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现代都市国潮1980TXT下载国潮1980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国潮1980全文阅读

作者:镶黄旗     国潮1980txt下载     国潮1980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二十五章 头一面

    至于边建功的报答,还要更实惠一些。

    这小子特别懂得利用工作之便,很快就学会了靠山吃山。

    他在厂里,偏偏还属于那种自来熟、挺能混,到处都能交到朋友的主儿。

    于是除了把厂里的整盒的蜡管带回来,分送几家邻居们串门帘子用。

    几乎每礼拜休息日回家的时候,他还会在车间灌上一大一小两塑料桶汽水带回来。

    大桶是给几家邻居们分的,小桶却是专门给宁卫民打的。

    因为边建功发现宁卫民爱喝杨梅汽水。

    就给他弄这么一家伙,专打粉红色的。

    可这样的特殊化,反倒让宁卫民反挺不好意思。

    因为“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杨梅汽水不但市面上少见,何况那还是京城姑娘们的偏爱。

    宁卫民虽然挺承边建功的情儿,可身为一男**喝杨梅汽水爱到了这样的程度。

    老和粉红色挂钩,让人看着多可笑啊。

    像康述德就老为这事儿挤兑他,跟家说,他是爷们的身子,娘娘的派儿。

    所以为了让面子上好看一点,宁卫民便每每总要把杨梅汽水匀给米家姐儿俩一半。

    可这样更麻烦,平白的好意,走动太频繁了就容易引人联想。

    像边大妈和罗大婶就产生了误会。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们一看见宁卫民和米晓冉待在一起说话。

    目光和嘴角,总会带上一股子奇怪的笑意。

    就像在公园里看到一男一女躲在阳伞后头的西洋景儿一样。

    不过好在,宁卫民和米晓冉他们自己,却始终相处自然。

    完全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坦荡,一点也没有因此感到尴尬的可能。

    甚至连米家其他人,都不会因他们的日常交往,多想些什么。

    为什么会如此?

    主要就是因为这段时间啊,米师傅已经不止一次,帮忙把宁卫民和蓝岚带进“大观楼”蹭电影看了。

    像有时候赶上特火的电影,全市影院爆满,连底下也没位子了。

    米师傅甚至把宁卫民和蓝岚带进了放映室,让他们俩透过放映机那小窗户看。

    在米师傅的心里,高高的身量,长得很漂亮的蓝岚,无疑就是宁卫民的女朋友了。

    他也早就把这事儿在饭桌上跟家里人说了。

    那米晓冉再傻,自不可能再对名草有主儿的宁卫民有什么想法啊。

    只是有意思的是,其实米师傅也和边大妈、罗大婶儿一样,纯粹是误会了

    因为宁卫民和蓝岚之间,同样没有那个意思。

    对宁卫民来说,蓝岚就只是他的贵人而已。

    就因为他曾无意间帮过一个小忙,蓝岚以德报德。

    作为回报,给了他不少实际好处。

    蓝岚对他的意义,就像前世那些相处不错,做事讲究,愿意照顾他生意的大客户。

    另外从性情上来讲,好脾气? 爱说笑的蓝岚? 心里什么复杂的东西都没有。

    即使穿着劳动布的工作服,这姑娘也像个在念书的高中生。

    尤其两个人心理年龄,本身实际差距就相当大。

    那么哪怕蓝岚和宁卫民是同龄人? 但外表上看起来? 他们就好像差了六七岁似的。

    没错,宁卫民喜欢和这个姑娘相处。

    他觉得轻松、舒服? 且无需戒备? 还非常感谢。

    但不代表着他会爱上这么一个姑娘啊。

    要知道,单纯的女孩虽好? 却也太过透明了。

    如同一杯凉白开,毫无味道。

    蓝岚身上真没有什么能让宁卫民心猿意马的地方,根本不是他喜欢的那种类型。

    甚至反过来说,蓝岚身上的稚气? 反倒让见多了女人的宁卫民生出一种自律性来。

    连他自己都觉得? 如果对蓝岚动这方面的心思,就像一个诱拐少女的变态罪犯似的。

    所以说,蓝岚即便是非常吸引当代男青年的一朵花? 宁卫民也不愿意去采。

    他更愿意远远的欣赏,让蓝岚这朵花静静开放,展露芬芳。

    如果他真有亲戚或是妹妹的话? 那应该就是这个感觉。

    也正是因此? 和蓝岚相处? 宁卫民从来都是光明正大的。

    像第一次开口约蓝岚出去,他就是把一切挑明了。

    那次是已经清盘了东郊垃圾场的业务,最后一次把废铜送到废品站。

    从蓝岚手里一拿到了钱,宁卫民就发出了邀请。

    “小岚子,今儿托你福,又发财了。下班了带你逛逛去,怎么样?”

    不用多说,在还很保守的社会风气下,蓝岚作为一个姑娘家,难免脸红心跳,会心有猜疑啊。

    而看出蓝岚面显迟疑,明显误会了。

    宁卫民不待她开口,就主动解释起来。

    “我可没别的意思啊,就是纯粹表示下感谢。”

    “说真的,我是觉得你人不错,帮了我不少。这是我最后一次卖铜了,今后不会再来麻烦你了。要就这么走了,不请请你,我心里忒过意不去。”

    “怎么样,咱认识这么久了,不至于连点基本信任都没有吧?能不能给个机会让我好好表示表示?”

    “你要实在不放心,就再找个姐们儿作陪好了。要真不想去……也行。你干脆就把你想要的东西告诉我,我送你件礼物……”

    如此,宁卫民的诚意,才让那对孩子气的眼睛又大胆了起来。

    蓝岚没再犹豫,很快就答应了。

    “那好,你等我一下,我换下工作服就去!”

    好家伙,这下反倒是宁卫民被蓝岚的痛快劲儿给弄懵了。

    要知道,这会儿废品收购站可还没下班呢。

    “小岚子,你没事吧?这才几点呀?”

    “那有什么?我请假!”

    嘿,蓝岚说到做到,还真地把套袖一褪,就跑去换衣服了。

    不一会儿,她就跑出来,换上了她自己的裙子、凉鞋。

    再往后,蓝岚的表现更让宁卫民吃惊。

    因为这姑娘由着自己心性来的,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本来宁卫民是想请蓝岚去新侨饭店的三宝乐吃西餐的。

    此时的京城最受年轻人追捧的餐饮场所,除了北展的莫斯科餐厅,也就是新侨饭店的三宝乐了。

    这两处,那吃的不光是饭菜,还有异国风情、小资情调和相对高级的餐饮服务。

    宁卫民是真心打算好好出一回“血”。

    然后吃了喝了也就散了,从此问心无愧。

    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事实却朝着背道而驰演变。

    就因为蓝岚请假下班太早了,餐厅没开门。

    这天反倒是蓝岚硬把他拉进了新侨饭店楼下冷食部。

    自作主张得抢着买了汽水和冰淇淋。

    原本宁卫民心里还想着,反正过会儿餐厅开门还得吃饭,也无所谓了。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吃着冷饮吧,聊着聊着聊到了电影,蓝岚说变就变卦了。

    她居然怎么也不肯吃饭了,非要去看印度电影《大篷车》不可。

    就这样,宁卫民没辙呀。

    只有顺了蓝岚的意思,带她又去了附近的电影院。

    更没想到的是,这部爱情电影实在太火,跟1998年京城放《泰坦尼克号》的盛况有一拼。压根儿就买不到票,连黄牛票放出来都遭人争抢。

    于是为了不让蓝岚噘嘴失望,最后宁卫民也只能带她去家门口的“大观楼电影院”,求米师傅帮忙了。

    所以这天,宁卫民实质上一分钱也没花,却又欠下了额外的人情。

第三百二十六章 大瓣儿蒜

    得到这两封信,宁卫民心里好一阵狂喜,前几天的一切怀疑和担心都散去了。

    因为只要广告有了效果,就证明他的想法是可行的。

    足以说明他的尝试获得了成功,这条路完全可以走下去。

    随后,他就把那两位客户的地址摘录下来,另行更换了较大的信封。

    然后把油印好的两份资料分别给对方记了过去。

    第一笔业务就这样宣告完成了。

    而自此,他似乎开始转运了。

    全国各地的来信,每天都在持续增加,三封、四封、六封、七封……

    来信地址中不但出现了京城本地人。

    最远范围也逐渐扩至黄河以南和北方工业重镇。

    显而易见,这长达一周的空档阶段。

    应该就是刊物发行的时间差,刊物读者距离京城远近以及邮局工作效率导致的。

    宁卫民则为此越来越有信心。

    因为每一封信件,都代表着一份五元的利润落入口袋。

    完全可以预见,照这个速度,广告费用回收已经不再是问题,挣多少钱才是问题。

    现在宁卫民是真的发现了,自己的神仙鱼孵化技术,能孵化的根本不是鱼,而是利润。

    每天都有一张张五元钱钞票跟小鱼儿似的自己游进他的手里来。

    他所要做的,只需要把信拆开,把钱取出来,再寄一封回信而已。

    而像这样躺着睡觉就能挣钱的感觉,本质上是和比尔盖茨一个样的,是要多爽有多爽。

    连他自己都佩服自己,经常忍不住得捶着床夸自己几句“太牛x了!”。

    然后再照照镜子,无比幸福的道上一句。

    “我怎么就这么帅,这么精明呢?连点儿缺点都没有?真他妈痛苦……”

    当然,这只是他自己臭嘚瑟。

    实事求是的说,他可并不如自己感觉那么完美,这件事也不是一点副作用都没有。

    毕竟这个年代大杂院是没什么**的,像他收信越来越多的情形,落在各家邻居们的眼里是不能不生疑的。

    像居委会主任的边大妈,出于职责和好意。

    很快就登门来问了。

    “民子,你最近一段时间怎么有那么多信啊?你搞什么鬼呢?那些都是什么信啊?千万可别惹出事儿来啊……”

    好在宁卫民脑子也快,钱揣兜里可没人知道,他只拿信瓤儿出来说话。

    “大妈,您看看,这都是全国各地热带鱼爱好者,我是把自己养鱼的经验拿出来跟人家交流。现在不是流行集邮呢嘛,我也赶个时髦,正好用这样的方式攒点外地邮票啊?您说说,这是坏事吗?”

    老太太看过了几封信,发行果然都是一样的,这下放心了。

    “嗨,你可别怪大妈多事。咱们一院儿十几年的邻居了,我是看着你长大的? 那就得对你负责,也得对得起你爸你妈。总不能一起住着,什么都不管不问不是?既然是交流养鱼,还能集……集那个邮? 你就弄着吧……”

    但即便如此,嘴里还是免不了带着絮叨? 训诫了一番

    “民子,不过不怕你不爱听? 大妈还得劝你一句。弄这些鱼啊鸟的事儿,差不多就得了? 不顶吃不顶喝? 那是少爷秧子干的事儿啊。你趁着年轻,还是该得学点正经的本事。上个电大什么得多好,学个修车补胎的手艺也行啊,要么就安心工作,政治上给自己树立个要求。不比把时间花费在这上头强。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 别白白浪费了时间? 等以后老眉咔嚓眼了再后悔。你说你要是退休了? 再弄这些也不晚啊……”

    “哎。是嘞是嘞? 谢谢大妈。可您容我点工夫? 好好想想,该怎么努力才是……”

    宁卫民听边大妈在耳边儿念咒就头疼。

    心说这以后是什么年代啊,您那一套不吃香了,全是带着死性味儿的妈妈令儿。

    可老太太终究是好意,他也只能当好话听着。

    不耐烦中,忽然想起了国庆节,边家还得办喜事儿呢,老大边建军改娶媳妇了呀。

    这下有了辙,赶紧打岔。

    “对了,边大妈,您家的喜事儿都忙和怎么样了,缺什么不缺啊?咱说点实在的,有什么用我帮忙的,你可言声啊?千万别跟我客气……”

    别说,不实在的人口称实在,可真管用。

    竟然一下让老太太眼角乐出了褶子。

    “嗨,忙活的差不多了,都靠大家帮忙啊。你康大爷给请了瑞宾楼的大师傅,过两天就来砌灶搭大棚。”

    “罗大婶的大儿媳妇答应出面充当这个娶亲太太。虽说就一个大胖小,可现在不都是一个孩子了嘛。这就是个全福人儿啦。”

    “至于鱼呀鸡呀肉呀什么的,采购上的事儿你米婶儿包揽了。汽水啤酒罐头什么的,建功现在不就能帮上家里嘛。”

    “说起来,这还多亏你给找的好工作呢。没什么啦,真没什么让我愁的啦。倒时候你呀,帮着大妈贴贴喜字儿,放放鞭炮就行了……”

    宁卫民见老太太越说越高兴,心里也是偷笑着得意,嘴上越发甜了。

    “好嘞,大妈,那就提前预祝您也早日报上个大胖孙子。赶紧升级做奶奶拉。再等孙子尽快长起来,您也来个四世同堂。那您才叫真正的福气呢。”

    这下老太太真是荣光绽放了。

    “好好好,借你吉言。你这孩子就是嘴甜。说话招人爱听。你也是,踏踏实实干正经事,干出样儿也赶紧成个家,让你们宁家有个香火才是正经事啊。你说是不是?傻孩子。”

    “瞧您说的,怎么又拐我身上了?那我也谢您吉言。不过大妈咱可说好了,回头我找不着好对象,您可不能不管。”

    “你这孩子,又瞎逗了是不是?你真找不着,大妈给你介绍……”

    宁卫民挂着笑容,总算像送神一样把老太太送了出去,眼瞅老太太进了自己的屋。

    他这才轻呼出一口气来。

    别说,他也觉着好像是有点疏忽了,光一心盼着来信了。

    可忘了这年头的人是没有**的,这信一多起来也是个麻烦。

    这不,周遭的邻居们就先奇怪上了。

    虽说他的技术还是真的,这年头也没法律管这种事儿,他钻空子谈不上违法乱纪。

    可这年头,标新立异你再能折腾,千万不能放在明面上啊。

    否则得到的不会是佩服,那就是多方针对和严厉打压了。

    看来,还是最好把收信地址挪个地儿最妥当。

    可这年头没处租房,也没处买房啊。

    要不暗地里跟负责送信的邮差打个商量?

