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现代都市国潮1980TXT下载国潮1980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国潮1980全文阅读

作者:镶黄旗     国潮1980txt下载     国潮1980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二十一章 高精尖

    一月份的京城,可以洒水成冰,正是寒冬腊月的时节。

    而且这日子越是靠近年节吧,那小风越是嗖嗖的,跟小刀子儿似的往人衣服里钻。

    再加上京城的冬日几乎永远都是灰蒙蒙的一片,就跟散不开似的,总不见太阳。

    邮票总公司门口的树木,又都是光秃秃的,随着风摇头晃脑,几乎片刻不停歇。

    这就更让天寒地冻的京城平白更冷了几分。

    但偏偏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哪怕在“小市场”里的邮票贩子们都冻得缩手缩脚,站一会儿就得蹦跶几下。

    他宁卫民却像一点也不知寒冷似的。

    在各个摆着邮册的地摊儿上,不紧不慢地挨个儿转悠,留下他那一探究竟的身影。

    “哥们儿,有票想出吗?高价收!”

    “兄弟,你是要买还是想卖,咱谈谈好吗?”

    “齐白石小型张,齐白石小型张,两块六转让,只此一张啊!”

    “风筝梅花鹿加荷花,中国古代科学家,谁没有,您找我来补啊!”

    “哥儿们,有前年的奔马吗?去年西游记呢?嗨……嗨……别走呀,要有咱谈谈啊,高价求购啊!”

    其实为什么宁卫民这么大的兴致啊?他就真不知道冷吗?

    嗨,不为别的,主要听到这样的吆喝声,他确实真的是在享受。

    他也体味到了康术德在“鬼市”所说的那种,“闻着这里的买卖味儿就不想走了”的感觉了。

    而另一方面呢,他其实也是在拿专业目光扫货,观察行市。

    并且很快,他就发现了一个明显的好事儿。

    敢情当下的行情,是新的纪念邮票和特种邮票最走俏。

    仅有少数的人,才会关注“老”一点的纪念邮票和“运动”时期的邮票。

    对清代邮票、民国邮票和解放区邮票,大多数人都不太有兴趣。

    所以乍一上手,宁卫民就是奔着高精尖去的。

    他仔仔细细地翻看那些邮票贩子的邮册,兹要见到老邮票就果断拿下来,绝不放过。

    说实话,这时候买货可真是难得的一种享受,就跟遍地捡钱似的。

    因为好邮票几乎随处可见,而且许多品种还没受到应有的重视,用京城的话说叫做“卤大”。

    这不,才连着翻了十几本儿邮册。

    宁卫民就从中发现了一张阔边儿大龙,三张光齿小龙票。

    六张日版蟠龙票,四张伦敦有水印蟠龙票。

    还有一整套的“文10主席最新指示”和两套的“文1战无不胜的红色思想万岁”邮票。

    另外还有这两个“文”字系列的三十多张散票,以及二十几张解放区的散票。

    是真不白来这一趟啊。

    尤其因为这年头的邮票贩子还不专业,价格谈得也相当便宜。

    要知道,初期的邮票贩子分两种人。

    一种是没工作的,真正的闲散人员,成天都泡在这儿。

    另一种是在工厂或机关有一份正式工作的,抽冷子跑来干第二职业。

    可无论是没工作的还是有工作的,想单纯靠倒卖邮票发大财的想法,那是绝对没有的。

    贪心的主儿,无非是想靠干这个赚两个烟酒钱,最多下下馆子打打牙祭。

    更多的人,其实只是想把自己手里多余的邮票卖出去。

    然后用获得的收益再去买自己喜欢或者缺少的邮票。

    这就叫“以邮养邮”。

    说起来,其实就跟喜欢养鱼的古四儿,想靠卖鱼赚点饲料钱的想法类似。

    而以此时工资收入水平还很低,国人发了工资首先要考虑吃喝穿用的社会环境而言。

    这些人每天戳在这里,真要能赚上个块儿八毛的,就已经很满意了。

    这既可以叫做没见过世面,也可以说是贫穷限制了想象力。

    另外,毕竟这个不正规的小市场才刚刚形成,眼下又是信息闭塞的年代。

    即使是邮票贩子们,邮票知识也不够丰富,而且都没什么做生意的经验。

    这又和宁卫民怎么能比呀?

    他是谁啊?

    那是职业邮商!

    在信息时代倒腾了十三年邮票的行家!

    不但见过的邮票可海了去了,对邮票行当的发展史全盘了解。

    他对这行里的人心算计,阴谋诡计同样熟稔无比。

    无论学识还是见识,甚至是手段和资金级别,都是足以碾压这帮业余的小鱼小虾。

    绝不是吹,宁卫民轻而易举的一招儿,就够这帮邮票贩子受的。

    什么招儿啊?

    投石问路。

    说白了,就是宁卫民想买什么邮票,他不直接说买。

    而是指着看上的这张票,先问人家卖价儿。

    道理很简单,邮票贩子以为他有货想卖,给他开出的收购价儿就不可能高啊。

    听见价儿了,宁卫民再反口,要买对方手里的票。

    那人家不就等于就被自己刚才说的价儿给套住了嘛。

    这时候再要高价已经开不了口了,没理由说不过去啊。

    嘿,所以就这手儿,别看简单,可管用极了。

    宁卫民是问谁,谁傻眼。

    因为一瞬间,没经验的人,脑子根本反应不过来,顺口回答出乎本能。

    等到哑然的时候,后悔也晚了,必须在丢面子和少赚钱之间做个选择了。

    所以最终,哪怕是大龙票这么有名的票种,但凡集邮的人都知道很珍贵。

    可宁卫民还是只花了一百二,就拿下来了。

    那两张小龙票和蟠龙票就更便宜啦。

    邮票贩子本身就把小龙票错当成了蟠龙票,而且那人也不知道日版蟠龙票是错版票。

    宁卫民便以两元一张的均价,就都给吃下来了。

    至于其他的“文1”、“文10”系列和解放区票。

    散票平均一下就是三毛一张,成套的差不多都以五元一套拿下。

    总之,宁卫民是不眨眼的买啊,这心里都快乐开花了。

    虽然表面上看,除了龙票是真能叫上价儿的珍稀品种,获得中外认可,能保持长盛不衰。

    他买下的其余票种,到了2020年经过充分的价值挖掘,也不过价值数万而已。

    这么一看,似乎他所投资邮票升值空间只有数千上万倍,占的便宜并不是很大。

    如果跟他花钱买字画的几十万上百万涨幅一比较,更好像是吃了大亏,冒了一回傻气似的。

    可账真的是不能这么算的。

第一百二十二章 生肖王

    关键问题恰恰在于,邮票涨一百倍能跟字画涨一百倍等同吗?

    真要是谁这么做算术题,那才真是冒了傻气,犯了刻舟求剑的错误。

    因为完全就忘了时间周期的问题啊。

    投资回报率当然是和时间密不可分的。

    像字画古玩、家具玉石这些东西,升值曲线是连续性的,常年都向上攀爬。

    邮票可恰恰相反,那可是剧烈的锯齿形运动,是最接近股市的图形。

    正因为具备资金需求量少,入门门槛低,交易便利,对发行邮票有益这些因素。

    邮市才会在我国在股票市场出来之前,成为唯一几度上天的疯狂市场。

    别的不说,1985年,1991年,邮市两度演绎凤舞九天行情的时候。

    其他的收藏品种只能够趴地上仰望。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在**十年代,二十年间,唯有邮票是一骑绝尘的千里马。

    没有任何其他品种可以睥睨,与之有可比性。

    而邮票品种的大部分涨幅,也差不多都是2000年之前完成的。

    至于其他的投资品种都是九十年代中期才开始依次崛起。

    先字画,后瓷器,再翡翠和印石,才轮到红木家具和玉器,以至于更多的杂项。

    差不多在2000年之后这些品种才能迎头赶上,完成超越邮票,取而代之成为主流投资品种的认为。

    那么宁卫民完全可以利用这种时间差,在投机市场打接力赛。

    说白了,他卖了邮票再买别的,一点不耽误,甚至这才是更合算的投机步骤。

    举个具体例子,要是1991年,他卖了今天五块钱收的一套“文1”票,赚了一万元。

    回手再去买涨了一百倍的黄宾虹精品,一千三一张,那还能买七张半呢。

    这就等于五块钱变十亿啊!

    即便之后不再操作别的品种了,就这么干躺着等升值,那也是两亿倍涨幅。

    哪位投资大师比得了?

    当然,这样的合适。也只是存在于纯粹理论上。

    因为宁卫民也非常明白,无论东西出手,还是购买新的投资标的。

    资金量一大,那都不是短期内能完成的。

    到时候能否再找着这么多黄宾虹的画,是不是真迹,全是新问题。

    要不他为什么非要字画、邮票两手抓呢?

    因为这样一来,他就两手都过硬了。

    既有长期品种,也有短期筹码,进可攻,退可守,等于既拥有现在,也拥有未来。

    那才是真正的没有短板,才叫真正的幸福。

    但尽管如此,话说回来了,难道这样的幸福对于宁卫民来说就足够了吗?

    不,当然远远不够。

    事实上,宁卫民被小市场的现状吸引,开始下场抓货,全是临时起意。

    我们不能不提及一下,宁卫民今天来邮票总公司的真正目的。

    因为此时此刻,就在邮票总公司的营业大厅里,还躺着另一笔庞大的财富等着宁卫民往家搬运呢。

    那就是1981年1月5日开始发行上市的辛酉年鸡票。

    这张邮票作为生肖系列票的第二枚,价格也是生肖票里仅次于猴票的。

    在2020年,整版鸡票的价格突破了两万元,单价一百八一张。

    现在买一样是按八分的面值的官价算,六块四买一整版。

    而宁卫民来这儿的目的就是为了买整版的鸡票。

    他的初步打算是,鉴于辛酉年鸡票发行量九百万。

    今年一年里,他至少也得吃进两倍猴票的数量作为筹码储备。

    因为他已经不满足于只做个“养猴专业户”了。

    他现在觉得“猴王”的名头不是那么好听,他要做的是邮市里的“生肖王”。

    所以正因为如此,当宁卫民翻阅下一个邮票贩子的邮册时,很意外的发现了一个四方联猴票。

    一愣之后,他便是发乎内心的喜悦,兴致勃勃的问起了价格。

    “这四方联猴票你收多少钱?”

    “你有?”

    “我有!”

    “是四方联吗?”

    “单张、四方联都有。”

    “单张一毛五,四方联八毛。怎么样?这可是去年的新票,已经翻了一倍了,价儿够高的了……”

    “那我买你的好不好?就这四方联,你卖我给什么价?”

    宁卫民笑了,他想起了和康术德的赌约,没想到还没过年呢,自己就赢了。

    可对方却一下哑巴了,眼珠转了一转,很是有点不高兴了。

    “我说你到底是想买还是想卖啊?”

    “这就看你的价了。”

    宁卫民的底气从没这么足过。

    而对却误会加深,显然有点恼羞成怒了。

    这位还真有点混不吝的急脾气,比划上了拳头。

    “嘿,你这一会儿卖一会儿买的。含糊其辞,诚心消遣我是不是?别找不自在啊。”

    宁卫民继续好言好语。

    “没那意思,就问你要个诚心的价钱。我或买或卖,其实都可以,只要价格合适。”

    票贩子以为宁卫民还在故意逗咳嗽,也叫上劲儿了。

    “嘿,那你可别怪我不客气。这么说吧,收你的票就这价儿,卖给你得翻一倍。”

    “是这话?”

    “就是这话,怎么地?要不咱俩找地儿练练?”票贩子已经瞪眼珠子了。

    可哪儿成想,宁卫民倒越发笑得灿烂了。

    他怀里一掏钱,点了一块六递了过来。

    “没那个必要,鉴于你的态度,我决定,这四方联我买下了。”

    嘿,这一下可好,票贩子完全迷糊了,有点不知道北在哪儿了。

    他心说了,这小子,什么意思啊?

    有病吧,这是把钱故意白扔啊。

    偏偏宁卫民笑嘻嘻的也不说话,他就像蛊惑人心的恶魔,只把钱继续往上凑。

    于是也就三四秒钟,一出人生的悲喜剧干脆的落幕了。

    就为了一块六,就为了能买两盒好烟抽,这个票贩子自己亲手扔掉了五万块。

    仔细想想看,这是多么有意思啊。

    吃亏的人居然会认为自己占了大便宜。

    明明自己被别人当瓜给切了,却把成功算计了自己的人当成傻瓜。

    而这就是邮市!这就是投机市场!

    一买一卖错身而过,互道“傻波依”的地方。

    像这样的故事,可能今后每一天,都会在这里继续上演。

第一百二十三章 优势

    小孩儿小孩儿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

    腊八粥,喝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

    二十三,糖瓜粘。

    二十四,写对子。

    二十五,冻豆腐。

    二十六,去买肉。

    二十七,宰年鸡。

    二十八,把面发。

    二十九,蒸馒头。

    三十晚上熬一宿,大年初一扭一扭……

    这是一首老京城人耳熟能详的过年民谣。

    但民谣里所描绘的为过年而忙碌的场景,其实从八十年代末就开始陆续消失了

    因为如果详细解读一番,并不难发现。

    在这首民谣中所描绘的诸多关于过年的准备工作中,除了扫房子以外。

    其余的像冻豆腐,炖锅肉,宰公鸡,蒸馒头,全都是为了过年准备食物的工作。

    说白了,不同于物质极大丰富的年代。

    在过去,除了对一家人团聚的期盼,寄托了一种对和美的家庭生活的向往以外。

    能纵容一下食欲,让家人放开食量饱餐几天,才是国人过年的主要内容和真正乐趣。

    是的,当年人们盼过年的确更侧重于物质。

    但这也是人之常情。

    经过那个年代人,决不会耻于承认这一点。

    因为在那缺衣少吃的年代,要是能吃一回炖肉,能放开量吃一回饺子。

    对大多数人来说,一年中恐怕就只有过年这几天了。

    这必然会成为人们永远的期盼。

    而基于此理,那么对于老百姓来说,改革开放的成果,自然也应该是从年货的供应上,才能得到最显著、最直观的体现。

    像1981年京城居民的春节供应里。

    人们就明显的发现了物资进一步的丰富了。

    鸡蛋、白酒和半议价菜籽油已经不再限量,米面和猪肉相当充足。

    限量供应的食品里,额外增加的项目,还有四至八元一斤的花茶二两。

    大料、黄花、木耳各二两,大白菜二十斤,一斤粮票的豆腐,及一斤粮票的豆制品等。

    此外,菜市口的“南来顺”还增加了平时不供应的“蜜三刀”等小吃。

    这让广大的京城市民,都怀着一种无比轻松的心情,对年夜饭愈加期待起来。

    至于扇儿胡同2号院,要论今年年货的水准,那还要远远超过京城总体水平。

    甚至可以说是整条胡同里的头份儿。

    为什么啊?

