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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镶黄旗     国潮1980txt下载     国潮1980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一章 剌肉

    “切,你是诚心是不是?你骂谁呢?我还能让我那兄弟再捡垃圾去?笑话!”

    宁卫民故意装成受了侮辱,十分恼火的样子,盯住朱大能。

    见他果然被自己吓得支吾起来。

    又趁机装大度,掏出了早就精心编好的故事“点”他。

    “算了算了,不知者不罪,我也不跟你计较。谁让你不知道这里面怎么回事呢。正好,我现在就让你知道知道,我和我这兄弟是什么样的缘分,你给我好好掂量掂量。”

    “有句话叫龙困浅水。哼,我就是。头两年,我们老爷子被人给整下台了。我跟着吃瓜络,也被发到大山里修地球了。可我从小没摸过扫帚,连桌子我都没擦过。我会干什么啊我?连捡柴,生灶火我都不会。”

    “也就是我运气好,遇到了这个心眼好的小兄弟,天天帮衬着我,我才能熬过来。这样的事儿,我一说你一听,好像没什么。可他等于救了我的命。知道吗?”

    “所以去年,打我们老爷子官复原职,我重新回到京城后,就想着该怎么报答我这兄弟。这不,我自己的事儿解决得差不多了,我就把他也从大山里给弄回京城来了。”

    “原本想着呢,等他回城来见了面,我再按照他的意思,安排个他愿意干的工作。可这小子爹妈全没了,家里的房子也住进别人去了。他人还挺要强,不愿意靠别人。回来居然没来见我,就写了一封信谢谢我。自己跑到东郊垃圾场捡垃圾去了。要不是你们砸了他饭碗把他逼到这份儿上,兴许到现在,他还自己瞎混呢。”

    “总而言之,这事儿是我这小兄弟第一次主动开口求我。你说说,我既然答应了。要不把他的事儿管到底,做到位,我面子上还下得来吗?”

    “明告诉你,他的住处,他的工作,那是我的事儿。我现在跟你谈的是怎么给我这小兄弟补偿的问题。你们欺负了他,总得让他心里痛快了,气儿顺了才行。懂吗?”

    宁卫民的这番话,不禁让朱大能倒抽一口凉气。

    因为这小子心里其实一直都打着个问号。

    而他想问又不敢问的事儿,也就是像眼前这位大人物,怎么会认识个捡破烂的。

    既然他们认识,为什么又不早伸把手。

    这下子,“前因后果”他是全“明白”了,但也真被吓着了。

    因为这就意味着,他本以为再说上几句好话,把脸皮扔地上让人踩两脚就能过去的事儿,没这么容易!

    眼前这位爷似乎要咬下他们一块肉才肯罢休。

    他们恐怕还得“大出血”才行啊!

    “补偿?哎哟!我们哪儿有什么钱啊,想给也没钱给啊。”

    “就是啊,我们苦哈哈的,可不就靠点工资养活一家老小。难道让一家子喝西北风去?”

    “杀人不过头点地,我们拿的都已经还了。还要怎么样啊?总不至于逼我们上吊吧?”

    嘿,还没等朱大能说话呢,旁边几个小子已经挨个咋呼上了。

    合着谁也不傻,别的弄不明白,但赔钱的事儿都能整明白喽。

    谁能舍得出血啊?

    所以几个小子不约而同,打算要没皮没脸,靠诉苦告饶蒙混过关了。

    当然,他们这么一闹也附和朱大能的心意。

    他同样受到了启发,望向宁卫民,做出一副悲苦的样子来央告。

    “您看,我们真是不容易,得吃得喝得养家。我们几个绑在一起,大概也没您一人儿挣的多。说白了,您是抽中华的,我们连北海都快抽不起了。是,我们是仗着点外找儿,可毕竟靠废品吃饭的人,能有几个子儿。您看,能不能体恤我们一下,就高抬贵手……”

    朱大能他们几个演得其实不错。

    声情并茂,配合默契。

    可问题是他们这出戏是演给谁看的呀?

    宁卫民才是这出戏真正的导演兼主演啊。

    又怎么可能吃他们这套摊饼果子?

    “别跟这儿起哄架秧子!大概你们以为我是少爷坯子,好糊弄。可你们别忘了,我刚刚才说过,我也是吃过民间疾苦的人。”

    “你们再想想,我那兄弟好歹也跟东郊混俩月了。你们能从那帮盲流子身上榨多大的油水,我不知道,他还能不知道?”

    “咱们现在用不着费话,你们给我来点真的吧!”

    朱大能和几个手下又傻眼了,彼此对视,都露出一副晦气至极的倒霉相来。

    好半天,朱大能才鼓起勇气询问。

    “那……那得多少?”

    “有多少拿多少,没准价儿!”

    “啊?你这也太狠了!你才是打劫的!”

    这帮废品站的人里,属哪个鼻梁子贴橡皮膏那小子最冒失。

    这次又是他,克制不住,一嗓子叫了起来。

    而朱大能听了这话虽然瞪了那小子一眼。

    可他也心疼啊。

    于是也就有了点气不平的劲儿,吭哧了半天才给了个数儿。

    “那……我们就再加二百,这总行了吧?要还不行,那我们就没办法了。你也掂量掂量吧。”

    说实话,一共能拿走四百块,满可以了。

    以宁卫民本心来说,他是可以接受的。

    他真的很想点头,就这么拿着钱走人。

    可不行啊,因为朱大能最后那破罐儿破摔儿的口气,已经明显表示出了气不平,还带着点威胁。

    他如果就这么答应了,那就等于是一种示弱,与他一直在表现的人设太违和了。

    弄不好反倒会惹人猜忌起疑。

    所以,这个台阶儿看着舒服,可不能真这么往下出溜儿。

    弄不好出个意外,会咯坏后臀尖的。

    正确的法子,还得一味的硬到底才是。

    演戏就得演全套,哪怕豁出去镚子儿不拿了,都不能让朱大能有一点心理优势。

    否则穿帮了,就不是能不能拿钱走了,而是人能不能走得了的问题了。

    “怎么说话呢!什么就没办法啊?还让我掂量掂量!行!舍命不舍财是吧?别后悔!”

    宁卫民硬着头皮站了起来,把朱大能最早摆在他面前赔铜的那二百块,一巴掌就胡撸飞了。

    然后以居高临下的态度说。

    “你们把老子当要小钱的啦!我告诉你们,钱对老子来说算个屁!今儿我原本是找你们站长,要走官面举报你们吃黑钱,直接办你们的。没想到他不在,我才跟你们费了半天口舌。”

    “按说这是你们的运气,本来我觉着你们还挺上道,不愿意再找麻烦了。这事完全可以大事化小,咱们私下解决。可你们不珍惜机会啊?给脸不要脸,这就不赖我了。”

    “我保证,不出一礼拜,你们就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了。”

第三十二章 出血

    这语气,这态势,可真有点吓人啊,朱大能几个不可能不害怕。

    不过要是让他们就这么掏出更多的真金白银,也很是不甘心。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很难看。

    结果就在僵持间,这次还是鼻梁子上有橡皮膏那小子又冲动了。

    他太阳穴上的脑筋儿跳起老高,攥上了拳头,带着不服气叫嚣着。

    “嘿我就不信了,难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派出所是你们家开的?物资局是你们家开的?我们吃黑钱,你有证据吗?就由着你说啊?对了,说这么半天,你到底是哪儿的啊?你算干嘛的啊?你就这么大口气!”

    嘿,还别说,这话问的很有点道理。

    终于有人意识到,应该打听一下宁卫民的身份了。

    可宁卫民不但不怕,还就等这话呢。

    他最后的一招早准备好了,正好借这个机会用出来。

    “我是谁?用不着告诉你们,你们只要知道我住外交部大院就行了。那最好的小楼就是我们家。”

    “派出所当然不是我们家的,物资局也不是我们家的。可巧了,我倒是真能跟他们都说得上话。”

    “就说你们物资局吧,总局不就有个叫梁兴国的副局长吗?四十五岁,今年刚提上来的,是不是?”

    “你们不知道也没关系,我还认识个叫徐锦海的,就是管你们分局业务处的。你们总该知道他吧?办你们几个,对我来说,太容易了。就跟碾死几只蚂蚁一样。”

    “对,我是没证据,你们干的勾当也可以不承认啊。但我说的话,就有人信,而且保证能把你们的财路给断了。我不但能让你们砸了饭碗。我还可以让派出所把那帮盲流子给遣返。”

    “我到真想看看,你们没工作,没外快,以后光靠喝西北风,能不能喝饱了……”

    宁卫民所提的人头儿,都对!

    这些情况都是他专门拜托蓝岚走物资公司内部的人脉,为他打听到的。

    他甚至能说出这些局长的样貌特点和日常习惯来。

    也是为此,多等了好几天才行动呢。

    所以无论是朱大能还有他那些手下们,心几乎都要裂开,全都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

    他们的感受,那就像是《三体》小说里,低端文明得知自己被高端文明瞄上了一样。

    需要面对全无还手之力的降维打击啊!

    “别别别,您甭跟我们一般见识。钱我们给,我们给!我们珍惜机会还不行嘛!”

    朱大能被刺激的跳了脚,终于扛不住了,一溃千里。

    不但作揖赔笑说着好话,还狠狠给了那“橡皮膏”一巴掌。

    “混蛋!你疯了!你想死,别连累大家伙!今儿你再多说一个字,老子非把你舌头割了。”

    而那小子挨了一家伙,这次再没出声,捂着脑袋,只剩了哆嗦。

    再之后,朱大能就火急火燎的把钱箱里的钱全抖搂了出来,还让所有人还要掏兜凑数儿。

    这时候如果要有一个外人进来,看见满地都是刚才被宁卫民扫飞的钞票。

    那非得怀疑宁卫民是个抢劫犯,在打劫废品站不可呢。

    “就这些了!对不住您,七百七十三……”

    朱大能满头大汗,带着哭音说。

    似乎生怕宁卫民觉得少,他一咬牙,干脆又把哥儿几个手表收了过来也给押上了。

    放表上去的时候,他的手哆嗦得就跟押上了自己的命似的。

    而其他人的眼神也是非常的难看。

    明显个个肉疼,伤筋动骨了!

    好家伙,眼下连现金带四块表,至少也值一千了。

    宁卫民不但心里乐开花了,嘴上的笑纹也有点绷不住了。

    他是真想伸手把钱和表都胡撸过来啊,可还是不行。

    因为一样的道理,不能忘了自己的人设啊,得贯彻到底才行。

    “算了吧!我不赶尽杀绝,要的就是你们一个态度。这表,你们拿回去,这零票儿,也拿回去……”

    宁卫民故作大方,只把柜台上的大团结收了起来。

    眼瞅着柜台上将近二百块的花花绿绿的零钱和四块表没法伸手,心里是倍感遗憾。

    而朱大能他们却是喜出望外,都有点不敢相信的看着这些剩下的财物。

    “这,这些,您真不要了?”

    “切,什么话!我又不是信托商店,我要你们表干嘛。我又不摆小摊儿,要你们这块儿八毛的干嘛。”

    宁卫民心口不一的一充大。

    朱大能他们立刻一拥而上,先都把自己的表戴上了。

    而随后,他们的担心就变成了宁卫民能否说话算话了。

    他们生怕后续还会再有麻烦,自然想在宁卫民走之前,要个准话儿。

    “那咱们这事儿,您看……”

    “这不都和平解决啦。你们识趣儿,我也得给面儿。这事儿就算过去了,咱们今后井水不犯河水。不过你们可也得知道,这几个钱儿是便宜事儿!对你们算什么啊?保住饭碗比什么都重要,没几天就又挣出来了……”

    “是是是,那您真的不会再……我是说,您不会背后再给我们一家伙吧……嘿嘿。”

    “什么话!切!怕我说话不算是不是?放心吧,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宁卫民这时也意识到这是自己脱身前的最后一关了。

    只要走出这个门就是大功告成。

    所以为了彻底打消这几个人的疑虑。

    他还不能太着急,索性做出大度的样子,还给朱大能递过去一根中华,又论上了大道理。

    “实话跟你说,我爹打小就告诉我,既不能被别人欺负,也不能随便欺负人。做事儿首先得讲理。”

    “因为这是京城,藏龙卧虎之地。在这地界儿,无论谁也别太牛x。这儿,专治不服的。千万别觉得自己怎么地,就看不起别人。就是小老百姓,要逼急了,多少也能攀出几门富贵亲戚。”

    “说实话,这就是你们倒霉的原因。你就是再牛x,也要适度,总不能不让别人活!”

    “你们说说,既然我明明知道这个道理,我还能犯你们一样的错误嘛。我既然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

    什么叫以德服人啊?

    朱大能他们几个简直五体投地。

    在宁卫民个个被说的频频点头,就像老师面前的一群小学生。

    心里几乎都在这么想。

    人和人是不一样啊!

    瞧瞧人家,这道理讲得。

    天生胎里富,这才是当头儿的命!

    …………

    好一番揉搓,终于把朱大能几个像面团一样弄的俯首帖耳之后。

    宁卫民在他们相送下,大摇大摆走出东郊废品站。

    可实际上呢,他不但拿着烟的手抖,觉得后背都湿透了。

    不为别的,揉面费劲啊。

    当精神上的面点师,比干真正的白案更费劲。

    结果这还没完呢,当他坐上副驾驶刚想放松一下,司机又来事儿了。

    “嘿,我说,你是包车没错,可午饭你不能不让我吃啊。这都几点了,你再瞧瞧这什么地儿……”

    幸好啊此时车已经发动了,发动机声儿又大,否则真能立马穿帮。

    宁卫民脑门上登时就冒了一层白毛汗,赶紧坐起来安抚。

    “师傅师傅,对不住。算我不对,中午您挑地儿,咱回城里吃去行不行。您随便点。也算我谢谢您今天准时按的那几声儿喇叭了。”

    司机一下美了。

    “哟,哥们儿,挺大方啊。那谢了啊。就……就首都饭庄吧,怎么样?”

