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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镶黄旗     国潮1980txt下载     国潮1980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零五章 高光时刻

    当天十一点半整,天坛北路87号的二楼营业大厅,座无虚席,气氛热烈。

    “坛宫·御膳官席”的开业典礼进行到了最激动人心的压轴戏部分。

    此时此刻,高悬亭顶的小舞台上,两个身穿旗袍的女乐师一个用古筝,一个用琵琶,如行云流水一样合奏着李香兰的《夜来香》。

    而在黄胄的那幅《福禄寿喜》图前,以曲笑和石凯丽为首的十几个女模特,她们正在轻快的音乐声里,迈着猫步登台,用曼妙高挑的身材展示着自皮尔·卡顿公司的时装样品。

    必须承认,这又是宁卫民善于借势,充分体现出其精明的一个点子。

    要知道,在这个年代,大多数人对于什么是时尚可是不甚了解。

    实际上直到今年年中,服装模特们才因为在中南海进行了汇报演出,刚刚为服装表演争取到了面向大众推广的“许可证”。

    哪怕是区领导,在今天之前也没有什么机会,身临其境的体验过这种表演。

    再加上最近皮尔·卡顿公司主办的“锦绣东方模特大赛”正在京城炒得火热,是京城百姓普遍关注的文娱焦点事件。

    所以宁卫民才会在这个档口,特意借了这股子“东风”,把自己熟悉的这些模特朋友们邀约来,安排了这样一场时装表演作为压轴戏。

    甚至他还为解决不太宽裕的场地问题,根据上辈子在展览会上经常见到的样式,首创了国内第一批可拼接舞台。

    他让五金店用无缝方管焊合了十二个铁架子。

    1980年三月中,一个新鲜清冷的凌晨。

    因为还不到五点,天儿还是黑的。

    房檐及树枝上落着一层薄薄的霜,霜在月光中闪烁着晶莹的光。

    980年三月中,一个新鲜清冷的凌晨。

    因为还不到五点,天儿还是黑的。

    房檐及树枝上落着一层薄薄的霜,霜在月光中闪烁着晶莹的光。

    980年三月中,一个新鲜清冷的凌晨。

    因为还不到五点,天儿还是黑的。

    房檐及树枝上落着一层薄薄的霜,霜在月光中闪烁着晶莹的光。

    扇儿胡同2号院里也是冷冷清清的,各家各户的窗户无不拉着窗帘。

    只能偶尔听见各家门户里人们熟睡的鼾声儿,和院里各家小厨房闹耗子的动静。

    但在这样静寂的时刻,宁卫民却已经醒来了。

    他迫不及待,逃离了温暖的被窝儿,淅淅索索地穿上了衣服。

    说来有点郁闷,今儿个,他竟然是被自己的蔫儿屁给臭醒的。

    这大概就是昨儿个晚上葱蘸酱、臭豆腐抹窝头,还有椒盐炒黄豆吃多了,所产生的副作用。

    没办法,说到吃嘛,本质就是香香嘴,臭臭屁股的味儿事儿。

    何况还想着省钱。

    毛八七就能让嘴过瘾的吃食,生理上不就得付出一定代价吗?

    要不然,这顿饭,又怎么会叫“穷人乐”呢?

    起床后,宁卫民摸着黑在屋里的尿盆里放过了水。

    又蹑手蹑脚的走到外屋里,用水舀子给洗脸盆打水,洗了脸,刷了牙。

    再把火炉子里的煤填上,把一壶水给坐上。

    之后,才拎上墙角里那个印着“京城”两个大字和“京城火车站”图案的帆布行李包,拉开了外屋门的插销。

    只是尽管他万般小心,饶是他已经无比熟悉屋里的环境,绝没有发出什么任何不应该的声音。

    可惜那岁数比宁卫民还大的外屋门,却是老眉咔哧眼的玩意了。

    只听“滋扭”一声,还是把康术德的咳嗽声给招出来了。

    这就证明,老爷子已经被吵醒了。

    果不其然,外屋床上传来了一声询问。

    “卫民,这就走啊?”

    “老爷子,踏实睡您的,我这就把门给您带上。”

    “今儿怎么这么早啊?怕还不到钟点儿吧?”