    就因为这几家邻居们,可都有各自的独到优势。

    而且大家关系不错,特别团结友爱。

    那几家人一互通有无,这年还能过不好吗?

    不信?不信就来一一看啊。

    首先说说米家。

    米婶儿可是管片里的副食商店的老人儿了。

    店里无论谁,是职工还是领导,都得给几分薄面。

    那有了这个内应,限量物资的采买上大家可就不发愁了。

    尽管如今年货采购,已经不似改革前那几年分外艰巨了,谁家也没必要凌晨去排大队。

    可毕竟还得排队不是嘛。

    而且东西和东西不一样啊,质地上肯定是有区别的。

    有米婶儿在内部把关,那就是一人在岗,众人沾光啊。

    他们扇儿胡同2号院可和别处不一样。

    几家人都是提前把钱和本儿交给米婶儿,让她统一操持年货的事儿。

    这样一来,当然是东西净挑好的选啦。

    猪肉都是排骨、五花肉、肘子这样的上好部位。

    带鱼都是挑大的给捆上的。

    鸡蛋也是挨个拿光盒子照过的,绝不会有坏的。

    粉丝、黄花儿和木耳这样的干货更不会是碎的。

    豆制品都是单给留出来的,芝麻酱每户人家能比定量多打个五分一毛的。

    而且怎么买,怎么弄回去,也统统不用发愁。

    米婶儿是弄好了东西,直接打电话,叫边建军、罗广盛、宁卫民他们仨小伙子一起来副食店。

    然后借用店里的三轮车把东西装车,就这么直接拉回去了。

    等车弄回院儿里去,再按人头一分就得,省事儿极了。

    所以别看米家就俩闺女,却完全不用为力气活发愁。

    米晓冉和米晓卉姐妹俩,只需在家里腾好了放东西的地儿就行。

    其次呢,再说说边家。

    如今的边家除了老大边建军能为大家年前洗个痛快舒服的干净澡提供便利以外。

    还有一个在“北极熊”混得如鱼得水的二儿子边建功呢。

    这小子不但弄回来好几箱极其便宜的打折罐头,让各家邻居给分了。

    而且还能以出厂价,弄到市面上很难买到的“北极熊”拳头产品。

    像什么浓缩桔汁、浓缩杨梅汁、糖水菠萝、糖水荔枝、泥肠罐头、鹌鹑蛋罐头、梅菜鸭罐头、香菇炖鸭罐头、红烧肉罐头、酸辣菜罐头,他统统能给弄到。

    尤其宁卫民,他要找边建功买点东西啊,那真是比去西单食品大楼都省心。

    因为不但省钱省心,不合适了能退能换。

    边建功还给他提供加急上门服务呢。

    一个招呼说好了时间就到,直接给送家里来。

    都让宁卫民找着点儿京东的感觉了。

    再然后,那就该说说罗家了。

    罗师傅和罗广盛都在区里的糕点厂上班。

    作为食品口儿的工人,那还能没点好处嘛。

    通常情况下,平时的日子里,他们厂子里总有些炉烤过了火的糕点,还有一些糕点渣滓,会低价处理给内部职工。

    罗家父子往往就会弄回来,和邻居们好处均沾。

    可别小看这些残次品的类东西啊。

    在物资匮乏的年月,这些带着油和糖的东西,是最能滋养人肠胃的东西。

    尤其是那三年,要往严重了说,甚至能救人的命。

    所以扇儿胡同2号院的任何一家人,就因为受过这样的好处。

    多年以来,无不打心里庆幸自己能罗家做邻居。

    至于年节时分,罗师傅还有一份特殊的心意给大家伙。

    那就是带着自己大儿子,抽空用厂里的东西,自己烤制一批加足了料的点心。

    除了送给领导的,其他的他会以出厂价买回来,好分赠给各家各户的邻居和亲戚朋友们。

    用康术德的话说,罗师傅可是地道的“正明斋”手艺。

    在如今只有机械化生产糕点的年代,在如今江米条和核桃酥能够当武器用的年代。

    大家还能有机会吃到这样的真材实料,新出炉的传统饽饽。

    那无疑是一份甚为难得福气,绝无仅有的美食享受啊。

第一百二十四章 肥年

    最后,那就该说到宁卫民了。

    还别看这小子就是个旅馆里守着大门儿管开票儿的家伙,可他不是还有点特殊本事嘛。

    他就用手里的外汇券买了一些新鲜吃食,分送给各家各户,作为年礼。

    当然,由于他的钱还得用来各种收藏品,有大用处,肯定不会买什么值钱的东西。

    其实也就给每家送了两斤花花绿绿的外国糖和两盒良友牌香烟罢了。

    整得就跟他要结婚似的,总共花了也不过十一二块。

    可问题是送这些东西讨巧啊。

    要知道这年头,老百姓享受的糖果主流是“酸三色”、“话梅糖”。

    “花生牛轧糖”和“红虾酥糖”,那是绝对的高级货,没多少人舍得买。

    而过年时候,家里有小孩儿的,更普遍的选择是买糖瓜儿和关东糖。

    才块八毛钱,就足够小孩儿们啃得腮帮子都疼,痛痛快快吃一个春节的了。

    宁卫民买的各色外国糖,那对大家来说,就胜在没见过上了。

    口味尽管很一般,可那是舶来品,能让大家感受到一种异国情调,比吃大白兔的感受更美。

    还有那香港烟,其实一点也不好抽,呛人着呢。

    但用宁卫民的话说,不就是尝个新鲜嘛。

    几家人拿来招待来拜年的客人,倍儿有面子,很能引起颇有趣味性的讨论。

    况且除了这些个华而不实的小玩意,宁卫民还另有真正实惠的给大伙儿呢。

    敢情节前,他和张士慧因为值夜班,有几次提前跑到单位打扑克牌。

    就跟便宜坊一个叫杨子的厨师交上了朋友。

    虽然直接找人家蹭吃蹭喝没戏,可毕竟能落点洋落儿,那就是鸭架子。

    在烤鸭店吃烤鸭,由于厨师片烤鸭,只挑最精华、好下刀的地方片。

    因此鸭架子上面往往残存着不少的贴骨肉。

    这种肉是最香的,拿回家下汤倍儿有营养。

    而且毫无疑问,如果顾客买的是一整只烤鸭,那么按规矩,鸭架子也应该交由顾客带走。

    可问题是当年普通人很少有机会去吃烤鸭啊。

    普通人偶尔品尝,也不懂可以往回带鸭架子的规矩。

    要论常吃的主儿呢,这种情况基本都是官场宴请。

    这些人都注重形象,如果吃完了再拎俩鸭架子回去,也实在不好看。

    所以这么一来,“便宜坊”里的卖出多少烤鸭,基本就能剩多少鸭架子。

    尽管饭店也出了个政策,说鸭架子可以外卖。

    不过,考虑到当年老百姓的情况,一旦广而告之,恐怕这点鸭架子马上就会供不应求。

    于是为了内部利益考虑,这一条便秘而不宣。

    鸭架子也就直接成了餐厅内部人员和旅馆各部门头头们的福利了。

    同样的,作为宁卫民和张士慧来讲,既然便宜坊的后厨有了哥们儿,当然弄几个不在话下啊。

    这杨子就在除夕前一天,特意给宁卫民和张士慧留了十二个鸭架子。

    个个都用油纸包好了,捆上了,还教了他们回去怎么熬架子汤的办法。

    张士慧拿了四个,自己留俩,给女朋友家俩。

    宁卫民拿了八个,除了自己的,也正好给三家邻居们一家分俩。

    所以这一年的除夕夜啊,扇儿胡同2号院的几家人,还都能炖上一锅鸭架子汤喝了。

    那么综合起来看,既然有了这么多好东西,谁还能说这不是个肥年呢?

    当然,过年也免不了需要气氛的营造。

    所以“忙年”的最后一项采购,鞭炮是必不可少的。

    这年头,鞭炮不像三十年后有那么多的种类。

    全部加在一起不过十几种,且几乎都是比较传统的品类。

    不过在这其中,也是很有讲究的。

    就比如说,鞭炮鞭炮,小的叫“鞭”,大的才叫“炮”,

    “鞭”中最便宜的种类,就是湖南浏阳产的“小鞭儿”。

    暗红色包装纸,“鞭”也是红色的,价格以两毛一一百头为单位往上累计。

    这种炮因为个头小,装药量少,所以燃放起来响声也小,甚至用手指甲夹着它的屁股直接在手上燃放也不会伤到人。

    同时因为价格便宜,是当年京城孩子的最爱。

    可即使这样,由于社会整体消费水平低。

    小孩儿把这种“小鞭儿”买回家去,也很少有燃放整挂的。

    通常情况下往往是小心翼翼拆解下来,一个个单独燃放。

    即使有哑炮也会掰开点燃其中火药,美其名曰为“刺花”。

    京城还有另外一种“鞭”,就是本地产的“钢鞭”,也称为“查鞭”。

    这种“鞭”分大小两种,小的能顶浏阳“小鞭儿”俩,大的铅笔粗细。

    是土色鞭炮,引线长,装药量也多,爆炸时产生的声响也大,因此价格也要高一些。

    一百头“小查鞭”卖三毛,“大查鞭”四毛,规制和价格计算方法和“小鞭儿”相差不多。

    而除了上述两种“鞭”之外,剩下的“大二踢脚”、“小二踢脚”和“麻雷子”,就要划分在“炮”类里了。

    这三样东西由于威力巨大,基本上是脱离孩子娱乐的范畴,专属大人钟爱的种类了。

    “大二踢脚”的价格是五分钱一头。

    小二踢的个头虽然比大二踢脚要小一些,响声也没有“大二踢脚”那么大,但它价格比较便宜,在商店的售价是七分钱两头。

    不过声音最响,个头最大,价格也最贵的,还属是“麻雷子”。

    这种“炮”售价五毛,十响一“挂”,俗称“十响一麻雷”。

    它的药筒使用不少麻纤维来捆扎,因为装药量大,所以燃放起来声音也特别的响。

    而且还能看到明显的闪光,感受到明显的余震回音。

    最后还得再说说几种“烟花”,这个年头没有“滴滴筋儿”,但有一种最微型的烟花比较适合女孩子,叫“耗子屎”。

    这名字是有些不雅,但很形象,也很有趣,灰色的小粒,真跟耗子屎差不多。

    它燃放时响声不大,点燃后在地上打几个滚,刺出几下蓝色的火星,最后蹿到半空中,萤火虫似的就没影儿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制作难度较高,定价才一分钱一个,赚不到什么钱,最终导致了这种烟花的绝迹。

    反正宁卫民是从来没见过的。

    当时他见到这东西,满眼都是不可思议。

    觉着十分有趣,一下子就买了三块钱的。

    而和“耗子屎”差不多一样有趣的,还有一种三分钱两个的“钻天猴儿”。

    这种廉价烟花是一根小棍儿上粘裹着药筒。

    点燃后,它能拖着长长的火尾巴飞到天上,同时还带着尖锐的哨声儿。

    或许也正是因此,老百姓把它和腾云驾雾的孙大圣联系在一起了,才会有此得名。

    宁卫民便又来了三块钱的。

    至于其他的,那也就是“炮打双灯”、“夜明珠”、“九凤朝阳”和摆地上的“盒子花”这类通俗烟花了。

    这些品种日后是一直保留下来的。

    按宁卫民的想头儿,大概是以为你制作简单,价格也贵。

    烟花厂家有充足的利润,才会一直热衷生产。

    总之,买鞭炮的当天。

    除了两挂千响查鞭,宁卫民怀里抱得满满的就是耗子屎和窜天猴了。

    结果他完全没想到,自己图新鲜好玩儿买回去的东西,却是考虑不周。

    进院儿听见的全是厌弃的数落。

    无论是谁,看见他买的东西都得说上两句。

    罗师傅说了,“卫民,买这么多耗子屎,你倒不怕给你们家招耗子啊。千万别院儿里放啊,外头点去。”

    边大妈也说,“怎么弄这么窜天猴来啊。就这玩意,最容易起火了,落哪儿都备不住烧起来。民子,你就给你大妈找事儿吧。”

    康术德更是强力反对。

    “嘿你个臭小子,快把这些鞭炮都给我放外头,不许进屋啊。”

    “我说你不想过了是怎么着?大过年的,你非弄家来三百只耗子,二百只猴儿。”

    “你是嫌咱们家太平啊?真要一个火星儿,咱爷俩这屋里是绝对的热闹了。”

    但最落人面子的还属米晓卉。

    这十几岁的小毛丫头最为童言无忌,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卫民哥,你就这么喜欢放我们女孩儿的花炮啊?买了这么多。男的不都放二踢脚和麻雷子吗?呵呵,你还喜欢喝杨梅汽水,你可真逗……”

    喝,竟没一句话是好听的。

第一百二十五章 瑞雪

    1981年2月4日,除夕终于来临。

    这一天,京城的老百姓们早上一觉醒来,普遍都发现天花板被大雪的反光照亮。

    敢情老天爷应景儿,竟从昨天夜里开始下起了雪,而且越下越大。

    尽管今天还要上班,可毕竟对大多数人而言,这已经是长假前的最后一天了。

    重要的倒是这么一来,年味儿可更足了。

    再配着零碎的鞭炮声儿,喜兴、吉祥一下子充斥在每个人的心里。

    于是哪怕大雪纷飞,天冷路滑。

    出门上班的人们全都是一副好心情,只要街上见到熟人,无不要喜气洋洋地互相道上一句。

    “下雪好,瑞雪兆丰年!”

    这对于宁卫民也是一样。

    他骑车进胡同的时候,见这一条胡同里的街坊,嘴就没闲过。

    左一句“张大妈,您慢着点儿,路滑,小心”。

    又一句“李二哥,上班儿去啊?胡同口那有冰,您留神。”

    唯一不同的只是别人是上班,他是下班,谁让他上的是大夜班儿呢。

    不过要是实打实的说,他这大夜班儿上得可太值了。

    哪怕今儿晚上他还得去单位值班儿,表面上看似乎连除夕都不能在家过了,好像挺惨。

    可实际上却满不是那么回事。

    因为旅馆业是越到年关越轻省。

    一过腊月二十三,重文门旅馆就没几个住店的客人了。

    那么除了便宜坊餐厅还依旧生意红火,餐饮部门没法懈怠,以及后勤部还有不少事儿需要忙和之外。

    对重文门旅馆的其他部门来说,真就跟提前放了假差不多。

    哪儿还有什么工作啊!

