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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镶黄旗     国潮1980txt下载     国潮1980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大意

    这毕竟是宁卫民自己的事儿。

    既然连他自己都不着急,张士慧就是再讲究哥们儿义气。

    总不好越俎代庖,做个白白替皇上着急的太监吧?

    所以张士慧的态度只能是由他。

    “好吧,你既然说自己能解决,那我就等着看你的了。”

    可结果呢?

    一连十几天过去了,这件事儿就没个下文了。

    宁卫民完全跟没事儿人似的。

    别说没有采取任何报复性的举措和行动,甚至就没一点把这事儿放在心上的意思。

    但最可气的,还是宁卫民从此,似乎真的不再敢和女同事们一起吃早点了。

    每天去职工食堂只会拉着张士慧一人儿。

    偏偏再见着“肚脐眼儿”,宁卫民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就像毫无芥蒂似的,跟这个曾经与尚宝柱一起恐吓过他的帮凶打招呼。

    这样的态度,简直就是奴颜婢膝啊。

    但即便如此,“肚脐眼”还总爱用歌声挤兑人呢。

    那小子每每见到宁卫民和张士慧来打饭,都会故意唱起一首用《拼刺刀》改编的《拼菜刀》。

    “拼菜刀,看谁拼得好,当厨子做饭要练好这一招,不管这家伙多狡猾啊,我抓住它的脖子就是一刀……”

    嘿,这破歌儿是要多可气有多可气,简直没法说了。

    听着这小子的怪腔怪调,不管宁卫民受得了受不了,反正张士慧已经快受不了。

    他越发义愤填膺,觉得宁卫民实在没骨气,简直不算爷们,怂到家了。

    但就在张士慧对宁卫民渐渐失去信心,琢磨着无论如何,也要插手替哥们儿讨个公道的时候。

    偏偏他自己又因为不小心,捅出来一个让人焦头烂额的大篓子。

    这下可好,别说再顾不上宁卫民这点私事儿了。

    甚至就连他自己惊恐不已,忧愁得都睡不着觉了。

    真心唯恐事情搞大,弄不好引来致命打击啊。

    最坏的结果,恐怕连生意带工作,都要完蛋了。

    那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啊?至于的嘛?

    别说,还真至于。

    敢情就在张士慧和一个客户谈成一笔电子表交易的时候,他因为贪婪,有点粗心大意了。

    竟没防住背后有眼,居然让一个非常要命的人给撞破了。

    什么叫倒霉到一起去了?

    这才真叫屋漏偏逢连夜雨呢。

    当时从客户的房间里推门出来时,张士慧因为见楼道里没人,就转头跟送他出来的客户又多聊了几句。

    一是他跟客户继续解释伪劣电子表和他卖的电子表的区别在哪儿。

    二是他感慨客户的运气真好,说如果再过两天,弄不好友谊商店恐怕也要断货了。

    不用问,他这些话的目的,就是为了再鼓动客户多买几块儿。

    结果果然如他所愿,根据宁卫民传授的诀窍。

    他基本对这个客户的心态判断准确。

    这个急性子客户还真的被他的话打动了,生怕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临时决定再加购一块电子表。

    但这虽然是件好事,关键的问题却是,张士慧错就错在他嫌麻烦上了。

    因为懒得再和客户重新进屋,他就站在楼道里,直接和客户做了钱物交接。

    可万万没想到,怎么竟然会这么巧。

    就在这对方递过来钱,张士慧一送过去表的档口,冷不防旁边一间客房的门打开了。

    结果张士慧和这个客户整个钱物交接的过程,甚至可能连刚才在楼道里说的话。

    都被推门出来的这个人尽收了眼底,尽入了耳中。

    偏偏这个人还不是一般人,既不是旅馆的住店客人,也不是客房部的职工。

    而是工会宣传组的“笔杆子”乔万林。

    也就是才刚刚为荣登荣誉榜的张士慧和宁卫民写过宣传稿,替他们鼓吹过一番的宣传组干事。

    说白了,这就等于被人抓奸抓了个先行,直接给按在床上一样啊。

    而且人家不大不小还是个能上达天听,天天围着最高领导们转的主儿。

    于是一霎那,张士慧的脑子就混乱了,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

    反过来,倒是乔万林,或许因为年长几岁,表现得远要比张士慧自然许多。

    推门出来后,尽管乔万林同样为自己看到的一幕吃了一惊。

    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状态。

    他什么都没做,只是慢慢踱着步子走了过来,非常温和地和张士慧打了个招呼。

    “小张,忙着哪?”

    张士慧则难以避免地露出了相当尴尬的笑容。

    但乔万林就像毫无察觉一样地点点头。

    然后相当镇静地又说。

    “那你继续忙吧。我是来客房看看,马上回去还得写一篇有关客房部改进工作的稿件呢。”

    就这样,乔万林全过程都是极为和气地笑着,非常客气的语气,然后竟然走开了。

    但即便如此,他这样的举动却仍旧把张士慧吓出了满身冷汗。

    当强做镇定和客户告辞的时候,张士慧脸色都白了,更是头晕脑胀。

    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了。

    这乔万林恐怕就是宁卫民说得那最难对付的第三种人啊。

    闪着光亮的近视眼镜片后面,永远藏着让人琢磨不透的目光。

    这人太沉得住气了,根本看不出他想的是什么。

    必须赶紧赶紧去找宁卫民,一起商量个办法才好。

    否则万一这事儿要是被捅出去了,就都完蛋啦!

    但让张士慧再度大大出意料之外的是,宁卫民知道始末究竟之后。

    居然没怎么当回事。

    只拍了拍他的肩膀,竟然相当镇静地说。

    “乔万林这么做,分明是表明了一种事不关己的态度。这件事,既然他当时没声张开,就不会有什么大事情!你放心吧!”

    这当然让张士慧非常惊讶,他想不明白,宁卫民为什么这么笃定。

    他认为这样的自信未免过头了。

    于是又强自争辩。

    “那要万一呢?万一你判断错了又怎么办?难道我们就听天由命吗?把希望都单纯地寄托在那乔万林发善心上。到时候,我们也许就连工作都保不住了……”

    但更没有想到,宁卫民随后居然说出了这样的话。

    “我当然不会打无把握之仗,不瞒你说,自从见过这个人,我就一直在收集他的信息。”

    “而据我所知,这个乔万林不比寻常,他可不是一个普通的宣传组干事那么简单。”

    “他这个人挺有意思的。笔杆上本身就有点水平,总是能够清楚地判断出在什么时候、为哪个领导、写什么内容、怎么样写,等等这些敏感的问题。听说上头有意让他担任工会秘书呢。”

    “至于他的前程保障除了他的这支笔。他还是咱们单位政工组组长的亲外甥呢。这件事儿,咱们单位都没几个人知道。”

    “所以你放心,这样的人最懂得行事的分寸。而且这次,我不会什么都不做的,我们俩要请他吃饭。”

第一百三十七章 装醉

    “我再次跟你重申,这个乔万林举动明显反常。他一定不会告发我们。反而我倒认为,他在暗示你,这件事还有谈判的余地。”

    “我在想,如果能通过这件事尝试跟他接触。这个人又不算太贪心的话,也许对我们两个反倒还是一件好事……”

    “真的,哥们儿,你得相信我,什么也不用担心,我来出面,会马上处理好的。”

    宁卫民又是这么满应满许。

    虽然满有道理,可张士慧都不敢相信了,怕他又是光说不练。

    不过让人没想到,这次行动起来宁卫民可确实没放空炮。

    真的并没让张士慧焦虑多久,宁卫民就以感谢乔万林替他们写稿子为借口。

    成功把乔万林邀请到了前门的“又一顺”吃涮羊肉。

    张士慧当然也被拉过来做陪客,只是提前被宁卫民郑重警告了一番。

    要他一定牢牢记住对第三种人的策略。

    如果乔万林不主动提起,那么就千万不要主动提那天的尴尬事。

    也许是长时间呆在领导身边,有不少机会跟着参加宴请的缘故,乔万林是个善酒之人。

    当天赴约前来,这个带着近视镜的文化人在酒桌上如鱼得水,借着酒兴,讲了不少笑话。

    因此这天的宴请场面和谐极了,就好像是同学聚会那样。

    如同几个曾经的亲密挚友一起怀念往昔岁月那样。

    他们三个边吃边喝、说着笑着,谈论京城各处的趣闻、风土人情和特色菜肴。

    但偏偏一句也没有牵扯到张士慧认为原本应该挑明、重点商洽的那些话。

    直到酒足饭饱且情绪翻涌之时,宁卫民才半遮半掩地说出一些想套近乎的话来。

    “乔大哥,我就佩服你这样有思想、有涵养的文人。可惜就是认识你太晚了,你本身工作也太忙了,否则要是能常有机会能这样坐下聊聊!那可就受益匪浅了……“

    见宁卫民总算开始暗示了,早已经心急如焚的张士慧,当然赶紧附和地说。

    “是呀,是呀,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们就愿意交有素养,够意思的朋友,这样才有利于大家一起进步嘛。要是不嫌弃,我是希望咱们以后可以经常聚聚……”

    而对这些委婉的、含蓄的措辞,乔万林似乎也听懂了,很爽快的举起酒杯。

    “你们太客气了,既然你们瞧得起我,咱们聊得又这么投缘,那今后我们就是朋友了。朋友之间当然应该多交流,互相帮助嘛。”

    就这样,乔万林明确表现出他是一个明事理的人。

    三个人之间便再没有隔阂,真心的放松起来。

    当晚,火锅子吃得那叫一个痛快,聊得也很欢畅,但却没有人喝醉。

    因为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次相聚原本就不是为了喝酒来的。

    而到目前,重头戏还欠缺了最后的一步,没做到这步,前面的这些铺垫都等于白费。

    至于这重要的一步,完成的方式是相当自然且微妙的。

    宁卫民和乔万林配合默契的表演简直让张士慧目瞪口呆。

    敢情就在大家一起出门的时候,宁卫民先假装一个趔趄,差点栽在一边。

    然后他借着乔万林扶自己的时候,就自然而然、堂而皇之的把一块正牌卡西欧电子表戴在了乔万林的手上。

    随后还一个劲儿道歉,直说自己喝醉了。

    光看那副样子,好像真的是他不小心,无意把乔万林的电子表从手腕上给扽下来的一样。

    但站在他们旁边的张士慧却是非常清楚的,乔万林的腕子上还有另一只机械表呢。

    而跟着,乔万林竟然也绝妙的打了个酒嗝。

    哈哈笑着声称自己也喝醉了,一个劲儿的直摆手说没关系。

    就这样,凭借着这种“识趣儿”,他们真正的把盟友关系给落实了。

    从此之后,张士慧当然就有了安全的保证,可以重新开始心情愉快的操持生意了。

    而尤为值得一提的是,由于当天是张士慧的休息日。

    其实直到回到自己的家中,张士慧才真正的参悟透了今天最后这一幕的要点。

    那就是借着这样的醉意,无论是宁卫民还是乔万林就都有了借口。

    送电子表的行为就有了台阶下了,不会显得那么生硬。

    总之,这种方法相当的讨巧,就像今天的这顿宴请一样。

    虽然表面上一句话没点题,但他们说的却都是些“有用的废话”。

    重要的问题就是在双方知情达意的“给面儿”中解决了。

    不但灵活,而且高效。

    甚至不会让他们在座的任何一个人有撕破脸,难下台的危险。

    这样巧妙、高级的人际交往方式,还让人说什么呢?

    真不是仅仅懂得识人,一点和人打交道的皮毛,就能做到位的。

    张士慧细细想来,反复琢磨中,又岂能不对宁卫民服气?

    自觉是大开了眼界,学会了相当牛叉的一手啊。

    至于另一边呢,其实对于乔万林来说,他一样对宁卫民观感不错。

    说起这次能够赴约,乔万林原本是带着两个目的来的。

    一是要看看张士慧和宁卫民到底是不是值得交往的人,是否懂得人情世故、场面交际。

    二就是看看他们的表示有多大的成色。

    重点不在于钱的多少,而在于他们是否有诚意,懂得建立某种关系的重要。

    结果宁卫民的表现之优秀,大大的出乎乔万林的意料。

    这样老道的交际手法,完全不应该是在一个二十岁小伙子身上出现的。

    于是乔万林也就觉得可以和宁卫民和张士慧当个朋友处处了。

    至少和这样的人建立关系是安全的。

    他们做事有分寸,不会出圈儿,即便有了问题会用较为妥当的方式去处理。

    自然也不会牵连到自己头上。

    不过无论是张士慧还是乔万林,到了这一步,还是有点思维局限了,都把宁卫民瞧小了。

    因为宁卫民不但懂得怎么搭上关系,建立关系,他更懂得怎么利用关系、运作关系。

    仅仅一个星期之后,这件事就又有了后续发展。

    那就是宁卫民私下里又来找乔万林,通过他做中间人请政工组的人出动。

    分别抓了尚宝柱和“肚脐眼儿”偷窃库房食材,私下聚赌的现行。

    彻底把这俩仇人给拿下了。

    最终不但让他们落了处分,还一起给发配到锅炉房烧锅炉去了。

    但这还不算完,甚至后来还引得这两人反目成仇,在锅炉房又大打出手。

    结果“肚脐眼”被尚宝柱给打成了脑震荡。

    尚宝柱则被政工组送去劳教了,算是前途尽毁,再也不会出现在重文门旅馆了。

    不用说,这样的形式演变当然大大出乎张士慧的预料。

    他这才开始有点明白,宁卫民当初的隐忍了。

    更发自内心由衷赞叹宁卫民的好算计。

    难怪宁卫民会说搭上乔万林是好事,看来那会儿他就琢磨着要弄这出一箭双雕的好戏了。

    而对于乔万林来说的,这件事也让他更多的了解了宁卫民的心计。

    他更加肯定宁卫民今后必定是要出入头地的。

    因为宁卫民来求他的时候,侧重提及了一条报复的要点。

    当时他细声细气,慢条斯理地说,“不用担心,厨子不偷,五谷不升。我敢说,厨房就没一个人手是干净的,而这帮人打牌赌博更是普遍性的,具体情况并不难掌握。”

    “只是这事儿一定得分着办才好。你可千万别政工组先动尚宝柱,他虽然最莽撞、最没脑子。但胆子最小的是那个‘肚脐眼儿’。”

    “所以,你最好先抓住‘肚脐眼’从他开始审,然后逼着他告发尚宝柱,那就好办了。”

    “到时手里抓着现行,又有事实和人证在,既不怕尚宝柱不承认。也不怕两个人再搞同盟串供。反过来还能让他们俩互相举发,办成铁案。”

    瞧瞧,这样的满面春风一肚子坏水儿的人,才叫胸有韬略啊!

