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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镶黄旗     国潮1980txt下载     国潮1980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四十七章 悲喜剧

    1981年4月,搬迁骤然成为京城最引人瞩目的生活现象。

    几乎京城的每一处,都能看见有人离开了狭隘的旧居所,迁入了新建成的单元楼。

    为此,闹市里的家具商店,随之越发生意兴隆,拥挤不堪了。

    还有那些蹬三轮车的个体“板儿爷”们,简直都快忙和不过来了。

    他们也开始变得和打家具的木匠、颠大勺的厨师一样吃香,赚钱赚了个不亦乐乎。

    而之所以会如此,主要原因有两方面。

    一方面,是京城建成新房的数目越来越多,持续增加。

    另一方面,在国家的督促下,这些房子还不得不在短期内尽快确定归属。

    敢情去年为了响应“伟人”《关于建筑业和住宅问题的谈话》的提议。

    最早一批由机关、企事业单位出资建设的住宅小区,已经有相当一部分,到了可以落成使用的时候。

    1976年至1980年这五年间,京城陆续建成房住宅面积,总共也达到了万平方米。

    但偏偏这些房屋的入住率却始终不尽人意。

    由于各单位内部的房屋分配标准,严重受到各种各样人事关系的干扰。

    对房子你抢我夺,四处扯皮,大部分房子始终无法投入正常使用。

    那么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国家在今年2月份就下了一道严令。

    要求任何机关单位,凡是建好了的房子,限期三个月之内必须住进人,否则空置房屋就由京城市政府没收。

    所以算算时间就知道了,如今两月过去,已经差不多快要到时间窗口了。

    那么拥有这些房屋的单位,还能不急着吗?

    当然要尽快把房子分配下去,总不能真被没收吧?

    于是乎,整个京城,才会难以避免的掀起了一轮集中性的搬迁狂潮。

    各个单位都如同驱赶牛马一样,急茬的把人赶进了房子。

    不过无论如何,哪怕是做“牛马”,能够在此时被“赶”进单元房的人,也绝对是这个年代的幸运儿。

    因为和以往相比,这些新建住宅的公共设施与生活设施比较齐全。

    住宅的建筑标准也有很大提高。

    人们再不用像住平房那样,为燃气供暖,为上厕所洗澡的种种不便发愁了。

    像在这个月,剧作家苏书阳告别了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小巷子,乔迁新居后。

    就完全是带着一种非常愉悦的心情,开始创作电影剧本《夕照街》的。

    或许也正因为受到现实生活的影响,对新居的条件无比满意。

    在这部影片结尾处,他UU小说的夕照街居民,就像他自己一样。

    同样告别了他们维系数十年的过往生活,幸福地搬进了窗明几净的单元房。

    只是,电影中所表达的美好愿望,终究也只是愿望。

    现实中城市建设停顿了十年,这年头缺房的人也实在太多了些。

    居住条件恶劣,这是几乎家家户户都在面对的问题。

    哪怕房子盖得再多,跟这段返城高峰期每年以几十万计算的回归人口一比,也就成了杯水车薪了。

    所以这就像食物链一样,注定了不可能所有人都有这种福气。

    不用说,这种情形下,肯定有一些人属于实在是缺房到了不能继续等待的地步。

    那没别的办法,便只能另行变通之法来解决问题。

    比如说,让年轻的夫妇们住进筒子楼,就不失为一种暂时缓解单位住房困难的好办法。

    同样是在这个月,人艺演员杨力新也在三楼分上了一间面积不足十五平米的小屋。

    他和妻子一起住进了首都剧场的后台。

    尽管房间小得实在摆不下什么东西。

    放进去一张双人床,一个大衣柜,一个带推拉门玻璃的茶具柜就没地儿了。

    但与那些仍旧没有分上房的人相比,杨力新已经深感满足了。

    唯独使他感到不太适应又有些为难的,是新生活里未免充斥着一些忐忑仓皇的色彩。

    要知道,住在筒子楼里,生活中大部分的**和习惯只能暴露在邻居的视野中。

    谁家的事情,别人家很快就知道了。

    大家都没有特别的私密,关起门你睡觉,开门每家可以穿来穿去。

    纯属巧合,这一年上映的电影《邻居》,恰恰就反应了社会住房紧张的矛盾与现实。

    同时也对在这种内部有着长长的走廊、厕所、水房、厨房公用的筒子楼。

    一家一盏灯,一户一个水龙头,一个电表的生活方式,有着比较详实的体现。

    这就让这部电影成了这一个时期国人生存形态的一种另类记录。

    使得日后的人们,对多户人家聚居在一个大楼道里头,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生活方式,仍旧有据可查。

    但说句实在话,即使是这样的筒子楼,也不是最差选择的解决方案。

    更多的分房无望的老百姓,只能在1976年地震棚的基础上想办法。

    就像鸟儿“絮窝”一样,继续搭盖起各种材料、各种样式和各种面积的小房。

    朝向东南西北不拘,三角形、梯形,什么都有。

    各房之间的过道儿,只要能将将推过一辆自行车去,邻居就不说话。

    “杂”是必然的,甚至就连这样的情况也分三六九等。

    有人运气好,院里地儿还大,有地方接房、改房。

    靠四处捡来的砖,先下手为强,弄好了能弄个够高够规整的二十平米。

    可跟着后面的人,所以面临的条件必然因此而变得越来越艰巨。

    有人想尽办法,最后也只能凑合盖出个八平米、石棉瓦顶子的“陋居”来。

    仅仅只能保证放张双人床、不漏雨而已。

    但这仍然还不算是最堵心的情况。

    像有姑娘甚至因为家里房子紧张,兄弟姐妹的矛盾,受不了经常吵架,长期打地铺的日子。

    而草草把自己嫁了出去,哪怕对方不是自己最满意的人。

    甚至还有的人为了房子,转了户口,离开京城的。

    由此可知,在住房紧张的年代,仅为了一处小小的容身之所。

    许多普通人会为之付出多么重大的代价。

    这实在是一种极为残酷无奈选择。

    总而言之,这个月的京城,房子牵动着千家万户的心。

    围绕着这个主题,也演绎出了无数的人间悲喜剧,许多人的生活质量开始有了天差地别的不同。

    能够获得居住条件改善,迁入单元房的人。

    自然都是一脸喜气洋洋,是别无遗憾,笑得最灿烂的。

    搬进筒子楼的人,高兴倒是高兴,但属于苦乐均半。

    神情里却未免存有一些遗憾,还有需要重新适应新环境的局促与惶然。

    盖了小房的人,笑容里苦涩的成分就居多了。

    心中只有宛如劫后余生一样的宽慰和庆幸。

    至于那些依旧要困守在蜗居里,还得继续努力谋求改变的人,心里状态直接可以归类为消极范畴。

    或懊恼、或眼红、或气恼、或心情低落、或自怨自艾、或背后咒骂,不一而足。

    还有那些不得不委曲求全,草草成婚和远走他乡的人,陷入悲观情绪更是难以避免的。

    许多人的心里,甚至有关房子的事儿成了心结,一想起来就会痛彻心扉。

    而在这样的时代大背景下,也千万别忘了,还有一个最特殊、最另类的个例呢。

    那就是肩负着康术德重大托付的宁卫民了。

    别看同样是在为房奔波,可他的心理活动才是最有意思的一个。

    一方面,他是深深的被老爷子给鞭策了。

    不管因为丰厚的物质鼓励,还是出于对那套豪宅的憧憬和渴望,他都想帮老爷子把事儿办成。

    也跟着过上一把侯门深似海的瘾。

    但另一方面,这件事的难度也确实是超乎想象的高。

    经过不少日子的探访,他发现现实条件并没有给他留下多少可以运作和腾挪的空间。

    想弄回房子,根本就是狗咬王八——无从下口。

    最关键的是,他越看这大宅院他越爱,越了解细情就越吃惊。

    所以明知道这事儿难办,甚至这里面藏着大雷,弄不好就得挨炸。

    但怕归怕,烦归烦,还真的舍不得放弃,不愿意撒手,更没法不想着、念着那套宅子。

    说白了,他就跟被一根胡萝卜吊着胃口,往死了转磨的驴似的。

    看着眼馋,又够不着,还歇不了,你就说难受不难受吧。

    可没辙啊,谁让那处宅院是那么的非比寻常、出类拔萃呢。

    堪称古今富豪共有的人生理想,也是他平生仅见最牛的私家花园,没有之一。

    他真不怕被大风闪了舌头,就敢这么说。

    如果老爷子那宅子要能弄回来好好修修,就是京城四合院的no.1。

    故宫是没法比比,可恭王府的后院嘛……

    嘿嘿,未必就不能压它一头。

第一百四十八章 真“豪”

    实话实说,还真不是宁卫民没见过世面,也不是他口吐狂言。

    因为只要对康术德房契上的那处宅院有一定的了解,恐怕任何人都会和宁卫民有差不多的感受的。

    首先说那宅子的地理位置就没的挑。

    居然是位于东四北大街路西的魏佳胡同。

    那是什么地方啊?

    宁卫民拿出1980年版本的京城地图,比对了一番后发现。

    那是位于紫禁城的东北角的地方,是京城的绝对市中心区域。

    这条胡同周围,不但名校、医院、银行、机关单位、商业区林立。

    而且还是被国家美术馆、南锣鼓巷、景山公园、故宫、国子监、雍和宫、恭王府、后海、隆福寺、王府井、日坛公园、工人体育场,转着圈儿的包围着。

    如果从此处出发,就这些地方,无论想去哪哈儿。

    最远的都不超出五公里去,简直方便极了。

    而这样的地段要搁在三十年之后,地价绝对的是了不得,至少十五万一平米啊。

    偏偏这宅院面积还大得要命呢。

    老爷子拿出的房产图样画相当清晰。

    官印契纸上写的更是明明白白。

    具体内容如下。

    “立卖房字人马xx,有占地十一亩三分祖遗花园宅院一所,坐落在东四北大街路西魏家胡同。”

    “其中西大门有门房五间、账房两间、泥胎堂五间、库房二十间、汽车房六间,皆为北房,共计三十八间。”

    “其东花园部分占地六亩八分,包括七个院落,有房屋以及阁楼亭榭共计八十五间。”

    “再东还有三层戏楼一座,以及并列的两跨四进四合院,共计房屋一百四十四间。且所有房屋,门窗户壁俱全,上下土木相连。”

    “今凭中人宋修文、孔霖祥说合,情愿将此宅统统卖与康术德名下永远为业,言明卖价银元七万八千整。其银当日UU小说交足,并无欠少。”

    “此宅自卖之日起,如有亲族人等争论,以及重复典卖情弊,俱有卖主一面承当。恐口无凭,立字为证。民国三十五年九月六日。”

    然后就是两位中人和卖主的签字画押了。

    毫无疑问,这张官契的内容透露出不少引人好奇的内容来。

    比如说交易的时间,中人是谁,还有房屋作价,当时又是怎么谈成的……

    反正可供追究和腿脚的细节着实不少。

    但最主引人瞩目的内容,无疑就是这宅院的建筑面积和建筑规制了。

    十一亩三分……那是多大的面积?

    宁卫民换算了一下,吃惊的得到了一个数,居然约等于七千六百平米。

    而且这座宅院,戏楼、花园子、汽车房皆有,四合院还是两座并列。

    他知道,四合院的“进”是经线,指纵深面积。

    “跨”是纬线,指代左右并联。

    两跨四进的四合院,也就是说是四合院的范围至少八个院子。

    再加上花园里的七个院儿……

    嘿呀,这真是快追上王府了。

    当然,京城最大的恭王府,占地面积多达六万一千平米,宫殿的建筑规制最高。

    三十年后,光殿内的金丝楠木的柱子,一根就估价二十个亿。

    戏楼也是独一无二全封闭式的。

    要单论“豪”,那肯定还有不小的差距。

    可话说回来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啊。

    要跟光绪帝亲爹的府邸,位于后海北沿的淳亲王府比,却已经相差不多了。

    因为淳王府的面积是八千八百四十八平米。

    而且这是包括了广场、府门、银安殿、配殿等办公区域在内的。

    真要只论实际住宅和花园的面积,怕还及不上这套宅院呢。

    要是再跟顺承郡王府比一比,那就已经是碾压了。

    因为顺承郡王府的面积才三千平米,康术德的宅院已经是其两倍多了。

    这么一算,这套宅子日后的价值,恐怕得高达数十亿元了。

    但这就算完了吗?