    大部分职工上班儿除了开会,写年终总结,那就是喝茶、聊天、嗑瓜子儿了。

    领导见了都不管,职工请假甚至无需假条。

    无论是谁,只要找跟自己关系好的组长、副组长说上一句,就可以安心忙和自己家的事儿去了。

    要有谁的补休没提前歇了,留到了这会儿,那才叫傻蛋呢。

    尤其是对宁卫民和张士慧他们俩而言。

    现在不但一样可以自由自在,在外面给自己谋“福利”,就是上夜班儿也无需轮替去客房休息了。

    天天都可以明目张胆的一起脱岗去睡觉。

    只要交接班儿时,俩人中有一个出面露个脸儿就行。

    嘿,像这样美好又实惠的工作,全天下哪儿找去啊?

    也就是真没法拿到台面上来讨论。

    否则那个“打工皇帝”的名号,日后还真轮不到那姓唐的贴脑门上。

    所以正因为这班儿上得滋润,这天早上八点,睡了一觉又吃过了早点的宁卫民,推着自行车进了院儿,是毫无倦怠之意。

    反而看着纷纷扬扬的雪花从高天之上飘洒而来,把整个院落的房顶、屋檐、香椿树、小房、煤堆覆盖成一片的雪白,他是诗兴大发啊。

    把车往小厨房外墙上一靠,锁了车,他就包含着感情高声朗诵。

    “燕山雪花大如席,落在我家大院里。天白地白树也白,今儿个我想吃炖鸡……”

    不过他这番感情抒发,可没美上多会儿。

    因为话音刚落,还没两秒钟呢,就从屋里惹出了一番嗔嘚来。

    敢情康术德就屋里躬身拢火呢。

    在屋里听见他这句诗,老爷子手里拿着火筷子,隔着玻璃就教训上了。

    “臭小子,行了吧你,大下雪天儿的,别在院儿里散德行了。”

    “你这也叫诗吗?头一句照搬的是李白,二一句白不呲咧的大白话,三一句剽窃的张打油,就末了一句是你自己的真性情,可终归也没离开吃。你可真有出息。”

    “不是我说你,就你这歪诗啊,跟张宗昌如出一辙的相似,可见你也就是个狗肉将军的水平。”

    要说这话是真挤兑人啊。

    好在宁卫民丁点儿不在意。

    因为这爷儿俩平常这么逗咳嗽都逗惯了,这样的调侃是经常性的。

    宁卫民满不在乎的一撇嘴。

    从车后座拿下来两个铝饭盒,开门进了屋,反倒振振有词呢。

    “老爷子,您这么说未免有失偏颇。说实话,照我看,张宗昌比那些什么‘子曰’坦诚多了。”

    “就说人家的那首《咏雪》吧,什么东西天上飞,东一堆来西一堆。莫非玉皇盖金殿,筛石灰呀筛石灰。这诗作得多么朴实易懂,还挺有画面感的,您能说不形象吗?所以狗肉将军也有点才气,我爱他的诗。”

    “再说了,爱吃又怎么了?这就没出息了?况且这方面您才是真正专家哪。”

    宁卫民嘿嘿一乐,颇为自负的,一串珠子似地讲下去。

    “您不会忘了自己跟我说过什么了吧?”

    “什么正阳楼的涮羊肉,便宜坊的焖炉鸭,同和居的烤馒头,东兴楼的乌鱼蛋,致美斋的烩鸭条。”

    “小地方哪,像灶温的烂肉面,穆家寨的炒疙瘩,金家楼的汤爆肚,都一处的炸三角。”

    “以至于月盛斋的酱羊肉,六必居的酱菜,王致和的臭豆腐,信远斋的酸梅汤,三妙堂的合碗酪,恩德元的包子,沙锅居的白肉,杏花春的花雕……”

    “就这些京城名吃,要不是您告诉的我,我哪儿知道这么全乎啊?就这些个地方,可都是您自己拍着胸脯打保票的。说当年没一个掌柜您不熟,没有一个掌灶的、跑堂的,站柜台的您不知道的。”

    “然而又怎么了呢?您不是照样一肚子的学问,照样给我当师父嘛。我真要没出息啊,别的赖不着,就只能赖您。俗话说,什么样的师父教出什么样的徒弟来嘛。是不是这理儿?”

    这话一说,康术德是哭笑不得,干脆拿火筷子一比划,瞪眼了。

    “好小子,你这儿等着我呢?拿我的话堵我的嘴是不是?你这点聪明怎么全用这儿了!”

    可宁卫民还有后手呢。

    他又一乐,赶紧把带进屋的俩饭盒放桌上打开了。

    那完全是炫耀性的勾引。

    “老爷子您别气啊,看看我的孝敬。三两猪肉大葱包子,一大碗天兴居的炒肝,专门给您带回来的……要不,咱先说道说道我该怎么有出息的事儿。这早点就不吃了?”

    眼瞅着包子冒热乎气儿呢。

    炒肝儿味儿还直往鼻子眼里蹿。

    早上就弄点茉莉花茶涮肠子的康术德哪儿还忍得住啊?

    “呸!不吃?不吃那叫糟践东西,再等会儿就凉了。”

    老爷子砸了下嘴,大咧咧直接坐八仙桌旁边了。

    可刚露出点满意的神色,跟着就余怒未消的,冲宁卫民一拍桌子。

    “我说你有点眼力见儿行吗?傻愣着干嘛啊,不想吃我的火筷子,就给我拿木筷子去……”

    “得嘞,您等着。”

    眼瞅着宁卫民颠儿颠儿跑去打开碗柜。

    康术德凑过去闻了闻包子,葱肉香让他的脾气更加好了点儿。

    “嗯,味儿还行……”

    随后就又找补了一句。

    “我说碗里再给我弄点醋啊,否则晚上可没你的炖鸡……”

第一百二十六章 抖机灵

    除夕也有除夕要干的事儿。

    在旧社会,这一天应该是过年最忙的一天。

    因为那时的人们讲究迷信,祭祖、迎神是这一天的重中之重。

    各项繁文缛节多不胜数,不把一大家子人都折腾个精疲力竭绝不算完。

    不过解放以后就不同了。

    进入了新社会,讲究破除迷信.

    人们的精力已经无需浪费在祈求鬼神庇佑上面。

    可以更多地放在快活地过年和家人欢聚一堂上。

    但话又说回来了,毕竟我国的旧有历史占据了足足五千年。

    而且盖自有史以来,国人过年比任何外族都更复杂。

    热闹、美好,自是民族之光,亦理所当然。

    因此,还是有一些传统习惯,是无法完全割舍的。

    像缅怀先人、放鞭炮、点红灯、贴春联、贴门神、贴福字、剪窗花、包饺子,在馒头上印红梅花点……

    这诸多事宜就已渐由完全的迷信转化成了祈福求吉利的意义。

    仍被我们的人民当作为一种民俗艺术长存于百姓生活之间。

    毫无疑问,1981年的除夕,算起来已经是宁卫民和康术德共同度过的第二个新春佳节了。

    和去年俩人还保持着隔阂,又都在为生计发愁,完全没心思过年的情绪大不一样。

    既然今年俩人已经成了亲如父子的师徒,手里又都宽裕了,自然都有心要把这个年过得像那么回事。

    于是该有的流程便都要有。

    等到康术德吃过了早饭,老爷子首先就开始指点宁卫民如何给父母的遗像前摆供品。

    他郑重其事地吩咐宁卫民在里屋西墙的两张照片下摆了张供桌。

    然后严格遵从传统,按照“五供”之数,在五个碗内盛满与碗口齐平的小米。

    并覆盖红纸,在上面摆上了“萨其马”、“桃酥”、“枣泥酥”、苹果和橘子。

    等到宁卫民正儿八经地给父母遗像磕过了头,尽完了孝子贤孙的义务。

    他们俩才开始腾桌子,铺上字毡,一起写“福”字和春联。

    分工上,自然是宁卫民伺候着研墨,由老爷子来动笔。

    还别说,康术德的大字水平相当不错,一手瘦金体写得漂亮,绝对挂的出去。

    以宁卫民的眼光,反正是分不出和容宝斋那些的书法差哪儿了。

    于是很快,在收音机反复播放《春节序曲》中,这一老一小便一起开始动手张贴起来。

    这次可就是宁卫民负责爬高、动手,康术德负责在底下把关。

    通力合作下,他们堂屋的门户上门神正式上岗。

    门框两边贴上了“平安即是福,和乐便为春”。

    横额则是“家和万事兴”。

    此外,米缸、面缸上贴了“年年有余”,柜门上也贴了“日进斗金”、“招财进宝”。

    接下来,那就该在其余各屋的门上张贴“福”字了。

    不过这时宁卫民自作主张,下意识就按现今的做法把“福”字倒贴过来的举动,可是在老爷子面前露了个大怯。

    不但被当场制止,而且还因为破坏传统的罪过,挨了师父的好一通教训。

    敢情老爷子说了。

    “倒贴福字,取其‘倒’和‘到’的谐音,意为‘福到’,确有此例,但这种做法只用在两个地方。”

    “一个是在水缸和土箱子上,由于这两处的东西要从里边倒出来。为了避讳把家里的福气倒掉,才会用这种谐音讨吉利。”

    “另一个地方是在用屋内的柜子上。柜子也是存放物品的地方。这种情况下倒贴‘福’字,意为让财气一直来到家里、屋里和柜子里。”

    “但是门户上的‘福’字可就完全不同了,从来都是正贴。因为这种‘福’字有‘迎福’和‘纳福’之意,而且门户是家庭的出入口,一种庄重和恭敬的地方,所贴的‘福’字须郑重不阿、端庄大方。”

    “如把大门上的‘福’字翻倒过来,则必头重脚轻、不恭不正。你不妨去翻翻各地的民俗年画,又有哪张画大门上‘福’字是倒着贴的?”

    “嘿,你小子纯属一知半解,不懂装懂的假行家,出的这个主意太过滑稽。这事儿上可不能由着你狗肉将军似的胡闹……”

    得,宁卫民这机灵儿还真是没抖好,完全是把无知当有趣了。

    结果碰了一鼻子灰,一句都辩驳不出。

    在师父的数落下,也只有乖乖听喝的份儿了。

    而和他的灰头土脸相反,康术德倒是一下就乐了。

    看样子说不出的痛快,好像抓住宁卫民一回痛脚是多么难得的美事儿似的。

    看来俗话说,老小孩儿,老小孩儿,确实是有几分道理的。

    等到下午时分,这一天最重要的一项活动终于到来,那就是动手包“五更饺子”了。

    别看过年包饺子是北方人共同的习俗。

    大家也都知道“饺”和“交”谐音,“子”为“子时”,吃饺子取“更岁交子”之意的典故。

    可实际上,却很少有人更进一步地了解这种传统食品的演变和讲究。

    特别是京城年俗中的饺子。

    比如说,和面的“和”和饺子的“饺”,还有相聚之意,所以饺子也象征团聚合欢。

    再比如说,饺子因为形似元宝,同样也带有“招财进宝”的吉祥含义。

    并且因包饺子时,要用手一下一下沿着饺子边捏,讲究包得严严实实不能露馅。

    免得饺子里的“财”露了,“福”跑了。

    另外,在旧日京城,因受旗人影响,“煮饺子”的官称一直被叫做“煮饽饽”。

    民国后才逐渐改称“饺子”。

    而且旧时和现今比较,还有一点最大的不同。

    就是京城无论贫寒还是富贵人家,除夕的饺子一定要吃素馅的,一点荤腥不沾。

    这不是为别的,而是因为那时饺子是祭神、祭祖用的,叫做“请神饺子”。

    同时,这也有求“素净平安一整年”和为了体现在新的一年里要自律和净化心灵之意。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传统概念的“荤”与“腥”也是有区别的。

    “腥”单指大鱼大肉。

    而“荤”指的是带草字头的刺激性植物。

    因此饺子馅儿里葱蒜同样不能放。

    说到这里也就知道,除夕能真正吃上肉馅儿饺子,这种风俗的历史远没有建国时间长。

    最后能形成风潮推广成例,灾害年月的物资匮乏和强制性的“破旧迎新”运动,当是主要原因。

    不过说起传统素馅饺子馅料,其实并不比肉馅便宜,制作起来也相当麻烦。

    因为尽管是素馅儿,那也样融入了京城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理念。

    要是富贵家庭讲究的包法,甚至远比肉馅更加好吃。

    像胡萝卜要先用礤床儿擦成丝,然后用开水焯了攥干再剁烂。

    大白菜要用刀剁,加一点盐杀出水分后再用屉布裹着挤干水分。

    其他诸如香菇、黄花、木耳、粉丝之类的干货自然是要先发好,再细细地切。

    还可以放一些切得细碎的冬笋、面筋、白豆腐干。

    除此之外,拌素馅儿还必须加上搓碎了的“排叉”、“饹馇盒儿”或是切好的油饼、油条。

    为的是起到调和作用,让素馅儿吃起来口感柔润,而不至于渣渣粒粒的。

    当这些主料预备好了,就可以用芝麻擀成芝麻盐,加上酱油和素油,搅拌成咸淡可口、松腻适度的全素饺子馅儿了。

    像今年这种情况下,康术德和宁卫民师徒二人肉食充足,物资充沛。

    考虑到年夜饭尽是大鱼大肉未免太过油腻,吃口清爽解腻的素馅饺子当时最好不过的调剂。于是康术德就选择了恢复传统,照着老令儿,带着宁卫民拌了一盆子讲究的素馅儿。

    当然,当这盆馅儿端上桌时,康术德不解释还好。

    这一详细解释,可就又落了宁卫民的话柄了。

    开始和面,擀皮儿,动手开包的时候。

    这小子是嘻嘻而笑,故意把旧事重提。

    “老爷子,您这素馅儿可拌得真好,要我说,这才符合科学饮食的原则,肯定比肉馅儿好吃得多。”

    “可这话说回来了,您这也太讲究了。连吃个饺子都这样。那您是让我跟您学呢?还是不让我学呢?”