    办事的章法和狠辣,就连他也自愧不如!

    这计策牛啊!连环计套着反间计!

    要不是如此,尚宝柱和“肚脐眼”也不会惨到这个份儿上。

第一百三十八章 亲近

    不知道我国其他城市乃至世界上任何一个城市,有没有像京城一样,曾经铺天盖地有过那么多的标语?

    大清朝的时候,应该是没有标语的,那时只有告示。

    如果追溯历史的话,京城的标语,应该说是起源于“五四”,鼎盛于“运动”时期。

    尤其是最疯狂的那个时代,京城的上空没有霓虹灯,没有广告牌,标语就是这个城市唯一的装点色彩。

    想来,只要是从那个年代走来的人,可能记忆中永远都会存有满城“红海洋”的波澜壮阔。

    如今,京城最明显的位置已经开始对商业广告相让。

    但标语却仍未完全绝迹,仍旧在发挥城市的风向标的作用。

    展示着一个都市和性格,勾勒着一个时代的缩影。

    1980年的2月底,全国总工会等九个单位,联合向全国人民特别是青少年发出倡议。

    开展“以讲文明、讲礼貌、讲卫生、讲秩序、讲道德”和“心灵美、语言美、行为美、环境美”为内容的“五讲四美”文明礼貌活动。

    不久后还加上了“三热爱”。

    于是京城各界为响应号召,所悬挂出的新标语,又如喜上眉梢的彩霞一样遍布了全城,成为了这一时期的历史注脚。

    和过去不同的是,如今的这些标语少了蛊惑人心的作用,也不再包含有雷霆万钧的严酷。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含笑的礼仪,并开始发挥促进和规范社会道德的积极作用。

    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社会风貌的进步。

    于是在闹市区的车水马龙之间,我们的街头不仅有高耸林立的商业广告牌,又重现了醒目美术字,成了一道经济建设与文明礼貌兼容共进的美丽风景线。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和城市发展的脚步几乎同步。

    宁卫民个人的工作和生活也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

    首先在单位,一方面是他和张士慧的生意状况开始全面复苏了。

    3月份,不光烟酒的需求开始缓慢回升,电子表的需求继续高涨。

    他们还一连做了两单彩电的交易。

    于是收入直线上涨,用句老电影里的话说,可真是金票大大的。

    另一方面,因为乔万林帮忙办了尚宝柱和“肚脐眼儿”的事儿,宁卫民和他的关系自然更密切了。

    说实话,这次办成这件事,宁卫民其实并没有付出多少实际的东西。

    买一些高档烟酒,当然是必不可少的。

    但那些东西却不是给乔万林的报酬。

    他只是交给乔万林,委托他用来酬谢政工组的东西。

    至于他给乔万林的东西其实非常虚,就是一个简单的口头承诺而已。

    他告诉乔万林,如果需要什么紧俏物资,千万不要发愁。

    尽可以随时来找他或是张士慧,他们一定会用比市价便宜的价钱搞到他需要的东西,帮他解决问题的。

    其实宁卫民之所以会如此,并不是因为小气,而是有两个很重要的原因。

    一来,正以为认定了乔万林是值得长期维持,对自己非常有益的关系,宁卫民才会不想把每笔交易都一笔归一笔的结清。

    要知道,在人际关系学上有个秘诀。

    那就是彼此无法算得太清楚,彼此模糊一点,互有一点亏欠,才更利于日后来往。

    说白了,就是如果你想和一个人真正的增进友谊,拉进距离。

    那么既然无法无法让那个人欠你一些人情,你就尽量去欠这个人一些人情。

    甚至相比较而言,欠别人的人情,反而比让别人欠自己的,还要更划算一些。

    因为人情也是一种债务,对谁都是一种负担。

    只有你欠了别人的,去接近讨好对方,才显得符合逻辑,能让对方最大程度放下戒备。

    而且如果你时常把这份情挂在嘴上,付诸行动。

    还能体现出自己知恩图报的人品,更容易获得对方的信任。

    如果打个比方的话,这其实就像一个目光长远的商人在自己还不怎么缺钱的时候,就提前找到一家银行,办理了一次小额贷款一样。

    事儿办成了,商人自然要对银行行长千恩万谢,但肯定不会以重礼相酬。

    而是会时常请银行的行长吃饭,一次次的感谢,一点点加以回报。

    这样润物细无声的增进关系,不但可以把这种关系经营得更稳定,也是在为真正需要的大额贷款做铺垫。

    到了火候,毫无疑问,这个商人必将获得更为巨大的利益。

    二来呢,送礼也得送对路才行。

    送出的礼物不但要表达出应有的敬意和诚意,而且也得是对方需要的,才能让对方满意。

    宁卫民就非常确定,他所给予的这个承诺,应该就是乔万林真正需要的东西。

    因为通过几次接触,他知道乔万林并不是个见钱眼开,贪小便宜的人。

    更在乎的其实是仕途前程、职位的上升。

    尤其乔万林还天天围着领导们转悠,天然就对领导们的生活了解的比较多。

    所以他的这个承诺,就可以帮助乔万林在私下里赢得许多领导的好感。

    那么一旦当乔万林的职位获得提升,也就意味着他的后台根基更稳当了。

    这就是基本的关系循环。

    果不其然,乔万林很能领会宁卫民的好意,他对宁卫民用一句许诺做回报,并没有什么不满的。

    也并没有试图去滥用这样的便利,给自己赚点儿小钱。

    他唯一应用过的一次,就是三月中旬,用低于市价五百元的价钱帮着工会一把手买到了一台进口彩电。

    于是,正如当初宁卫民所预计的一样,乔万林真的开始身兼工会秘书的职务了。

    工资和级别也正式提了一个级别。

    而这时,反倒是乔万林开始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为了五百块的人情有点坐卧不安了。

    说实话,他真没想到宁卫民给的价格能便宜这么多。

    这是一笔相当于一个普通人一年工资的大数目啊。

    这当然让他有点心绪不宁,反倒破天荒的沉不住气了。

    于是便私下里透露出打算带宁卫民去见自己舅舅的意思。

    也想投桃报李,用一个为前程铺路的机会回报宁卫民的帮助。

    但没想到,宁卫民居然拒绝了他这番的好意。

    反倒是这么说的。

    “乔大哥,我就不去了。按理说呢,作为晚辈,我是应该去拜见的。可毕竟你舅舅是咱们政工组组长啊,还管着劳资科。”

    “我要登门,让别人知道了,容易惹出嫌疑来。即使咱们清白也就不清白了,反而会落人口实,甚至影响你们的声誉。”

    “我明白你的好意,可我也得说清楚,我真的志不在此。我呀,就想跟张士慧一起混个实惠就行。而且我和你不一样,孤儿一个,家里没有助力。在职场孤军奋战是走不长远的。”

    “所以说句实在话,我就不白费那个力气了。更何况,我想办的事儿,有你帮忙就足够了。我也用不着在领导跟前瞎转悠。我认识你就等于认识了领导了,不一样嘛。”

    不得不说,这番话完全表明了宁卫民毫无野心,真是符合乔万林的心意啊。

    他其实是有点担心宁卫民也想向上爬的。

    两个人在一个单位都走同一条路,这就必然会产生矛盾隐患。

    但现在他发现,彼此不但能聊得来,而且利益完全互补。

    对宁卫民这样聪明,又拎得清做人的道理,懂得自己几斤几两的人,亲近感当然会油然而生。

    也就更加心甘情愿的想从别的方面为其行方便,做补偿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同路人

    宁卫民很看好乔万林的前程,乔万林也很看好宁卫民的“钱程”。

    他们彼此都觉得双方可以在需求和能力上完美互补。

    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关系,稳定而有力的利益关系。

    但有意思的是,虽然两个当事人都明白他们日趋和睦的本质。

    可张士慧却恰恰参不透这一点。

    于是他便不由自主的为此深感烦恼,甚至产生了一种自己即将被边缘化的危机意识。

    他自以为宁卫民有了新的伙伴,就不再需要他了。

    会逐渐对他疏远,以至于最终把他丢弃在友谊圈儿之外。

    好在宁卫民很快发现了张士慧状态不对。

    看到这小子闷闷不乐起来,甚至有了不少牢骚和消极怠工的表现。

    宁卫民还以为张士慧和刘炜敬闹别扭了。

    而当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后,不免哭笑不得。

    他确实没想到,表面上挺洒脱的张士慧。

    居然会在男人与男人的交往中,像个孩子一样脆弱、情绪化、患得患失。

    不过话说回来,这倒足以证明张士慧对他的认可。

    而且也说明了这小子是个性情中人。

    相比较金钱和实际利益,显然张士慧更在乎的是情分和面子,更在乎伙伴之间的相处感受。

    这样的人,不会为了钱闹出什么事端,只可能因为情分而闹出不快。

    所以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宁卫民还不得不充当一下心理医生的角色。

    为此,他不动声色的找了一天,弄了点酒菜,就在班儿上和张士慧喝了一顿小酒儿。

    然后装作无意的跟张士慧聊起了乔万林。

    至于当天他所表达的重点,主要在于强调两点。

    一是他和张士慧作为出生在这个物质匮乏、人口爆炸年代中的平民百姓,从生到死恐怕都得求人。

    上学、找工作、住房、买东西、看病、结婚、生孩子……

    甚至最后连进火葬场,统统都得求人。

    可以说在娘肚子里就得做好求人的准备。

    不会求人,就没法生存。

    在单位也是一样,他们要想不用为许多能卡你一道的琐事发愁,就需要乔万林的帮助。

    别看暂时乔万林的职务还不高,但能够成天围着各路的领导转,也就等于有了权力。

    那么有了乔万林这个朋友,他们就能够应付大多数的问题,甚至完全不用再去求其他的人了。

    就比如他们上班喝酒吧,真被政工组的夜班查岗抓着了。

    明天跟乔万林一句话,就能把事儿摆平。

    二是乔万林虽然能够帮他们办许多的事儿,但却永远和他们存在着极为本质的区别。

    因为乔万林起步高,背后又有关系。

    就像一个坐拥金矿的小矿主,是有家底儿的人。

    即便是在工作上出了错儿,有了差池,也有人能给他兜着,许多人都会关照。

    而他们俩却都是身无分文的穷光蛋,只有自己能依靠。

    单位里一旦行错一步,得罪了某个领导,前程就甭想了。

    这就导致他们彼此的追求也不一样。

    乔万林的精力全放在单位的事儿上。

    渴望拥有更多的权力,尤为需要在仕途上有所建树。

    而他们俩之所以选择追求金钱,眼睛只管盯着住店客人和外面人的腰包。

    无非因为没有更好的路可走罢了。

    完全是迫于生活的压力,不得不靠自己争取一些俗物,来作为对抗命运的资本。

    要知道,金钱的本质,同样是一种跟社会要求权力的可兑换筹码。

    优势在于通用范围广,好换算。

    缺陷是等级比较低,而且贬值的风险很大。

    所以他们和乔万林的关系,说透了,就是矿主和中间商的关系。

    他们的友谊也是明码标价的。

    价格合适的时候,他们之间会非常融洽而且默契。

    但价格要是失衡,互相谈不拢的时候。

    他们也必然会分道扬镳,各寻其他新伙伴。

    总而言之,宁卫民的意思是,他们和乔万林的终点并不是一致的。

    虽然彼此都是旅伴,可他们和乔万林注定只能同途一段路程。

    而他们两个,才有可能是在同一条路上,一起从头走到尾的伙伴。

    于是这样一来行了。

    听懂了宁卫民背后台词的张士慧,明白了宁卫民把他看做真正的自己人。

    心里的大石头顿时落了地,又变得精神抖擞起来。

    而对于宁卫民苦口婆心做出的这番比喻,他更是深以为然,视为真理。

    他钦佩宁卫民的智慧和眼光,他自己的脑袋根本擦不出这样的火光,琢磨不出这些东西来。

    他只知道一点,紧跟宁卫民的脚步,做追随宁卫民前进的人。

    他的财富人生就能一步步的实现。

    怎么说呢?心气儿就是一个人的魂儿,有没有真不一样。

    解除了心结的张士慧就像挣脱了牢笼的鸟儿一样快活。

    他又能够把精力专注在他们的事业上了。

    他就像个亢奋的推销员,把生意料理得井井有条。

    甚至面对乔万林,也变得更加的热情和亲热了。

    不用说,这当然是宁卫民乐于看到的效果。

    发现自己成功扑灭了一场“火灾”的隐患后,他暗中长舒一口气,并为此深感宽慰。

    这话一点也不夸张。

    在宁卫民看来,生意的本质就是尽量地按照合适的规则去分配资源。

    但显然,“做人”的功底深浅,会直接决定着能否合适地分配到资源。

    于是捋顺各方各面的关系,就成了一个生意人必须具备的能力。

    也是值得生意人穷尽一生去孜孜不倦、研究探寻的深奥学问。

    宁卫民做了这么多年生意,通过自身实践领悟到了一点。

    那就是和气生财真的不是虚的,千万不能小看了这句话。

    像相声里就有一段莲花落的唱词,唱的是“买卖要靠和气生财,不分穷富一样看待……像你这样的买卖怎能不发财?”

