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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镶黄旗     国潮1980txt下载     国潮1980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 价格

    价格松动的具体表现形式就是通货膨胀。

    实际上,自从1979年年底,京城统一提高了猪肉、羊肉、牛肉、家禽、鲜蛋、蔬菜、水产品这八种副食品的价格以来。

    仅仅经历了很短一段时间的平稳期,这八种副食品的价格就开始有脱缰之势,陆续开始上涨。

    翻过年来,甚至还出现了相关产品搭车涨价,和大量议价商品充斥市场的现象。

    比如散装啤酒,国家定价是一大碗一毛八分钱。

    可由于商品短缺,京城有的地方就自己提高了两分钱,卖两毛钱一大碗。

    顾客当然不乐意了,宁卫民的邻居罗师傅就较过这真儿。

    “不是一毛八吗?怎么变成两毛了呢?再说了,你给的也不是满满一碗啊!”

    服务员却满不在乎。

    而且正因为工作量增加了,没个好气儿,话当然是横着出来的。

    “就这还没货呢!你要喝就喝,不喝拉倒!反正你不喝有人喝。”

    “嘿,你小子够横的,你还讲不讲理?”

    “你要讲理是吧?告诉你,别家都往散啤里扔冰块,知道不知道?我没这么干就够对得起你了,你喝得可是纯啤。挺大岁数?怎么占了便宜还卖乖啊?”

    于是两人就吵了起来,弄的不亦乐乎。

    啤酒尚且如此,像蔬菜这样每日都离不开的生活必需品就更严重了。

    尤其这东西还是分等的,一向是什么等的,卖什么价钱。

    想想看,每天那么多种菜要凑在一起对外销售,那是相当复杂的价格体系。

    自然就更容易出现争执,以及商店擅自提价的问题。

    于是为了防止类似情况,政府的临时应对之法,就是让报纸每天公布政府颁发的调整价格通知。

    老百姓呢,便因此养成了带着报纸去买菜的习惯。

    只有这样对照的看着,才能知道商店是不是乱涨价啊。

    可惜这种办法纯属理论性的,很多时候解决不了实际问题。

    像宁卫民的邻居米婶儿,就是煤市街副食店里卖菜的,对此体会最深。

    比如说有一天,按照报纸上的价钱,小白菜儿应该是两分钱一斤,调低五厘钱。

    可副食店还是按照前一天的价格,就是一斤二分五厘来卖。

    结果因为菜价多了五厘钱,当天便屡屡有顾客提意见,和米婶儿争论。

    偏偏这副食店和餐馆还不一样,守着家门口儿,眼瞅着好多都是熟人。

    米婶儿委屈也没法摔咧子啊,只能好言好语解释。

    “各位街坊,快马赶不上青菜行啊。那么多种菜,都一天一个价儿,哪儿来得及调整呀?何况领导就让我按这价儿卖,那我也没办法啊。大伙儿都理解理解,多收了钱是国家的,也不是进我兜儿里……”

    如此,卖了一天的菜,也着了一天的急。

    米婶儿嘴皮子差点没磨破了。

    就这,还好几次差点没忍住,悬得乎的呛呛起来呢。

    很可能今天的人看到这儿会说,多五厘钱或者少五厘钱,不就是半分钱吗?至于的吗?

    可当年就是这样,还真至于。

    说白了,除了大家收入少,关键是当年的钱,真可以做到一分钱掰成八瓣花。

    拿小孩买糖块来说,经济账就能算得比半分还细。

    同样也是这个时期,京城有一个顾客在《京城晚报》上刊登文章,专门给商店的糖果柜台提了意见。

    文章指出,一斤水果糖块是一元一毛一分钱,数量应该在一百一十四块左右。

    那么以此推论,一毛钱起码应该给十一块糖才比较合理。

    可是有的商店收了一毛钱,售货员顺手抓了七八块给孩子,这是不对的。

    应该童叟无欺嘛,对于小顾客更不能欺骗。

    这件事,当然不至于这么上纲上线。

    因为商店又不是售货员开的,人家图什么啊?

    只能说是图省事罢了!

    可这也更加证明了一点,当年的人们对价格就是那样的敏感。

    所以,从1980年开始,“价格”这个词开始逐步成为社会最受关注热点词。

    从此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在各种调查中。

    有关商品“价格”的关注度,几乎总是排在第一或者第二位的。

    这种敏感性和热度,就像今天的人们面对房价问题似的。

    也是从这时候起,物价大检查开始盛行,物价局变成了非常出名的局。

    各地的物价检查所、监督站,也成为了最威风凛凛的实权部门。

    要说实话,这样的历史时期其实是个挺特殊的时间段儿。

    整个社会上上下下,多少有点缺乏安全感。

    大多数人的心里既感到飘忽,又觉得惶然。

    因为几乎人身边都有急需解决,却又一时难以解决的问题。

    或是为工作,或是为生活,或是为家庭,或是为子女,或是国家大事,或是柴米油盐……

    尤其是出于对“摸着石头过河的”未知,不知国家与自己的未来究竟会朝什么方向去变化,更是让人们感到如同脚踩在棉花堆上那样忐忑不安。

    但也别说,偏偏就是在这样的社会环境里,宁卫民这小子倒是越活越如鱼得水了。

    这当然得归功于他身为一个穿越人士的特别属性上。

    要知道,目前这些让大多数人困扰不已的问题,对于熟知历史走向的他来说,却完全没有“雾里看花终隔一层”的担心。

    是的,东西是在涨价。

    而且所有副食品,都在涨。

    这还是建国之后头一次,人们感到生活成本在持续性的一日高于一日。

    可这在未来,那就是天天都在发生的事儿啊。

    他宁卫民什么没见过啊?

    蒜你狠,豆你玩,姜你军,糖高宗……

    哪一样,不比眼下这涨势凶猛啊?

    就连他喝穿越的那顿酒饭,桌上一盘红烧肉,成本都过百了,不也该吃照吃嘛。

    说白了,他根本不在乎眼下这小白菜涨个几分,肉贵上几毛的。

    这全是小打小闹,老百姓早早晚晚会适应的。

    何况反过来说,他宁卫民又是靠什么吃饭的啊?

    作为一个来自未来,立志靠投机生发暴富的人。

    当然体制越放松,价格越灵活,于他越有利了。

    他真正无法适应的,倒是刚穿越过来时,那种严丝合缝,一点空子都找不到的社会环境。

    说真的,要不是当时身边幸好有个康老头,能指点他去东郊垃圾场讨生活。

    别说他没有丝毫办法抓住从身边溜达而过的猴票了。

    光每天去哪儿弄柴米油盐,怎么填饱自己的肚子,就够他发愁的了。

    而现在这社会环境,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物价一松动,感觉干什么都好说了。

    就拿吃早点举例,他刚回来那阵儿,没粮票的话,人家当真不卖。

    不是人家死性,是制度死性。

    不收粮票店方没法入账,也没办法进粮油。

    现在就灵活多了,有点市场经济的意思了。

    钱能顶粮票用了,如果身上没带够,只要肯加点钱,一样可以买。

    另外,尽管回城知青越来越多,公交车越来越不好挤了。

    可这对宁卫民而言也是一件好事。

    要知道知青返城,暂时难找到工作,这必然给许多家庭带来了额外经济支出。

    时间一长,再加上物价的变动,很多家庭就受不了了,不得不把家里值钱东西送到信托商店。

    像二手全钢男表一向是信托商店的热门货。

    原本宁卫民想买比较新的,不是很容易,只有较大的信托商店才可能见着。

    特别是像沪海牌、京城牌、双菱牌这样的一类全钢手表,那更得碰运气。

    但现在随便街上一家信托商店,少说也有六七只适合翻新的一类全钢手表可供他挑选。

    甚至还能见到浪琴、欧米伽、劳力士、梅花、西马、罗马、大英格、百浪多……诸如此类的进口表呢。

    还有外汇券这东西,更是万能的解决货源渠道。

    只要舍得花钱兑换,无论什么稀罕东西都能从友谊商店买到。

    所以市场上可供宁卫民选择的货源也越来越丰富。

    他不但足可以供得上那帮盲流子的需求。

    甚至他都琢磨好了继续忽悠盲流子们的套路了。

    那就是继续进行消费升级。

    国产表买完了之后,他可以忽悠他们买外国表啊。

    外国表之后可以买话匣子,话匣子之后再买自行车,买三轮车,甚至还能买电视呢……

    人的**就是个无底洞。

    只要这帮盲流子有铜、有钱,那他就可以“无穷匮也”的吃下去。

    他现在真正担心在意的,反倒是工业券千万别太早取消了。

    那会直接影响他的收益。

第十七章 行运

    不得不说,人这一辈子哪,或许还就是行在运上。

    真背起来的时候,往往祸不单行。

    真要走好运了呢,也是一顺百顺。

    这段儿时间,宁卫民的小日子就是这样。

    手头儿上越是宽裕,挣钱越是痛快,好事就越往身上来。

    似乎运气这家伙是嫌贫爱富的势利眼似的。

    比如说吧,宁卫民刚开始倒腾手表的那几天,恰逢一个周末。

    下午两点的时候,没有休息日的他,一如既往的带着一麻袋的铜去建国路要乘坐“大一路”往回赶。

    发车时候,上车的人当然比工作日要多不少。

    站他前面是一个差不多和他同龄的姑娘,手里拎着个书包。

    没想到偏偏就是这个姑娘,一下造成了车门堵塞了。

    敢情这姑娘挺倒霉,也不知什么时候遭贼了。

    上车时才发现,原本放在书包里的月票夹和钱怎么都找不着了。

    随后找遍了全身,也仅仅摸出几分钱来。

    数了数,还差了两分,不够买票的。

    而查票的售票员目睹这一切,却无动于衷。

    那是个刻薄的老娘们,大概还处于更年期,此时硬是要姑娘下车不可。

    那不用多说,姑娘尴尬极了,简直不知如何自处。

    不下吧,白赖在车上没道理。

    可要下吧,也着实为难。

    且不说路途遥远,靠徒步走回去绝对够受的。

    就说这年头,人们都不怎么讲公共秩序。

    车底下的人为了急着上车,只知道骂骂咧咧,推推搡搡往上头挤。

    根本没人肯让一让。

    她又怎么从一堆人中挤下去啊?

    而就在这当儿,还得说宁卫民,体现出了一个男人的仗义与担当。

    他主动递给售票员两毛,连他自己和姑娘的票一起买了,帮姑娘过了这一关。

    当然,这不是宁卫民素质真有多高,或是怜香惜玉之情泛滥。

    主要还是因为他与人方便就是于几方便啊。

    别忘了,这小子的麻袋挺沉,他就排姑娘身后。

    人家真要下车,他还得费劲挪开不是?

    一毛钱的事儿而已,他不差这俩钱儿,干嘛找这麻烦。

    就这样,由于宁卫民的干预,售票员没法再享受刁难人的乐趣了。

    递过票来的时候,老娘们便有点不满的白了宁卫民一眼。

    那意思似乎在说,“你一捡破烂的,还充什么大头啊?”

    反过来,这姑娘自然感激备至,连声对宁卫民说谢谢。

    要说呢,按着宁卫民的本心,其实他真挺想借着这个机会,跟人家搭顾两句的。

    这姑娘小模样还行,属于要盘儿有盘儿,要条儿有条儿的。

    要是能臭贫几句,逗逗闷子,在这拥挤的汽车上也不失为一乐儿。

    可宁卫民还当真不敢。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年头的男女之防太厉害,他是有过教训的。

    像刚穿越来的时候,前世的习惯还根深蒂固。

    一次买烟,他顺口就叫了年轻女售货员一声“美女”。

    好家伙,他可没想到后果会有多么严重。

    当场就惹得人家咬牙切齿的骂了他一句“臭流氓”,好像受到了多么大的侮辱。

    再看那女的眼泪汪汪的委屈劲儿,就跟周星驰的《功夫》里被包租公占了便宜的龅牙珍似的。

    要不是他机灵,丁点工夫都没耽搁,转身就撒丫子跑了。

    真被商店那帮中年妇女反应过来给堵住,那最轻也得捞顿打啊。

    就这么悬乎!

    那他还能不长记性吗?

    所以,对这位姑娘,宁卫民也只笑着点点头就过去了。

    甚至出于谨慎,他还主动避开了,挤到车厢紧里面站着去了。

    那么按理说,这件生活中偶然发生的小事儿到此为止,就应该没后文了。

    可谁又能想到,人的缘分就是这么巧。

    三天之后,连宁卫民自己都没想到,他居然会和这姑娘在一特殊场合又见面了。

    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归根结底还得说到宁卫民眼下比较特殊的处境上了。

    他天天都得卖铜啊,却又不能一劳永逸老守在一个地方卖。

    道理很简单,铜的来源是没什么问题,可交易量大啊。

    每天都差不多卖出二百块,这本身就够吓人的了。

    宁卫民当然不能傻到让派出所找他了解情况来。

    所以他就得尽量多打听几家其他废品回收站的地址。

    尽量选择离家近的,来回这么串着卖才是。

    也是该着,偶遇姑娘之后,宁卫民从别人那儿得到了一个信息。

    他听说大一路“王府井”那站下了车,往路南台基厂的方向走,好像也有一家废品收购站。

    这要是真的,那对他可方便极了啊。

    如此,他很快就试着找去了。

    没想到是真的。而且一到了地方,他就碰见那个车站偶遇的那个姑娘了。

    当然,第一眼,宁卫民没认出人家来。

    因为人家就在那儿上班,姑娘是穿着工作服的。

    白帽子,蓝大褂儿,还戴着套袖,那样子和车站等车的时候差距太大了。

    但好在宁卫民的装束是不变的。

    姑娘一看见他,直愣了一下,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就明显表示出好感,主动迎上来了。