    “我学了是有出息呢,还是没出息呢?我真的有点无可适从啊?望师父明示……”

    康术德这才想起今儿早上说好吃没出息的话茬来,气儿登时不打一出来。

    “呦呵,又上赶着来劲是不是?想知道什么叫有出息,什么叫没出息是不是?”

    “行啊,我告诉你啊。只知道吃,不知为什么吃,那就是没出息。”

    “过年为什么包饺子知道吗?记住了,就为了‘捏小人嘴’。图的是可以避谗言,防小人中伤。”

    “今儿就冲你小子啊,这包饺子,我每个都得着着实实捏三遍,我非让这小人嘴肿了不可。”

    好嘛,宁卫民这一听,当时可就哑巴了。

    小人?谁小人啊?这叫有苦难言。

    要不说师父就是师父呢。

    就这烧鸡大窝脖抡得,是真能把嘴给抡肿了啊。

    (注:饹馇盒儿是京城著名小吃,以绿豆面为主要原料,内包素菜,形方如盒,香脆可口。)

第一百二十七章 年夜饭

    天色渐黑的时候,按康术德的吩咐,宁卫民把屋里的灯光都打开了。

    这也是老年间的规矩。

    除夕之夜因为要配合“年”,去除掉四角四足的恶兽“夕”。

    各家各户都要灯火通宵,不许间断,以寓意来年前途光明。

    此时屋内烧得极旺的铁炉子泛出煤烟的气味,其实很有点儿呛人。

    门窗上污浊的玻璃闪烁着陈年旧事的光泽。

    那不是没有擦拭,而是压根儿就擦不出来了。

    如果较真去推溯玻璃的历史,年龄恐怕能赶上俩宁卫民的岁数。

    但好在炉子上坐着水壶,所喷出的水雾,有效的化解了煤火和劈柴味儿,让呼吸舒服了许多。

    而米晓冉和米晓卉下午给送来的“喜鹊登梅”和“孔雀开屏”,也贴在了门窗之上。

    红彤彤的窗花把老门老窗装扮得体面了许多,很有点老树开花的意思。

    再加上耳听邻居米家正“笃笃笃”地跺着饺子馅儿,以及外面传来稀稀落落的鞭炮声响。

    过年的气氛自然而然就在空气中漫延开来。

    但更让人激动的,还是年夜饭摆在了桌面上。

    区别于去年一盆炖肉熬白菜,一盘烧带鱼,一碟花生米和一碟豆儿酱,就算过了年的寒酸。

    这师徒俩今年的年菜,无论在量上,还是在质上,全都齐头并进。

    以压桌小菜来说。

    “芥末墩儿”、“豆豉豆腐”、“榅桲拌菜心”、“油炸花生米”,就有足足四道。

    尤其是这榅桲,因为是珍奇果实。

    打过去就是富人专享,本就是极其不容易吃到的。

    如今更是几乎在京城绝迹。

    所以现在人们做这道小菜,往往只能用糖水山楂来代替。

    但2号院却因为有边建功,竟然托他们厂里的采购给弄到了一大罐子。

    这一下福泽了全院邻居,真可以说是京城一等一的享受了。

    这就不是贵不贵的问题,实在是没处找去。

    主菜上的差异那就更明显了。

    因为没跺肉馅儿,猪肉就富裕了。

    他们的既能拥有米粉肉,也能吃到红烧肉。

    另外宁卫民还花大价钱给爱吃海味的康术德弄了条大黄花鱼,给老爷子准备了瓶茅台酒。

    材料这一丰富,那可就真热闹了。

    俩人是一共整了“米粉肉”、“溜丸子”、“红烧排骨”、“干烧黄鱼”、“清炖鸡”,足足五道硬菜。

    外加一道代替年糕的甜食——“八宝饭”。

    好家伙啊,连八仙桌都摆不下了。

    不得不又临时搬来了个夏天用的小炕桌,放在床上,拼凑了起来。

    毫无疑问,年夜饭预兆着对来年运程的期盼,如此丰盛,当然让人看着喜兴。

    可要说到底,这其实还算不得什么。

    因为真正要说这一席出类拔萃的,整个京城也无人能企及的,更在于餐具的不同寻常。

    敢情宁卫民啊,在临近年前的半拉月是真没少划拉东西。

    首先是鬼市的小贩想着过年,不少东西主动落价儿,他觉着划算就大手笔的买。

    其次他发现了文物商店门市部有空子,是见天儿的去那儿转悠憋宝。

    年关下,门口那卖不了东西的不更着急吗?

    所以呀,这段时间这小子到底都收来什么好东西,也甭一一细数了。

    反正就这一桌子席面,明朝的盘子,清朝的碗,都是他这些日子凑巴上的官窑。

    这些东西要按照年份加起来,差不多就得有三千年呢。

    用来装酒的酒壶是最次的物件了,那还是同治年的呢。

    想想看,这样的一顿饭吃进胃里,能不沾染上文化味儿吗?

    这样的酒喝下肚儿,能不显得尤为醇香吗?

    甚至都别说吃了,光看在眼里头都是一种让宁卫民心生成就感的享受。

    不过这毕竟是他自己的别出心裁,康术德就有点不大看得上他这创意。

    这不,临开席前,老爷子又挤兑上自己徒弟了。

    “你这臭小子,可真是能瞎折腾的。这什么馊主意啊,就跟暴发户似的。弄点玩意回来就烧包了?万一真打个物件,我看你心疼不心疼?”

    宁卫民却嗤笑一声,连连摆手。

    “我心疼什么啊,这些东西造出来不就是让人用的?总不能我买回来,就跟祖宗似的供着它们啊,也该这些物件为我服务服务了。”

    “人总不能当物件的奴隶不是?我要真精心守护这些东西一辈子,最后再便宜了别人。那我才觉得自己冤枉呢。”

    “其实您才是抠缩呢,就知道成天抱着您的宝贝碗瞅,再瞅它不也是个碗嘛。我就不明白了,您就用它吃一回饭又怎么了?那味道绝对不一样,也算您当过一回枢府的领导了。非跟地主老财似的,天天供在脑袋顶上,有意思吗?”

    康术德当然不爱听了,也摆手。

    “得了得了,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你自己的东西,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懒得管你。大过年的,咱俩都别找不痛快了。”

    跟着又一撇嘴。

    “其实你不明白并不要紧,反正我把话搁这儿了。早早晚晚有一天,你会懂得该当怎么对待这些器物。还是那句话,只有你眼里不光是钱了,才能成事。”

    “至于现在,我就劝你一样儿啊。只要你别乐极生悲,今后再惦记用粉彩当菜盘儿就行……”

    好嘛,最后这话算是点到宁卫民要害上了。

    敢情今儿他净冒傻气了。

    说起来,比早上他要把“福”字儿倒过来贴更丢人的是。

    就在刚才,他曾经要用个蝴蝶百果的粉彩大碗装溜丸子来着。

    结果让康术德给拦了,老爷子告诉他,这粉彩的颜色可有铅含汞啊。

    颜色越艳丽,毒就越重。

    用这玩意盛菜,那是嫌小命儿活得长啊。

    跟自己含着砒霜面儿也没什么区别了。

    所以这宁卫民立刻不好意思了,摸着后脑勺笑了一阵。

    为了避免尴尬,便赶紧献宝似的进屋,给拿出两件东西来了。

    一个是新买的热水袋,一个是个弄到手不久铜手炉,这两天刚刚给擦出来了,油亮油亮的。

    这就是他大年三十给康术德的一份礼物。

    (注:京城的榅桲并不是百科里能查到的榅桲。百科里记载的上的榅桲,因香味清远,又名香楂,香果,木梨。至于老京城人所说的能够做成蜜饯的‘榅桲’,其实是阿尔泰山楂。因为颜色金黄,又叫黄果山楂。而“榅桲”的发音,其实是来自于是满语“酸酸甜甜”的音译,最早称“温普”或“温朴”,后被人讹传成榅桲。当今许多人不知,网络文章几乎全是谬误。更有甚者还有把京城的榅桲与虎拉车、香槟子混淆的,不可不知。)

第一百二十八章 五福

    其实原先呢,宁卫民本来是想把张士慧送他那皮帽子转送康术德来着。

    那东西戴着暖和,真不冻耳朵啊。

    虽然张士慧和卖货的售货员都不知道是什么皮子,可老爷子一眼就看出是青根貂的来了。

    不过话说回来了。

    恰恰因为东西太好了,这帽子戴在脑袋上太显眼了。

    老爷子才没法收下,只能是敬谢不敏了。

    为什么还用说吗?

    就因为康术德如今给玉器厂看大门。

    他要成天带着这个去单位上班,能不惹来闲话吗?

    那不是诚心让别人瞅着不舒服吗?

    正式工还带个兜嘴的棉帽子呢,你个临时工戴的帽子比厂长都好,这不像话啊。

    所以宁卫民也就只能把那皮帽子自己戴上了。

    随后又重新准备了这么两样更实惠、更低调的东西给师父。

    “老爷子,旁的也不说了,大年三十,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就当是谢师了。您那老寒腿啊,有这暖水袋捂被窝,就好受多了。上班带着这紫铜手炉,手也就暖和了。您不会再嫌弃吧?”

    别看宁卫民几句话说得轻巧,但是却能从俩件儿东西上看出他上心了。

    康术德自然不能不为之感动。

    于是展颜而笑,随后也从怀里掏出来一串铜钱,递给了宁卫民。

    “小子,这是给你的,就算是压祟钱吧。”

    宁卫民躬身接过来一看,有点吃惊。

    因为这串儿钱倒也罢了。

    无非是秦半两、汉五铢、开元通宝、康熙通宝、乾隆通宝这些盛世的铜钱。

    这年头这些东西不老少的,讨个吉利而已,其实不值得什么。

    但出彩的,却是钱串儿上有一个鸡蛋大小,雕了五只蝙蝠的玉石。

    实在是技艺高超,栩栩如生。

    而且一看玉质就不错,羊脂一样。

    宁卫民登时惊讶了,“老爷子,这是新的?和田玉?”

    康术德点头微笑,颇为嘉许。

    “嗯,眼神还不错。这是我托玉器厂一位老师傅做的,人家可是‘北玉四杰’之一刘德盈的徒弟。手艺现在全厂排最前头,能卖我面子给你做这个,是你的造化。”

    跟着话锋一转,就考教起来了。

    “至于为什么做这个式样,那是有讲究的。燕么虎儿学名蝙蝠,代表着福气,这你应该清楚。可为什么是五只,你知道吗?”

    宁卫民想了想,摇摇头。

    老爷子便提点道,“记住了,五福就是长寿、富裕、康宁、攸好德,考终命。”

    宁卫民还有点不明白,又问后面两个福是什么意思。

    老爷子郑重道,“就是有好德行,能善终的意思。这五样加起来,也就是咱们老百姓一辈子的全部想头儿了。”

    “没别的,给你这个,就盼着你能好好的活,这辈子能得到这五样福气。这可比你发多大的财都有用。”

    于是宁卫民也感动了。

    长期孤身一人在社会上漂泊,他当然懂得师父这话里所寄予的深意。

    心头一热,就跟泡在热水里一样,他立刻捧着这串铜钱跪在了地上。

    主动持弟子之礼,恭恭敬敬地给康术德磕了个头。

    窗外,这时不知是谁在胡同外头放起了一筒子夜明珠。

    那红的、绿的、粉的、亮的,鲜艳的烟花依次飞耀在院落的高空,登时把屋里染得绚烂无纶。

    而那艳丽之色,似乎正是师徒二人胸腔里共同涌动的情感写照……

    除夕不单是康术德和宁卫民的除夕。

    也是全国人民的,是整个京城的老百姓的。

    几乎就在这师徒二人开始动筷子,品尝他们的团圆饭时。

    外面的鞭炮声由起初的稀稀落落,一阵一阵地愈加密集起来。

    很快,哪怕足不出户,也能看见天边时闪时亮的火光。

    这就足以说明,在这样一个夜晚,这样一个时间。

    还有无数的家庭、无数的人们都是像他们这样。

    心中充满了阖家团圆的幸福,以及对明年生活会更好的期盼。

    别处且不说,就说隔壁的米家吧,此时一样享受着一年里最温馨的一餐,也是最丰盛的一餐。

    米婶一边笑吟吟的往桌儿上端着菜,一边嘴里还在唠叨着自己闺女。

    “你们这俩孩子,可真够能省事的。下午就让你们帮着洗洗家里的塑料花,好家伙,你们倒把任务交给洗衣机了。”

    米晓冉已经是大姑娘了,沉得住气。

    只低头帮着分碗筷,没说话。

    但年龄尚小的米晓卉却立马叫起屈来。

    两只小羊角辫一甩,从凳子上差点蹦跶起来。

    “妈,瞧您,大过年的还数落人。洗干净不就完了?”

    “干净?是干净。可费水、费电、费机器啊,咱那洗衣机二百多,就让你们干这个的?”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连米师傅都看不过眼了。

    “我说你这转变也太大了。刚弄回来这玩意的时候,你那叫一不情愿,老想退了去,没少数落咱大闺女,说花冤枉钱。怎么?现在用着好了,连碰都碰不得了?你别忘了,这钱还得靠咱大闺女还呢。晓冉冤不冤啊,这是两头落不是啊……”

    “嗨,我不是怕鼓捣坏了嘛。”

    米师傅的秉公直言让米婶儿有点不好意思了,赶紧找补几句。

    “还别说,这事儿晓冉办得确实有魄力,原本啊,我这冬天就怵头这洗洗涮涮了。晓冉啊,好闺女,妈真是不白疼你一场。要不洗衣机的钱妈出吧。你的工资你自己好好存起来……”

    母亲真是难得在钱上大方一回,米晓冉忍不住被逗乐了。

    “妈啊,不用了,我都工作了,也该给家里坐坐贡献了。你的钱,还是先攒着,等攒够了买彩电吧。您可千万别着急买黑白的,那才叫花冤枉钱呢……”

    这话一说,招得米师傅又忍不住参与进来了,再次反对。

    “还彩电?黑白的我都不同意买。那电视又什么可看的啊?又小又不清楚,哪儿有电影好啊。尤其那电视剧,一集又一集,还不一气儿放完了,跟羊拉屎似的。”

    但这一次,他的话可不管用了,家里的仨女性全不理会他这茬儿,反而都嘟起嘴来。

    “没你的事儿,喝你的酒吧。”

    米婶儿甚至把酒瓶一递给他,就又转头跟米晓冉合计上了。

    “哎,闺女,我可听说彩电不好买,而且贵老鼻子去了。得两千多呢,价钱能顶四个黑白的。那是咱小老百姓享受得起的吗?再说了,咱才挣几个啊,勒紧裤腰带也得猴年马月才能攒够数儿啊?”