    这里的“和气生财”,提倡的是“和气待人”服务态度。

    这也是大家对这个词最普遍的理解。

    但这种解释却实在太过简单、片面了些。

    其实在宁卫民看来,这个看似普通的词儿,真正含义远不止局限于此。

    “和气生财”其实不应当只包括交易双方的关系,同样也要包括内部合作伙伴的关系才对。

    而宁卫民自我审视自身,他认为前世自己的成功,恰恰就在于处理好了内部关系上。

第一百四十章 喜讯

    因为做生意和做买卖不一样,花活比较多,投机成分也高。

    很多时候,卖主儿合适了,肯定就不会让买主儿也满意。

    而他享受到的利润,更多的是靠同一阵营的销售员来为他“巧取”而得的。

    所以他为了使下属勤奋工作,鼓励他们发挥才华,就尤为注重相对公平的分配准则和看得见的实惠。

    如此才能始终保持业绩稳定向上、高速发展态势。

    否则,仅仅是销售员起了外心,黑单子或者单飞,就够他焦头烂额的了。

    坦白而言,其实宁卫民自知,他自身的经营管理上还有许多不足的地方。

    但就因为曾经的前世是个比烂的年代。

    他和其他抠缩、小气、不尊重职工的老板一比。

    其他方面的瑕疵也就被掩盖住了,反而显得尤为仗义,出类拔萃。

    结果恰恰正因为个人私利与公利的一致性。

    出于对工作的珍惜,他的下属不但没人会抱怨,去钻空子,或者背地里拆台。

    反倒会主动提醒,甚至自觉自愿弥补漏洞。

    这才是宁卫民能兼顾两种业务,各方各面也没出篓子的关键原因。

    所以他从中深深领悟到一点。

    打理生意,其实就应该集中精力先处理好和生意伙伴的关系,而不是挖空心思地处理和竞争对手的关系。

    攘外必先安内,这句话真是千金不换的真理!

    如果没有同心协力的人手帮衬,一个人的成就也就被限制住了。

    而建立在这个认识上,如果再顺带延伸一下这种理论的应用。

    宁卫民也就从而看得更远,想的更全了。

    因为真正的大生意,所牵扯到的关系绝不止这么简单,还存在着更广泛的关系。

    比如说安插的托儿和内应,经济的借贷方和担保方。

    还有市场的管理者和监督者呢,还有足以影响企业名声的媒体们呢。

    甚至到了互联网时代,还有各路来抹黑你的水军。

    这些关系依然重要,同样足以影响到一桩生意的成败。

    历史已经反复告诫过我们了。

    千万不能忽视任何的小人物,许多大事往往就是毁在一个小人物身上的。

    所以最理想的处理方式,肯定也是要追求一个“和”字的。

    说白了,重要的就是“团结”二字。

    也就是人心向背,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道理。

    由此完全可以总结出一个准则,生意的利益在于平衡。

    一个伟大聪慧的生意人,眼睛绝不能只盯着利润看。

    无论是擅长未雨绸缪,还是懂得亡羊补牢。

    最重要的,其实就是追求各方各面的关系维持和谐才对。

    真的实现了这个目的,压根不用着急去赚钱,钱就会自己跑到你的兜里的。

    否则揣在你兜里的钱,也会自己跳出你的口袋,悄无声息逃掉的。

    …………

    现实中,宁卫民不光只有理论。

    他一直是把这种道理,不打折扣的应用在实践之中的。

    也幸而如此。

    正因在这方面能做到“知行合一”

    随后的日子里,宁卫民才能够帮着康术德,稳当的接住了一笔天而降的横财。

    既没有做出或许会后悔终生的错误决定。

    也没有让从天而降的金元宝砸破他们爷儿俩的脑袋。

    说起来,这无疑是命运对他能否周全各种关系的再一次考验。

    这到底怎么一回事呢?

    敢情1981年的3月中旬,为了解决历史遗留问题,尽快落实私房政策。

    京城政府又给各级房管部门下了批文,要求尽快解决一部分房产问题。

    由于康术德的房子是属于房契在他手里,产权清晰的一类问题。

    又鉴于煤市街街道办事处当年在康术德落魄返京时,曾经几度为他的生计找过房管所,递交过不少次的申请。

    所以扇儿胡同2号院的房子,就被划归在了优先解决的范畴之内。

    前门地区的房管所就派专人来找康术德,跟他谈了话,打算把他的房子归还给他。

    应该说,这是一件大好的事儿,可以算作喜从天降。

    有许多私房还被占着,解决问题遥遥无期的人,都对此求之不得,对他羡慕不已呢。

    可问题就在于,以康术德的扇儿胡同2号院的具体情况而言。

    这房子回来了,麻烦也就回来了。

    要是细琢磨,利未必就大于弊。

    因为首先,这院儿的邻居们不能给人家轰走。人家还得继续住这儿呢。

    而这个时候的房租,是国家规定死的,实行的也是统一租金标准。

    按1979年京城房管局引发《京城公有平房住宅租金标准》来执行的话,一平米的房租只有一毛二。

    那么连整个院儿都算下来,十几间房,也不过一百六十平米左右。

    能收的租金十五块钱而已。

    房子收回来以后,虽然可以做适当的调整,但房租也就到两毛二一平米。

    也就是说,每个月大概能收到三十块左右的房钱。

    但这无疑是会增加邻居们的成本,让几家邻居们心里别扭的。

    偏偏就这笔钱还不能就这么揣进口袋里,因为房子既然不归公家管了。

    那一些修缮的责任也就转移到了康术德的头上了。

    平房又哪儿是那么好伺候的?

    不说别的,京城夏天多雨,每年过了端午后,五月中到六七月,大雨经常不期而至。

    所以每年立夏之后,趁着天气晴好的日子,就要对房屋进行岁修。

    屋瓦坏了要换,油毡破了也要换。

    此外还包括抹顶子,刷清灰水,对墙缝和屋檐等处进行补漏的一系列措施。

    麻烦不麻烦的就不说了,能不能找着合适的人干这些活也不说了。

    光这些费用合算下来,恐怕小一半儿的房租就得饶进去。

    偏偏康术德每个月还领着街道发的孤寡老人的十八块钱呢。

    虽然是合法合规的收房租,并不影响这样的社会福利补贴。

    可问题是难免让人说是非啊。

    有好说的,没好听的。

    到时候不但自己背后挨骂,弄不好还让街道难做呢。

    所以怎么看都有点不划算。

    康术德甚至都有了不如就把房重新交公的心了。

    可这事儿吧,他也有点犹豫。

    毕竟是自己一辈子心血,好不容易才归还回来了,还真是舍不得。

    何况这个时候,房管所也没有花钱收购私房的权力了。

    要是交,那真的就是白交啊。

第一百四十一章 旧物

    生活里的一切都是有因果关系的。

    而且往往不会容你准备好了,才找上你的门儿。

    所以别看连房子这件事,康术德都没拿定主意。

    很快,又有一件相似的事儿摊到头上了。

    3月底的一天,已经扶正的街道办主任李光东下了班儿,火急火燎的来找康术德。

    说是发现了他的一部分私人物品,街道要按照政策归还给他。

    而且这事儿还必须得抓紧时间,东西得赶紧弄走才行。

    今天来,就是是通知他赶紧找人、找车、找地方,尽快去拉东西的。

    康术德当然大大出乎意料之外,更奇怪为什么会这么急呢?

    等李主任喝了口茶,再具体一说,老爷子总算明白到底怎么一回事儿。

    居然由头儿还是在上头下令催促落实房屋政策上了。

    敢情街道的管辖范围里,还有一排十几间跟小礼堂式的房子。

    那是属于原先美以美会的财产,也就是附属于珠市口教堂的房产。

    解放之后本来是交由咱们国内的宗教团体负责管理的。

    可后来到了特殊年月,就成了街道的杂物仓库了。

    既然现在属于城市人口最难安置的时期,哪儿哪儿都缺房子。

    人家宗教团体知道了上面开始下文落实政策。

    便主动找到房管所去打听来了,问什么时候能把房屋拿回来。

    所以房管所认为这同样属于要优先落实的房产范畴。

    就找到街道商量来了,希望能够赶紧收拾一下,把这问题处理了。

    李主任当然没意见,他是七零年来街道工作的。

    不知道前因后果,他脑子里只有个大概其的印象,知道那些房子是长期没有人住的。

    不但被断了电,还挂着板儿,门上锁着将军不下马的大锁,贴着街道的封条。

    这么多年来,连修都没修过,从外面看都显得阴森森的。

    所以胡同里的小孩儿都瞎传那里上吊死过人,是因为闹鬼给封上的。

    既然如今上头有了政策,督促这件事,那就按政策办呗。

    应当应份,一点问题没有啊。

    而且打开看看,里头的东西如果要没什么用,干脆卖了废品,不还能换点经费补贴吗?

    就这样,他满应满许,答应一个星期内就给腾空。

    可结果倒好,他带着人前去把锁撬开后,打开房子一看,还麻烦了。

    因为他万万没想到,里面居然是满满腾腾的场面。

    放的哪儿是没什么用处的废杂物啊?

    细一看,居然全是需要归还的私人物品。

    好在账册也找着了,对照一清查,谁家的东西基本倒是都清楚。

    但新的麻烦又出现了。

    因为接到前前后后近二十年的人事更迭,变化实在不小。

    当年的胡同住家儿,许多人已经搬走了,下落不知,也有一些人甚至是过世了。

    所以这些东西怎么处理,就很让人头疼了。

    李主任不敢擅作主张,为此专门打电话请示上级。

    上级发话,房要退,东西也要退。

    如果东西短期内找不着主儿,无法归还的,就暂时上缴吧,可以让区里代为保管。

    那想想吧,这李主任还不得催着康术德,尽快把东西弄走啊?

    春节前康术德,可刚刚带着东西去李主任家里拜过年。

    就冲这份尊重,冲这份私交,那也得叮嘱一番,不能让老爷子犯糊涂,把时间不当回事啊。

    李主任的不怕别的,就怕真错过这档口,要再想从区里再找回这些东西来绝对会费大周折。

    不是不能了。可重新办理手续那多麻烦啊?

    就这样,康术德跟宁卫民合计里一下,第二天就弄了辆板儿车一起去小礼堂看了一眼。

    原本想着,宁卫民不是在重文门旅馆,用个杜撰的身份还租着一间房吗?

    实在不行,就把东西先拉旅馆去存着,这也是个辙。

    没想到不看还好,这一看俩人可就都有点傻眼了。

    因为到了地儿,街道负责看管库房的人为他们打开了三间房的灯,然后说了一句,“你们俩随便看吧,东西太多了,这几间里都是,我就不陪你们了……”就撒手不管了。

    好嘛,连康术德自己都没想到,他的东西大部分居然都在这儿呢。

    而且堆在一起竟然会有那么多。

    重文门旅馆那儿根本甭想了,搁不下。

    都有些什么呀?

    足足两间房都是旧日的大件儿家具。

    条案、画案、供桌、书桌、书架、挂屏、折屏、隔扇、花架、衣架、衣橱、衣箱、立柜、圈儿椅、官帽椅、八仙桌、博古架、罗汉床、洗脸架、梳妆台、大鱼缸、落地大赏瓶……

    还有一间房里都是昔日的小件儿的摆设。

    花觚、烛台、香炉、节盒、漆盒、掸瓶、料器、西瓜罐、冬瓜罐、将军罐、茶叶罐、瓷凳子、瓷枕头、瓷帽筒、笔筒笔洗、茶壶茶碗、花盆算盘、酒杯酒壶、洋铁炉子、西洋座钟……

    而这还只是明面儿上看得见的。

    此外,还有十几个用粉笔写着编码的大躺箱也是康术德的呢。

    好家伙啊!好东西是真不老少!

    简直跟到了拍摄民国电影电视剧的道具库房里似的。

    毫无疑问,康术德此时激动不已的心情,那必然来自于对这些老物件的依恋和怀念。

    别看这些东西落满灰尘和蛛丝,难寻出一丝亮色,一看就是许久无人动过的。

    可他却一点也不顾及灰尘沾满双手。

    看看这个,摸摸那个,两只手哆嗦不止。

    什么叫睹物思人啊?

    通过对这些东西的触摸,往昔的日子似乎又近在眼前了。

    特别是一旦念及家人妻小的样子,老爷子更禁不住热泪盈眶……

    至于宁卫民,他满心的惊讶,却主要是针对这些器物的数量、体积和成色了。

    出于好奇,他也不由自主的跑到东西堆里验看。

    先是吹吹灰,抱起那最显眼的将军罐。

    倒过来一看,好嘛,果然是乾隆朝的珐琅彩。

    再弄过来那个掸瓶……

    这个是差了点,可也是咸丰年的东西,而且彩蝶百果的画法不俗,也算个物件。

    这一摞盘子可瞅着别扭,怎么像……

    嘿,还真是日本玩意!