    “是起猛了点儿。不过也没早几分钟。这就五点一刻了。”

    “行吧,那你早去早回。早点可千万得吃好喽,人是铁,饭是钢,别凑合……”

    “哎,我亏不着自己,您就放心吧。”

    “还有,记着,你跟那些人打交道,吃点亏无妨,斤斤计较发不了财。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别年轻气盛……”

    “知道了。您就放心吧,我不傻……”

    随着脚步迈出,门轻轻掩上,宁卫民拎着大包儿,终于走出了小屋。

    跟着绕着出了院门,来到了扇儿胡同里。

    此时此刻,狭长的胡同儿里空空荡荡。

    不但没有任何的行人,就连叽叽喳喳的麻雀都没有。

    而嘴里呼着白气的宁卫民走在寒冷的小风里,兜紧了头上的棉帽子,心里却是无比熨帖。

    不为别的,那非亲非故叮嘱他的老头儿,嘴上虽然絮叨,可话真暖心啊。

    有这么一个真心惦念自己的人,真好。

    是的,他不是宁卫民本人。

    这个躯壳是莫名其妙被他占据的。

    事实上,他不过是因为在2020年春节的头两天,在家喝高了,睡了一觉。

    醒来时就发现自己到了这个年代,换成了这个身份。

    要从这个时空的角度出发,真正的他,其实这会儿还没生出来呢。

    还得等到1986年,襁褓中的他才会被他狠心父母遗弃在福利院门口。

    所以说起来,他和真正的宁卫民之间首先能确定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没有亲人,全是孤儿。

    因此,既来之则安之。

    他为什么会穿越,本名又叫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已经身在这里了。

    从煤气中毒的状态里醒来的一刻起,他就取而代之,成了宁卫民。

    拥有了一条全新的,充满了无数机会的,人生之路。

    而这,也就是他肯去卖血,救康术德的根本原因。

    想想看,八十年代是个什么样的年代啊?

    那就像“八一电影制片厂”的片头一样,散发着红底金字儿的万丈光芒!

    那是百废待兴,我国由弱转强的起点,是改革屡创奇迹的最好年代。

    伴随我国从无到有,经济腾飞扑面而来的,是数不清可以赚大钱的机会。

    甚至无论是任何投资品种,现在都处于历史大底。

    那么毫无疑问,任何人身处他的位置。

    如果未来不打算去争一争全球首富的宝座,也必定会去尝试超越“二马”的成就。

    即使是再没出息,缺少理想和抱负的人。

    也能轻而易举的坐享荣华富贵,过上左拥右抱、前呼后拥的好日子啊。

    因此把他从这个年代唤醒的康术德,等于是把一张没填写数字的时空大彩票塞在了他手里。

    这是给了他成为富一代机会啊。

    当然会让他视为自己的贵人,宛如再生父母。

    再说了,就连从蛋壳里孵出的小鸡小鸭,都会把第一眼看见的活物,当成可以依赖的对象。

    而他一醒来,就看着这位老人家,给他喷水、扇风、擦脸的。

    甚至让他一度误以为,这老头儿就是他占据的这个躯壳真正的亲人呢。

    他又怎么能对老爷子不心生好感?

    虽然等他逐渐搞清了自己的状况,发现康术德实际上是和自己争夺这两家小房的对手。

    可这无疑,更让他充满感动和信任感。

    没的说,这老爷子,确实心善啊。

    绝不是为了一个利益,没有底线,丧失了良知的人。

    而且除了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最后还有关键的一点。

    其实对他而言,作为打小鼓的前辈,康术德本身就值得他敬仰和尊重。

    因为从未来穿越到这个年代之前,他也是靠文玩古董吃饭的。

    干的是回收当票代赎典当行抵押物的义务,和从网络上倒腾纪念币和邮票什么的。

    没事就得跑典当行、拍卖会和马甸邮币卡市场。天天都得和各种收藏品打交道。

    自然而然,像“马老师”那样的家喻户晓的收藏大家就是他真心崇拜的偶像。

    而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康术德是真人不露相。

    肚子里全是真玩意,一点不比马老师差。

    春节没事,只随便唠闲篇儿似的说上几句,就足以让他五体投地了。

    那他岂能再为点蝇头小利去跟老爷子叫板哪?