    不,魏家胡同的这个宅院还有至关重要的一点。

    直接注定了它的内在价值和艺术价值,在某种程度上是超越了王府的。

    哪怕就是恭王府,也比不了。

    这一点就是来自于兴建这座宅院的主人的专业能力——营造专家马辉堂在古建上的艺术造诣。

    马辉堂本名文盛,字辉堂,大约出生于清同治九年(1870年)前后。

    马氏家族为明清两代著名的营造世家,和“样式雷”齐名,世代从事皇家建筑工程的营建工作。

    承建了包括颐和园在内的大量皇家建筑和王公府邸,主持维修了多座坛庙、寺观和陵寝。

    在当时的京城称得上是赫赫有名,有“哲匠世家”之誉。

    传至第十二代传人马辉堂时,家道更是大盛。

    在清末时期,一跃成为京城“八大柜”(即兴隆、广丰、宾兴、德利、东天河、西天河、聚源、德祥八大木厂)之首。

    而有关马辉堂本人,更有一个他为了弥补手下工匠过失。

    用金丝楠木坐的木雕伪造成琉璃瓦,镶嵌在北海九龙壁,在验收工程中蒙混过关的传奇故事。

    这并非杜撰,可是真人真事。

    那块金丝楠木就在紫禁城九龙壁左数第三条龙下腹部的位置上,至今尚存。

    到了民国时期,尽管被清皇室拖欠了大批的工程款无法追回。

    可马家仍旧靠着祖祖辈辈的积累,成为了实质的京城首富,富甲一方。

    其时,马家兴隆木厂已改名为恒茂木厂,不但拥有一千四百多间房屋,而且还兼营着其他不少企业。

    在东安市场有上百家铺面和摊位,还有同济堂药店、京城饭店、开滦煤矿、京城和津门电车公司、启新洋灰公司、自来水公司的股份。

    所以当年有人就说,别看京城人都知道“头顶马聚源,身穿八大祥,脚踏内联升,腰缠四大恒”。

    也别说什么金鱼胡同的那桐、秦老胡同的曾崇。

    就这些人,谁也没马家阔绰。

    马家真要拿大车拉银元,从东四拉到西四,能从白天拉到晚上去。

    那想想看吧,这样的大富翁,又是真懂古建的能工巧匠。

    给自己修建的花园住宅,还能差的了吗?

    实际上不得不说,行家还就是行家。

    因为据康术德的介绍,作为马辉堂自己亲自设计,花费了数年心血,用圆明园和颐和园的余料,为自己精心营造的养老居所。

    这座宅院可以说是大型四合院和中等规模的园林的组合,是我国古建艺术与园林艺术巧妙结合的典范。

    其实马辉堂并没有把建筑外观修建得过于豪华。

    但布局和功能却是精心营造,装修风格也很考究。

    纵观全园,布局大方而不呆板,屋宇朴素而不简陋,山石林立而不繁琐,荷池灵秀而不造作,的确不愧为名匠手笔,称得上是民国时期京城私家园林的杰出代表。

    反观恭王府的花园,面积虽大却刻意强调对称,严整乃至僵硬。

    由于连堆砌的湖石都要呼应,相等。

    以至于园林太过矫揉造作,失去了自然的灵性,反而落了下乘。

    同时,马辉堂本人也很注重享受。

    他的宅邸便采用了许多先进的生活设施,具有中西合璧的先进性。

    在修建之初,便已经用上了自来水、抽水马桶、电灯、吊扇和马赛克了。

    甚至在假山石还修建了一个专门的台球房。

    这在当时一样是很了不得的事情。

    因此,这座宅院修建完成后,便有不少政界要人造访,园子也多次出借作举办喜庆典礼之用。

    由于慕名前来欣赏园景的客人络绎不绝,越来越多。

    所以这处宅园在当时名气也越来越大,被社会上的名流称为马家花园。

    其建筑水平和艺术价值,在京城私家园林的范畴,是完全能与完颜家的半亩园和金鱼胡同的那家花园相提并论的。

    如今,半亩园、那家花园已经淹没在历史的尘埃里,不复存在了。

    此园便是如今硕果仅存的一座营造家为自己所建的宅园了。

    如果从这个角度再来看,自然更显得弥足珍贵,毫无疑问是一份极其珍贵的文化遗产。

    那又该如何论价?将其定为价值几何?

第一百四十九章 警卫员

    仅仅做纸上观,耳听康术德大略的介绍了一番。

    这套魏佳胡同的花园宅邸,就把宁卫民的心撩拨得跟揣了个火炭似的。

    这么牛的产业,他要不急着盼着去亲眼看看怎么可能呢?

    于是当天连夜里,这小子连觉都睡不踏实了。

    在重文门旅馆如此舒适客房里,这还是头一回,居然辗转反侧睡不着了。

    既如此,他也不想占着茅坑不拉屎了。

    后半夜,索性把张士慧替换来休息了。

    弄得张士慧拿他直打镲,还以为他想媳妇想得睡不着了呢。

    劝他赶紧就把米晓冉拿下得了,别瞻前顾后的了。

    宁卫民也懒得理他,自己只独坐前台,喝着茶,拿根笔勾勾画画到天亮。

    满心期待向往着赶紧帮师傅拿回宅院,也过过土豪般的生活。

    所以等到下班时候,瞎扒拉了两口早点,他连家都不回了,觉也不补了,就直接蹬着车去踩点儿了。

    差不多早上将近九点钟的时候,宁卫民终于从东四北大街东口进入了魏佳胡同。

    由于跟着康术德已经一年多了,如今的他对古建也不算彻底的白丁了。

    至少他就知道宅院大门分广亮大门、金柱大门、蛮子门、如意门、墙垣式门……等多种。

    其中最高的等级叫广亮大门。

    特点是门楣上有雀替,门洞向外延伸,内外都有门道。

    这样的大门显然都是非富即贵的大户人家……

    所以正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

    别看他只是慢悠悠的骑车,兜着应该是“马家花园”的范围转悠了一圈儿,草草的浏览了一遍。

    但他已经能看出不少的事儿来。

    首先,这个胡同里的四合院,档次确实较高。

    因为一进了魏佳胡同口,首先就能看到,“马家花园”对面的一个挂着幼儿园牌子的四合院。

    大门就是金柱大门,这是过去普通官宦人家的专有样式。

    再往里,过去富户常用的蛮子门、如意门也皆有。

    这便足以保证,这里的房屋质量上应该相当不错。

    绝不是建国后由政府用红砖搭建的排房可比的。

    而从街上看,这些老房子也算是基本保持了原来的风貌。

    老树、老墙、灰砖、青苔,古朴的景色独具风味

    但是马家花园的宅邸范围,房屋规制却已经有了不小的变化。

    本应该是马家花园两套四合院的位置。

    一处挂着个古今文化研究协会的牌子。

    另一处则变成了街道办的纸箱厂。

    偏偏到了最西头,本应该是“马家花园”真正入口的广亮大门,以及左右屏门全没了。

    彻底被死死封堵上,成了一间就势搭建起来的不伦不类的房屋。

    取而代之的是院墙西北角和东北角另辟两个简易的小门供人出入。

    宁卫民从外面张望一下,能看到院里晾着衣物,也有不少煤棚、杂物棚等生活痕迹。

    很明显这里面已经成了大杂院,应该全都是一户户的住家。

    等到停好了车,他进院儿再细细查看。

    果不其然,院里残破得快要坍塌的戏楼,掺杂于房屋空隙之间的青石和湖石。

    都足以证明他没找错地方。

    这里无疑就是曾经当年受到无数达官显贵、社会名流追捧赞誉之地。

    马辉堂私宅中的花园部分。

    但不能不说,园景变得很糟,眼前的情景实在是惨不忍睹。

    游廊和被损毁的十分严重,几近无存。

    关键是假山被挪,水池被填,宁卫民找了好几圈也没找到康术德告诉过他的三个池塘。

    院中雕塑损失无几,植树也并不繁茂,根本无人照料。

    唯独还算良好的,只能说大多数建筑物仍在,全园的整体构架基本保持。

    但同样因为长期作为大杂院使用,私搭乱建很多,已经毫无美感可言了。

    而就在宁卫民正要打算,继续去试着寻找一下,康术德说过的盖在假山上的那个台球房的时候,干扰来了。

    有两个老娘们推开门,从一个屋里结伴走出来过问情况。

    这其实很正常,正在上班的时候,京城任何大杂院里,不用上班的退休老人就是义务警卫员。

    所以两位大妈一胖一瘦,都以一副极为警惕,防备小偷的目光盯着宁卫民。

    几乎异口同声的严词质问。

    “你哪儿的呀?想干什么啊?这么出来进去的,跟耗子钻洞似的……”

    “就是,你到底找谁啊?说清楚了。要说不出来,你就跟我们去派出所吧……”

    于是宁卫民心知,恐怕这次踩盘儿不得不到此为止了。

    而他的谎话张口就来,心不慌眼不跳的装傻充愣上了。

    “大妈,我谁也不找。可您千万别误会,我也不是坏人。”

    “我就是路过这儿的时候,从外面看里面,又是花草又是山石的,觉着好奇,才进来看看的。”

    “没想到,您这院儿里还真是别有洞天,太气派了。这大花园子,就跟高干家似的。您这儿过去是不是王府啊?”

    俩大妈这才面色缓和,也都来了兴致。

    胖的那个大嘴一撇,开始臭吹。

    “那可不,我们这院儿以前就是王爷住的地儿,行宫你知道吗?就是王爷住的最好的宫殿……”

    另一个瘦的却忍不住插了口。

    “不对吧?行宫应该是皇上出紫禁城住的吧。而且我怎么听说这儿原先,也就是一军阀的住宅啊。那军阀姓吴,好像是叫吴……吴被子?还是吴被服来着?”

    “切,无被子,还要枕头呢……”

    那个胖大妈被瘦的戳了一句,可不干了。

    非要把“文盲矫情大赛”进行到底不可。

    “他陈婶儿,这事儿你绝对搞错了,这儿啊,就是王爷府。五九年那会儿,我们家刚搬来,这儿还有个叫溥任的王爷后代,跟我们搭过邻居呢。你是后来的,不知道……”

    偏偏这时候,宁卫民很没有眼色的横插了一嘴。

    “大妈,那您这院儿里闹过鬼吗?当年,您没问问那位皇亲国戚,这儿有没有吊死过宫女、太监唔得?”

    两老太太都不约而同耷了脸,冲着地上呸呸呸,就是连吐三口唾沫。

    然后嘴里喊着晦气,就把宁卫民连赶带捻的给轰出了院儿。

    瞧这事儿闹得吧。

    可问题来了,这能说宁卫民傻吗?

    不!这反而正是他聪明的地方。

    若不如此,他怎么轻松出院儿啊?

    还不得忍受盘问,磨牙到多会儿呢?

    偏偏他的来意还不能明说,更不能让这里的住家知道。

    为什么?这道理是明摆着的。

    这个院儿里至少住着几百口子人,没了房就等于没了窝儿,人家能干?

    要让他们腾退原房,等于让他剥皮抽筋,谁也不会轻易撒手。

    要听说房主来要房,那非炸了庙不可。

    真说不准会出现什么群情激愤的情况呢。

    要为这事儿挨顿打,那也就白挨揍了,不冤枉死了?

    而且即使从办事的角度讲,为了方便日后讲条件。

    也应该把这事儿先瞒住才对,以免打草惊蛇嘛。

第一百五十章 太复杂

    暂时退让之后,宁卫民下一步就是去接触房管部门。

    他很有耐心,也很懂得这年头办事的诀窍,知道关键之处在于执行政策的人,有关系和没关系完全是两回事。

    所以他没有像一般人那样,直眉瞪眼,急不可耐地找上房管所的门去。

    而是通过乔万林的关系,先设法搭上了东城区房管局的一个副科长。

    然后再通过这个副科长,迂回接触到了魏佳胡同管片儿的房管所所长。

    打算先培养好私人感情,再慢慢的细聊此事。

    这个过程,他花了得有将近俩礼拜的工夫。

    请客吃饭自不在话下,总得有四五回。

    送的礼物也不老少,名烟名酒、高级食品、高级茶叶。

    归了包堆儿,花了总共得有小二百。

    但尽管钱花到位了,聊得也挺投缘,最后好不容易到了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的地步。

    他所得到的反馈意见,却仍然让人颇感失望。

    就这套宅邸,好是真好!

    可弄回来的难度,也远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得多!

    敢情据房管所所长的分析,根据现有形势,不利于房主的地方太多了。

    首先,这房实际上应该是属于私房改造时期,意外没能完成手续的房屋标的。

    当时之所以没能改造成功,是因为房主康术德带着房契突然消失造成的。

    虽然康术德现在能证明当时实际情况,是他被某组织强制遣返回了老家。

    这属于社会混乱时期,被动离开京城的,并不应该为此承担什么责任。

    但就因为这房的性质,本应是国家当中介租给老百姓使用的“经租房”。

    这和十年前造成的历史问题,完全是两回事。

    所以也就不属于现在上头要求落实私房政策的范畴。

    其次,这套宅邸毕竟早已经被政府安排,住进人去了,这就造成了既定事实。

    而且占用这套房子的单位和个人也太多了些,牵扯的方方面面也太广泛了些。

    没有好的安置措施,想要重新把这些单位和住户迁出可就难了,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儿。

    像那个古今文化研究协会,是市文化局的直属单位,衙门口比较高。

    没一定的关系,找上门去直接就得吃闭门羹。

    人家根本不尿你,就认他们局里的批文。

    街道工厂呢,级别倒是不高,利润也很微薄,看上去好像没什么存在必要。

    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无论如何,街道也得必须在这儿,把厂子办下去。

    因为从政府的的角度讲,更关心的问题,是不能让百十口子人挨饿。

    好几十口子的工人都指着在这儿干活吃饭呢,事关好几十个家庭的生计。

    让他们搬走,饭碗就砸了,谁能付得起这个责任?