    嘿,有意思的是,这反弄得宁卫民一头雾水,甚至还有点疑神疑鬼了。

    因为他实在不能相信自己一个捡破烂的,外表寒酸,有什么地方能获得姑娘的青睐。

    直到人家姑娘主动开口提起了大一路公交车,他才终于明白过来。

    于是这次再跟姑娘聊起来,他也就放轻松,没什么顾忌了。

    毕竟是第二次见面了,生疏感要好很多。

    而且他又帮过姑娘,想来即便言语有失,人家也不会太较真。

    还有,姑娘性情是真不错。

    属于那种特爽快,特天真烂漫,特没心机,爱说爱笑的类型。

    一点儿没受社会浸染,纯净水一杯。

    尽管知道了他是东郊垃圾场捡垃圾的,态度也没什么改变。

    反倒还挺同情他,佩服他自力更生,能捡这么多铜呢。

    总之,宁卫民跟这姑娘一聊闲篇儿挺在状态。

    他的口才,虽然康老头看不上眼,可此时逗这个姑娘开心,却是再得心应手不过。

    他不但给姑娘乐坏了,也轻而易举了解了这姑娘的大概情况。

    知道她名字叫蓝岚,那天去建国路是去亲戚家。

    她是去年刚毕业的高中生,在家待了半年,春节后才刚来这废品回收站上班的。

    废品站的人都叫她小岚子,她也让宁卫民这么叫他。

    后面的事儿就不用说了,这年头就是熟人好办事啊。

    为了表示感谢,称废铜时,小岚子当然会给宁卫民算高称。

    宁卫民拿来的铜,小岚子也根本不怎么细看。

    她只拿着吸铁石验过是铜就行,成色全按紫铜算。

    这一来,能让宁卫民占了有二十块钱的便宜。

    而且小岚子还跟宁卫民打包票,说以后让他天天来找自己卖铜,保证划算。

    瞧这小子这一毛钱花的。

    歪打正着!跟捡个大漏儿也不差什么了。

第十八章 有福(感谢stupd2打赏盟主)

    徒弟有徒弟的运气,师父也有师父的福气。

    康术德这段时间也一直在交好运。

    1980年的三月底,让他盼了许久的京城户口,终于办下来了。

    这事儿实打实的不容易。

    因为落户京城的事儿本就难办,何况这又赶在知青集中返城的高峰期。

    还别看打老爷子1979年回到京城就申请了。

    若不是有街道从中帮忙,若不是上头有关解决历史遗留问题的政策反复重申。

    即使再花上几年,也未必能有个结果呢。

    不过这一办妥,也就真解决大问题了。

    首先就是康术德有了购物本。

    从此,在副食品供给上,他和宁卫民就再不至于捉襟见肘了。

    甚至有些以户配发的商品——比如每月每户二斤白糖,他们俩还能领双份儿。

    于是宁卫民下午倘若回家早,肚子打饥荒,就能吃上富强粉馒头蘸芝麻酱和白糖了。

    这种搭配方式可堪称这个时代的经典,属于一种极奢侈的物质享受。

    别看馒头中间虽然只是简单加一层芝麻酱配白糖。

    但那丰腴浓厚的口感,却能盖过上等西点的鲜奶油去。

    比商店里那些能当武器防身的核桃酥和江米条好吃多了。

    像京城有一句顺口溜就是专夸这种吃食的。

    “蓝色的墙,柔软的床,夹着芝麻酱的馒头蘸白糖。”

    由此可见,这种东西在某种程度上,能代表幸福。

    当然,若是条件再好的人家,把普通馒头换成油炸馒头片,那简直就是极致奢华了。

    和皇帝老儿每天扛金扁担种地,饿了吃炸货的境界大致能划等号。

    至于谈到这种吃法有多金贵。

    其实倒不是指八毛一斤的白糖,五毛五一斤的芝麻酱,许多人就真吃不起。

    关键还是在于物资的限制上了。

    所以鉴于此,宁卫民吃这的时候仍然还得尽量背着点儿人呢。

    否则让邻居们瞅见,多少显得有点“穷人乍富”,还真是不大好意思的。

    第二,有了京城户口,康术德也就能够享受京城社会福利保障了。

    这一条比第一条更实在。

    作为社会孤老,今后每月街道会补助他十八块钱,那可是实实在在的票子啊。

    无论买酒或是卖肉,吃什么不香啊?

    甚至哪怕有一天康老头糊不动纸盒子,哪怕宁卫民背信弃义不管他,他也不用担心什么。

    因为街道管他,进敬老院都是白吃白喝白看病。

    这就叫社会主义的优越性。

    不过尽管如此,作为从社会底层赤手空拳混荡起来的人,康述德却不认为这是命里该着。

    他不是那种呵呵傻乐,安心坐享其成,等着生活给甜头儿的普通人。

    他知道盐打哪儿咸,醋打哪儿酸。

    懂得章程是章程,执行在个人的道理。

    所以户口本儿的事儿一办妥了,他就让宁卫民替他买了些烟酒礼物。

    然后特意打听到了街道干部的家,周末亲自提着东西登门致谢。

    没想到更巧合的是,他来的这天,这位干部正坐在自己家里生闷气呢。

    而且还是为自己一个亲戚生气。

    这事儿是这么回事,干部亲戚的孩子也是刚回京城的知青。

    自打今年春节见面,这位亲戚就托干部帮忙给孩子找工作。

    可如今工作多难找啊?

    干部千方百计,费了牛劲,才跑下来一个给京城玉雕厂看大门的临时工作。

    听着有点像凑合事儿,这不假。

    可也得说人家厂子财大气粗啊。

    作为全国规模最大,技艺最好,作品最佳的创汇企业。

    一个月人家给二十四块呢。

    工作内容也很轻省,只需要帮忙传个电话,平时分分报纸,送送报纸就行。

    论起来比好多工厂正式学徒工都强呢。

    何况干这个,天天在厂里都能和厂领导见面啊,还有送报纸这样近距离接触机会。

    那只要让领导有了好感,不就有可能调进车间去干正式工嘛。

    关键还是得先进了厂子,才能再想下一步嘛。

    可偏偏亲戚一家压根不懂这骑驴找马的道理,纯粹认为干部敷衍他们。

    没有感激,只有埋怨。

    尤其那孩子不懂事,觉得大小伙子干这个丢人,去了两天就甩手儿不去了,连声招呼都没打。

    于是厂里那边也有点不高兴了。

    干部是怎么也没想到,白搭了人情,居然弄了个里外里不是人。

    这还能不窝火吗?

    他心说了,这看不上,那看不上的。

    你们要有辙,还用着求我?

    这工作即使再次,也比一个大小伙子在家闲着强多了吧。

    我这白忙活还落埋怨,什么事儿啊。

    得嘞,不去拉倒,我真是伺候不起哪。

    不过也正因为这件事,在干部的眼里,就更显得无亲无故的康老头会做人。

    什么事儿就怕人比人。

    干部当初只不过是可怜康术德岁数大,怕他老无所依,才尽力周全而已。

    真没想到康术德会这么念他的好。

    不但客气恭敬,送烟送酒,见他情绪不对,还拉着他出去又花了八块喝了一通。

    这份儿人情世故的周到和精通,让干部愈加感动和欣慰,觉得帮这忙值得啊。

    毋庸置疑,把他那不知所谓的狗屁亲戚完全给比下去了。

    再搭上这位干部也是位酒桌英雄。

    脸和脖子一红一上脸,酒越喝越顺,话也越聊越近。

    就在被捧得飘飘然间,干部忽然发现,康老头学问真不小。

    话说得讲究,他还识文断字儿。

    这年头,像这样的老人还真不多。

    那好,干部索性就借着酒劲,把这工作甩给老爷子了。

    瞧瞧,这也是误打误撞中了奖啊,康老头儿白得了一份轻松进项。

    这加起来,可就是四十二块的收入啊,比工厂正式退休工人也不差多少了。

    都说命运眷顾有准备的人。

    事实证明,识情达意,与人为善,也应算作其中的一种。

    所以说康术德和宁卫民这对师徒的遭遇,如果性质有什么不同的话。

    那就是宁卫民真是偶然走运而已,但老爷子可不是。

    老爷子的福气其实是一种必然,是用为人处世、交际往来结成的一张大网网来的。

    靠着人情和恩义来打造公共关系,他不仅不会让身边的任何福气和机会漏过去。

    甚至好些鱼虾看见这张网,还乐于主动往里蹦呢。

    要不说,师父是师父,徒弟就是徒弟呢。

    宁卫民这小子,且有的跟老爷子学呢。

    ps:对书友stupd2表示由衷感谢,从《重返1977》以来就获得您的大力支持。

    但因为个人时间精力有限,加更向来有心无力,非常惭愧。今日勉强聊表心意吧。

第十九章 解馋

    望着切成片的又薄又嫩的羊肉,红红亮亮、规规正正地横卧在洁净的青花瓷盘里。

    宁卫民恶狠狠的盯着,夹着,仿佛有一个世纪没见过、没吃过涮羊肉了。

    他眼下只知道把手里的筷子千百遍地往返于肉盘与火锅之间。

    然后狼吞虎咽的咀嚼,咽下,再一个循环。

    甚至连倒满酒的酒盅都顾不上端起来抿上一口。

    尽管餐厅里雾气萦绕,密不透风。

    什么烟味儿、酒味儿、肉味儿、汗味儿、火光、蒸汽……全掺乎在了一起。

    混成了一种让人极不舒服的甜不索索的味道。

    虽然周围的环境嘈杂无比。

    孩子哭,大人闹,喝酒划拳,乱得跟菜市场似的。

    人待在这儿只能拼桌吃饭,不扯着嗓子喊,都没法和熟人说话聊天。

    但这家馆子的涮羊肉,还是把宁卫民给彻底征服了。

    在蒸汽、火气的氤氲中,他的味蕾和肠胃所感受到的美好,让周围环境的一切缺陷都不算什么了。

    是的,别看他跟贪吃蛇似的德行显得有点没出息,可也怪不得他啊。

    首先是他肚子太素了,缺肉啊。

    最近财运亨通这没错,可问题是挣来的钱他也不敢随心所欲、胡吃海塞啊。

    老爷子不让在先。

    既怕落在周遭旁人的眼里遭忌,徒生是非,也怕他花顺了就搂不住手。

    而他自己同样舍不得。

    因为只要还有猴票在邮局里卖,他挣的钱就得紧着干这个用。

    那么每次一花钱,他心里就忍不住会按心里的“汇率”进行价值比对。

    单枚八分钱就等于一万二,四方联三毛二等于五万五,整版六块四就等于一百五十万到一百八十万……

    这tm还怎么花钱呀?

    以他的感受,吃顿早点就得两万一顿,当然肉疼得紧,太有罪恶感了。

    所以自打那顿十来块的烤鸭之外,宁卫民还真就是没再和老爷子下过馆子。

    他们平日里的吃喝虽然确有改善。

    可程度也就是糙粮改细粮,追上了邻居们的水平而已。

    这次要不是为了康老爷子双喜临门,俩人达成了共识,都觉得该来庆祝庆祝。

    他们也不会这么铺张的。

    其次,这家眼下落户在东安市场里的“民族饭庄”,可不是普通餐馆。

    这个名字是“运动”那几年的叫法儿。

    而它的本名,就是鼎鼎大名的“顺风来”啊。

    虽然宁卫民前世也曾经在王府井吃过不少次“顺风来”涮羊肉,就没有过丁点的好印象。

    甚至他还认为这种打着老京城字号的百年老店,纯属旅游景区刻意仿古的样子儿货。

    服务差得要命不说,吃的东西也落俗套,除了价高,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

    可正因为如此,他这一吃就吃出不一样来了。

    首先,这肉和前世的肉差老鼻子去了。

    眼前这肉可是真好,全是大自然孕育的小尾巴绵羊的精华部分。

    说白了这羊就不是吃饲料的,全是吃牧草长大,绝对纯天然绿色环保。

    “上脑”、“大三岔”、“小三岔”、“磨裆”、“黄瓜条”,用手切得能透过肉片看见青花盘子的底纹。

    绝没有拿机器切的冻肉,合成肉糊弄人这一说。

    其次,那火锅子也真是紫铜特制的。

    不但是挂锡里,用的是也银炭旺火。

    不是拿黄铜炉子、酒精炉子、电炉子凑合懵事儿的。

    这种传统方式的涮羊肉火力猛,热得快,那自然就香。

    真下筷子,肉片入锅一烫即熟。

    绝不是煮,才会又嫩又香。

    再有,这年头的高汤今后可没处找去。

    涮羊肉的锅子里料放有葱白、海米和真正的蒙古“口蘑”。

    说出来也许都没人信,那味儿已经不仅是鲜了。

    居然锅里的汤是越涮越清,竟然没血沫子,都能直接入口喝的。

    这才叫相得益彰。

    糖蒜也都是自制的,足足装坛三个月才用以待客。

    虽然用的是真糖腌制,外观却不发黄。

    白嫩鲜亮,脆而甜香,除膻解腻,生津开胃。

    总之,“民族饭庄”如今还存有旧时遗风。

    “选料精、加工细、汤味鲜、火力旺”这几个明显特点还没有都给扔了。

    最后再加上康术德是个真正的吃主儿,会自己调兑专门小料儿,有芝麻酱、绍兴黄酒、酱豆腐、臆韭菜花、辣椒油、虾油、以及东来顺特制的“铺淋酱油”,美其名曰叫“七宝”。

    普普通通的一筷子羊肉,只要扫上那么一点老爷子的佐料,竟然就变成了另外一种蕴藏着无穷快乐的奇妙滋味。

    那是“辛、辣、卤、糟、鲜”,神奇地达到了五种味觉的平衡。

    想想看,这些条件都加在了一块堆儿,那这顿涮羊肉的口味还能不升华吗?

    真比宁卫民吃过的任何一顿火锅都美。

    实打实的说,在宁卫民的心里。

    什么“四季”、“老五”、“窑台”、“福满楼”、“能仁居”、“聚宝源”、“呷哺呷哺”、“海底捞”……全一边儿待着去吧,根本没法和他吃的这顿比。

    他就是想停嘴住口,都管不住自己个儿啊。

    如同上一顿那为了拜师,进补的正宗“聚德全”烤鸭子似的。

    这是他第二次发自内心的感叹老字号名不虚传。

    可惜原汁原味的好,全没能留住,日后变成为拿牌子挣钱的套路了……

    “卫民……”

    康术德可不知道宁卫民心里发出何样的感慨,他看着徒弟样子只觉得可乐。

    “今儿个这涮羊肉,好吃吧?这些调料也只有这儿是最全的。别的地儿都不行。”

    “没卤虾油,没鱼露,也算涮羊肉?我还告诉你,这辈子你要不用这么全和的小料吃一次涮羊肉,都不能算是京城人。”

    “哈哈哈。吃过一次就得记住了。下回自己调,否则就不是吃主儿,是吃货了。”

    跟着老爷子笑呵呵递过了放肉的盘子,比他自己吃都高兴。

    “不过,年轻还就得多吃,你这岁数越能吃胃气越壮,这是福气。来来,这盘儿也给你,都倒进去……”

    可这下宁卫民倒真有点不好意思了。

    他也不知道该应声接过来,还是不接过来。

    因为他这才发现,打一开始端上来四盘子肉几乎都进了他的肚子了。

    自打吃上了这顿饭,老爷子好像还真没夹上几筷子肉。

    净涮白菜、冻豆腐和粉丝了。

    老爷子不爱吃肉?