    花点儿钱买个私人服务,让他帮着先保管,私下里找他去拿信?

    不,这样更是欲盖弥彰。

    就怕让人知道了底子,不出事还好,一旦……

第三百二十七章 杀威棒

    得到这两封信,宁卫民心里好一阵狂喜,前几天的一切怀疑和担心都散去了。

    因为只要广告有了效果,就证明他的想法是可行的。

    足以说明他的尝试获得了成功,这条路完全可以走下去。

    随后,他就把那两位客户的地址摘录下来,另行更换了较大的信封。

    然后把油印好的两份资料分别给对方记了过去。

    第一笔业务就这样宣告完成了。

    而自此,他似乎开始转运了。

    全国各地的来信,每天都在持续增加,三封、四封、六封、七封……

    来信地址中不但出现了京城本地人。

    最远范围也逐渐扩至黄河以南和北方工业重镇。

    显而易见,这长达一周的空档阶段。

    应该就是刊物发行的时间差,刊物读者距离京城远近以及邮局工作效率导致的。

    宁卫民则为此越来越有信心。

    因为每一封信件,都代表着一份五元的利润落入口袋。

    完全可以预见,照这个速度,广告费用回收已经不再是问题,挣多少钱才是问题。

    现在宁卫民是真的发现了,自己的神仙鱼孵化技术,能孵化的根本不是鱼,而是利润。

    每天都有一张张五元钱钞票跟小鱼儿似的自己游进他的手里来。

    他所要做的,只需要把信拆开,把钱取出来,再寄一封回信而已。

    而像这样躺着睡觉就能挣钱的感觉,本质上是和比尔盖茨一个样的,是要多爽有多爽。

    连他自己都佩服自己,经常忍不住得捶着床夸自己几句“太牛x了!”。

    然后再照照镜子,无比幸福的道上一句。

    “我怎么就这么帅,这么精明呢?连点儿缺点都没有?真他妈痛苦……”

    当然,这只是他自己臭嘚瑟。

    实事求是的说,他可并不如自己感觉那么完美,这件事也不是一点副作用都没有。

    毕竟这个年代大杂院是没什么**的,像他收信越来越多的情形,落在各家邻居们的眼里是不能不生疑的。

    像居委会主任的边大妈,出于职责和好意。

    很快就登门来问了。

    “民子,你最近一段时间怎么有那么多信啊?你搞什么鬼呢?那些都是什么信啊?千万可别惹出事儿来啊……”

    好在宁卫民脑子也快,钱揣兜里可没人知道,他只拿信瓤儿出来说话。

    “大妈,您看看,这都是全国各地热带鱼爱好者,我是把自己养鱼的经验拿出来跟人家交流。现在不是流行集邮呢嘛,我也赶个时髦,正好用这样的方式攒点外地邮票啊?您说说,这是坏事吗?”

    老太太看过了几封信,发行果然都是一样的,这下放心了。

    “嗨,你可别怪大妈多事。咱们一院儿十几年的邻居了,我是看着你长大的,那就得对你负责? 也得对得起你爸你妈。总不能一起住着? 什么都不管不问不是?既然是交流养鱼,还能集……集那个邮,你就弄着吧……”

    但即便如此? 嘴里还是免不了带着絮叨? 训诫了一番

    “民子? 不过不怕你不爱听,大妈还得劝你一句。弄这些鱼啊鸟的事儿,差不多就得了,不顶吃不顶喝,那是少爷秧子干的事儿啊。你趁着年轻? 还是该得学点正经的本事。上个电大什么得多好? 学个修车补胎的手艺也行啊,要么就安心工作,政治上给自己树立个要求。不比把时间花费在这上头强。一寸光阴一寸金? 寸金难买寸光阴,别白白浪费了时间,等以后老眉咔嚓眼了再后悔。你说你要是退休了? 再弄这些也不晚啊……”

    “哎。是嘞是嘞,谢谢大妈。可您容我点工夫,好好想想,该怎么努力才是……”

    宁卫民听边大妈在耳边儿念咒就头疼。

    心说这以后是什么年代啊,您那一套不吃香了,全是带着死性味儿的妈妈令儿。

    可老太太终究是好意,他也只能当好话听着。

    不耐烦中,忽然想起了国庆节,边家还得办喜事儿呢,老大边建军改娶媳妇了呀。

    这下有了辙,赶紧打岔。

    “对了,边大妈,您家的喜事儿都忙和怎么样了,缺什么不缺啊?咱说点实在的,有什么用我帮忙的,你可言声啊?千万别跟我客气……”

    别说,不实在的人口称实在,可真管用。

    竟然一下让老太太眼角乐出了褶子。

    “嗨,忙活的差不多了,都靠大家帮忙啊。你康大爷给请了瑞宾楼的大师傅,过两天就来砌灶搭大棚。”

    “罗大婶的大儿媳妇答应出面充当这个娶亲太太。虽说就一个大胖小,可现在不都是一个孩子了嘛。这就是个全福人儿啦。”

    “至于鱼呀鸡呀肉呀什么的,采购上的事儿你米婶儿包揽了。汽水啤酒罐头什么的,建功现在不就能帮上家里嘛。”

    “说起来,这还多亏你给找的好工作呢。没什么啦,真没什么让我愁的啦。倒时候你呀,帮着大妈贴贴喜字儿,放放鞭炮就行了……”

    宁卫民见老太太越说越高兴,心里也是偷笑着得意,嘴上越发甜了。

    “好嘞,大妈,那就提前预祝您也早日报上个大胖孙子。赶紧升级做奶奶拉。再等孙子尽快长起来,您也来个四世同堂。那您才叫真正的福气呢。”

    这下老太太真是荣光绽放了。

    “好好好,借你吉言。你这孩子就是嘴甜。说话招人爱听。你也是,踏踏实实干正经事,干出样儿也赶紧成个家,让你们宁家有个香火才是正经事啊。你说是不是?傻孩子。”

    “瞧您说的,怎么又拐我身上了?那我也谢您吉言。不过大妈咱可说好了,回头我找不着好对象,您可不能不管。”

    “你这孩子,又瞎逗了是不是?你真找不着,大妈给你介绍……”

    宁卫民挂着笑容,总算像送神一样把老太太送了出去,眼瞅老太太进了自己的屋。

    他这才轻呼出一口气来。

    别说,他也觉着好像是有点疏忽了,光一心盼着来信了。

    可忘了这年头的人是没有**的,这信一多起来也是个麻烦。

    这不,周遭的邻居们就先奇怪上了。

    虽说他的技术还是真的,这年头也没法律管这种事儿,他钻空子谈不上违法乱纪。

    可这年头,标新立异你再能折腾,千万不能放在明面上啊。

    否则得到的不会是佩服,那就是多方针对和严厉打压了。

    看来,还是最好把收信地址挪个地儿最妥当。

    可这年头没处租房,也没处买房啊。

    要不暗地里跟负责送信的邮差打个商量?

    花点儿钱买个私人服务,让他帮着先保管,私下里找他去拿信?

    不,这样更是欲盖弥彰。

    就怕让人知道了底子,不出事还好,一旦……

第三百二十八章 棒槌

    怎么就这么巧啊!

    从小厨房钻出来,居然正撞见了提前退席的罗大婶儿和玉娟嫂子。

    点令宁卫民和米晓冉都始料不及。

    我们的社会,对于男女交往可是一向比较敏感的。

    虽说眼下有些风气松动了,但还是没改变众口铄金,舌头根子底下埋死人的本质。

    所以后果也是他们难以承受的。

    米晓冉几乎是现场被臊走了,宁卫民也有跳进黄河洗不清之感。

    俩人无不为此尴尬至极,懊恼不已。

    关键是冤啊!

    因为他们真是清白的,连半点儿女私情没有。

    之所以会在罗家的小厨房里进行密会,可不是谈情说爱。

    那主要是因为宁卫民成功打发走了那位“实地考察”的,把五块钱拿到手之后。

    看到米晓冉惊奇无比的神色,又灵机一动,想要拉米晓冉入伙儿。

    他觉得既然这姑娘知道了,那为了保密,为了方便,倒不如干脆就把收信地址改到重文门旅馆去的好。

    如果让米晓冉来代收信件,实际上比求康术德帮忙还方便呢。

    别忘了,老爷子也是白班、夜班轮着上。

    信件隔半个月就会有落在别人手里的时候,这哪儿行啊?

    而且老爷子可是临时工,说不准哪天就让玉雕厂给辞了。

    那连个“不”字儿都说不出来,就得卷铺盖走人。

    反过来,米晓冉就不一样了,她不但是重文门旅馆正式职工,每天还都是长期固定的早班。

    邮差基本是上午九点和下午三点来旅馆,这两趟她都够得上。

    兹要她愿意,是不会有人跟她抢跑腿儿的活的。

    她来办这事儿,几乎算得上万无一失啊。

    但让宁卫民完全没想到的是,这年头的人,可是忒有点死心眼了。

    普遍都讲究帮忙就是帮忙,耻于言利。

    米晓冉尽管答应了他的要求,却坚决不肯收半点报酬,非要纯奉献不可。

    这让宁卫民又如何过意的去呢?

    自然就要反复做思想工作。

    开始他还误会米晓冉嫌少,后来就把每封信的提成从五毛增加到一块钱。

    没想到把米晓冉给惹恼了,人家也不想再说什么了,直接推门一溜烟跑掉。

    哪成想啊,这出去的也忒不是时候了……

    瞧这事儿闹得吧!

    这就好比请人吃饭,碰上个黑心的脏馆子,给人吃进医院去了。

    好比送人条裤子,骗遇着假冒伪劣,人家刚穿着出门就开裆了。

    好比送人一只宠物狗,突然发作狂犬病,反而把人家给咬了。

    马屁拍在马腿上的结果,实在再悲催不过了。

    本来是你好我也好的事儿,弄不好就能反目成仇。

    唉!倒霉嘛!真是要亲命了!

    宁卫民现在别的不怕啊,就怕米晓冉脸皮儿薄? 因为这事彻底记恨上了他。

    要是小姑奶奶一使性子,把已经说好的事儿再变了,那才叫真正的坏菜了呢。

    总之,为了防止事情往最坏处去? 宁卫民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也只好以满腔热情和诚意? 来试图道歉挽救了。

    只是可惜啊? 就像要划清界限似的? 米晓冉开始拼命的躲着他走了。

    国庆节之后两天,无论院里院外? 单位家里? 宁卫民在上赶着说话。

    这姑娘都是不言声,低着头逃似的避让。

    宁卫民还想过借“贿赂”米晓卉来传话? 可一样是没成功,甚至就连这小丫头也给得罪了。

    米晓卉很不高兴的回复,说自己挨了姐姐一通呲儿? 以后再不敢吃宁卫民的雪糕了。

    合着压根就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啊。

    谁说抬手不打笑脸人啊?