    可这倒是怪了。

    老爷子明明最讨厌日本人,怎么还会有这些写着“有田烧”的日本瓷器呢?

    宁卫民本想开口问问。

    可当他拿着东西回过头来,看熬康术德已经泪眼朦胧的唏嘘样子,又马上换了打算。

    他放下东西,不好意思再打扰师父了。

    便一个人悄无声息的出了门儿,又钻进了大件儿家具的房里。

    而这一看,他心里就像“蹭”地一下着了火,温度再次升高。

    敢情他进屋之后,直接奔着一个大画案就去了。

    那画桌长度足有三四米,他迫不及待用袖子擦了擦自己眼前的灰。

    只见桌面上平极了,颜色温润,图形如行云流水,还有“鬼脸儿”,怎么看怎么都像黄花梨。

    跟着搬下来一个最小的供桌,发现花纹雕饰极其细腻精美,而且颜色深沉油亮,像极了紫檀木。

    这一下他再也忍不住了,差点没乐出屁来。

    因为这些东西在他的眼里那就是钱哪。

    他都不用细算,就能估摸出个大概其,知道哪怕按当下的贱价,这些东西要加起来也过万了。

    他心说了,师父就是师父啊。

    老爷子这点家当错不了,绝对赶上地主老财家了,保准儿都是好东西。

    没想到,我还有这个命!

    一不留神嘿,竟然还成个富二代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舌头底下

    不用说,把东西都拉到重文门旅馆的原计划肯定是实现不了。

    所以当天,宁卫民就暂时先帮着康术德弄回去两个博古架,一个八仙桌,两把圈儿椅,一张条案,以及堂前五供,还有那十几个大躺箱了。

    说句实话,好奇心的促使下,带着期盼打开了那些箱子,宁卫民其实是有点失望的。

    因为他所想象中的金银大洋钱一点没有,珠宝首饰洋手表也没见到。

    箱子里多数都是居家过日子的日常用品。

    绫罗绸缎、皮袍皮袄倒是不少。

    可那些旧时的衣物不是过时了,就是被虫吃鼠咬了。

    还有一些古籍书刊、字画碑帖也被毁得也不善。

    长虫子的,浸水霉烂的,已经朽成了碎末的,占了多数。

    真能保存下来的、还像个样子的,也就十之一二而已。

    相对完好无恙的值钱东西,除了那些木箱子还是个物件。

    其他的也就是几块印石、古玉、手把件、鼻烟壶、蛐蛐罐、蝈蝈葫芦、鸟食罐儿和一些文房用品了。

    而这些零散东西即使都加起来也不足两箱。

    不过话说回来,即使如此,仍旧足以让整条扇儿胡同震动的了。

    因为宁卫民用板儿车拉回去的那些旧家具、大箱子本就显眼。

    来来回回的往家里运,也得好几趟呢。

    再加上他们把置换出来的家具,收拾出来的破烂,能卖的卖,该扔的扔,动静也不小。

    街坊们老能见着康术德抱着大包袱挎着小包袱的往信托商店里送。

    还能看到宁卫民把一筐筐的锦绣堆、废纸墨,当脏土一样的往垃圾站倒。

    这自然而然就让胡同里的各家各户为之侧目,把这件事当成了热议的谈资。

    跟着很快不知哪位消息灵通人士又传出消息。

    说2号院康术德的东西这才是九牛一毛,更多的还没从仓库拉走呢。

    真要都弄出来,人家那2号院都不够摆的。

    好家伙,那完全可以想象,在这个平均工资六十三块的年份里。

    对于这些习惯了一分钱掰成八瓣花,铝锅铝盆破了要补,菜墩子快烂了也舍不得换,哪怕桌子就剩了三条腿,都能钉墙上凑合使着老百姓们,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吃惊、震撼、嫉妒、羡慕、眼红、难以想象、不敢置信、怒不可遏……不一而足。

    于是很快大家的眼神变得怪怪的,而且流言四起,把康术德和宁卫民一起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有人说,康术德当年的定性就错了,根本不是什么小业主。

    又有人说,康术德光去信托行里卖那些不想要的旧东西,就换了千八百块。

    这些东西,加在一起,恐怕那得值个好几万啦。

    还有人说,宁卫民接近康术德,伺候这孤老头子,恐怕从根儿上论是不安好心啊。

    这小子分明是惦记康术德的家底儿呢。

    看着吧,很快他就得认这老头儿当爸爸,好方便以后继承老头儿的家业。

    更有人说,康术德打算把扇儿胡同2号院的邻居们都给赶走呢。

    糟老头子心眼坏得很,大概要把房子收回来,好存放他那家财万贯。

    以后这2号院啊,就又成了这老东西一个人的了。

    总之,是有好说的,没好听的,什么样的闲言碎语和风凉话都有。

    甚至当沪海杜芸芸捐款一事见报引发热议之后,好些人就像找到了什么理论支持一样。

    背后里跟边大妈大嚼舌头根子,说康术德也应该把这些退还的东西全部捐了才对。

    不但有人撺掇边大妈去启发启发,督促督促。

    还有人居然还跑到了街道去跟李主任反映情况。

    说像康术德这样的情况,再拿国家十八元的孤老补贴已经不合理了,必须给他取消。

    否则凭他一个家有横财的主儿,还收着房租,又坐享社会福利,这实在是不像话。

    不能让国家当冤大头不是?

    但这还不是全部的副作用,或许也是受了这样流言蜚语的影响。

    甚至就连2号院的邻居们态度也不知不觉起了奇妙的变化。

    出来进去的再和康术德打照面,老邻居们虽然笑还是照笑,客气也是真客气。

    但却显得多少有点生分和疏离了。

    刚开始,康术德还没太注意,脑子光放在房子和这些东西事儿上了。

    直到有一天他去上班,因为把饭盒儿放在了家里,半路上又回来取东西。

    结果车停在院门口儿,刚迈步要进院,就听见几位邻居在罗家门口的对话。

    才让他明白了老邻居们的心态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这两天啊,我就一直在想,咱们这以后怎么称呼老康呢?你说叫他康老先生?叫康大哥?怎么叫着都觉着别扭……”

    嘬着牙花子的尖刻声音是米师傅。

    “嗨,你这想的多余,叫什么?还叫老康呗?”

    这厚重的嗓音是老边。

    “不,老边哎,你可不能这么想啊,人家现在是我们房东。”

    米师傅立刻反驳。

    “也是啊,这以后修房、补漏儿什么的,咱可就重新指望人家了。肯定还是再客气点好。”

    一句烟酒嗓儿,这罗师傅也跟着搭话儿了。

    “那可不,我现在一是怕这老康头儿给咱们涨房租,二就是怕人家让咱们挪地儿啊。”

    米师傅又说话了。

    老边却不信。

    “老康可不是那样的人哪。当初他也没办过这样的事儿啊。四九年围城的的时候,他还免了俩月房钱,帮衬了我们不少呢。你是后搬来的,不知道,别把人家说的跟黄世仁似的。”

    可米师傅有他自己的道理。

    “未必未必,人是会变的。这老康要是原先厚道,多半是因为没受过穷。如今好不容易财产回来了,他就该当知道钱的好处了,必定不想再受穷了,那还不把钱抓得死死的?最近你看还跟咱们聊天吗?人家这就叫自持身份了……”

    这下老边似乎也迟疑了,砸了下嘴,才又说。

    “那还有国家呢?国家总不能由着谁乱涨价,让咱们没地儿住吧?”

    米师傅一撇嘴。

    “我说边大哥啊,这您就有所不知了。国家对公房才是统一的价儿,私房的房租是可以调高的。两毛二,合理合法。但对咱们来说,房租可就翻倍了。人家要非让咱挪窝呢,也不是没办法,随便找个小房哄着你搬走,你能怎么办?毕竟房是人家自己的,对不对?”

    这话居然也赢得了罗师傅的赞成。

    “要我说,老米这话有点道理。这房可是人家老康自己的。你们也不想想,他现在就住一个小破屋,心里能平衡?我看,真要是涨房租,涨到两毛二,就算不错了。怕就怕老康还有心让咱们给他腾房。也别躲了,一家腾一间出来,应该的吧?那你们说到时候又怎么办?”

    这一下集体沉默了。

    过了半晌,罗师傅才又说话。

    “老米啊,我看这事儿还是让你大闺女跟卫民问问吧?要是有个什么苗头,咱们也好一起商量商量……”

    但话没说完,老米就不乐意了。

    “老罗,你这话什么意思?别满嘴跑火车的啊。我们晓冉可和宁卫民那小子清清白白的啊。我闺女找对象,最少也得是个大学生啊……”

    老边赶紧从中说合。

    “我说二位,二位,别为了一句两句吃心啊。咱们现在该当一致对外……”

    得,就是这个一致对外。

    让康术德自己情不自禁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委屈和别扭。

    当他从院门重新转身出来走下台阶时,只感到浑身发僵、发沉。

    自己身子骨儿好似重逾千斤。

第一百四十三章 志气

    “……说实话,就这点房租还不够几块砖钱呢,我真不在乎。”

    “那是,那是。”

    “别的不说,光那点退回来的家当就够我吃的了。我一糟老头子能花几个?这钱我是一辈子都花不完吃不净啊。”

    “没错,没错。我最清楚您的本事,想弄点钱还不容易吗?还用卖家当?趟次鬼市就全齐。”

    “说我心里不平衡,想让他们挨个腾间房?多少年的老邻居了!我能干出这样不讲情分的事儿来?”

    “别气别气,您先喝点茶,千万甭生气。要为这点鸡毛蒜皮气的小事,气坏了您的身子骨多不值当的。”

    宁卫民端着茶壶给康术德续上了一杯茶。

    可老爷子却没法释怀,气鼓鼓的说。

    “还小事儿?事关名声,是小事吗?你别跟我说外头那些话你不知道,太难听了!”

    “行了,人言可畏,我都这把岁数的人了,犯不上为这点钱再背这骂名!不就是身外之物。南方那个杜丫头舍得,我当然也舍得。”

    “这房我不要了,东西我也都捐了。总行了吧?”

    见康术德如此怒火中烧,宁卫民轻轻摇了摇头。

    “您这又何必呢……”

    叹了口气之后,继续耐心的劝慰。

    “不是我说您,您这可就有点因噎废食了,置这个气有点犯不上。难道听几声蝲蝲蛄叫还不种庄稼了?”

    “别的不说,李主任那头您想过没有?人家够意思吧?背后不知为您这事儿跑了多少路,说了多少好话。您这一赌气,说不要就不要了,人家心血不白费了?那心里别扭不别扭?”

    “您的名声是重要。可我还把话隔这儿,您就是吃再大的亏,也只能让那些背后编排咱们的人满意。跟您亲近的人又落着什么实惠了?弄不好编排您的人还笑话您傻呢,这不是亲者痛仇者快吗?”

    这话一说管用了。

    康术德愣怔了一下,琢磨了琢磨,情不自禁的脱口而出。

    “别说,你的话也有道理。还真是有点气糊涂了我……”

    宁卫民见老爷子听劝,心里稳当了点儿。

    赶紧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水,咂么上了一口,润了润嗓子,又继续说。

    “我知道您不看重钱财。可您跟杜芸芸的情况实在不一样。咱们不能当冤大头不是?您容我慢慢跟您说,您好好品品我的话对不对。”

    “人家那姑娘拿的是养母的遗产,那丫头的亲戚们为了钱恨不得掐死他。再说了,那丫头多大,您都什么岁数了?”

    “要我分析呀,那杜芸芸虽然觉悟挺高。可估计也有被人算计怕了,心寒了,再加上属于崽卖爷田的原因,她才能下这个决断。何况她还年轻,前程无限好。这一捐影响也大,全国知名的典型,是必然有所补偿。”

    “可反过来再看您呢,连房子带东西可是您一辈子的心血。不但是财产,更是您的过去,是您的人生回忆。捐倒是容易,您一句话的事儿。可以后想了,又该怎么办?世上没后悔药吃啊。”

    “再说了,捐和捐也不一样。人家杜芸芸是全国第一个,主动性强,金额也高。您呢?受不了闲话,跟着别人学,捐的也没人多。说句不好听的,跟着别人后头走,没多大意思。一个奖状,区里的一句嘉奖这事儿就过去了。”

    “您缺这个吗?无论是论实惠,还是论荣誉。这都绝对比不上咱爷儿俩上次捐青铜器那回……”

    毫无疑问,康术德也是精明了一辈子的人了,只是一口气懵了心而已。

    现在里里外外的关节被宁卫民点透了,自然明白过来事儿都差到哪儿去了。

    “那你的意思呢?”

    老爷子沉吟着继续探问。

    “总不好咱什么都不做。就由着谣言四起吧?”

    “那哪儿能呢。要放任谣言,当然来气。无论对咱们,对老邻居们,还是对李主任,都不是好事啊。”

    宁卫民微微一笑。

    “我是这么想的,破财消灾吧。既然是钱和房惹来闲话的麻烦,问题出在哪儿,咱们就从哪儿对症下药。可有一样,咱不能跟杜芸芸似的一句话就捐了。咱得区别着来,分化治之,让亲者快仇者痛才行。”

    康术德被挑起了兴致,认可点点头,“嗯”一声。

    “这章程是不赖。那你仔细说说,到底该怎么办。”

    “嗨,那还不好办。”

    宁卫民嗽了嗽嗓子,毫不迟疑的给出了主意。

    “您不是不在乎那点房钱嘛,那索性咱就不收了,一个子儿都不要。回头跟几家邻居们说好了,修房咱照管,以前怎么住,今后还怎么住。那他们还不念您的好?”