    何况谁也惹不起工人啊。

    这可是老大哥,曾经领导一切的阶级。

    他们真敢举家带口来房管所或是街道领导的家里去吃饭。

    只要好好想想就能明白,无论是房管所还是街道,都不会愿意替房主出头,触这个霉头。

    还有那些住户呢。

    腾退房子无可争议的前提条件就是,绝对不能让人民群众流离失所。

    全院一共62户,居住着227人,这得需要多少房屋才能安置啊。

    反正房管所眼下是绝对没这个能力的,一样是想也不要想。

    所以这位所长的意思就是,无论是现行政策上,还是实际情况上,都不支持腾退房屋。

    宁卫民现在想替康术德把房子要回去,是非常不切实际的。

    当然,看在宁卫民花费不少,诚意满满的份儿上,所长也不好不提点一下。

    作为房主,他们也不是一点机会没有了。

    这件事,其实他们最大优势就在于法理高点上。

    毕竟康术德对这宅院的拥有权是无可争议的,他当年也确实没有拿到过国家一分钱。

    只是这个问题是可以长期扯皮的,政策方面的弹性也很大。

    如今并不会有人真在乎这一点。

    真要想彻底解决这个问题,除非他们认识某位有权有势的大官。

    而且人家愿意出面帮他们把这一切问题协调好,拍板负责才行。

    否则,这个优势也就等于不存在了。

    总而言之,所长的最终意见是,现在想办这事万万不可能,一切也只有往后再看了。

    兴许有一天上头有了新的政策,或者执行标准发生了什么变化,这件事才能有所转机。

    不得不说,了解到这一切,宁卫民的心里是极度失落的。

    甚至他都有点想骂街。

    国营的,集体的,公家的,私人的全掺和进来了!这他妈也太复杂了!

    可他也不能不承认,房管所所长没跟他打马虎眼,说的这些处处在点儿上。

    甚至有些话,是以人家的身份不好明说的,全都点破了,真的已经很够意思了。

    他一点也没法怪人家不尽心帮忙。

    再考虑到今后购房政策一旦放开,自己肯定少不了买房置产。

    这件事儿没办成,不代表日后就不求人家了,对不对?

    所以对于花费的这些成本,他就更不觉得有什么亏得慌的。

    反倒为了结个善缘,他再次诚心诚意好好谢了一番所长的指教,并且又送了所长和引荐他们认识的那位副科长一人一块电子表。

    结果这一下,他果然让两个房管部门的干部大为高兴。

    两位都觉着他这人有台面,信任感大增。

    那个副科长甚至多了一句嘴,追问宁卫民有没有办法搞到进口家电。

    因为乔万林跟他说过宁卫民门路广,要什么都能搞到。

    好嘛,由此反而让宁卫民做成了两单彩电生意。

    即使没多挣,他也把本儿拿回来,然后还和张士慧一人落了四百块。

    这不能不说,是较为意外的收获了。

    至于回去之后,宁卫民当然要把大致情况跟康术德做个详细的汇报。

    没想到老爷子的心态倒是不错,似乎对此早在意料之中,反倒宽慰了他老半天。

    而且更让他出乎意料的,是老爷子要把持久战进行到底的决心,非常坚定。

    老爷子居然告诉宁卫民,事儿虽然不易办,但一定尽力争取。

    无论花多少钱,用多少时间都可以不计代价。

    全套的要不回来,局部能要回来也行。

    花园要不回来没什么,只要那最东头的四合院能给他养老就行。

    因为那院子,就是他和宋先生一起住了将近二十年的地方,而这就是他的底线。

    老爷子还放言,说只要宁卫民能办到,别说答应过的那些东西照给不误,就是要自己的枢府瓷都行。

    这话听得宁卫民情不自禁的大为咋舌。

    因为他可知道,这枢府瓷可是老爷子的心尖子,恨不得一天看二十八回的那种。

    连这都能舍了,想换那套房。

    这只能说老爷子实在是个念旧的人,真的打算为那套房子下血本儿了。

    没别的,继续争取呗。

    不过话说回来了,其实要做的这个目标,宁卫民倒觉得不是很难了。

    因为他看房管所的意思,好像只要能处理好安置问题,房子就能差不多拿回来。

    那就分而治之呗,总不能所有占据房子的人都是铁板一块呀?

    至少对街道工厂那套四合院,他的把握就比较大。

    因为他非常清楚,用不了几年,工厂的日子就会不好过了。

    在私有经济的冲击下,只要大工厂的倒闭潮一来。

    这样的小厂子关门,就是分分钟的事儿。

    老爷子要的虽然是古今文化协会那套。

    可要是他先弄到工厂那套,不就有了置换的可能性吗?

第一百五十一章 振奋

    1981年4月,对于全国人民,这都是极为振奋的一个月。

    因为这个月,正是我们国家在世界体育赛场上捷报连连,初露峥嵘的一个月。

    首先,我国男排在港城举行的世界杯亚洲区预选赛上。

    在开局接连两局败北,严重失利的情况下。不弃不馁,奋起直追。

    最终连扳三局,竟然打败了南朝鲜,以亚洲冠军的身份成功出线。

    紧接着,在南斯拉夫举行的第三十六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上。

    由蔡振华领衔的乒乓球国手,经过奋勇拼搏,竟然囊括了所有项目冠军和各个单项的亚军。

    这还是世乒赛历史上,第一次有一个国家创造出如此辉煌的成绩。

    毫无疑问,这两场比赛给我们国人带来了极大的振奋。

    所引起连锁反应是巨大的。

    那就是在京城,兴奋的人们情不自禁的涌上街头。

    到**广场去游行,去歌唱,去抒发自己的情感。

    尤其是北大,在男排获胜之后。

    那些在读的当代骄子不但在校园里的五四操场上敲盆打碗,点燃了笤帚当火把。

    而且大家还在中文系刘志达的带动下,一起喊出了一句从此流传于世,无人不知的时代最强音。

    “团结起来,振兴中华!”

    至于宁卫民,他同样借助广播和电视转播收听、收看了这些比赛。

    和这个时代的人没什么不同,他也一样被比赛的紧张程度和精彩转折所吸引,为当代最优秀的体育解说员宋世雄的精彩解说所倾倒。

    甚至作为知道未来历史演变的特殊见证者。

    一想到我国体育事业将在未来三十年取得的辉煌成绩、伟大成就。

    他其实是能够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晰地体味到这种油然而生民族自豪感,为这种爱国情绪所感染的。

    所以他最直接的个人收获就是,排解掉了不少郁闷和烦躁,从负面情绪中解脱了出来。

    要知道,这可并不是单指“马家花园”那件事的受挫和被迫隐忍。

    还因为在这个月,宁卫民事业上许多方面都相当不顺利。

    他就跟转运走了背字儿似的,坏事接二连三的前来。

    首先因为天气转暖的原因,大批量的神仙鱼开始充斥市场了。

    很明显,这就是他出卖技术所造成的后果。

    所以随着神仙鱼的急速跌价,从五毛一条跌倒了三毛两条。

    直接影响就是养鱼技术也卖不出去了。

    本月底,他每天仅仅能收到一两封信了。

    显然五月份,将会彻底失去这个财源。

    另外,文物商店门口和邮票总公司门口的生态环境也发生了重大改变。

    不知不觉中,这两个地方悄然出现了不少社会闲散人员来戗行和浑水摸鱼。

    他们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受过劳教处分和蹲过大狱的另类人群。

    一副混不吝不讲理的样子,就是奔着肉味来的,形成了最初级垄断交易的市霸。

    宁卫民在生意上自然抢不过他们,也不敢与之相争。

    为了人身安全和财产安全着想。

    如果他要看上什么,就只能忍受盘剥,任其加价,再从这些人的手里花高价买过来。

    这就导致他的收购成本增加了不少。

    就像有一次在文物商店,有个老太太带着一个明代宣德官窑洒蓝大碗来卖。

    赶上收购部关门了没人接待。

    这老太太不愿意空手回去,就在那些闲杂人员一唱一和下,把这碗以十五块的价钱卖给了他们。

    宁卫民是眼睁睁的看着这便宜,不敢上去招揽啊。

    直到等老太太走了,他才过去跟那些人打商量。

    最后多加了二十块,以一倍多的价钱,才重新买到手的。

    还有一次,在邮票总公司门口,明明是个老头带着邮册主动找到宁卫民商谈的。

    宁卫民也是凭借眼力,从众多杂乱无章的普通邮票里面发现了一张极为罕见的“宫门倒”。

    可即便如此,当他们以三百元的价钱达成交易。

    仍然有人不怀好意地围上了宁卫民,说他戗生意。

    最后,宁卫民不得不以所谓的“打醒儿”之名义,给了对方十五元,又连连致歉,才平息事端。

    总之,这种事儿到底有多么窝心,不是亲身经历的人不会体会到。

    好在这些人,实际上都不懂行。

    他们的**也不高,只求能赚点烟酒钱,或者能混个好下水即可。

    所以暂时揩油还不算太狠。

    而且宁卫民还知道,八三年的风暴眼瞅就该来了。

    那么也就是说,这些嘎杂子琉璃球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了。

    这便足以让宁卫民借用体育比赛,来忘记这些不愉快,安心坐等着这帮混球自取灭亡了。

    不过话说回来,体育比赛的振奋和激励作用,也并不是对所有郁结都有化解功效的。

    至少宁卫民心里,就仍旧对一件事,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别扭。

    甚至难以对人言明,没法讨论。

    那就是洋货的大卖。

    敢情别看宁卫民自己的那些小生意几乎都遇到了困难。

    可偏偏和张士慧合作的生意却日益兴旺,一枝独秀。

    或许是沾了“五一节”不少人要结婚的光。

    这个月他们收入又创了新纪录,张士慧拿到了七千元,刘炜敬也有三千多块。

    而宁卫民自己,明面上的分润加上账目上的小动作,实际上揣了一万二。

    按理说应该是好事儿。

    可问题是目前他们主要的利润集中点,就在进口彩电和卡西欧电子表上了。

    说实话,宁卫民也不知自己到底怎么着,突然就有点不大是滋味了。

    他越是挣钱,就越忍不住琢磨,自己和旧社会的洋行买办到底有没有区别?

    究竟是不是在帮着外国人剪京城老百姓的羊毛?

    是不是帮着东洋鬼子和西洋鬼子盘剥自己的同胞?

    他发的应不应该算是国难财?

    特别是当他看到报纸上新登出一则国际消息,说ibm于本年度4月24日推出首部个人电脑,又称个人计算机,英文缩写为pputer。

    他就更没办法回答这样的问题了。

    眼瞅着大老美,今天的朋友,未来的对手已经进入了pc时代。

    他自己却在倒腾人家的产品赚着国人的钱。

    他也说不清楚自己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是不是有罪恶感了。

    他更不清楚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又能够做些什么。

    今后想起这件事又会不会后悔。

    而这,就叫做迷茫。

第一百五十二章 大漏勺

    对喜好投机的生意人来说,其实良心是没什么用处的东西。

    即使偶有发现,也总是稍纵即逝。

    所以5月里,宁卫民的心绪就因为时间的冲淡,而逐渐把忧国忧民的情感放在了脑后。

    当然,这和其他方面的情感纠葛也有关系。

    新的烦恼取代了旧的烦恼,也是很正常的。

    不得不说这个月啊,这小子属于命犯桃花的,他的麻烦就是,米晓冉开始对他有点黏糊上了。

    不但接早班儿的时候,米晓冉总是刻意和他一起吃早点。

    而且还总给予各种各样暗示和机会,希望他可以约自己去外面,俩人好单独相处。

    至于原因,除了原本米晓冉可能就对宁卫民有不少好感。

    也因为张士慧这个好事的家伙与背后煽风点火。

    敢情张士慧主观地认为,宁卫民和米晓冉是挺般配的一对。

    只是宁卫民脸皮儿太薄,不懂得怎么追求姑娘,他们才一直没什么进展。

    于是皇上不急太监急,张士慧便好心地推了他们一把。

    他在跟米晓冉聊天的时候,故意当了一次大漏勺,把向宝柱和“肚脐眼”是宁卫民给收拾的事儿给批露了。

    具体怎么办到的虽然没详细说。

    但他却是加油添醋的把宁卫民报复那俩厨子的性质,定义为冲冠一怒为红颜了。

    这样一来,米晓冉被扇乎的就有点心动了。

    这姑娘还真的以为宁卫民在暗暗的喜欢自己,平时只是欲盖弥彰的掩饰呢。

    便打算主动放下矜持,帮助宁卫民鼓起勇气来。

    可这对宁卫民来说,却完全是不虞之灾啊。

    他对于米晓冉莫名其妙的突然亲近和暗示,简直郁闷坏了。

    要知道,打心里说,他压根对爱情就没什么向往,只有对于堕落生活的展望。

    他哪儿想过谈什么真正的恋爱,正经结婚过日子啊。

    他只想像张国荣说的那样,做一只累了就在风里睡的无脚鸟,过左拥右抱的快意人生。

    或许再生他一个加强连的私生子。

    所以眼下最怕的就是被人沾上,自由不保,等不到他的海天盛筵。

    自然对此敬谢不敏,躲避不及。

    可背就背在,造化弄人。

    连社会形势也来跟他捣乱,他越想避开,反倒还避不开了。

    敢情1980年的5月,青年杂志社收到了一封读者来信《人生的路啊,为什么越走越窄》。

    杂志社经过认真的讨论之后决定刊登这篇文章。

    这篇署名为潘晓的文章表达了当代青年,因为历史的伤害,对生活的困惑。

    许多人觉得自己上当受骗,感到委屈苦闷。

    就是这封来信,引发了全社会关于人生观的大讨论。

    很短的时间,青年杂志社就受到了三万多份稿件。

    而在此同时,国家新影纪录片厂所拍摄的《莫让年华付水流》,也开始了全国公映。

    这部在沪海拍摄的彩色纪录片,选取了十个有代表性的人物,讲述了那个时代青年人在不同的际遇下,处逆境而不馁,自强不息,自学成才的故事。

    也等于是用电影的方式参与了人生观的大讨论。

    于是在强大的社会反响下,京城各单位也纷纷组织自己的青年职工,开展各种与之相关的主题活动。

    京城服务局自然也要求下属各级单位开展学习和讨论。

    甚至还专门为青年职工举办了一届职业技能竞赛。

    号召青工们在岗位上勤学苦练,争做有技术、有追求、不低俗、不辜负大好青春的新时代栋梁。

    尤其是结合本行业未来的发展趋势,这次职业竞赛和以往,有个最大的不同之处。

    那就是还专门增加了服务英语一项作为新的比赛项目。

    结果这一下可好,是正中乔万林的下怀啊。

    他认为在宁卫民和张士慧这两个学习典型的带动下,重文门旅馆已经有不少年轻人捧起了英语书。

    或外面报英语班儿,或跟着广播自学英语。

    那本单位的职工参加这样的竞赛,就具有先天优势,很有可能拿到好成绩。

    一旦让分局领导脸上有光,为之满意,那将会对他的仕途大有帮助啊。

    于是,他就决定从单位内选拔出十个英语尖子。

    再请来一位专业英语老师,用每天上午两个小时,办个突击培训班,重点培养一下。

    至于给这些尖子们的激励措施,他也没少下本儿。

    经请示领导后得到了批准。

    这个培训班在岗学习的不算脱岗,占用自己时间的,会给补休。

    此外,每人每天一元钱补助,如取得好成绩,工资和职务更可以得到晋升。

    想想看吧,这么实惠的事儿,那谁不踊跃争先啊?