    他要真跟过去的宁卫民似的不开眼,那不成了傻波依了吗

    别看这两间小房位于京城核心地带,日后能值个几百万。

    可与康术德的个人价值相比,那就屁也不顶了。

    因此综合以上的种种理由,对于康术德,除了承情和感谢,他满心都是得遇高人的喜悦。

    对老爷子的那份敬仰和崇拜,全都是发乎真心的

    如此,他才能跟这位老爷子真正的把关系捋顺,越处越投缘。

    否则光靠卖血这一出,顶多也就算两不相欠罢了。

    事后这一老一少或许能保持相当的客气、礼让,但绝不能把他们俩人关系给拉近到这一步的。

    总之,作为一个知道后四十年世界大势以及国内将会如何翻天覆地大变样的灵魂。

    他的核心利益早就不受眼前的前门楼子的限制了。

    一点不夸张的说,自打他确定了自己穿越的真实性,每天做梦都能乐出声儿来。

    ps:这本书从开始写,就有人轻率的胡喷。

    有人质疑宁卫民母亲死于交通事故,疑宁卫民父亲烟酒过度而死失实。

    有人对买猴票表示质疑,以为猴票不能快速变现,买了不卖,是无意义的。

    有人说物以稀为贵,猴票攒多了,反而会便宜

    还有人说应快进快出,买古董,买四合院,不一而足,总之认为靠猴票发家不可能。

    脑子里这么想的人,其实他们本身思维里就只有其他重生文里的套路了。

    就好像世界只有一种可能似的。就好像物以稀为贵的常识,别人不知道似的。

    也是这些人,连过去有马车,有牲口,有山路,有大解放卡车都不清楚。他们的脑子造成车祸就是一种可能性。

    也是这些人,连过去八分钱,一毛,一毛三的白酒都不知道,几分钱的蜜蜂烟和大公烟都不知道。更不清楚越是卖力气的底层人越喜欢烟酒麻醉自己。不清楚连旧社会的车夫,有点钱都是花在烟酒上了,连嘬铁钉子都是可以下酒的。

    也是这些人,连猴票有多少倍涨幅也没有算过,连哪一年允许私房买卖,什么时候才有购买旧货的渠道,什么时候个体户才能从事单纯的小商品买卖,何时能开办私人公司,都不清楚。