    宁卫民那颗滚烫滚烫的心? 就被米晓冉的冷淡给撅得“咔吧咔吧”的。

    不用说,屡屡碰壁? 让他是真发愁了。

    照这样下去? 他想挪地址的事儿恐怕还真有要黄的苗头。

    更关键是他没时间等,他也明白这种事儿需要时间,最好等米晓冉心情平复再说。

    可问题是杂志最多再有两天要去印刷了,他要不跟米晓冉真正说死喽,工作也没法展开啊,这期可又错过去了。

    还好,他最后又想出了一个辙来——打电话。

    这年头人们是没有手机,可有座机啊。

    虽说整个京城的电话普及率并不高,只有百分之四而已。

    可几乎每两三条胡同,就有一台公用电话。

    只要把电话打过来,人家管叫。

    不得不说,宁卫民这个“决定”实在是太正确了

    因为电话往往意味着公事、要事和大事儿,米晓冉不可能不上钩。

    而且这种方式也很隐秘。

    除了接电话的米晓冉,没人知道是他打的,那不好意思和让人误会的顾虑,也就不存在了。

    更何况米晓冉即使不愿意给他面子,总得给七分钱电话费面子啊。

    这时候的电话还是双向收费的,跑次腿儿,还得额外收费三分钱呢。

    既然人都来了,钱就得交。

    不说两句就挂,这不是胡同里长大,勤俭持家的米晓冉干得出来的事儿。

    果不其然,宁卫民终于成功和米晓冉通上了话。

    “喂,您……是哪里……”

    电话中,米晓冉的声音很紧张,充满了游疑不定。

    可见这通电话是有威慑力的。

    “是我呀,宁卫民……”

    “啊?怎么是你?”

    米晓冉一下叫了起来,被愚弄的感受让她十分火大。

    “好啊,你……你搞什么鬼呢?在耍什么阴谋诡计?你怎么就跟个特务似的……”

    “别别,你别这么说我啊,我是人民,可不是敌人。”

    “哼,你是不是敌人,我说了算。干嘛戏弄我?你这个大坏蛋!”

    米晓冉会生气,这原属于意料中的事情,宁卫民也没指望人家能好声好气。

    不过他自认为自己的口才也算出众,只要米晓冉肯听他说,事情也就有了转机。

    “哎呦,小姑奶奶,千万别误会。我不是戏弄你,是想跟你道歉,我可什么方式都试过了,这也是最后一招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嘛。你应该不是那么小气,连个道歉的机会都不给我吧?”

    激将法奏效,米晓冉终于吐了活话儿。

    “那好,有话你就说吧,我听着呢……”

第三百二十九章 闹妖儿

    1978 年,我国的入境游客数量达到了一百八十多万。

    这超过了前二十年我国接待外国游客数的总和。

    1979 年,外宾数量更激增到了四百二十多万。

    而这一年,京城只有七间涉外饭店,达到接待标准的只有一千个床位。

    正是因此,国家高层才会在1979年火速引入了外资的三个试点项目来救急。

    001 号是国航食品公司。

    002 号和 003 号就是建国饭店和长城饭店。

    当然,在政治挂帅的年代,因为各种政治需求和制度变更所带来的内地旅客高增长现象,显然出现得更早,增长幅度也更为迅猛。

    尤其京城作为我国的政治文化中心,所要接待的旅客数目,肯定稳居全国之首。

    所以自七十年代起,远比国家高层意识到需要兴办达到国际标准的豪华饭店更早。

    守着京城火车站,占有地利之便的重文区,就开始大力促进区里旅馆行业发展,以此满足到京旅客的需要。

    重文门旅馆就是由区政府出资兴建,为内宾旅客提供高标准接待条件的宾馆项目。

    应该说,这个旅馆开办得相当成功。

    自打开张营业以来,就宾客盈门,入住率一直保持着八成以上。

    只可惜当时太缺乏对外部世界的了解。

    几乎就没有人知道真正的高标准,应该是个什么样。

    这样由领导拍板、集思广益、闭门造车出来的高级旅馆,很难打破当时固有思维模式,注重的只是硬件设施而已。

    因此尽管重文门旅馆拥有沙发、软床、电扇、电视、电梯,已经达到这个年代人所共识的“现代化”标准了。

    但在宁卫民的眼里,却仍旧难掩其经营策略落后,毫无管理经验可言的通病。

    充其量是个大点的招待所罢了。

    根本无法让他产生一点仰视感。

    说白了,眼下重文门旅馆买卖兴隆,仅仅是仰仗于地理位置优越以及先知先觉的先发优势。

    一旦等到大兴土木的年代到来。

    或者是周边前门饭店、东方宾馆、民族饭店,内部设施完成了升级改造。

    这里对内地旅客的吸引力必然直线下降。

    而最有意思的一点恰恰在于,此时京城的外事饭店培训员工,正着重讲授外国风俗习惯、生活特点和禁忌。

    什么英国、印度外宾喜欢喝被窝儿茶。

    什么印度、印尼外宾因便后用左手洗,切忌用左手给其拿食物.

    什么***教外宾不食猪肉。

    什么信佛教外宾不与其握手,须双掌合十。

    还有基督教外宾忌讳“十三”号。

    阿尔巴尼亚外宾点头表示否定,摇头表示肯定等等……

    这些统统都让久与外界隔绝、缺乏见识的年轻人听得惊奇万分。

    偏偏与之相比,宁卫民的个人感受也差不多。

    因为初来乍到的他,如果不是亲身体会,就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

    这个年代无法尽数的国营旅馆特色,究竟有多么的匪夷所思。

    比如说,重文门旅馆的每层楼都是一个模样的。

    除了房号,根本没有明显的区别标志物。

    每条走廊上对等均匀地对列着无数的房间,犹如一所中学的教学楼或是井然有序的兵营。

    顾客只要忘记或是记错了房号,弄不好就得出“事故”。

    虽然不至于像电影《虎口脱险》里的桥段那么夸张。

    也难免会引发吱哇乱叫的慌乱和连声致歉的尴尬。

    可这样的问题,就没有人愿意关注或是改变的,连提都没人提过。

    不但任其长期存在着,反而乐于当成笑料闲谈。

    再比如,重文门旅馆还会以大多数国人睡眠习惯来强行规范所有客人起居。

    一到晚上九点,就默认为就寝准备时间。

    餐厅打烊,锅炉房停止供应灌暖壶的热水。

    还会由职工去一一关闭不必要的灯光。

    弄得每个楼层的走廊都黯然无光,凄凉冷清。

    甚至连这里夸耀的硬件,在设计上也有问题。

    说是配套齐全的单间客房,却根本没有规划出独立的洗手间。

    公共厕所被设计在楼道的尽头,沐浴则在另一头。

    房、卫、浴是彻底分离的,生活上极不方便。

    至于服务态度? 就更是说一套做一套了。

    虽然各部门职工常常要花费时间? 参与各种大会小会? 组织学习,听领导讲话。

    可实际上,“优质服务”的口号从没落到实处,都停留在了口头上。

    像拿前台的接待工作来说。

    米晓冉带着宁卫民给顾客办入住手续。

    根本无需殷勤? 也没有微笑服务的必要。

    只需一声不吭? 低头给客人开票收钱即可。

    充分显示出他们是刚强自豪? 充满主人翁精神的一代。

    还有退房前? 旅馆也要先予查房? 然后才会放行。

    说起查房的服务员如何对待客人的,那就更恶劣了,简直如公安对待犯罪嫌疑人。

    任你火急火燎想去赶火车? 或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儿待办,也得老老实实等着。

    服务员非将所有的用具都请点了一遍? 连电视、电灯都得打开看看,才会允许客人离去。

    客人还千万不能催? 一催促更显得你心里有鬼。

    服务员非得拖拖拉拉多耗你十分钟才算完。

    更有甚之,许多职工连吵架都肆无忌惮,根本不在乎影响到客人的休息。

    以至于频频发生睡梦中被客人被服务员吵醒,开门出来反而要给两个服务员劝架说合的情况。

    当然,话说回来,这不怪别的,全是当年出行条件有限所决定的。

    关键还是在于这个年代,出门在外的人太难了。

    不但火车票难买,列车超员严重。

    往往因为人生地不熟,旅客到了目的地,也很难找到条件合适的旅馆。

    有时候赶上“外地旅客接待处”太忙,根本没法及时介绍旅馆。

    任你什么身份,恐怕也得先安排你去睡一天大通铺再说。

    因此对于一路鞍马劳顿的大多数旅客来说。

    能不耽误工夫,不多走冤枉路,就找到这么舒服的地方休息,就已经欣喜无限,感谢苍天了。

    如果真有谁还敢挑剔?

    那也太不知足了。

第三百三十章 将军赶路

    接下来的镜头呢?

    那恐怕得指向临时大棚里厨师们的灶台上。

    因为在我们这个“民以食为天”的国度里。

    实在没有什么情景,能比人间烟火更能贴切体现咱们老百姓生活内容与审美情趣了。

    在那五颜六色,分门别类,堆得跟小山一样的葱姜蒜、各色菜蔬和鸡鸭鱼肉的新鲜食材中。

    刘师傅的一个徒弟已经开始给一笼刚出锅的白面馒头印红喜字儿了。

    另一个徒弟也在把刚刚蒸好的“鸳鸯扣”一碗一碗底往外拿。

    眼瞅着用不了一会儿,这两样东西就得往屋里准备开席的桌上端了。

    喝够了茶水的刘师傅也系上围裙抄起了铁锅大勺,开始热锅下油,准备正格的耍手艺了。

    只听“刺啦”一声响,灶火升腾啊!

    这里的种种,都预示着蒸蒸日上的好日子!

    而直到这时,镜头才有必要真正转向主家的屋里来。

    边家老两口此时都穿着体面的新衣,很干练地在人群里忙来忙去。

    他们和众位亲朋说着笑着,一起算计着时间,等着迎亲的队伍的归来。

    可也不知怎么了,边大妈看看屋外头明亮舒展的蓝天,又看看窗户上的大红喜字,再看看嘴里不住说着吉祥话儿的亲人朋友街坊们。

    突然间,就鼻子一酸,流出了眼泪。

    好在在满屋子人的错愕里,还有米婶儿和罗婶儿懂得老太太的心。

    这俩老邻居很能理解她身为母亲的心情。

    于是一个递过来一块手绢,一个扶着连声安慰,也都陪着边大妈红了一双眼圈。

    罗大婶儿念叨,说边大妈这几十年把俩儿子拉扯大了,实属不易。

    米婶儿也劝,说如今苦尽甜来,总算熬出来了。

    边大妈紧着更正,说还不算全熬出来,她还有一个二小子呢。

    米婶儿却笑,说边大妈那也比自己强啊。

    就这时候,关键的一刻终于来了。

    忽然间就听门外有孩子们在嚷,“新媳妇进胡同啦,新媳妇进胡同啦!”

    于是顷刻间,待在屋里所有人都欢呼雀跃起来。

    边大爷神色一凛,登时抻了抻衣裳。

    而边大妈则有些愣怔,似乎有点不敢置信似的。

    还是在米婶儿和罗婶儿共同催促下。

    老太太才确信了好消息的真实,赶紧抹去了脸上残存的泪痕。

    就这样,边家老两口在屋里一群人的簇拥下,带着难以言表的激动和幸福的心情迎出门去。

    院儿外头,罗家大儿子罗广盛和宁卫民面冲缓缓驶入,装扮得花花绿绿的两辆“沪海”牌汽车。

    一起用红双喜烟卷儿,点燃了炮仗。

    当打头的那辆小卧车突破鞭炮的轰炸,缓慢停在当院儿门口后。

    一对儿新人,和作为娶亲太太的罗家大儿媳妇,以及对方姨妈充当的“送亲太太”,先后都从由车上走了下来。

    米晓冉和米晓卉此时又一起迎上,开始往新人身上头上撒彩色纸屑。

    新郎边建军今天身上的衣裳是宁卫民给参谋的,一身考究的藏青色人民装。

    他的头面也被理发店的师傅收拾得很利索。

    这一切,都让他这个向来在人后蓬头垢面的澡堂子锅炉工,难得显出了英挺之气。

    这小子也前所未有的,以一副得意神情,和熟人们打着招呼。

    而新娘子李秀芝尽管容貌普通? 穿着打扮也略显保守。

    全身上下的衣服都未见红色? 只是别在发上一朵喜字红绒花? 嘴上抹了一点淡淡的口红而已。

    但众目睽睽之下? 她一步不落地紧随在新郎身后? 那垂头不语羞红的脸? 以及忐忑神态。

    还是让她显出了小家碧玉独有的温柔与娇艳。

    这自然引得围观好事之徒一个劲起哄? 非逼着新娘子先叫爸妈? 才许进院儿。

    而在边建军的一再鼓动下,李秀芝总算鼓起勇气当众叫了爸和妈。

    登时把边大爷乐得合不拢嘴? 边大妈脆脆地答应了。

    接着老太太亲热拉过李秀芝的手? 就把身后头的亲近宾客开始一一作了介绍。

    此时此刻,现场除了响起一片热烈的叫好和鼓掌声。

    罗广盛和宁卫民也再次默契合作? 挑上了一挂万字头的查鞭点燃。

    很快? 鞭炮再次在地上猛烈炸开,金蛇狂舞一样扭动。

    那噼里啪啦的辣响,把一切客套和对话声都淹没了。

    就只能看见一张张亲热说话的笑脸,结伴着? 鱼贯着,往院内而入……

    到了里面? 其实正式仪式倒是很简单。

    无非是众目睽睽之下,清华池澡堂子领导作为证婚人宣读结婚证书。

    然后一对新人当着大伙儿的面给边大爷边大妈敬茶鞠躬。

    自此名分就算正式定下来了。

    接下来,大家当然得起哄啊。

    不少人闹着让新人说说恋爱史,再表演个吃苹果之类的小节目什么的。

    而就在新人脸红心跳招架不住时,在大家嘻嘻哈哈乐不可支时。

    边大爷及时出面抱拳说的几句客气话,给儿子、儿媳打了圆场,也给这场热闹恰到好处划上了休止符。

    老爷子意思很简单,大致是承蒙大家关照,帮着张罗。

    说他们家老大建军如今也成了大人,娶了媳妇,为这个,他们老两口也要好好谢谢大家伙。

    没别的,今天请来了瑞宾楼的刘师傅掌勺,请大伙儿务必尽兴!吃好喝好!