    “对街道呢,咱也得意思意思,捐个千八百的,给李主任当个经费补充,也就过得去了。至于那份孤老补贴,我看咱也别让李主任为难。主动点,干脆别要了。”

    “您想想吧,这样一来邻居们去了隔阂,李主任也有了面子,没了压力。咱的东西还落下了。多合适?”

    “闲话?就冲咱办这事儿,谁还能说得出闲话来?再有人叽歪,街道和邻居们就得替咱们说话正名。我敢保证,眼红的让他们更眼红,他们还说不出什么来。”

    别说,宁卫民这主意还真是挺正,康术德听着高兴了,心里也得夸上一句周全。

    但高兴是高兴,冷眼打量了一会儿,嘴上却故意不饶人,刻意试探。

    “嗯,这主意倒是不错,可我进项就没了啊。以后就是坐吃山空啊。房子光占个名义,以后年年赔钱。你这是在替我着想吗?”

    宁卫民心知康术德在矫情,摇摇头,微微一笑。

    “您呀,就别跟我逗咳嗽啦。这点儿钱您还放心上?不是刚才您自己说一辈子花不完吃不完了?您放心,有我在,怎么可能没进项呢。这么着吧,我这当徒弟的也得有当徒弟的样子。以后我的每月工资,全交给您,怎么样?”

    哪儿知康术德“噢”了一声,随后的话却更戳心窝子。

    “那是不是你工资给我了,我还得管你娶媳妇啊?以后我这房,这东西,也都得给你啊?”

    宁卫民这下真有点哭笑不得了。

    “哎哟,祖宗,我叫您祖宗了行不行。您这房,这东西,我要说不想要,那连我自己都不信。”

    “可话说回来了,基本的做人道理我明白。您愿意给我才是我的。您不给那就不是我的。这么说吧,只要您还在这一天,这些东西就都是您自己个的,跟我没关系。”

    “更何况,我是谁啊?您的亲传弟子。我自己就能奔啊。今后我的家当,怎么也得超过您十倍二十倍的才行。要不怎么好意思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放心吧,您的徒弟有志气,不是燕雀是鸿鹄,绝不能够丢您的人,就惦记着吃现成的。”

    这下康术德是真没话了,默默在心里给宁卫民点了个赞。

    然后笑盈盈的端起茶杯来喝了口茶。

    就这一口,或许是心火去了,他眼睛立马瞪直了。

    “我说,这是茉莉双熏啊,你新买的?一斤得二十来块吧?西太后可就爱喝这口儿……”

    宁卫民无奈地翻了白眼。

    “您可真成,这都喝两天了,才品出味儿来啊?”

第一百四十四章 人敬人

    这爷俩一合计好了,当天宁卫民就代替康术德出面,依次跑了这几家,替老爷子传话。

    他说老爷子非常感激这么多年邻居们的照顾。

    在大家的帮衬下,苦日子总算熬过来了。

    现在既然房子收回来了,老爷子自己现在能做主了,自然不能再跟大家要房租了。

    目前,暂时还得忙着找地儿安置东西,一时顾不上其他。

    但请大家务必放心,等这件事办妥当了,就会立马找人给大家岁修。

    而且这次是用好材料,连里到外,连上头带下头,能修的都修。

    绝不会像房管所每年那么凑合事儿。

    一定尽量让大家过一个顶上不滴答水,墙皮不掉的夏天。

    实话实说,别看康术德和宁卫民都看不上房租这俩小钱。

    可宣布彻底取消房租,对2号院的其他几家人,却无疑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更别说还答应给大家好好修修房了。

    就宁卫民把这些话一说。

    好家伙!各家的邻居们都感动坏了,无人不喜上眉梢。

    等宁卫民转身一走,私底下,边大爷就喜滋滋的跟老伴儿臭显摆上自己的先见之明了。

    “瞧瞧,我说什么来着?我没看错,老康绝不是那样的人。平时咱们老是说秦叔宝、孟尝、晁盖这些古人仗义疏财,轻财重义,其实这样的人现在也有,还恰好就在咱们身边。瞧那老米和老罗小心眼劲儿的,没事就背后里瞎琢磨人家,恨不得还把人家当阶级敌人呢。他们就愣没看出来……”

    没想到他吹得挺高兴,边大妈却颇有点不给面子,很不屑地直指出了事实真相。

    “是,是,你那眼睛是准。可你耳根子软啊。前儿个是谁啊?回来这唉声叹气的,非说让我准备着每月多出一倍的房租。你呀,还真得巩固巩固思想,好好学学我坚持原则的劲儿,别老听风就是雨的,要不回回都只能做事后诸葛亮……”

    得,这下边大爷老脸一红,尴尬了。

    而边家都如此,就更别说罗家和米家了。

    其实这几家人,之所以背后计较,都是穷怕了。

    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嫉妒心,或是非要占点便宜才行的市侩。

    所以当天晚上,有两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正主儿,全都萌生罪恶感了。

    像米师傅,根本睡不着觉了。

    都夜里十点多了,他还一个劲在床上翻烧饼呢。

    这自然也影响了米婶儿的睡眠。

    忍无可忍下,第二天还得上早班儿的米婶儿抗议了。

    “哎呀,我说你别老翻身行不行,让不让人睡了?我明儿还得接菜去呢……”

    可米师傅心里别扭呢,反而还强词夺理,口气挺横。

    “谁睡觉不翻身啊?睡你的就完了。你怎么那么多事儿?”

    “还我事儿多?有你这么翻身的嘛,我都给你数了,快八十下了。”

    “你以为我想啊,我这心里不有事儿吗?”

    “啊?什么事儿?”

    “房租的事儿……”

    “那是好事儿啊!你闹个什么劲儿?”

    “是好事儿,可你不知道,我背后说人家什么了。唉!我前儿还跟边大哥和老罗叨咕呢,说老康兴许要为富不仁,给大家加房租还得让腾房。可现在你瞧瞧,这话我说得比打脸都难受。以后我还怎么好意思跟院儿里人打招呼啊?”

    “啊?”米婶儿一听,都忍不住愤愤然了。

    “合着你背后说人家坏话来着。怎么啦你这是?房租的事儿,谁说也轮不着你说啊!不说别的,咱还得指着卫民帮着买彩电呢。你怎么还没我个老娘们明白事理呢!糊涂不糊涂啊?”

    一通数落,说得米师傅更脸红了。

    “小点声儿行不行?你再让俩孩子听见……我这不是一时糊涂嘛。谁还不犯点错误?”

    “行啦!你就别给自己找借口了。老了老了,越活越不让人省心了。”

    米婶儿故作生气打断了他,“唉!我看啊,还是找一天,我准备点儿酒菜,把人家爷儿俩,一块叫来吃顿饭吧。这样既算是表示表示,谢了人家这份情谊,也算是变相道歉。人家仁义宽厚,哪怕知道你背后嚼舌头,想必吃了这顿饭,也不会跟你一般见识了。”

    这话可是说到米师傅心坎里去了,连连说好。

    一激动,他也终于打上哈欠了。

    老罗那边的情况跟米师傅也差不多。

    而且罗师傅是直筒子脾气,心里更藏不住事儿。

    到了该睡觉的点儿了,他连脸和脚都没洗呢,只叼着烟卷儿在屋里转磨。

    一趟一趟,连坐都坐不住,转悠得罗婶儿直头晕。

    可偏偏这两口子老罗比较有权威,罗婶儿还畏夫如虎。

    所以想拦都不好拦,只能由他去。

    “……瞧瞧这事儿闹得吧,那天我心里急,说的话忒难听,说完了之后,心里特别后悔。你说我说那些话干嘛啊?老米不知道老康为人,难道咱还不知道嘛!哎,哪根神经搭错了……”

    罗婶儿清楚老伴儿的脾气,知道跟他说话只能顺着他来,所以把责任全推在米师傅身上了。

    “说的是呢,这全怪老米,瞎拐带你。什么事儿就怕这话赶话的,这不就说岔了?咱们和老康处多久了?哪儿犯得上为点子钱的事儿闹别扭啊。幸好人家没听见,否则脸撕破了,这以后还怎么相处啊?”

    “对对对,咱们和老康不一样。这都一院儿住这么多年了,当年,苦日子也都是大家一块儿熬的。一顿饭两把米,互相帮帮就这么过来了。你接济我一顿,我帮衬你一回的,哪儿分得了这么清啊?那还不都跟一家人似的啊。都是这老米,以前的事儿他也不知道,就这么小肚鸡肠的瞎挑唆。结果就为这么一丁点的小事儿,就要……”

    “当家的,我看你也甭烦闷了。这事儿你不就觉得过意不去嘛。其实好办,将心比心,人家怎么对咱们,咱们就怎么对人家呗。我看哪,老康既然不要房钱了,咱就干脆把水电费给老康出了,这就说得过去啦……”

    “切,水电费才几个钱?”

    罗师傅满脸不屑的一声鄙夷,不过很快,他的脚步就站住了。

    愣了半晌,眯着眼睛琢磨着什么,忽然之间一拍大腿。

    “嘿,老伴儿。你别说,受你的启发,我有主意了!这回我保准儿帮老康一大忙,把面子找回来……”

    可惜,没容他把话说完,隔壁屋里的盘儿就大哭起来。

    敢情是被罗师傅刚才那极为突兀的一嗓子给吓得。

    这下好,听着儿子和儿媳妇忙着哄孩子的动静。

    都别说罗婶儿心疼宝贝孙子,直皱眉了。

    连老罗自己,也后悔得直拍自己的大嘴。

第一百四十五章 心换心

    必须得说,这年头,虽然老百姓的见识少,也穷。

    可这样也有这样的好处。

    因为世界小了,心就近了。

    而心一近了,人情就厚了。

    这年头的人,不讲究等价交换,不提倡亲兄弟明算账。

    更干不出你喝了我一口水,我就非得吃你一口窝头的事儿来。

    但这年头的人却讲究以情换情,将心比心。

    奉行的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

    这两者的根本区别就在于,前者没有信任,忽视人情,完全出于维护自我利益的考虑。

    而后者在意的却是情分的比重和质量。

    只要心里头舒服,真愿意多替别人考虑,并不怕亏了自己。

    别处且不说,扇儿胡同2号院儿的邻里情谊,就是明摆着的明证。

    当大伙儿发现康术德还依旧是他们熟悉的那个老康。

    并没有因财富的增加,和他们产生任何的隔阂,反而还在真心替大伙儿着想。

    感动之下,他们旧日对待老邻居的亲切和情分,立马复苏。

    甚至还因为心里多了份难以明言的歉疚,均报以更大的热情反馈。

    这不,最近赶上康术德上夜班。

    就这两天,老爷子每每早上下班儿回来都发现,自己的门前连个纸片、或是叶子都没有。

    就连窗户台也给人擦了,墙角的脏土箱子也给清空了。

    很明显,这不是边家伸手帮忙,就是米家给代劳的。

    反正绝对不是宁卫民干的。

    因为老爷子心里明镜儿似的,自己这徒弟哪儿哪儿都好。

    可居家过日子里,有个最大的毛病,就是不爱扫院子,更厌烦去倒脏土。

    每回总得反复催着督着,宁卫民才会不情不愿的去应差。

    何况最近这么多事儿需要忙和,宁卫民就更顾不上干这个了。

    没得说,充分感受到了邻居们释放的善意,老爷子心里热乎乎的。

    但这种欣慰的滋味同样很复杂。

    说起来,既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不落忍,还有点为难,反正矛盾得很。

    因为其一,老爷子并不能肯定是哪位邻居伸手帮忙。

    他很怕人家这么天长地久坚持下去当这个义务勤务员。

    而其二呢,想谢一声吧,偏偏还不好开口打听。

    老爷子更怕自己一登门求证,反而会给人家添更多麻烦。

    到时候,保准儿有人会紧着招呼他。

    “哟,您回来了。要热水吧?我这壶刚烧好的,来,先给您。上班顶着大风,回来了就得赶紧沏茶,先暖暖肚子。”

    要不就是,“来来来,您中午过来吃饭吧,一点不麻烦。卫民又外头去了,您一人儿跟家就甭动火了,咱正好一起喝点儿。”

    总之,无论怎么琢磨,马上抻这茬都有点不妥当。

    可问题是,如不理会,一样显得高高在上,不近人情不是?

    所以没辙,老爷子也只能见着邻居们格外亲热点,私下里暗中观察着了。

    他不得不暂时把这份情谊先记挂在心里,只等找着这位好心的义务勤务员再说了。

    但更让人没想到的,这还只是个开始,更大的人情还在后头呢。

    从这天起,康术德和宁卫民就没再交过水费电费。

    敢情是三家邻居背着他们都商量好了,主动一起替他们承担了。

    而且自打大家伙心结解开,芥蒂尽去,2号院“一人有难,四邻不安”的老传统也得以恢复。

    三家邻居都把康术德面临的难处当成了自己家的事儿。

    一方面,假如再听见外面有人出言诋毁康术德,大家绝不肯再置若罔闻。

    谁碰上都必定要据理力争,要当众把康术德取消房租的仁义好好讲讲。

    再把康术德主动辞去孤老补助,给街道捐赠的义举宣传宣传。

    非得用舌头把那些恨人有,笑人无的“红眼病”,损得落荒而逃不可。

    另一方面,大家伙竟然不约而同,纷纷暗中开始帮着康术德打听能安置那些东西的去处。

    结果托众位邻居们的福,不但康术德的名声得到有力维护,流言蜚语急速下降。

    就连老爷子那些家当的安置问题,也很快得到了完美解决。

    实打实的说,这实在是让宁卫民大大出乎意料之外的。

    因为这年头想找房子,是顶难办的一件大事儿。

    除了从社会形势上来讲,由于知青大量返城,人口骤增,京城本来就缺房缺得厉害。

    关键是相关政策还无比死性,根本就没有放开。

    虽然去年4月份的时候,伟人就指出了城镇居民可以购买房屋的政策,还公开发表在了报纸上。

    但那只是以试点的方式在有能力自己兴建新楼的大机关、大企业推行的。

    有买房资格的也不是一般人,那得有点职务才行。

    而且由于这年头人们收入实在太低,商品房制度又与公房分配制度形成针锋相对的矛盾。

    哪怕这个政策也是名存实亡。

    所以说,此时民间的房产交易实际情况是根本就不被允许。

    甚至就连房屋私自出租都是违法的。

    这样的情况下,连许多著名学者、大学教授、科学家、艺术家、报社编辑,甚至是刚恢复职务的干部,都只能凑合蜷缩在筒子楼或者是小平房里苟活。

    哪怕宁卫民再有本事,他几乎能弄来市面上所有紧俏的物资,但对房子也没多少法子可想。

    事实上,也正因为他外面找房子的过程并不顺利,屡屡碰壁。

    就连他自己都觉着,很可能最后要采取没有办法的办法。

    只能先花大价钱,再从重文门旅馆租下两间客房,凑合把东西挪过去再说了。

    他当然想不到,连他自己都办不成的事儿,2号院的其他几家人,又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本事给摆平了呢?