    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就这样,带着一种从未感受过的温暖。

    从小像野狗一样跟别人抢食吃的宁卫民,深刻感受到了有长者关爱的美好滋味。

    要不说人就是人呢,万物之灵。

    他虽然没经历过这种情形,可舔了舔嘴唇,还是无师自通懂得了应该怎么办。

    他谢着接过盘子,一气儿就把羊肉全拨在师父那边的锅子里了。

    跟着还做了一个惊人之举。

    他站了起来,拎着自己的凳子,“蹬蹬”奔餐厅里头就走。

    这时候他脑子里想的就一个字儿——吃!

    爱多少钱多少钱,豁出去了!

    今儿就是吃一个亿的,也不能亏着师父……

    只是正因为如此,他那咬牙切齿、直眉瞪眼的冒失劲儿,可也把同桌的人吓了一跳。

    尤其是康老头,连声惊问。

    “干嘛去呀?卫民!卫民!……你这冲谁啊?”

    没想到宁卫民一回头,回答让人哭笑不得。

    “我……我再加几盘肉去啊。您老还没吃呢。您踏实坐着……”

    “嗨……那……那你抱凳子干嘛?看着跟要干架似的……”

    “我不是怕待会儿回来就找不着了吗……”

    好,这一句,整个大桌儿的食客都乐了。

    这时候坐康术德旁边的一个中年工人搭腔问上了。

    “老爷子,这是您儿子还是孙子啊?看着楞,还挺懂事啊。孝顺。”

    “不是,都不是,您走眼了,这是我徒弟。”

    “徒弟?那更不容易了,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还把师父当回事啊。就我们厂那帮小子,个顶个儿刺头儿不服管。背后不把你当仇人骂你祖宗八代就算好的了。还是您有福气呀。您哪厂的……”

    好家伙,越说越是满拧,哪儿和哪儿啊。

    不过老爷子还是绿皮儿萝卜——心里美啊。

    (注:口蘑是生长在蒙古草原上的一种白色伞菌属野生蘑菇,只生长在有羊骨或羊粪的地方,味道异常鲜美。由于蒙古口蘑土特产以前都通过heb省zjk市输往内地,张家口是蒙古货物的集散地,所以被称为“口蘑”。这种蘑菇产量不大,需求量大,所以价值昂贵,历来是国内市场上最为昂贵的一种蘑菇。如今真正的“口蘑”已经绝迹,这个词仅代指为一种白蘑菇的种类。和过去已不是一回事了。)

第二十章 清华

    舒服!

    宁卫民就没有吃过这么舒服的饭!

    自火锅以至葱花,就没有一件东西不是带着喜气的。

    吃饱喝足后,宁卫民的口腔已被漂着一层油星和绿香菜叶的羊肉汤,给冲得滑腻顺当。

    他的鼻腔也被一股子烤烟儿,熏得腾云驾雾般的快活。

    甚至就连他的思想也已经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几乎颠覆了原有的价值观。

    是啊,肚子里有油水,生命才有意义。

    要不都说民以食为天呢,肚子可是长在人的正中间。

    这就是生命,这才是真理!

    确实是破费了些,可这钱花得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且不说为了师父本就该花。

    就说像这样的涮羊肉,这样的口蘑羊肉锅子汤,今后是注定要绝迹的。

    那跟吃鱼子酱和黑松露恐怕没什么区别,没什么不甘心的。

    不过说实话,还别看已经吃得这么美了。

    但距离做个真正的小神仙,那还差着一步呢。

    因为用康老头儿的话说,肚子是饱了,可还得接茬再去洗个澡,才算是完美。

    出了餐馆就是金鱼胡同。

    康术德和宁卫民带着一包从旁边“丰盛公”顺手买的奶油炸糕过了街,直奔路西走。

    其实也不用走多远,就几步道儿的事儿。

    因为抬头就能看见,在人来人往的八面槽十字路口西北角,有个大门洞高台阶的门脸,那就是师徒俩要去的澡堂——清华园。

    说起京城的浴池业,历史是真不短。

    早在元大都建成时,就有澡堂出现。

    但元明两代,仅仅是宫廷、寺院、官府才设置浴室,并非平民能享受到的。

    京城浴池业真正兴旺发达起来,还是在清代。

    由于民营浴池的出现,才致使京城遍布澡堂。

    尤其清末民初的时候,不但京城遍布拥有池塘和官塘的传统澡堂,发展出了较为全面的搓澡和修脚之类的服务项目。

    甚至还出现了仿照沪海样式建造的,拥有自来水、锅炉、电灯、暖气、电扇的“新式澡堂”。

    于是由此引发了一场相当有声势的产业升级浪潮。

    自此京城澡堂也有了“北堂”和“南堂”之分。

    像八面槽路口这个三层楼高,砖木结构的清华园澡堂。

    就是民国五年(1916年),由曹锟军政府的众议员董慕堂斥巨资,拆除了原先的“北堂”——东兴园澡堂,然后按照津门租界的洋楼式样重新修建的“南堂”。

    另外比较有意思的是,其实就在宁卫民和康老头的住处奔南不出百步。

    还有一家规模两层楼,名字同样响亮,且非常容易和此处混淆的一个澡堂子——清华池。

    对,这就是日后说相声那位混“清华”学历的地方。

    只是这时候的清华池还在它的原址——珠市口东头路北的位置。

    也就是在丰泽园饭庄的对面,还没迁到湖广会馆那边去。

    由此可见,那位名师宇宙、晃动乾坤的“大学问家”,顶多也就是“清华”分校毕业的。

    而且很可能资历浅薄,恐怕年过三十才“粗通文墨”。

    所以当宁卫民走到澡堂子门口,还没进去的时候,一看见大门上访白底红字儿的石雕门匾,他就乐上了。

    扭头就跟康术德贫上了。

    “老爷子,您看这字号嘿,真够巧的啊。咱家门口是清华池,这儿是清华园。这也不怕混淆了啊?我就不明白了,这都是澡堂子,除了一大点儿,一小点儿,这有什么区别啊?”

    可没想到,一问出口就挨堵了。

    “还有什么区别?我告诉你啊,区别大了。这就跟都是吃涮羊肉,大栅栏那是‘一条龙’,这边是‘顺风来’,虽然相似但不能等同的道理一样,一个是饭馆,一个是饭庄。这澡堂子也一样,同样分三六九等。”

    “原本京城最大的澡堂,是杨梅树斜街的东升平澡堂,可惜建国之后,政府就把那儿改为第一旅馆了。所以这个清华园,现在就是京城条件最好,面积最大的浴池了。”

    “你看,这儿是市中心的繁华之地啊,所以这个清华园,年头不但老,而且一直接待的都是东城的官僚政要,豪门公子。清华池可比不了。”

    “咱家门口那个清华池,那是清真澡堂,原来叫‘小沧浪’,小得很。直至三十年代,被宁夏军阀马福祥买下来改建成的两栋楼,才升格儿成了中型澡堂。”

    “去那儿的客人,过去都是逛完了大栅栏和八大胡同之后奔南走,或是居住南边的商贾去。解放之后也一样,这边都是文化人,当官的,南边就剩下贩夫走卒了。明白吗?要说区别,那就是差着地段,差着档次呢。”

    “这么跟你说吧,我要图省事就不带你来这儿了。我当然知道去‘一条龙’吃涮羊肉,去‘清华池’泡澡,比来这儿方便。之所以还要带你过来,就是带你开眼来的。”

    “好不容易出来花钱享受享受。要吃,咱就吃舒服了,要洗,咱今儿就洗痛快了。对不对?来吧,快跟我进来吧。你请我吃饭,我请你洗澡……”

    嘿,居然让老爷子轻视了。

    可说实话,宁卫民还真不服。

    他是谁啊?什么洗浴中心没去过啊?什么保健项目没体验过啊?

    为了摆平关系,最奢侈的地方,全套的,十几万的客他也请过。

    他就不信了,这儿还能有让他开眼的地方?

    不都是澡堂子吗?所谓老京城那套,他懂!

    于是乎,一边跟着康术德往里走,他一边嘴里叨叨。

    “老爷子,我承认,您说的都对。可正因为这里是王府井,地段太好了,我才担心呢。”

    “您看这儿,这么多人出来进去的,万一待会儿要咱俩等着‘脱筐’,那怎么办?您洗吗?等铺位那得排多咱去啊?”

    “我看,不如还是去家门口。有熟人照应,等的时候还短点。真的真的,其实不就一大点小点吗,能差哪儿去啊……”

    宁卫民说的,主要就是“洗澡难”。

    这个问题不但现实,而且由来已久,根深蒂固。

    敢情从五十年代开始,尽管政府极力扩大池塘,兴建新浴室,可还是赶不上京城人口扩张的速度。

    除了大机关、大工厂有内部浴池以外,其他的人都只能靠发的福利澡票和自己购买的澡票去公共浴池解决洗澡问题。

    这就等于几百家澡堂子,要负责京城几百万人口。

    再加上洗澡价格核定的太低,两毛六洗一次的澡票价格常年不变。

    浴池行业的经营状况也相当尴尬。

    实际上洗澡的人越多,政府赔钱就越多,大致每洗一人能赔一毛钱。

    这就造成了行业财力有限,陈旧设备无法更换,也使得行业萎缩,现有澡堂一再减少。

    那可想而知,每到周末或节假日,尤其年终岁末,澡堂子会是什么样子?

    自然是人满为患啊。

    常常是排一两个小时的队才能洗上澡。

    也正是因为如此,所有澡堂子逐渐开始时兴“脱筐”。

    就是澡堂子购进一种南方挑稻谷用的箩筐,让不愿排队要铺位的人,先洗完先走。

    但纵使如此,澡堂子里也得排大队,尤其是这几年知青大返城,更加剧了这样的状况。

    也就是边大妈的大儿子边建军恰巧在清华池烧锅炉,有熟人照应着。

    扇儿胡同2号院的这些邻居们才不至于洗澡上太发愁。

    所以,还这不能说宁卫民的顾虑一点道理没有。

    因为像康术德这样把“泡澡”当成爱好的人,是怎么也不愿意洗脱筐的。

    可让宁卫民没想到的是,老爷子颇有点轻视的哼哼了几声,压根都没搭理他。

    径自走过门洞擦鞋的小摊,又进了二道门,来到了卖澡票的窗口,排在了三五人的队伍之后。

    最让人出乎意外的是在买票的时候。

    宁卫民还抢着要付五毛二,没想到老爷子一挡他的手,竟然递给了里面两块一。

    “来个对盆儿。四张票。”

    而站老爷子后面的人,登时忍不住“嚯”了一声儿。

第二十一章 开眼

    其实也难怪会有这一声啊。

    这可是两块多!

    别说按照宁卫民自己“汇率”,那就是未来的三十万。

    即使是当下,这也够他吃半拉月早点。

    或是大馆子里要一干炸丸子,一个爆三样儿,和一升啤酒的钱了。

    所以等一琢磨过来,宁卫民也是吃惊不小。

    他一边心说了,这什么澡啊,这么贵?

    另一边,等老爷子从窗口里一出来,他就着急伸头去看师父手里的澡票。

    结果他看见的是连在一起的四张粉纸小票。

    上面字儿也不多,除了清华园澡堂的名字,盖着的公章以外。

    每一张的字儿只有“盆塘票”、“五毛二”和“只限一人”。

    盆塘票?这和平日两毛六的池塘票差在哪儿了呢?

    宁卫民想问吧,又有点不大好意思,怕露怯。

    而犹豫间,好在康术德已经看出他的心思,主动为他解释了几句。

    “盆塘啊,就是楼上可以一人一个单洗的池子。上面人少,比底下清净。”

    说完,就打头儿又往里走去了。

    宁卫民这下听明白了。

    可正想跟上去吧,却发现好多人都咋舌看着老爷子的背影儿,或在窃窃私语呢。

    那些交谈的人里,甚至还有一个,以极为夸张的表情跟同伴儿伸出四根手指头。

    就眼里那羡慕劲儿,要按今天来说,就像看进土豪氪金一样。

    哎?这又让宁卫民觉得这事儿好像没这么简单了。

    皱眉一琢磨,老爷子解释的似乎挺含糊啊。

    比如说,盆塘就说盆塘呗,买票怎么又说要对盆儿呢?

    还有,干嘛又非开四张票呢?

    这么一来,他实打实已被悬念彻底勾起了兴致。

    追进去的时候,还真是带着股子迫不及待,想好好看看里头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还别说,一进二道门就能立刻感觉到,这清华园是和其他澡堂子不一样。

    首先差距就在这里面儿的装潢设施上了。

    那是豪华、典雅、高端的洋派儿啊,和外部洋楼风格是非常统一的。

    头顶有吸顶灯,走廊中间是天井,顶部为拱顶,配有透过天光的玻璃窗。

    要不是这些东西显得过于陈旧了些。

    走廊里澡堂子的特征又太过明显。

    依次有换牌儿的服务台,女浴室入口,男浴室入口,理发馆入口……

    这里真能当电影里的洋房布景用了。

    另外,这里人也太多了点儿。

    那不是一般的多,是超级多。

    男浴室门口完全已经“淤”了。

    队伍甚至还从入口里面排出来了,沿着走廊墙边一溜儿靠着二十几位老少爷们呢。

    或是年轻人聚在一起,或是年长的人手拿张报纸一边翻阅一边等着。

    个个神情急不可耐,显然都时候不短了。

    尤其属浴室入口里最热闹,外边都能听见好几个服务员扯着嗓子“撵”人的声音。

    “……洗的洗,晾的晾,不洗不晾您穿衣裳。洗澡别打盹儿,摔了腰和腿儿。买张膏药贴,洗澡不够本儿啊!”

    好嘛,就这还逗闷子呢。

    别说,倒是挺押韵,节奏跟打快板的似的。

    专门针对脱筐的吆喝声也有。

    那不但有行业特色,还兼有指导意义。

    “着急的往里走啊,里面有衣筐,您直接往里脱,号牌儿挂筐上。先脱上身,再脱下身,好脱好穿嘞。贵重物品请交柜上,否则丢失概不负责啊!”

    当然,也不全都是这么幽默和从容,也有急眼的情况。

    “哎,我说这两位,穿着穿着,腾个筐啊,前起儿让后起儿啊!”