    这份谢意多实惠啊!

    那无须多言,大家伙当然得连连叫好啦。

    而随着掌声喝彩而散,各位看官也就识趣地不再难为新人了。

    依次在安排下各寻其位,进屋落座去了。

    至此,今天婚宴的菜品成色已经取代了一切,成了大家下面关注和谈论的重点。

    边家今天的酒席一共设置了六桌。

    边大爷老两口的屋里两桌,新人屋里一桌。

    这都是招待一对新人领导、亲人、同学的主场。

    而康术德的小屋和米家也设了三席,那自然是客场了。

    用来招待其他院里邻居,和新郎新娘的普通同事们。

    必须得说,这一天,刘师傅是大显身手啊,婚宴上的菜码还真不负大家的期待。

    首先菜色编排得就够丰盛。

    每桌凉热都有,一共十二道菜。

    冷荤是,午餐肉、凉拌腐竹、鸡丝凉皮、五香鹌鹑蛋。

    热菜有,鸳鸯扣(芋头扣肉)、木樨肉、赛螃蟹、酱爆鸡丁、干炸丸子、茄汁虾仁、虎皮肘子、栗子白菜。

    主食就是两大盘儿的喜字馒头。

    再加上早早用凉水冰湃好的“五星啤酒”、“北极熊”汽水、和管够的红星二锅头。

    这顿席面,可以说天上飞的,地下跑得,水里游的全齐了。

    当然,和三十年后没法比,可问题是这年头的物资多么匮乏啊。

    票证制度尚未取消,小老百姓家能搞到这些已经很不易了。

    而最关键也是重要的是,刘师傅的手艺是真正的高超,那是实实在在师徒相传的手艺。

第三百三十一章 通透

    说到重文门旅馆的部门设置、人员安排,那就更具有国营特色了。

    也更能体现出当年体制内的优越性。

    首先从大面儿上讲,单位里几乎就没有临时工。

    哪怕是装卸工,哪怕是保洁,哪怕是刷碗的、扫地的、打扫厕所的,也一律是正式编制的职工。

    而重点在于再苦、再累的岗位,也能变得不苦不累。

    没别的,秘诀唯有人多而已。

    明明一个人就能干的活儿,用三个人来分担,谁还能叫苦叫累?

    其次在职务上的叫法,我们国营旅馆和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饭店也有区别。

    虽然一样划分了前厅部、客房部、餐饮部、工程部、财务部、行政部这些部门。

    每个部门也都有经理。

    但再往下细分就不一样了。

    国营旅馆可没有什么主管、领班的。

    与主管、领班能够进行对标的基层干部就是组长和副组长。

    像宁卫民办入职手续找过的政工组、后勤组,就统统隶属行政部。

    前厅部也一样,往下分为接待组和经营组,也可以简称为一组、二组。

    接待组的职能主要负责领导会议室日常布置,以及配合主管部门视察工作,和记录留言、信件、报纸传递。

    经营组的职能是办理旅客的入住和离店手续,电话预约业务和火车票代购业务。

    如果不算当头儿的和财务部派驻过来的收银员。

    所有基层职工全都加在一起的话,足有十七个人。

    再加上这两个组编组也没那么死板,除了组长、副组长不变,基层职工是可以互相替换的。

    那可想而知,人员如此富余的情况下,这班儿上的会有多么轻松。

    事实上,除了夜班是安排两个人值班之外。

    无论早班儿还是中班儿,前厅部每个班儿都能至少排五个人。

    那一天最忙的时候,差不多就是十二个人一起分担工作,工作量简直微乎其微。

    所以对于前厅部的人来说,大部分的时间都无事可做。

    无论聊天、看报纸、看杂志还是吃零食、甚至是串岗,跑到别的部门去游荡。

    只要别太过分,都任凭尊便。

    只是连宁卫民算在内,整个前厅部也只有三个男的,那两位还几乎长期“焊”在了夜班的岗位上。

    于是自然不须说,每天早上打开水的活儿,肯定就非宁卫民莫属了。

    此外,他作为新人,还得接手一些别人嫌琐碎的杂事儿。

    比如说去库房领点办公用品和票据单。

    或是跟邮局的人打交道,每天给领导办公室送送报纸和给各部门分发信件什么。

    很有点像收发室老大爷干的跑腿儿的事儿。

    但哪怕如此,也依旧拥有大把的空闲,宁卫民完全实现了来这儿的初衷——舒坦的混日子。

    只是世事终究不会那么完美,现实和想象间多少存在些扭曲。

    有些小烦恼也是宁卫民始料未及的,那就是性别差异啊。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啊。

    他每天身边连轴上演四台大戏,凑齐了“十二金钗”,想想那得有多热闹吧。

    就这些大姑娘小媳妇,谁都把他当成调侃的目标,时不时的还“开开车”。

    是真把他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小弟弟了。

    可问题他其实什么都懂,这又是什么滋味?

    不理不睬不行,一开口把人家说得脸红不行,真逗出点非分之想更不行。

    这待在美人窝里的福气,也不是那么好消受的。

    好在在经历了长达多半拉月的工作洗礼后,由于一个上夜班儿女同事发烧打了点滴。

    宁卫民提前被调到了夜班,开始和另一个男同事做搭档。

    这一下他就解脱了,真是彻底清净了。

    他还真没想到,当初自己最不乐意接的差事? 如今竟然变成了救他于水火的契机。

    而且说实在的,只有上了夜班才知道夜班的好处。

    因为这年头可没有谁会大晚上的要求住店,京城火车站最晚的火车也就是十点钟。

    所以哪怕对于早班儿和中班儿而言,前厅部夜班儿的工作量都少得可怜。

    值夜班的人,连叫早服务都无须提供,不过是应对偶然突发事件而已。

    比如说客人得了急病需要联系救护车。

    比如说房间漏水、断电? 得通知工程部? 及时给客人调配房间。

    又比如配合一下公安部门检查和抓捕工作。

    再或者是有火情发生,配合政工组和消防员做疏散工作。

    除此之外,顶多也就是接一接外线电话? 记录一下给客人或者是单位领导的留言而已。

    那大可以用看书、看报、聊天、甚至是和其他部门的职工一起打牌? 或者是趴着桌子上、躺在椅子上睡觉的方式,打发掉漫长而又无聊的夜晚。

    此外,单位还管夜宵和早饭? 每天夜班补助五毛钱。

    完全是吃饱喝足? 睡着觉就能挣钱的美差啊。

    恐怕整个京城? 也没有什么工作,比干这个再省心的了。

    熬夜伤身体? 当然有点。

    可年轻人? 谁会怕爆肝到午夜啊?

    何况趴桌子上睡也是睡,无非晚一点睡,睡得没那么舒服罢了。

    与报酬相比,这点瑕疵真不算什么。

    也就是大晚上上班,黑灯瞎火、交通不便,对女同志不太方便。

    男同胞才能摊上这个福气。

    宁卫民甚至觉得,假如和新搭档混熟了。

    他偶尔脱岗溜出去趟鬼市,也不是什么问题。

    唯独让他有点顾虑的,就是他把一位姑娘的岗位给顶了,很有可能让另一位男同事失望,继而对他产生怨愤。

    不过他头一天上夜班,就连这点担心,也消散了。

    因为当接待组组长,把他介绍给新的工作搭档后。

    那个比他大不了几岁,名叫张士慧年轻小伙子,不但用友善的微笑表示了由衷的欢迎。

    甚至在组长离开后,热情洋溢,把他当成了救星一样表示感谢。

    “哥们儿,真得谢谢你啊。你来了,算把我给彻底拯救了。”

    “哎呦,你千万别这么客气。要把我吓跑了,你就得一个人盯夜班了。”

    “哈哈,没开玩笑,我一说你就明白了。你顶的岗啊,原先是我对象。我们俩就是上夜班谈上的。可坏就坏在,从此之后,她就对我跟别人上夜班不放心了,非要陪着我。这不,就把自己陪进医院去了。你这一来呢,咱俩搭档,我对象也就能放心了。而且还能轮换了,我也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了,难道我还不该谢你吗?”

    宁卫民算听明白了,合着这事儿背后还藏着一段夜班浪漫史,和常年当夜游神的心酸。

    “应该应该,敢情我积了这么大功德。那你光拿嘴谢可不行,怎么也得送我一写着‘助人为乐’的锦旗啊。”

    这话一说,对话的两人都被对方逗乐了。

    张士慧主动递过来一根烟,嘴里还贫呢。

    “嘿,哥们儿,锦旗就锦旗,不过你得容我慢慢绣着。至于现在,咱还是来点实惠的。来,冒一颗……”

    宁卫民道着谢接过来,却不敢就这么点上。

    “哥们儿,在这儿能抽吗?”

    张士慧却不吝那个,直接划着火柴给宁卫民递火。

    “没事儿,这又不是白班儿?只要小心点,别着了就行……”

    喷云吐雾间,他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大咧咧招呼着。

    “等着,我拿个烟灰缸去。对了,我这儿还有高碎呢。哪是你杯子?你先刷刷,一会儿咱俩都泡上一杯,再接着聊……”

第三百三十二章 家常菜

    之所以会如此,当然是综合对比后,充分考虑性价比的结果。

    全国性报纸都是权威性报纸,这是无可争议的。

    像《光明日报》、《人民日报》这样的报纸,覆盖面最广,受众也最广泛。

    甚至属于各个单位必须订阅的。

    但权威性也同时意味着审查严格,意味着报纸格调比较高端严肃。

    从实际情况上看,这些大报很少刊登广告。

    即使有,在这些报上打广告的产品和商家,层次也较高,都是索尼、牡丹、雷达表这样的。

    这直接打消了宁卫民的希望。

    地域性的报纸呢?

    像《京城日报》、《青年报》、《京城晚报》,广告内容倒是一下随便了不少。

    但受众覆盖面就有明显限制了,只限于本地而已。

    另外,这些报纸因为贴近生活,报道的都是身边时事,是京城百姓每日不可获缺的信息来源。

    偏偏发行量还不低,因此也就成为了广告商趋之若鹜的目标。

    那广告费就绝不会太便宜的。

    而最关键的问题就在于,地域性报纸读者数目虽然不小,但这个数字是由京城男女老幼各行各业的人构成的。

    这其中能有几个人对神仙鱼感兴趣?