    “没问题啊,不过,咱能不能再晚点吃,我还想去前面两里地外的东郊垃圾场。”

    不过一听这话,司机又变脸了。

    “垃圾场?你去哪儿干嘛呀?齁味儿的。”

    “嘿嘿,我……我弄点东西带走,这不都到这儿了吗,顺便拉点废铜……”

    “什么?顺便?亏你想得出来。我这可是我们出租公司前年刚更新的新车,就给你拉废铜烂铁啊,不行不行!没事吧你?”

    “师傅师傅,算您帮我一忙行不行,我不让您吃亏。除了包车的钱,我再单给您十块怎么样?不要票,您个人的。真的真的,就跑这一趟了,回头把保准儿把您车给您收拾干净了……”

    “那你说的啊,这时间不会太长吧……”

    “您放心,我也怕味儿,顶多半小时。到地儿您就坐车上,踏踏实实抽烟,等我会儿就行。这半盒中华,都是您的了……”

    “那……那就这样呗。好家伙,不是我说,是真没见过你这样的。穿得挺体面,出手也大方。可花二十块钱包一天出租车,就光为了跑垃圾场和废品站啊?也忒邪性了你!”

    (注:据官方资料显示,1977 年,京城市民用出租汽车开始大量使用国产车,且无明显运营标志。运营车数由年初的422辆增加到580 辆。其中更新的车型有“212”吉普车147 辆。“沪海”牌小轿车13 辆。“620”旅行车15 辆。大客车由89 辆增加到125 辆,均为“解放”牌。)

第三十三章 捡漏

    世上怎么挣钱最舒服?

    当然是用嘴挣钱最舒服。

    不同于这个年头,一天到晚还在殚精竭虑劳心,任劳任怨劳力的劳苦大众。

    宁卫民这习惯了靠口头经济来谋生的主儿,堪称一心二用小能手,三头六臂大忽悠。

    光靠一张嘴神侃,就挣出了常人一年也难挣到的财富。

    实际上从东郊回来之后,他在家里数着“大团结”,最后统计出来的成果,连他自己个儿都吓了一跳。

    敢情今儿这一天,他刨去成本,净利润居然高达一千块有余。牛不牛吧?

    怎么这么多啊?

    不是开玩笑吧?

    还真没有。

    别的不说,先说成本。

    为了演今儿这场戏,宁卫民买烟的钱、包出租车的钱,加上后续应付那位司机,差不多花了四十。

    还有一身打扮花了有三百六,这加起来总共是四百。

    可是别忘了,宁卫民穿的那件米国空军皮夹克和那块西铁城手表都是从信托商店囤来的。

    戏既然演完了,大可以直接把皮夹克退掉。

    代价无非是百分之七的手续费罢了,这就能套现一百二。

    那西铁城手表更好办,原本就是宁卫民答应帮盲流子们带的货。

    后脚不是就去东郊了嘛,一百五买的,二百二转手倒给了盲流子。

    履行了承诺,不但落个好人品,还净赚了七十呢。

    这么算下来,总成本不过是花了六十而已。

    其实要不是宁卫民也真需要一双皮鞋,得留下来备着。

    他再把鞋甩给信托商店的话,还能再回收三十呢。

    所以说,他实际付出的成本真没多少,基本上全花在出租车这块上了。

    可反过来,利润那可是挣大发了。

    因为单从东郊废品站,这小子就拿走了五百八。

    刨去那些挑费,就已经净赚五百二了。

    随后他搂草打兔子,一找到盲流子们,他就跟大家伙解释了误会。

    接着又用这笔钱钱又买下了盲流子手里现成的紫铜。

    这用汽车拉到蓝岚那儿一卖,又是二百多块的差价啊。

    同时,由于他还偷偷告诉“将军”,说盲流子里有个叫“柱子”的卖了他,把他的情况泄露给了朱大能。

    以至于他的安全受到了严重的威胁,从此再不敢再到东郊垃圾场来讨生活了。

    今日便是最后的一次相见。

    “将军”当场就急眼了,咒骂连连,非要宁卫民怎么也得把电视机给他买了才能走。

    于是宁卫民当天只好又去信托行现抓挠,求着司机又跑了一趟。

    很仓促把一台二手黑白电视机倒腾给“将军”。

    但也从中又得了二百多的甜头。

    而且作为回报,“将军”给了他一个公平。

    就是当着他的面,把柱子这小子严惩了一番,然后驱逐出了垃圾场。

    如此一来,宁卫民不但赚肥了。

    算计他的所有的仇家,也算个个没有好下场,都得了应有的报应。

    但这还不能说是全部的好处。

    最让人痛快的事儿还在紧后头呢。

    也是巧了。

    宁卫民就在要走的时候,居然一脚踢着个黑黢黢的东西。

    结果就发现了一个长期被搁置在“将军”的破帐篷里,遭受冷遇的真正宝贝。

    大喜过望下他强自镇定了半天,才开口询价,想要买走。

    没想到还托了电视机的福了。

    原来自从电线杆子上牵引下来的电源一通上,“将军”就再不愿意挪眼珠了。

    大概出于不耐烦,也搭上真高兴。

    这个向来抠抠缩缩,只占便宜不吃亏的“垃圾大王”,居然空前的大方了一把。

    愣是一个子儿都没要,就把宁卫民看上那东西白白送给了他。

    说是相识一场,就当临别的礼物。

    好嘛,给宁卫民美得啊,抱这玩意走的时候,鼻涕泡都出来了。

    结果一高兴,不但回去买了不少好吃好喝,准备晚上好好跟康术德一起在家喝上两盅。

    还花了二十九块五买了一个全新的牡丹749收音机。

    打算送给老爷子,让他上班儿听着解闷儿。

    可很快,宁卫民又变得心神不宁了。

    因为他一是难以断定,到手的这玩意到底是真还是假。

    二是即便是真的,这东西属于国之重器,也很烫手啊。

    想留在自己手里当传家宝,那是要冒风险的。

    弄不好走了风就得把自己折腾进去了。

    所以到底该如何是好,他又拿不定主意了。

    这一下午他是思来想去,眼巴巴的盼着师父能快点回来啊。

    说实话,像这样抓心挠肺,进退失据的忐忑。

    他只有前世玩体彩时,手里的彩票连中五个数儿的时候才感受过。

    还从没想过捡个大漏,居然也会让人这么痛苦。

    他都快成李后主了。

    愁啊,真愁。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

    这天,当康术德拎着带有“京城”字样的黑色人造革手提包回家的时候。

    天差不多了都开始黑了。

    时间不用看表,就知道差不多是六点四十左右。

    这样因为老爷子还没进门儿,就在门外听见屋里正播放着曹灿播讲的《李自成》。

    他当然知道,这是广播电台二套的长篇小说连播节目。

    每天固定播放的时间就是晚六点半到七点。

    不过等到真正的进门可是让老爷子吃了一惊。

    因为还没来得及把包挂上,就发现家里里屋外屋的灯都亮着。

    桌上不但摆满了好酒好菜。

    同时桌面上还搁着一个新的收音机。

    敢情刚才听见的动静并不是由家里那台老式的“红灯”大块头播放的。

    而是这个黑漆漆的小东西播放的。

    再往里屋看了一眼,忒反常了。

    里屋的门关的严丝合缝,看不见这小子是里头睡觉呢,还是干什么呢。

    老爷子登时纳闷了,也顾不上别的了,把提包随便一放,就奔里屋过来着。

    同时嘴里也招呼上了。

    “卫民!你小子在不在里屋啊?我说你让狼叼了去了?还是上非洲挖金矿去了?怎么今天这么破费啊?”

    嘿,还真没想到,这一嗓子是真管用。

    门“砰”一下就打开了。宁卫民面带欣喜就窜出来了。

    “哎哟,老爷子,您可算回来了。您快进屋里帮我看看,这东西到底什么来历。您可一定得给我个准话儿,要不我今儿算是踏实不了了。”

    康术德眼睛瞪圆了在徒弟身上绕了绕,什么也没说,走进了里屋。

    本来他的神色有点嫌弃宁卫民有点大惊小怪。

    结果没想到真一眼看去,他也惊了。

    敢情里屋灯下椅子上,摆着一个如同奖杯大小,生满绿锈的铜器。

    颜色黑黢黢的,黯淡无光。

    但上面还能见到纹路。

    似乎布满了云雷纹和夔风纹。

第三十四章 境界

    “你这是哪儿寻摸来的?”

    康术德凝神抚摸,同时开口发问。

    “东郊垃圾场啊,就盲流子那儿。”

    宁卫民回答,跟着细说。

    “其实他们那些人也都说不清怎么弄来的了,反正就是垃圾堆里翻出来的呗,都搁那儿好几年了。”

    “那盲流子的头儿,在这玩意的圆口上面扣了个铁盖子,一直就当个烛台用着呢。”

    “我是临走时候没看见,一脚踢翻了,才注意到的。”

    “您回来前,我刚把这口上那些烂七八糟的蜡油子刚清理完。您没看这一地蜡渣儿嘛……”

    康术德越看越凝重,听宁卫民这么说,不由发出了感慨。

    “你小子可真有运道啊!这样的好东西都能用脚踢出来!”

    宁卫民当然是由衷的惊喜。

    “好东西?您……您的意思是说……这玩意当真是宝贝?”

    康术德又摆弄着四面转着看了一圈儿,再次点头确认。

    “没错。照我看,还是个满不错的宝贝。这应该是个燕国贵族用的酒器,叫尊。”

    “早些年啊,我跟着宋先生……哦,也就是带我入行的师父,在张伯驹家里看见过一个与这件儿特别相似的。所以我能肯定。年代嘛……我认为,应该是西周的。”

    “你看,这里面还有铭文啊。可惜我不懂这个,这恐怕就得找专人给断了……”

    宁卫民听老爷子这么说,高兴是高兴,可他还有自己的顾虑。

    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您怎么就肯定这不是民国仿的?我觉得整个东西没精打采的破旧倒也罢了。我怎么看颜色不太对劲啊。您不觉得这东西太黯淡了吗?乌了吧唧的,像蒙着一层的灰。而且发黄发黑,关键是它不够绿啊。青铜器不都应该是那种孔雀绿吗?”

    没想到康术德极为不屑的一撇嘴。

    “哎,傻小子。你还嫩呢。你觉着吃不准吧?和你想象中不太一样?我告诉你,那就对了。恰恰因此,我才能肯定这东西是正经的玩意。”

    “首先我告诉你一点,青铜器的材质被称为‘青铜’其实是一种误解,金色才是古代青铜器的原色。高纯度的青铜在刚制作出来的时候,古人称其为‘吉金’,看上去金光灿烂,非常吉祥。”

    “至于常人印象里的铜绿色其实是铜锈,这是由铜器,长期暴露在大气下的时间来决定的。在氧化的过程里,铜器的表面颜色必须经历几种变化,如红色、红绿色、棕色、兰绿色,大约十年之后,才就会被众所周知的孔雀绿所覆盖。这么说吧,任何铜生锈都是绿的,但出土的铜器,还需要一个氧化过程,必须年头够才行。”

    “其次,你更得给我记住了。但凡真东西,真宝贝,都是有些黯淡的。并不会让人一目了然。好宝贝都是让人细细的去品,去感觉,去琢磨的。这也是当年宋先生告诉我的话。”

    “因为这行里有句话叫‘贼光四射’。明白吗?越往眼外头跳越完蛋。但凡什么东西一夺目,一亮眼,谁看都觉着好。那就坏了,十有**是假的。”

    “就比如唱戏头上的水钻,舞台灯光一打,艳丽夺目,光彩照人。那就是实打实的假货。再拿这青铜尊来说,假如你一看就觉的尽如你想象的古朴、霸气、绿锈又足,没挑儿了。那反倒没法要了。”

    “不为别的,就因为西贝货目的就是为了让你相信,必然要往大多数人认为理想的样子去靠拢。否则你不上当啊。反过来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却必然是深沉的、内敛的,有分量的,耐人寻味的,不去媚俗的,这才是咱们的传统文化。”

    “你呀,以后好东西见多了就明白了。不过只要你记住了这个道理,碰见不懂的东西都不用怕。至少先决就能起个警惕心,多上几分把握。知道吗?”

    这话宁卫民听了可真是服气啊,打心里对师父佩服得五体投地。

    师父今天又教了他一个言简意赅,明确无比的道理。

    他从中没记住别的,只要记住“内敛”这个词儿,就受用无穷了。

    可不嘛,世上的事儿就是这样。

    远的也甭说了,就说近在眼前的,朱大能他们为什么上当?

    不就因为不懂得这个道理嘛。

    反过来为了骗,他就是刻意在形象上往他们认同的方向靠拢。

    其实真正有背景的人怎么可能像他那样穿得招摇,拽得二五八万呀。

    如果按老爷子的话来说,那他就是“贼光四射”

    看来,这个理儿,就和老爷子过去说他,‘聪明外露者德薄,词华太盛者福浅’是一样的。

    一个道理的正反两面。

    而且不管是对看东西还是看人,都适用。

    就这样,宁卫民越琢磨越是这个道理。

    不知不觉,个人境界已然发生了关键性的变化。

    这就是有师父带的好处了。

    没准不起眼的几句话,就能促进格局的质变和提升。

    有意思的是,康术德这个当师父的,很快也为自己徒弟的本事给惊了一下。

    敢情宁卫民自诩已经找回了肠子,对师父就没必要再隐瞒什么。

    他又知道这青铜器不是一般的物件,老爷子也必然要通盘掌握一切细节才能放心。

    于是都没用老爷子主动开口,宁卫民就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把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如实告知。

    包括他克制不住贪心,没听师父话,怎么惹祸上身的。

    后来他又怎么琢磨出朱大能他们的弱点,玩了一手狼吃狼,冷不防,成功实施了报复。

    然后还顺带来了一手釜底抽薪,又去盲流子那儿榨取了更多里的利益。

    最终机缘巧合的情况下,一脚踢出了这件宝贝,无比完美的告别了捡破烂的生涯。

    这一切的一切,他说了个痛快,全给主动交待了。

    那康术德听了还用说吗?