    “还有那边的,我说各位同志,有话您几位回去聊好不好?咱都抓紧时间,互相体谅啊!”

    很显然,这里面的情况或许比宁卫民所想象的,更为严峻,不容乐观。

    但也正因为洗个澡这么难,就越发显得他们今天这澡洗得规格之高,不同凡响。

    康术德没容宁卫民看热闹,使劲拉了他一把,快步穿过人群,把他领到了一搂最紧里头。

    终于,在师徒俩依次经过男浴室和理发馆的入口之后,宁卫民看见了一个通向二楼的楼梯。

    那楼梯是木头的,阶梯已经有点磨出底色了,但栏杆还是枣红色油亮亮的。

    走在上边还会有咚咚的声音。

    直至从此处到达楼上,那才是真正感觉不一样了。

    不但噪音几乎一下消失了,登时耳根清净了,而且上面的装饰摆设也更高级了。

    楼梯入口处,先是一面能照见人全身的大镜子,再往里还有一张硬木桌子。

    桌子上方另有一面方镜和墙插,桌面上则摆着棉签儿、梳子、电吹风等物。

    在正装镜和桌子的对面则是几张陈旧的蓝皮沙发,但质地非常不错。

    居然是木架子真皮座儿,看着就知道,坐上去会很舒服。

    再顺着墙往里,那就是一排排的小间了。

    墙体都是带木头护壁的,地面上铺着花砖。

    最绝的是临街窗户,居然都是图案各异的彩色玻璃的。

    就这样的场景,那真是和电影中的海派风格完全一样。

    华丽,迷幻,年代感十足。

    另外,大概是因为工作量要少许多,或许也因为知道肯花好几倍价钱洗澡的,大多不是一般人。

    负责接待的服务员也出乎意料的亲切客气。

    在这个服务行业都是大爷的年头,宁卫民很难得见着了礼貌的微笑服务,听见了“请”字。

    “两位是一起的?那里头请吧。也巧了,刚空出对盆儿单间儿来,您二位用不着等多会儿……”

    就这样,在服务员的引领下,师徒进了里面的一个房间。

    结果没想到,房间里的硬件儿水准,更让宁卫民大为惊讶。

    敢情那是个里外的套间。

    外边是两张带更衣柜的小床,床上摆着干净雪白的浴巾和毛巾。

    中间的茶几上有烟灰缸,有茶具,下面是拖鞋,墙角有痰盂。

    里间则豁然明亮,由于临窗是大面积的磨砂玻璃,采光要远超过楼下。

    房里一边一个,有两个大大西式的搪瓷浴盆。

    无论花洒还是龙头,都是纯铜的。

    此外,屋里还有还有一个陶瓷的面盆。

    除了面盆上有镜子,还有香皂、洗发水和雪花膏。

    最重要的,是一个浴池的工作人员正光着膀子,肩披毛巾。

    正卖力的用沸水和碱皂并举,冲刷着屋里的浴缸呢。

    看到这景儿,宁卫民立刻明白过来了。

    敢情这就是‘对盆儿’的意思,两人一屋的单间啊。

    别说,这简直就跟在宾馆里洗澡一样啊,这样待遇绝对是五星级标准了。

    唯一和日后高档洗浴中心单间的不同,就是这里洗澡目的更纯粹。

    环境也更具有年代的沧桑感,别具趣味性。

第二十二章 妙处

    “怎么样?这儿还不错吧?”

    坐在外间床上等待中,康术德开始脱鞋,顺便也询问起宁卫民感受。

    “瞧您这话说的,这还用说吗?比去楼下洗大池子肯定一个天一个地呀。要不是您带我来,我做梦也想不到,京城还有能这么舒坦洗澡的地方。”

    老爷子听着乐了,嘴上却故意逗徒弟。

    “舒坦是舒坦,可票价也贵啊。五毛二一位,比大池子翻了一倍。而且还有时间限制,一张票只管四十分钟。要想洗痛快了,那就得舍得花钱。”

    没想到宁卫民还真不在乎。

    “我说呢,难怪您买四张票。可我还是觉得这钱花得不冤。要不这澡钱我掏吧,谁让我跟您开眼了呢……”

    说着,他一屁股坐在外间床上,也开始换鞋。

    很快,再次发出由衷的感慨。

    “您瞅瞅,这儿就连‘呱嗒板儿’都不一样,是真正的一双。大池子里可是一顺儿的。这叫什么?这就叫没有花钱的不是。”

    “哈哈哈……”

    不但老爷子大笑,这话把服务员都逗乐了。

    “这位是第一次来吧?那我真得说,您今儿洗澡,算是来对地儿了。不是我说大话,无论是谁,这一辈子总得在我们这楼上洗过一回,那才不亏,才算真正洗过澡。”

    “为什么啊?就因为咱们清华园的洗浴设备最好,也最全。像这屋里的浴盆、龙头,全是几十年前从‘德国大鼻子’那儿进口的。您就可着满京城找,也找不着像我们这儿这么高级的澡堂子了。”

    “京城饭店怎么样?听说那儿倒是鎏金的龙头。可那毕竟不是洗澡的地儿,论洗澡,一样不如这儿。再说了,那儿住一宿多少钱?是不是?至于其他的大浴池就更别提了。跟我们比,都是小字辈儿。”

    “所以价钱贵不贵的,就看怎么说了。反正全市洗澡都一个价儿。要是经济条件有限,大池子脱筐,怎么都愿意凑合的主儿。无论他去哪儿洗盆塘,都会觉得贵。可要是讲究人呢,就愿意多花钱洗个舒服澡的,那在我们这儿洗盆塘,就会觉得的物有所值。”

    “像带您来的这位老爷子,一看就是懂行的讲究人。要不能一气儿买四张票?”

    说到这儿,服务员还真去跟问康术德。

    “您过去是不是来过我们这儿吧?是不是老爷子?我印象里,好像见过您几次哎……”

    真的假的吧,反正这主儿还挺能来事,挺爱聊,也善于捧人。

    于是也把康术德的话头引起来了。

    “我过去是来过,可你不会见过我。因为那会儿,我还年轻哪。当年也是两块钱租这么一个单间,不过那得是银元。”

    “我还记得,那会儿你们这楼上一上来有电话,还有电唱机。这洗澡的单间呢,隔的是刷过奶油色油漆的木板墙,不是现在这样死个膛儿的砖墙。”

    “说起那木板墙,可是你们这儿最讨巧的地方。因为那都是活动的,可以推拉的。如果来的顾客数量较多,房间的隔墙也不会成为彼此交流的障碍。完全可以把这些木板墙推开去。”

    “这样一来,两个、三个,甚至更多的单间儿便立刻变成一个大通间了,哪怕七八个客人要想谈事儿,也能一个屋里洗……”

    康术德说到这里,服务员已经由衷附和起来了。

    “对对对,您这资格太老了,也说的太对了。过去真就是那样式的,我来学徒时还那样呢。可后来我们这儿就改了。一是因为那样的推拉门老坏,不好修理。二也是因为不提倡那样的洗浴方式了,再没人成拨成群的来这儿开‘洗澡会’了……”

    他们说的挺随便,就跟落家常似的。

    可听在宁卫民的耳朵了却不一样,却是相当惊奇啊。

    因为他是真没想到过去的人,竟然会有这样的商业智慧。

    这推拉门隔断的原理,那不就跟日后星级大酒店的多功能厅似的吗?

    是不是这创意原先就打这儿来的呢?

    要是的话,那还真让人不能不竖大拇指啊。

    想想看,只要设置这样的墙,同样的地方就提高了使用率,根本不需设置固定数目的包房。

    无论多少顾客来了,都能随时根据情况进行调整。

    愿意几个人洗就几个人洗,愿意怎么聊就怎么聊,还各有自己的浴盆。

    无论从经营者的角度还是顾客的角度来说,都是既划算,又方便,还卫生。

    可这么简单的好办法,怎么日后就再没人懂得用了呢?

    看来这日后干洗浴的人,也是老鼠下崽儿,一窝儿不如一窝儿啦。

    …………

    这年头的人,办事只认两样。

    一是认聊,二是认烟。

    康术德和服务员聊的挺好。

    宁卫民又给刷池子的师傅和服务员各上了根好烟——三毛四一包的香山。

    用这个时候的时髦词儿来说,那就是“套磁”成功。

    那么最直接的效果,就是人家登记使用时间,不但刻意往后延了十分钟,

    而且还白送他们一壶香片。

    瞧瞧,这有多么合适呢。

    就这样,聊着,抽着。

    不知不觉,浴盆已被刷洗得雪白雪白的,开始放热水。

    于是继刷池子的人出屋之后,那服务员也去给康术德和宁卫民泡茶了。

    师徒俩则一起开始脱衣服,锁柜,各自拿着毛巾,进去泡澡。

    水还真冲,很快放好。

    宁卫民扶着康术德先进了浴盆,随后自己才躺了进去。

    而这时候,就更显出各泡各的好处了,因为可以自控水温。

    要知道,京城的传统澡堂子讲究温热三池,低温的三十来度,最热的池子温度能过六十度。

    康术德属于澡瘾超大,唯恐温度低的“老泡儿”。

    他只要泡澡,那就得下腾着热气儿最热的池子。

    直泡得大汗淋漓,浑身发红,让全身血脉畅通,骨骼松弛才行。

    这种感受,于他就跟喝酒抽烟一样,有瘾头,几天不泡就浑身不对劲儿。

    可宁卫民不行啊,他没老爷子耐高温的本事。

    高温池子于他来说太像一口要煮什么的大锅了。

    哪怕只下去一条腿,他都坚持不住半分钟,就有要烫秃噜了皮的感觉。

    至于水温低的池子,宁卫民也觉着太脏,既不敢,也不愿意下去待着。

    所以每每俩人去泡澡,都是老爷子一个人在池子里泡着,宁卫民只洗淋浴。

    顶多洗完了,坐池子边陪着老爷子聊会儿。

    然后帮忙叫来搓澡的,他就去外面床上晾着等待去了。

    所以师徒二人还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一起泡过澡。

    但这次就不一样了。

    当师父的嫌水凉,就放热水。

    宁卫民嫌热,可以自己加冷水。

    在热气蒸腾之中,俩人都能适得其所,感受到一种飘飘欲仙的极端舒适。

    于是好长一段时间,他们谁都不愿意说话了。

    各自闭目,都仿佛进入了神境。

第二十三章 晾着

    宁卫民并非没有享受过的人,前世更是各类洗浴中心的常客。

    但这回仍然是有“开了洋荤”之感,真是泡美了!

    其实这并不奇怪。

    一是他自打穿越过来,就没有再泡过一个舒服的热水澡。

    他太久没有享受过这种浑身上下被热水浸没的放松,四肢百骸畅快的滋味了。

    二是前世他去洗浴中心,也多是陪客户,或和同行们一起。

    那纯属醉翁之意不在酒,哪儿是为泡澡去的啊?

    要么做保健、要么打麻将,要么扎金花……

    目的就是同流合污,以腐化堕落的方式拉进彼此的关系,好为生意做铺垫。

    所以多数情况,池子里待不了多一会,就一起出去了。

    还从没专心致志的泡到位过。

    差着时间可就差着火候呢,过一下水儿和泡个把小时能一样吗?

    三是他过去泡澡,也纯属是盲目的瞎泡一气儿。

    他单纯以为泡澡可以减肥、解乏,却连“饱不剃头,饿不洗澡”的道理都不懂。

    所以经常是忙和了一天的生意去泡。

    有时候因为应酬喝了不少酒,肚子里却没吃多少正经东西。

    全不知道泡澡是个体力活,需要人精力充沛,吃饱喝足才行。

    如此反倒是累上加累。

    甚至偶尔还有过好几次“晕堂”的情况。

    要说句不好听的,他之所以能给自己喝穿越了,也许就是因为这种太不在意健康的生活方式。

    总之,宁卫民和康术德舒舒服服泡了得有一个小时。

    师徒俩直到泡去了身上的油泥,再打过了胰子淋浴。

    觉得身上皮肉松快了,血脉彻底通畅了。

    这才走到外间,围上浴巾往床上一歪,伸腿晾着。

    晾着还不是干晾着,茶晾了半天正好温热,各倒一杯。

    再把“丰盛公”的奶油炸糕拿出来,打开了,就着茶水,边吃便聊。

    给宁卫民美的,嘴里塞着吃食,还支支吾吾的赞叹不绝。

    “今儿这澡泡得,这叫舒坦。难怪老听您说,澡堂子里泡一天,如同当回活神仙。我现在算明白了,这话果然不假。”

    康术德用手搓了搓红扑扑的脸,咧嘴笑了。

    “这就成神仙了?嗯,照你这么说,这神仙好当啊。”

    宁卫民知道老爷子在揶揄他呢。

    可他脸皮挺厚,非但丝毫不介意,反倒卖上乖了。

    “老爷子,您甭笑话我。我承认我就是没见识。我也知道这其实没什么,只是我没见过好东西而已。所以说,今后就得仰仗您了。还得靠您带我多去这样的好地方见世面才行啊。否则,我丢人现眼被人耻笑。您脸上也不好看不是?说破大天去,我是谁的徒弟啊?”

    “哎,您还别嫌弃我。我是比不了人家清华的俱爱洗澡,北大的都会照相。可我总结出了人生成功的三个要素。只要能做到位,前程就不可限量。一,坚持,二不要脸,三坚持不要脸。您说也巧了,宁某平生所长不外乎三项,一吃炸酱面,二厚脸皮,三善于活学活用,举一反三……”

    眼瞅着越说越没溜儿,老爷子听了是哭笑不得,赶紧让他打住,

    “行行行了,你最擅长的是你这张贫嘴。我发现你应该说相声去啊,都不用学,说学逗唱天生精通。”

    跟着直起腰依靠在床梆上喝了口茶。

    “甭逗闷子了,趁着这会儿清净,咱爷俩也谈点正经事儿吧。”

    “没两天我就得去上班了。今后这一个班儿就是十二个小时,早晚轮替。难免留你一个人在家。”

    “所以有些话啊,要不跟你说一说,我还真不放心。”

    这话口儿,那眼神儿,立刻让宁卫民心里打了个沉儿。

    他直起了身子,两口把奶油炸糕嚼巴嚼巴咽了,没了嬉皮笑脸的神色。

    “师父,有话您就吩咐吧,我听着呢。”

    康术德端起茶杯,先喝了一口,这才点了点头。

    “缸里点灯,照里不照外。那我就直说了。”

    “这程子你在垃圾场干得挺顺,通过换铜,捯饬表什么的,钱没少挣啊。而且你挣来的钱,还是都买了邮票,见天儿的往那小箱子里藏。”

    “见你每天都弄回来十七八张的,以我自己估摸,你手里也有二百来张了。那就是一千多块钱啊。所以我现在就想问问你的打算。”

    “你买这八分钱的猴儿,到底买多少是个够啊?还有东郊垃圾场的营生,你想没想过,到什么时候该撒手呢?”