    米晓冉没来得及开口,米晓卉又插了一嘴。

    “您可真没志气,要我说,咱宁吃仙桃一口,也不吃烂杏儿一筐。卫民哥也说了,科学技术都是向前发展的,新的肯定淘汰旧的。您要真犯抠儿,图便宜。买回台黑白的来,用不了两年,兴许就成破烂了。到时候别人都看带色的,您还好意思看黑白,土鳖不土鳖……”

    米婶儿那还能高兴?当即虎了脸。

    “哎,你个小白眼儿狼,这是说你妈呢!这还没喂饱你呢,你就造反了!再蹬鼻子上脸,我让你连烂杏儿也没的吃!”

    米晓冉怕妈真动气,赶紧相劝。

    “哎呀,妈,大过年的,您何必跟她一般见识。她一小丫头片子,不过嘴快点罢了,纯属无心之语。”

    “况且她的话也不是全没有道理。不信您就看那话匣子,过去的什么样?又大又笨,现在这才几年,都成小半导体了。”

    “还有那放磁带的录音机,前年出‘板砖儿’那会儿,听说王府井百货大楼排出二里地的人来抢购。现在可没人要了吧?都讲究四喇叭的收录机,还得日本三洋的,这差哪儿去了?”

    米婶儿这一听,就跟醍醐灌顶似的,倒抽一口凉气。

    “说的是啊,这变得也太快了。那……那要依着你说,咱要买……就得买彩色的?”

    “嗯,而且还得买十八寸的。”

    米晓冉坚定的点头,跟着又笑了。

    “不过您也甭太担心钱的事儿。因为卫民就有门路能买到便宜彩电。原装进口,还比商店里便宜好几百呢,咱找他就行……”

    “哟,他还有这本事?能便宜好几百?那敢情好……”

    米婶儿登时露出惊喜的神色。

    可后一秒,又不禁变得狐疑了。

    “不是,晓冉,你和卫民这到底算怎么回事啊?他的事儿你这么清楚?跟妈说句实话,你们真的……”

    这下,米晓冉脸现红晕了,立刻嗔怪道。

    “哎呀,您怎么又来了?问多少遍了?还有完没完?没有没有,我们什么事儿都没有。不就是邻居和同事嘛,正常接触都不行了?”

    米婶儿被堵了嘴,但对已经能顶门立户的大闺女,她却是个好脾气的。

    不但没生气,没多久就又借着给米晓冉加菜,小心翼翼的相询。

    “要不一会吃过了饭,你和晓卉去给隔壁送点年糕去?你也好帮妈问详细点,看看卫民买彩电,到底能比商店便宜多少?我也好心里有个底……”

    与此同时,宁卫民和康术德小屋儿的另一边邻居的边家,也在大摆宴席。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万家灯火

    面对丰盛的年夜饭,边大妈最为感慨的是液化石油气真好用。

    虽然不好意思挂在嘴上说。

    可真是打心里的觉着,要不是有了这个火力充足的灶台,今年的年夜饭绝不能这么早,这么利落的准备停当呢。

    多亏有了宁卫民的鼓动啊,否则至少也要多累上个把小时。

    而边大爷对今年最满意的是自己二儿子也有出息了。

    像这桌上的汽水、榅桲、酸黄瓜、鹌鹑蛋、酱牛肉。

    可都是别人家见不着的好东西。

    那样儿不是边建功给弄回来的?

    但正因为这个,他也得念宁卫民的好处啊。

    因为要不是人家主动把工作相让,那哪儿会有今儿这好日子啊?

    他家里的事儿恐怕就剩下着急了。

    别说边建功兴许还在为没工作发愁呢,就连大儿子的边建军的婚事,那都得耽搁了。

    所以边大爷看着围坐在自己身边这一家子人。

    笑得把眉眼都攒在一处舍不得分开。

    甚至当接过大儿子给斟满的一杯酒后,老爷子端起酒杯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好,今年过年非同一般,咱们家不但多了一口人,而且建功也终于有了份好工作,咱们家真是双喜临门啊!”

    “但借着这个机会,我也得跟你们兄弟俩叮嘱一声儿。一会吃过了饭,你们都去隔壁那屋看看去。老康和卫民那边一老一少就两口人,卫民晚上还得去上班,怕是太冷清了点。”

    “咱们不能忘了人家的好处啊。什么事都得知道醋打哪儿酸,盐打哪儿咸,做人重要的就是饮水思源。要不是人家,今年就没有咱们家这一桌顺心的团圆饭吃,知道吗?”

    全家人为边大爷话里的转折一下全说愣了。

    但很快,边大妈就连声附和着称是。

    兄弟俩也醒悟,跟随着点头。

    俩人全都一举酒杯,依次躬身凑了过去。

    “爸,我们知道了……”

    “爸,我们听您的……”

    已经再不用多说什么,浓浓的亲情和做人的根本,都被父子三人一饮而尽……

    如果再继续往下看,那就该轮到罗师傅一家了。

    这一家子人今年过年更热闹,因为多了个宝贝大孙子,就多了无数的事情。

    罗宾,也是他们的盘儿,这是老天爷对罗家的赐予。

    哪怕这个小人儿已经来到这个世界四个月了,罗家的大人们,对这个布娃娃一样大的小孩,仍然是感到无比的新奇,真的百看不腻。

    吃饭的时候,小人儿恰巧醒了过来,立刻成为席中的焦点。

    先是苗玉娟带进屋去换尿介子,给孩子喂奶。

    然后就是爸爸抱,爷爷逗,罗师傅和罗广盛谁都顾不上喝酒吃饭了。

    直到罗师傅用筷子沾了一滴答白酒给孩子辣哭了,罗婶儿彻底翻车了。

    老太太一拍桌子,呵斥着家里的两个男人。

    “呸!非要养出个跟你们一样的酒鬼是不是?去,都靠边去吧。留神你们的臭气熏了我的大孙子!”

    但罗师傅尽管嘿嘿笑着,却并不散开。

    照旧是端着酒杯咋么着,不挪眼珠的看罗婶儿怀里的小人儿。

    瞧瞧,孩子的小鼻子小眼儿已经有了变化,变得舒展有模样。

    眼睛渐渐有了神,胳膊腿也开始变圆。

    这么规整的模样,长大了绝对是个大人物……

    可就这时候,大人物“哇”地一声哭了,脸上多了一条红红的血道子。

    原来是这孩子自己的指甲把自己的脸划破了。

    这下可不得了了!

    这孩子出生来还没受过这么重的伤,哭得差点闭过气去,脸憋得铁青。

    罗婶儿登时六神无主,“宝贝儿”、“心肝儿”的叫个不停,又摇又晃地哄。

    罗师傅则哈哈大笑,“男孩子,受点伤怕什么,瞧把你紧张的。你自己的儿子,又不是没经过,给小手缝俩布套的事儿而已嘛。”

    罗婶儿不乐意了,“说的轻巧,现在就这么一个独苗儿,不仔细着点行吗?这不比当年,你天天厂里忙工作,我一人就得在家里担起所有的事儿,连两个小的都得靠咱大闺女给带着。如今既然爹妈和爷爷奶奶都在跟前,这四个大人弄一个孩子再有个闪失,还像话?切!”

    罗师傅听了更是笑,但慢慢的笑容却敛了起来。

    忽然转头对儿子吩咐。

    “广盛,等吃完团圆饭,你把你岳父今儿给的那荸荠,拿一半儿给你康大爷和卫民送过去。让他们也尝个鲜儿。”

    “就不说咱们盘儿的奶粉全仰仗卫民给帮忙,永远得谢谢人家。就冲那一老一小都没了亲人,咱也不好就自己家里坐着,对他们不闻不问。”

    “过年不比平时,不好开口把人家请咱家里来。你就代表咱们全家,过去照应照应。哪怕给他们屋里添点人气儿也是好的……”

    于是,一边是罗广盛连声答应。

    另一边罗婶儿也被挑动了心绪,不禁跟着唏嘘起来。

    “说的是呢,卫民妈,这都‘走’了有四五年了吧?卫民这孩子不但回来了,如今还这么出息了。我这个老妹妹要是还活着,能亲眼看见多好啊?”

    “还有那康太太,当年也没少帮衬咱们。那也是顶好的和气人,心善啊。六零年那会儿,因为咱家困难、嘴多,她林林总总塞给咱们的粮票至少也有十来斤了。”

    “我得肝病的时候,还给过我一斤伊拉克蜜枣和二两红糖。真是的,怎么好人就……哎!”

    毫无疑问,完全不同于上一个年三十。

    去年,当康术德和宁卫民还是冤家对头的时候。

    众位邻居们就是想登门,也是顾虑多多,唯恐怕被牵扯进二人别别扭扭的房产之争去。

    而今年就不一样了,在整个扇儿胡同2号院,这些受过他们好处的邻居们,是必定要把这一老一少,当成重点关怀的对象了。

    但这仍不是所有在意他们的人,因为就在更远一些的地方,也依然有人在惦念他们。

    这一年,不夸张的说,张士慧在刘炜敬家里的形象,确实有点接近金龟婿了。

    他穿着一身体面的衣服来刘家吃年夜饭,还带来了两瓶虎骨酒和一大堆高级滋养品。

    不但显得格外的气宇轩昂,也顺利讨得了准岳父准岳母的欢心,受到了热情招待。

    席间,自然不免讨论起他和刘炜敬的婚事安排和计划。

    同时因为腰里硬实,有底气,张士慧的回答和诚意,让刘炜敬父母相当满意。

    于是刘炜敬的父亲老刘居然破天荒的喝多了。

    酒终席散,老爷子已经醉眼朦胧,根本没法守岁了,直接回屋睡去了。

    而灌倒了未来老丈杆子的张士慧,趁着准岳母去照应老伴儿。

    一头钻进了刘炜敬的闺房,堂而皇之的跟未婚妻起腻去了。

    坐在屋里,刘炜敬却不免抱怨。

    “你可真行,看出我爸今儿高兴来了,这左一杯,右一杯的灌他。我妈不好意思说你,回头肯定得数落我。你成心啊?”

    张士慧赶紧赔罪,“对不住,对不住,我真不是故意的。我以为你爸酒量不错呢,看他越喝眼神越亮。谁成想,说醉就醉了呢?”

    “这样,行不行?后天,我初二一准儿来赔罪。你妈那儿不要紧,她今儿不是一直念叨那什么金银丝被吗?我买两床不就结了?”

    “放心,我保证把你妈哄得高高兴兴地。这本事要没有,我怎么当你们家女婿?”

    刘炜敬不禁一笑,却又有点矫情的追问。

    “那干嘛还非后天啊,你明天没空啊?”

    “还真没空,我打算今儿晚上去旅馆跟宁卫民就个伴儿,陪他守岁。明儿一早,我就跟他直接去他那儿了。早就说好了,看看他那康大爷去。这一年咱没少受卫民的好处,我给人家拜个年,应该的吧?”

    “那倒是。好吧,就按你说的办。”

    跟着刘炜敬看了一下腕子上的表,又说。

    “哎呦,这都八点多了。那我们再坐会儿,喝口热茶就走吧……”

    这下前言不搭后语的,倒把张士慧给说楞了。

    “走?去哪儿啊?外头还飘鹅毛大雪嗯,你这么早就把我轰旅馆去?”

    “什么啊?你可真是……每年你不是都得去电报大楼给你父母打个长途电话吗?我是说,咱俩的事儿既然都差不多定了。那今年我也应该陪你一起去。跟叔叔阿姨说两句话,给他们拜个年啊……”

    张士慧这才恍然大悟。

    喜不自胜下,将刘炜敬的两只手紧紧的握在自己的双手里……

    可也要知道,生活终究不会是完全一样的模板。

    有一些家庭,有一些人们,在同样美不胜收的生活段落中,却是有着他们独特的喜乐哀愁的。

    而其中的具体滋味,就只有他们自己才能知道了。

    就像此时此刻,吃过饭的蓝岚就把自己关在了屋里,坐在自己的写字台前,冲着镜子里的自己发楞。

    这是这段时间以来,经常会出现的事儿。

    她确实又回到学校去念书了。

    她听从了宁卫民的劝告,背负着家人的期望,就像过去的九年一样。

    每天认真地盯着黑板,抄写着考题和老师给出的答案。

    无论家人、老师,还是曾经的同学都为了她的回归课堂感到高兴。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其实是很不情愿的。

    她只是为了父母,为了所谓的前程,在勉强自己,强迫自己,去尝试着重新走向生活。

    她完全不知道,做出这样让大家都满意的选择,她自己究竟还能不能再快乐起来。

    她也不知道,心里那种莫名其妙的痛,究竟到哪一天才能彻底消散。

    如今能让她唯一感到一丝安慰的,也就是宁卫民送她的那幅画了。

    有了这个,她似乎还尚能和某种令人激动的情感维持着一丝脆弱的联系……

    无独有偶,扇儿胡同2号院的罗家也出现了一丝不和谐。

    就因为酒席快散的时候,放下酒杯罗广盛提起了罗家的忌讳,谈起了一件让罗师傅极为厌恶的事儿。

    “爸,初二我想去趟茶淀儿。带点东西去看看小三儿……”

    “不行,你去哪儿干嘛,闲的你!少给我提这个。”

    “小三儿毕竟是我亲弟弟,您的亲儿子……”

    “我早没这个儿子了,你不知道?我的儿子应该是个体校冠军,不是流氓。你别招我不痛快!”

    “爸,都这么久了,您就一点不想他?两年来……”

    “不想!混蛋!我让你别说了。你别以为你自己当爹了,我就打不动你了!”

    就这时候,盘儿被爷爷的暴躁的拍桌子声给惊醒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于是罗广盛都到了唇边的话一下被拦住了。

    眼瞅着急哄儿子的苗玉娟悄悄跟自己直摆手。

    再看看怒目圆睁的父亲和脸色比哭还难看的母亲。

    他也只能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把那些话又生吞了回去。

第一百三十章 会说话

    1981年的春节,质量真的很不错。

    因为不但市场商品明显丰富了,而且遇到了“农历新年恰逢立春节气”的现象。

    甚至春节三天假期后还赶上了一个礼拜天。

    这一下子,可就让大部分人连着休息了整整四天。

    在当年,真是难能可贵的长假期了。

    因此到了2月9日,京城市民们差不多都是以一种心满意足的良好状态,重新踏上各自工作岗位的。

    就连宁卫民和张士慧也不例外。

    尽管春节期间,他们仍旧坚守在工作岗位上,一人一天在夜里轮换值班。

    可像这样睡觉就算干活的日子,跟休息又有什么区别?

