唤了一声。

    舒凌往窗外窥了一眼,便转身,回到书架前,“没什么,记得以后把窗关好。”

    “……”随从莫名其妙,欲多问一句,想想还是作罢了。

    舒凌从架上取下那稍有错位的一卷,翻开——售物名曰“桃木箱”。

    ——

    徐达领着易尘追一路登上了休灵楼的第六层,玄关处隔着一张桌案,案后正趴着个睡成了死猪的妖守。

    徐达那熊掌毫不含糊的拍在纤薄的木板上,拍得案上物件齐齐小跃,震得一旁易尘追脚底发麻。

    易尘追着实为那桌子捏了一把汗。

    “什么人敢……”那妖一头子起床气蹿起,蓦地一眼瞥清身前巨影,一腔火气瞬熄倾灭,顿成了满身哆嗦。

    “哎呀,这什么风把徐将军您给吹来了……”那小妖站起身也不到徐达的肩,又瘦又枯,往徐达身前猥琐一站,活如一把朽木枯柴。

    大概这院里的妖都曾被徐达收拾过吧……

    “昨天这里是不是卖了一只厉鬼?”

    那小妖一听“厉鬼”俩字,浑身忽如挨了惊电一般寒毛倒竖,声儿都哆嗦了:“有有有、有好几只呢……”

    “装桃木箱的那只。”

    “那只不摆在这……”

    “牌挂在这吗?”

    “在、在……”应着,此妖当即麻溜的窜回案后翻找起来。

    易尘追站在徐达身后不远处,将璃月护在身前,两手搭在她肩上,久久凝望着那妖身后那扇刻着禁制符纹的黑门。

    “什么?没有!”徐达一声嚷起,吼得那小妖差点两腿一软跪下去。

    易尘追惊回神来,怕徐达真生气,便上前去,“徐叔……”

    “老远就听见你的嗓门,大晚上的不能安静点吗?”

    易尘追刚拽住徐达披风的手当空一僵。

    舒凌一步登上楼廊,便站在楼梯口,抱着手,瞧住易尘追那半屈猥琐的、一手拽着徐达披风的背影。

    “这谁家的少爷大半夜不老实在家待着?”

    “……”易尘追立马绷了个乖巧的笑色,转身,心虚的瞧住舒凌,“凌叔……”

    舒凌可没等着他继续讲下去,上手便拧了他的耳朵,拎出好一段,才凑着他的耳朵交代道:“老实在这待着,等我把这里的情况整理清楚就送你回去——不许瞎跑。”

    易尘追拽了拽他的襟子,恳求道:“凌叔,我好不容易出来的,你就放我一马吧……”

    “我要是不放你一马,早就遣人回去告诉元帅你翻谁家大院了。”

    “……”易尘追立马温了,活如一直让人拎了尾巴的小鹌鹑。

    “老实在这待着。”

    “哦……”

    舒凌交代完便拍了拍他的脑袋,过去了。

    璃月轻轻扯了扯易尘追的袖子,满脸自责,易尘追垂眼瞧了,便摸了摸她的头,“没关系,不怪你。”

    走廊另一头,舒凌和徐达正跟着这看门的小妖进了那扇鬼气森森的大门,身形方没入门里阴影,那扇黑门便自己长了意识似的关上了。

    还是很不甘心……

    那三人一进门,整个黑幽幽的走廊便空了,静悄悄的,没有一点人声。

    狭长的过道只在中段燃了一盏灯,空落落的照亮一团,其余的,尽没在暗影里。

    易尘追仍将璃月拢在身前,打量着两头漆黑,实在纳了个闷儿了——这地方本来就阴森,还不多点几盏灯……

    正好他所在的六层也是极少有人踏足的地方。

    易尘追小心翼翼地挪到灯光明映处便冷定定的站在这里。

    这盏小灯的光线也是可怜得紧,忽明忽暗,摇曳得紧人心弦。

    有道寒风从走廊另一头的黑暗里钻出,每每都袭得易尘追后脖子刺刺森凉,转眼瞧去,却只有一片深不见头的漆黑。

    那空幽黑暗中,似乎隐隐藏着一双窥视的眼。

    易尘追往那方向瞥了一眼便定定收回目光,心底阵阵发毛。

    细细的微风总连绵不绝的扰弄着那星明暗恍惚的烛火,易尘追惴惴不安的回眼盯着那危悬一线的细火,蓦听那黑里“咚”的一声砸响,猛地灌来一阵风,彻底把豆火压灭了。

    “……”

    璃月往易尘追怀里钻了钻,扯紧了他的衣袍。

    “不怕……”易尘追安抚的揉了揉她的脑袋,实际自个儿心里也是擂鼓震震。

    那黑暗深处不知藏了个什么,将此处小灯捏灭后又不安分的折腾着,于是便听那里头“叮叮咚咚”闹个不停。

    易尘追在这瞧了好一会儿,蔓裹了全身的寒意渐渐消退,莫名的好奇心却起了。

    那里面的东西也太闹腾了点吧……

    厉鬼会这么闹腾吗?