    当然,宁卫民和张士慧肯定除外。

    他们俩可看不上这点好处,反倒觉得这培训班会影响他们自己的事儿。

    但问题是,他们总得给乔万林捧场啊。

    为了不耽误乔万林升官,也只能是竭尽全力地来配合。

    结果,除了宁卫民和张士慧两个“保送人员”以外。

    刘炜敬和米晓冉也凭自己的实力通过选拔考试,得以进入培训班。

    这样一来,宁卫民就真的难受坏了。

    每天身边上都坐着一位含情脉脉“同桌的你”。

    米晓冉不但和他一起上课,下课也有了共同交流,一起进步的理由。

    自然让他头疼不已,应付起来疲惫不堪。

    但这就算完了吗?

    不,命运这家伙最喜欢的就是看人的乐子。

    最爱干的就是雪上加霜、火上浇油的事儿。

    这不,5月下旬的一天,宁卫民又横遭了一场新劫难。

    他的生活,在命运的作弄下,又奇遇般的走进了另一个姑娘。

    当天,上完了早上的两堂英语课,宁卫民骑着他的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来到了王府井。

    这一天,他手头儿上有三件事儿要办。

    一是在外文书店帮米晓冉买本牛津字典,然后再去东华门的邮票总公司看看邮票的行情,尝试着捡捡漏儿。

    再之后,还打算再跑一趟京城饭店,试着兑换点儿外汇,以备不时之需。

    当然午饭也就在那儿解决了,然后才能回家休息。

    没想到虽然他安排得挺美,打算得也挺好,可真的实行起来,却非常的不顺利。

第一百五十三章 玫瑰红

    不说别的,首先这天气就热。

    当天是将近三十度的温度了。

    可宁卫民却因为昼夜温差大,还穿着昨天夜里来上班的那套长衣长裤。

    其次,出师不利。

    让宁卫民没想到的是,像牛津字典这样的工具书居然没买到,还得三天之后才有可能来货。

    所以走出八面槽外文书店的时候,不但闷热的天气让宁卫民汗流浃背,像是穿着衣服跳进了热水坑里一样。

    刚才在书店里又找又问的,耽误了半拉小时,白忙一场,也让他心里十分烦躁别扭。

    “妈的!什么破天儿!切!这么大的书店居然连本儿工具书都没有!”

    宁卫民在心里不停地骂着,不一会儿,走到了商店旁边的存车处,又开始去寻找自己的自行车。

    这年头,自行车是人们出行的主要工具。

    所以但凡大一点的商店门口,都有个固定的地方集中存放自行车。

    假如商店门口空场较大,甚至能用铸铁架圈起专门的存车范围。

    而没有空场的,为了多腾出一些地方通行,也就只能因陋就简,把自行车沿着马路一条长龙的横铺过去了。

    像王府井百货大楼是属于前者,而外文书店则属于这后者。

    这两种情况最大的区别,就在于管理程度的不同。

    圈起来的,管理者的目光能覆盖全范围,看护当然较为周全。

    不但小偷不敢轻易来冒险。

    车辆万一被谁给碰倒了,肇事者也能自觉的及时扶起。

    而横铺过去的完全不同。

    因为一旦存放的车辆过多,很容易就能超出管理者眼界的范围,看车老头儿难免就顾不过来了。

    这不,宁卫民的两分钱存车费就等于白交了。

    他的车按照顺序摆在比较靠后面的地方,离那看车老头有三十米远。

    结果他的车被别的车砸倒了,便无人管无人问。

    看情形,估计不知道是谁,拿车的时候太粗暴,生拉硬拽的把旁边的自行车都带倒了。

    而且仗着看车老头没看见,一辆车也没扶就走了。

    素质低劣,相当可恶!

    不用说,见此情景,宁卫民越加气儿不打一出来。

    觉着今天自己出门,怎么跟没看黄历似的,干什么什么别扭。

    可话说回来,不幸中倒有个万幸。

    那就是倒在地上的一共有十几辆自行车呢。

    宁卫民的车上仅仅压着两辆车,这让他还不用太过费事儿就能把车推走,倒也不能算糟糕透顶。

    但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就在把最上面的两辆车挨个扶起之后,宁卫民正要去扶起自己车的时候。

    偏偏有一个路过的行人来跟宁卫民打听道路,询问人民银行的位置。

    而这一打岔却让事情真的坏菜了。

    因为路人的耽搁,打断了宁卫民连续扶车的动作。

    这就直接导致路人离去之后,当宁卫民再扶起自己的车,低着头推着车,想要赶紧离去时。

    被一个正好推着车来存车的姑娘,误会成了不负责任离去的肇事者。

    “哎呀!你不许走!”

    一声娇媚的喝止声,带着极度的不满。

    跟着一辆车身是玫瑰红颜色的自行车闯入宁卫民低垂的眼界。

    霸道的一歪把,这辆车的车轮就挡住了宁卫民的去路。

    宁卫民惊讶的抬头,顺着叫声望了过去。

    他立刻愣住了,面前正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

    长长的头发梳着两个麻花大辫子,身穿着很洋气的连衣裙。

    虽然是横眉立目,可也得夸一句漂亮,甚至配得上“高贵”二字。

    就因为她的车,她的衣服和那双脚下尤为少见的白色高跟鞋。

    在这年头,不是一般人能穿戴的。

    可惜,没什么工夫能让宁卫民细打量了。

    因为像这样家世不错的姑娘,脾气当然也爆得很。

    随着一句“把你碰倒的车都扶起来!”。

    姑娘毫不客气的犀利指责就纷纷而来。

    必须得说,这姑娘的口舌比真正的枪棒厉害。

    大义凛然之下,简直是把宁卫民当成了十恶不赦、卑鄙无耻之徒,劈头盖脸的痛斥。

    宁卫民不是没有试图解释,。

    可惜姑娘固执得很,一点也不信他的说辞,甚至根本就不给他解释的机会。

    宁卫民又不能学她的样子,真的提高嗓门去喊去吵,大庭广众之下有失风度啊。

    况且这又是什么地方啊?

    围观的人就跟找到了蜂蜜的蚂蚁一样,迅速围拢过来

    宁卫民非常清楚这样的局面,越拖越麻烦,越拖对自己越吃亏。

    很快,看到连管车老头儿都被引过来了。

    权衡利弊下,他并不难做出了妥协的决定。

    于是他不再辩解了,赶紧麻利儿的按照姑娘的意思,一一把车扶了起来。

    本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打算,硬吞了这口窝囊气。

    最终的结果就是他的委曲求全,让他在众人的嘲讽和讥笑下,宛如耗子一样溜边儿走了。

    那大姑娘却被人民群众当成了仗义执言的道德英雄,于一片称赞和喝彩声中得意洋洋,顾盼生姿。

    宁卫民甚至都能想象,看车老头多半儿会免了姑娘的存车费,以作“见义勇为,仗义执言”的鼓励。

    妈的,如果说生活教会了他什么。

    那就是他懂得了男人绝对不能大庭广众下和女人讲理。

    在她们天生的性别优势上,男人实在没多少胜算,即使是白的也能被打成黑的。

    或许是今天的基调彻底就是丧气,宁卫民摊上的倒霉事儿仍未结束。

    他骑着车在清华园门口一拐弯,来到东安门大街上的邮票总公司,也没碰上什么好事。

    居然总公司门口的小市场一片清淡,几乎就没几个人。

    等进去跟营业员一打听才知道,敢情昨天小市场里私人交易起了争端。

    有两拨人为了一套黄山邮票打起来动了刀,把公安给引来了。

    那不用说,这事儿不过去,小市场的热闹劲绝对恢复不了。

    而且让宁卫民同样没想到的是,整版的鸡票销售速度远超过去年的猴票。

    明明比猴儿票多出了一倍的发行量,可才不到半年,整版鸡票居然在邮票总公司已告售罄了。

    宁卫民是什么都没买到,一样是白来一趟啊。

    就这样,在邮票总公司的营业厅粗略转了一圈之后,他的心情已经极度低落到谷底。

    今天实在没什么兴致再去京城饭店溜达了。

    此时此刻,本着贼不走空的心态,他也只想再去王府井的京城画店喽喽,看看有没有什么便宜书画值得入手了。

    可世上的事儿就是这么绝。

    就在宁卫民重新上路往回骑,途径清华园澡堂的那个十字路口,右转弯再奔南边八面槽的时候。

    这一天最大的意外灾难发生了。

    有两个七八岁的小孩,本来正从北向南和宁卫民一样顺行着。

    却突然间从路边蹿上了马路,改变了行进方向。

    他们似乎要赶在绿灯结束,汽车较少时,一起跑到对面的东安市场去。

    可骤然出现在宁卫民的车前,当然让宁卫民猝不及防。

    刹车是来不及了。

    情急下,宁卫民赶紧猛转车头!

    可是,躲过了俩孩子,却一猛子撞上了马路对面的一辆自行车!

    “咣当”这一家伙。

    宁卫民的车把一辆玫瑰红的自行车,连带车上穿连衣裙的姑娘,全都撞倒在地上了。

    而那姑娘还没爬起来,就咬着牙,瞪着眼的骂上了。

    “臭流氓!”

    宁卫民这定睛一瞧,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只能说是冤家路窄啊!

    因为他撞到的,就是刚才外文书店门口骂过他的那姑娘。

第一百五十四章 烂裙子

    面对姑娘的咒骂,宁卫民没法反驳。

    因为首先,天下间的偶遇多了,但从来也没听说过这样的巧法儿啊。

    刚刚半个小时前,他在外文书店门口被这姑娘教训了一番。

    跟着转过头来,他就在大马路上骑车把人家撞了。

    这让他跟谁讲去,谁也不信这会是单纯的巧合。

    别说人家姑娘误会他蓄意报复,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说句不好听的,这事儿要是让别人赶上,恐怕连他自己都得这么去揣测。

    其次,现在社会上也确实乱得很。

    到处都有成天大街瞎转悠,四处寻衅滋事的不良青年。

    特别是在“潘晓事件”和电影《莫让青春付水流》的发酵作用下,

    报纸上最近又揭露了一大批自甘堕落的年轻人是怎么走上犯罪道路的,以警示青年人。

    其中那些反面典型里,就真的有些人会故意撞翻姑娘的车,然后装着赔礼道歉,再用手段勾引对方,变成货真价实的流氓。

    眼前这姑娘脾气固然娇纵,不是个好打交道的善茬儿。

    可穿着这么洋气,人确实也长得漂亮,这本身就给他的行为赋予了重大嫌疑。

    想必只要是最近看过报纸的人,了解这方面社会情况的人。

    面对这种情况,大概率都把他当成心存不良的坏人。

    所以他真是有苦说不出啊。

    觉得这事儿他是掉在泥塘里洗不清了。

    甚至比刚才外文书店门口的那场误会还冤,而且也更悬乎。

    因为马路上撞车本就是引人瞩目,容易招来一大圈儿人。

    就更别提他还撞了个不依不饶的漂亮姑娘了。

    这要等到观众们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上来,再碰上爱起哄架秧子的主儿,跟旁边使劲一扇乎。

    这事儿弄不好就得奔大了去了。

    这姑娘真要是万一挂不住脸儿,再来一出寻死觅活的戏。

    得,那他没准儿还真的唱几句《铁窗泪》了。

    所以宁卫民是越想越怕,他唯一的选择,也就是跟刚才一样。

    还是得尽快平息事态,降低影响才行。

    好在他经济上有底气,大不了就花钱摆平呗。

    说句不好听的,哪怕今儿就是把人撞残了,得赔个十万八万的,他也掏得起。

    而这就让他心里多少有了些底气。

    决定不惜代价,只求让安抚了这个姑娘先再说。

    宁卫民主意一定,就马上采取行动。

    他赶紧伸手帮姑娘扶好了车,支在一旁,又把姑娘的皮包捡了起来挂在了车把上。

    但他却不敢伸手去牵地上姑娘。

    于是任凭自己白皙的脸上淌着汗,也不去擦,他做出一副诚恳的样子跟姑娘说。

    “你生气是有道理的,怀疑我也是正常的,可我真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空口白牙的你不相信,那这样好不好?我们去派出所吧,一拐弯就是,我们把一切经过都当着公安同志说清楚,也让派出所做个见证。”