    按理说呢,宁卫民这个想法大体上没错。

    因为困难的艰巨是明面上的,甚至就连几家邻居自己也没多大的信心。

    也就是想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有枣没枣踹上一脚,出去跑跑看的。

    所以大家才会各想个的办法,谁都没跟谁知会一声。

    但话又说回来了,在这个问题上宁卫民也不免一叶障目,又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

    说白了,他还是不怎么熟悉这个年代属性,完全刻舟求剑的按照前世的行事方式和准则来想问题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人老奸

    要知道,首先他们需求的只是存东西的地方,能不能住人并不重要。

    这房源的紧缺性上,就要好得多了。

    而且这年头就因为信息闭塞,虽然钱重要,权力也重要。

    但能不能办成事儿,更重要的还在于人脉的宽广,人头熟不熟。

    找对了人,小人物也能办成大事。

    更何况京城人还有个笑话,说再贫贱的人家。

    从亲戚里找,最多三层关系,也能找着个大官。

    说白了,人是社会动物,谁还没几个三亲四故啊?

    所以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就成了真理,三个臭皮匠有时候真能赛过诸葛亮。

    还别看这几位邻居都是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可一旦认真办事,能量爆棚。

    居然还人人都找着了一个地方,最后凑在一起,能够任凭康术德和宁卫民进行选择。

    首先说边大妈的房源。

    这老太太身为居委会主任,官儿虽然不大,可附近地区认识人真不老少。

    她知道了附近小学有间空着的教室,就去找了那个小学教务主任的妈。

    结果人家儿子看在亲妈的面子上,同意可以把教室暂时出借。

    这处房子好处是就在附近,而且不要钱。

    周转用是很方便,满可以的,但时间长了就不行了。

    因为除了学校日后必定还会有安排,不可能让房长期闲置之外。

    学校里淘气孩子也免不了。

    这些东西放进去,要有学生熟悉了情况,偷摸翻窗户溜进去毁,那就全完。

    米婶儿呢,认识个熟人就是看仓库的。

    她一开口问,人家就满应满许说可以随时搬来,有的是地儿存东西。

    但就是丑话说前头,万一情况有了变化,上头要清查仓库,那就必须得马上搬走才行。

    要不然盘库莫名其妙多了东西,他该说不清楚了。

    那地方的好处是,有人能帮忙给看着。

    而且也不要钱,给点烟酒就行。

    但坏处,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得为了应付检查折腾一下。

    另外仓库里面闹耗子,瓷器放里头没事,家具可就有点悬乎了。

    所以这样来看,还就罗师傅给找的地儿是最靠谱的,最合适的。

    罗师傅给找的地儿,其实就是他们车间过去存食材的地窖。

    去年因为糕点厂刚刚建好了冷库,那地方已经用不上了,已经闲置了好几个月了。

    身为车间副主任,罗师傅跟厂领导还算过得上话。

    为此跟上头打了一声招呼,就把康术德和宁卫民带去了。

    这一看,还真不错。

    合着那地窖是六十年代中期,出于备战考虑,厂方相应上级指令,发动工人修建地下人防工事。

    也就是我们俗称的“防空洞”。

    表面上不起眼,可地下的面积大了去了,至少两千平米。

    正是由于隔绝阳光和空气,深藏于地下。

    所以热量很少传导进去,才可以长时间保存食材。

    而这个地方的好处可就多了。

    一是位置就在罗师傅车间跟前,罗师傅父子天天帮忙看着。

    只要按个铁门就行,东西失窃的风险没有。

    二是防空洞的建筑规制太好了。

    因为做了防水渗水处理,抹了水泥,底下潮气并不严重。

    大木头箱子扔里头三年也没什么变化。

    更没耗子,想打洞都钻不进去。

    家具搁进去一点问题没有啊。

    三是里面的电路设备相当简陋,只有墙壁上的几盏灯光照明。

    渗人是挺渗人的。

    但好处就是防火安全系数高,怎么也不可能因为意外短路,把东西给烧了。

    总之,哪儿哪儿都合适,唯独麻烦的一点。

    就是得让糕点厂领导同意,首肯才行。

    按照罗师傅的意思呢,请车间正主任和一个副厂长喝顿酒就行了。

    但宁卫民跟老爷子头碰头合计了一下,觉得短期内,大概挪不了地方了。

    还是多花点钱,把事儿办得稳妥点才好。

    于是这天他们在厂外最大的饭馆摆了一大桌丰盛的酒席,把能请的领导都给邀请来了。

    工会主席、副书记、副厂长、行政科科长、生产科科长、政工组组长、车间老主任,还有罗师傅父子俩齐聚一堂,推杯换盏。

    然后宁卫民还买回来二十条好烟,在场的干部人人有份不说,还给去局里开会的厂长和书记每人留了两条。

    并且主动表示不能白用厂里的防空洞,愿意每年交给厂里二百元做个补偿。

    最后一条说白了,就是变相的小金库啊。

    这钱当然是不用入账的,尽可让众位领导饭馆子里头花差花差,再多聚几次餐。

    这一下不但让厂里人人满意,尽展笑颜,罗师傅也自觉大有面子。

    就这样,宾主尽欢下,“防空洞”的事儿就此敲定了。

    等到安装好了大铁门,真要往地底下倒腾东西的时候。

    厂里还体贴的派了一辆卡车来帮忙呢。

    等把东西从街道这边拉到了地儿,就更方便了。

    根本都不用康术德和宁卫民再动一下手指头,罗师傅就安排自己的徒弟和工人往里运送了。

    宁卫民无非是再花俩钱儿,请司机和工人们外头搓了一顿儿而已。

    结果这事儿办得八面溜光,人人满意,是妥帖得不能再妥帖了。

    天大的难题就此迎刃而解啊。

    甚至罗师父的儿子罗广盛还因为宁卫民请客时候,点烟倒酒的没少忙和。

    陪着领导们喝了一顿畅快的酒,在厂领导面前留下了个好印象。

    不久之后,他就被提拔成了车间段儿长,这不能不说是个意外之喜。

    但这件事儿到这一步,可还没完呢。

    因为人是不能太过出色的,一出色,就免不了能者多劳。

    生活里种种也很少有干净利落脆就能彻底了断的时候。

    大多数的情况都是一件件的事儿彼此藕断丝连,如同日子必须得一天天的连着过一样。

    就在宁卫民刚喘上一口气,想好好舒坦几天,放松放松下这段日子的疲乏时。

    他真的没有想到,康术德居然会又拿出来一大张泛黄的房契,摆在了他的面前。

    要他这个徒弟出于运动运动,看看能不能再把一套房子给弄回来。

    还说这套房可有难度,不是容易办成的事儿。

    但只要办成了,他那些防空洞里的东西,尽可送与宁卫民。

    宁卫民当时一听就炸了,惊得嘴都磕巴了。

    “我……我说老爷子,您……您这变戏法呢?怎……么回事?怎么又……又弄出一套房子来啊?”

    老爷子却嘿嘿一笑,很有点老奸巨猾的意思。

    “你以为我就这一套房呢。狡兔三窟懂不懂?”

    宁卫民情不自禁一拍大腿。

    “嘿,难怪人家说人老奸,马老滑,兔子老了鹰难拿。真有您的啊。那您跟我老实交代吧,到底还有多少房产藏着掖着呢?”

    “说实话,我看就这点家底儿了。”

    “切!我能信吗?我信您才怪呢。回头您再拿出一张房契来,我还得犯傻。”

    可老爷子却用指头点了点那房契,相当郑重的说。

    “不懵你。不信不要紧?你要亲眼去看看这房就信了。这可是京城‘八大柜’之首,兴隆木场的马家,皇家御用的领工马辉堂为他自己造的花园子啊。我这辈子,并非达官显贵,能弄到这么一个堪比王府的大宅子,已经叨天之幸了。那还有余力再攒其他家当啊?”

    这话一说,宁卫民又吃一惊。

    同时颇感好奇的定睛去看。

    结果这一看,他的眼睛就彻底离不开了,甚至倒抽了一口冷气。

    因为别的不说,光那宅院的面积,就足足占了一条胡同啊。

    难怪这老爷子,肯下这么大的本儿激励他。

第一百四十七章 悲喜剧

    1981年4月,搬迁骤然成为京城最引人瞩目的生活现象。

    几乎京城的每一处,都能看见有人离开了狭隘的旧居所,迁入了新建成的单元楼。

    为此,闹市里的家具商店,随之越发生意兴隆,拥挤不堪了。

    还有那些蹬三轮车的个体“板儿爷”们,简直都快忙和不过来了。

    他们也开始变得和打家具的木匠、颠大勺的厨师一样吃香,赚钱赚了个不亦乐乎。

    而之所以会如此,主要原因有两方面。

    一方面,是京城建成新房的数目越来越多,持续增加。

    另一方面,在国家的督促下,这些房子还不得不在短期内尽快确定归属。

    敢情去年为了响应“伟人”《关于建筑业和住宅问题的谈话》的提议。

    最早一批由机关、企事业单位出资建设的住宅小区,已经有相当一部分,到了可以落成使用的时候。

    1976年至1980年这五年间,京城陆续建成房住宅面积,总共也达到了万平方米。

    但偏偏这些房屋的入住率却始终不尽人意。

    由于各单位内部的房屋分配标准,严重受到各种各样人事关系的干扰。

    对房子你抢我夺,四处扯皮,大部分房子始终无法投入正常使用。

    那么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国家在今年2月份就下了一道严令。

    要求任何机关单位,凡是建好了的房子,限期三个月之内必须住进人,否则空置房屋就由京城市政府没收。

    所以算算时间就知道了,如今两月过去,已经差不多快要到时间窗口了。

    那么拥有这些房屋的单位,还能不急着吗?

    当然要尽快把房子分配下去,总不能真被没收吧?

    于是乎,整个京城,才会难以避免的掀起了一轮集中性的搬迁狂潮。

    各个单位都如同驱赶牛马一样,急茬的把人赶进了房子。

    不过无论如何,哪怕是做“牛马”,能够在此时被“赶”进单元房的人,也绝对是这个年代的幸运儿。

    因为和以往相比,这些新建住宅的公共设施与生活设施比较齐全。

    住宅的建筑标准也有很大提高。

    人们再不用像住平房那样,为燃气供暖,为上厕所洗澡的种种不便发愁了。

    像在这个月,剧作家苏书阳告别了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小巷子,乔迁新居后。

    就完全是带着一种非常愉悦的心情,开始创作电影剧本《夕照街》的。

    或许也正因为受到现实生活的影响,对新居的条件无比满意。

    在这部影片结尾处,他UU小说的夕照街居民,就像他自己一样。

    同样告别了他们维系数十年的过往生活,幸福地搬进了窗明几净的单元房。

    只是,电影中所表达的美好愿望,终究也只是愿望。

    现实中城市建设停顿了十年,这年头缺房的人也实在太多了些。

    居住条件恶劣,这是几乎家家户户都在面对的问题。

    哪怕房子盖得再多,跟这段返城高峰期每年以几十万计算的回归人口一比,也就成了杯水车薪了。

    所以这就像食物链一样,注定了不可能所有人都有这种福气。

    不用说,这种情形下,肯定有一些人属于实在是缺房到了不能继续等待的地步。

    那没别的办法,便只能另行变通之法来解决问题。

    比如说,让年轻的夫妇们住进筒子楼,就不失为一种暂时缓解单位住房困难的好办法。

    同样是在这个月,人艺演员杨力新也在三楼分上了一间面积不足十五平米的小屋。

    他和妻子一起住进了首都剧场的后台。

    尽管房间小得实在摆不下什么东西。

    放进去一张双人床,一个大衣柜,一个带推拉门玻璃的茶具柜就没地儿了。

    但与那些仍旧没有分上房的人相比,杨力新已经深感满足了。

    唯独使他感到不太适应又有些为难的,是新生活里未免充斥着一些忐忑仓皇的色彩。

    要知道,住在筒子楼里,生活中大部分的**和习惯只能暴露在邻居的视野中。

    谁家的事情,别人家很快就知道了。

    大家都没有特别的私密,关起门你睡觉,开门每家可以穿来穿去。

    纯属巧合,这一年上映的电影《邻居》,恰恰就反应了社会住房紧张的矛盾与现实。

    同时也对在这种内部有着长长的走廊、厕所、水房、厨房公用的筒子楼。

    一家一盏灯,一户一个水龙头,一个电表的生活方式,有着比较详实的体现。

    这就让这部电影成了这一个时期国人生存形态的一种另类记录。

    使得日后的人们,对多户人家聚居在一个大楼道里头,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生活方式,仍旧有据可查。