    否则他们是不会表达出这样的意见的。

    他们对旧时光的理解,恐怕只限于他们自己的想象。

    他们所认可的过去,也恐怕只是他们愿意相信的一部分。

    我本来懒得理会,只是觉得这种刻舟求剑的逻辑实在有些好笑。但为了真心看书的朋友减少点无效评论,还是返回来在开篇顺便说上两句吧。

    第一,主角前世是干什么的?主角未来要干什么?书里早都有提示。

    别的重生文猴票没用,不代表这本书也一样。你没见过卖猴票的,我就让你见见。

    本文猴票是利器。以后剧情中必要的道具,不但会有买卖,而且起到的作用会超出所有人想象。

    第二,收藏是要讲性价比的,收藏是讲顺序的,而且要**制和客观条件。

    简单说,老东西是都便宜,可相互比较,还是有贵贱,潜力和保存条件也不一样。

    闭眼就买,什么都出手的,太傻,肯定会有取舍。

    这个问题到此为止,以后不会再提。

    看过我旧作的读者应该大致知道。

    我写书是根据真实历史客观出发的,是有真实资料支持的。

    我的主角到什么时候,才会办什么事。

    我UU小说的年代和社会,既非空想出的旧时光。也不是千篇一律只有一种可能的世界。

第五百零六章 后厨

    为了办好这次开业庆典,可算是忙坏了宁卫民。

    从开始的准备,到今天有条不紊的实际操作,无一不是经他反复推敲,一手操办的。

    甚至为了把事儿办得格外漂亮,他还不惜利用人情面子搞道德绑架,把张士慧和刘炜敬一起抓了“徭役”。

    硬是逼着这两口子不得不放下他们自己的事儿,在开业的前两天就跑到这儿来来义务帮忙了。

    像今天,刘炜敬主要负责门前迎宾的一系列事情。

    从剪彩、签到、发放纪念礼品,到事后收拾门口的残局,给舞狮队发酬劳,处处办得妥妥当当。

    同样,张士慧在楼上楼下维持秩序紧着张罗,监督前堂和后厨的工作非常尽职尽责,也让宁卫民大为省心。

    所以当模特表演结束之后,眼瞅着各路宾客有序进入包间列席。

    边大妈则挨个去检查着昨天备好的各种原料和半成品。

    洗净切好的小白菜、油菜、豌豆、胡萝卜,发了一夜的木耳、黄花、笋乾和红虾仁儿,以及裹上过油炸过一道的黄花鱼,还有各种火候的肉丸子……

    看着都没问题了,再嘱咐自己老头子两句,别让猫叼了狗咬了,怎么跟厨师交接。

    她就不得不扔下家里这摊儿去外面忙和了。

    别忘了,老太太可身有“公职”呢。

    身为一个堂堂的大主任,一言一行群众可都看在眼里呢。

    所以哪怕这样重要的日子里,她仍得以身作则,不能因私废公。

    他撂下车后座的两箱汽水,拿几家打水大铁桶灌了凉水湃上,就得去盯场面上的事儿了。

    除了招待雇请来的出租车司机喝茶抽烟,还得照应来练活儿的三位大厨呢。

    所以其他的诸多杂事,实际上都是由几家邻居们帮忙办妥的。

    像罗师傅父子,除了把各家的自行车都存放到邻院去,还负责把全院各家的桌椅板凳都集中起来。

    米师傅和康术德,则分头把自家宽敞些的屋子腾出,好作为边家接待亲友的额外宴会厅。

    宁卫民是去收集各家的茶具餐具,然后得刷干净了,凑在一使用。

    米家姐儿俩也要负责新房的摆设布置。

    俩人剪了喜鹊亲嘴的窗花,把玻璃和镜子都擦得亮光光,又扫了地,擦了桌椅。

    最后在折叠桌上铺了桌布,还摆好了塑料花和烟糖水果,让整个屋子都散着一股绿宝牌的香胰子味儿。

    还真别说,再配上一对绷簧沙发和新打的大衣柜、双人床、捷克式酒柜,和墙上一对新人放大的合影照。

    这新房瞅着就跟这段时期杂志上流行的“小康之家”模范照似的,真是挺像那么一回事。

    贴喜字儿的时候最热闹,是大家一起动的手。

    齐心协力把院里院外,边家的两间屋子都贴上了。

    值得一提的倒是宁卫民当众闹出了一个大笑话。

    敢情按照他的审美,是觉得红底儿黑字的双喜字儿太单调了,不太好看。

    就建议给加点装饰,要不就剪出个黄纸的双喜字儿贴红纸上。

    却不料,这年头的讲究和他的认知大不相同,一句话竟然惹来了长辈们的一致嘲笑。

    罗师傅讲话了,“嘿,你这主意可不高明……”

    米师傅也说了,“不是不高明是真不懂,棒槌一个”

    边家老两口虽然笑着不语,可也摇了摇头。

    最后还是康术德看不得宁卫民出洋相,把他拉到了一边儿去,私下相告。

    才让这小子终于弄明白怎么回事。

    合着喜字儿尽管是传统的吉祥图案,也不是能随便乱贴的,什么样儿有什么样的讲儿。

    按传统的礼俗,双喜字用于娶亲,单喜字用于嫁女。

    通常一律用墨笔在大约一尺半见方的红纸上书写。

    极讲究的才用胶水书写,然后洒上金粉,成为红纸金喜字。

    正常情况下,是绝不能用黄纸、粉红纸作底,写红喜字的。

    因为倒插门姑爷,也就是赘婿,才用这种形式呢。

    用康老爷子的话说,这叫妖形不正。

    打个比方的话,就跟京剧《水帘洞》里的美猴王,还有《锁五龙》里的程咬金似的。

    明明是男角色都穿女黄蟒,为什么?

    一来为扑打方便,二来也说明他们不是正经帝王。

    同样的道理,剪纸贴字儿也是万万要不得的。

    那表示的意思是继子成婚,意味喜事是贴靠上去的。

    所以说,这宁卫民出的主意简直是缺心眼到家了。

    这年头的人可都讲老规矩呢。

    这么不合章法,让别人家看见成什么样子啊?

    横是得笑掉大牙啊。

    这就是无知,才会露的怯。

    宁卫民心服口服,一个字儿也没法反驳,只好蔫头耷脑的溜边儿站去了。

    他此时的心情,说起来很有点像那部国产动画片的名字——《没头脑和不高兴》。

    不过经过了这个岔曲儿,边大妈也就回来了。

    而且边家的宾客们都开始陆陆续续来了。

    有边家的亲戚,边大爷的老朋友,还有边建军的同学,他清华池澡堂子的领导和同事,以及扇儿胡同其他院儿里的相熟的街坊邻居们。

    随着不断的贺喜声,客套话,那叫一个热闹。

    整个2号院,除了有了新生儿不能待客的罗家,其他屋里也几乎都坐满了人。

    这时候的院里,那是个什么景儿啊?