    突然有一声直震到了易尘追脚下,他脑子里蒙白了一瞬。

    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股好奇劲儿愈发催人,易尘追回望了一眼舒凌他们进去的门,里头一直没有动静。

    大概还要一会儿吧。

    易尘追轻轻拍了拍璃月的肩,道:“我过去看一眼,你乖乖待在这不要乱跑。”说罢,也没等璃月出声便径直走过去了。

    易尘追一走,璃月顿被黑暗所摄,原本平平如水的心瞬间就被寒意扰了个七上八下。

    走廊的这处尽头拐角是通上的阶梯。

    原来这上面便是传说中那个关了只“空前绝后”的邪物的第七层。

    那上头隐隐有着一丝微弱烛光,易尘追定了定神,刚踏上一级阶梯,便觉袖袍一沉,垂眼瞧去,见是璃月可怜巴巴的扯着他的袖角,睁着那双琉璃色的眸子,眼巴巴的瞧着他。

    易尘追天生就是个心软的主……

    “唉……”

    没办法,易尘追只能牵过她的手,小心翼翼地领着她往上走去。

    那上头似乎许久没人打扫了,走一步便起一步尘,还有些腐朽的气味,湿气也比下层来得重。

    那盏小灯燃在两层的夹层里,对着楼梯却有一扇雕花门,风便是从那门缝里钻出来的。

    这扇雕花门映着明澈月光,而与灯相对的则是一堵描着朱砂符纹的墙壁,根本没有通往第七层的口。

    易尘追走近墙下,细细摸索了一番,却没找见半丝缝隙。

    易尘追失望的叹了口气。

    看来人家是把第七层完全封死了。

    “尘追……”舒凌的声音鬼魅似的传进了玄关里的夹层,吓得易尘追一瞬魂飞天外,下意识就抱着璃月闯进了那扇雕花门里。

    那雕花门另一头却是一处露台,所对的,正是苍鹤门。

    苍鹤门大多数时候昼夜不关,除非遇到战事祸乱,否则此门将一直敞开。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此门便像是连接了凡人与凡妖相断了千万年的鸿沟的桥。

    易尘追伏在栏上,瞧着那扇门,一时有些出神。

    即使这样的事实已经摆在眼前,易尘追仍是有些难以相信,合并千百年来水火不容的凡人与凡妖这样的事居然真的被他义父给做成了。

    璃月个头还很小巧,此处栏杆又设得甚高,只能通过栅间的空隙往外窥视。

    “尘追哥哥,你看那里……”璃月将胳膊伸出栅栏给易尘追指示了硕大的城门之下。

    易尘追循着她指示的方向瞧去,只一眼,全身的血都仿佛被点燃了。

    “尘、追!”舒凌阴惨惨的叫着他的名字。

    “那是……”

    “你个调皮鬼……”舒凌咬牙切齿的压着满肚子邪烧的鬼火。

    易尘追却像是整个人的神都飞了似的,死死盯着那个方向,仿佛完全没有发现舒凌的存在。

    “回去必须得让元帅好好收——尘追!”舒凌在门外突然惊叫,吓得徐达也一溜烟窜了上来,却正好见易尘追跃下楼栏的一抹虚影。

    “尘追哥哥!”

    “舒凌你个丧心病狂!你把咱少爷逼的跳楼了啊!!!”老徐一头虎毛都惊得乍起,一嗓子嚷起还掺了几声破音。

    “哪、哪、哪有——不是,他怎么跳下去了?诶,尘追!”

    “看什么看,还不快去接着!”老徐吼了边上跟来凑事的妖。

    “哦、哦哦哦……”那妖应得惊慌失措,忙不迭便跑下楼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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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默浮生劫介绍:
天下万灵共存,妖魔理当被斩尽杀绝,可这又谁定的天理? 无所谓善恶哲理,每个生命都有其存在的意义,故每个生命的机会都是一样的——若所谓道义夺走了属于他的机会,大可自斩一条血路,夺回本应拥有的一切。 —— 天道的平等不是所有生命都承受的来的,倘若只有弱肉强食,天地唯存生灵涂炭,若一切的努力都只为生存而奋斗,又何来人世繁华——天下的立场太多,为仙者能守护的也只有属于凡人的一番天地 —— 世道无常、轮变沧桑,是非衡于人心,取舍标于墨准,完璧尚有瑕、白狐亦难纯,假如世上当真狭隘得只容的下一方立场的话,论及取舍,何人做主?沧海默浮生劫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沧海默浮生劫,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沧海默浮生劫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