    虽然知道自己这徒弟有心眼,能算计,老爷子却没想到宁卫民的本事能大到这个地步。

    遇到困难不退反进,懂得对症下药,从人性的弱点下手也就罢了。

    关键整个事情考虑的方方面面都很周到,这个计划包括实施,不但逻辑严密,毫无疏漏。

    而且还能随机应变,乘胜追击。

    这就超乎他的想象之外了,自然是觉着这个徒弟的未来不可限量。

第三十五章 活算盘

    “你小子,可真够能个儿的。出事儿了也不告诉我,居然自己一个人就把事儿给办了。你就不怕出点意外,把你自己埋里头?”

    康术德尽管口头上是在埋怨,但眼里却带着笑意。

    宁卫民自然看得出来,嘿嘿一笑开始臭吹。

    “这您就明知故问了。他们能把我怎么着啊?我雇请的司机不是摆设,那是个大活人。废品站的人真敢动手,我就敢报官。司机当然会向着我,给我作证。”

    “废品站的人要反口咬我,更没戏。一是他们没证据,二是他们的事儿比我大。他们根本没法解释和我冲突的前因后果啊,对不对?要想给我安罪名,那就得先举发他们自己。未伤敌先伤己,我倒霉不倒霉单说,他们自己肯定完蛋。”

    “再说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需要承担的后果也不一样。即使各打五十大板,我一无业游民能有多少损失?可他们就不一样了。人进去了,饭碗也砸了,都得喝西北风去。”

    “说白了,他们从一开始,就不该跟我对上。这本身就是一特傻的事儿。所以既然钱已经进我兜里了,他们现在明白过来也没用了。面对面,都拿我没辙,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康术德摇了摇头,既不满这小子嘚瑟,可又不得不承认他的聪明。

    “你就坏吧,硬给人家拴了个解不开的死扣儿。你这叫黑吃黑知道吗?”

    可越这么说,宁卫民越是得意至极。

    “哈哈,老爷子,您说的没错。只是话说回来了,谁让他们自己身上有褶子呢?我啊,就是专治坏人小能手,这招儿对好人无效。老话儿怎么说来着?既然长成个包子样儿,他就别埋怨有狗追。”

    对这样张狂的徒弟,康术德又岂能吝惜敲打?

    “行了吧,臭小子,别蹬鼻子上脸翘尾巴了。你这刚踩了一个小脚印儿,往后路还长着呢。别忘了那句话,看你今天闹得欢,小心日后拉清单。”

    可偏偏宁卫民还颇具阿q精神,竟然完全免疫,自己更懂得怎么给自己找台阶。

    “是是是,反正您也挑不出我的疏漏是不是?我就当您这是夸我了。”

    “我说您也甭跟我较劲了,回头再把您给气着。本来挺高兴的一天,没必要。再说咱爷俩还得接着商量一下这青铜器该怎么处理呢。”

    “要不边吃边聊怎么样?我今儿可准备的都是您爱吃的,全素斋的素什锦,浦五房的酱鸭、叉烧……我还给您买了个收音机呢。您进门时看见没有?”

    对此,康术德也是真没辙啊,到嘴边的训诫全咽了下去。

    他这个徒弟还就有这个本事。

    总能在一些感到尴尬或许要卡壳的时候,自然的转移话题。

    康术德其实并不反感他这一点,甚至反而认为这是生意场上需要的一种能耐。

    具有这样的天赋,谈判时就很能活跃气氛,便于把生意做成。

    他唯一担心的不过是宁卫民仗宠持骄,忘了吸取教训罢了。

    因为用正确的方式导致失败还不可怕,可怕的是用错误的方式取得成功。

    他真怕宁卫民因为报复得逞,甚至获得了莫大的好处,从此就彻底把贪心不当回事了。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多虑了。

    因为在谈及青铜器的处理方式上,宁卫民的头脑极为清醒,做出的决定让他出乎意料的感到惊喜和宽慰。

    这小子居然决定要把东西上缴给国家了,显然已经懂得了什么样的情形下该克制自己的**。

    “这可是价值连城的国宝,大多数人一辈子也交不上这样的好运。你小子,天天心里算计着钱,还真舍得?”

    其实乍一听到宁卫民做出这样的决定时。

    康术德还真不大相信,情不自禁的指着那青铜器想要再次确定。

    没想到宁卫民深深叹了口气,居然把里面的道理给分析得头头是道。

    “不舍得又能怎么办呢?这玩意太容易招灾惹祸了。您不会真以为,我会财迷到不管不顾的地步吧?明知道是个随时会爆炸的定时炸弹,还搁身边吧?”

    “青铜器有价值这谁都知道,自古以来提起文玩古董,正常的排序都是‘金石书画’,排在第一位的‘金’指的就是青铜器。但正因为如此,这东西是国之重器啊。所有的文物类别里,咱们国家对青铜器管制是最严的了。”

    “国家可有明文规定,在我国境内发现的任何文物都归国家所有。发现文物上交国家是公民的义务。而现在这年头,连买卖钱币、书画、瓷器,只要是1795年(清乾隆六十年)以前的,那都属于倒卖文物。您说说,我要因为这东西担上个罪名,不得把牢底坐穿啊?”

    “关键是它再有价值对我来说也是个废物。现在卖是卖不出去的,我既不愿意让国宝流失海外。国内也没人买的起,没人敢接手。偏偏留也留不住。这玩意太显眼了,就搁咱们屋里,哪儿也藏不住。用不了几天就得让邻居们看见。您说说,那除了上交我还有别的辙嘛。”

    “师父,过犹不及的道理我已经懂了。就像您当初清华园里跟我说的,明明仨窝窝头的肚子,非要吃下二斤烙饼,那非撑着不可。我不会再为贪心犯傻了。明知道这东西对我只有坏处没好处,既然没这福分,还是不碰为妙。”

    “不过反过来就不一样了,咱把这东西给了国家,却能落下不少的好处。首先就落个好名声。您的成分不是高吗?您过去的行当不是老被人诟病嘛。没关系,以您的名义交了这个,您就出名了,成了积极典型了,再没人敢挑您的眼了。”

    “还有呢,国家收了这么大的宝贝,总不好白拿走吧?那物质奖励多少也得有点。总得给点钱,再搭个荣誉证书啊。那有了这事儿,咱爷俩花钱不就有了正当理由了嘛。今后自然就痛快多了。再不至于吃点好的,洗个盆塘都得偷偷摸摸的,生怕惹人起疑了。”

    宁卫民这些话确实没错。

    实际上,由于我国《文物保护法》中一条关于“只有1949年前出土、并且有明确著录的文物才允许流通”的规定,这直接使得青铜器这东西成了文物收藏界的雷区。

    大部分青铜器精品,都长期被挡在了国内合法流通领域之外。

    以致于炒高元青花、古陶瓷、古书画、红木家具的国内藏家对这东西都兴趣不大。

    如此,日后如火如荼的艺术品市场上,便罕见青铜器的身姿,更使其市场价位长期位于低迷状态。

    同动辄上亿计的古代书画、瓷器相比,青铜器的价格走势常年来一直平稳和低调。

    这无疑是有利于国家回购流失海外的青铜器的。

    当然,康术德肯定是不知道日后青铜器市场表现的。

    不过尽管如此,宁卫民这些话里表现出的知进退、懂深浅,已经足以让他满意和安心。

    为此,他今天第一次正面夸了徒弟。

    “嗯,是这个理儿,你小子长进了!能这么想就对了!没错,有的东西不是咱老百姓能碰的。即便得到,强守着反而招灾惹祸。还是交了好。大奖变小奖也是中奖,无论如何也是好事儿。那好,既然定了要交咱就尽快。你觉得咱们是去趟故宫好啊?还是去趟文物局?”

    老爷子现在是满心以为只要把东西一交就完了,想赶紧出了这烫手的山芋,免得夜长梦多。

    可他却没想到,他却把事儿给想简单了,远没徒弟深谋远虑。

    宁卫民后面可还有话说呢。

    “我说老爷子,您别急啊。交也不能这么马虎啊?要这么省心,我还跟您商量个什么劲儿啊。交就完了。我是想,咱总得合计合计怎么个交法啊,才能得到更大的好处……”

    “啊?你这什么意思?”

    看着康术德一脸诧异,宁卫民登时乐了。

    而他这一笑,那无利不起早的市侩本色全显露出来了。

    “嗨,我这么跟您说吧。咱们国家没有关于上交文物后给予物质奖励的具体规定,各部门掌握尺度不一。”

    “另外呢,文物部门经费紧缺也是不争的事实。让他们给钱,还真给不了几个子儿,照我估摸五百八百的到头儿了。我还真有点儿看不上。”

    “说实话,现在我既然不能捡垃圾了,最缺的是个好工作。我是这么想的啊,我要能当上出租司机,那才是最划算的。以后咱爷俩是要车有车,要钱有钱。什么都不愁了。”

    “可凭我自己,人家哪儿肯要我啊?普通工作都那么多人排队轮不上呢。好在您最近不是和咱街道那副主任走得挺近吗?您大可以帮我跟他问问啊,看有没有可能借着献宝这事儿,让他跟上头协商一下,满足我这个要求。”

    “如果可以,奖金咱就不要了呗。要真是不行,也没关系。反正都是交,咱干脆就通过副主任上交,也算还他人情了,让他顺便立上一功。没准,他还觉得倒欠您一份了呢。”

    嘿,什么叫算无遗漏啊?

    瞧瞧,今儿徒弟竟然给师父上了一课。

    康术德听了就是一拍大腿啊。

    “行啊,你小子,真够能算计的,你整个一活算盘啊。嘿,怎么占便宜,咱俩得掉个个儿,你能当我师父。照我看,你就跟那相声里说的一样一样的。机灵鬼儿,透亮根儿。小精豆儿,不吃亏儿。吃饭抢首席,照相当间儿挤。处处找便宜,无利不早起。你说他是谁?我看就像你……“

    而对此美誉,宁卫民是毫不推辞啊。

    举起大拇指冲自己一比划。

    “那是,咱是谁啊?明面儿上是青铜,实际上是王者。”

    “什么?”

    老爷子不禁又一个愣怔。

    还真没听明白。

第三十六章 选择

    宁卫民踢出来的这件青铜器确实挺了不得。

    里面内壁的铭文,经专家鉴定是五个字——“匽侯乍镇尊”

    有了这五个字,就可以正式确定这件东西的身份了。

    专家给出的最终鉴定结果还就像康术德初步断定的一样,几乎一点不差。

    他们说这件装酒的酒器不但确实是酒尊,而且之前还是西周分封制下,燕国国君使用的东西。

    因为“匽”这个字是周武王分封的召公奭,专门为了区别于周朝和商朝,为取代过去之“燕”而另创的新字。

    “匽侯”这个词,也是一个统一的称谓,指的就是燕国国君。

    所以这个酒尊的年代和来历都是非常明确。

    也正因为如此,宁卫民不但大为钦佩师父识认宝贝的本事。

    这件文物也一下引起了考古界和文物界的巨大轰动。

    经手的文物局领导和各路专家们都说,从民间能发现这么一件几乎保存了形态完整的青铜器,太难得了!

    其价值虽然比不了四羊方尊和司母戊鼎,也要列入国家一级文物,相当珍贵。

    所以这件东西不但被拍了照片,进入了中小学美术教材。

    还将在进行为期十天的公开展览之后,收藏在国家美术博物馆中。

    那不用说,作为上交文物的人,康术德是肯定要受到相关部门表彰和奖励的

    在区里专门召开的表彰大会上,在底下众多**辣的目光凝视里。

    老爷子头一次带着大红花出了一把风头,满面春风的领走了荣誉证书和五百块钱。

    甚至就连代为和上面协商的那个街道副主任李光东也受到了上级的表扬。

    已经基本上定下来了,他将正式接任即将退休老主任的班儿,很快就要扶正了。

    只是可惜,这一拿了奖金,无疑也就意味着宁卫民想干出租司机的美梦泡汤了。

    不过这事儿也得说明白了。

    其实还真不赖李主任不帮忙,没尽力,关键还在于各级单位的不对口上了。

    要知道,发现文物的功劳是落在区文物局和街道头上了。

    而首都出租汽车公司却是市属单位,这根本对不上茬口啊。

    偏偏最后负责接收东西的一方又是国家文物局,收藏青铜尊的也是国家级别的博物馆。

    这也就是说,合着里外里就没人家市里什么事儿,给人家完全越过去了。

    那人家怎么可能帮你操这个心呢?