    宁卫民听了先是一楞。

    等咽了口气儿,想了想后才回答。

    “老爷子,这么跟您说吧,我就是手里没钱。要有钱哪,那八分钱的猴儿,有多少我要多少。对这东西,我是韩信点兵,越多越不嫌多。但凡我能看见的,只有手里有钱能买,我就买。直到买到市面上见不着了我才肯罢休。”

    “不过这事儿,您倒不用为我担心。我不跟您反复说过嘛,这种邮票他不比其他,发行量小,制作精美,又是第一个生肖票。绝对会升值的,而且速度会很快。我保准儿日后能轻而易举从这上面挣钱,挣到大钱。”

    “即使您不信我的,咱退一万步讲,那邮票不也是钱嘛。国家发行,具有票面价值。再怎么,这八分的邮票他搁着还是八分不是?邮电部只要认,我终归亏不了本。所以您放心吧,踏踏实实等着。等我发了以后,带您天天来这儿当神仙。”

    “至于东郊垃圾场那边,我倒有点不明白您什么意思了。好么央儿的,我干嘛要撤手呢?现在还有什么比干这个更来财的啊?我还指望这个捞钱,买更多的猴儿票呢。”

    似乎早已料到了宁卫民的反应,康术德叹了口气,把茶杯放下了。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怕的也是你太贪心,不知道适可而止。”

    宁卫民一听这话头就不对,自然而然犯了含糊。

    “师父,您……这意思……是觉着我太贪了?”

    没想到康术德倒摇了摇头。

    “倒也不能这么说。做生意的谁不贪啊?逐利是生意人的本性。我不认为心气儿高就有什么错处。我只是怕你不知道深浅。觉得你能要是吃俩窝头的肚子,非要想吃十斤烙饼,胃口忒大了,容易伤胃。”

    “我这么跟你说吧。你说的那八分钱的猴儿哪儿好哪儿好,我弄不清楚。可有一样我心里明镜儿似的,你赚钱就是为了买邮票,攒邮票就是为了日后高价卖出赚更多的钱。”

    “你就是看准了,才要囤货居奇。还想人为的,尽最大的可能,让这邮票变得物以稀为贵。说白了,你是不惜时间和金钱,要做霸盘生意啊。”

    “至于这事儿到底你能不能做成,我不好说。对此我不懂,也看不透。不过我可以由着你折腾。因为除了欣赏你小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心气儿,我也认为你考虑的很周到了。就像你说的,再不济,手里的邮票也值钱不是?”

    “其实这就是做生意最重要的一个原则,生意要入手的时候,就得先想好怎么兜底,怎么抽身,为最坏的可能做好准备才能上手。因为生意都是靠一个主意赚钱的。往往赚钱快,容易。反过来,出事儿砸锅也快,也容易。不想好退路,就没好果子吃。”

    “可担心就担心东郊垃圾场的事儿,你却似乎没有多做考虑啊。这件事,如何全身而退,万一出事怎么办,你都想过了吗?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老话是有道理的,咱们不能不多加小心啊。”

    “你过去赚点辛苦钱,谁都说不出什么,可一旦你赚的多了,就未必了。像你搞得把戏穿帮了怎么办?你天天搞那么多铜,日久天长,会不会让人起疑?会不会惹人眼红?你可不能阎王爷玩儿小鬼儿,舒坦一会儿是一会儿啊……”

第二十四章 得失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尤其作为一个生意人,更要随时小心,千万别因为自己的贪婪而倒霉!”

    为了给宁卫民讲明白这个道理,为了让他重视这个道理。

    康术德甚至还讲述了一段自己初到京城的亲身经历,作为实际的例证。

    敢情几十年前,因为闹饥荒,从老家跑到京城来的康老头,也只是个年仅十一岁,吃不饱饭的落魄少年。

    初到京城,他只身一人,无依无靠。

    别说身上没钱了,身边就连亲人和同乡也没有。

    好在他来的时候,天气已暖。

    京城又是首善之都,百姓和气仁慈且相对富裕。

    靠着城里的好心人给几口吃的,他倒不至于成为路边的倒卧饿殍。

    只是当叫花子的日子也没有常人以为的那么容易。

    因为旧社会虽然乱,但地下规矩井然,等级森严。

    尤其是京城这样全国规模最大的城市。

    几代的皇城帝都,丐帮组织更趋发达。

    城内几乎每一地区,都有相应的乞丐组织。

    实际上,从清末起,京城丐帮便一直被“蓝杆子”、“黄杆子”两派乞丐共同掌控着。

    “黄杆子”系由破落贫困的八旗子弟所组成,是高级文丐的组织。

    “蓝杆子”则是普通乞丐的首领,各地来京的人都有。

    他们无论哪一只杆子,又都是帮中有派,往往会以团头的姓氏来区分。

    比如为韩门、齐门、郭门等等。

    像加入了这些组织的人,就是职业乞丐。

    他们不要锅饼吃喝,只要钱。

    被百姓们称为“杆儿上”的,又叫“穷家门儿”。

    所以像外来人要想在京城以乞讨生活,就等于侵犯了他们的利益。

    钻小胡同要点吃的喝的还算好说,但想要上大街闹市上伸手要钱是不可能的。

    因为各处繁荣街头和商铺店家就是这些有组织的乞丐讨生活的地盘。

    不但早被他们瓜分完毕了,他们内部也有严密的规矩和行事方法。

    各自遵守捞不过界的规矩,也绝不允许旁人涉足自己的地盘。

    一旦发现有外人试图行乞,就会动用暴力驱逐或实施惩戒。

    说实话,像这些破落户一样的丐帮,其实是相当大的恶势力。

    不但外来人惹不起,就是在京做买卖的普通商家那也得好言好语供着才行。

    否则他们一旦破罐子破摔,就能搅和得你鸡犬不宁,关门大吉。

    霸道的程度,就和旧京的粪霸、菜霸,以及吃天桥艺人的地痞流氓差不多。

    不过,或许康术德天生就有成为生意人的潜质。

    靠着与生俱来的精明头脑,他竟然在这样的情形下另辟蹊径,找到了一个乞讨的盲区死角,成功突破了京城丐帮的封锁线。

    那就是每天侯在八大胡同挂着红灯笼的特殊营业场所门口。

    专向那些衣着光鲜,揽着女人的腰肢招摇地出入这里的富人们伸手要钱。

    毫无疑问,按理说呢,其实像这样的地方是不会允许有乞丐出现的。

    会所老板怕坏生意呀。

    可康术德的办法比较巧妙,他不明着乞讨。

    而是尽量收拾干净自己,然后带着一盒火柴在门口死等。

    只要一见到富人和“职业女性”出门时拿出烟卷来,他就小跑儿主动上前。

    然后垫着脚尖儿,靠主动给富人们敬个火儿。

    希望有钱的大爷一高兴,给他俩小钱儿。

    同时,因为在人家门口讨生活,他对那些“大茶壶”,和从事特殊职业女性们也很恭敬。

    “大爷”长,“姑娘”短的。不但叫得好听,还知道用得来的赏钱,买香烟送给他们。

    应该说,他尚幼的年纪,单薄的小身板,以及善于讨喜的好人缘让他占了便宜。

    靠着可怜的外表和这种无师自通的初级公关技能,他获得了某种程度的默许,才在这里找到了赖以谋生的位置。

    再后来,因为他越来越用心经营,越来越掌握讨喜的窍门,生计就步入了一种良性循环。

    他把自己外表收拾的越干净,讨要得来的赏钱也越多。

    他给那些“姑娘”、“大茶壶”买的烟卷越好,获得的帮衬也就越多。

    直到他每天已经差不多能够从这项业务,要到一块大洋的时候,他不再买烟卷酬谢了。

    而是自觉转化为更实惠的回报,定期把利润的一部分匀给那些“姑娘”和“大茶壶”们。

    这样一来,他和这些人就真正的成为一条线上的人了。

    然后,有了这些姑娘们做“托儿”,有了“大茶壶”帮衬,他就更容易讨到更多的钱。

    比方说,哪个客人好面子,那个客人脾气不好,那个客人手大。

    有了“大茶壶”提醒指点,他就能针对性的选择目标。

    如果遇到那些毫无赏赐之意的客人,陪着他的“姑娘”也会在一旁帮腔。

    她们只要声情并茂的发个嗔,撒个娇,帮忙说句好话,通常都会立刻奏效。

    男人嘛,就是这样的臭德行,爱在女人面前充大。

    即使私下里是一个屁夹着铜子儿都不掉的主儿,往往也怕这种花枝招展的晃荡。

    只要姑娘们略展手段,大多数客人都会老老实实变成摇钱树,自觉自愿往下掉钱。

    所以天气转凉的时候,康术德已经混得还可以了。

    他不但买了一身新棉衣可以御寒,找了个简陋的排房可以安身。

    还顿顿都能吃上卤煮火烧,或是烂肉面了。

    但可惜的是,成也精明,败也精明。

    如果说,到这一步,他能够满足这样的小康日子,就维持原状这么干下去的话。

    或许还有几年的好日子可过。

    可惜,他心大了。

    不自量力,居然妄图把这种生意模式向产业化发展。

    他主动招揽孤儿,教他们怎么讨钱。

    然后把麾下的小乞丐们分散到八大胡同不同的会所门前“营业”。

    干开始的时候,确实一帆风顺,康术德的收入骤然间翻了好几番。

    然而,这种舒舒服服就能挣到大钱的好生意并不能持续太久。

    因为丰厚的利润也不容人小觑,而且动静大小也不一样了。

    人一多就失去了隐蔽性,这不再是他能遮掩起来的了。

    且不说旁的,就说他每日带这些小乞丐统一收钱。

    然后成帮结队声势浩大去饭铺儿吃饭,就是件让人无法忽视的新鲜事。

    于是很快,当地的丐帮团头找到了他。

    在一个下雪的晚上,有几个丐帮的人砸开了康术德的住处。

    不但赏了他一顿“拐青”,掰断了他右手的小指。

    还把他的钱财洗劫一空,扒掉了他的棉衣,带走了全部的小乞丐。

    甚至完全无视他提出想要分一部分钱保住生计的恳求。

    勒令他今后不许再出现在自己的地盘,否则就要他的命。

    就这样,在降维打击下,康术德全无反抗余力。

    他遭遇的一切,就像老舍UU小说的骆驼祥子似的,拼命的攒钱买车。

    结果就在接近达成梦想的一夜之间,因为孙侦探的敲诈勒索失去了全部所有。

    落了一个白茫茫一片,又不知该何去何从的下场。

    说到最后,老爷子对宁卫民情不自禁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卫民啊,暴力只是愚蠢人的无奈之举。那些人只知道用武力快速地解决问题,却忽略了长远的利益。他们最后毫无疑问是无法像我一样妥善经营的。”

    “但更重要的是,他们的愚蠢却给我带来了承受不了的灭顶之灾。当时的我,不懂得韬光养晦,不懂得见好就收,太过自信,为利所迷,才是取祸之道啊。”

    “我从中学会的最有用的东西,就是随时都要小心谨慎,尽量不冒没必要的风险,学会见好就收。因为生意一旦能获取暴利,就永远会惹人觊觎,不断招惹来麻烦。”

    (注:大茶壶,特殊营业场所里中干杂役的男人,因其常手提水壶冲茶,故称。除了负责伺候“姑娘”以外,一般还充当保安的角色,这种职业,在南方叫龟公)

第二十五章 悲哀

    经过康术德这么掰开了揉碎的了说。

    宁卫民要再不明白师父这一片苦心,他就真是个没脑子的木头人儿了。

    是的,他全懂。

    他不但知道老爷子想表达的意思。

    甚至结合自己前世的经历与经验,他还有了更深一层的领悟。

    没错,人是不能自视太高,太自信,太要强的。

    因为个人的力量太过渺小了。

    生意的利益其实贵在平衡。

    如果不懂得辨识大势,顺应大势。

    那么人的努力通常都不会获得应有的回报。

    而且也从来也不会有人,只单纯因为自己要强,就能得到好处的。

    说白了,专仗着自己个儿,不自量力的跟老天在斗,就如同被小孩子用线拴上的蚂蚱。

    你有翅膀又怎样呢?

    飞不上天去!

    所以说,知命顺命则赢。

    不知命自作聪明者,则输。

    不信命逆天命而为者,必会惨败!

    做投机光有个好眼光,好头脑那远远不够。

    还得贵有自知之明,能做到小心谨慎,又能克制**者,才会成为最后的赢家。

    否则只要一朝不慎,就能输光底裤啊。

    这道理,其实就像炒股票似的,会买的不如会卖的。

    有的人看似很傻,专买底部横盘不动的股票,卖也卖在半山腰上了。

    但人家懂得高抛低吸的道理,能够坚决如此执行。

    每次都是不骄不躁把利润拿走了,一点点聚沙成塔。

    有的人看似精明果敢,善抓热点,敢打敢冲。

    牛市的时候,始终是活跃在风口浪尖上最耀眼的明星,浮盈飞涨。

    不过这种赢法风险极大,怕就怕大盘转向。

    一旦牛市结束,其下场就是高空直落,“啪叽”一声啊。

    总而言之,就是两句话。

    一,隔夜的金子不如当天的银子,拿到手里的才是宝。

    二,永远要考虑把投机行为本身所带来的风险,控制在能承受的范围内才行。

    只是可惜,道理虽然宁卫民明白得透透的,要让他说,他都能给别人当老师。

    但问题是还有一句话呢——知易行难啊。

    人的情绪和理智永远是相互冲突的。

    甚至理智永远要受情绪的摆弄或者影响。

    要不“知行合一”,简简单单这四个字,也就不会是许多人穷极一生都难以达到的境界了。

    宁卫民也是这样,他告诉自己个儿该听师父的话。

    应时刻谨记“小心使得万年船”的老话,别觉得没事儿就放松了警惕。

    但同时,身为一个穿越者,偏偏又让他总觉得自己是个非同一般超人。

    有足够的能力提前发现危险的苗头,甚至东山再起。

    说白了,他就觉着自己对那帮盲流子就不可能走眼。

    要知道,那些人表面凶悍,实则色厉内荏,没什么危险。

    而且他们不但极没见识,困守在垃圾场也越待越傻。

    既然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勇气走进城里看看,又怎么可能发现他的把戏呢?