    相比较而言,像《歌曲》、《诗刊》、《散文》、《美术》、《集邮》、《十月》、《花城》、《收获》、《当代》、《啄木鸟》、《大众电影》、《周末画报》、《现代青年》……

    这些文艺型的杂志反倒是最划算。

    首先,这些刊物的发行也是面向全国的,覆盖范围广泛。

    虽然多半是月刊和半月刊,不如报纸每日刊发,销量也比全国性报纸低得多。

    可别忘了,这是因为杂志售价比报纸高导致的。

    实际上,这样的杂志不会被人轻易丢弃,那是要反复翻阅,人手相传的。

    真实的读者可一点不少。

    其次,因为琴棋书画诗酒花,原本就是一家。

    这些刊物的读者群也趋于统一。

    几乎都是兴趣爱好广泛,爱文艺调调的年轻人。

    那喜欢看小说,喜欢诗歌的人,自然很可能同样喜欢养鱼啊。

    所以说,这些刊物的受众群含金量很高。

    反过来,也是因为这样的刊物特性,倒是限制了投放广告的种类。

    太商业化的东西和这些刊物风格相悖啊。

    至少,《诗刊》里,你整个电冰箱、电视的,就显俗气。

    《美术》里,你横不能放个录音机、手表的广告吧。

    而神仙鱼的繁育技术就完全不一样了。

    宁卫民琢磨出的广告,带着时尚和娱乐属性呢,好像放哪儿都挺合适。

    因此这也就意味着,或许他的广告通过审核或许能较为顺利,广告费也很可能会比在报纸投放要低一些。

    …………

    宁卫民事先考虑得比较全面,对会遇到什么样的困难有所准备。

    幸好如此,在几家专业性较强,成立时间也较早的杂志编辑部,纷纷给予他拒绝之后。

    他并没有因为几次碰壁丧失信心,还保持着继续尝试的勇气。

    这才最终找到了他所需要的杂志,签订了他今生第一笔广告协议。

    实事求是的说,其实当时宁卫民第一次来到《现代青年》编辑部的时候。

    还曾未开口,他的心就冷了一半。

    因为这个刊物的办公室实在太过陈旧了。

    从光线到气味,从气氛到摆设? 就跟到了年久失修的博物馆似的。

    而且不但旧,还很小。

    整个编辑部里外就两个屋里,仅有几个七八张办公桌? 没有单独的主编办公室。

    一眼看去? 屋里还没几个人,只有两三个戴眼镜的老头儿和老太太在办公。

    甚至当宁卫民提出要做广告时。

    竟然会被一位接待他的老编辑? 误认为他要等遗失声明或寻人启事之类的东西。

    总之,给人的感觉? 这样的办公地点根本不符合一份反应青年人工作、生活、情感刊物的正常定位? 很有些挂羊头卖狗肉的意思。

    但希望往往就是在不报希望中产生的。

    正当宁卫民一边掏出自己的广告内容? 礼貌应酬似的为老编辑做着解释。

    另一边暗中感叹大概自己今日来错了地方? 恐怕又要无功而返的时候。

    生活中真实的反转情节出现了。

    两男一女,三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结伴嘻嘻哈哈的推门走进了办公室来。

    而那个老编辑当场如释重负。

    赶紧把宁卫民介绍给了其中一个叫魏光明的年轻人? 自己脱身了。

    结果正因为这个插曲,宁卫民才能真正了解到这个杂志编辑部的真正情况。

    敢情《现代青年》这份杂志是今年年初才刚刚创刊的刊物,正式发刊才四期。

    整个编辑部人手比较少,几位上岁数的老编辑都是坐等退休的辅助力量。

    仅有的几个年轻人,无论良莠? 全得充当主力用,个个都得往外跑。

    而这位二十四五岁的魏光明才是杂志社广告业务的真正负责人。

    同时还兼任报社的后勤部长和外勤记者,这是刚跑了外勤任务回来。

    没辙,分身乏术,一个人就得当三个用。

    不过让宁卫民相当欣慰的是,由魏光明接手后,事情开始顺利起来。

    魏光明表现得很上路,听说宁卫民要做广告非常高兴,倒水敬烟,相当客气。

    跟着坐下一聊,就有点迫不及待直奔主题。

    拿出广告价目表,开始热情地跟宁卫民介绍起版面和单价。

    看得出,魏光明似乎没有什么商业经验。

    因为他表现的非常冒失。

    根本没问宁卫民来历,就开始卖力推荐最贵的中间的彩页和封底彩色全页。

    一期半页广告单价三百六十元,全页是六百元。

    反倒显得对广告内容不是太在意。

    对宁卫民的那张纸条,他只大致看了一看,随便问了几句,就开始关注排版和设计问题。

    明显是没认真去看。

    否则如果知道这是个人刊登的广告,他肯定不会提出这个建议的。

    不过正因为是这样一个情况,也能看出这个近似于“初生”的杂志社,明显急需积累广告业务得客户,这对宁卫民是相当有利的。

    果不其然,真正弄明白宁卫民的意图后,魏光明确实比较吃惊,可也没影响到广告协议达成。

    或许因为都是年轻人吧,聊一聊就容易产生信任感。

    而且魏光明身上事多繁杂,性子又有点大大咧咧。

    在忙得四脚朝天的状态下,他对那些圈圈框框的死规矩也不是太在意。

    他只需要宁卫民当面承诺繁育技术完全属实,的确有效,然后写了一份极不正规的保证书,就同意为其刊登广告。

    就这样,最终他们商定的结果是,从9月8日的第五期开始,连做两期内页底的黑白图文广告先看看效果。

    价格是每期一百二十元。

第三百三十三章 诀窍

    至于张士慧和边建功,同样对宁卫民的问题起了好奇心。

    要是不提还好,就宁卫民这么一说,他们也能明显感觉出来了。

    没错,“张大勺”的拍黄瓜就是滋味儿与众不同。

    不但吃着比别人的回味足,而且极为清爽。

    而那炸花生,难点在于油温火候并不好掌握。

    一般人做的不是易糊,变黑变焦,就是外熟里不熟。

    往往发皮偏软,还带着点土腥味。

    但桌上这盘却大不一样。

    颜色发浅,脆香入味,外表不焦不糊,绝非一般水准的炸花生仁儿能比。

    可这是为什么呢?

    “张大勺”到底有什么诀窍,让这么两盘简单的小菜变得出类拔萃,非同凡响呢?

    尽管张士慧和边建功嘴里又塞满了吃食,根本说不出话来。

    可他们无不蹬大了眼睛,竖起了耳朵,热切地巴望着“张大勺”能把其中的秘密揭示出来。

    一点不夸张,这个时候,哪怕“张大勺”提出要把诀窍标价出售。

    张士慧和边建功都会心甘情愿把身上的钱都掏出来。

    不为别的,关键是拍黄瓜和炸花生米与老爷们的生活联系太紧密了。

    只要是个男的,几乎喝酒都离不开这两样。

    要真能得着这个法子,他们自己也能做出这样的小菜来。

    往小了说,今后能多点酒桌上跟别人显摆显摆的能耐。

    往大了说,事关他们日后几十年的酒桌儿幸福啊,那是终生受用不尽。

    所以他们真的应该庆幸,“张大勺”作为一个耍手艺的人,身上没有奸商的潜质。

    老爷子尽管也吊别人胃口,但差不离儿就得。

    很快就在他们可怜巴巴的眼神里获得了心理满足,把包袱给抖开了。

    “拍黄瓜拍黄瓜,吃的是个清爽劲儿,最紧要的诀窍也尽在这一拍之中。一般的情况下,厨师都是用铁刀拍黄瓜、拍蒜。那不行,这么干就沾上了铁腥味。所以我从不用铁家伙拍,只用木板拍,清爽就留住了,最关键的差距就在这儿了。”

    “另外,调料上也有不同。盐没什么可说的,只是一般人放的是油泼辣子,我撒的是干辣椒粉,而且还比别人多来了一小勺冰糖水。这样拌一拌,既免了油腻。用冰糖水来代替油起亮色,还多了层回味。”

    “至于这炸生米,一定要酥脆咸香。通常一般人炸完了,都会发皮面生,甚至半生不熟。那是内外湿度不同,水汽不尽的缘故。”

    “我有个独到的法子解决问题,就是在炸之前? 把花生米倒入盆中,滴上几滴白醋,加上清水浸泡。晾干之后再小火慢炸? 一定得凉锅凉油的时候放花生米啊,等锅里没响动了也就炸好了。一放凉再吃,那就不一样了,绝无回潮。”

    “还有这锅炖肉,谁都知道放五香八角之类的? 但没人懂得,真正的关键? 却在锅盖上。炖肉不盖锅盖? 肯定比盖了的差。金属塑料锅盖,肯定比木锅盖差。一般杂木的锅盖? 肯定比水杉木的差。水杉木的新锅盖,肯定远不如用了一辈子的老锅盖。”

    “就我这锅肉? 不但是老汤熬的。那熏香? 也全在这我老锅盖的木质里藏着。热气蒸腾,被锅盖压着倒逼回去? 那调料的香,才能深入肉里。要用读书人的话说? 叫什么……什么病入膏肓,反正就这意思吧……”

    行家一开口? 就知有没有。

    “张大勺”谈起做菜? 出口成章? 完全是一副指点江山的挥洒自如。

    他说的诀窍也很简单,但可操作性却极强。

    对张士慧和边建功来说,这无疑是太实用了。

    而且原本,他们只是想知道拍黄瓜和炸花生米的窍门就够了。

    有关炖肉的窍门儿,对他们简直就是意外之喜。

    茅塞顿开的俩人登时就乐开花了,一边牢牢记住,一边忙不迭把嘴里的东西咀嚼咽下。

    然后就跟东北的二人转似的,一唱一和,开始对着“张大勺”大唱赞歌,以报解惑之恩。

    “哎哟,张师傅,我今儿算明白了,要不说您是咱们厂工资最高的大师傅呢,您这办法太讲究了。这真是和老百姓的做法不一样啊。您要是不教给我们,我们就是吃一辈子这两道菜,也想不出来还能这么做……”

    “就是,我以前就知道北方人爱吃面,南方人爱米饭,还有什么‘南甜北咸东辣西酸’。后来跟着卫民挣了点钱,满京城的下馆子,才知道什么是大菜,什么是烤鸭,什么是西餐,算是了解点正经的厨艺了。可问题是大饭庄子也做不出您这样的菜啊!您这手艺叫什么?就叫超凡脱俗……”

    马屁!绝对的马屁!

    但无论说的人,还是听的人,都没感到有什么有不对劲的。

    因为除了俩小子脸皮厚度可观之外、

    相对于大多数马屁的华而不实,他们这番马屁可是货真价实的心声。

    既然说的是事实,那自然无需不好意思。

    不过即便如此,无论张士慧和边建功再怎么轮流上阵,卖力鼓吹,还是抵不过宁卫民更能投“张大勺”所好。

    区别就在于宁卫民不但知礼、懂事,他的话还言之有物,能切中要害,自然能轻易博得老爷子的欢心。

    “张师傅,说真的,我觉得咱们国家饮食文化的精深,其实全在这些细微之处。您的办法看似简单,但全是难得的宝贵经验,可以说是独门秘方。您肯告诉我们,可太慷慨了。我得代表在座的哥儿几个一起谢谢您……”

    “哎哟!可别介,不就是两道小菜儿嘛,什么秘方啊?也值当你这么夸我?”

    “张大勺”说这话时,别看一个劲摆手。

    可眼睛乐得都快眯上了,分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宁卫民瞅在眼里,心里明镜似的,态度上也就更显认真。

    他郑重其事,一脸正色地强调。

    “哎哟,您不当回事的东西,对我们那可不一样。首先能改善我们的日常生活质量,今后我们要能时常用这样的小菜下酒,那就是莫大的福气啊。何况哪天我们要是生意不行了,还能用您教的这两道菜开个小酒馆呢,大概生意也能比别人好上不少。您这相当于给了我们一个生计当后路啊……”

第三百三十四章 正反

    到这儿,没再容宁卫民往下说,“张大勺”又情不自禁打断了他。

    “好了好了,再这么说下去,可就过了。我就是一个抡大勺的,也就懂点灶上的事儿,教不了你们什么有用的东西。随便听着玩儿吧……”

    宁卫民却在这个问题上执拗极了。

    “您别这么说啊。常言道,民以食为天,难道厨艺还不是最有用的东西吗?绝不是恭维您,我们听您聊天,简直像是上课。”

    “您看哪,就连这其中为什么这么办的道理,您都明明白白给我们讲清楚了,这可绝不是一般的厨师能做到的。我就知道好多的饭庄子里的大厨,别看挺有名,可那都是师父怎么教的,他们就怎么做,一辈子都只是照本宣科。还有那帮拿奖的什么烹饪大师,就会雕个龙啊凤的,摆个造型。”

    “他们那样的所谓名厨,我还真没法佩服。说白了,耍得全是行活,没半点自己的玩意,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反过来,您这样的厨师就不一样了。做菜别看随性,可一举一动都是独具匠心的,真能提升口味。那才叫有真本事,有大能耐。有可能做出别人做不出的好菜来。

    眼瞅着“张大勺”又要开口,宁卫民这次索性直接堵了老爷子的话。

    “您先别急着谦虚,请无比听我把话说完。我为什么要这么说,您就清楚了。”

    “我呀,一直知道有一说,说厨师要擅于调五味。过去我只是以为,那不就是用调料来调味儿吗?有什么难的?而且非常不理解,咱们的菜为什么不把明确的用料和比例用标准化的方式写出来。”

    “现在吧,正因为有幸遇见了您,今天跟您坐在了一起,我才好像终于有点懂了为什么。就跟您刚才说的似的,黄瓜追求清爽,花生务求酥脆。是不是只要有利于展现这种特点? 您就会不拘一格,用各种办法,把调料和做法朝着这种方向调配。我说的对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 那您做菜的要求,应该就跟咱们国家的书画似的? 重意不重形。您不但对这道菜的传统做法烂熟于心,更知道朝着什么方向去改良。所以? 您做菜才这么有个性,能传神,是独具匠心? 且有魂儿的……”

    必须得承认? 宁卫民算是彻底说到了“张大勺”的心坎儿里。

    老头儿再也绷不住脸上的笑纹了? 光看表情就知道他是空前的痛快和高兴。

    “好好好,你这眼可真毒啊? 说透了,厨艺可不就这么回事嘛。就凭你这悟性,你不光生意能做好? 也是个当厨子的好材料啊!”