    不可能的事儿。

    所以当出租司机这事儿宁卫民想得挺好,可从一开始就注定没戏。

    不过让人出乎意外的,倒是区里的干部挺通情达理。

    或许是觉着没能实现宁卫民的愿望有点不落忍。

    也或许是因为解决知青就业,本也是他们的职责所在,属于必须得完成的任务。

    于是区里特事特办,居然给宁卫民提供了两个工作机会让他随意选择。

    一是去安乐林路的北极熊食品厂,进汽水车间当工人。

    二就是去重文门外东南角的重文门旅馆干服务员。

    要说这两个工作个个都不赖,因为无论哪个单位都是区里待遇最好的行业排头兵。

    你就说“北极熊”吧,这厂可有名啊。

    那是当年“京城制冰厂”和几十个冷饮厂合并的综合性食品大厂,职工近两千人。

    自打建国以来,就几乎垄断着整个京城冷饮、果酱、罐头和人造冰的供应。

    他们的产品从建国起直到1990年都是直供国宴的,不知受过多少外国领导人的称赞和夸奖。

    尤其是汽水,属于当时京城政府指定性计划产品。

    不含任何添加剂,是纯粹的橘子酱和橘子油制造,价格还非常实惠。

    轻工局给定好的出厂价是0.119元一瓶,零售价也定死了0.15一瓶。

    所以长期以来,京城人在冷饮上就只认“北极熊”。

    任何的汽水公司,就甭想在京城这地界,赚着老百姓的钱。

    那自然不用说,“北极熊”厂子的效益就特别好,职工的待遇和福利也就跟得上。

    实际上,这个厂工人的收入一直就比其他同级厂高出三分之一去,都赶超央企了。

    平日里的劳保用品和逢年过节那发的东西。

    足以让“北极熊”的人趾高气扬,在任何其他单位面前拔份的。

    特别是今年,这个厂还靠自有资金盖起三栋新楼,来解决职工住房问题。

    这在非央企的企业里,可还是头一份呢。

    打骨子里就透着财大气粗。

    至于重文门旅馆,距离京城火车站仅五百米。

    那是区里专门为了接待上下火车中转旅客开办的现代旅馆。

    实际上,也就是日后的哈德门饭店。

    1974年才刚刚开业。建筑面积一万五千平米,七层楼房,客房三百六十间,床位一千七百二十五张。

    和旧式旅馆比,重文门旅馆初步形成了旅客吃、住、娱乐、通讯一条龙服务。

    这里不但将硬板床换成了软床,设立了公共浴室。

    还在房间里添置了沙发、软椅、电扇、电视、电话等设备。

    而且这里还有一个极具特色的地方。

    那就是京城以焖炉烤鸭知名的老字号“便宜坊”和旅馆合办了一家分店。

    说起京城烤鸭,虽然同样是京城老字号。

    但“聚德全”和“便宜坊”比,那得算后起之秀。

    实际上,“便宜坊”从明永乐年就开办了,“聚德全”都清光绪了。

    从年纪上论,“便宜坊”说是“聚德全”祖宗辈儿,并不为过。

    两者差着四百年呢。

    要论口味,两者也各有千秋。

    “聚德全”是结合了清宫挂炉局的烧烤手法,创新出的吊炉烤鸭。

    后因外事活动意外带来的宣传效果,声名大振,广受外宾的赞誉。

    可“便宜坊”也毫不逊色啊。

    人家是最传统的焖炉烤鸭,有口皆碑,底蕴厚实。

    同样也是京城美食的代表。

    因此,正是由于临近京城火车站位于市中心的特殊地理位置。

    由于能提供极为地道的京城特色餐饮服务。

    重文门旅馆从开业起始就顾客盈门,成了接待全国各地身份较高旅客的知名旅馆。

    在这个京城还没有涉外饭店的年代。

    重文门旅馆已经超过了那些从旧年月遗留下的老饭店。

    成了区里效益最好,也是条件最好的一家旅馆了。

    如果在这儿上班,不但收入不老少,干活儿轻省。

    而且还能沾着好吃好喝和能随便洗澡的光儿。

    所以到底该选择去那一家单位上班,就成了宁卫民需要仔细考虑的问题。

    区里给的期限,是让他在五月底之前做出决定,才好去新单位报到上班。

第三十七章 人生路

    1980年5月,最轰动的事件,恐怕就是《国家青年》杂志发表一封署名潘晓的来信——《人生的路啊,怎么越走越窄》了。

    这篇反应失足青年苦恼和困惑的文几乎搅动了共和国整个夏天的安宁。

    最终引爆了一场六万多件来信来稿的大讨论。

    可以说全国年轻人的心,都被这个虚构的人物,真实的情感,和进退两难的处境,所吸引着和牵动着。

    无数的人为“潘晓”献计献策。

    甚至不惜为其寄来包裹和钱物,献上自己的同情和爱心。

    其实之所以会引起如此强烈的社会反响,与其说是我们的年轻人具有可贵的同情心。

    倒不如说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这封信让年轻人群体联系到自身,产生了寄情效应更为恰当。

    虽然并非每个人都走错了路。

    但在这样前所未有的变革的时代,几乎人人都遭遇过现在的人难以想象的困难和艰辛。

    在这个过程里面对生活考验的迷茫和处于逆境的无助感,人人都是一样的。

    眼下,大家伙迫切需要重新找到自己社会定位的诉求也是一样的。

    用句实在话来说,那就是活在当下,人人都不容易。

    只不过是失足青年,尤其是走错路的女孩子,更难一些罢了。

    像宁卫民同样也有这样的感受。

    很现实的一个问题,就是他真心想干的事儿根本没法干,憋屈得慌。

    说实话,其实连当出租司机的想法都是宁卫民无奈之下的次级选择。

    要打本心而论,他真正期望的是靠手里的本钱赶紧干个体、当倒儿爷去。

    他不怕世俗的偏见,更有充足的见识和能力。

    他绝对相信,自己只要随便干点什么,都肯定大把划拉钱啊。

    而且在这年头,只要他手里的现金一转动起来。

    别说邮票了,他还能买下更多的好东西。

    日后成为富甲一方的京城首富,成为像“马老师”那样的收藏大家。

    甚至是超过“马老师”的“江湖地位”,统统不是难事。

    他还真的想看看自己随便摆出几个玩意,就把马老师馋得舍不得放手的样子。

    可惜,不能啊。

    他怎么都没想到,改革都已经第三个年了,政策上对个体户的限制还会这么大。

    就拿这月来说,5月 5日,京城市工商行政管理局刚刚发出通知。

    说要放宽对个体工商业户的政策,同意待业青年和退休职工,根据社会需要从事个体经营。

    可具体经营范围又放宽了多少呢?

    实际上,除修鞋、修自行车、理发、缝纫等行业外。

    新增加的只有经营房屋修缮、擦皮鞋、三轮车运输和代写书信这几种。

    瞧瞧,全都是卖苦力和耍手艺的。

    单纯的零售仍然属投机倒把的范畴。

    所以这就纯没辙了。

    商品经济大门只打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他暂时还挤不过去。

    那不想忍也得忍,不想等也得等啊。

    至于说到区里提供的两个在别人看来相当不错的工作选项,他一个也看不上。

    “北极熊”食品厂当工人?

    没劲!他尊重工人,但不会像这年头的人那么崇拜。

    而且离家太远,上班时间太长,工作量又大。

    天天车间待着,肯定不舒服啊,东不暖来夏不凉啊。

    虽然喝汽水是方便了,工资也比其他厂子多些。

    可以他如今的经济条件,还在乎这个吗?

    据说“北极熊”生产线还是二十年前的遗留呢,如今剥橘子皮还在靠手工。

    一到橘子产季,工厂里橘子能堆得跟山一样,都能把工人的手扣烂了。

    这是好差事?

    当然,厂子有能力自己盖房分给职工,这福利当然不错。

    可以他一个新丁的资格,什么时候才能论上?

    何况他是谁啊?是那守株待兔的人吗?

    只要私房政策松动,他肯定会主动出击,去买两套四合院过过大宅门的瘾儿的。

    去重文门旅馆当服务员?

    那倒确实是比当工人轻省多了,而且离家也很近。

    甚至如今服务行业底气足得很。

    非但都不用给顾客笑脸,甚至可以随便跟顾客斗其乐无穷。

    可说到底服务业就是伺候人的差事,工作性质已经决定了这点。

    好说不好听啊。

    他还记得有个法国作家在哪本书上写过。

    说背人的落魄贫寒尚不要紧,抛头露面伺候人的活儿是绝不能干的。

    因为久而久之,那些上等人是不会再以平等眼光来看待你的。

    所以从这种角度来说,干服务业还不如去捡破烂。

    当然,我们的共和国如今是英雄辈出,不论出身的年代。

    我们国人也不会像西方人那样市侩,对一个人的成功有我们自己独道的解释。

    可他注定今后是要功成名就,登上国际大舞台去忽悠外国人的。

    真有朝一日他牵着自家的熊猫登上时代周刊的封面。

    就偏偏被那些外国狗仔队扒出这样的出身,总不免有点灰头土脸的副作用。

    他还想让索罗斯和巴菲特花大价钱,买和他共进午餐的机会呢。

    这无疑会搞砸买卖,影响他身价的。

    总而言之一句话,对宁卫民来讲,这两个工作也就那么回事,是在没多大意思。

    可迫于眼前的社会环境,他又能怎么办呢?

    也只能先随便干着,凑合着混上两年再说吧。

    他必须得等到,商业生态进化到允许他个人干点什么了,才能真正的大展拳脚。

    哎,这就叫英雄没有用武之地。

    居然活生生把老子这么一个脚踩五彩祥云,脑顶儿上光芒万丈的投机天才。

    逼成了一个工薪阶层,不得不靠打工谋生的地步了。

    天理安在,呜呼悲哉……

    毫无疑问,在宁卫民自己的心里,他是一朵花般的惨淡,一杯酒般的黯然啊。

    只是什么事儿可就怕相互比较。

    他的矫情,他的身福中不知福,很快通过一次意外的邂逅,彻底清醒过来了。

第三十八章 邂逅

    那是5月17日,周六。

    当天天儿挺热。

    康术德在白班上呢。

    宁卫民一个人在家也不好闲着,洗了一上午的衣服。

    到了中午,他累得腰酸背痛手抽筋儿,实在懒得热剩饭菜,嘴又馋了。

    便一人溜达出家门,想外面吃口省事的。

    京城有个顺口溜囊括了京城各处繁华闹市。

    叫“东四西单鼓楼前,王府井前门大栅栏,还有那小小门框胡同一线天”。

    小小门框胡同能有如此响亮的名头,也混在其中,凭借的就是小吃。

    实际上连门框胡同在内,包括和他相连的廊坊一条、二条、三条,几乎都被小吃店占满了。

    什么卤煮火烧,爆肚儿、馄饨、馅饼、饸络、猫耳朵啊,样样京城人喜欢的本土风味儿都有,口味地道得很。

    绝不是后来那些所谓的京城旅游打卡圣地。

    净卖什么老京城炸蝎子、老京城天府豆花、老京城脆皮香蕉、老京城虾扯蛋之类的“外地人懵外地人一条龙”,所能比的。

    所以走在奔门框胡同的路上,宁卫民这心里就琢磨啊。

    到底是来点肉饼喝粥呢?还是来盘炒饼就蒜呢?

    肉饼吧,显得腻烦,炒饼又有点太素。

    于是最终决定,干脆还是门框胡同的瑞宾楼吃褡裢火烧去。

    褡裢火烧是京城瑞宾楼独有的面点。

    其口味类似锅贴,但形状不同。

    因其长条型,用筷子夹起时可对折,类似古代背在肩上的褡裢,故名褡裢火烧。

    而瑞宾楼最有名的招牌小吃就是猪肉大葱馅儿的褡裢火烧。

    其独到之处不但在于馅儿香,关键是油煎的火候了不得。

    瑞宾楼的师傅能做到颜色金黄,焦香四溢,偏偏丁点也不糊不黑。

    宁卫民觉着要来上三两这玩意,就着个凉菜,喝点儿散啤。

    那绝对是又解馋,又清爽啊。

    但可惜的是,想得再好是一回事,能不能实现又是另一回事。

    或许最近撞克什么脏东西了。

    宁卫民工作着落不如意吧,就连这么个小小的愿望也没能实现。

    敢情一到了地方他就发现,本来就不宽绰的胡同全都淤了。

    不知多少人抻着脑袋往瑞宾楼里看热闹。

    就见人群聚焦的饭馆开票柜台那儿,居然是邻居边家的二儿子边建功和瑞宾楼的人干嘴仗呢。

    “……废什么话你?一碗啤酒搭一个菜,你要买就买,不买你走人,瞎叫什么劲啊你”。

    饭馆的服务员已经显得极不耐烦了。

    但边建功却横眉立目非要据理力争。

    “嘿,凭什么啊。报纸上可登了,说不许这样干,你们怎么还这样啊?”

    “报纸登了你找报社买去,我们这儿就这样。”

    “你说的到轻巧。一碗散啤多少钱?一个菜多少钱?你们这么搭着卖,谁喝得起啊?”

    “喝不起你甭喝啊,自来水便宜,‘撅尾巴管儿’去啊。啤酒供给不足,这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别没事找事儿好不好?”

    “你怎么这态度啊?你再跟我这么说话,我可告你去。”

    “告我?行啊,找我们头而去,他就后头呢。快去。快去……”

    这么一听,也是巧了,边建功居然是跟头些日子院儿里的罗师傅一样,也是为了买散啤的事儿急眼了。

    但区别在于,罗师傅气的是饭馆私自涨价,多加了两分钱。

    到了边建功这会儿,情况显然更恶劣了。

    看这意思,因为紧缺,饭馆已经不单卖啤酒了。

    顾客想喝,必须得得搭售一个菜才行。

    不过话说回来了,饭馆这边也有饭馆的苦衷,负责开票的这位也有人家的无奈。

    因为这就是市场供需不匹配导致的矛盾,商品价格又不敢一下子放开的必然结果。

    谁也没辙。

    要说起啤酒这东西啊,其实老京城人并不是一开始就待见它的,对这玩意有一个相当长的适应过程。

    像建国后,除了少数家境优越的人,京城的普通市民对啤酒的味道是很抗拒的。

    大多数人不仅品不出它的香味儿和杀口劲来,还讽称其为“汤药”、“马尿”。

    后来到了六十年代初,因为散啤价钱便宜啊,比汽水冰棍都解渴。

    才使得人们因为囊中羞涩勉强自己改变口味,从不接受到逐渐接受。

    结果适应了就一发不可收拾,因为从本质上说,散啤还是一种瘾品。

    于是七十年代成了“散啤”消费增长的黄金时代。

    就这样,京城的人们开始爱上了它,然后就变成了趋之若鹜的“追捧”。

    只是虽然喝得人越来越多了,啤酒的产量却没能随之增长。

    很快,人们就发现市面上“散啤”变得越来越不好买了。

    价格也从两毛一升,两毛六一升,四毛一升,一直涨到了现在的五毛六。

    到了今年的夏天,京城几乎所有老少爷们都已经把打一暖壶“散啤”,当成消夏必不可少的享受了。

    偏偏此时的京城却还是只有两家设备陈旧的老啤酒厂。

    一家是民族资本“双合盛”改的“五星啤酒厂”。

    一家就是过去小鬼子“麦酒株式会社”改的“京城啤酒厂”。

    这两家啤酒厂哪怕开足最大马力,一个月也只能生产不到三千吨啤酒。

    如果按照当时京城四百余万人口计算,每人每月还分不到一瓶。

    可就是这么一点也不能全部投放到市场上去。

    因为大部分生产出来的啤酒都卖给了协作单位,没有进入市场。

    还有一部分是专门供应特殊商业系统、大宾馆和政府招待所的。

    实际上普通消费者能买到的啤酒每月不足百吨。

    这一百吨绝大部分还都是散装啤酒。

    想想看吧,这口子有多大。

    按三千吨算,每月一个人论不到一瓶。

    一百吨就更甭说了,连一酒盅都到不了。

    所以这一年也就成了京城有史以来,啤酒供应最紧张的一年。

    那么本来就供应趋紧的夏季,当然是这一年供需矛盾爆发,到达极致的时候了。

    这一年,京城啤酒稀缺到了什么程度呢?