    那真是亲亲热热,红红火火,热闹非常啊。

    如果这时能有架摄影机,能拍个纪录片的话,特写镜头一定先指向院里的香椿树下。

    因为树下一个方桌上铺着桌布,摆着大家送的礼品。

    罗师傅的龙凤喜饼气势最盛。

    五十斤呢,层层叠叠摞在一起,比西洋奶花蛋糕看着可有份量。

    其次是米家送的一对暖壶。

    那红亮亮的彩漆上贴着两张红纸被风微微吹起。

    一张“边建军”,一张“李秀芝”,正是新郎新娘的名字。

    康术德和宁卫民送的玩意也都挺显眼地站在礼品当中。

    老爷子的礼物是是一个带着花好月圆图案的大圆镜子。

    宁卫民送了个厚实的毛毯。

    其余的就是其他人相赠的手绢、袜子和香皂,和茶壶茶碗、床单被面儿什么的了。

第五百零七章 走极端

    宁卫民都没看小赵和小查,说完这话,只是拿眼扫量他们身后的几个岁数大的厨师。

    他都不用问,就明白这俩冲在前面的就是碎催。

    没人授意,没人挑唆,没人撑腰,根本不能有这么一出。

    果不其然,在他明确具有针对性的目光下,小赵和小查的背后,另外两个厨师无法再冷眼旁观了。

    小赵的师父老程先开了口。

    “哎,小宁经理,你千万别误会啊。咱们昨天是说得好好的,可你别忘了,这厨房里的人杂啊,来自好几个地方,工作习惯都不一样。有个磕磕碰碰的难免。我们倒是没想给你惹事,只想互不干涉。可这位常静师傅不干呢,是人家挑我们的不是啊……”

    关键是冤啊!

    因为他们真是清白的,连半点儿女私情没有。

    之所以会在罗家的小厨房里进行密会,可不是谈情说爱。

    那主要是因为宁卫民成功打发走了那位“实地考察”的,把五块钱拿到手之后。

    看到米晓冉惊奇无比的神色,又灵机一动,想要拉米晓冉入伙儿。

    他觉得既然这姑娘知道了,那为了保密,为了方便,倒不如干脆就把收信地址改到重文门旅馆去的好。

    如果让米晓冉来代收信件,实际上比求康术德帮忙还方便呢。

    别忘了,老爷子也是白班、夜班轮着上。

    信件隔半个月就会有落在别人手里的时候,这哪儿行啊?

    而且老爷子可是临时工,说不准哪天就让玉雕厂给辞了。

    那连个“不”字儿都说不出来,就得卷铺盖走人。

    反过来,米晓冉就不一样了,她不但是重文门旅馆正式职工,每天还都是长期固定的早班。

    邮差基本是上午九点和下午三点来旅馆,这两趟她都够得上。

    兹要她愿意,是不会有人跟她抢跑腿儿的活的。

    她来办这事儿,几乎算得上万无一失啊。

    但让宁卫民完全没想到的是,这年头的人,可是忒有点死心眼了。

    普遍都讲究帮忙就是帮忙,耻于言利。

    米晓冉尽管答应了他的要求,却坚决不肯收半点报酬,非要纯奉献不可。

    这让宁卫民又如何过意的去呢?

    自然就要反复做思想工作。

    开始他还误会米晓冉嫌少,后来就把每封信的提成从五毛增加到一块钱。

    没想到把米晓冉给惹恼了,人家也不想再说什么了,直接推门一溜烟跑掉。

    哪成想啊,这出去的也忒不是时候了……

    瞧这事儿闹得吧!

    这就好比请人吃饭,碰上个黑心的脏馆子,给人吃进医院去了。

    好比送人条裤子,骗遇着假冒伪劣,人家刚穿着出门就开裆了。

    好比送人一只宠物狗,突然发作狂犬病,反而把人家给咬了。

    马屁拍在马腿上的结果,实在再悲催不过了。

    本来是你好我也好的事儿,弄不好就能反目成仇。

    唉!倒霉嘛!真是要亲命了!

    宁卫民现在别的不怕啊,就怕米晓冉脸皮儿薄,因为这事彻底记恨上了他。

    要是小姑奶奶一使性子,把已经说好的事儿再变了,那才叫真正的坏菜了呢。

    总之,为了防止事情往最坏处去,宁卫民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也只好以满腔热情和诚意,来试图道歉挽救了。

    只是可惜啊,就像要划清界限似的,米晓冉开始拼命的躲着他走了。

    国庆节之后两天,无论院里院外,单位家里,宁卫民在上赶着说话。

    这姑娘都是不言声,低着头逃似的避让。

    宁卫民还想过借“贿赂”米晓卉来传话,可一样是没成功,甚至就连这小丫头也给得罪了。

    米晓卉很不高兴的回复,说自己挨了姐姐一通呲儿,以后再不敢吃宁卫民的雪糕了。

    合着压根就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啊。

    谁说抬手不打笑脸人啊?