    “没错。这世上的食材太多了,属性不一,完全无味的更是没有。干厨师的本分,可不就是为了把种种菜蔬瓜果,鸡鸭鱼肉? 山珍海味的美味凝练衬托出来? 最好能再加以提高和凸显。”

    “正所谓,凡物各有先天,如人各有禀赋。做肉,那就得做出肉香,烹鱼,就得烹出鱼鲜。求色,不可用糖炒,求香,也不可用香料。总而言之四个字,为了追求‘原汁原味’嘛。”

    “所以一个好厨师在掌握烹饪基础之后,做法调料都不必再拘泥于定式,而是在符合实际情况的基础上力求调整与改变。因为食材和调料的质地都是会逐渐改变的,为了能守住烹饪一道菜精粹所在,厨师的技巧当然也得随着一起变。”

    “反过来如果调味和烹饪技巧破坏了食物本身的优点,遮盖了食物的本味,那就是大忌。哪怕这种方式是代代相授传下来的,也是错的。”

    话不投机半句多,酒逢知己千杯少。

    聊天被宁卫民勾起了兴头,喝酒也正好来了劲头。

    被宁卫民提及得意处的“张大勺”便再也止不住,把心中所知都吐露出来。

    他一反常态,脸红扑扑的很亲切。

    面对真诚肯定自己的宁卫民,已经完全不似平日常人眼中冷漠木讷的形象了。

    “不过,你刚才那话也只说对了一半。因为有正就有反,有阳就有阴啊。追求怎么体现出原材料的优点。这只是大部分南方菜的追求。北方菜就不太适用了。”

    “为什么?因为南方物产丰富。作为鱼米之乡,南方许多地方,几乎四季有青菜,河鲜,海鲜,山珍,肉食可取用。”

    “可是要搁咱们北方,一年里总有数月青黄不接,天寒地冻的日子口儿。到时候,能吃到的东西可都不新鲜。糠萝卜,陈土豆,茄子皮,大白菜,这几乎就是咱们冬天的全部了。”

    “尤其是山陕两地,好多的穷乡僻壤,只能产出点杂粮。连这些大路菜都没有,那又该怎么办啊?”

    说到这儿,“张大勺”又故意卖上了关子,给宁卫民抛出了一个问题。

    “是啊?那该怎么办啊?这要是非吃原汁原味,一个冬天全这些玩意,那谁受得了啊?那……那只能吃咸菜呗,我就知道咱们京城的六必居酱菜多。要不就吃馅儿,馄饨,饺子,包子……”

    眼瞅着被自己牵引着思路,宁卫民一下落入问题的困扰中,皱着眉头下意识地发出反问。

    “张大勺”不禁诡秘一笑,目光里颇有点小孩子恶作剧得逞时的得意劲儿。

    “怎么样?想不出来了吧?”

    可他却没想到,宁卫民年纪虽轻,见识可不少,他还真就说出来了。

    “哎,对了……八大菜系里的鲁菜就是北方菜,浓汁味厚,油重酱香,这应该就是办法吧。要不,北方菜怎么都口儿重呢?”

    只不过,外行毕竟是外行,宁卫民对这个答案却不是那么有把握。

    正确答案虽然出自他之口,可他自己不敢肯定,又自相矛盾上了。

    “可……可这跟咱们刚才说的完全是背道而驰啊。味儿厚就遮盖了材料的本味,这……这……?”

    好在“张大勺”已经相当欣慰了,不再对宁卫民故意难为或是逗弄。

    不但很高兴地认可了他得答案,还详细解释了他拿不准的地方。

第三百三十五章 万流归宗

    “哟呵,你还知道挺多,八大菜系都知道。你呀,虽然不通厨艺,但其实这话已经说到点子上了。”

    “不用怀疑,忘了吗,咱们刚才怎么说的?有正就有反啊。原汁原味是南方菜的追求,北方菜追求厚味儿就是反例。”

    “因为这种技巧的目的,已经不是要体现食材的优越性了,而是在尽力遮盖食材的劣味儿。以此要解决食材有限,甚至是不新鲜的情况。”

    “这种技巧叫做变味,不但是北方菜的基础,长处也很明显,在于应用范围广。说白了,在北方厨师的眼中,根本没有不可烹调的食物。哪怕腥臊恶臭,都可以变成美味。打个比方,我凭一碗酱料,就能让你高高兴兴把糟木头吃下去。”

    “如果这手儿学到极致,既能把素变荤,也能把荤变素,甚至还能改变食材的质地性质。能让你在吃不着某种东西的月份里大快朵颐。就像赛螃蟹,谁要是会做这道菜了,一年四季都能过上螃蟹瘾。”

    “所以你知道鲁菜为什么明明是唯一的北方菜系,却能居于八大菜系之首了吧?除了历史悠久,除了鲁菜是华夏饮食的发源地,关键原因在这儿呢。”

    “说白了,鲁菜的技法是所有菜系里最成熟,最完善的。什么蒸、煮、烤、酿、煎、炒、熬、烹、炸、糟、腊、盐、豉、醋、酱、酒、蜜、椒……只要别的菜系有的,鲁菜全都有。而爆、炮、扒、溜、锅塌、浇烧之类,却专属于鲁菜独有,别的菜系可没有啊。”

    “咱们的鲁菜,那是既有本味技法,能去追求原汁原味,与南方菜一较长短,也有独特的变味技法,那是独树一帜。这叫双管齐下,也就是说没有短板。要不怎么说鲁菜是自发型。其他菜系都是受影响的呢。咱们鲁菜是万流归宗的祖宗,懂吗?差距就在这儿了。”

    “来来,不信你就看桌上的锅塌豆腐,别的菜系就没这么做豆腐的。尤其是我做的这道,还有点与众不同之处。其中既有提香提鲜之法,也有变味之妙。你尝尝看,是不是和馆子里通常的不大一样?”

    说着,“张大勺”拿筷子给宁卫民夹了一块锅塌豆腐。

    此时的盘中,这道菜已经所剩无几了,就那么三四块了。

    敢情就在他们俩人聊天的过程里,那张士慧和边建功的嘴可没闲着? 几乎全给这盘豆腐塞进肚儿里了。

    虽然他们平时并不是太贪嘴的人? 可架不住这道“张大勺”唯一现做的热菜,实在太好吃了。

    结果一没留神,就成了猪八戒吃西瓜了。

    不过他们倒也不白吃? 舌头还是有点用处的。

    听“张大勺”给宁卫民开出了题目? 他们俩脸红的同时? 也主动来抢答,还真就把答案揭晓了。

    一个说,“张师傅,您这豆腐做绝了。没什么豆腐腥味儿,可是真好吃。不同于大鱼大肉的快活? 可比肉菜都解馋!要今儿吃米饭行了? 我至少能吃半斤。您怎么就能做出这么好吃的味道来啊?都不像豆腐了……”

    另一个也说,“我吃出您说的是怎么回事了。这道菜除了应有的咸香以外,还有股子清甜的“鲜”口儿呢。就是这鲜味儿? 和我吃过的所有饭馆都不一样。豆腐能做成这样,真是盖帽儿了!您应该去做国宴才对……”

    这时候,把豆腐已经吃到嘴里的宁卫民? 也不禁品着滋味点头附和。

    “确实啊,真的鲜,怎么就这么鲜呢?”

    “张大勺”则彻底乐了,用手挨个指着自己面前的仨小伙子说。

    “嘿嘿,没想到,你们仨别看个个饭量不小。倒是真不白吃我的,一下就抓住重点了。想知道怎么回事啊?那我就给你们说说。”

    “这道锅塌豆腐,外面馆子要做,几乎都是山东本土办法。先用南豆腐切半斤,然后用三厘米薄片放入碗内。鸡蛋三枚,打碎倒入豆腐碗之中,加入少许煸热的葱花拌匀。

    “炒锅再放素油,烧热后,将豆腐、鸡蛋倒入,摊成圆饼。待得两面煎成金黄,这才放入黄酒、酱油、精盐和白糖调味儿,然后勾芡。”

    “出锅之后呢,这菜应该是颜色金黄,带着扑鼻的葱香,汁宽味厚,是又下饭又好吃啊。

    至于水平高低,其实在豆腐入味与否和煎豆腐的火候上了。”

    “可要是这么做出来,这豆腐味儿还是很重的,而且仅有鸡蛋相佐,味道也太单调了。同时这道菜还有个难解的题目。就是特别容易散汁,一散汁就不好吃了。所以吃的时候要求必须趁热,刚出锅马上就得上桌才行。要一耽搁,全完。”

    “我呢,改良的地方主要在于两点。首先要将切好的豆腐一块块沾好蛋糊去煎。豆腐两面抹上新鲜虾肉拍成的虾泥,并且去腥用的黄酒,也要用虾子去泡。这样不但能有更好的模样,也保证了菜肴的入味和丰富。鲜味打哪儿来的?就是这儿来的。”

    “而最关键的一个秘方还在于勾芡时不用淀粉,而用鸡鸭架子和猪骨头吊出来的骨汤。因为自然熬出的骨汤里有胶原蛋白,这种办法调好的汤汁又香又浓,凉了也不泻,就成冻儿了。”

    “明白了没有,就是因为这么一改,辅料比主料都贵,当然就成了美味珍馐了。那还能不好吃吗?这就是精做。看似普通的底下,藏着不普通呢……”

    跟“张大勺”谈烹调,尤其是吃着他的菜肴的时候,绝对是一份意外难得的的享受。

    恐怕没有几个人能有这样的好机会,在精神和**层面,共同接受如此权威性的美食洗礼。

    结果就是这么一顿看似普通的饭菜,成了宁卫民、张士慧和边建功莫大得造化。

    他们都不能不承认,有幸能吃上这一口儿,真是自己积了八辈子的福气。

    因为大概整个京城,也只有这么一位烹饪大师。

    愿意费这么大的心思,去摆弄一盘子豆腐,而且还能做的如此出神入化了。

第三百三十六章 福气

    但更大的收获还在后面。

    因为能和“张大勺”维持一种比较亲切的关系,是可以把这种口福延续渗透到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的。

    别的不说,自打得了这拍黄瓜和炸花生米之法。

    宁卫民、张士慧和边建功的下酒菜质量提升,是立竿见影的。

    无论是家人,朋友,同事,品尝过之后都赞不绝口,让他们仨都倍儿有面子。

    再比如说,因为宁卫民信守承诺,做人到位,把东边的三间房都留给了“张大勺”。

    每逢周末的时候,“张大勺”都回来住上一天,用他那厨房做点好东西。

    如果能“碰巧”赶上,而且还能把老爷子奉承高兴了。

    正盯着施工的宁卫民和张士慧想再添双筷子尝尝鲜儿,体会一下饕餮的感觉,也是可以的。

    甚至有时候“张大勺”碰巧心气儿顺了,还会开口再教他们一招半式的灶上诀窍。

    那同样是能直接提高他们生活质量的莫大福气。

    打个比方,那“烧肘子”这道菜来举例子吧。

    京城人家的餐桌上,逢年过节绝少不了这玩意。

    但最烦人的就是处理生肘子这一环节。

    因为生肘子有异味和毛根儿,真正要想去掉异味和毛根儿,那就必须得用烧燎的办法。

    一般来说,京城人的办法都用火筷子,塞在炉子里先烫得火红,然后小心翼翼慢慢处理。

    是既怕把肘子烫糊了,又会弄得一屋子毛臭味。麻烦得很。

    可“张大勺”却告诉宁卫民和张士慧,说其实根本不用费那事儿。

    让他们等家里再做的时候,抓住生肘子,将燃气灶开大,用火直接燎。

    烧得恨不得外皮全黑了才好,一点不用害怕,因为烧糊的只是角质层和毛囊,回头只要在碱水里一搓洗,就干净了。

    宁卫民记住了转述给了康术德,张士慧记住了告诉了刘炜敬。

    很快,他们分头撺掇康术德和刘炜敬,都照这个做了一次,结果是超乎想象的惊喜。

    敢情这样处理的肘子,露出的内皮不但没有任何毛锥,而且“哄气”全无。

    特别是再用来做肘子菜,更有股特别的淡淡的焦香,口感高了一筹不止。

    再后来,这法子也就惠及到了整个2号院和张士慧和刘炜敬的亲人们了。

    张士慧甚至专门写了一封信,教给他远在异地的爹妈。

    当然,像“红烧肘子”这样的硬菜,只是生活调剂的偶尔需要。

    如果说这一手用处还不算太大的话,那么“张大勺”再传的几个几乎家家户户、日日餐餐都要用到的烹饪小窍门,可就真是功德无量了。

    都是些什么呀?