    但说句实在话,即使是这样的筒子楼,也不是最差选择的解决方案。

    更多的分房无望的老百姓,只能在1976年地震棚的基础上想办法。

    就像鸟儿“絮窝”一样,继续搭盖起各种材料、各种样式和各种面积的小房。

    朝向东南西北不拘,三角形、梯形,什么都有。

    各房之间的过道儿,只要能将将推过一辆自行车去,邻居就不说话。

    “杂”是必然的,甚至就连这样的情况也分三六九等。

    有人运气好,院里地儿还大,有地方接房、改房。

    靠四处捡来的砖,先下手为强,弄好了能弄个够高够规整的二十平米。

    可跟着后面的人,所以面临的条件必然因此而变得越来越艰巨。

    有人想尽办法,最后也只能凑合盖出个八平米、石棉瓦顶子的“陋居”来。

    仅仅只能保证放张双人床、不漏雨而已。

    但这仍然还不算是最堵心的情况。

    像有姑娘甚至因为家里房子紧张,兄弟姐妹的矛盾,受不了经常吵架,长期打地铺的日子。

    而草草把自己嫁了出去,哪怕对方不是自己最满意的人。

    甚至还有的人为了房子,转了户口,离开京城的。

    由此可知,在住房紧张的年代,仅为了一处小小的容身之所。

    许多普通人会为之付出多么重大的代价。

    这实在是一种极为残酷无奈选择。

    总而言之,这个月的京城,房子牵动着千家万户的心。

    围绕着这个主题,也演绎出了无数的人间悲喜剧,许多人的生活质量开始有了天差地别的不同。

    能够获得居住条件改善,迁入单元房的人。

    自然都是一脸喜气洋洋,是别无遗憾,笑得最灿烂的。

    搬进筒子楼的人,高兴倒是高兴,但属于苦乐均半。

    神情里却未免存有一些遗憾,还有需要重新适应新环境的局促与惶然。

    盖了小房的人,笑容里苦涩的成分就居多了。

    心中只有宛如劫后余生一样的宽慰和庆幸。

    至于那些依旧要困守在蜗居里,还得继续努力谋求改变的人,心里状态直接可以归类为消极范畴。

    或懊恼、或眼红、或气恼、或心情低落、或自怨自艾、或背后咒骂,不一而足。

    还有那些不得不委曲求全,草草成婚和远走他乡的人,陷入悲观情绪更是难以避免的。

    许多人的心里,甚至有关房子的事儿成了心结,一想起来就会痛彻心扉。

    而在这样的时代大背景下,也千万别忘了,还有一个最特殊、最另类的个例呢。

    那就是肩负着康术德重大托付的宁卫民了。

    别看同样是在为房奔波,可他的心理活动才是最有意思的一个。

    一方面,他是深深的被老爷子给鞭策了。

    不管因为丰厚的物质鼓励,还是出于对那套豪宅的憧憬和渴望,他都想帮老爷子把事儿办成。

    也跟着过上一把侯门深似海的瘾。

    但另一方面,这件事的难度也确实是超乎想象的高。

    经过不少日子的探访,他发现现实条件并没有给他留下多少可以运作和腾挪的空间。

    想弄回房子,根本就是狗咬王八——无从下口。

    最关键的是,他越看这大宅院他越爱,越了解细情就越吃惊。

    所以明知道这事儿难办,甚至这里面藏着大雷,弄不好就得挨炸。

    但怕归怕,烦归烦,还真的舍不得放弃,不愿意撒手,更没法不想着、念着那套宅子。

    说白了,他就跟被一根胡萝卜吊着胃口,往死了转磨的驴似的。

    看着眼馋,又够不着,还歇不了,你就说难受不难受吧。

    可没辙啊,谁让那处宅院是那么的非比寻常、出类拔萃呢。

    堪称古今富豪共有的人生理想,也是他平生仅见最牛的私家花园,没有之一。

    他真不怕被大风闪了舌头,就敢这么说。

    如果老爷子那宅子要能弄回来好好修修,就是京城四合院的no.1。

    故宫是没法比比,可恭王府的后院嘛……

    嘿嘿,未必就不能压它一头。

第一百四十八章 真“豪”

    实话实说,还真不是宁卫民没见过世面,也不是他口吐狂言。

    因为只要对康术德房契上的那处宅院有一定的了解,恐怕任何人都会和宁卫民有差不多的感受的。

    首先说那宅子的地理位置就没的挑。

    居然是位于东四北大街路西的魏佳胡同。

    那是什么地方啊?

    宁卫民拿出1980年版本的京城地图,比对了一番后发现。

    那是位于紫禁城的东北角的地方,是京城的绝对市中心区域。

    这条胡同周围,不但名校、医院、银行、机关单位、商业区林立。

    而且还是被国家美术馆、南锣鼓巷、景山公园、故宫、国子监、雍和宫、恭王府、后海、隆福寺、王府井、日坛公园、工人体育场,转着圈儿的包围着。

    如果从此处出发,就这些地方,无论想去哪哈儿。

    最远的都不超出五公里去,简直方便极了。

    而这样的地段要搁在三十年之后,地价绝对的是了不得,至少十五万一平米啊。

    偏偏这宅院面积还大得要命呢。

    老爷子拿出的房产图样画相当清晰。

    官印契纸上写的更是明明白白。

    具体内容如下。

    “立卖房字人马xx,有占地十一亩三分祖遗花园宅院一所,坐落在东四北大街路西魏家胡同。”

    “其中西大门有门房五间、账房两间、泥胎堂五间、库房二十间、汽车房六间,皆为北房,共计三十八间。”

    “其东花园部分占地六亩八分,包括七个院落,有房屋以及阁楼亭榭共计八十五间。”

    “再东还有三层戏楼一座,以及并列的两跨四进四合院,共计房屋一百四十四间。且所有房屋,门窗户壁俱全,上下土木相连。”

    “今凭中人宋修文、孔霖祥说合,情愿将此宅统统卖与康术德名下永远为业,言明卖价银元七万八千整。其银当日UU小说交足,并无欠少。”

    “此宅自卖之日起,如有亲族人等争论,以及重复典卖情弊,俱有卖主一面承当。恐口无凭,立字为证。民国三十五年九月六日。”

    然后就是两位中人和卖主的签字画押了。

    毫无疑问,这张官契的内容透露出不少引人好奇的内容来。

    比如说交易的时间,中人是谁,还有房屋作价,当时又是怎么谈成的……

    反正可供追究和腿脚的细节着实不少。

    但最主引人瞩目的内容,无疑就是这宅院的建筑面积和建筑规制了。

    十一亩三分……那是多大的面积?

    宁卫民换算了一下,吃惊的得到了一个数,居然约等于七千六百平米。

    而且这座宅院,戏楼、花园子、汽车房皆有,四合院还是两座并列。

    他知道,四合院的“进”是经线,指纵深面积。

    “跨”是纬线,指代左右并联。

    两跨四进的四合院,也就是说是四合院的范围至少八个院子。

    再加上花园里的七个院儿……

    嘿呀,这真是快追上王府了。

    当然,京城最大的恭王府,占地面积多达六万一千平米,宫殿的建筑规制最高。

    三十年后,光殿内的金丝楠木的柱子,一根就估价二十个亿。

    戏楼也是独一无二全封闭式的。

    要单论“豪”,那肯定还有不小的差距。

    可话说回来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啊。

    要跟光绪帝亲爹的府邸,位于后海北沿的淳亲王府比,却已经相差不多了。

    因为淳王府的面积是八千八百四十八平米。

    而且这是包括了广场、府门、银安殿、配殿等办公区域在内的。

    真要只论实际住宅和花园的面积,怕还及不上这套宅院呢。

    要是再跟顺承郡王府比一比,那就已经是碾压了。

    因为顺承郡王府的面积才三千平米,康术德的宅院已经是其两倍多了。

    这么一算,这套宅子日后的价值,恐怕得高达数十亿元了。

    但这就算完了吗?

    不,魏家胡同的这个宅院还有至关重要的一点。

    直接注定了它的内在价值和艺术价值,在某种程度上是超越了王府的。

    哪怕就是恭王府,也比不了。

    这一点就是来自于兴建这座宅院的主人的专业能力——营造专家马辉堂在古建上的艺术造诣。

    马辉堂本名文盛,字辉堂,大约出生于清同治九年(1870年)前后。

    马氏家族为明清两代著名的营造世家,和“样式雷”齐名,世代从事皇家建筑工程的营建工作。

    承建了包括颐和园在内的大量皇家建筑和王公府邸,主持维修了多座坛庙、寺观和陵寝。

    在当时的京城称得上是赫赫有名,有“哲匠世家”之誉。

    传至第十二代传人马辉堂时,家道更是大盛。

    在清末时期,一跃成为京城“八大柜”(即兴隆、广丰、宾兴、德利、东天河、西天河、聚源、德祥八大木厂)之首。

    而有关马辉堂本人,更有一个他为了弥补手下工匠过失。

    用金丝楠木坐的木雕伪造成琉璃瓦,镶嵌在北海九龙壁,在验收工程中蒙混过关的传奇故事。

    这并非杜撰,可是真人真事。

    那块金丝楠木就在紫禁城九龙壁左数第三条龙下腹部的位置上,至今尚存。

    到了民国时期,尽管被清皇室拖欠了大批的工程款无法追回。

    可马家仍旧靠着祖祖辈辈的积累,成为了实质的京城首富,富甲一方。

    其时,马家兴隆木厂已改名为恒茂木厂,不但拥有一千四百多间房屋,而且还兼营着其他不少企业。

    在东安市场有上百家铺面和摊位,还有同济堂药店、京城饭店、开滦煤矿、京城和津门电车公司、启新洋灰公司、自来水公司的股份。

    所以当年有人就说,别看京城人都知道“头顶马聚源,身穿八大祥,脚踏内联升,腰缠四大恒”。

    也别说什么金鱼胡同的那桐、秦老胡同的曾崇。

    就这些人,谁也没马家阔绰。

    马家真要拿大车拉银元,从东四拉到西四,能从白天拉到晚上去。

    那想想看吧,这样的大富翁,又是真懂古建的能工巧匠。

    给自己修建的花园住宅,还能差的了吗?

    实际上不得不说,行家还就是行家。

    因为据康术德的介绍,作为马辉堂自己亲自设计,花费了数年心血,用圆明园和颐和园的余料,为自己精心营造的养老居所。

    这座宅院可以说是大型四合院和中等规模的园林的组合,是我国古建艺术与园林艺术巧妙结合的典范。

    其实马辉堂并没有把建筑外观修建得过于豪华。

    但布局和功能却是精心营造,装修风格也很考究。

    纵观全园,布局大方而不呆板,屋宇朴素而不简陋,山石林立而不繁琐,荷池灵秀而不造作,的确不愧为名匠手笔,称得上是民国时期京城私家园林的杰出代表。

    反观恭王府的花园,面积虽大却刻意强调对称,严整乃至僵硬。

    由于连堆砌的湖石都要呼应,相等。

    以至于园林太过矫揉造作,失去了自然的灵性,反而落了下乘。

    同时,马辉堂本人也很注重享受。

    他的宅邸便采用了许多先进的生活设施,具有中西合璧的先进性。

    在修建之初,便已经用上了自来水、抽水马桶、电灯、吊扇和马赛克了。

    甚至在假山石还修建了一个专门的台球房。

    这在当时一样是很了不得的事情。

    因此,这座宅院修建完成后,便有不少政界要人造访,园子也多次出借作举办喜庆典礼之用。

    由于慕名前来欣赏园景的客人络绎不绝,越来越多。

    所以这处宅园在当时名气也越来越大,被社会上的名流称为马家花园。

    其建筑水平和艺术价值,在京城私家园林的范畴,是完全能与完颜家的半亩园和金鱼胡同的那家花园相提并论的。

    如今,半亩园、那家花园已经淹没在历史的尘埃里,不复存在了。

    此园便是如今硕果仅存的一座营造家为自己所建的宅园了。

    如果从这个角度再来看,自然更显得弥足珍贵,毫无疑问是一份极其珍贵的文化遗产。

    那又该如何论价?将其定为价值几何?

第一百四十九章 警卫员

    仅仅做纸上观,耳听康术德大略的介绍了一番。

    这套魏佳胡同的花园宅邸,就把宁卫民的心撩拨得跟揣了个火炭似的。

    这么牛的产业,他要不急着盼着去亲眼看看怎么可能呢?