    “你放心,我有正当工作,撞了你是事实,责任我是不会逃避的。东西坏了我赔,我也会带你去医院,并且负责你一切人身和财产的损失。”

    宁卫民这话说得相当实在,良好的态度,换得了姑娘勉强点头。

    而宁卫民接下考虑得也很周到,问清姑娘已经站不起来了。

    他自己并没上手,是请求两个旁边看热闹的女同志,帮忙把姑娘从地上扶了起来,放在玫瑰红的车后座上的。

    再之后,宁卫民为了姑娘放心,把自己的手表摘下来给她做抵押。

    这才推着自己的车去马路旁边锁上了。

    可即便如此,当反身回来,打算推着姑娘去派出所“自首”时。

    宁卫民仍旧横遭了冷眼。

    他发现姑娘不但脸上泛着红红的晕,而且气性反倒更大了,说话又都是呛着茬口出来的了。

    敢情不为别的,而是因为姑娘站起来忽然察觉,自己连衣裙几乎从臀部以下都被扯拦了。

    就坐在车后座上都掩盖不住,仍然露出了大片光洁的腿肌。

    应该说,这样的尴尬要在三十年之后肯定不算什么,因为也就是个超短裙的概念。

    可当代却不一样了,如此保守的年代,那真是了不得啊。

    姑娘觉得自己丢人都丢到姥姥家去了,这样的怨愤自然也得宁卫民兜着。

    所以在派出所里,饶是宁卫民连连道歉。

    拿出了自己的工作证,尽力解释了一下前因后果。

    并且当着公安的面,表示一定包赔所有损失。

    这姑娘始终没个好气儿,根本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

    或许是觉得势单力孤,厌烦派出所也为宁卫民说话吧,她一个电话就把家里人叫来了。

    也就半个小时,一个干部打扮的中年妇女火速赶到了派出所来。

    一见到这姑娘就“欣欣,欣欣”的叫个不停,问这儿疼不疼,问哪儿摔坏了。

    等到看到这姑娘的伤腿和烂裙子,再得知宁卫民就是肇事者。

    这位女干部差点在现场就用眼神把宁卫民活剐了。

    跟着就亮出了自己的工作证,要求公安必须对恶意调戏姑娘的流氓严惩不贷才行。

    本来宁卫民看着女干部和姑娘的容貌有些相似,还以为是姑娘的妈。

    而这时听她自我介绍才知道,敢情这是姑娘的姨妈。

    这位的来头也真是不小,居然是国家外事部门。

    而且干得工作还是最重要的办公室,能见着一把手二把手的那种。

    于是不但宁卫民心里大呼倒霉。

    实在想不到今天自己一衰到底,居然撞了这么个有背景的姑娘。

    派出所也跟着为难了。

    因为无论怎么看,宁卫民事后处理的方式都很恰当。

    认错的态度已经够好的了。

    要按这位姨妈的意思呢,却有点得理不饶人,恨不把宁卫民关上几天才肯罢休啊。

    可按政策来说,这哪儿够得上啊?

    但不办吧,这位姨妈的工作职务又不是一般性的,他们也不好得罪太甚。

    否则人家要得着机会给某位要员吹吹风,回头就够他们派出所喝一壶的了。

    幸好啊,派出所的老所长是非常有经验老警。

    他一句话就点中了女方的软肋,那就是名声。

    这年头,姑娘的声誉可是无以伦比的重要,谁愿意和流氓扯上边儿啊?

    要是宁卫民被定性成了流氓,那别人又该怎么编排这位姑娘呢?

    所以在派出所所长耐心的开导之下。

    这姨妈和姑娘不难想明白,到底怎么办才是对自己一方更好的选择。

    于是姨妈总算是不再要求宁卫民付出自由的代价了。

    但民事赔偿方面,却仍是一副严苛的姿态。

    不过好在这方面对宁卫民就真是小菜儿一碟儿了。

    他什么都怕,就是不怕谈钱。

    用钱能解决的问题,那对他来说就不是问题啦。

第一百五十五章 小接待

    有关补偿的协议是在协和医院谈定的。

    姑娘一直说自己脚疼,于是在派出所的协助下。

    宁卫民和姑娘姨妈一起,把姑娘送到了不远处的协和医院。

    拍了个片子后,经急诊科的医生诊断,在姑娘的脚踝处发现了明显的骨裂。

    而这个时候,宁卫民已经知道受伤姑娘是外语学院在读的英语系大三生,名叫霍欣。

    另外,只凭那位姨妈嘴里动不动就会带出这样的话来……

    “欣欣啊,你爸妈常年在海外,把你托付给我这个当姨儿的照顾。你说你现在出了这样的事儿,让我怎么跟他们交代啊?万一他们要因为惦记你工作上一分心,再影响到我们国家的对外关系。我就更付不起这个责任喽”。

    宁卫民就能知道,这霍欣的爹妈,工作应该也是外事口儿的,而且职务小不了。

    所以综合来看,这一家子,恐怕可以称为外交世家了。

    这个霍欣,如果用三十年后的话来形容,就是一位红色名媛了。

    名副其实的千金大小姐,属于当代的上流阶层啊。

    所以此时此刻,眼瞅着姑娘的脚虽未破皮肉,却肿起老高,实在是受伤不轻。

    宁卫民还能有什么态度呀?

    他也只能是自认倒霉,竭尽全力让对方满意了。

    最终除了答应赔车、赔裙子、赔皮包、赔医药费和营养费之外。

    在诊病期间,由于霍欣没法再上学了,不得不暂时借住姨妈家养伤。

    宁卫民还要负责接送这姑娘去协和医院治疗,去学校参加重要的课程和期末考试。

    总之,是要多麻烦有多麻烦。

    反正只要霍欣脚上的伤一天不痊愈,他就别想卸掉这副道德枷锁,尽兴去干他想干的事儿了。

    这不,当天看完病,霍欣的姨妈就给宁卫民派了差事。

    非说不放心急诊大夫的简单诊断,一定要明天再找骨科专家做一次复查。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宁卫民连英语课都没上。

    就秉承旨意,跑到协和医院重新挂了一个专家号。

    然后又转头去接霍欣,要带她做一次正式且全面的脚踝检查。

    而他的苦日子,也就从这一天开始,正式拉开了帷幕。

    不用多说,既然是外事部的工作人员,霍欣的姨妈当然住在外事部大院。

    具体位置紧挨着日坛中学,是三十年后改名叫做华光里社区的地方。

    现在那里的南边是个如火如荼的大工地。

    京城第一家涉外饭店建国饭店的基本雏形,已经在那里拔地而起了。

    而且很快,伴随着国内出国潮的形成,外事部领事司出国签证处也将会在此处成立。

    所以这个大院的份量到底有多重,由此可知。

    别看占地面积挺小,仅有0.6平方公里,大院里一共也只有十四栋楼。

    但却是有专人值守的地方,普通人要想顺利进入并不容易。

    那得在门口传达室先登记,再打电话向里通报,获得允许才能进入。

    好在宁卫民并不怕花钱,自打摊上这件事儿,他从心里已经坐好了大出血的准备。

    只要能把事儿胡撸圆和了,哪怕甩个万八千的他也不心疼。

    所以为了方便,他昨天回去的时候,就在前门的出租车站提前约好了出租车。

    到了这一天,他是坐着一辆伏尔加去挂号的,也是坐着这辆车来接霍欣的。

    虽然汽车已经相当旧了,属于首汽快要淘汰的车辆,但毕竟不像今天的出租车有显著的标志。

    结果误打误撞,门口看门的或许当成了领导的车,问也没问,直接就放行了。

    嘿,进入大院居然没受到半点盘查。

    这就让宁卫民到达的时间,比约定的九点还早了十分钟。

    一点没让霍欣和她的姨妈多等他。

    而坐汽车来的好处还不止如此呢。

    要知道,六层的老式单元楼可都是没电梯的。

    因此以霍欣目前的身体情况,上楼下楼都变成了一件很吃力的事儿。

    她仍然不能完全确定宁卫民的清白,还在提防着他的狼子野心。

    那么既不同意他搀扶,也不同意他背,甚至碰都不许他碰自己一下。

    于是她就只能在姨妈的搀扶下,用手扶着栏杆,单脚往下蹦了。

    这还有不累的?

    饶是这年头的女孩子都有点跳房子、跳皮筋练就的功底。

    可带转折的四个楼梯跳下来,也不是好受的。

    大热天的,霍欣不但累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伤脚也碰了一下,疼得她咬着牙直抽冷气。

    那等下来了,自然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一肚子气等着发作在宁卫民的头上。

    结果就应了那句老话了,没有花钱的不是。

    或许是先天就带了成见吧,这俩大小娘们觉着宁卫民最多是雇佣了三轮车来的。

    却没想到下楼没看见三轮车,倒看见了宁卫民拉开了一辆伏尔加后车门。

    这自然是出乎意料的惊喜。

    于是连霍欣带她的姨妈一肚子的气儿竟然泄了。

    她们竟然没好意思再为下楼的不快再行迁怒,就这么放了宁卫民一马。

    至于检查的结果的和原来的诊断一样,并不需要住院。

    这也让霍欣和她的姨妈彻底放了心。

    再加上宁卫民挺会来事儿,不言不语的,在医院里跑前跑后。

    整个过程让她们觉得挺熨帖,

    尤其是医院等候的时候,宁卫民还从书包里变戏法一样拿出两个玻璃瓶崂山矿泉水,用带来的起子打开给她们喝,就更获得了这两个女人极大的好感。

    要知道,在这个天气炎热的时节,此举不但是一种享受,而且也真的很有面子。

    恐怕真正的首长,都享受不到这么体贴入微的伺候啊。

    就这样,回去的时候,彼此本来极为僵化的相处就有些不一样了。

    康欣的姨妈态度和缓了不少,在车里居然跟宁卫民聊了几句天,问了问他工作的一些情况。

    等到宁卫民在路上又停下来,专门买了一些水果和营养品,竟然收获了康欣和她姨妈一个笑脸。

    可见功夫不负有心人啊。

    只是,宁卫民高兴的实在也太早了点。

    因为就在他把霍欣她的姨妈真正送到家门口时。

    做了友好告别,正要离去的时候,他却几乎被气炸了肺。

    敢情由于当时的房门隔音不好。

    他刚走到二楼半的楼梯转折的时候,仍能清楚地听见302室内,传来了霍欣和她姨妈交谈的声音。

    这两个人完全曲解了他的好意,还带着一种让人深恶痛绝的自大。

    “欣欣,别说,这个小宁还真挺有伺候人的天赋啊,看来这旅馆的接待员没白干。”

    “切,这样也算天赋啊?不就是狗腿子嘛。姨妈,我可看不起这样的人。您不觉得,他这个小接待,就跟黄世仁身后的穆仁智似的吗?恨不得连你坐个椅子都要主动替你抹两把,一副天生的贱骨头样儿……”

    “哎?你这话……倒是形容比较贴切啊。我告诉你,其实底下的人望着上面的,都是这样的。不过狗腿子也不是谁都能干的啊。你想啊,他一个小接待员,哪儿来的本钱租汽车啊?我看他呀,兴许是借钱来巴结咱们呢……”

    “哈哈,想得美,就凭他办得这点事,就想让咱们对他另眼相看?哼!也不知道他那脑袋是怎么想的?”

    听到这儿,宁卫民刚才的快慰一扫而光,转为了极度的厌烦和后悔。

    一股难以克制的羞愤,让他再不愿意听下去,扭身拔腿下楼……

第一百五十六章 自省

    当天宁卫民回家的时候,正赶上张士慧给扇儿胡同打了个电话,托他赶紧给弄六块卡西欧电子表。

    还指明要售价一百二十六块那种最高级的,要求晚上六点准时给送到民族宫门口去。

    细一聊宁卫民才知道,敢情张士慧今儿中午请一个中学同学喝酒。

    他这同学母亲在药材公司上班,马上就要出差去广西。

    正发愁京城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土特产可带呢,怕到了当地事儿不好办。

    这不,在酒桌上提了一嘴,张士慧就给出了个主意。

    说送卡西欧电子表多好,外地可见不着,目前全国只有京城、沪海和花城有。

    就这样,俩人便以一百五的价格达成了这一笔交易。

    宁卫民算了算,这单子毛利润虽然不高,可胜在量大。

    张士慧能挣七十,他自己差不多能有一百块,也是个安慰,便很痛快的答应照办。

    没想到张士慧说完正事没挂电话。

    作为今天早上替宁卫民请假的知情人。

    这小子接下来就开始拿宁卫民打镲,说米晓冉今天没见着他挺失落。

    顺带也问起了他今天情况如何。

    宁卫民当然不好意思在电话里说什么,就说不怎么顺,回头见面再聊。

    结果下午见了面,张士慧还依旧记挂着这事儿呢,再次追问起来。

    随后一听宁卫民讲述的具体经过,自然就“炸”了,忍不住当街骂了起来。

    “不会吧!这叫什么事儿啊!这不成热脸贴了冷……不是,我是说你这么实在对他们,还弄出罪过来了?这都什么人啊,知道好歹吗?”