    尽管每天上午十点左右就有人持暖壶、塑料桶,望眼欲穿的企盼着送啤酒的汽车的到来。

    可老百姓等了也是白等,在副食商店根本就看不到啤酒的踪影。

    这年头拉散啤的是“130”罐儿车,简直不能开上街。

    因为一上街,它就成了人民群众的狩猎目标。

    汽车在前头开,后面能跟着一大长溜蹬着自行车的人在追。

    当然,虽然有时能追到卸车的地儿,可太远就没戏了。

    更倒霉的是往往追了半天也是空罐儿,根本没酒。

    要说唯一能确定买到“散啤”的地方,也就只有饭馆了。

    但饭馆也不是个个都有,得靠各自的领导的公关能力和门路。

    即使弄来也不是为人民服务的,餐饮业的奖金要靠这玩意找齐儿,否则谁平白无故费这个力气啊。

    所以京城各大小饭馆贴出不成文规定——“买半升啤酒搭卖一盘菜”。

    瞧瞧,就是这么档子事儿,谁也无解。

    无论是消费者还是饭馆,谁都觉得自己憋屈,谁都觉得自己占理。

    那真吵起来,还有个完?

    好在不同于现场这帮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宁卫民是知道这其中过节的。

    而且念着街里街坊的关系,念着边大爷和边大妈平日的好处,他也没坐视不管的道理。

    眼瞅着这局面就有要动手的趋势了。

    他见机不妙,赶紧就挤了进去,帮着劝架。

    对付边建功最好办,宁卫民直接就说边大妈马上这就过来了。

    一听报出老太太的名号,边建功当时就哑巴了,气势全灭。

    更妙的是,饭馆这主儿也认得边大妈。

    平日里都点头不见抬头见的,虽然不怎么熟,也知道是段儿上的居委会主任。

    自然觉得没必要把关系弄僵了。

    于是口气也缓和了。

    再加上宁卫民会来事,敬了一根烟,说了两句好话,这位也就顺势就坡下驴了。

    轻而易举,一场发生在即的冲突化于无形。

    只是尽管宁卫民自觉做了件好事,颇有些沾沾自喜。

    可结果却远没有他预计的那么圆满。

    围观的一帮好事之徒因为没了热闹可看,“嘘”声一片倒也罢了。

    问题是边建功也有点不识好人心。

    走出了大老远,得知真相。

    不但不谢,反而还埋怨起宁卫民来了。

    甚至看那脸红脖子粗,手握拳头,面容扭曲的意思,倒像是要把一腔子的火气出在他身上似的。

    而就在宁卫民后悔多管闲事,觉得边建功忒不知好歹时候,更让人没想到的事儿发生了。

    比他大上足足四岁的边建功。

    一个在内蒙待了六年,号称能纵马套狼的汉子。

    突然间,居然一屁股坐地上了。

    跟着,就抱着脑袋哭了……

    (注:撅尾巴管儿,八十年代的京城土语,指弓着腰,手握水龙头,对着嘴儿直接喝自来水的动作。)

第三十九章 难处

    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恨未到伤心处啊。

    这句话绝对没错。

    这天宁卫民就亲眼目睹了一个又粗又壮的大老爷们。

    是怎么在行人匆匆,过客不断的胡同里,当众扔掉自己的尊严,洒下憋屈的泪水的。

    边建功绝对不想哭泣。

    但问题是情难自抑啊!

    也恰恰正因为他竭力想憋住不哭,脸孔扭得十分难看,才会让宁卫民一度误会他要发火。

    就在边建功嘴唇急剧地颤抖间,没坚持多一会儿,心里的痛便已将他压垮。

    一霎时,他便如一个孩子般的软弱了。

    他蹲在地上,竭力把头藏起来。

    他心里的泪就像被刀子放出的血,想收都收不住。

    最终变成了一泻无余。

    说实话,看到这一幕,宁卫民刚开始是错愕的,甚至觉得有点可笑。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甚至连他的眼睛也开始发红。

    为什么?

    他自己也说不清,或许是因为这样的哭太具感染力了。

    尽管边建功的哭声很低,可压抑着喉咙眼儿里透出颤动才是更触动人心的。

    或许也是因为男人的某些情绪是共通。

    边建功的眼泪,让宁卫民同样想起了自己走背字儿的时候。

    想起了前世幼年时,他被一群孩子按在地上打,辱骂,吐唾沫……

    想起了前世初入社会的自己找工作的处处碰壁,横遭白眼……

    想起了前世摆小摊儿时,啃着冷馒头大风里站了一天,还被抓住罚了款……

    想起了自己做的第一笔上十万的大生意,满以为手拿把攥绝对没跑了,结果却被信任的人骗惨了……

    所以,当蹲在地上的边建功又引来了路人好奇的目光时。

    宁卫民不但目露凶光显示出警告的意味,以防有好事者不识趣儿的再围过来,而且还主动凑过去宽慰边建功。

    “边二哥,你这什么情况啊?要不,咱哥儿俩换个地儿好好聊聊?你瞧这人来人往,不好看……”

    边建功摇摇头,没其他回应。

    但哭声开始尽力收缩,渐渐变成了哽咽。

    宁卫民再次发出邀请。

    “走吧。相逢不如偶遇,正好饭点儿。咱哥儿俩找个地儿喝点去。”

    “不不,”边建功用手揉着涸红的眼睛,推开了宁卫民来扶他的手臂,从地上站起来。

    “卫民,我不是冲你,今儿让你见笑了。我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知你的情,心领了。其实我就是有点气闷,你就别管我了,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就好。没事,我哭哭痛快,哭哭痛快……”

    说完,他就低着头要走。

    可宁卫民哪儿能让他这么离开啊?

    他心里清楚,边建功能这么哭,明显不会只是一口散啤引发的血案,那肯定是遇着真的难处了。

    那么无论是冲着街里街坊的关系,还是出于男人之间的惺惺相惜,他都不能把边建功这么扔下不管。

    于是最终,他硬是把边建功连拉带拽地给弄到了一拐弯儿,廊坊二条的卤煮店里了。

    开口要了一瓶二锅头,两碗卤煮火烧,和边建功边吃边聊。

    说明白了啊,点这么点东西可不是宁卫民抠门儿。

    因为这家店除了卤煮火烧,就不卖别的。

    他们到这儿来呢,也是从实际出发,真没别的地儿可去了。

    这儿可是市中心闹市,处处人满为患。

    也就是吃这玩意已经不当季了,才能有个座儿。

    不就为了说话方便嘛,离着近清净些就行了,其他也就无所谓了。

    还别说,酒可真是好东西,对人的倾诉**很有促进效果。

    边建功一两酒下了肚儿,也就不怕寒碜了,心里的委屈跟竹筒倒豆子似的倒了出来,摆在了宁卫民的面前。

    具体谈到今天这事儿,其实边建功的一切烦恼,都得归结于他回城这件事上。

    按理说,在外吃了好几年苦,好不容易能回来了,确实是件好事。

    但回来归回来了,却不是重新上个户籍就能画个圆满句号的。

    因为这不像过去了,只是过年过节人回来,人越多越热闹。

    怎么凑合都行,热闹完了,人就走了。

    边建功这次是彻底不走了,也就给他的家庭带来了更多需要解决的实际问题。

    别的不说,这年头的人,家里兄弟姐妹都多。

    边建功也不例外,他上头既有姐姐,也有哥哥。

    大姐边爱红已经嫁人搬出去了,而哥哥边建军有女朋友,却还没成家。

    眼下正好处于就男女双方谈得差不多了,准备筹备婚事的阶段。

    可这不但需要钱,也需要房啊。

    边大妈没工作,边大爷退休了,老两口加起来一个月才不到五十块,平日攒下点钱来不容易。

    操办边建军的婚事,除了用大儿子的工资,老两口的积蓄。

    恐怕还得靠大闺女边爱红那边帮衬一把,才能对付下来。

    房子上边家也是勉强应差。

    老两口住一间,还剩下一间就得收拾出来给大儿子当婚房。

    但二儿子这一回来可就不行了。

    他一大小伙子没工作,比谁都能吃,穿得用得都少不了。

    平白多出一份不菲的日常开销不说,婚房也得另外想辙了。

    等于之前所有准备安排白费,原定今年大儿子国庆结婚的事儿只能搁置。

    为此,边家一大家子人是喜忧参半。

    每个人心里都有属于自己的独到滋味。

    作为父母来讲,手心手背都是肉,老两口肯定得一碗水端平。

    绝不能为了大的,就亏了小的。

    可老人辛苦一辈子盼个什么啊?

    不就盼着孩子早点成家立业嘛。

    关键还得个顶个来解决,大儿子结不了婚,那小儿子就更别提了。

    怎么才能把两个儿子的事儿挨个协调好,成了老人心头沉甸甸的一块大石头。

    边建军更是有口难言。

    他的工作是澡堂子烧锅炉的,工资低、待遇差,说出去也不好听。

    这么多年了,好不容易才谈成了个女朋友

    对方也是年龄大了,着急结婚,才不怎么挑了。

    弟弟这一回来,这事儿就搁浅了。

    女方那边肯定不乐意,这事儿弄不好就要吹灯拔蜡啊。

    可对长期在外受苦的弟弟他也真心疼,兄弟如手足啊。

    他也绝对干不出为了自己娶媳妇,把弟弟撵走的事儿来。

    这就叫左右为难。

    而这一切,作为矛盾核心的边建功本人,更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日思夜想盼着回家。

    好不容易回来了,反倒成了家里的迟累,给所有亲人都添了堵。

    早知道这样,他还不如就在内蒙待着放马呢。

    所以他在家里就特别的勤快,什么活儿都抢着干。

    可即使如此,仍然会感到自己是个家里的多余人,是个吃白饭的人。

    这样一来,他根本没法安心坐等分配工作,这心里每天就跟火烧火燎一样闹腾。

    还别说正式工作了,只要有个临时工。

    无论是掏大粪,还是扫大街去,他都愿意去啊。

    不为别的,就为给家里交个饭钱就行。

    这就是他心里的苦,眼下的难。

第四十章 醉话

    这顿酒喝到了后半场,纯粹就是边建功一个人的诉苦大会了。

    那真是道尽人生凄凉,心酸落寞。

    弄的宁卫民想劝都无从劝起,要插口都插不进去。

    他看着被生活蹉跎的没了丁点志气的边建功,不但觉得分外可怜,更有一番滋味别样的滋味在心头啊。

    因为他是实实在在的没想到。

    自己看不上眼的铁饭碗,在这个年头,对其他人来说,会是那么重要。

    而他同样没想到的是,自己身为孤儿的形单影只。

    如果和某些特定的情况相比,居然也会成为一种幸运。

    “兄弟。我是真羡慕你啊,一个人无牵无挂,一人吃饱了,一家子不饿,锁上了门,不怕饿死小板凳儿。富耐着,穷忍着,全是你自己的事儿,永远不用看着别人的脸色啊。”

    “你看看我,有亲人怎么样?回来四处惹人嫌弃。我亲妈都看我不顺眼,总嫌我身上膻。我只有天天去我哥那澡堂子洗澡,可老太太居然还是能闻出羊膻味儿来,一见我就怂鼻子。”

    “还有我们老爷子,说我一开口就是制造噪音,嗓门儿能稳赢叫驴。我给他沏杯茶,放茶叶稍微多点儿。哎呦,这通数落我,老爷子说我退化成了野人,连茶都不会沏了。”

    “卫民啊,我真得谢谢你,谢谢你请我喝这顿酒。还让我随便吃卤煮火烧。这都第三碗了。不瞒你说,这是我这次回来最痛快的一顿饭。在家里,我都不敢吃饱了。因为我太能吃了。一顿饭得相当于我爹妈吃一天的。”

    “这要是过去探亲假,保准儿没人说。可这天长日久的,我家里哪来的那么多粮票啊?我大哥结婚还得用钱呢。我明白,我爸妈和我哥,看着我这么吃,心都流血了。我自己只好将饭量自动减半。但饿就是饿啊。人不是铁打的。一顿忍了还行,两顿三顿,肚子受不了啊……”

    “哎呀,我是真羡慕你啊。兄弟,还是你运气好啊。工作从天而降,一点不用愁。就你那俩工作,随便给我一个,我都得美死。只要我有了工作,我家里人肯定就不会嫌弃我了。我爸妈没说错,你的福气都是你爹妈给你攒出来的。这辈子你绝对错不了。……”

    “不怕你笑话。我现在确实是有点没出息了。本来还想说以后等我有钱了也回请你的。可实话实说,现在连这个牛,我都不敢吹了。今儿你还没看见吗?凭我自己,就连碗散啤都喝不起了。甚至就连那几毛钱,还是我替家里买东西,一点点克扣下来的,”

    “你说我一大老爷们,像个孩子似的干这没起子的事儿。我怎么就混成这德行了呢?今后还能干什么啊?用老蒙的话说,我是趴蛋的马,嚼子也嫌重。筋疲力尽的人,耳朵也嫌沉哪……”

    这一天,边建功是喝得酩酊大醉被宁卫民扶进家门的。

    刚一进门儿,边建功就吐了。

    肚子里的猪下水那个味儿啊,熏得边大爷直皱眉头。

    饶是宁卫民把事儿都揽在了自己头上,一个劲儿的道歉。

    可表面上边大爷虽然不动声色。

    但宁卫民一出屋,老爷子收拾着地面,可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教训起儿子来了。

    “混账玩意,你怎么喝成这样?逮着不要钱的酒了是不是?你就给你爹妈到外头散德行吧!”