    于是当天连夜里,这小子连觉都睡不踏实了。

    在重文门旅馆如此舒适客房里,这还是头一回,居然辗转反侧睡不着了。

    既如此,他也不想占着茅坑不拉屎了。

    后半夜,索性把张士慧替换来休息了。

    弄得张士慧拿他直打镲,还以为他想媳妇想得睡不着了呢。

    劝他赶紧就把米晓冉拿下得了,别瞻前顾后的了。

    宁卫民也懒得理他,自己只独坐前台,喝着茶,拿根笔勾勾画画到天亮。

    满心期待向往着赶紧帮师傅拿回宅院,也过过土豪般的生活。

    所以等到下班时候,瞎扒拉了两口早点,他连家都不回了,觉也不补了,就直接蹬着车去踩点儿了。

    差不多早上将近九点钟的时候,宁卫民终于从东四北大街东口进入了魏佳胡同。

    由于跟着康术德已经一年多了,如今的他对古建也不算彻底的白丁了。

    至少他就知道宅院大门分广亮大门、金柱大门、蛮子门、如意门、墙垣式门……等多种。

    其中最高的等级叫广亮大门。

    特点是门楣上有雀替,门洞向外延伸,内外都有门道。

    这样的大门显然都是非富即贵的大户人家……

    所以正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

    别看他只是慢悠悠的骑车,兜着应该是“马家花园”的范围转悠了一圈儿,草草的浏览了一遍。

    但他已经能看出不少的事儿来。

    首先,这个胡同里的四合院,档次确实较高。

    因为一进了魏佳胡同口,首先就能看到,“马家花园”对面的一个挂着幼儿园牌子的四合院。

    大门就是金柱大门,这是过去普通官宦人家的专有样式。

    再往里,过去富户常用的蛮子门、如意门也皆有。

    这便足以保证,这里的房屋质量上应该相当不错。

    绝不是建国后由政府用红砖搭建的排房可比的。

    而从街上看,这些老房子也算是基本保持了原来的风貌。

    老树、老墙、灰砖、青苔,古朴的景色独具风味

    但是马家花园的宅邸范围,房屋规制却已经有了不小的变化。

    本应该是马家花园两套四合院的位置。

    一处挂着个古今文化研究协会的牌子。

    另一处则变成了街道办的纸箱厂。

    偏偏到了最西头,本应该是“马家花园”真正入口的广亮大门,以及左右屏门全没了。

    彻底被死死封堵上,成了一间就势搭建起来的不伦不类的房屋。

    取而代之的是院墙西北角和东北角另辟两个简易的小门供人出入。

    宁卫民从外面张望一下,能看到院里晾着衣物,也有不少煤棚、杂物棚等生活痕迹。

    很明显这里面已经成了大杂院,应该全都是一户户的住家。

    等到停好了车,他进院儿再细细查看。

    果不其然,院里残破得快要坍塌的戏楼,掺杂于房屋空隙之间的青石和湖石。

    都足以证明他没找错地方。

    这里无疑就是曾经当年受到无数达官显贵、社会名流追捧赞誉之地。

    马辉堂私宅中的花园部分。

    但不能不说,园景变得很糟,眼前的情景实在是惨不忍睹。

    游廊和被损毁的十分严重,几近无存。

    关键是假山被挪,水池被填,宁卫民找了好几圈也没找到康术德告诉过他的三个池塘。

    院中雕塑损失无几,植树也并不繁茂,根本无人照料。

    唯独还算良好的,只能说大多数建筑物仍在,全园的整体构架基本保持。

    但同样因为长期作为大杂院使用,私搭乱建很多,已经毫无美感可言了。

    而就在宁卫民正要打算,继续去试着寻找一下,康术德说过的盖在假山上的那个台球房的时候,干扰来了。

    有两个老娘们推开门,从一个屋里结伴走出来过问情况。

    这其实很正常,正在上班的时候,京城任何大杂院里,不用上班的退休老人就是义务警卫员。

    所以两位大妈一胖一瘦,都以一副极为警惕,防备小偷的目光盯着宁卫民。

    几乎异口同声的严词质问。

    “你哪儿的呀?想干什么啊?这么出来进去的,跟耗子钻洞似的……”

    “就是,你到底找谁啊?说清楚了。要说不出来,你就跟我们去派出所吧……”

    于是宁卫民心知,恐怕这次踩盘儿不得不到此为止了。

    而他的谎话张口就来,心不慌眼不跳的装傻充愣上了。

    “大妈,我谁也不找。可您千万别误会,我也不是坏人。”

    “我就是路过这儿的时候,从外面看里面,又是花草又是山石的,觉着好奇,才进来看看的。”

    “没想到,您这院儿里还真是别有洞天,太气派了。这大花园子,就跟高干家似的。您这儿过去是不是王府啊?”

    俩大妈这才面色缓和,也都来了兴致。

    胖的那个大嘴一撇,开始臭吹。

    “那可不,我们这院儿以前就是王爷住的地儿,行宫你知道吗?就是王爷住的最好的宫殿……”

    另一个瘦的却忍不住插了口。

    “不对吧?行宫应该是皇上出紫禁城住的吧。而且我怎么听说这儿原先,也就是一军阀的住宅啊。那军阀姓吴,好像是叫吴……吴被子?还是吴被服来着?”

    “切,无被子,还要枕头呢……”

    那个胖大妈被瘦的戳了一句,可不干了。

    非要把“文盲矫情大赛”进行到底不可。

    “他陈婶儿,这事儿你绝对搞错了,这儿啊,就是王爷府。五九年那会儿,我们家刚搬来,这儿还有个叫溥任的王爷后代,跟我们搭过邻居呢。你是后来的,不知道……”

    偏偏这时候,宁卫民很没有眼色的横插了一嘴。

    “大妈,那您这院儿里闹过鬼吗?当年,您没问问那位皇亲国戚,这儿有没有吊死过宫女、太监唔得?”

    两老太太都不约而同耷了脸,冲着地上呸呸呸,就是连吐三口唾沫。

    然后嘴里喊着晦气,就把宁卫民连赶带捻的给轰出了院儿。

    瞧这事儿闹得吧。

    可问题来了,这能说宁卫民傻吗?

    不!这反而正是他聪明的地方。

    若不如此,他怎么轻松出院儿啊?

    还不得忍受盘问,磨牙到多会儿呢?

    偏偏他的来意还不能明说,更不能让这里的住家知道。

    为什么?这道理是明摆着的。

    这个院儿里至少住着几百口子人,没了房就等于没了窝儿,人家能干?

    要让他们腾退原房,等于让他剥皮抽筋,谁也不会轻易撒手。

    要听说房主来要房,那非炸了庙不可。

    真说不准会出现什么群情激愤的情况呢。

    要为这事儿挨顿打,那也就白挨揍了,不冤枉死了?

    而且即使从办事的角度讲,为了方便日后讲条件。

    也应该把这事儿先瞒住才对,以免打草惊蛇嘛。

第一百五十章 太复杂

    暂时退让之后,宁卫民下一步就是去接触房管部门。

    他很有耐心,也很懂得这年头办事的诀窍,知道关键之处在于执行政策的人,有关系和没关系完全是两回事。

    所以他没有像一般人那样,直眉瞪眼,急不可耐地找上房管所的门去。

    而是通过乔万林的关系,先设法搭上了东城区房管局的一个副科长。

    然后再通过这个副科长,迂回接触到了魏佳胡同管片儿的房管所所长。

    打算先培养好私人感情,再慢慢的细聊此事。

    这个过程,他花了得有将近俩礼拜的工夫。

    请客吃饭自不在话下,总得有四五回。

    送的礼物也不老少,名烟名酒、高级食品、高级茶叶。

    归了包堆儿,花了总共得有小二百。

    但尽管钱花到位了,聊得也挺投缘,最后好不容易到了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的地步。

    他所得到的反馈意见,却仍然让人颇感失望。

    就这套宅邸,好是真好!

    可弄回来的难度,也远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得多!

    敢情据房管所所长的分析,根据现有形势,不利于房主的地方太多了。

    首先,这房实际上应该是属于私房改造时期,意外没能完成手续的房屋标的。

    当时之所以没能改造成功,是因为房主康术德带着房契突然消失造成的。

    虽然康术德现在能证明当时实际情况,是他被某组织强制遣返回了老家。

    这属于社会混乱时期,被动离开京城的,并不应该为此承担什么责任。

    但就因为这房的性质,本应是国家当中介租给老百姓使用的“经租房”。

    这和十年前造成的历史问题,完全是两回事。

    所以也就不属于现在上头要求落实私房政策的范畴。

    其次,这套宅邸毕竟早已经被政府安排,住进人去了,这就造成了既定事实。

    而且占用这套房子的单位和个人也太多了些,牵扯的方方面面也太广泛了些。

    没有好的安置措施,想要重新把这些单位和住户迁出可就难了,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儿。

    像那个古今文化研究协会,是市文化局的直属单位,衙门口比较高。

    没一定的关系,找上门去直接就得吃闭门羹。

    人家根本不尿你,就认他们局里的批文。

    街道工厂呢,级别倒是不高,利润也很微薄,看上去好像没什么存在必要。

    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无论如何,街道也得必须在这儿,把厂子办下去。

    因为从政府的的角度讲,更关心的问题,是不能让百十口子人挨饿。

    好几十口子的工人都指着在这儿干活吃饭呢,事关好几十个家庭的生计。

    让他们搬走,饭碗就砸了,谁能付得起这个责任?

    何况谁也惹不起工人啊。

    这可是老大哥,曾经领导一切的阶级。

    他们真敢举家带口来房管所或是街道领导的家里去吃饭。

    只要好好想想就能明白,无论是房管所还是街道,都不会愿意替房主出头,触这个霉头。

    还有那些住户呢。

    腾退房子无可争议的前提条件就是,绝对不能让人民群众流离失所。

    全院一共62户,居住着227人,这得需要多少房屋才能安置啊。

    反正房管所眼下是绝对没这个能力的,一样是想也不要想。

    所以这位所长的意思就是,无论是现行政策上,还是实际情况上,都不支持腾退房屋。

    宁卫民现在想替康术德把房子要回去,是非常不切实际的。

    当然,看在宁卫民花费不少,诚意满满的份儿上,所长也不好不提点一下。

    作为房主,他们也不是一点机会没有了。

    这件事,其实他们最大优势就在于法理高点上。

    毕竟康术德对这宅院的拥有权是无可争议的,他当年也确实没有拿到过国家一分钱。

    只是这个问题是可以长期扯皮的,政策方面的弹性也很大。

    如今并不会有人真在乎这一点。

    真要想彻底解决这个问题,除非他们认识某位有权有势的大官。

    而且人家愿意出面帮他们把这一切问题协调好,拍板负责才行。

    否则,这个优势也就等于不存在了。

    总而言之,所长的最终意见是,现在想办这事万万不可能,一切也只有往后再看了。

    兴许有一天上头有了新的政策,或者执行标准发生了什么变化,这件事才能有所转机。

    不得不说,了解到这一切,宁卫民的心里是极度失落的。

    甚至他都有点想骂街。

    国营的,集体的,公家的,私人的全掺和进来了!这他妈也太复杂了!

    可他也不能不承认,房管所所长没跟他打马虎眼,说的这些处处在点儿上。

    甚至有些话,是以人家的身份不好明说的,全都点破了,真的已经很够意思了。

    他一点也没法怪人家不尽心帮忙。

    再考虑到今后购房政策一旦放开,自己肯定少不了买房置产。

    这件事儿没办成,不代表日后就不求人家了,对不对?

    所以对于花费的这些成本,他就更不觉得有什么亏得慌的。

    反倒为了结个善缘,他再次诚心诚意好好谢了一番所长的指教,并且又送了所长和引荐他们认识的那位副科长一人一块电子表。

    结果这一下,他果然让两个房管部门的干部大为高兴。

    两位都觉着他这人有台面,信任感大增。

    那个副科长甚至多了一句嘴,追问宁卫民有没有办法搞到进口家电。

    因为乔万林跟他说过宁卫民门路广,要什么都能搞到。

    好嘛,由此反而让宁卫民做成了两单彩电生意。

    即使没多挣,他也把本儿拿回来,然后还和张士慧一人落了四百块。

    这不能不说,是较为意外的收获了。

    至于回去之后,宁卫民当然要把大致情况跟康术德做个详细的汇报。

    没想到老爷子的心态倒是不错,似乎对此早在意料之中,反倒宽慰了他老半天。

    而且更让他出乎意料的,是老爷子要把持久战进行到底的决心,非常坚定。

    老爷子居然告诉宁卫民,事儿虽然不易办,但一定尽力争取。

    无论花多少钱,用多少时间都可以不计代价。

    全套的要不回来,局部能要回来也行。

    花园要不回来没什么,只要那最东头的四合院能给他养老就行。

    因为那院子,就是他和宋先生一起住了将近二十年的地方,而这就是他的底线。

    老爷子还放言,说只要宁卫民能办到,别说答应过的那些东西照给不误,就是要自己的枢府瓷都行。

    这话听得宁卫民情不自禁的大为咋舌。

    因为他可知道,这枢府瓷可是老爷子的心尖子,恨不得一天看二十八回的那种。

    连这都能舍了,想换那套房。

    这只能说老爷子实在是个念旧的人,真的打算为那套房子下血本儿了。

    没别的,继续争取呗。

    不过话说回来了,其实要做的这个目标,宁卫民倒觉得不是很难了。

    因为他看房管所的意思,好像只要能处理好安置问题,房子就能差不多拿回来。

    那就分而治之呗,总不能所有占据房子的人都是铁板一块呀?

    至少对街道工厂那套四合院,他的把握就比较大。

    因为他非常清楚,用不了几年,工厂的日子就会不好过了。

    在私有经济的冲击下,只要大工厂的倒闭潮一来。

    这样的小厂子关门,就是分分钟的事儿。

    老爷子要的虽然是古今文化协会那套。

    可要是他先弄到工厂那套,不就有了置换的可能性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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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与“潮”的结合,传统与现代的碰撞,前人的文化遗产与今人的智慧交相辉映。一个坑人无数的现代投机份子,如果灵魂一下子穿越到了四十年前。他究竟会创造出什么样的惊人奇迹?又会走出什么样的人生轨迹?这一切都从1980年开始,从京城的前门楼子底下开始。从一个叫宁卫民的孤儿,穷困潦倒的处境开始……国潮1980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国潮1980,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国潮1980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