    而且还能换来存休,又有什么不好呢?

    要真说有什么区别,那就是寒冬腊月在旅馆客房睡觉,既有暖气又有电视。

    还能喝上两盅解闷儿,去厕所走肾都方便。

    远比在小平房里待着可滋润多了。

    所以都不光他们俩了,还有许多客房部值班的职工,甚至是春节期间没安排值班任务的职工。

    都偷着摸着私自用钥匙开了旅馆的空置客房去睡呢。

    说白了,春节期间的重文门旅馆,几乎跟职工俱乐部没什么两样了。

    正是因此,宁卫民和张士慧充分认识到了夜班的甜头。

    俩人儿合计了一下,那还上什么白班儿啊!

    节后便索性去跟前台部经理黄素琴申请长期夜班。

    当时这俩小精豆儿一唱一和,是按照这样的顺序来表演的。

    张士慧率先表现出男人的“局气”劲儿来,要大包大揽,为领导排忧解难。

    “琴姐啊,你看咱们前台部,现在虽然有仨男的了。可要是每个人上两个月夜班就轮一回白班,跟过去比,也没什么变化。”

    “你还是老得发愁怎么安排班次。咱们前台其他的人轮到替夜班呢,也照样觉得晚上来家人担心,白天又休息不好,很不乐意。万一谁要是在岗上病了,再找人顶替反而更麻烦。”

    “我们俩呢,比别人强就强在就自己一人住上了。白天家里睡觉没人打扰。干脆这样好不好呢?我们哥儿俩发扬一下风格,来个长期夜班,彻底替大家伙顶了这雷。”

    “这样一来,班次上你好安排了,别的同事也没意见了。至于我们个人,吃点亏这没什么。只要大家都满意,那不就结啦?”

    这个提议当然好啊,黄素琴不免大为意动。

    可是身为领导,哪怕再好的提议。

    她也绝不能像普通职工那么草率做决定,必须要做综合性全面考虑。

    尤其是身为女人,对方方面面细节性的把握,更是有着天然优势的。

    于是经过仔细的斟酌,黄素琴拒绝了。

    “士慧,卫民,你们能主动做出这样的表态让我意外。你们能这么为大家着想,也值得表扬。可我不能答应你们。”

    “因为上夜班太伤身体了。没有人能长期过日夜颠倒的生活啊。你们还年轻,不知道深浅,我可不想让你们以后因为健康问题,埋怨大姐。更不想因此愧对你们的家人。”

    “所以夜班的班次还是不能变,大家还是照旧,夜班、白班的更替吧。”

    得,张士慧精心准备的说辞全都白费。

    他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黄素琴拒绝的理由竟然是为了他们的健康着想。

    这让他登时萌生出一种有口难言的憋屈劲儿来,居然卡了壳儿,一下就没了下文儿。

    总不能跟黄素琴说大实话,吐露他们夜班里能开客房,换着去睡觉的真相吧。

    好在宁卫民反应快,他也更鬼,更有心眼。

    一看张士慧哑巴吃黄连的样子,就把话茬揽了过来,用另一种方式来游说。

    “琴姐,咱们前台部有您这样好领导、好大姐,真是我们所有人的幸福啊。您能替我们想得这么周到,对我们这么负责任,我们必须得谢谢您。”

    “所以我还是跟您说实话实说吧,其实我们俩申请夜班,是有点自己的小算计的。我们俩正打算想要报个外语班儿,学习下外语呢。这夜里的大夜班,其实正好利于我们学习啊。”

    “我们是这么想的。莫等闲,白了少年头。作为被耽误的一代,要不趁着年轻学点本事,那什么时候学啊?我们可不想等老了后悔。”

    “当然,考大学甭想了,我们年龄已经超了,文化底子也不够。可学外语不需要什么文化基础啊,真要用彻夜苦读两年换一门外语,有个一技之长,也行啊。”

    “您看现在**那儿,外国人是越来越多了,可京城才几家涉外饭店啊。兴许咱们旅馆以后也会变成涉外性质的呢。那我们学会了外语,今后十有**会用得上。”

    “怎么样?您愿不愿意支持我们一下,给行个方便呢?我们知道大姐您是为我们好,可我们也就趁着现在,还能再学点本事了。要不这样,真要是我们自己觉得身体受不了,到时候我们再跟您说……”

    看看吧,什么叫会说话的人啊?

    宁卫么的套路高明就高明在三连击上了。

    他是先念领导的好处,捧得黄素琴美滋滋的,以示尊重。

    然后再适当透露点心里小秘密,表示出对黄素琴充分的信任感来。

    最后的理由又这么冠冕堂皇,出发点是这么积极阳光。

    那谁不喜欢勤奋好学的年轻人啊?

    黄素琴哪儿还有理由拒绝啊?

    于是最终不但让他游说成功,黄素琴欣然表示同意。

    而且他还给领导留下了一个有上进心,识大体的印象。

    在黄素琴看来,宁卫民这小伙儿真是让她刮目相看。

    原本只是觉得模样长得好,能说会道的,现在看还有上进心、有远见,简直没挑了。

    这样的小伙子简直就是《庐山恋》里的郭凯敏啊。

    今后的前程一定相当不错,最少也是个部门经理的材料。

    只是可惜了,她自己上有哥下有弟,就是没妹子。

    否则这么好的有志青年要成了自己家里人,那该是件多么好的事啊?

    而出了黄素琴的办公室,张士慧更是不能不对宁卫民表示由衷的敬仰和钦佩。

    “唉!”

    重重叹了口气,张士慧就举起了大拇指夸上了。

    “卫民,我真是服了你呀!不得不承认咱俩是有差距的。”

    “你到底是什么脑子啊?这样的理由你都想得出来!太有急智了呀!”

    “真的,我一边听着都激动坏了,差一点就把自己个儿真当成个有追求、有理想的有志青年了……”

    可哪儿知宁卫民却冲他嘿嘿坏笑起来。

    “干嘛还差一点啊?你就是有志青年啊!激动?激动就对了。你还以为这是假的呢?切!赶紧报个英语班儿去,再把英语初级教材买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有志青年

    “啊?这话什么意思?”张士慧顿时愕然。

    宁卫民却以一副理所应当的语气侃侃而谈。

    “什么意思?当然是让你学外语啊。不是我说啊,土地奶奶再小也是神仙。咱可不能把领导当猴儿耍啊,尤其还是自己的顶头上司,琴姐这样心细如发的女人。”

    “你也不想想,过两天,真要是让琴姐发觉不是那么回事,那会发生什么啊?没有比愚弄领导更大的罪过了。”

    “我自己好说,原本就能嘚啵两句鸟语,不怕检验。可你呢?要是连二十六个字母都背不出来,绝对得被打上耻辱的烙印,让琴姐把发配看仓库去。”

    “总之,你要不想把咱俩欣欣向荣的生意彻底砸了,丢了这么舒服的岗位,连累刘炜敬都替你丢人,做也得做出个样子来。”

    眼瞅着张士慧倒抽一口冷气,苦着脸号丧似的喊出了一声“啊?”

    宁卫民还理直气壮的有词儿说呢。

    “别这么苦大仇深的看着我,好像我坑你似的。无论怎么说,你学学英语也不是坏事。好好学吧,等你自己跟老外换汇了,那你自己单干就不发愁了,挣多少还不都是你自己的……”

    但宁卫民的这话,不但没起到应有的激励效果,反倒还惹得张士慧急眼了。

    “哎,哥们儿你这什么意思?天地良心啊!单干?我可从没这样的想法。更干不出这么不局气的事儿来。”

    “我把话放这儿,是你把我拉扯上这条光明大道的,我就永远跟着你干。”

    “咱俩这关系,那是真正的磁器啊,景德镇的!那就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啊。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宁卫民当然是好意。

    打心里说,他就知道不可能长久在旅馆挣这个钱。

    而他的志向也在远方,也想给张士慧留个后路。

    却真没想到张士慧反应这么激烈。

    他只有赶紧摆手,诚心诚意的解释。

    “嗨,不是我误会,是你误会了。”

    “这么跟你说吧,我是觉得再好的生意也不可能长远,天下毕竟没有不散的宴席。说不准什么时候,咱这生意就得停了。那到时候我兴许辞职干别的去,你该怎么办啊?”

    “俗话说,万贯家财,不如一技在手。你好日子过久了,再过抠缩的日子能受得了?也只有学会了英语,你才是真正有了傍身的本事。无论在哪儿混也差不了。”

    “咱朋友一场,我不能给你码瞎棋。虽然是临时起意,可我绝对能打保票,这东西绝对实用,学好英语你今后肯定不会后悔。”

    对宁卫民的判断,张士慧向来信服,这一下他真正的沉思起来了。

    半晌之后,重表了态。

    虽然学外语的事转变了想法,但有些东西依然固执。

    “学……学就学呗。可我要是学不好呢?”

    “哥们儿,咱丑话说前头啊。无论如何,你可不能不管我,把我扔半道儿上啊。”

    “反正我这么跟你说吧,你去哪儿我也去哪儿。大不了你辞职我也辞呗,咱俩永远是默契搭档,不许你搞个人主义!”

    宁卫民倒是没想到张士慧对自己这么看重和信任,连铁饭碗都舍得砸。

    于是无奈了,也只能先听着,半敷衍地哄着。

    “好好,你就是我的终身搭档了行不行。可我要跟外国人做生意呢,你一句鸟儿语不会,又该怎么帮我啊?对不对?”

    “其实你完全没必要担心什么。我负责任的告诉你,这学语言啊,就是一个熟练性,靠的是记忆力。看过了,记住了,念出来,会写了,这东西就是你的了。没那么难。”

    “再说,你学外语可跟别人不一样。别人是自己花钱傻学,哪天能用上还不一定呢。而你,可是能直接变现的呢。”

    “外汇券可是实打实的吧?这就是最好的动力。其实你只要学到能连比划带写,能独立完成兑换外汇券的程度,咱就可以多开辟一条战线啦。实用性第一啊。我就不信,你不想多挣几个?”

    别说,理儿是这么个理儿,事儿也确实是这么回事。

    既然道理想明白了,张士慧心情就痛快了,也有了点信心。

    “行嘞,都听你的。哥们儿我这小二百斤豁出去了,不就是大鼻子的话嘛,我看看到底有多难学。”

    就这样,宁卫民和张士实现了长期夜班的目的

    而且从此以后,他们还真的一人弄了一本英语书看上了。

    反正也不管真的假的吧,当着同事们的面儿,俩人充分的展示了忘我的“学习”精神。

    结果这事儿经由前台众多女性的嘴,啧啧称奇的四处一宣扬。

    竟不知不觉地引起了工会宣传组的注意。

    再跟黄素琴一打听具体情况,宣传组的负责人简直是惊喜。

    因为他正为新一年的宣传任务发愁呢。

    而这年头有人能勇于主动学外语,实在是标新立异,胸怀大志之举。

    好嘛,前台部这两个普通的基层职工,居然能想到这个。

    而且还真的充分利用一切能利用的时间,自觉自愿地苦学外语,这说明什么呀?

    说明他们就是能够代表现代青年职工的上进典型呀!

    那话说回来了,他们宣传组是干什么的呀?

    要不采访不报导典型,这还有天理吗?

    能向上级领导和同志们交代过去吗?

    当然不!这样的职工,必须得上宣传栏,大力表扬啊!

    于是,一张有关宁卫民和张士慧学习标兵一样彻夜苦读的摆拍照片,就被刊登在内部宣传栏的醒目位置。

    同时还配发了一篇文章,着重表扬他们这种“为实现四个现代化”、“不肯辜负大好青春”的“学习”精神。

    但这只是开始,因为最高领导看到了这期内容,竟然也很高兴,很是夸奖了几句。

    为此,工会更来劲了,索性宣布单位内部要搞个外语比赛。

    前三名获奖职工,除了应有的奖品,调整工资和级别的时候,也会优先考虑。

    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很快由此就在单位内部掀起了一场职工们的学习外语热啊。

    就连米晓冉和刘炜敬都受影响了。

    不知底细的米晓冉本就是个要强的姑娘,本来就在考虑是不是该上个电大什么的。

    这下误以为宁卫民和张士慧志向远大。

    欣喜之余,她也不肯被拉下,便也抱着外语书成日的苦读,奋起直追。

    刘炜敬更是为张士慧“上榜”的荣誉,感到非常骄傲。

    要知道,这事儿张士慧可没跟她说实话。

    男人好面子,张士慧当着女朋友的面就知道胡吹神哨了。

    于是刘炜敬不但心生崇拜,也开始效仿,而且把这事儿还跟家里人说了。

    准岳父、准岳母一听,好啊,专门做了一桌子好菜给张士慧打气。

    鼓励他一定坚持到底,学出点成绩来。

    如此一来,张士慧算是彻底给逼到墙角去了。

    这样的情形下,他就是想磨洋工、做做样子,也不行了。

    好面子,怕丢人的他,更怕让刘炜敬一家失望,哪儿还有其他的选择余地?

    所以为了维护男人的尊严,不得不真的彻夜苦读起来。

    想想吧,本来是为了更好的偷懒才申请的大夜班,最后居然弄成了这个鸭梨山大的样子。

    在这样的事实面前,这多么让人无奈,多么让人哭笑不得啊。

    但偏偏宁卫民却与之相反。

    这小子是有底子的主儿啊,可一点不怕被检验学习成果。

    结果这个始作俑者丝毫不受影响,还照样满面春风,轻松快活。

    甚至因为张士慧必须得念书,他去客房睡觉的时候还多了。

    于是一个月下来,几乎把值班工作包圆了的张士慧发现形势不对头,就越看宁卫民越觉得可气。

    “怎么情况就会变成这样了呢?这小子真的是临时起意吗?不会是早有预谋的吧?”