    首先就是怎么用味精。

    味精这东西,其实就是谷氨酸钠。

    最早是1866年由德国化学家里德豪森研制成功的。

    后来日本人意识到其中的商业价值? 率先创造出了工业生产的“味之素”。

    直至传入我国后,是1921年吴蕴初发明了生产谷氨酸钠的水解法,才彻底打破了日本人的垄断性经营。

    从此,味精才以低廉的价格进入了普通民众的厨房? 和华夏饮食文化紧密联系在了一起。

    不用多说? 味精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

    这东西可以提鲜,增进人们的食欲。

    还能提高人体对其他各种食物的吸收能力? 对人体也有一定的滋补作用。

    某种程度上? 它甚至拉低了鲁菜的技艺门槛? 打破了提香提鲜之法的技能约束。

    想当初“味之素”的广告语,不就是“家有味之素,白水变鸡汁”吗?

    实话实说? 这要比起当今社会的保健品来,还真不算虚假广告。

    但正所谓过犹不及,什么事儿一旦过分就成了灾难。

    要知道? 过去海外的华人,除了极少数的社会精英? 几乎都是被“卖猪仔”过去的沿海贫民。

    而这些华工和华工的后代? 就没几个懂得做菜的正经厨师? 甚至是在自己家也没上过灶的家伙。

    于是他们无不把此物视为调味珍宝。

    1968年? 美国和加拿大的华人餐馆,竟普遍在临街橱窗陈列几十个头号味精大罐以招揽食客,可见当时滥用味精的情况到达了一种什么样的程度。

    这样最终在美国引发了“华人餐馆综合征”风波。

    从此不但味精背起了“对人体有害”的黑锅,华夏美食也受到了巨大的名誉损害。

    所以由此可见,再好的东西也得讲究使用的方式方法,否则结果就会事与愿违。

    说到我国内地,由于经过了一段相当漫长的物质匮乏时期。

    我国普通老百姓的家庭,许多家庭曾经连酱油都吃不起。

    于是就自然形成了以味精为主的调味习惯。

    家家户户无论做什么菜,差不多都要放点味精。

    但可惜的是,如此常见的调料,我们常年累月在用,但会使用的人还真不多。

    “张大勺”就指出,味精可不是大把撒进去就行,用多了绝对会让人恶心。

    而且还有很多菜,是不能用味精,或者用了也没效果的。

    比如说,像本身就具有鲜味的食物就不需再放味精。如鱼虾、海鲜、鸡蛋等。

    另外放醋的菜不宜放味精。

    味精在醋里不易溶解,而且越酸的醋,溶解度越低,鲜味效果越差。

    还有甜味菜也不用放味精。

    味精的鲜味在咸味菜肴中才能有鲜美表现。

    如果在甜味菜中放入味精,不但不能增鲜,反而会抑制甜鲜的本味,并产生一股异味。

    最后,需长时间炖煮和油炸食物都不能放味精。

    因为味精的效果会因长时间的烹饪和烈油高温破坏殆尽。

    所以说起来,味精的应用范畴其实相当局限,也就适用于快炒菜肴和以素为主得汤菜罢了。

    像许多人认为华夏饮食离不开味精,甚至全靠味精才能味道鲜美。

    这其实太瞎掰了。

    人说好厨子一把盐,从没听说过好厨子一把味精的,对不对?

    而“张大勺”给的正解就是,要想让味精起到应有的作用,那就是要把少量味精先撒在要炒的菜的上面,然后大火来炒。

    千万不能出锅之前撒味精,那也是没有用处的。

    因为这样短的时间,味精无法充分分解,味道便无法渗入原料内部。

第三百三十七章 触类旁通

    那么既然谈到了这里。

    “张大勺”也就顺带提了提另一样东西。

    他说我们的调料里,真正独特的,要紧的好东西不是味精,而是花椒。

    如果把肉类用花椒,盐搓制,将会轻而易举得到一种独特的香味。

    最简单的使用方法,就是炒菜的时候,把油烧热,先炸几十粒花椒。

    然后把花椒捞出扔掉,再拿这花椒油炒菜,这样就会让食者感到开胃的香味。

    还有,拌茄子如果最后浇上一小勺花椒油,爆肚头先用花椒糖水浸一下,都会有意料不到的感受。

    事实上几乎凡是凉菜都可用花椒水来提香。

    而由于清真菜肴向来是不用酒的,更是离不开花椒油来杀腥。

    那不用说,得此真传,宁卫民和张士慧自然又叮嘱亲人们,照方抓药又去试验了一把。

    发现果然具有魔术般的神奇效果。

    特别是花椒的应用,那东西真的能唤起原料的美味,就象催化剂一样。

    于是这个夏天,扇儿胡同2号院和张士慧家里的拌凉菜,爆腌菜,越做越好吃了。

    暑热不像往日对他们的胃口影响那么大,而解决了苦夏的窍门恰恰就在这一勺花椒水上了。

    但仅仅这两条还不算什么,“张大勺”功绩至伟、普惠众生之法可还有一样呢。

    什么呀?

    就是给肉掺水!

    这句话有意思吧?

    说实话,宁卫民当时乍听这四个字儿第一感受,还以为是注水肉呢。

    很明显,这种明显找抽的说法,让他差点拿脑袋撞墙去,根本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先别急,“张大勺”要说的,当然和卫生监督部门所说的注水肉是不一样的。

    这其实是炒肉丝和炒肉片的秘诀。

    要知道,无论作为一个厨子还是合格的家庭主妇,肉片、肉丝炒得好不好吃,都是一个基本指标。

    这件事说来似乎轻巧,但其实对技术要求颇高。

    首先刀工得有点水平,要薄厚一致,不拖不连。

    而后火候也很讲究,下锅时间稍微长了,就会老。

    要是时间不够呢,就会有血丝。

    还有用什么样的调料。

    根据肉的不同种类,部位,所放酱油,胡椒,淀粉,味精,白糖,料酒,比例都不一样。

    这年代的人,更不可能学三十年后那些以化学造诣见长的厨子? 用什么嫩肉粉。

    所以? 这年头要检验一个厨子合格不合格? 一个家庭主妇是否擅长烹饪。

    只要来个小炒肉,也就全明白了。

    但即便是专业厨师,善于烹饪的家庭妇女,有些关键的窍门也未必会懂得。

    通常情况下? 哪怕刀工、火候、调料上都做到位了? 也就是把肉片、肉丝炒得好吃。

    要想再称上一个“香”字,那还属于看得见? 却摸不着的奢望。

    而“张大勺”却能用几句话,就让这事儿发生神奇的质变。

    他几乎能一步到位,就让一个有点厨艺的人? 把炒肉片、肉丝? 从好吃提升到“香”的地步。

    至于说到这秘诀,其实特别简单,真谛还就在“掺水”上了。

    说白了,就是肉片肉丝在拌上调料之前? 先要加上些清水? 用手抓过。

    使清水都渗入到肉片纤维中。

    此后,再按照一般的方法来腌制调味,再上火炒? 肉片肉丝,就会鲜柔嫩滑,与众不同。

    这显然也是一种“注水”。

    但因为和黑心屠户下手的时间不同,结果就大相径庭了。

    可见注水本身不是问题。

    注水的时机对了,就是厨艺秘诀。

    错了,那就是糟塌东西。

    至于掺水为什么肉片肉丝就会好吃的?

    特别是对于鸡肉为何效果尤为显著?

    这或许解释起来有点麻烦,所以“张大勺”根本没细说。

    不管宁卫民和张士慧怎么问,老爷子就给了一句话,“好使不就完了?”

    也对,好吃就行。

    总之,无论怎么说。

    宁卫民、张士慧,在和“张大勺”的交往中,有两件事倒是可以确认了。

    一是千万不能小看咱们国家的烹饪文化,五千年的传承,绝不是闹着玩儿的。

    要单纯从创造美好的角度来说,恐怕对咱们生活贡献最大的就是好厨子了。

    他们能调和五味,化腐朽为神奇,不能不让人尊重。

    二就是通过这一次次的点拨,宁卫民和张士慧对“张大勺”的厨艺简直到了崇拜的地步了。

    别看人家压根没上灶比划,给的传授基本都是随口几句话的指点。

    但真是人家随便一句话,就胜你自己去钻研摸索几十年的。

    所以出于这份敬仰之心,每礼拜天的时候,宁卫民和张士慧都像接驾一样招待这位大厨啊。

    他们总会备下好烟好酒,应季的时鲜,高档的果品,万般周到的伺候。

    说起来,物质上的便宜只在其次,关键是这份面子上的尊重实在难得。

    于是不但“张大勺”对此是相当满意。

    也弄得装修的工人,街坊邻居们真的都以为两个年轻人是“张大勺”的远房侄子呢,反倒彻底没了疑虑。

    唯独让张士慧有点失落的是,“张大勺”再有本事,却没法利用点去赚钱。

    他有心想请“张大勺”出山掌勺,打算和宁卫民再开办个饭馆的心思,刚说出口就落了空。

    因为不但“张大勺”本人对这件事以摇头回应。

    说自己炒一辈子菜了,现在就想轻省轻省,伺候伺候自己了。

    就连宁卫民也觉得办餐饮太累。

    说眼下还不是这一行业高利润的好时机,干这个不划算。

    同样劝张士慧打消念头,专心经营好烟酒店。

    张士慧胳膊拧不过大腿啊,最终只能认头。

    但无处施展自己的报复的抑郁,却也终究难免。

    不过话说回来,即便如此,也不能说“张大勺”对宁卫民和张士慧的事业就毫无实质性的帮助。

    因为有句话,叫术到极致,几近于道。

    而聪明人之所以是聪明人,就在于常人难及的悟性,以及一颗能够举一反三的玲珑心啊。

    别看“张大勺”平日里嘴上、心里念叨的都是“吃”的事儿。

    但落在宁卫民的耳里,却产生了一种触类旁通的变化。

    尤其是老爷子说的本味论与变味论,说的一切诀窍“尽在细处”。

    说的“有来就有回,有正就有反”,说的“双管齐下,才能没有短板”。

    就像某种神灵得启示,让宁卫民感受到了钱的召唤。

    他发现自己的脑子似乎还有没被发掘死角,生意似乎还有逆向思维的可能,有另外一种做法。

    为此简直兴奋的要命,认认真真地琢磨起来没完了。

    这一点不奇怪。

    毕竟吃是为了人服务的,生意也是为了人服务的。

    这两个行当都需要研究人的需求,人的心理。

    而只要把人琢磨透了,就没有不行的。

第三百三十八章 新鲜事

    毫无疑问,办事儿的当天,才是扇儿胡同2号院最忙碌的一天。

    一大早才五点钟,边家全家人就都起来了。

    在一家三口郑重其事地撕下了月份牌上的日历之后。

    他们连早点都顾不上坐下踏实吃,就开始了各自的忙碌。

    边大爷要把干果、鲜果、喜糖、喜烟、和茶食小点依次摆盘。

    并用红纸包封烟和糖,作为给来宾的回礼。

    然后去拢火、烧水、囤水、分茶叶包准备待客。

    边大妈则挨个去检查着昨天备好的各种原料和半成品。

    洗净切好的小白菜、油菜、豌豆、胡萝卜,发了一夜的木耳、黄花、笋乾和红虾仁儿,以及裹上过油炸过一道的黄花鱼,还有各种火候的肉丸子……

    看着都没问题了,再嘱咐自己老头子两句,别让猫叼了狗咬了,怎么跟厨师交接。

    她就不得不扔下家里这摊儿去外面忙和了。

    别忘了,老太太可身有“公职”呢。

    身为一个堂堂的大主任,一言一行群众可都看在眼里呢。

    所以哪怕这样重要的日子里,她仍得以身作则,不能因私废公。

    还得带领麾下那几位够格儿给“肾虚公子”撒花的大妈们,检查了防火防盗,再督着胡同里的各院儿都把国旗给挂上。

    这才能回过头来专心忙自己家里的事儿。

    至于边建军,那更是一个大忙人,连新房都顾不上去收拾。

    起来草草叠了被子,洗漱完毕,就奔了他上班的“清华池”附带的理发店。

    早就说好的一位理发师傅,正店里擎等着“收拾”他呢。

    这样的日子里,怎么也得吹吹头,刮刮脸不是?