    至于宁卫民,由于时间过去了许久,他情绪已经稳定。

    此时反倒不似张士慧那么激动。

    只是淡淡的说。

    “她们当然知道好歹了。她们这样的人,总是习惯用算数来计算人际关系。对人老爱防着一层。个个都觉着自己看透了人性,能看穿人心,其实啊,就是‘势利眼’仨字儿。她们应该算公务员里最龌龊的那种人,可偏偏能量还不小……”

    “我去,那你也太倒霉了。这不掉进了妖精洞了吗?我想想都觉得窝心,难怪你眼睛里有血丝。”

    张士慧咂了下嘴,不免替宁卫民发起愁来。

    “我要能替你就好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啊,时间长了,你天天跟她们周旋,怎么受得了?”

    长时间的相处,宁卫民对张士慧的心性已经颇为了解,知道他的这番话绝对发自内心。

    于是就为了这份感动,宁卫民已经决定今后在账目上要少一点花头了。

    否则,无以为报啊。

    “嗨,没你想的那么严重。气归气,可我自己觉着还应付得来,你不用替我太担心。”

    跟着他又不无自省的说。

    “其实回过头来想想,我自己也有些问题。怪我把这事儿办急了。

    “我光想着赶紧让人家熄火,赶紧让这事儿过去。一个用力过猛,也就成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了。”

    “说白了,这就跟咱们做生意似的,总得讨价还价才是道理。办事还是不能怕麻烦,该扯的皮,拉的锯都少不了。”

    张士慧品了品话里滋味,赞同是赞同,可更多的还是难解的忧虑。

    “你先别着急做总结了。还是赶紧想想以后怎么办吧?总不能让他们就这么欺负你,白使唤你还不把你当人?”

    跟着他又无比气恼的骂了一句。

    “真丫挺的。怎么随便一个有点权力的小人物,都能这样拿捏咱们啊!难道咱们老百姓,就得白白受着这份窝囊气啊!”

    万没想到宁卫民摇摇头,竟然胸有成竹的说。

    “虽然理在她们手里,可她们也不能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我们是普通的老百姓,对于许多事,是只能适应和被动接受。但至少我们有了一些财富不是吗?”

    “我还是那句话。金钱同样是一种跟社会要求权力的可兑换筹码,是我们对抗命运的资本。”“至少钱能解决的问题,现在对我们就不是问题。”

    张士慧怔怔地看了宁卫民一会儿,突然间明白过来。

    “你的意思是……”

    宁卫民自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啦。

    “我的意思是,我的自尊从来没想过贱卖,自然不能让人随意糟蹋。既然他们不懂得如何尊重别人的善意,那我自然不会自讨苦吃。”

    “反正现在,她们也不能把流氓的帽子扣我脑袋上了。那我还怕她们个球。说到底,这不过是破财免灾的事儿罢了。”

    “她们再不乐意,我把钱花到位了,她们也无可指责我。我的时间浪费在她们身上忒亏得慌。有跟她们瞎缠磨的工夫,我还不如专心干点正事把损失赚回来呢。”

    这话一说,张士慧也立马心情舒畅了,哈哈笑着赞同。

    “对对,卫民,你想明白了就好。搭理她们干嘛,以后咱还不给她们这脸了。”

    “就为你这主意,这几块表的钱我一子儿不要。你拿着这钱甩给那俩臭娘们儿吧。”

    “不不,你别推辞。我知道你不缺这几个钱。可难道我就缺吗?”

    “我这就是给你助助威,就算你替我拿‘大团结’扇她们丫一大耳贴子了。”

    “要是一头猪的价钱不行,大不了咱就出两头,三头,四头,五头!哼,都是肉, who怕who啊!”

    这几句,真给宁卫民逗乐了。

    既是因为张士慧这特别的联想能力。

    也是为了自己这哥们儿在中式英语方面蛮有天赋。

    看来这一世,懂了abc的张士慧同志应该就是这句话的创始人了。

    …………

    三天之后,还是早上差不多九点。

    宁卫民再次包了同一辆出租车赶到了外事部大院儿,去接霍欣去医院换药。

    看门的人也似乎还记得这辆汽车,大老远看见车开过来,就把大院铁门给打开了。

    于是和上次一样,宁卫民坐车长驱直入。

    但这一次,再上楼去,宁卫民的态度却不一样了。

    他的脸上已经以往没了不好意思的内疚,和想要博得好感的温和笑容。

    反倒是昂首挺胸,无所畏惧的淡定。

第一百五十七章 骨气

    楼上,开门的时候,霍欣的姨妈已经收拾好要带东西。

    霍欣也拄着一只拐,她们显然是做好了全部准备在等宁卫民。

    所以见到他,就要出门下楼。

    但让她们未曾料到的,却是宁卫民用自己的身子拦在了门前。

    他目无表情的叫着霍欣姨妈的官称,却连个敬语都不用了。

    “黄主任,先别急着走啊,我们还是先进去,一起谈谈有关交通事故的赔偿问题吧。”

    “你想干嘛?”

    霍欣姨妈的确感到情况不对头,却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状况。

    宁卫民则坦荡荡的回答。

    “赔偿你们啊,我把钱都带来了。”

    这位黄主任不由皱起了眉头,毫不客气加以斥责。

    “具体钱数现在怎么搞得清?你别胡闹好不好?”

    霍欣在旁也不耐烦地催促。

    “快走吧,我都站了老半天了,别耽误了去医院。”

    但宁卫民却笑了,压根没为官威所震慑,反倒直不楞登顶了一句。

    “对不起,恐怕我得把话说清楚了。如果你们不愿意谈,想马上去医院。可以。但我就恕不奉陪了。”

    这话一说,霍欣可有点傻眼了。

    “啊?”

    黄主任更忍不住发了火儿。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想逃避责任?嗯?”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宁卫民以一副受了冤枉的样子摇着头。

    “这话是从何说起啊?接你们的汽车我都约好了,钱也付过了,就在下面等着你们呢。”

    “还是那辆伏尔加。司机认得你们,即使我不去,他也会把你们送到医院再送回来的。”

    “何况我不是也说了,钱我都带来了。是你们自己不想谈嘛。”

    “要不咱们就进去谈谈?其实耽误不了你们几分钟……”

    宁卫民这样的态度,让霍欣有点儿不知所措。

    吃惊的人,当然还包括见多识广的黄主任。

    但这才哪儿到哪儿啊?真正令她们吃惊的事还在后边呢。

    因为当黄主任为了避免让邻居看到门前的纠缠,总算让宁卫民进了屋,面带寒霜地质问他到底打算怎么样的时候。

    她们的颜面才真正遭遇平生从未有过的挑衅。

    宁卫民从背着的书包里拿出一千元钱,还有一个本子和一支笔。

    居然以一副公事公办,丝毫不带感情的淡然样子对她们说。

    “我撞伤了人,我再次表示道歉。这是我支付给你们的一千元赔偿金。请你们清点一下,再给我打个收条。”

    黄主任一下瞪大了眼睛,身体也因为宁卫民这个态度被气得发抖。

    但没等她说话,这次霍欣已经先于她表示愤怒了。

    “你这是干嘛!是想拿钱收买吗?你在侮辱我们的人格!”

    说心里话,其实一直以来,霍欣就对宁卫民的印象就没怎么好过,净是负面的成见。

    尤其刚才,宁卫民说恕不奉陪的样子就让人气不打一出来。

    她心里早就怨恨上了。

    你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呀?你算那根葱啊?你以为你是谁呀?

    哼!不是你上次来追着我们屁股后头了?狗奴才一个!”

    她是越想越气,越气还就越想。

    可就没真正的好好想一想,宁卫如此反差到底是因为什么。

    这并不奇怪。她是自小娇生惯养的,缺乏对人情世故的了解。

    周围大多数的人一向都是围着她转,她从来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真的很难知道自己无意中因为几句话已大大得罪了人。

    这下看到宁卫民拍出钞票的样子,受到羞辱的感觉全然爆发。

    也是自然而然觉得普天之下,唯有自己委屈到了极致。

    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这一句不平的言语,反倒给宁卫民提供了口实。

    “霍大小姐啊,瞧你这话说得,多委屈啊!我就不明白了,我给你赔偿怎么就是侮辱你人格了?那我倒要请教你了,像那些在背后骂逼人狗腿子,骂贱骨头的主儿,又该怎么说呢?”

    这话一说,无论是霍欣和她的姨妈都是齐齐变色,尴尬非常。

    而她们的眼神里除了下不来台的郁闷和吃惊,也充斥着气恼和鄙夷。

    果然,霍欣下意识就指责上了。

    “你……你居然偷听!下流!无耻!”

    但这一次,换来的却是宁卫民极为愤慨的冷笑。

    “霍大小姐啊。外文书店门口,我只是扶起自己的车着急离开,就被你当众责难,骂我没素质,非说是我把车碰倒的。”

    “街上撞了你,只是我为了躲避孩子造成的一场意外,就又被你骂了一次流氓,还要派出所把我抓起来。”

    “那这次,我想即使我怎么跟你解释,是你们的房门隔音不好,你还是会认为是我偷听的吧?”

    “所以我没办法辩解,因为天下的理,就是为你存在的!你说什么都对!我说什么都错!这总行了吧?”

    “可是有一样,你千万别忘了,我也是个人。我和你一样生在这个国家,我们谁都不是为了让别人羞辱,或是伺候人,才活着的。”

    “你是个大学生,还是个英语专业的大学生,《简·爱》总应该读过的。我希望你能回忆一下简·爱对罗切斯特说过的话,因为那恰恰正是我现在想对你说的。”

    “你以为我会无足轻重的留在这里吗?你以为我是一架没有感情的机器人吗?你以为我贫穷、低微、不美、缈小,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吗?你想错了,我和你有一样多的灵魂,一样充实的心……”

    霍欣彻底听傻了,也看傻了。

    宁卫民一改往日的唯唯诺诺。

    当前所表现出的这种不卑不亢,还带着点文艺范儿的成熟男人气质,她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过。

    哎?这家伙怎么跟以前不一样了?

    难道……难道真是我冤枉他了?

    就这样,正在霍欣胡思乱想之际,宁卫民又把钱直接放在桌面,转向了她的姨妈。

    “黄主任,千万别多心。我其实什么恶意也没有,只是想咱们能互相体谅一下,维持住彼此的体面,更加妥善解决这个问题。”

    “说实话,即使我天天跟着你们,也帮不了什么忙。反而让你们生疑,咱们彼此看着生厌。既如此,倒不如咱们互不相扰,都落个清净。”

    “这里的一千块钱呢,我算了算,车子、衣服和皮包怎么也够了。医疗费和营养费当然还没有个准确的数字,但我估计应该也差不多。”

    “至于霍欣去医院、学校,和平时的护理问题,那这钱也许就打不住了。不过没关系,你们先用这笔钱,我还会补给你们。总之,一切费用都由我负责。”

    “你们尽可以自己包出租车出行,还可以从外事人员服务局请个人来照顾霍欣。只要有票据,在霍欣养伤期间,花的钱我都给兜着。行不行?要同意,请写收据……”

    霍欣的姨妈当然是见过世面的。

    她现在发现宁卫民年纪虽然霍欣还要小一些,可阅历和手段,却不容小觑。

    反倒显得更加具有威胁性了,于是没用多少时间就做出了明智选择。

    “那好吧,年轻人的时光是很宝贵的。我们也不想影响你的学习和工作。”

    她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就写好了字据。

    宁卫民一边收好,一边把医院挂好的号放在桌上。

    “好啦,那就再见了,你们快坐车去医院吧。回头可以找司机要个出租公司约车电话,会更方便些。”

    说完他抬腿便走,下楼的脚步声,一点都没犹豫。

    那消失在门前的潇洒的背影,看着霍欣半天没缓过劲来。

    哎?他怎么就变了呢?怎么就变得这么有骨气了呢……

第一百五十八章 真汉子

    身为穿越人士,宁卫民自打来到这个时代,一直就是谨小慎微,低调行事的主儿。

    没办法啊!

    谁让他不是这个年代的人,对这个时代不够了解呢。

    别的不说,刚醒过来的时候,他就连个煤炉子都摆弄不好。

    洗衣服、做饭也不行,生活自理能力极差。

    这就是他身上最大的疑点啊。

    要不是后来边大爷说他差点就被煤气熏死,也许对脑子有些影响,恐怕得好好缓缓。

    那恐怕宁卫民早就因为行为异常,被邻居们察觉到身上的秘密了。

    真要是那样,他会不会被送去某个研究部门成为实验材料不好说。

    但他想过的美好人生一定会失去。

    再后来,等到几次自以为是的赚钱计划接连碰壁,被时代特性碾压得一塌糊涂之后。

    宁卫民差点没变成个真正的废物。

    当然就更有自知之明,充分体会到这个年代对他的压制有多严重了。

    所以当他的生活好不容易开始逐步好转,终于找到了能钻的政策空子之后。

    他就已经百分百确定自己的行事准则了。

    要想平稳过度到能让他大展拳脚的年代,就只能闷声发财。

    必须得夹着尾巴做人,把自己藏起来才行。

    用句老电影里的话说,就是悄悄的进村,打枪的不要。

    这是唯一选择。

    也正是因此,他才会毫不犹豫把青铜器捐给国家。

    并且尽力处理好身边的一切人际关系。

    对邻居们,能帮就帮上一把。

    对同事,不争不抢,就怕招人记恨。

    想想吧,这样的情况下,还想让他身上充满了血气方刚的男人劲儿,可能吗?