    当然,最关键的还在于钱还真的越来越好赚了。

    要知道,这帮盲流子们可都是挣钱没处花的主儿,长久下来个个都有不菲的身家。

    而且他们流浪异乡,居无定所,身处底层,连他们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又有钱,又自卑,得嘞,这不就是购物狂的潜质吗?

    这样的人很容易形成一种心理偏差,依赖于购买奢侈品自我宽慰,获得自信。

    那这样消费欲一旦被点燃了,自热而然就烧成了灭不了的熊熊大火呀。

    于是乎,盲流子们之间的盲目攀比愈演愈烈。

    你有手表,我也要有。

    你买了国产的,我就要进口的。

    你有一块,我就得有两块。

    你有百浪多,我就得要大英格儿。

    好嘛,表都配齐了,就该配半导体了。

    谁不想听着戏,听着歌儿,美滋滋的干活啊?

    甚至“将军”为了拔份儿,为了鹤立鸡群。

    他还想不惜代价弄个终极大件儿,要宁卫民帮忙采办一台电视机呢。

    就是这样,宁卫民捞肥了。

    四月里,他已经每天不光往回带铜了。

    甚至许多盲流子已经等不及,直接就把现金给他了。

    到当月下旬的时候,他干一天顶两三天,每天差不多能挣上个二三百。

    这不是隔夜的金子呀,就是当天拿到的金子啊!

    所以让人怎么舍得就走啊?

    反复思来想去,宁卫民也不认为现在干的营生会有什么出事儿的可能。

    他倒是很有把握再加一把劲儿,把手里的整版猴票凑够一千张。

    因此他最终决定,师父的话要听,不过要到五月底的时候再行撤退。

    之所以选择这个时间点,是因为他估摸到时候,这帮盲流子们的家底儿就被他掏得差不多了。

    那再干下去,也没多大卤了。

    另外天气也热了,一旦进入夏季,工作环境能骤然恶劣好几倍。

    这又何苦呢?

    还是拿着票子回家闷得儿蜜吧,到时候就换路子了咱。

    真是没辙啊!

    明知故犯!

    人哪,恐怕最悲哀的就是这点。

    风险一旦伴随着机会同时出现,贪婪往往让人们失去防备之心,谁还会在乎风险哪?

    宁卫民机自以为关算尽很聪明。

    但他压根没意识到,自己干的事儿有点一厢情愿,就像股民凭空猜测牛市的高点。

    还是那句老话,风雨要是都按着天气预测那么来,就无所谓****了。

    困难若是都按着人们心中所思虑的,一步一步慢慢的来,也就没有把人急疯了这一说了。

    突然而至的打击,说来就来,那根本是毫无征兆的。

    那天风特大,那呜呜的风像吹哨一样,把天都刮黄了。

    宁卫民在垃圾场干活,给他难受坏了。

    一阵阵的刮得脸生疼不说,眼睛还难以睁开。

    嗓子眼,耳朵眼里不是脏土,就是“杨胡子”。

    于是当天将到中午,他就撂挑子不干了。

    提前跟盲流子们换了铜,拿了钱,换了衣服往家走。

    可饶是如此,从垃圾场到车站那一公里的路,因为得顶着风走。

    他拎着麻袋格外艰难,比起平时得多耗费一倍气力和时间。

    结果就在他走到一半的时候,从他身后悄没声的骑来了两辆自行车。

    一辆超过他,一辆在他身后,登时就把他给夹在中间了。

第二十六章 应变

    “嘿!你还挺美的呀!说你呢!要去哪儿啊?”

    随着一声挑衅的喝问,宁卫民站住了脚,并且抬头紧张的打量前后夹着他的这两辆自行车。

    蹬车的俩人,一个是坨儿不小的黑胖子,另一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

    他们每辆车车后面还都带着一人,四个人全都穿着劳动布的工作服。

    尤其为首这黑胖子,这么问的同时,故意斜楞着眼看宁卫民。

    一看就是故意找茬,不怀好意。

    此情此景,宁卫民登时就毛了。

    不过对这帮就像地里钻出来似的人,他也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要知道,今天风沙大,他换了衣服,却没摘口罩。

    这帮他根本不认识的人就这么堵上了他,会不会是认错了人呢?

    “我没招你们啊?我怎么了我?”

    “你怎么了?你说你怎么了?这麻袋里是什么啊?”

    “没什么呀……就是垃圾场捡点破烂儿……”

    “破烂儿?笑话!你这一袋子的铜,少说也得有个上百块吧。”

    黑胖子说这话的时候,两辆自行车后座的人都自觉从车上下来了,分立旁边。

    那俩人手里还都拿着粗木棒子,很自然的把宁卫民围在了中央。

    宁卫民心里这个急啊。

    这时候他再傻,也知道自己的确被人盯上了。

    但他还算沉着,硬挺着腰子,控制着不让腿打哆嗦。

    “得嘞,看来你们就是冲我来的呀。没关系,这麻袋铜我给你们了,咱交个朋友。可哥儿几个,你们到底是哪庙的神仙啊?总得让我明白明白吧?”

    黑胖子这时候笑了,他一偏腿从车上下来了。

    走到宁卫民面前,右手握成鸡头状,指尖向下,重重点着他的脑门。

    “呦呵,你还想跟大爷盘道怎么着?还交个朋友?你丫配吗?”

    就这几下,戳得宁卫民脑门生疼,忍不住往后退了好几步。

    这让那些围着他的其他人发出了轻蔑的嘲笑。

    而黑胖子说完,从后腰也抄出了一把大号扳手,在手里掂着,耀武扬威。

    “你想明白明白是不是?好,那我就让你今儿这顿打,挨得明明白白的。我们是东郊废品回收站的,懂了吗?后面的话,还用说吗?”

    “你个王八蛋!竟然敢私自换铜、贩铜,给盲流子们买手表!”

    “你这是投机倒把,私自截留国家物资。知道不知道?”

    “就这些铜,还……还用你给?我们合法没收!”

    “老子还能把你送派出所去,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知道不知道?”

    这时,旁边其他人也纷纷发出了威胁。

    “小丫挺的,你丫爪子伸得够长的啊,也不看看谁的地盘儿!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我说最近收上来的紫铜怎么一下少这么多呢。妈的,敢情全让你个王八蛋弄走了!”

    “别你妈废话了。小崽子,老老实实把你身上钱掏出来,要是敢滋扭,说个不字儿,大爷楔死你!”

    听到这里,宁卫民心里真是半点侥幸也没了。

    他心知肚明遇上了一伙儿半官半痞,明目张胆以强凌弱,妄图抢劫私分的歹徒。

    该怎么办呢?

    听话给钱吗?

    不能!

    不是他舍不得,而是这帮人霸道惯了。

    就冲这欺负人的德行,无论给不给,他都绝没好果子吃!

    果不其然,就在宁卫民冒着冷汗,闹心虚的当口。

    那些人连等都不愿意等了。

    黑胖子朝另外几个一挥手,几个人就带着狰狞同时围上来。

    宁卫民甚至能听见他们几个手上骨节活动的啪啪声。

    心里一惊之下,他知道没有什么余地让他想办法了。

    必须赶紧采取措施,试着逃走。

    “别别!”

    他假装害怕求饶,举手喊起来。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不就是钱吗?我拿,我拿,还不行嘛。我钱都在包里呢……”

    说着,他把手里的包和麻袋一起扔在地上。

    然后故意先把麻袋踢向了这几个人。

    随后才蹲下,拉开那大包翻找起来。

    这就是他使得缓兵之计啊,就跟评书里假装溃败对付骄兵悍将的办法似的。

    先得山野遍洒金银,以利诱致,弄没了敌人的锐气才好下手。

    果不其然,那几个小子,都被麻袋口袋露出的那些铜吸引了注意力。

    “嘿,真有货哎。”

    “妈的,都是紫的。”

    “这孙子,还挺会挑……”

    可就在他们喜滋滋正美的时候,刚刚还表现得软弱无能的宁卫民,突然间跳起来发难了。

    敢情他在书包里翻找是找武器呢。

    一是军用水壶,一是二齿钩!

    而这小子也深得出奇制胜的精髓,不动是不动,一动就要人命啊。

    他愣是把还有多半壶水的军用水壶当成了流星锤使。

    抡起水壶的帆布带子,兜了一个圈子,狠狠发力砸向左边的小子。

    结果就这一家伙,正好抡在那拿棍子的小子面门上。

    “咚”的一声,好象是石头砸在砖墙上。

    那小子一声没吭,就流着鼻血,面口袋似的直直地倒下去了。

    而与此同时,宁卫民右手的也没闲着。

    二齿钩也是以王八拳的路数。

    他倒拿着,抡圆了,使出了全部力气砸在了另一个家伙的胳膊肘上。

    于是这小子捂着胳膊一个踉跄,就软在地上开始哀嚎。

    这就叫,金银财宝价最高!贪心却是斩人的刀!

    宁卫民果决的很,此时再没半点耽搁。

    把手里的东西全冲剩下的俩敌人扔出去,然后转身就跑。

    等到黑胖子和另一个家伙一个愣怔反应过来,再迈步追去的时候。

    宁卫民都跳过路边的大沟,蹿出去五六米远了。

    不能不说,这小子算是有脑子的,相当清楚自己的优势和劣势。

    他知道自己这京剧小生的身体条件,最优的发展路线,也就是当个床上英雄。

    上炕能找着媳妇,下炕认识鞋那种。

    论打架那可绝对不行。

    别看开头他这两下占了大便宜,但那都是攻其不备,出其不意之效。

    再留下来就是找死,让人搓弄的命了。

    而反过来呢,他的敏捷属性高啊。

    比起那黑胖子和另一个壮汉,属于身轻如燕的,何况天天这么徒步拉练着。

    抛下一切的累赘,他绝对有把握能在剩下的三人里当个长跑冠军。

    再加上他算准了自行车没法下农田。

    对头们还得留下人照顾那俩伤兵,外加看东西。

    黑胖子和那个家伙,顶多能有一个人追他,就不错了。

    所以他不往路上跑,专往路边的农田里钻。

    连头都不带回的,专心致志的奔向自由的旷野。

    在身后砖石横飞。

    在“小杂种,你别让老子逮住你”的怒骂中。

    在“你等着,再见面,爷爷把你脑袋剁下来”恐吓下。

    就这么狼奔豕突,逃出生天了。

    必须得说,人有时候不逼自己一下,就永远不知道自己的潜力有多大。

    这就像宁卫民,如果平时要他跑的话,怎么也不可能赶上真正的运动员。

    但这样生死攸关,肾上素爆发的情形下,这小子比刘翔还能个儿。

    他就跟练过“草上飞”似的,那是真正的飞人。

    粪坑!

    “嗖”——就跃过去了。

    灌木丛!

    “刷”——就迈过去了。

    一百一十米栏算什么呀!

    他打破了亚洲纪录,他超越了世界纪录!

    裤子破了,鞋头开了,扎一裤裆的小针刺儿,根本不在乎!

    没有人能追上他,没有人能挡住他,没有人!

    就像李宗盛的那首歌,他是和自己赛跑的人!

第二十七章 闹耗子

    风还在刮。

    宁卫民低着头在路上蹒跚的走。

    没办法,腿脚乏得要命,想快都快不起来。

    何况他裤子右腿儿开了个大口子,一迈步,就如同穿旗袍似的露出小腿。

    左脚的鞋面和鞋底分开了一半了,也跟蛤蟆嘴似的吐着脚指头。

    这样的行装也累赘啊。

    不仅如此,更为丢人的是,他这一撒开脚丫子,没敢回头,只顾傻跑。

    居然一气儿跑到了两公里外的八里庄。

    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他连公共汽车牌子都不知道哪儿找去。

    这不,沿着这条大道奔西,步行了又有二里地了。

    可别说站牌子了,他就没见过一辆途径的汽车。

    往来的只有牲口拉的大车,连“三蹦子”、三轮车、自行车也没一辆,居然比东郊还荒凉呢。

    他是真想找个百货商店,赶紧换条裤子,换双鞋啊。

    他也想找个地方坐下,吃点东西歇歇脚,再把前前后后细想一遍。

    刚才事情发生得太快了,他的脑子已追赶不上。

    可惜,既没有商店,也没有地方让他吃饭,让他休息。

    这条路上就是个纯粹荒郊野地。

    除了道路两边的野树杂草,到处都是随风舞动的爆土扬烟。

    既然如此,那也只好慢慢的溜达着吧。

    终归方向是没错的,想必在太阳落山之前,再怎么也找着回家的路了。

    哎呀!

    现在的他,就像是一只饿着肚子又伤了翅膀的小鸟儿,心里充满了窘迫的哀叹。

    自然而然,思念起前世的好处来了。

    还是网络时代牛啊。

    再偏僻的地界,用智能手机app上下个单,也会有车来接的。

    哪儿用得着受这种罪啊?

    还是法治社会好啊。

    就这样的情况,立马报警,保准儿能让这帮小子直接进去。

    回头再告他们一个倾家荡产,哪儿用受这种气啊。

    不过话说回来,今儿再怎么着,也得说是不幸中的万幸。

    亏得他够机智够勇敢,才能顺利的脱离险境。

    否则真挨这么一顿胖揍,小命能保住,也免不了折胳膊断腿的。

    至于谈到损失,其实倒真的没有什么。

    因为盲流子给的钱和他自己的钱,都在身上揣着呢。

    真没了的,不过是大包里那些干活用的家什,还有一麻袋的铜而已。

    而明天,他是定不会再回东郊垃圾场了。

    自然,那帮盲流子让他代买的东西也就无需采买了。

    如果这么来论的话,他甚至是赚的。

    关键还是他被这无妄之灾,整得小心肝儿很受伤啊。

    他的自尊不但受到了野蛮的践踏,而且自己也有点臊得慌呢。

    因为点儿背是点儿背,可说到根儿上还能怪谁呢?