    张士慧在心中一遍又一遍问着自己。

    可惜,难有答案。

第一百三十二章 蹿红

    如果说,在宁卫民把张士慧给逼上学外语的“溜光大道”这件事上。

    或多或少让张士慧心生疑虑,免不了背后冲他发几句牢骚,对二人的友情基础产生了些许芥蒂的话。

    那么很快,碍于社会形势的变化与敛财上的需要。

    当宁卫民主动把自己零售上的一些独家诀窍教给了张士慧,他就成功弥补了这一切。

    甚至是赢得了张士慧发乎内心的欢迎和敬意。

    让张士慧深感获益匪浅之余,又有点不大好意思,在背后谢谢他的八辈儿祖宗了。

    敢情春节之后,人们在商品需求方面和节前有了明显的变化。

    主要就是春节前一度热销的高档烟酒需求开始直线下降。

    无论京城人,还是从各地重新回归的旅客全都一样。

    因为经历过春节的迎来送往,大家基本上“储备粮”都充足了。

    哪怕外地来京城出差,需要“拜佛”的人,也往往都是“自备干粮”来的。

    已经没什么人到了京城再现抓烟酒了。

    这就导致一段时间之内,宁卫民和张士慧几乎在烟酒上无利可图,赚不到什么钱了。

    至于家电方面,虽然彩电的需求度丝毫没有降温,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可因为涉及金额太大,双方建立信任,以及交易金额的商定,都需要一个反复拉锯的过程。

    一笔买卖也不是那么好谈成的。

    于是二月份的销售成绩也不怎么好,没实现开门红,这就让人有点心慌了。

    节后老不开张,老赚不到钱,那谁能不着急?

    不过好在就在这个时候,卡西欧电子表在全国范围内一骑绝尘般的蹿红了。

    很快就填补上宁卫民和张士慧的销售空档,成为他们新的利润来源。

    而说到这件事,那恐怕就得归功于去年年底一部日本系列动画片的上映了——由国家华视电视台首次引进的《铁臂阿童木》。

    这部长达52集的动画片,讲述了小机器人阿童木在未来世界里与邪恶势力做斗争的一系列故事。

    凭借离奇的情节、大胆的幻想,动画片引发了巨大轰动。

    不但吸引了大陆儿童的注意力,也深获不少年轻人的喜爱。

    但值得一提的是,这部动画片最开始并不是直接被引进大陆的,它的本质其实是贴片广告。

    早在1979年,当时也刚进入我国大陆市场没多久的日本电子品牌“卡西欧”,就已经将在日本家喻户晓的动画形象“铁臂阿童木”作为自己的形象大使了。

    1980年12月,“卡西欧”向国家华视电视台提出,想要免费赠送《铁臂阿童木》给电视台播放。

    其附带条件,就是要求捆绑播放“卡西欧”的产品广告。

    我们的电视台因为无需花一分钱,就能引进这部动画片。

    自以为大赚了一笔,为国家节省了外汇,便欣然同意。

    可实际上,却是鬼头鬼脑的日商通过这种在外国早已经流行的方式。

    巧妙的占用了我们国家最具权威性电视台为自己打了广告,成本极低。

    至于这种广告的实际效果,那当然毋庸置疑的好。

    事实上,就在动画片播放了几集之后。

    每天到京城百货大楼询问卡西欧电子表的消费者便超过了七百人。

    偏偏这个时候的日商打广告还有很独特的作风。

    他们一是采取集团军作战的方式,十几个企业同时出现,大厂商尽出,进行轮番轰炸。

    二就是为了树立起企业形象来,也不管市场上有没有产品,或者产品投放到不到位。

    先做宣传造成声势,让顾客心中先入为主。

    所以他们投放广告的时候,绝大多数商品都在市场上买不到。

    这也算是玩儿了一手饥渴营销的戏码。

    就这样,从动画片开播起,到之后的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

    有心想买的消费者,购物**算是被彻底调动起来了。

    等到春节过后,这种效应还在持续扩大。

    全国的青年和少年,几乎都把得到一块卡西欧表当做一件梦寐以求的事儿。

    但即使这个时候,国内的顾客都翘首以盼了。

    卡西欧公司也仍然没能大批的投放商品,整个京城也就两个渠道能见着他们的产品。

    一是作为官方渠道的友谊商店。

    二就是那些通过地下渠道,从花城倒腾过来的港城水货,还有由港城制造改装的假货。

    这样的情况,对宁卫民和张士慧来说,当然是既有利又不利的。

    有利的是,供货渠道越是有限,卡西欧电子表当然就越好卖。

    他们就越具备获得超额利润的可能。

    但关键问题是,官方售价,一块儿表要一百多块,不比机械表便宜。

    和走私货数十元的价钱,那简直是天壤之别。

    在客户不了解价格差距的情况下卖出去倒是容易。

    可问题是一旦客户在王府井、西单、大栅栏这样的地方,遇到上街兜售电子表的贩子。

    那客户回来之后,往往就不干了,许多人都不肯当冤大头,闹着要退货。

    一旦发生这种事儿,自然是让负责销售的张士慧焦头烂额,恶心不已。

    那没别的办法,为了不把事情闹大,他就得好好跟客户沟通,解释清楚其中的具体情况。

    他会说官方的东西质量有保障,有售后服务。

    而那些街上卖的,好些东西都是质量极差的破烂。

    用俩月或许没事儿,但之后八成就得出毛病了。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友谊商店里的卡西欧电子表。

    像存活了四十年的初代旗鱼——casio w150/h101

    潜藏于七十年代末期的剑鱼marlin——casio w550

    和旗鱼marlin系列开启卡西欧真正的潜水之旅——casio w450

    都是质量过关、寿命稳定,且具有100米防水能力的经典款产品。

    比起大街上那些仅仅是外观接近的伪劣产品,在产品性能上有着本质的不同。

    像一次,张士慧遇到个不依不饶的难缠客户,怎么说都不信。

    所以赌气之下,张士慧索性拉着客户上街买了块便宜的电子表。

    结果就当着那客户的面儿做起了浸水试验。

    果不其然,一分钱一分货。

    便宜的电子表扔进水盆立马完蛋,商店里买的那块,照走无误。

    这下客户算服了,不再要求退货了。

    可要算上三十块钱买假货的损耗,张士慧也等于没挣钱一样,还白白生了一肚子气。

    所以正因为如此,怎么让客户信服的沟通方式和能力就显得尤为重要。

    毕竟不能每一次都玩上这么一出,用扔钱打水漂来说话啊。

    那就成本太高了,真成了便宜那些街头贩子的傻事儿了

    于是宁卫民也就要帮张士慧补补课了。

    他打算用自己的市场经验。

    尽力帮张士慧减轻和客户沟通的负担,增加沟通效率。

第一百三十三章 挂相儿

    京城有个词儿叫“挂相儿”,宁卫民就有点火眼金睛的本事。

    由于在社会上闯荡太久了,形形色色的人都见过。

    宁卫民非常擅长以貌取人,同时也很懂得见什么人说什么话。

    通常情况下,基本上以一个照面的了解,他就可以比较准确的把人分成四种不同的类型。

    然后再根据每种人的特点用不同的方法与之进行沟通。

    这样一来,就会大大增强生意谈判的成功性。

    而他教给张士慧的,就是这最基础的“相人之术”,以及应对每种类型之人的办法。

    具体说来,宁卫民心目中,顶好对付的第一种人就是老实人。

    他给这种人归纳的面部特征是脸颊上有笑纹。

    年轻人或许不太明显,但如果注意也可以观察到。

    其中道理很简单,想想就知道,在人际圈子里话不多,只会憨笑的人。

    时间一长,脸颊上就容易出现皮肤松动,导致多少有些皱纹。

    一般这样的顾客,宁卫民前世遇到的不多,因为老实人基本上不会来琢磨投机的。

    但今生这样的人,他所见到的却真是不少。

    不知是不是该归结于这个时代的民风朴实,老实人太多了,反正常会有这样的人来出差。

    有时候还不是技术人员,真的就是领导干部。

    而这种人就是纯粹属于自己找宰的瓜。

    只要被他们碰见,那就能轻而易举的拿下。

    是最令人省心的客户。

    第二种人呢,属于急性子型的。

    这种人最明显的容貌特征,就是抬头纹会比较重。

    这是因为此类人面目表情丰富。

    你有时候聊的话题,他会很惊讶,很容易睁大眼睛长着嘴看着你。

    这样时间一长,就有抬头纹了。

    这种人行为上也比较有特点,说话语气快,走路快,干什么都快。

    只要拿话引他,他就顺着你的话跟着你走。

    甚至你随便说个你得意的话题。

    他就跟着你把话题的结果说出来,而且还比较夸大。

    当然,此类人肯定不太注重细节,他们抽的烟就是自己的烟。

    往往不管你嫌不嫌弃,都会把他喜欢的烟递给你。

    而你一旦推让,他立马把这颗烟点到自己嘴里。

    其实宁卫民最爱跟这种人打交道。

    因为这样的人很轻率,耳根子比较软。

    赚他们的钱,只要摸准了脉,找对了他们的大致需求,那是非常干净利落脆的。

    第三种人,属于稳重型的。

    此类人接触起来就有难度了。

    从外相看,这种人大都属于大脸盘子,嘴唇紧闭。

    眉头和眼眶中间的距离不超过两公分,眼皮下撘,不怎么看人。

    即便你和他说话,他都不会去看你。

    但绝对是在听,还时不时的喜欢用牙咬下嘴唇。

    这种稳重型的人,有自己的主心骨,喜欢思考,宁卫民遇到的也不算少。

    多半属于他不得不打交道的人,往往还都管着他,俗称“官相儿”。

    说真的,宁卫民认为和此类人谈话最累。

    往往一小时的谈判,最起码有四十分钟属于沉默。

    这种人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嗯”。

    那么要和他们对话,就不得不以“您看呢”,“您觉得呢?”,“怎么样?”来应付全程。

    对付这种人,一定想办法让他主动和你说话。

    最好办法就是钻到他脑袋里,尽快搞清楚他现在最怕你提出什么问题,然后一语致命。

    才能赶紧解决麻烦,让他抬屁股走人。

    最操蛋的是第四种人。

    这种人宁卫民遇到的贼多贼多的,也是他成长道路上的良师益友。

    要没有这类人的存在,他简直就没有上进的**,没有对事业追求的一颗红心。

    因为这种人就属于满肚子心眼,精明外露的奸臣相。

    恨不得银行里的钱全是他家的一样。

    更恨不得天下人的智商都比他低。

    由于这种人太多了,身边差不多随处可见,此类人长相很好形容。

    一脸陪笑,眼睛眯成一条缝,有点小胡子,但不明显,干瘦干瘦。

    喜欢拿个手包,穿着方面非常得体。

    喜欢把上衣塞到裤子里,露出皮带派儿来。

    这类人会在不经意期间露财,比方抽烟专亮好烟,随手撸撸腕子看看手表等等。

    此类人不一定抽烟,但让烟很勤。

    不管认不认识你,先给你递烟。

    你只要接了他的第一根烟,他马上盯着你抽烟的速度。

    等你的烟刚掐灭,第二根烟就递了上来。

    这已经不是一根普通的烟了,它已经代表你接受了它的贿赂。

    这种人最大的长相特点就是爱笑,笑的非常非常不自然,恭维的话能说一堆。

    总之,喜欢从头到尾的打岔,东拉西扯地聊着一些和看似不着边的话题。

    其实是在悄悄的套你的话。

    要是没个警惕性,很容易就被这样的人带沟里去。

    不经意的就透露了他想知道的一些秘密。

    对付这种人。

    宁卫民认为最合适的办法就是,照方抓药、以毒攻毒——用第三种人的态度来对待他。

    那就是沉默是金,不说话,让这种奸佞永远猜不到你的心思。

    这叫以不变应万变,以无声胜有声。

    毫无疑问,以上这些都是极为实用的经验之谈啊。

    就宁卫民详解的这几种人的特点和总结,对张士慧真是管了大用了。

    不但直接让他与人的沟通能力上了一个档次、

    解决起问题来,也一下高效了不少。

    甚至让他发现了自身的许多问题和不足之处。

    他就觉着吧,自己怎么看自己,都好像是第二种人,是那种极没城府的急性子人。

    也不知道在宁卫民眼里,他是不是一直都显得很幼稚,看起来很可笑。

    当然,至于到底是不是,他是不好意思去问宁卫民的。

    反正是从此,开始有意的向第三种人靠拢。

    刻意的让自己慢下来,想要培养出那种不急不躁的心态。

    所以完全可以说,宁卫民的这些话,给了张士慧无限的启迪和促进作用。

    让他从此之后观察世界和周围人的角度都不一样了。

    真是好似一夜之间眼光锐利了不少,心理年龄也成熟了不少。

    但最有意思的是一件事,就是任凭张士慧怎么琢磨也没琢磨出来,宁卫民到底属于什么类型的。

    他就觉得吧,宁卫民和别人不一样,别人很好判断。

    但宁卫民的身上到处都是矛盾之处。

    要论说笑,天天宁卫民比谁笑得都多,话说的也多。

    可偏偏不会让人觉得这小子刻意和轻佻来。

    反倒能让人感到诚意,产生出一种信任感。

    而宁卫民办事风格更奇怪了,既有雷厉风行的时候,又有沉稳淡定的时候,还有委婉周旋的时候。

    完全是天马行空、不着边际,毫无规律可言的。

    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于是耐不住好奇,一次张士慧终于开口相询了。

    “卫民,你自己觉着自己应该是那种类型的人啊?我怎么觉着你告诉我这四种人,你哪一种都不挨边儿啊?”

    对此,宁卫民却回答。

    “不挨边?不挨边儿就对了。我可是做师父的,还能让你个做徒弟的轻易看穿了吗?对不对?”

    “你知道什么叫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吗?明白的告诉你,我是七十二变型的。”

    “你想要我变成哪一种,都是一句话的事儿,马上做到。可你要想用任何一种的办法对付我,都没用。”

    张士慧听了直翻白眼。

    “嘿,你这口气也忒猖狂了。为何天这么黑,因为牛在天上飞,为何牛在天上飞,因为你在地上吹!”

    “还七十二变?合着你就是三千年一开花儿,三千年一结果儿,再过三千年才得成熟的这么一款猴儿精,是不是?”

    “你呀,煎饼卷屎壳郎,就别跟我来这套了。我算是明白了,你就是吹牛b型的。”

    ps:由于作家助手取消了彩蛋章功能,很遗憾的告诉大家,没法再继续在每一章后发配图了。好消息是,编辑说这是暂时性维护,希望还能有恢复功能的一天。

第一百三十四章 小白脸儿

    是吹吗?