    所以当他遇见霍欣这个灾星,即使再憋屈,再冤枉。

    主动选择委曲求全地息事宁人,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只是人终归是有底线的,宁卫民的底线就是他的人格和自尊。

    前世为了生活,他什么都干过。

    摆地摊、卖假货、当托儿、替人收债……

    而他虽然可以坑蒙拐骗,却与黄赌毒的营生毫不沾边。

    后来他又成了小老板。

    请客、送礼、给回扣、大保健的堕落,也是难以避免的。

    但他绝不能容忍让人指着鼻子骂娘,被客户真当成一条狗来随意使唤。

    因为他始终明白一点。

    挣钱是为了让自己在生活面前保有尊严,拥有真正的体面!

    可要是为了挣钱,就去干那些让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的事儿,那就是本末倒置!

    他是为了自己而活,并不想用虚假繁荣来装扮自己的人生。

    这就是为什么,当宁卫民已经不愿意再做伪装的时候。

    霍欣会在他身上骤然感受到一种类似于脱胎换骨的气质改变了!

    宁卫民丢弃了卑躬屈膝的摇身一变,让他又成了前世那个纯粹白手起家的精明商人。

    商业谈判中保持不卑不亢的态度是他的基本技能。

    言辞锋利,快刀斩乱麻,是他的处事风格。

    完全恢复本色的他,不但在道理上占据制高点,也具备这年头无人能比的经济能力。

    要想压制一个未经世事的女大学生,和一个只熟悉体制那一套普通女干部,又算得了什么?

    这要是真在谈一笔大生意的话,宁卫民的身上甚至有可能顶着光环长出翅膀来。

    于是乎,霍欣因此失眠了。

    不为别的,就因为宁卫民对她咄咄逼人的质问,以及一掷千金的劲儿。

    像极了墨西哥电影《冷酷的心》里,受尽冤屈和误解的男主角魔鬼胡安。

    一千块钱的赔偿费是个什么概念?

    那是普通人两年的工资,能买两台黑白电视。

    “只要养病期间花的钱,一切费用都由我负责。”

    多么大的口气呀!

    余音尚在耳边。

    蛮横、霸道,却真的牛得很!

    “真是太帅了!”

    在床上辗转反侧的霍欣,情不自禁的念叨了一句。

    也不知道是宁卫民真帅,还是她被一整沓子的“大团结”拍在面前给震撼的。

    当然,霍大小姐是大家闺秀出身,情操高洁,向来没缺过钱,也不在乎金钱。

    你要非说,她是因为钱对宁卫民产生观感的改变,那她能跟你急。

    她是绝对绝对不会承认的。

    但女人的确是在乎感觉的。

    如果从霍欣的生活状况来看,就不难明白一点。

    对于早已习惯了成为众人,被别人目光环绕,看惯了身边无数讨好目光的她来说。

    既瞧不起周遭那些抓住一切机会向她献媚的人。

    也早就对这种千篇一律人际关系和角色位置感到厌烦。

    宁卫民的出现,出乎意料的终止了这一切。

    用绝对惊人的大逆转,带给了她一种空前的刺激。

    虽然并不知道什么叫霸道总裁。

    但女人生来敏感,而且喜欢屈从于强者。

    这一点都不耽误打小读《灰姑娘》和《白雪公主》长大的霍欣由此产生崇拜感。

    她真的想不到,原本是她最看不上的人,居然会呈现这样另类的男人劲儿来。

    这种阳刚气和成熟风度,根本不是她身边那些,连正面看她都不敢,只会自惭形秽偷看她的男同学们可比的。

    更何况,她又对自己出色的容貌、优秀的学习成绩和家世充满绝对的自信。

    她不免会去设想,也许宁卫民是太在乎她的看法。

    为了想让她高看一眼,改变想法,才这么不惜血本呢。

    或许就是自己太光鲜,太光彩照人才引起宁卫民如此强烈的反弹。

    这么一想象,虽然被宁卫民出言打压的时候,她心里充满了怒气和不满。

    可她又不免沾沾自喜起来。

    于是乎,没过几天,出于无聊,以及个人虚荣心的自我膨胀,她竟然别出心裁的给宁卫民的住址挂了一个电话。

    表面上是想道个歉,但其实真正用心,还是探查一下宁卫民是不是真的在打她的主意。

    电话打通的时候,霍欣刻意展示出良好家庭培养出的个人素养。

    宁卫民接过电话一应声,霍欣就用诚恳的语气,满怀歉意地说。

    “我是霍欣,那天你走之后,我想了想,有可能确实是误会你了。以往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我在此向你道歉。希望你大人有大量,不要和我这小女子一般见识。”

    这是很给面子的一句客套话,霍欣摆明了是想就此化解两个人的恩恩怨怨。

    当然了,如果只是化解恩怨,宁卫民倒也无所谓。

    他也知道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敌人多堵墙的道理。

    虽然意外,没想到这令人厌恶的大小姐也能如此温柔。

    他也好言好语的应承,“言重了,我也有不周之处,请多多海涵。”

    但坏就坏在下一句上了,宁卫民直男一样的开门见山。“喂,我现在挺忙的,你除了道歉,还有别的事儿吗?你要没有,我就挂了。”

    好,就这一句,不但连半点柔情蜜意都没靠上谱,甚至还流露出一些不耐烦。

    这让电话那头的霍欣大感面子上下不来台。

    她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宁卫民的本意,一切和男女关系根本就扯不上边。

    于是说了句“那你忙吧,没事了”就把电话挂了。

    随后就无比后悔自己打了这个电话了。对宁卫民的仇恨值也再度爆棚。

    论程度,并不亚于被他的车撞了那回。

    可这又赖谁呢?

    女人啊,如果自我感觉太好,那真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悲哀。

    好在霍欣还不知道宁卫民那头挂了电话是什么样。

    否则的话,她恐怕更得羞愤的要去投河了。

    因为宁卫民把电话一挂,他身边的张士慧就拍了他肩膀一下,对他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卫民啊!你太牛了,这么简单就打发了这臭娘们,我还以为又得纠扯半天呢。”

    “看来她能跟你道歉,就是咱钱花到位了。切,早干嘛了?都是他妈装假部队的。什么大小姐,不也就值四头猪嘛。”

    “哥们儿,没说的,你用实力证明了,你是个真汉子……”

有关霍欣角色的声明

    最近因为霍欣的出现,又像猴票一样,有人不满了。

    号称霍欣是主角就要删书了。

    我的回答是,霍欣不是女主,但想删书也请便吧。

    实话实话,我阻止不了这样的读者,我也留不住这样的读者。

    因为这样的读者即便是看《白雪公主》,他也会说,“妈的,皇后居然是女主,白雪公主居然被皇后毒死了。”

    甚至更糟的是,他会把自己的想象当成真理,自己脑补后续剧情了。

    没看完故事的他会跟别人说,“别看那个故事,皇后把白雪公主毒死,把小矮人都打死了,然后自己嫁给王子了。毒得要命,是个悲剧。”

    这种事情其实是在《重返1977》已经发生过一次了。

    许多读者其实并不明白女性角色的作用。

    那不应该是只是为了和男主拴对儿用的。

    拴对儿完了呢?就没用了吗?那为什么要写,难道这不是对读者的敷衍和愚弄?

    我写的不是小黄文,不是爱情故事。

    所以每一个女性角色都有比和主角谈恋爱,更重要的存在意义。

    最后再说一句,说删书的朋友,你的威胁对我真没什么用。

    不是我不重视你,我写书是有大纲的,UU小说角色都是为了故事主题服务的。

    是的,我的故事是有主题的,不是简单的赚钱泡妞名垂千古的故事。

    如果我能为你的这种喜好和要求随意奉迎,那我算什么样的作者呢?

    我是不是在骗你的钱呢?

    其实我也没法做到处处都让你满意。

    望相互理解。

第一百五十九章 坐庄

    无论是霍欣的道歉,又或是张士慧的崇拜。

    宁卫民都没当回事儿,扭脸就给忘了。

    甚至就连1981年6月5日,报纸上刊登美利坚发现了艾滋病,首度将五例病症向世界公布的消息,都没引起他的注意。

    他现在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些没意义的事儿上。

    就是全神贯注,一心一意的忙挣钱。

    没办法,赔偿霍欣的钱姑且不算,他其他方面的开销也忒大啊。

    虽然是不做养鱼技术的生意了,可重文门旅馆的房间用着舒服,他并不想退掉。

    而且夏日炎炎的,在家生火做饭实在难受,所以他经常是外面饭馆打了菜回去吃。

    再者说,他每个月工资已经答应交给老爷子了,那不多挣点外快怎么行啊?

    当然,花钱的大头儿必定还是在趟鬼市、买古董,收书画和邮票这几件事儿上。

    所以没的说,就闷头干吧。

    钱这东西啊,就是越花越想挣,越多越不嫌多啊。

    1981年6月,京城的家电市场环境也发生了一些显著变化。

    比如说,兑换外汇券的黄牛多了。

    如今不但是京城饭店、友谊商店门口。

    几乎能见着外国人的地方,机场、外交公寓、旅游景点,都开始有人从事这一行了。

    这直接导致兑换的成本随行就市的上涨。

    再比如说百货大楼后面的出国人员服务部门口。

    也开始有人长期驻扎在此,花钱收购那些出国人员用不了的家电指标。

    要知道,按照国家实行的政策,三个月之内的短期出国人员,每次出国可以携带一大一小共两件免税商品入境。

    长期出国人员,每次可以携带四大四小共计八件免税商品入境。

    如果谁拿到这些指标,在出国人员服务部购买家电都是免税的。

    这样一来,指标也就等于是钱。

    还有京城的两家电视机厂门口,也出现了专门收购内部彩电票的人。

    在彩电供不应求的年代,这种票一样也变成了钱。

    而且还成了一种特殊的,可供炒作的票证资源。

    假如工人卖出是六百元,那买到彩电票的人一倒手就能加到八百,再倒手就变成了一千。

    能不引人趋之若鹜嘛。

    毫无疑问,这些都是对宁卫民和张士慧的生意造成负面影响的因素。

    但好在国内市场消费潜力庞大的。

    这些副作用在强大的市场需求面前根本毫无影响。

    即使国产彩电一批批生产出来,进口电器通过愈来愈多的渠道进入市场流通,可市场上一样是彩电的踪迹难寻。

    结果物以稀为贵,参与倒卖彩电的人越多吧,反倒还造成了彩电价格的进一步上涨,比成本涨得快多了。

    目前,连国内出厂价一千三百五十元的金星彩电,市面上都涨到了两千五百元一台。

    所以宁卫民他们从友谊商店的内应手里,弄出来的原装进口彩电,自然就可以卖三千块一台。这么一来,利润空间反而得到了扩大,高达百分之一百五哪。

    至于宁卫民独自奋战的邮票市场,情况也差不多。

    虽有不利因素,但好的因素更多。

    解放前的邮票,因为数量稀少,越收越不好收了。

    “运动”前的邮票情况还要好一些。

    宁卫民最近半拉月最大的成绩,就是一百八十元一张的价码收了两张梅兰芳小型张。

    三百四十元收了一张祖国山河一片红,二十元收一整套金鱼。

    珍稀票的收购数目比之前降低了一倍不止。

    而除此之外,最出乎人意料之外的负面状况,是鸡票的销售也太火了点儿。

    距离邮票总公司鸡票宣告售罄才不过半拉月。

    整个京城,竟然就没几家邮局还能找到鸡票了,连散张儿都踪迹全无。

    得亏是下手早,宁卫民从年前就开始一直往手里敛。

    五月份的时候,他已经有了差不多一千七百张整版票捏在手里。

    而在甩开了霍欣的事儿之后,当他发现情况异常,又全力突击了一下。

    总算是把整版鸡票的数量凑上了两千二百张,还有百余张零七八碎的。

    说起来虽然比原先预计的至少三千张的收购计划差着不少,但至少不比猴票少了。

    这就保住了他最重要的计划执行无碍。

    反过来呢,良性的状况则在于被买走的鸡票,其实并没有从市场上完全消失。

    因为造成这种现象的人,主要就是想投机的邮票贩子。

    他们是看准了鸡票紧俏才下手的,目的当然是为了倒卖赚钱。

    所以别看邮局的营业窗口和营业大厅买不到鸡票了。

    但邮票贩子手里却是应有尽有,货源相对充足。

    他们就在邮局门口叫卖,八分的邮票出了门儿,单张就变成一毛六了,整版票十五块。

    这价格当然是令想补缺的集邮者们抓狂。

    偏偏宁卫民却知道其中仍有厚利,于是毫不吝惜的买买买,陆续又补了二百余张整版票。

    当然,等他吃完了这痛快的一嘴。

    鸡票的单张价格已经迅速飞涨到单张两毛五了,整版票二十二块。

    再次令迟疑的集邮者们后悔莫及。

    而这并不算完。

    鸡票的上涨,又岂能不影响到与之相关的猴票?