    甚至就连早早儿从厂子骑车赶过来帮忙的边建功也没坐着喘口气的工夫。

    他撂下车后座的两箱汽水,拿几家打水大铁桶灌了凉水湃上,就得去盯场面上的事儿了。

    除了招待雇请来的出租车司机喝茶抽烟,还得照应来练活儿的三位大厨呢。

    所以其他的诸多杂事,实际上都是由几家邻居们帮忙办妥的。

    像罗师傅父子,除了把各家的自行车都存放到邻院去,还负责把全院各家的桌椅板凳都集中起来。

    米师傅和康术德,则分头把自家宽敞些的屋子腾出,好作为边家接待亲友的额外宴会厅。

    宁卫民是去收集各家的茶具餐具,然后得刷干净了,凑在一使用。

    米家姐儿俩也要负责新房的摆设布置。

    俩人剪了喜鹊亲嘴的窗花,把玻璃和镜子都擦得亮光光,又扫了地,擦了桌椅。

    最后在折叠桌上铺了桌布,还摆好了塑料花和烟糖水果,让整个屋子都散着一股绿宝牌的香胰子味儿。

    还真别说,再配上一对绷簧沙发和新打的大衣柜、双人床、捷克式酒柜,和墙上一对新人放大的合影照。

    这新房瞅着就跟这段时期杂志上流行的“小康之家”模范照似的,真是挺像那么一回事。

    贴喜字儿的时候最热闹,是大家一起动的手。

    齐心协力把院里院外,边家的两间屋子都贴上了。

    值得一提的倒是宁卫民当众闹出了一个大笑话。

    敢情按照他的审美,是觉得红底儿黑字的双喜字儿太单调了? 不太好看。

    就建议给加点装饰? 要不就剪出个黄纸的双喜字儿贴红纸上。

    却不料,这年头的讲究和他的认知大不相同,一句话竟然惹来了长辈们的一致嘲笑。

    罗师傅讲话了? “嘿? 你这主意可不高明……”

    米师傅也说了? “不是不高明是真不懂,棒槌一个”

    边家老两口虽然笑着不语,可也摇了摇头。

    最后还是康术德看不得宁卫民出洋相,把他拉到了一边儿去,私下相告。

    才让这小子终于弄明白怎么回事。

    合着喜字儿尽管是传统的吉祥图案? 也不是能随便乱贴的? 什么样儿有什么样的讲儿。

    按传统的礼俗,双喜字用于娶亲,单喜字用于嫁女。

    通常一律用墨笔在大约一尺半见方的红纸上书写。

    极讲究的才用胶水书写? 然后洒上金粉,成为红纸金喜字。

    正常情况下,是绝不能用黄纸、粉红纸作底? 写红喜字的。

    因为倒插门姑爷,也就是赘婿,才用这种形式呢。

    用康老爷子的话说,这叫妖形不正。

    打个比方的话,就跟京剧《水帘洞》里的美猴王,还有《锁五龙》里的程咬金似的。

    明明是男角色都穿女黄蟒,为什么?

    一来为扑打方便,二来也说明他们不是正经帝王。

    同样的道理,剪纸贴字儿也是万万要不得的。

    那表示的意思是继子成婚,意味喜事是贴靠上去的。

    所以说,这宁卫民出的主意简直是缺心眼到家了。

    这年头的人可都讲老规矩呢。

    这么不合章法,让别人家看见成什么样子啊?

    横是得笑掉大牙啊。

    这就是无知,才会露的怯。

    宁卫民心服口服,一个字儿也没法反驳,只好蔫头耷脑的溜边儿站去了。

    他此时的心情,说起来很有点像那部国产动画片的名字——《没头脑和不高兴》。

    不过经过了这个岔曲儿,边大妈也就回来了。

    而且边家的宾客们都开始陆陆续续来了。

    有边家的亲戚,边大爷的老朋友,还有边建军的同学,他清华池澡堂子的领导和同事,以及扇儿胡同其他院儿里的相熟的街坊邻居们。

    随着不断的贺喜声,客套话,那叫一个热闹。

    整个2号院,除了有了新生儿不能待客的罗家,其他屋里也几乎都坐满了人。

    这时候的院里,那是个什么景儿啊?

    那真是亲亲热热,红红火火,热闹非常啊。

    如果这时能有架摄影机,能拍个纪录片的话,特写镜头一定先指向院里的香椿树下。

    因为树下一个方桌上铺着桌布,摆着大家送的礼品。

    罗师傅的龙凤喜饼气势最盛。

    五十斤呢,层层叠叠摞在一起,比西洋奶花蛋糕看着可有份量。

    其次是米家送的一对暖壶。

    那红亮亮的彩漆上贴着两张红纸被风微微吹起。

    一张“边建军”,一张“李秀芝”,正是新郎新娘的名字。

    康术德和宁卫民送的玩意也都挺显眼地站在礼品当中。

    老爷子的礼物是是一个带着花好月圆图案的大圆镜子。

    宁卫民送了个厚实的毛毯。

    其余的就是其他人相赠得手绢、袜子和香皂,和茶壶茶碗、床单被面儿什么的了。

第三百三十九章 活学活用

    这顿酒喝到了后半场,纯粹就是边建功一个人的诉苦大会了。

    那真是道尽人生凄凉,心酸落寞。

    弄的宁卫民想劝都无从劝起,要插口都插不进去。

    他看着被生活蹉跎的没了丁点志气的边建功,不但觉得分外可怜,更有一番滋味别样的滋味在心头啊。

    因为他是实实在在的没想到。

    自己看不上眼的铁饭碗,在这个年头,对其他人来说,会是那么重要。

    而他同样没想到的是,自己身为孤儿的形单影只。

    如果和某些特定的情况相比,居然也会成为一种幸运。

    “兄弟。我是真羡慕你啊,一个人无牵无挂,一人吃饱了,一家子不饿,锁上了门,不怕饿死小板凳儿。富耐着,穷忍着,全是你自己的事儿,永远不用看着别人的脸色啊。”

    “你看看我,有亲人怎么样?回来四处惹人嫌弃。我亲妈都看我不顺眼,总嫌我身上膻。我只有天天去我哥那澡堂子洗澡,可老太太居然还是能闻出羊膻味儿来,一见我就怂鼻子。”

    “还有我们老爷子,说我一开口就是制造噪音,嗓门儿能稳赢叫驴。我给他沏杯茶,放茶叶稍微多点儿。哎呦,这通数落我,老爷子说我退化成了野人,连茶都不会沏了。”

    “卫民啊,我真得谢谢你,谢谢你请我喝这顿酒。还让我随便吃卤煮火烧。这都第三碗了。不瞒你说,这是我这次回来最痛快的一顿饭。在家里,我都不敢吃饱了。因为我太能吃了。一顿饭得相当于我爹妈吃一天的。”

    “这要是过去探亲假,保准儿没人说。可这天长日久的,我家里哪来的那么多粮票啊?我大哥结婚还得用钱呢。我明白,我爸妈和我哥,看着我这么吃,心都流血了。我自己只好将饭量自动减半。但饿就是饿啊。人不是铁打的。一顿忍了还行,两顿三顿,肚子受不了啊……”

    “哎呀,我是真羡慕你啊。兄弟,还是你运气好啊。工作从天而降,一点不用愁。就你那俩工作,随便给我一个,我都得美死。只要我有了工作? 我家里人肯定就不会嫌弃我了。我爸妈没说错? 你的福气都是你爹妈给你攒出来的。这辈子你绝对错不了。……”

    “不怕你笑话。我现在确实是有点没出息了。本来还想说以后等我有钱了也回请你的。可实话实说? 现在连这个牛? 我都不敢吹了。今儿你还没看见吗?凭我自己? 就连碗散啤都喝不起了。甚至就连那几毛钱? 还是我替家里买东西? 一点点克扣下来的? ”

    “你说我一大老爷们,像个孩子似的干这没起子的事儿。我怎么就混成这德行了呢?今后还能干什么啊?用老蒙的话说? 我是趴蛋的马? 嚼子也嫌重。筋疲力尽的人,耳朵也嫌沉哪……”

    这一天? 边建功是喝得酩酊大醉被宁卫民扶进家门的。

    刚一进门儿? 边建功就吐了。

    肚子里的猪下水那个味儿啊,熏得边大爷直皱眉头。

    饶是宁卫民把事儿都揽在了自己头上,一个劲儿的道歉。

    可表面上边大爷虽然不动声色。

    但宁卫民一出屋,老爷子收拾着地面? 可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教训起儿子来了。

    “混账玩意? 你怎么喝成这样?逮着不要钱的酒了是不是?你就给你爹妈到外头散德行吧!”

    边建功酒壮怂人胆,居然满不在乎打了一个酒嗝。

    “不喝痛快了,还叫喝酒……再说,我就……就喝了……一点儿。”

    “还一点儿?舌头都捋不直了,要没一斤半,你是我爸爸!”

    “爸,您不知道……卫民够意思的……现在谁不嫌弃我?连你们都不爱搭理我……可人家还请我……我感激啊……盛情难……难却……”

    说着,边建功实在熬不住了。

    身子一歪,就倒在了自己的小床上,鼾声如雷。

    衣服也没脱,居然直接呼呼入睡了。

    不用多言,就他这副烂醉如泥又没出息的样子,可是给边大爷气得不轻!

    老爷子嘴里骂着,狠狠踢了儿子一脚,把扫帚一扔,再也不想管了……

    屋外头,宁卫民听见了拉门的动静,赶紧快步离开。

    他这人贼性,有个好听小话儿的毛病。

    刚才出门就没走,里面的动静,全都听得真真儿的……

    边家今儿这起子乱劲儿,直到边大妈从外头回来也没过去。

    看见老伴儿,气得鼓鼓的边大爷,还给告状呢。

    “啊?都说上山下乡队锻炼人!好,建功这混账回来,人反倒软成烂泥了!你看看他那没出息的样儿去,别人请了顿猪下水,他就把自己喝成神仙了。去外面胡糟改还挺美,都快上瘾了!回头你告诉这小子,他要爱过这种日子,趁早给别人家当儿子去……”

    边大妈听见这话,也是恨铁不成钢。

    又听说边大爷气得没管屋里的脏臭,心里埋怨带着急,几步进了屋。

    果不其然,看见了一地的狼藉,和儿子不顾脏臭睡觉的样子,那更是一脑门子的火儿。

    恨不得一盆凉水泼上去,给边建功浇醒喽。

    可恰恰在她正想用扫帚打扫地面,开门放味儿的时候,边建功却说上了醉话。

    “妈!我对不起您,对不起爸哟……我吃得太多了……回来拖累家里了……”

    “妈!妈!等我有了钱……也请您和爸下馆子……”

    “哥呀,我也嫌自己碍事,我都恨不得找个耗子洞搬进去……早知道你娶嫂子,我就不回来了……”

    “哥,只要我有辙,一定给你腾地儿,免得爸妈着急,我知道他们想抱孙子……”

    没有其他人的房里,傻大黑粗的边建功哽咽声儿格外触动人心。

    没的说,边大妈的眼泪“刷”就下来了。

    随着嘴角一阵发咸,她的火气不但全没了。

    取而代之,是打心里直犯酸。

    是啊,二儿子才是最苦啊!

    想想家里仨孩子,大闺女和大儿子都留城了。

    就属二儿子倒霉,少小离家,常年在外。

    实打实,家里就没怎么管过他,欠他太多了!

    可就这么苦,他还惦记着爸妈!

    什么是好儿子?

    这就是好儿子!

    要说亲妈还就是亲妈,边大妈捂着嘴挂着泪出了屋,再回来就彻底改章程了。

    老太太手里端进来一盆热水和毛巾。

    心甘情愿,默默地给儿子抹脸,擦手,脱鞋,脱衣服……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8843/ 第一时间欣赏国潮1980最新章节! 作者:镶黄旗所写的《国潮1980》为转载作品,国潮1980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国潮1980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国潮1980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国潮1980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国潮1980介绍:
“国”与“潮”的结合,传统与现代的碰撞,前人的文化遗产与今人的智慧交相辉映。一个坑人无数的现代投机份子,如果灵魂一下子穿越到了四十年前。他究竟会创造出什么样的惊人奇迹?又会走出什么样的人生轨迹?这一切都从1980年开始,从京城的前门楼子底下开始。从一个叫宁卫民的孤儿,穷困潦倒的处境开始……国潮1980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国潮1980,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国潮1980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