    宁卫民还真不是吹。

    光说不练是假把式,光练不说是傻把式。

    很快,宁卫民就用事实证明了自己的真实水平。

    让张士慧不得不在心中顶礼膜拜,承认师父就是师父。

    这小子总算彻底明白过来,他自己虽然懂得了识人相面的一点基础理论。

    可在如何和人打交道上,在具体操作应用上,却与能够活学活用的宁卫民还差着十万八千里远呢。

    没办法,真正处理人际关系的高手那手腕,真不是一般人能想象出来的。

    或许这得叫做天赋吧?

    或许也是因为有的人天生脑回路就和一般人不一样。

    总之,叫人不服不行啊!

    至于到底怎么一回事呢?

    那恐怕就得把两件事放在一起说说了。

    第一件事儿,宁卫民的身边并非都是笑脸。

    节后,在单位里,就出现了对他心生不满的人公然与他为难。

    这没办法,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人生在世,总会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与别人的利益发生矛盾。

    哪怕有时候,连自己都没意识到也是一样。

    宁卫民就是如此,虽然他的核心利益根本就不在重文门旅馆这一隅之地。

    也从不想跟单位的同事争什么。

    尽管他一直都在努力和光同尘,一心只想做个能隐身小透明,能不显山不露水的混日子。

    可没用的。

    因为俗话说,不遭人嫉是庸才。

    像他这样拉风的男人,无论在哪里,都像漆黑中的萤火虫,够鲜明,够出众。

    对于像他这个年龄的年轻人来说,有时候天生的一张小白脸,足够的女人缘,就足够引起其他同龄男性的嫉恨了。

    而宁卫民无意间得罪的人,其实是一个职工食堂的厨子,名叫向宝柱。

    原因也很简单,就是因为这个傻大黑粗的厨师喜欢米晓冉。

    可喜欢归喜欢,却是单恋一枝花。

    心高气傲的米晓冉是绝对看不上向宝柱的。

    不但是因为这小子的外在条件实在不怎么地,言语粗鄙,还喜欢自吹自擂。

    另外也有点社会形势发生了重大变化的原因。

    要知道,厨师追求心仪的姑娘,往往会利用自己职业特长,用小恩小惠来讨姑娘的欢心。

    比如打菜时候多给点儿,一勺子下去,杆尖儿一大碗。

    再比如,弄点卤味儿、腌点咸菜什么的,送给姑娘尝尝。

    一来二去的,也就差不多能把关系确定下来了。

    而这种招数,利用的是姑娘嘴馋和爱占小便宜的毛病。

    如果要放在二十年前,恰逢国家供给最困难的年月,那一定是无往而不利的。

    如果是要是两三年前,在米晓冉下乡插队,只有点浆水菜吃的时候,或许也能起到一些作用。

    可现在,整体社会环境供给越来越充足,厨师这点职业优势就变得不算什么了。

    与之相反,年轻人的追求却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许多人都开始把前程、未来、梦想挂在嘴头上了。

    如今的人更加注重一个人的职业前景和文化程度。

    即使有物质需求,那也一定是以进口家电和时髦的外貌商品为主。

    对吃穿这些基础的物质保障,不再是第一需求了。

    所以厨师这个职业,相应的含金量大减。

    倒是那一身难以去除的油烟子味儿更突出了,往往让大多数条件优秀的姑娘嗤之以鼻。

    偏偏向宝柱还是个大肠爱好者,居然每每老想用自己酱的猪大肠来取悦米晓冉。

    而对这东西,米晓冉是连想都不愿意想一下的。

    那自然不必说,这样努力,满拧!

    不但不会加分,反而会产生反效果。

    事实上,米晓冉对这个向宝柱早就心里生厌,不厌其烦了。

    自从看出他心里这点意思,不但从此对他不吝颜色,再没有过笑脸,甚至还要刻意躲避。

    最后都发展到米晓冉几乎都不肯去职工食堂吃饭了,就让同事替自己打饭。

    于是在前台人的嘴里,这向宝柱也越来越像一只不自量力,想要吃天鹅肉的癞蛤蟆。

    不用说,这些话传到向宝柱的耳朵里,自然让他觉得大失颜面,气不可遏。

    可气归气,偏偏还没辙没辙的,反倒应了那句越得不到的越想要。

    不但对米晓冉恨不起来,居然更加心痒难耐了。

    这样到了春节期间,因为单恋的痛苦,向宝柱跟厨房的哥们儿一起喝酒时忍不住起痛苦来。想要跟这些关系不多的同事们讨些主意。

    岂料一个姓杜的,外号“肚脐眼儿”的小子,给他透露了一个极为重要的信息,那就是情敌的存在。

    “肚脐眼儿”说,“宝柱,合着你还不知道呢。你稀罕的那个姑娘好像被别人惦记上了,是个叫宁卫民的小子。”

    “我可告诉你,这小子是个典型的小白脸儿,特别会讨姑娘喜欢。听说送了米晓冉不少外国化妆品,还挺舍得下本儿的呢。你想,那米晓冉还能再看上你那点酱大肠嘛。”

    “最可气的,是这姓宁的还吃着碗里的,惦记着锅里的。不光屁颠儿屁颠儿追着米晓冉,丫还跟前台早班儿的黄玲、李燕容她们俩眉来眼去的。天天早上,丫都膘着这俩漂亮姑娘一起吃早饭。”

    “你是一直上中班儿才不知道,我可是上早班儿,全瞅眼里了。这孙子逮谁跟谁贫,整个一臭花儿匠啊。压根不打算给咱哥们儿留一点机会了……”

    很明显,这“肚脐眼”分明也是羡慕嫉妒恨,才为宁卫民拉仇恨的。

    可就这么一针儿扎的,管用了。

    因为这涉及到所有年轻男性的利益,惹得其他在座的几人也都愤恨不已,破口大骂起来。

    个个都唯恐天下不乱,撺掇尚宝柱不能善罢甘休,必须得给姓宁的一点颜色看看,不能这小子骑在脖子上拉屎。

    这样一来,算是彻底把尚宝柱的彻底给掀起来了。

    他借着酒劲儿当众发誓,节后上班,非要揍得宁卫民这兔崽子跪地上叫爷爷不可。

    结果在众人一片喝彩叫好儿,这事儿就算定下来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挑衅

    宁卫民确实冤枉得很。

    因为他什么都没干,对米晓冉也完全没那个意思。

    就招来了丧门神,白惹来了这一身麻烦。

    至于这帮厨子,应该说也的确是蛮横不讲理。

    连事情究竟怎么回事,都不搞清楚,就鼓动尚宝柱要对宁卫民下手。

    但实话实说,像这种情况在当年可并不鲜见,属于经常发生的情感插曲。

    这帮厨子之所以会如此霸道,也绝不不能只用一句性情莽撞或者是遇事不过脑子,就能全盘概括的。

    因为他们几根反倒真心觉着道理在他们这一方呢,认为尚宝柱出手的理由已经足够充分了。

    而这是与当年比较特殊的社会情况和京城人历来的审美倾向,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不可不知。

    首先,“运动”之后法制重建需要一个过程。

    当时的人法制观念都比较淡漠。

    认为只要不偷、不抢、不攮人、不杀人、不强x就不是犯罪。

    其次,是京城人崇尚英武和男子气,甚至是一种哥们儿义气。

    所以大街上一旦发生一言不合的冲撞。

    大小伙子往往更习惯拔拳相向,以拳脚来说理,论输赢。

    哪怕真因为打架被公安给拘了,后果其实也不怎么严重。

    只要不给人打坏了,顶多也就是拘几天,教育一下的事儿而已。

    各自的医疗费都是公家单位承担,连财产损失都没有。

    再有,传统观念里,凡是让人崇拜或者服气的男人,

    当然必须有足够的能力在维护自己尊严。

    而这种尊严就包括了对异性的占有。

    如果自己看上的姑娘,让别人得手给抢走了了,是最丢人的。

    几乎等于被戴了绿帽子,是绝对掉面儿的事儿,可以说是深仇大恨啊。

    最后,出于京城人普遍讨厌装腔作势的态度。

    京城还是个帅哥毫无用武之地,甚至是最不受待见的地方。

    因为一个人只要长得帅,那么无论怎么表现。

    多少都会给人一种装的感觉,也就特别不着人喜欢。

    这点和南方尤为不同。

    如果是在沪海,长得帅是很吃香的,一个帅气的男人往往就有了玩帅的资本。

    但在京城,这一套根本不讲,你要是一玩帅,反倒有被嘲笑的危险。

    京城可专有一套话语描述帅哥的可笑。

    什么女里女气,什么二尾子、什么面首、什么小白脸儿、什么奶油小生。

    反正要不把帅哥说得没脸见人,那就是向京城话的丰富性挑衅。

    甚至于还遭到老拳相向,乃至于纯粹的羞辱。

    真的可以说帅哥就等同于衰锅了。

    而事实上,京城人对于帅是另有理解的,长得好不算。

    在京城人看来,帅更多的是指一种行为上的爽利、干脆。

    并且还必须含有某种幽默感,一种宽容大度,一种果断担当。

    必须有点激情,有点创意,还得善于灵活变通。

    总之,京城的“帅”应该是一种综合性的领袖风采才对。

    所以说为什么当年京城出产的有名男演员,就没有一个长得帅的。

    全是陈小二、葛优、姜文、梁天这样的另类颜值?

    就因为那些长得帅的都老早被夭折掉了。

    最典型的一个例子应该就是因为女人多灾多难的李春平了。

    从而也就不难理解,尚宝柱为什么会迫不及待的出手了。

    因为受京城人的审美影响,如果磨叽、迟疑、犹豫,统统有失男子气。

    他无疑是会被哥们弟兄们嘲笑和不齿的。

    遇到这种事儿,他只有果断,杀伐果决,才会被看做是真汉子。

    而另外一个有失公平误区还在于。

    实际上宁卫民除了颜值之外,其他方面一样优点众多,他才会这么受女同事欢迎的。

    只是这点就完全被厨子们忽略掉了。

    尚宝柱的发难,当然最佳地点就是在职工食堂。

    节后,他在同事们的配合下,从中班换到了早班儿。

    也搭上宁卫民和张士慧作为学习标兵刚刚登上内部的宣传栏。

    所以尚宝柱很容易就认清楚了人,立刻迫不及待实施挑衅。

    二月中旬的一天,下了夜班儿的宁卫民像往常一样和张士慧,以及其他前台的女同事们来到食堂吃早饭。

    早餐是每人一份油饼、咸菜和小米粥。

    宁卫民去打饭的时候,尚宝柱就给他一张油饼。

    当时宁卫民还以为剩下的已经让别人给定了,有心等着新油饼出炉,也没说什么。

    找个座儿坐下,和同事们一边聊着天儿,就三口两口就把自己的东西吃完了。

    他一个大小伙子当然没有饱。

    但就在他看见新油饼出炉,走过去讨要时。横遭到了羞辱。

    “你饭桶啊?刚才给你没有?你吃多少算够啊?”

    宁卫民看到了一张写满了恶意讥讽的脸。

    他差点儿把自己手里的饭盒抡到尚宝柱的脸上。

    但他忍住了,因为首先是在单位,贸然为一点小事起冲突,让这么多人看在眼里,是冒傻气。

    其次,这事出反常,宁卫民的智力告诉他,没得罪过的人骤然发难必有缘故。

    他得先搞清楚怎么回事才行。

    最后,一顿早饭而已,对他这个大财主又算的了什么。

    大不了外头再吃去呗,他用不着像其他得算计着过日子的人,那么斤斤计较。

    于是他一句话都没还嘴,反倒是息事宁人的笑了笑。

    然后在尚宝柱非常异样的目光中,他回头走回了座位。

    甚至没有和同事们提起这件不愉快的事儿。

    但这事儿到这儿并没有完。

    宁卫民的隐忍,彻底让尚宝柱误会他胆小怕事,反倒更有心相欺。

    结果没实现目的的尚宝柱,随后竟然带着“肚脐眼儿”,专门跑到停车棚去堵宁卫民去了。

    好在宁卫民通常是和张士慧一起去取车。

    俩厨子与他们对峙是二对二。

    或许是看张士慧身体挺壮,不是个好对付的主儿,尚宝柱见了也没敢当场发难。

    只是开门见山的警告宁卫民,让他今后离米晓冉远点儿。

    宁卫民当时听见就是一愣,反问。“你是谁啊?你喜欢她?”

    尚宝柱大言不惭。

    “当然,告诉你,我追她都快有一年了。你来晚了,懂嘛。我比你先到。你再敢缠着小米,老子就对你不客气。”

    一听这话,张士慧先不乐意了,就要冲上去动手。

    可谁都没想到,反倒又是宁卫民把张士慧给拦住了。

    而且宁卫民竟然示弱似的跟尚宝柱解释起来了。

    自称他和米晓冉就是邻居而已,其他什么关系都没有。

    对尚宝柱追问送化妆品的事儿。

    宁卫民也解释说,完全因为米晓冉工作上帮了自己很大的忙,才送点礼物而已。

    最后除了保证今后不会再送东西给米晓冉之外。

    宁卫民还辩解说自己上夜班,还要学外语,哪儿有时间谈恋爱啊?

    说尚宝柱真的误会了,反倒希望与他成为哥们。

    于是当天,不但尚宝柱大喜而归,就连“肚脐眼”也顺带着把宁卫民好好教训了一顿。

    让他以后不许再跟女同事臭贫。

    对此,宁卫民也是连连点头称是。

    至于旁观了一切经过的张士慧是差点没被气炸了肺。

    事后一个劲儿的数量宁卫民窝囊。

    非要找几个哥们儿过来,给宁卫民把场子找回来。

    可宁卫民却又是连声制止,跟他说真起了冲突,两拨人都要倒霉。

    对他们尤为不划算,绝对影响生意。何必呢?

    而尚宝柱这个愣货,他会自己解决的,用最妥当的方式。

    让张士慧对此事先保密,别声张出去,只静待看结果就行。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8843/ 第一时间欣赏国潮1980最新章节! 作者:镶黄旗所写的《国潮1980》为转载作品,国潮1980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国潮1980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国潮1980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国潮1980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国潮1980介绍:
“国”与“潮”的结合,传统与现代的碰撞,前人的文化遗产与今人的智慧交相辉映。一个坑人无数的现代投机份子,如果灵魂一下子穿越到了四十年前。他究竟会创造出什么样的惊人奇迹?又会走出什么样的人生轨迹?这一切都从1980年开始,从京城的前门楼子底下开始。从一个叫宁卫民的孤儿,穷困潦倒的处境开始……国潮1980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国潮1980,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国潮1980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