    边建功酒壮怂人胆,居然满不在乎打了一个酒嗝。

    “不喝痛快了,还叫喝酒……再说,我就……就喝了……一点儿。”

    “还一点儿?舌头都捋不直了,要没一斤半,你是我爸爸!”

    “爸,您不知道……卫民够意思的……现在谁不嫌弃我?连你们都不爱搭理我……可人家还请我……我感激啊……盛情难……难却……”

    说着,边建功实在熬不住了。

    身子一歪,就倒在了自己的小床上,鼾声如雷。

    衣服也没脱,居然直接呼呼入睡了。

    不用多言,就他这副烂醉如泥又没出息的样子,可是给边大爷气得不轻!

    老爷子嘴里骂着,狠狠踢了儿子一脚,把扫帚一扔,再也不想管了……

    屋外头,宁卫民听见了拉门的动静,赶紧快步离开。

    他这人贼性,有个好听小话儿的毛病。

    刚才出门就没走,里面的动静,全都听得真真儿的……

    边家今儿这起子乱劲儿,直到边大妈从外头回来也没过去。

    看见老伴儿,气得鼓鼓的边大爷,还给告状呢。

    “啊?都说上山下乡队锻炼人!好,建功这混账回来,人反倒软成烂泥了!你看看他那没出息的样儿去,别人请了顿猪下水,他就把自己喝成神仙了。去外面胡糟改还挺美,都快上瘾了!回头你告诉这小子,他要爱过这种日子,趁早给别人家当儿子去……”

    边大妈听见这话,也是恨铁不成钢。

    又听说边大爷气得没管屋里的脏臭,心里埋怨带着急,几步进了屋。

    果不其然,看见了一地的狼藉,和儿子不顾脏臭睡觉的样子,那更是一脑门子的火儿。

    恨不得一盆凉水泼上去,给边建功浇醒喽。

    可恰恰在她正想用扫帚打扫地面,开门放味儿的时候,边建功却说上了醉话。

    “妈!我对不起您,对不起爸哟……我吃得太多了……回来拖累家里了……”

    “妈!妈!等我有了钱……也请您和爸下馆子……”

    “哥呀,我也嫌自己碍事,我都恨不得找个耗子洞搬进去……早知道你娶嫂子,我就不回来了……”

    “哥,只要我有辙,一定给你腾地儿,免得爸妈着急,我知道他们想抱孙子……”

    没有其他人的房里,傻大黑粗的边建功哽咽声儿格外触动人心。

    没的说,边大妈的眼泪“刷”就下来了。

    随着嘴角一阵发咸,她的火气不但全没了。

    取而代之,是打心里直犯酸。

    是啊,二儿子才是最苦啊!

    想想家里仨孩子,大闺女和大儿子都留城了。

    就属二儿子倒霉,少小离家,常年在外。

    实打实,家里就没怎么管过他,欠他太多了!

    可就这么苦,他还惦记着爸妈!

    什么是好儿子?

    这就是好儿子!

    要说亲妈还就是亲妈,边大妈捂着嘴挂着泪出了屋,再回来就彻底改章程了。

    老太太手里端进来一盆热水和毛巾。

    心甘情愿,默默地给儿子抹脸,擦手,脱鞋,脱衣服……

第四十一章 夜谈

    边建功醉酒的这天晚上,宁卫民也不好受。

    一向吃嘛嘛香,沾枕头就着的他,居然失眠了。

    也不知道怎么了,躺在床上,他脑子里居然老在转悠边建功的事儿。

    想着那小子抱着脑袋掉眼泪的样子。

    想着他连火烧带汤,往嘴里扒拉了三大碗的卤煮火烧的德行。

    一个人的肚子总共才多大地儿啊?

    这小子居然吃得人家卖卤煮的都不敢再卖给他了,得有多亏嘴!

    还有送他回来之后,边家屋里传出边大爷恨铁不成钢的骂声。

    以及那花白了头发的边大妈抹着泪,一趟趟往屋里送水,清理腌臜的佝偻身影……

    最终,脑子里乱纷纷的宁卫民只能是从床上坐起来,点燃了一根烟,抱着膝盖发呆。

    往往一个人在感到矛盾的时候,就会同时感到空虚。

    宁卫民现在的心里就空虚得很,竟至弄不清自己到底应该何以为怀。

    就这件事来说,他觉得边建功确实可怜。

    可问题是,这就是这个时代普遍现象,许多家庭都要面对这样的问题。

    况且救急救不了穷啊,个人有个人的造化,每个人只能对自己的人生负责才对。

    他的工作也是靠自己争取来的,并没靠谁帮着他啊。

    可怎么就心里不得劲儿呢?

    他明明一向不是个心软的人啊。

    过去看着同行亏本,被高利贷追,甚至跳楼,他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琢磨的是怎么搜罗人家漏出来的生意。

    怎么如今竟然会这么反常,为了非亲非故的邻居操这个心啊?

    多余不多余?难不成得了“圣母”病?

    不,不是,这样的道理虽然讲得通,可人毕竟不是机器啊。

    人是感情动物,哪怕他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也一样有感情。

    别的不提,他忘不了自己身无长物的时候,铺的盖的可都是边大妈、罗大婶儿和米婶儿,一起帮着张罗拆洗缝补的。

    更忘不了边大爷和边大妈平日嘘寒问暖,要热水给热水,短葱姜给葱姜。

    甚至像对亲儿子一样对他,没少给吃给喝。

    就连他的师父康老爷子,当初不也是这老两口帮着送医院的嘛。

    这样邻里关系,千金难买啊,比起亲人也不差什么了,用温暖滋养了他的身心。

    他帮着边家不是无缘无故的,那是以德报德,以情报情。

    另外,边建功的处境对一个男人来讲,也委实太过憋屈了。

    空有力气无处使,空有火气无处发,天天面对自己的亲人,充满了自卑和歉疚。

    偏偏他什么都没做错,唯一的错就是存在。

    人间可怜事,莫过于此吧……

    就这么想着,宁卫民居然眼睛也有些湿了。

    而就在这时,耳听外屋咳嗽了一声儿,康术德居然也醒了。

    “老爷子,是我的烟熏着您了吧?我马上掐。”

    宁卫民意识到了什么,有点不大好意思的,赶紧嘬了最后一口烟。

    但得到回应是他完全没想到的。

    “不是。就连你那臭脚丫子的味儿我都不怕,还怕你那根烟?我是压根没睡着。一直翻烧饼呢,有个事儿老在心里闹腾。”

    “啊?您心里有事儿?……那……那得是多大的事儿啊?”

    不怪宁卫民吃惊,康术德可是他的师父,他心目里万事通一样的存在。

    他就没见过老爷子有什么时候拿不定主意的。

    但老爷子后面的话更让人大吃一惊。

    因为巧也没这么个巧法儿的。

    嘿,他们爷儿俩的心事儿,居然都愁到一块堆儿去了。

    “嗨,世上的事儿最难的办的就是人情啊。不瞒你说,我琢磨这事儿其实跟你有点关系。”

    “今儿啊,咱借壁儿的邻居老米,在院儿门口正碰见我下班。拉着我聊了会儿,问我一事儿。说区里给你那俩工作名额,能不能匀一个给他家。”

    “他那大姑娘小冉,不还没工作呢嘛,说等了这俩月已经没指望了。天天躲在家里哭。他们老两口也是没办法了,怕闺女没等着分配工作,眼睛再给哭坏了。”

    “这事儿原本没什么。论理儿,咱应该帮这个忙,不就开口问一下嘛。成不成的另说着。所当时没多想,我就应了。可回来我又一琢磨,边家那二小子不也家待着呢嘛。”

    “无论边家还是米家,都是院里那么多年的老邻居了。这事儿倘若不成也倒罢了。怕就怕是李主任说这事儿有门儿,那就叫人为难了。你说咱帮谁不帮谁吧?万一小冉的事儿成了,边家那头能是滋味儿?装傻充愣咱自己心里也过不去不是……”

    瞧瞧,什么叫事儿赶事儿?

    多绝!

    本来呢,宁卫民刚才也只是有了个初步的想法,还在犹豫不决之间。

    但现在这一来,他倒真下了决心了。

    “老爷子,不瞒您说,其实我今儿睡不着的原因也和您差不离儿。今儿我跟建功喝了一顿酒,他确实正为了工作着急呢。”

    “既然您说米家也求了您。一个也是哄,俩也是赶。那干脆,区里给的工作我就不打算去了。您就直接问问李主任,看看能不能把这两份工作,分给小冉和建功。”

    “哪怕没这么好,工作降个等也行。只要能给两个人都安排了,就行。回头我必然少不了给李主任尽一份心意。而且这中间的过程里,该请谁,该送礼,我也全包了。”

    “真是万一不成呢,或是成一个,不成一个,至少咱们尽心了。邻居必然能体谅。怎么也不会伤情分……”

    那不用问,这下子当然该轮到康术德吃惊了。

    老爷子支棱一下也从床上坐起来了。

    “卫民,你没说胡话吧?你要为了别人,放弃你自己的工作机会?可……可这是你该得的呀。实在犯不上啊。过了这村儿肯定就没这店儿了……”

    “我知道。没事儿,我心甘情愿……”

    宁卫民没听进去康术德的劝,只顾得看自己的心。

    “我是这么想的,边家和米家没少帮过咱们,虽说都是小事儿,可对咱爷儿俩当时可是雪中送炭。咱们必得回报,这心里才过得去。何况街里街坊的这么多年没红过脸,大家相处和睦得很,也不容易。正好有这么个机会,咱既还了两家的人情,您也不用坐蜡了。多好?”

    康术德依然着急。

    “小子,你重情分,这点好。可帮人可没有把自己搭进去的啊。现在一个好工作多难找啊?你这可是绝对的亏本生意。真用不着做到这一步,没人会挑你的不是……”

    可这话依然没劝动,宁卫民反倒又拿出了一股子傲劲儿来。

    “您看,您又说岔了。不瞒您说,我还真不在乎这份工作。”

    “上这个班,于我其实是可有可无。顶多我也就凑合混上两三年,肯定就得辞职自己外头折腾去。”

    “不过,这工作,对边家和米家就不一样了,兴许就是他们一辈子的前程。”

    “这就像有一口吃食,对吃饱喝足的人来说,纯粹是磨牙玩儿。可给了饥肠辘辘的人,就能救命。您说,我该不该这么办?”

    黑暗里,康术德没言语。

    好象是从来也没遇着这么奇怪的事儿。

    琢磨起来挺可气,偏偏还没法儿让人生气。

    必须得好好细思量一阵才能弄明白似的。

    待了好一会儿,老爷子才总算有了回音儿。

    “你小子,真想好了?不后悔?开弓没有回头箭。可别打马虎眼!”

    宁卫民的决定,那就跟能立起来的一根铁柱子似的。

    “没错!不后悔!”

第四十二章 请客

    也就差不多一个礼拜的工夫,扇儿胡同2号院就传来喜讯。

    李主任不负所托,东跑西颠一通紧忙和,竟然还真把事儿办成了。

    考虑到两家各自具体情况,最后是这么定下来的。

    边建功身为男子,不畏苦累,去了“北极熊”干工人。

    正好那儿福利比较全,还可以提供职工集体宿舍。

    而等他一搬走,边家大儿子边建军的婚事也就可以如期进行了。

    米晓冉呢,她一个女孩子家,还是工作轻省点好。

    何况工作单位离家近点儿,让父母也放心。

    她去“重文门旅馆”上班,显然更合适。

    好家伙,对这样的结果,边家和米家还有什么可说的。

    全都喜出望外,高兴坏了。

    不但两家人对李主任、康术德和宁卫民感激涕零。

    最后消息散出去,就连整个扇儿胡同,甚至整条煤市街都为之轰动了。

    这不奇怪,这样的新鲜事,当然是捂不住的。

    且不说自有那快嘴儿的、好事的,把消息四处广播。

    甚至就连边大妈和米婶儿她们本人,都成了宣扬的主力。

    像边大妈每天得去居委会吧?

    她见着李主任,能不客气客气?

    旁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啊,只要跟着一问,边大妈就得说说内情,再夸夸宁卫民。

    她的周遭可都是街道大妈们啊,那传播速度慢得了啊?

    米婶儿也一样,副食店卖菜的,接触面儿同样挺广泛。

    尤其此时正值春夏交接,菜站里除了冬天的白菜、萝卜、土豆这老三样,新鲜的品种不多。

    像西红柿、黄瓜、小水萝卜、青蒜苗,特别不好买,几乎天天被顾客们盯着排大队。

    偏偏宁卫民兹要一来卖菜,米婶儿就给特殊照顾。

    不但主动张罗他到队首来,还都是给他拿最好的。

    尤其是最实惠最廉价的五分钱一把的小水萝卜,只要来货,就专门给他留着。

    弄得宁卫民只要一来买菜,那后面队伍就免不了要起哄、抱怨、说风凉话。

    好在米婶儿可是老售货员了,职业技能有一项就是吵架。

    她足能应付得来,还能怕这个?

    像有一次她笑模笑样的把宁卫民送走,转脸回头就变了颜色。

    横眉立目,敲着秤砣,就跟一个在后头说难听话,带头吵闹的男人较上劲了。

    “瞎叫唤什么你。你光看我给人家留菜了,眼气了不是?”

    “可你知道吗?我们家大闺女在家闲着半年多了。她听说所有的同学都差不多找着工作了,就她没有着落,头些日子天天在家哭,精神都差点出问题。”

    “我是个卖菜的,孩子爸是个放电影的,我们没办法给孩子解决工作。还就这小伙子,我们邻居,看着我们的难处,主动把自己的工作指标让给了我闺女。”

    “怎么着,人家对我这样,我还不该谢谢人家啦?我不就是帮人家留了点菜吗?是多大的罪过啊?”

    “哎,咱们这么说吧。兹要你能让派出所把我抓了去,坐牢我都心甘情愿。要不然,你就也找个工作指标,让我还了人家这份人情。我保准儿见天早上把新鲜菜送到你家,孝敬你去。可你能吗?”