    多半还得怪他自己个。

    师父早就提醒过他了,他也不是不明白道理。

    可谁让他不当回事,非要奔着沟里去啊。

    这恐怕就叫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所以说,他想跟老爷子诉诉苦都不好意思启齿。

    哎,师父要是知道,别说安慰他了,准保得挤兑他。

    “你小子,有脑不用,纯属有病。活该!还是赶紧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数数你自己个儿的脑细胞儿去吧。”

    …………

    当天,宁卫民到家的时候,又已经是饭菜飘香的时辰,傍晚六点多了。

    但这可不是路上真走了这么长时间。

    事实上,下午两点多他就走到金台路了。

    其他的时间,都是因为他买鞋,买裤子,吃饭,洗澡,换衣服耗费的。

    所以,等到他进院儿的时候,已经没了穿着露腿裤子、开口鞋的那份落魄。

    但换上了新裤子和新鞋,却也引得邻居们一双双眼睛都是探询的意味。

    像边大妈和罗婶儿就主动询问起他来

    “哎哟,卫民,今儿出去一趟,回来怎么就换新的了?这是捡着什么宝贝了吧。发洋财了?”

    “民子,这两天可头一次看你回来这么晚。哎,你那大提包怎么没了?”

    宁卫民早料到会有这一出,所以路上已经编好了借口。

    “嗨,罗婶儿,发什么财啊。不瞒您说,今儿我可太倒霉了。回来的路上,裤子剐了不说,还一脚踩泥里了。您猜怎么着?等我拔出脚来,面儿是面儿,底儿是底儿。我不买新的,怎么回来啊。回头还得劳烦您帮我撩两下,把这裤子补补呢……”

    “嗨,大妈。您问我那大帆布包啊,让我给处理了。不为别的,人家垃圾场贴了告示,不让再随便捡垃圾了,一个带红箍的跟我说,以后垃圾场就政府管起来了。我一琢磨,那些东西用不着了,干脆烂七八糟的一卖,换俩钱儿得了……”

    嘿,要说这小子是真能编,故事讲得活灵活现。

    几句话逗得边大妈和罗婶儿笑不拢嘴。

    不过话说回来,这也是强颜欢笑。

    属于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自己心里的苦自己知道啊。

    真等到一进屋,宁卫民也就变了颜色。

    躺到床上,只知道闷闷的抽烟。

    还得亏今儿老爷子上的是晚班,他不用再跟谁演戏了,否则更得郁闷死。

    不为别的,关键是这口气缓不过来。

    他脑子里倒想不转悠这事儿,反复告诉自己一切都过去了,都不成。

    窝囊,呕心,憋屈,太欺负人了!

    凭什么啊?

    老子吃了那么多苦,才好不容易找个赚钱的营生,容易嘛。

    结果自己的算计、经营全都白费,只为了让别人来欺侮!

    师父话说的好听,暴力是蠢人的无奈之举。

    可难道在耍胳膊根儿的手里,聪明人就只能老老实实当被厨子提在手中的鸡啊?

    难道除了把亏吞进肚子里,敬而远之,就什么也干不了了吗?

    而就在宁卫民心里运气的时候,偏偏房顶上的耗子也来捣乱。

    这帮家伙也不知撒了什么疯,反常极了。

    天儿还没全黑呢,就在他头顶上顶棚上闹腾,“吱吱”叫个没完。

    最可气的是,他眼睁睁看见,一条耗子尾巴还从顶棚的小洞里垂下来。

    这不成心嘛!

    躺在床上的宁卫民感到邪火一下下的往脑门上拱。

    他也懒得起来,烟叼嘴里,直接扒了脚下的袜子缠成了一个蛋。

    然后使劲儿朝着那耗子尾巴扔了过去。

    可惜顶棚太高,他又没有金镖黄天霸的本事。

    于是袜子失了准儿,不但根本就没砸中。

    反倒掉了下来,正砸在了他自己的眼睛上。

    “哎哟!”

    瞧瞧,多倒霉吧。

    可也别说,就这一家伙,宁卫民反倒如同一休哥附体,忽然想到了两处差点被忽略的重要关隘。

    他眼眶子是一黑,可心里却是一亮,立刻从床上翻身坐起来。

    第一,这件事,多半只是废品站的人想要报复他。

    盲流子们没掺乎其中,甚至大多是不知情的,包括“将军”在内。

    否则的话,这帮头脑简单的人,为什么还要给他钱呢?

    要想办他,当然在垃圾场下手最稳,活埋了他都没人知道。

    第二,这帮废品站的人太自以为是了,暴力这种威慑,也是需要条件才能运用的。

    这毕竟是新社会了,不是旧社会了,他们要是真正的流氓,他还真惹不起。

    可问题是他们不是啊。

    都是有正式工作的人,而且想继续过肥的流油的好日子,才会来找他的。

    俗话说得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他一个无家无业的孤儿,真要是奔着砸锅去,想要大家一起完蛋。那还不定谁怕谁呢?

    第三,也是巧了,今儿赶上这天气,他带着口罩,连脸都没露出来。

    即使盲流子们也不知道他的姓名和住处。

    那就是说,现在他在暗,那帮兔崽子在明。

    所以这么看,这事儿有缓儿啊,他还真未必非咽下这口窝囊气……

    ps:这本书从开始写,就有人对买猴票表示质疑,以为买了不卖,是无意义的。说物以稀为贵,攒多了,反而会便宜

    还有人说应快进快出,买古董,买四合院,不一而足,总之认为靠猴票发家不可能。

    脑子里这么想的人,其实他们本身思维里就只有其他重生文里的套路了。

    就好像世界只有一种可能似的。就好像物以稀为贵的常识,别人不知道似的。

    也是这些人,连猴票有多少倍涨幅也没有算过,连哪一年允许私房买卖,什么时候才有购买旧货的渠道,什么时候个体户才能从事单纯的小商品买卖,何时能开办私人公司,都不清楚。

    否则他们是不会表达出这样的意见的。

    他们对旧时光的理解,恐怕只限于他们自己的想象。

    他们所认可的过去,也恐怕只是他们愿意相信的一部分。

    我本来懒得理会,又实在觉得这种刻舟求剑的逻辑实在有些好笑,还是顺便说上两句吧。

    第一,主角前世是干什么的?主角未来要干什么?书里早都有提示。

    别的重生文猴票没用,不代表这本书也一样。

    本文猴票是利器。以后剧情中必要的道具,不但会有买卖,而且起到的作用会超出所有人想象。

    第二,收藏是要讲性价比的,收藏是讲顺序的,而且要**制和客观条件。

    简单说,老东西是都便宜,可相互比较,还是有贵贱,潜力和保存条件也不一样。

    闭眼就买,什么都出手的,太傻,肯定会有取舍。

    这个问题到此为止,以后不会再提。

    看过我旧作的读者应该大致知道。

    我写书是根据真实历史客观出发的,是有真实资料支持的。

    我的主角到什么时候,才会办什么事。

    我UU小说的年代和社会,既非空想出的旧时光。也不是千篇一律只有一种可能的世界。

第二十八章 送上门

    因为是冲着老鼠尾巴扔了一只袜子得到的启发

    这一晚上,宁卫民头一次没弄老鼠夹子。

    至于剩下的工夫,那就是在认真琢磨。

    到底有没有可能,在保证自己安全的同时,去对付东郊废品站那帮混蛋的事儿了。

    做人嘛,就得这么讲究,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还真别说,或许世上真有醍醐灌顶,又或是当头棒喝这一说。

    宁卫民这一晚上感觉自己头脑特别清楚。

    他的优势,对方的顾忌。

    他想要的最理想结果是什么,那帮人的底线又在哪里。

    又该如何实施报复,采用什么手段最安全,最没有后遗症。

    具体实施过程里有没有可能出现过大的风险和意外……

    这一切的一切,没怎么费劲,他琢磨的还真差不多了。

    而且感觉确有不小的把握能成功。

    唯一缺少的,只是像一个专业演员在表演前,要做一点点必要的准备而已。

    …………

    1980年的五四青年节这天,别看是个礼拜天。

    可如同往常的工作日一样,还不到中午十一点时候,东郊废品回收站已经没什么顾客了。

    于是收购站的几个职工,又都凑在了副站长朱大能的周围。

    兴高采烈的打起了“拱猪”,来消耗无聊的时光。

    他们打扑克,不是输了贴纸条就完了,而是带“响儿”的。

    一分钱一分儿的,动辄输赢能上百,赌注着实不低呢。

    只是碍于旁人眼杂最快,不好光明正大把钱摆在明面,才采用纸笔记分而已。

    所以参与的这几个小子都跟打了兴奋剂似的,抓牌打牌十分投入。

    而且还得再说一句。

    这个废品站的职工,就没有一个像普通人那样带午饭的。

    每天中午,他们都是结帮成伙去旁边的饭馆喝酒聚餐。

    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说实话,就他们的小日子,那简直就跟梁山聚义的英雄好汉们一样啊,好不快活!

    要问他们怎么就这么滋润呢?

    答案其实很简单。

    一是因为这个废品站地点太偏,天高皇帝远。

    上面不重视,周围左近住的又都是农民,买卖闲散的很。

    只要能完成上面交代的任务,他们想怎么干怎么干。

    二就是得益于那帮占据了垃圾场的盲流子们了。

    毫不夸张的说,盲流子们送来的东西,足足占了这个废品站百分之九十的份额。

    一点不比其他站点每个月费力巴拉完成的额度少。

    守着他们,每个月轻轻松松就能超额完成物资回收任务。

    而且被切下来的差价,大伙儿一分,能比工资多好几倍呢。

    所以说,对这个废品站的人来说,干得少,挣得多。

    实质上就是全靠盲流子们在养活的一伙儿寄生虫。

    每一个人全都明白,只要把这帮盲流子拿住了,他们就一直能过着这样轻松快活,吃香喝辣的好日子。

    也正是因此,尽管宁卫民算得上小心谨慎,没敢把所有好处吃干抹净,控制着自己的胃口。

    可货源实在太单一了。

    这就致使收入上的变化是很显眼的。

    时间一长,还是让废品站的人发现了情况不对。

    再加上盲流子们个个都戴上手表了,穷人乍富,炫耀是免不了的。

    废品站的人逮着个软柿子一拍唬,也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那还能不急眼吗?

    谁甘心自己兜里的钱被旁人拿走啊。

    于是也就有了半道儿围堵宁卫民这一出。

    实际上这里的副站长朱大能就是前几天带队堵宁卫民那个黑胖子。

    他这个人一身江湖匪气,在上面还有亲戚给他当托儿,整个废品站就是他一人独大。

    要不是他只想挣钱,不想当官儿,哪怕他想当正站长,也差不多就是一句话的事儿罢了

    至于真正的站长,其实是个快要到退休年龄的老头儿,权力早就被架空了。

    正因为知道朱大能胡作非为,又自认惹不起他,还不想生气。

    干脆眼不见心不烦,一年有十个月,都躲在家养病。

    所以朱大能行事也就越来越跋扈,越来越无所顾忌,完全已经把自己当成这里的土皇上了。

    像前几天干了那件几乎,已经可以算作拦路抢劫的勾当之后。

    他得了宁卫民的东西,不但不加收敛和掩饰。

    反而最近几天都在骂骂咧咧,认为俩手下挨了打,吃了亏,丢了面子。

    还惦记着怎么才能查出宁卫民的身份,找到他再好好教训一顿呢。

    说真的,得亏宁卫民当时跑得快啊。

    要不他真落这朱大能的手里,最轻也得折条胳膊断条腿的。

    可也的说,这世上的事儿就是这么有意思。

    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还没等朱大能找到宁卫民头上,宁卫民反倒自己送货上门来了。

    十一点一刻不到,宁卫民就独自走进了东郊废品站。

    只可惜,偏偏又应了那句话啦。

    有缘无处不相逢,无缘对面不识君。

    要知道,朱大能当时带人去堵宁卫民那天,赶上了个坏天气。

    宁卫民不但已经提前从垃圾场走了,甚至他脸上还带着个大口罩。

    朱大能他们根本不知道他长相。

    当时追上去,只是凭着他标志性的大提包和麻袋才认出来的。

    那这天好了,面对面的,当天参与围堵的四个人都在。

    可就没一个人认出宁卫民的。

第二十九章 底气

    不能不说,当时见面这一幕挺有意思。

    因为这一天,宁卫民可是从头到脚的大变样了。

    他没穿着那身几乎天天不下身儿,已经磨得有些发白的半旧人民装而来。

    不再是平日里满身尘土,身上带着味道,上公共汽车都会遭人白眼的寒酸模样了。

    反过来他倒是刻意装扮过,体面得很。

    不但提前洗了澡,理了发,还花了大价钱置办了一身绝对时髦的行头。

    上身是一件黑色单皮夹克,下身是一条黄色卡其布喇叭裤,脚上踩着一双三接头皮鞋。

    就这三样,花了他二百块呢。

    另外,他左手腕儿上不但带了一块儿锃新的抗震西铁城手表。

    鼻梁子上还架着一副金边儿的蛤蟆镜。

    这又是一百六啊。

    在这个年代,像这样的打扮。

    那已经不仅仅是潇洒俊逸,富得流油能形容的了。

    更透出一股子鹤立鸡群的时尚味儿来。

    要知道,一般人对穿衣可还停留在最基础追求上呢。

    连的确良、腈纶这样的化纤玩意都能当成好东西。

    对式样啊,质料啊,颜色、饰物搭配什么的,统统不懂。

    只会对照外国的影视剧里的形象进行模仿。

    大陆内地的年轻人,谁要想穿出这股子《壮志凌云》的范儿,那简直是不可能的。

    更别说这些东西又这么少见。

    一般人即使想买,找不着地儿,都未必能买到。

    所以单凭这副打扮,宁卫民走在王府井大街上回头率都不会低,进友谊商店恐怕都无需亮“派司”。

    至于在这偏僻的废品收购站,当然就更不用说了。

    他闪亮登场的效果必然是极为惊人的。

    而事实上,人还就是以貌取人的。

    别看宁卫民进来的时候,柜台里的牌局正进行的热火朝天。

    那些废品站的人只顾埋头打牌,根本没人抬头看他。

    甚至当宁卫民咳嗽了两声,问了一声“哎,你们这儿谁管事?”还把一个鼻梁上贴着橡皮膏的小子惹毛了。

    瓮声瓮气,态度相当恶劣的甩了一句片儿汤话。

    “没看打牌呢嘛!一边儿等着去。”

    可当宁卫民继续用手“当当当”敲起了柜台。

    这帮小子于极不耐烦中,各自顺势抬头瞟了一眼,就都立马愣住了。

    他们的眼里无不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就跟亲眼看见一头凤凰落在了树上似的。

    他们嘴同样合不拢了,就跟人人含着个热包子似的。

    尤其刚才那个出言不逊,呵斥宁卫民的小子,心里更是打鼓。

    他下意识觉得眼前这位不是他怠慢得起的。

    于是牌也不出了,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你……你你,谁呀?有什么事?”