    实打实的说,在鸡票还没有完全售罄的时候,市面上的猴票就已经从年初的两毛飙升到五毛一张了。

    这既是因为宁卫民今年以来,在市场上见着猴票始终在吃进。

    他把京城的浮货给扫得太干净了,造成了物以稀为贵的事实。

    也是因为最近暴露出了一个社会事件,大大增加了猴票的名气。

    敢情最近报纸上刊登了一则与集邮有关的社会新闻。

    说今年春节以来,在京津两地的邮电局,发现不能如期寄达的信件数目大增。

    后经过多方查证,发现都是一些刚刚开始集邮没多久的爱好者干的。

    目的是为了截留那些信件上的精美邮票。

    而且最后发现,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是奔着信封上的猴票去的。

    最后,报纸上还写明了“京城鼓楼集邮研究会”的专家给出意见。

    说猴票目前的转让价格虽然比发行时已经增值数倍。

    但综合考虑到这张邮票的精美程度和印刷难度,不多的发行量,以及作为第一张生肖票的特殊地位。

    完全可以做出判断,增值的潜力应该不止于此,假以时日,价格必定会很高。

    不用说,这篇新闻报道,等于是给宁卫民爆炒猴票的这口大锅下,主动添了一把柴火啊。

    于是如此一来,不但普通消费者寄信时担心邮寄出问题,都不愿意选择庚申猴票了。

    那些真正的集邮者也更对这种猴票趋之若鹜了。

    猴票立刻价格猛窜,转眼就到了五毛钱。

    那想想吧,在此之后,鸡票又被宁卫民再次猛抬了一下,那猴票得是什么劲儿啊?

    当然是继续再接再厉,扶摇直上,也就到了八毛钱。

    而就这,还纯粹是口头的价格。

    真能见着票,一块钱一张也能成交!

    说白了,集邮者们对鸡票有多渴望,那对猴票的追捧就得放大数倍。

    这种隔山打牛的联动刺激,效果真比宁卫民自己直接吃货,不知好出多少倍去。

    所以到这会儿,那帮倒腾邮票的人精子,几乎个个都拼了命的到处找猴票。

    他们见着人就问猴票,眼睛都快成红的了。

    而此时,宁卫民可就开始稀稀拉拉往外放票了。

    当然,他不会是就此满足,想要获利了结。

    其实是通过此举来刺激成交的活跃。

    因为他非常清楚,有成交,邮品价格才能继续往上走。

    否则市面上没货,弄不好就僵住了。

    而且邮品的价格不通过反复成交砸实在了,真正爆炒的时候也不安全。

    很容易让人恐慌。

    当然,所图甚远的他也不会多放,隔一两天放出两三张去,是抬着价儿慢慢出手的。

    就这样,等到他手里的十几张猴票出手,猴票的价钱已经在市面上突破一块三了。

    这年头,可还没人见过这样涨法儿的呢!

    如此的行情,那真是让所有人瞠目结舌。

    为此,果然有人开始坐不住了,在恐慌和利益使然下,有人也跟着往外放猴票了。

    而这也被宁卫民料到了,他懂得过犹不及的道理,当然就要改变策略了。

    便开始守着一块五和一块的区域做低买高卖的操作,力求让猴票的价格平稳在这个区间。

    至此,猴票便真正的成为了邮票总公司门前的交易热点。

    每天都有不少人盯着猴票的价格波动,并且乐此不疲的议论,充满希冀的讨论。

    让宁卫民尤为满意的是,除了猴票已经开始为他创造利润,通过价格波动,安全收割了二三十元。

    相对于历史价格,应该1983年才涨到八毛的猴票已经提前被他玩儿到了一毛五。

    而在这样的行情刺激下,鸡票居然没怎么下跌,同样成功平稳在了两毛到两毛五之间。

    不用多说,事实充分证明,他坐庄的手段还不错,第一步这就算是成功了。

    猴票的行情,现在真的稳稳的被他攥在手里,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

    至于让他更为激动的。

    是他认为自己所做的这一切,其实不应仅仅视为简单的在改变历史。

    事实上,是他完全再按照自己的意愿,亲手在创造无人能做到的历史!

第一百六十章 奇遇

    猴票可是未来邮市行情的风向标!

    能够亲手操作猴票的行情,成为猴票的庄家,让宁卫民品尝到了难以言表的快乐。

    他自以为凭借自己的能力期盼了命运,掌握了人生,亲手开创出了属于自己的传奇。

    未免因此而沾沾自喜,得意非常。

    但实际上,他很快就发现,自己仍旧太小家子气了。

    因为哪怕他再精心谋划,自以为图谋远大,在命运的面前根本不够看的。

    要知道,命运的能量实在太大了。

    只要轻轻的动动小手指头,就可以天衣无缝,随心所欲的操纵人生起伏。

    当这家伙脾气不好的时候,随便就能让人陷入不复之地。

    而一旦开恩,扔给你一点甜头吃,兴许就够你少奋斗二十年的。

    比如说同样是偶然的相遇。

    当命运把霍欣这个灾星推在宁卫民面前,那真是够他喝一壶的。

    可当命运把一个真正的贵人推到宁卫民的面前,却又给了他无限的机遇和提升段位的可能。

    而这一切就发生在京城饭店,这个奇妙的地方。

    八十年代初期,京城饭店还是京城最高的建筑物。

    但它的高度,实际上从不依靠塔尖,显得非常的实在。

    因为从历史上来看,这里就是复杂政商关系的交织地,是可以影响世界格局的地方。

    特殊年月里,这里甚至是我们唯一和世界保持着充分交流的地方。

    孙中山在这里住过店,尼克松在这里吃过饭,赫鲁晓夫在这里剃过头。

    1972年美国公民杨振宁访华,就是在这里舌战群儒,坚决反对建造高能粒子加速器的。

    还有1979年,李春平也是在这里邂逅了那位神秘的好莱坞女星,从而得以走出国门,成为亿万富豪的。

    因此,京城饭店无疑可以被称作是命运的十字路口。

    不知有多少人在这里转过一圈后,就完全改变了人生的走向。

    所以常泡在这里,等着兑换外汇券的宁卫民,他身上所发生的奇妙遭遇。

    也就成为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儿。

    1981年6月底的时候,当大部分京城人还在靠西瓜、汽水、散啤来消暑降温的时候。

    当京城的年轻人目光都盯着报刊所发布的,第一届电影“金鸡奖”和电影“白花奖”的评奖结果,以及获奖影片和演员的名单的时候。

    宁卫民却几乎每天下午都要在京城饭店的空调冷气中坐上几个小时。

    他除了和外国人们搭讪,还要顺带着品尝一下这里独有的进口香草冰淇淋。

    如今的他,对京城饭店已经越发了如指掌。

    他知道在这里有外面没有的可口可乐和粒粒橙。

    知道大堂的咖啡厅什么时候人最多,什么时候人最少。

    他彻底掌握了西方的金发碧眼喝下午茶的规律。

    他也了解了外国人习惯用“新钱”来称呼外汇券,用“旧钱”来称呼人民币。

    同样还摸透了外国人对人民币,甚至比国人对待外汇券更加渴求的原因。

    那就是无论是购买火车票、飞机票,办邮政托运,又或是居家过日子,举办家宴和沙龙招待朋友。

    如果有人民币的话,老外们不但办事会方便得多,而且开销也能降低一半。

    于是他的兑换业务如今越发干得得心应手,说服力和成功率大增。

    几乎每次所带来的“旧钱”,都能比较顺利的全部换成“新钱”。

    而这一天,就在他刚完成一半的兑换任务,走出咖啡厅去上厕所的途中。

    完全是出乎意料的,他被一个刚下电梯,与他擦肩而过的“粉脸”给叫住了。

    在命运的撮合下,一个堪称历史性的际遇就以这样一种相当随意的方式降临在了他的头上。

    宁卫民面前的,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外国男人。

    手插在兜里,穿着很时髦,衬衫裤子相当合体。

    不但气宇轩昂,而且目光温和,看着很有涵养。

    但他明显不会说中文,叫了一声“哈楼”后,就不知道如何再继续谈话了。

    略显尴尬的笑了笑,然后指了指宁卫民的背心,做出一副很感兴趣,想要摸摸的样子。

    宁卫民也不笨,很快就明白了老外的意思。

    要知道,他的这件背心可是自制的。

    因为宁卫民不愿意穿这年头的半截袖衬衣。

    他非常厌恶化纤面料,可这年头的棉背心,露着脖子又不好看。

    于是灵机一动下,他就请邻居米婶儿帮忙,把一件普通的蓝色棉布背心和家里的一个旧假领子钉在了一起。

    结果在他后世眼光和审美下,不同颜色和材质的组合,效果出奇的好。

    这件不伦不类的随意之作,在这个年头显得相当时髦。

    当他大方传出去后,不但张士慧随之效仿,女同事们和邻居们也都叫他假华侨了。

    “你是想看看我的衣服吗?”

    宁卫民用英语主动询问了一下。

    而他这一开口,对那老外来说,显然是更加的惊喜。

    “你会说英语吗?那太棒了。是的,我想看看你的上衣可以吗?”

    “可以。轻便吧。”

    就这样,外国人兴致勃勃的凑了过来。

    还真不客气,大庭广众之下这通仔细的看啊。

    甚至不光看,还上手摸。

    大鼻子最后还转到了宁卫民身后去瞧。

    但好在是个知道礼仪的人,没过分让宁卫民尴尬。

    “这件衣服是你买的吗?哪里可以买到?”

    “不是买的,是我自己做的。”

    “喔,你是个服装设计师吗?”

    “不不,我只是比较喜欢diy……”

    “diy?那是什么?”

    宁卫民立刻意识到,是他自己超前了,这年头还没流行这个词儿。

    于是忍不住摇摇头,淡淡笑了一下,做出了解释。

    “doyourself”。

    有趣,非常有趣!”那老外情不自禁的笑了。

    但他随后的话,却又实在让宁卫民倍感意外。

    “朋友,我有个不情之请,你这件衣服可以卖给我吗?”

    “你想要买我的衣服?”

    “是的。我可以出……五十块,五十块‘新钱’怎么样?”

    宁卫民觉得好笑,不明白这仪表优雅老外为什么对这衣服如此执着。

    他这是休闲范儿,完全不搭调啊,赶紧摇头。

    “不,不行,这不是钱的事儿。衣服给你,那我穿什么啊?”

    “哦,对不起。”

    那外国人一下明白了,尴尬的一摊手。”

    但他并没有就此放弃,想了想,托着下巴,提出了新建议。

    “那这样好不好?你和我到楼上怎么样?我的新的衣服很多,你挑一件喜欢的,我再给你五十块……”

    眼见这老外满眼期待,态度十足的诚意。

    宁卫民倒是有点不好意思拒绝了。

    当然,宁卫民也不傻,便趁机提出了更有利于自己的条件。

    “你真的这么想要?那好吧,如果你有两千块‘新钱’,并且愿意跟我兑换两千块二百块的‘旧钱’。我这件衣服可以不要钱,白送给你。你只要再随意给我件衣服,让我穿走就好。”

    这下换成那外国人愣了。

    他似乎有些吃惊,但片刻后就笑着伸出了手。

    “没问题,那我们说定了。”

    不用说,当俩个人再一起走进电梯的时候,由于他们都达成了各自心愿,彼此观感大好。

    外国人一直和宁卫民打听,他是怎么产生这么绝妙的主意的。

    宁卫民耐心的一一回答。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被这老外晃点了。

    因为当他跟着老外走进京城饭店的一个大房间时,随便换上了一件衬衣之后。

    那外国人却不跟肯他兑换钞票了。

    非让他把袖口系好,穿着换上的新衣服,挺直身躯,先在房间里走两步才行。

    宁卫民不免生气了,以为受到了戏弄,这是对他的羞辱,

    “先生,你的承诺是没有诚意的吗?你到底要不要跟我换钱?”

    那外国人赶紧做出安抚的态度,和颜悦色的解释。

    “别生气,也别着急,我的朋友。我没有任何冒犯你的意思,你会得到你想要的。可我也要告诉你,我是个服装设计师,马上就要举办一个服装展示会。我认为你的身体条件很不错,所以希望你能穿上我的衣服走一走,让我看看效果……”

    宁卫民可不听他这个,以一副匪夷所思的神情回应。

    “你开什么玩笑?我身高才一米七七,当什么模特?真要是走在t台上,还没穿着高跟鞋的姑娘高呢……”

    但那外国人却因此更惊喜了,一拍脑门。

    “我的朋友,你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服装展示对吗?”

    “那你一定能理解,在你们的国家我是找不到真正合适的模特的。所以身高并不是问题,你在这个国家已经算高个子了。”

    “重要的还是你的骨架匀称,气质符合我的服装需要啊。而且我们能够顺利沟通,这比什么都重要!”

    宁卫民彻底无语,“你说真的还是假的?你到底谁啊你?你为什么非要在我们国家办服装展示会?”

    那外国人这才意识到彼此还没有互相介绍过,再次伸出手来。

    “很荣幸认识你,我来自法国,是个已经从业三十多年的服装设计师了,我自己的服装品牌就是我的名字-——皮尔·卡丹。真诚的说一句,我真的需要你这样一个人,报酬好说……”

    嗯?

    这个名字……还真熟啊!

    让宁卫民真是一万个意外,一万个没想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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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潮1980介绍:
“国”与“潮”的结合,传统与现代的碰撞,前人的文化遗产与今人的智慧交相辉映。一个坑人无数的现代投机份子,如果灵魂一下子穿越到了四十年前。他究竟会创造出什么样的惊人奇迹?又会走出什么样的人生轨迹?这一切都从1980年开始,从京城的前门楼子底下开始。从一个叫宁卫民的孤儿,穷困潦倒的处境开始……国潮1980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国潮1980,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国潮1980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