    得,刚才叫唤得不依不饶那主儿被堵得没话了。

    也真是怪了,是非对错虽然是明摆着的事儿,走后门确实不对啊。

    但此时在场的人们,还就是没法再说一句责怪米婶儿的话。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年头,家家户户都要面对这样的情况。

    最终,有人叹了口气,总结性的打上了圆场,抹上了稀泥。

    “算了吧,咱们都是老百姓,谁都不容易。两位还是少说两句,该干嘛干嘛吧……”

    于是随着这件看似不正常,却又好像很正常的事儿发生之后。

    煤市街附近的几条胡同,就几乎无人不知宁卫民的壮举了。

    当然,对宁卫民甘愿放弃自己的前程去成全别人之举,反响不一而足。

    每个人的看法是不一样的,有人笑他傻,有人夸仗义,有人怀疑是假的,有人猜他会后悔……

    但无论是谁,都不能不承认,身边能有这样的事儿发生,毕竟还是让人感到宽慰的。

    这至少代表生活里还有奇迹,还有同情心,还有实在人。

    代表着再难的日子也有希望,总会等来阳光雨露……

    当然,做为边家和米家,对这么大的恩情,也不会仅仅说两句好话就作罢的。

    尽管康术德和宁卫民坚决不肯收礼,让两家人只对李主任表示一下就行。

    尽管边家和米家两家手都很紧,两家父母还为孩子今后的婚姻大事着急。

    但鉴于这份恩情的份量,再怎么样,两家人也必须得请一顿酒席才像话。

    这事儿上,不得不说米婶儿的精明。

    她主动找边大妈合计,说分着办,还不如合着请。

    索性摆上两桌,把老罗一家也请过来陪席,院里的邻居们一起热闹热闹。

    这样既省钱,还省事,又方便,又显亲近,多好?

    边大妈也觉得这样是不错,就点了头。

    再一合计,把摆席的日子定在了马上到来的星期日。

    这天是1980年5月25日。

    一大早儿,边家人和米家人就忙不迭地爬起来,紧锣密鼓的张罗起酒席来。

    边大妈带着边建功和米婶儿一起到了重文门菜市场,各自分工。

    排队买鸡、要虾、挑鱼、割肉、打酒、买菜,足足花了小三十块。

    就这一大堆东西,仨人拿回来都废劲,路上歇了好几起儿呢。

    星期天的上午,无疑是京城大街小巷最热闹的时候。

    忙和了一礼拜,人们该收拾家的洗衣打扫,拆洗的被子和衣裳有时候就得挂到胡同里。。

    该买东西的人,该走亲串友的,也都推着自行车,或是提着点心水果来来往往。

    连那些平日不大见得着的磨剪子磨刀的,锔锅锔碗弹棉花剃头的。

    也全都不知道从哪冒出了头,沿着胡同吆和着。

    所以一到了前门地区,不少熟人见了边大妈和米婶儿乐呵呵的忙乎劲儿。

    谁都会忍不住和她们打个招呼,问上这么一句。

    “您二位到底今天谁请客呀?怎么买这么多好东西?”

    但问的人往往不会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

    “我们两家人一起请客。欠人家太多了,也就略表心意吧……”

    于是无论是边大妈,又或是米婶儿,就会把宁卫民让工作之事又给人说上一遍。

    引出无限的唏嘘和赞叹。

    有意思的是,还别看说的时候,边大妈和米婶儿都淌眼抹泪。

    而且一回到家里,她们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就围上围裙开始大忙特忙。

    择菜、剁肉、炸丸子,炸鱼,炸完了,浇汁,又剁姜末,又炒米粉,累得满头大汗。

    可哪次下厨准备饭菜都没有像今天这次这样高兴过。

    她们好像是年轻了十岁,都是从心里一直笑到脸上,就差没有唱小曲儿了。

第四十三章 开宴

    酒席是在边家摆的。

    杯盘碗筷都是指着各家各户拼凑出来的。

    四家人的八仙桌也聚在了一起,分成了长幼两席。

    热热闹闹,一大屋子人,欢声笑语不断。

    扇儿胡同2号院的邻居们,这还是破天荒头一次,聚得这么齐全,凑在了一起吃饭。

    李主任也如约前来赴宴,坐在了首席正当中。

    开席的时候,大家自然率先要向他敬酒。

    边家和米家人也都争着谢他。

    在场的人还都想请李主任给大家上两句。

    结果谁都没想到,大伙的巴掌“呱唧”了几下之后。

    李主任发言居然特别实在,一点虚头巴脑没有,直接就奔了实质核心。

    “大家都别谢我啦,也别敬我酒。其实这事儿说到底,关键还是在于咱们卫民的礼让啊。”

    “不瞒大家说,当初老康跟我说这事儿,我都不相信,居然会有人甘愿把自己的工作机会让给旁人?这觉悟也太高了点。”

    “当然,现在咱们大家都明白了,其实这并不是什么觉悟问题,而是人情啊。我得说,就是这份人情把我给感动坏了。我才会不惜力去跑这件事。上面呢,也和我是一样的,才会破例批准咱们的不情之请。”

    伴随着这番话,大伙儿都不禁看向宁卫民。

    罗家人满是赞佩之色。

    边家人和米家人是由衷的感激。

    各人的具体不同之处在于,边建军和边建功哥儿俩,目光里有着心虚和歉疚。

    边大妈、米婶儿和米晓冉,却是激动得眼圈通红,泛上了泪花儿。

    米晓卉这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呢,就像看个大英雄似的对宁卫民目露崇拜。

    而边大爷和米师傅,则不约而同对视一眼站起来。

    共同举起酒杯走向宁卫民,代表家人要敬他一杯。

    这样的情形,让毫无准备的宁卫民可吓了一跳。

    他赶紧起来端起酒杯,从年轻人那桌迎了上来,弓着身子跟两位长辈碰杯喝了。

    于是在大伙儿的一片叫好声里,李主任哈哈笑了几声,才又继续说道。

    “现在回过头再想想,实在有意思得很。这才多久啊。去年的情形大家还都记得吧?当初康师傅和卫民都凑在一起回来的时候,我是最担心咱们扇儿胡同2号院这邻里关系的。”

    “那时候真为这一老一少紧张的关系发愁,急得满嘴大燎泡。又哪儿会想到,最后他们会自己就把关系捋顺了,咱们这院儿又会变得如此和睦啊。”

    “这只能说人间自有真情在,远亲不如近邻这话是对的。人们都说夫妻是缘分,父母儿女,兄弟姐妹是缘分,其实能凑在一块儿当邻居也是缘分。”

    “说心里话,我真心羡慕咱们2号院的邻居们。我觉得,大家能住在咱们2号院,有彼此这样好的邻居,那真得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往后咱们大家伙,就这么和和美美好好儿过日子,互帮互助,互相礼让,我相信对咱们2号院来说,再大的难事也不会真是难事,遇到任何困难都会得到圆满解决。大伙儿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

    这话确实激励人心,全院儿的居民听了都不由诚心的鼓起掌来。

    甚至罗师傅还接了一句下茬。

    “您这话说得太对了,我们大家伙,也都希望下辈子也凑在一起当邻居呢。”

    这话一说,在场的人全都笑了。

    只是接下来,李主任的话就略显沉重了,真是大家没能想到的。

    他居然当众做起了个人检讨。

    “可我还是得说一句啊,这件事尽管有了个好结果,却让我很惭愧。因为给咱们胡同的孩子们找工作,实际上是我的责任啊。”

    “让大家这么着急上火,只能说明是我工作没做好,没能及时替大伙儿解决实际困难,是我对不起大家。”

    “所以在这儿,我给大家道个歉。同时,我也得谢谢卫民啊。是他帮我弥补了过失,是他帮了我一把啊。他的工作问题,我一定想办法……”

    话到这儿,自然就有点显尴尬了。

    李主任这真情流露,让大家伙感动是感动,却真有点无法承受,也无法适应。

    好在宁卫民不是没见过场面的主儿。

    就在大家诚惶诚恐的时候,根本不用康术德提醒,他已经接过话来扭转气氛。

    “李主任,您可别这么说,这事儿不怪您,大家心里都明白。”

    “您是个实实在在的好干部,真心为咱们附近的居民着想。我们能遇见您这样的父母官,也是福气。”

    “还是您那句话对,咱们大伙都得互帮互助才能克服困难,要单指一个人,什么事儿也玩不转。”

    “其实谁该谢谁啊?谁又对不起谁啊?这是一笔罗圈儿债……”

    说着他端起酒杯,走到了长辈这桌儿来。

    “各位大爷大妈,大叔大婶儿,这几年大家伙儿为我操了不少心,受了不少的累。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呢。”

    “我虽然没爹没妈,可从回了咱们这个院儿,就从没感到过丁点孤独。还从各位长辈身上,学回了怎么为人,怎么处事。”

    “我得感谢大伙儿啊,尤其得感谢康大爷能包容我过去的年少无知,包容我的不懂事。其实你们都是我的亲人,我也要敬大伙儿一杯。”

    说完,一饮而尽。

    这时又是罗师傅说了句实在话。

    “好不当央儿的,今儿这是怎么了?怎么弄得跟感谢大会似的?”

    “行了,卫民,你的感谢大伙儿都听见了。那咱们可说好了,等大伙儿这杯酒一喝,可就是最后一站了。”

    “就拿我来说,我就不去感谢老边和老米今儿做东请我作陪了。要不,挨个都这么谢完了,咱们大伙儿就得谢到晚上去了。一口菜没吃,就得全喝醉了。”

    “哈哈哈……”

    罗师傅开的玩笑引发了彻底开怀大笑。

    这次是真的开宴了。

    大家再不彼此客套,都举起了杯筷开动。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啊。

    一切的滋味儿就这样在彼此相碰的杯中酒里,在大家轮番布菜的相让中。

    一口一口被人们品味着,吞下肚儿去了。

    而释放出来的,是神清气爽,是万物勃发。

第四十四章 空子

    李主任那头,宁卫民并真的没指望着什么。

    道理很简单,李主任如果真有能耐解决他的工作,这事儿也就不会走到这一步了。

    酒席上那番话只是气氛使然罢了。

    宁卫民虽然相信李主任的表态是诚心实意的,可说归说,做归做。

    总不能脱离事物的客观规律不是吗?

    所以在生计上,还得靠他自己想辙,才是最靠谱的。

    好在他已经不是过去那一穷二白的主儿了,跟盲流子们厮混这几个月确实没白干。

    他算过一把账,发现自己前前后后,居然从盲流子们的身上弄出了四千六百块利润。

    如今的他,已经算是实质的小财主一个了。

    光整版的猴票,就已经攒下了六百余张啊。

    此外,还刻意给自己留下了五百块现金灵活机动。

    这还不算国家为“匽侯乍镇尊”奖励的奖金呢。

    那钱他直接孝敬师父了。

    说白了吧,对掌握自己生活的主动权,他已经有了不小的资本。

    这和过去他闲在家里,完全不是一个概念了。

    这不,很快他就找到了一个市场上的空子可钻,那就是折腾热带鱼。

    说起玩儿,京城人很有历史资本。

    说起玩儿鱼,京城人也并不陌生。

    花鸟虫鱼,那就是京城的“四大玩儿”啊。

    实际上来讲,京城人从古至今就没断过这样的消遣,哪怕是特殊年月也一样。

    只不过京城早年间一直玩的是金鱼。

    像热带鱼这样的舶来品种,那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才由南方进入京城的。

    当时进入京城的主流的品种就是孔雀、神仙、红箭、红绿灯这些。

    不但色彩斑斓,颜色好看。

    关键是观赏方式和放在大水缸里养着,得从上往下看的传统金鱼太不一样了。

    养这些热带鱼要用玻璃大方缸,里面还可以种水草,放假山。

    很容易就能塑造成宛如海底世界的生态场景,趣味性是很强的。

    所以自改革开放以来,伴随着花草,金鱼、鸟、鸽子这些活物,又开始主角在人们的生活中慢慢热起来,养热带鱼也开始越来越风靡。

    像最近宁卫民就有所发现,热带鱼似乎比金鱼更为热销,隐隐有形成主流品种的趋势。

    每天的早市上或是花鸟鱼虫市场,虽然卖金鱼的小贩居于大多数。

    但买鱼的人,奔热带鱼来的却比买金鱼的要多。

    偏偏是由于热带鱼刚刚热起来,掌握相关繁育技术的人还不多,市面上热带鱼供货量十分有限。

    兹要有人卖,那肯定是一会儿就被人买光。

    于是宁卫民就动了这个心思了,认为市场的潜力非常大,想靠繁育热带鱼捞几个钱。

    要知道,可京城人一向有“趋热”和“从众”的心理,什么事儿都是一哄而起。

    只要流行一起来,想按都按不住,无论男女老幼,无不踊跃参与。

    而且眼下倒卖什么都算投机倒把,但唯独买卖点花鸟鱼虫是被允许的。

    这时候的热带鱼价钱虽然并不贵,但假如出货量大,薄利多销,还是能有不小进项的。

    更何况,技术这方面,他还真不算是外行,反倒有着先天优势。

    敢情前世的时候,作为个收藏界的小老板,宁卫民也好养个银龙、地图、七星刀什么的。

    一是图风水吉利,渴望水和鱼能给自己带来财运。

    二也可以借跟有相同爱好的人接触,方便扩展生意和人脉。

    尽管附庸风雅也是要代价的,刚开始入门的时候老死鱼,他没少糟践辛苦钱。

    但后来他一趟趟的买鱼一点点跟人请教窍门,认识的高手一多,也就越玩越精了。

    穿越之前,他都能成功给银龙人工配对儿繁育了。

    以这样的技术,放在这个年头,人工繁育点普通品种的热带鱼,那还是难事儿吗?