    不过说实话,就他突然而动这一下子,也把宁卫民吓了一跳。

    因为看见了这小子鼻梁子上那东西,宁卫民就知道这恐怕就是吃了他一“流星锤”那倒霉蛋儿。

    而这愣种这么“噌楞”一站起来,架势真有点猛。

    宁卫民还以为自己化妆无效,被认出来了,这是要急眼呢。

    幸好,他还稳得住劲儿,在撒丫子跑之前,看出了这愣种是出于畏惧。

    否则,虚惊一场,自己要把自己吓住了。

    不但成了个大笑话,这番准备也全白费了。

    “跟你说?跟你说管用吗?你算哪棵葱哪瓣蒜啊?我找你们站长。”

    要说宁卫民掩饰得真的挺好。

    尽管恰才他的脸也被惊得一抽抽。

    可靠着七个不在乎,八个不含糊的口气,反倒让这种因惊吓导致的神经反应像极了愠怒。

    这下,那“橡皮膏”不但哑巴了,朱大能也不能不开口了。

    他先一伸手给了“橡皮膏”后脑勺一巴掌,赶紧赔笑招呼宁卫民。

    “哎,这位同志。您甭跟这小子一般见识。他就是个‘浑得鲁’。有什么事儿跟我说。我们站长病休在家,我是副站长,我姓朱……”

    可他却没想到,自己这样低三下四的态度,反倒更给了宁卫民坚定的底气了。

    原本对自己的装束还有点不自信的他,这下是真的淡定了。

    什么叫得便宜卖乖啊?什么叫得势不让人?

    宁卫民充分发挥了“流氓像弹簧,你弱他就强”的装b理论,表现的更加桀骜不驯。

    “切,副站长?好大的官儿啊,够股级吗?甭废话,把你们站长电话给我。我就跟他说!”

    呦呵,真横啊!

    朱大能大概是第一次碰上比他还不讲理的主儿,脸有些黑了。

    尤其是当着一干手下的面儿,他不能不维护自己的尊严。

    所以虽然心里也吃不准,有点怵头,但他还是不能不硬起来。

    “你到底有事没事?有事你就说,没事你走人,我们这儿挺忙的。请别干扰我们工作。”

    朱大能皱着眉头极力克制,想要送客了。

    可宁卫民故意指着他鼻子,表达出了更大的轻蔑。

    “我明白了,哈哈,原来你就是这个贼窝儿的头儿啊!”

    朱大能万没想到能听到这样的话,心里就是一哆嗦。

    “什么贼窝?你胡说什么你?”

    “我胡说?你自己干过什么你不清楚?还要我点透了吗?”

    宁卫民一挑眉毛,又是冷笑一声。

    “明告诉你,我今天来不为别的。我有个小兄弟在东郊垃圾场讨生活,头几天在路上让人给劫了一麻袋的紫铜,还差点挨顿打。他跟我说,就是你们东郊废品站的人劫的他,带头的还是个黑胖子。那看来就是你了呗?”

    这下朱大能他们是全都明白了。

    那不用说,都被宁卫民“这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劲儿,激起了火气。

    没人能再沉得住气了。

    呼啦啦全都自觉抱成团,一下围了过来,还都抄起了家伙。

    “我说,你可别往我们身上泼脏水啊?想找不痛快你可来错了地方。再胡说八道,小心挨揍。”

    朱大能此时流氓本色尽露,语气也变得恶声恶气。

    要不是真的还有些顾虑,怕撕破脸万一后果不是自己能承受的。

    恐怕已经让人把门关上动手了。

    但绝就绝在这儿了,他盼着不撕破脸,能把这瘟神从眼前打发走。

    可宁卫民却没有任何顾忌,像是非要把事儿做绝似的。

    宁卫民比他更横三分,一拍桌子,反倒喧宾夺主叫上板了。

    怎么着?敢做不敢当啊?你们几个都是蹲着撒尿的吧?真不是我瞧不起你们。连自己干的事儿都不敢认。我真不信了,你们还能把我怎么地?”

    俗话说,士可杀不可辱啊,流氓无赖也是要脸的。

    甚至出于利益使然,流氓无赖在场面上,反而更在乎面子,更要争雄斗狠。

    所以这些挤兑人的话,立刻就让这帮人躁动起来。

    “嘿,不信是吧?不信你就试试?”

    “操,你谁呀?就跑这儿牛x呀,弄死你丫头养的!”

    “自己作死是不是?今儿非打得你妈都不认识你!”

    朱大能此时为形式所迫也愣愣起眼来,又抄起了旁边的大扳手,叫嚣起来了。

    “给脸不要脸是吧?我还真没见过跑上面想挨打的呢?小子,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再不滚蛋,爷爷就没这么好说话了。非让你知道知道花儿为什么那样红……”

    说真的,这会儿的形势,两边是针尖对麦芒,火气都飙到了极致了。

    谁都轻易下不来台了,谁也不能轻易下台。

    因为谁一缩,无疑就是示弱,那后面就更没法办了。

    可要按理说呢,宁卫民弱势非常明显,毕竟一个人嘛,又来的是别人的地盘。

    怎么看也像要吃眼前亏的。

    可也邪了,他居然在虎视眈眈下半分也不怵。

    反倒叹了口气,优哉游哉的掏出了烟来,点燃了一根叼在嘴里。

    而且还出乎意料的笑着说,“想动手打我是吧?行,我今儿倒想尝尝这滋味!”

    “老实说,我从小到大,就没碰上过几个真敢打我的。你们敢?好啊,尽管动手。”

    “咱说好了,待会儿,我要还一下手,我就是孙子。可你们要是不敢动手,你们就是我孙子!”

    我去!

    这几句话听了简直让人想疯啊!

    朱大能他们几个还从没见过有人这么托大过。

    打不还手?开玩笑呢!

    这是个神经病,不挨打不痛快是怎么着啊?

    也就是他们没看过周星驰的《九品芝麻官》。

    否则一听这话,弄不好还真的早出手了。

    那得一半拿脚践踏、碾压着,还得一边吐着吐沫骂呢。

    “妈的,老子活这么大,就没见过有人提这样的要求。”

    可是啊,宁卫民说这话的一个动作,让他们又有了点顾虑,真不敢直接上手。

    因为这小子掏出来的烟,那可不是一般的东西,那是“大中华”啊。

    只要抽烟的人都知道,这是一块钱一包的顶级极品。

    更不是一般人抽得起的,也不是一般人能抽得上的?

    这东西有个别名——部长烟。

    这小子,到底什么人?

    这个问题,让人不得不顾虑,不能不迟疑。

    而就在这时,更大的精神刺激来了。

    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密集的汽车喇叭声。

    偏偏宁卫民轻描淡写的吐出了烟雾,又说了一句。

    “等等啊,我司机外头催我呢。我先出去说一声,咱们待会再继续。记着啊,不动手,你们是我孙子!”

    说完他,摇晃着肩膀出门了。

    而这下,屋里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随后,他们就像炸了庙似的追到了门口往外瞅着。

    还真没想到,宁卫民就走到了街对面,跟一辆军用吉普里的司机说了两句。

    然后还把墨镜放在了副驾驶座,才转身回来。

    完啦,rb船,满完!

    包括朱大能在内,所有人的精神一下子完全涣散,嚣张全变成了苦笑。

    这年头,什么人才能坐汽车啊?

    所有人都萌生了一个念头,流年不利啊!

    今儿算撞在铁板上了!打个捡破烂的都能惹出这么大麻烦来。

    而此时,哪还有谁真敢动手,不当这个孙子的啊?

第三十章 拍唬

    几分钟之后,当宁卫民再重新走进废品收购站的时候。

    刚才还剑拔弩张,恨不得一触即发的冲突气氛,已经全然消散了。

    他成了全场唯一趾高气昂的人。

    已经再没人敢于在他面前刺毛儿炸刺儿了。

    包括朱大能在内,他们几个人无不露出人畜无害,又略显尴尬的笑容来。

    其实这一点都不奇怪。

    关键就在于这辆压轴的道具——汽车上了。

    虽然只是一辆相当简陋的212型军用吉普车。

    但由于这年头,是没有私车的。

    这两汽车在朱大能他们的眼里,就代表了一种至高力量的威慑。

    虽然朱大能他们并不十分清楚国家干部具体待遇问题和配车标准。

    可他们如同这年代大多数人一样,已经形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概念——汽车就不是一般人能坐的。

    既然宁卫民坐着汽车而来,还能让司机老老实实按他吩咐的去做。

    那再和他的穿着、气质、举手投足牛哄哄的做派联系起来。

    无疑就很容易形成一个具有说服力的逻辑证据链。

    使得他们深信不疑,宁卫民是大有来头的人,至少也是家里很有背景的主儿。

    他们可都是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又是有家有业的主儿,都觉得这样的人招惹不起。

    再说了,人家的司机还等在外面,那就是实实在在的人证啊。

    万一宁卫民要有个好歹,这司机还能善罢甘休嘛。

    兴许一个电话就能把他们都送进局子里去。

    所以他们就是再混蛋,再胆大包天,也不敢在这样的情况下对宁卫民做什么啊。

    心里全都在后悔不迭,自认晦气呢。

    而作为宁卫民来讲,其实也正是因为吃准了这一点。

    他就知道朱大能他们只有欺软怕硬的本事,只敢跟那些明显不如他们的弱者耍威风。

    才会不惜成本,煞费苦心的准备好一系列道具。

    给他们演了这么一出与果戈里的《钦差大臣》如出一辙的戏码。

    应该说,事实证明,这药方子算是开对了,效果相当不错。

    曾经在宁卫民面前凶神恶煞,耀武扬威的暴徒们,此时再不复当初的蛮横无理。

    反倒是人人带着一脸毫无脾气的可怜样,由着宁卫民随意挤兑。

    尤其是朱大能,赔笑作揖,就跟他的奴才似的。

    “怎么着?咱们接着来吧,你们谁先动手啊?让我也痛快痛快……”

    “别别,您别这么说啊。误会,这儿绝没人敢动您一根儿手指头。”

    “哟呵,怂了?我刚才还真把你们当汉子来着。这也太让我失望了,你怎么当头儿的,给他们做个表率吧……”

    “不不,其实刚才我们就是开个玩笑,真没想跟您动手。您别吓唬我,我胆小。”

    “不是吧?你还胆儿小?我可听说,你们劫道儿的时候挺横的呀。还要给我那小兄弟脑袋剁下来,威风得很哪。”

    “瞧您说的,我们哪儿敢杀人啊。跟您实话实说,我们也就是吹吹牛的本事。就您那小兄弟,我们一个手指头可没碰着。倒是我们俩兄弟,让他伤的不轻。您看看啊,这鼻梁子贴着呢,这胳膊还吊着呢……”

    “哟,那照你这么说,是我该代我那小兄弟儿跟你们赔礼道歉呗?是他不对,他错了。是他求着你们劫他,他应该让你们随便折腾他就对了呗……”

    瞧这几句话说的,简直烧鸡大窝脖啊!

    朱大能他们几个差点没被生噎死。

    他互相瞅着,谁不知说什么好。

    但事已至此,又能怎么办呢?

    别说他们确实没理,就是有理也不敢争辩,只能怂到底。

    于是朱大能抹了把汗,咬着牙,咽了口气,继续发着狠儿的赔罪。

    “我们错了,我们活该,我们不是东西,我们干的不是人事。不过您小兄弟终究没受伤不是吗?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我们一般见识。您到底想怎么样?也给我们划条道儿出来,给我们一个改错的机会呀……”

    唉呀妈呀,爽透了!

    这种成功忽悠人的滋味,就像喝了一杯冰冷的水啊。

    没有什么比看着对头在自己面前伏低做小,听他们自己骂自己更爽的事儿了。

    而且有了这话,距离大功告成可就不远了。

    于是宁卫民也不以为甚,再行逼迫了。

    他语气缓和了一些。

    “我想怎么样?祸是你们自己闯的,该怎么弥补你们还不清楚?人没打着,可东西你们劫走了啊,是不是?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吧?”

    朱大能这下醒悟了,一拍自己脑门儿,就吩咐旁边几个站着发楞的手下。

    “快去,麻溜儿的,把头几天弄回来那些铜都拿过来,让人家带走啊……”

    可这哪儿是宁卫民要的啊?

    他立马不乐意了,冷笑了一下。

    “你就打算这么办哪?”

    朱大能又迷了头。

    “您……您什么意思?”

    “嘿,你也不想想,我从你们这儿拿一麻袋铜走算怎么回事?我有病啊?从你们废品站往外拿铜?然后我再让我小兄弟把铜卖到废品站去?”

    “哎哟,您说的是。瞧我这脑子!明白,明白!”

    朱大能赶紧打开装钱的小箱子拿钱,摆了一沓子大团结在桌上,然后带着谄媚请示。

    “差不多应该是一百**,我给算个整儿行吗?二百,您看……”

    宁卫民看着那些钞票,心里止不住的美啊。

    但本着利益最大化出发,他可并没打算就这么结束今天的演出。

    他想的是既然来了,反正都是演一出。

    到底能敲出多少,总得尽力试试才行,是不是?

    于是装作很无所谓的说。

    “成,二百就二百。铜的事儿就这么着了。可你们还把人家的生计给断了,这又该怎么算啊?”

    “这……”

    朱大能又急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随后眼珠子转了几转,终于叹着气,一拍大腿。

    “哎,那要不我们摆桌酒行不行?地儿随便您挑。您把小兄弟带来,我们当面赔礼道歉,保证以后再不干涉他……”

    不得不说,这朱大能的态度,应该是很有诚意的。

    可惜他又没猜对宁卫民的心思。

    宁卫民对此建议完全嗤之以鼻。

    因为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儿。那不就穿帮了吗?

    何况他要的可是钱,不是这虚头巴脑的东西。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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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潮1980介绍:
“国”与“潮”的结合,传统与现代的碰撞,前人的文化遗产与今人的智慧交相辉映。一个坑人无数的现代投机份子,如果灵魂一下子穿越到了四十年前。他究竟会创造出什么样的惊人奇迹?又会走出什么样的人生轨迹?这一切都从1980年开始,从京城的前门楼子底下开始。从一个叫宁卫民的孤儿,穷困潦倒的处境开始……国潮1980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国潮1980,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国潮1980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