    心里萌生这个主意,宁卫民又经过一番仔细琢磨。

    最后就把生财的品种定在“神仙鱼”上了。

    此时,这种鱼就是专业级玩家养的鱼种,市面上价格最贵,一条能卖到两块钱。

    繁育也最麻烦,因为这种鱼是着物繁殖,得用产板儿。

    但这种鱼也有好处,进入成熟期后繁殖周期很频繁。

    每次400-500粒卵,出鱼量也最大。

    自然对宁卫民来说,是最划算的。

    想好了就开始干了,由于市面上根本没有专业养鱼的设备。

    宁卫民自己做了四个一尺半的鱼缸。

    材料不过是用旧铁片砸成角铁状,再用铆钉组装成一个鱼缸的框架。

    然后镶上玻璃,弄上腻子,自己刷漆。

    花了也就二十块,虽然有些简陋,但却很实用。

    然后他专门跑了全市最大的官园儿市场和陶然亭市场,配备了专门量水温的温度计。

    又花高价十五块钱,弄回来三对儿精挑细选的神仙鱼,都已经进入了繁育期。

    然后就开始了上午甲缸倒乙缸,中午乙缸倒丙缸,晚上丙缸倒甲缸,这样永远的无休止的倒腾。

    为了保温,对几对鱼除了用电灯泡烤,就是用太阳晒。

    而且热带鱼因为是洋种,不吃金鱼的鱼食专吃河里的活鱼虫。

    这就使得宁卫民每天又恢复了早起的习惯,得奔早市去买鱼虫。

    有时候买的单个小草虫,针尖一样在瓶子里蹿来蹿去,看着让人忙乱。

    有时候买的是红色线虫,细而长,纠集成一疙瘩,在水里蠕动,肉麻之极。

    而他这样的折腾,弄得家里跟水晶宫似的,自然也惹得邻居们人人侧目,倍感蹊跷。

    就连有空就帮他折腾浴缸的边建功都不明白。

    他干嘛要为几条鱼闹这么大阵仗,费这么大精力。

    其他的人就更别说了。

    像边大爷看了他鱼就直摇头。

    “卫民,你这些鱼比中山公园养的那些大龙睛差远了,有什么可看的。嘿,我老花眼,压根儿分不出鼻子眼儿来。”

    罗师傅对宁卫民的鱼也不怎么待见,接着话就说。

    “什么玩艺儿也没咱们本土的好,金鱼养了几千年了,多少人的心血在里头。龙睛、望天、芙蓉、白珍珠、双炮,一个赛着一个的漂亮。这些算什么?还神仙?哪儿像神仙?”

    宁卫民摇摇头,根本没法作答,他也懒得解释。

    人的惯性思维和审美是很难改变的,他也不喜欢龙睛,草金鱼还凑合。

    所以爱怎么想就由着他们怎么想呗。

    反正人家也没说他“打鱼摸虾,耽误庄稼。年纪轻轻,玩物丧志”。

    到时候只等一排卵,一挂板,小鱼起飞,他钱到手就得了呗。

    他相当有把握在入冬前,每个月都能成功繁育出个一两千条。

    哪怕一毛一条呢,也顶常人俩月工资了。

    靠着这份儿钱,重要的猴票搜集工作,仍可如计划中一样顺利进行。

    他的野望越来越近。

第四十五章 卖鱼

    宁卫民可是精挑细选,又跟卖鱼的仔细打听了养鱼情况。

    才花高价买下了这几对儿成熟期的神仙鱼。

    水温多少,小鱼平时喂什么鱼食,他都严格按照过去的来,养得很用心。

    因此,这几对鱼挪到了新环境里,都很适应。

    既没有病的,也没有死的。

    而且没几天,那对“三色神仙”的母鱼公鱼身下都居然出现了一个小管儿,开始下垂。

    这也就是说,好事儿要来了。

    在宁卫民的喜出望外下,果不其然,六月初的一天,母鱼开始舔板了。

    这就是主动清理产卵区的表现。

    等到它频率越来越频繁,到了几乎不停的连续舔板的时候。

    宁卫民知道该为繁殖鱼卵的孵化缸做专门的准备,到了接钱的时候了!

    说实话,有关这方面的技术要求,其实不难。

    主要就是水温和氧气控制好了就行。

    具体来说,得提前就困好水,然后把孵化缸的水温度定到比繁殖缸中温度略高一度。

    最后还得保证孵化缸的困水氧气充分。

    当然,由于这年头没有专业电动器材,只能通过土办法来保证这一切。

    比如有关温度,宁卫民除了太阳晒水。

    能做的只有灯泡烘烤的办法。

    他用木板接了四个六十瓦的大灯泡子照浴缸。

    威力也就凑合吧,顶不上浴霸的一半功效。

    至于有关氧气,那就更得费力气了。

    困水里早就没氧了,宁卫民也没处弄氧气泵去。

    他就只能用水舀子反复搅动的办法来人工制氧。

    这就是此时为什么市面上神仙鱼稀缺的主要原因。

    窍门虽然说就一层薄纸,可因为缺少设备,又是新兴起的玩意。

    除了宁卫民,当代就没人知道怎么捅破。

    简单的技术,此时还显得很高端。

    这应该也算是一种时代红利了。

    总之,当宁卫民折腾了差不多俩小时后,母鱼终于开始在产板上产卵了。

    这时候公鱼也跟进,在卵上撒精。

    看上去就是公鱼会随着母鱼一同产板上方慢慢游动,行活叫“溜板儿”。

    整个过程差不多要持续一小时左右,产卵才会结束。

    在这期间,最怕的就是声音、光线的剧烈变化,干扰公鱼母鱼。

    所以为了万全,宁卫民不但自己出了屋。

    甚至还守在外面窗户处,求着经过的邻居们尽量保持安静。

    弄得谁看他都是神神道道的。

    而等待产卵顺利结束后,宁卫民就得把产完卵的板子拿走了。

    然后小心翼翼放在准备就绪的孵化缸内,行里叫做“提板法”。

    但做到这一步,也只能说松了半口气,还远没有大功告成的时候。

    最后的几天才是孵化成功的重中之重

    所以为了保证鱼卵能顺利“滚板儿”。

    宁卫民不但在水里放了自己稀释的眼药水,以此来保证水质,抑制水中细菌的滋生。

    还专门找前些日子老给他修表的那位师傅,借了个旧的吹灰气囊。

    把这玩意接好了细的塑料吸管伸入到在孵化缸里,对着产板,时不时的,他就得捏几下。

    好以最小的动静,供给充足的氧气。

    但即使如此,孵化的二十小时后,还是难以避免出现了或多或少的几颗坏卵。

    正常鱼卵整体是透明的。

    而坏卵会变成白色,在灯照下是不透明的。

    那不用说,这些坏卵的害处,就是会持续的感染周围的鱼卵。

    只有等到四十八小时后,鱼卵开始陆续有小尾巴长出,并且开始晃动,陆续滚落缸底。

    变质的死卵才会停止造成破坏。

    这就叫“滚板儿”。

    等到鱼卵都滚下来后,小鱼全都聚在缸底蠕动,就跟小虫子似的。

    这种情况基本还要再保持两天,小鱼才能长出眼睛,开始“起飞”。

    但此时已经基本算是过了损耗关了。

    也是直到这时,宁卫民才能真正放松下来了。

    别的甭说,能成功孵化七成就是最大的奖励。

    大致估计一下即将入手的利润

    宁卫民顿觉一切工夫都没有白费,为此糟的累,受的罪——值!

    五天之后,当小鱼长出上下鳍群游的时候,那场面是相当壮观啊!

    别说宁卫民看着高兴了,就连他从市场上带回来的一个叫古四儿的鱼贩子,都看得眉飞色舞。

    “我的妈呀!兄弟,你这真是一窝出的吗?”

    “没错,你也不看看,不是一个爹妈,能是一个样?就那对儿,那对‘三色’的崽儿。”

    “哎哟,您可真是鱼把式里的这个啊!佩服佩服!我就没见过有人,能孵化出这么多来呢。一窝能有个三四十条就算好的了。您这得算是独门绝学了……”

    “那可不,不是我吹,满京城我这是蝎子拉屎独一份。你要找第二个人,还真找不着。”

    “没的说,服,绝对心悦诚服。我今儿算见着高人了。您家里不会是祖上就干这个的鱼把式吧?”

    “那哪儿可能啊,咱们这儿养的什么种?这招儿是外国杂志上,我看来的……”

    “难怪哪,你还认识外国字儿?”

    “那怎么了,i speak english very well,听得懂吗?”

    “听不懂,嘿,高人!要不说这人还得长能耐,有本事在身上,遍地都是挣钱的机会……”

    总之,一个真心崇拜,一个受之无愧,又都是懂鱼玩儿鱼的人,俩人聊得很高兴。

    不过别看谈这些兴致勃勃,很有点要成知己的意思,真触及到实际利益就让宁卫民有点失望了。

    一个是古四儿有点不识趣,竟然幻想用一百块就买走他养鱼的窍门。

    二是他自己开出的六十六块钱包窝儿端的吉利价钱,古四儿也没同意。

    “怎么着,你没事儿吧。真觉着贵吗?一条鱼不到两毛的事儿。这是神仙啊,你就是明天拿出去卖,最少三毛一条。你多养两天,在市场上出手怎么也得四五毛啊。我这可是给你个优惠价儿。”

    宁卫民不乐意了,语气充斥着不满。

    “兄弟,你这么说没错,我要是钱富裕的话,真想留下!”

    为此,古四儿有点不好意思的说了实话。

    “不怕你笑话,我一个早市也挣不了四五块。你这鱼好是好,就是太多了点。”

    “我又不是你,没你这么能,而且还得上班呢。真一气儿吃下来,万一一个照顾不周,不小心鱼死了。我就得拿自己俩月工资去赔啊,家里日子就没法儿过了。”

    “再说了,我一气儿拿这么多鱼,也不好出手啊。要想快点儿卖,就没这么好的价钱了。”“要不咱按条算?我两毛一条从你这拿,先拿十五块的怎么样?我得把手里的卖出去,才能再来拿货。”

    宁卫民简直是不敢置信。

    “我说,你这来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你不是早市里热带鱼的专业户嘛,你怎么会连一窝鱼都包不下啊?你不是跟我动心眼呢吧。”

    古四儿愈加脸红。

    “兄弟,你可千万别这么说。主要,我不没想到你是个神人嘛。你这一窝顶别人十窝的。要不这样?算我对不住你,我下次来的时候,每条可以再给你加两分钱。不会让你赔鱼食钱。的……”

    “我说你麻烦不麻烦?真至于的嘛……”

    “嗨,我要有一句瞎话,就让我噎死在你这儿。真是没办法啊。咱干的确实是小本儿生意啊,本就是为了一边儿玩着,一边补贴日子弄俩小钱儿。又不是国营商店,谁手里有这么多钱腾挪?不光是我,你就是去全市最大的官园儿市场也一样,再了不得的主儿,也就吃你个半窝儿了。不是不想要,是大家手里真没钱,真不容易往外拿呢。谁都得过日子,没法子!”

    宁卫民这么听,心中真有点凉了。

    就一次十几块往外出?那得出多咱去?

    他还惦记下一窝神仙鱼再孵化出来呢。

    以后要是天天再跟各路鱼贩子讨价还价,同时还得照顾种鱼和小鱼,那他得多累啊?

    他原本也是想玩儿着把钱挣了,但此时却已经充分感到有点累人了。

    看来一开始想的太美了,就是吃了这行要热还没热的亏了。

    这年头靠鱼挣钱的,真没几个有起子的。

    不但没钱,还没胆儿。实在缺乏冒险精神和野心,有挣钱的机会都不敢迎头而上。

    说白了,就没几个正经懂得做生意的人。

    “我说,五十五行不行?算我吃点亏,你都端了吧!像你这样墨迹,那还不如我自己挑着卖去呢。”

    眼瞅着宁卫民不乐意,有点急眼,古四儿只有叹了口气。

    “这么着吧,兄弟,这次我给二十五块钱吧,先捞你一百二十条的。我要说你给的价不是个便宜,我是小狗子。可我要是能再多掏一分钱,也是个小狗子!”

    “我都快三张的人了。哼,还教我说什么好呢!我不会傻到能五十五拿下一窝鱼,非给你七十五啊。对不对?”

    “我额外再说一句,你也别觉得我刚才出一百就想买你赚钱的法子不识相。你这孵化的法子儿确实宝贵。但再宝贵,也得有人买得起才行是不是?”

    “那一百块的价儿,也就是我才舍得叫出来的。我还真不信有人会出得比我高的。说一千道一万,行里就这点能水了,别人未必有我这魄力。”

    “我说兄弟,你是不是急着用钱啊?这没关系,要真这样,我可以帮你联系俩朋友,一块儿从你这儿拿鱼也行。你要愿意传方子,我们仨也一块儿凑钱买。就算帮你一忙了……”

    好家伙,这样的便宜反倒是帮我的忙了。

    宁卫民的鼻子不但快气歪了,心气儿彻底低落了。

    他没那么不开眼,就这么廉价把养鱼的法子卖出去。

    对于钱,他更是不愿意放松一个的。

    可是……古四儿说的情况也是反应了现实状况。

    行市没起来,人员素质也不灵,说一千道一万也是白瞎。

    难喽,这年头挣钱是挺容易,可想轻轻松松就挣大钱难喽。

    干什么都发挥不出一点资本和规模优势来,只能凭苦力小打小闹。

    他是头一次感受到初级市场是让人多么的着急了。

    不但制度限制厉害,就连人的思想都禁锢的厉害。

    想来这时候他要跟古四儿说,说今后会有几十万,几百万一条的观赏鱼。

    估计真能把古四儿给吓跑了,把他当成神经病。

    那还有什么办法呢?

    也只能等着市场慢慢成熟了。

    “得了,二十五就二十五吧。咱先说好了,我就等你三天。三天后,你不来,鱼我就给别人了。”

    “行。就这么办。”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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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潮1980介绍:
“国”与“潮”的结合,传统与现代的碰撞,前人的文化遗产与今人的智慧交相辉映。一个坑人无数的现代投机份子,如果灵魂一下子穿越到了四十年前。他究竟会创造出什么样的惊人奇迹?又会走出什么样的人生轨迹?这一切都从1980年开始,从京城的前门楼子底下开始。从一个叫宁卫民的孤儿,穷困潦倒的处境开始……国潮1980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国潮1980,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国潮1980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