    宁卫民那颗滚烫滚烫的心,就被米晓冉的冷淡给撅得“咔吧咔吧”的。

    不用说,屡屡碰壁,让他是真发愁了。

    照这样下去,他想挪地址的事儿恐怕还真有要黄的苗头。

    更关键是他没时间等,他也明白这种事儿需要时间,最好等米晓冉心情平复再说。

    可问题是杂志最多再有两天要去印刷了,他要不跟米晓冉真正说死喽,工作也没法展开啊,这期可又错过去了。

    还好,他最后又想出了一个辙来——打电话。

    这年头人们是没有手机,可有座机啊。

    虽说整个京城的电话普及率并不高,只有百分之四而已。

    可几乎每两三条胡同,就有一台公用电话。

    只要把电话打过来,人家管叫。

    不得不说,宁卫民这个“决定”实在是太正确了

    因为电话往往意味着公事、要事和大事儿,米晓冉不可能不上钩。

    而且这种方式也很隐秘。

    除了接电话的米晓冉,没人知道是他打的,那不好意思和让人误会的顾虑,也就不存在了。

    更何况米晓冉即使不愿意给他面子,总得给七分钱电话费面子啊。

    这时候的电话还是双向收费的,跑次腿儿,还得额外收费三分钱呢。

    既然人都来了,钱就得交。

    不说两句就挂,这不是胡同里长大,勤俭持家的米晓冉干得出来的事儿。

    果不其然,宁卫民终于成功和米晓冉通上了话。

    “喂,您……是哪里……”

    电话中,米晓冉的声音很紧张,充满了游疑不定。

    可见这通电话是有威慑力的。

    “是我呀,宁卫民……”

    “啊?怎么是你?”

    米晓冉一下叫了起来,被愚弄的感受让她十分火大。

    “好啊,你……你搞什么鬼呢?在耍什么阴谋诡计?你怎么就跟个特务似的……”

    “别别,你别这么说我啊,我是人民,可不是敌人。”

    “哼,你是不是敌人,我说了算。干嘛戏弄我?你这个大坏蛋!”

    米晓冉会生气,这原属于意料中的事情,宁卫民也没指望人家能好声好气。

    不过他自认为自己的口才也算出众,只要米晓冉肯听他说,事情也就有了转机。

    “哎呦,小姑奶奶,千万别误会。我不是戏弄你,是想跟你道歉,我可什么方式都试过了,这也是最后一招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嘛。你应该不是那么小气,连个道歉的机会都不给我吧?”

    激将法奏效,米晓冉终于吐了活话儿。

    “那好,有话你就说吧,我听着呢……”

第五百零八章 送神

    “您是厨师吗?我还真看不出来。”

    见“张大勺”对来历保密,江大春可不干了。

    他抢白一声,开始步步紧逼。

    “您到底在哪儿高就啊?您是哪个饭庄,哪家酒楼的大厨啊?您总得亮亮‘万儿’,让我们明白明白吧?否则凭什么您说什么是什么啊?”

    “我们这些人,干了这么久的宫廷菜,就您这菜谱上列的菜,好些就没见过。我现在特别怀疑,这些菜是您胡编一通,跑这儿来懵事的……”

    这话一说,庞师傅手底下的小石也不干了。

    “你放屁!我们张师傅在全厂的手艺是公认的好,别说我们厂长书记了,就连轻工局领导下来来视察,也认他的手艺。你知不知道,轻工局到我们厂,接待饭从不去外面馆子吃,就得指定张师傅来做……”

    这小子外号是“石头”,人如其名,真真正正是个老实头。

    打刚才的他的清高汤被毁了,肚子里就憋了一肚子气。

    这时候实在忍不住了,主动要替“张大勺”拔份。

    但可惜的是,因为眼界有限,好心却办了坏事。

    他这番出于义愤的摇旗呐喊,反而把听鹂馆和仿膳饭庄的厨师全逗笑了。

    “哎哟,我说的呢,这有什么可保密的?敢情……敢情你们这些人全是工厂食堂大师傅啊?那就难怪了!”

    “哎哟呵,真行!怎么食堂炊事员都跑这儿叉着腰来当大拿了!我说菜单上怎么没熊掌呢,应该把鱼翅也给改了,都改成大食堂的芋头扣肉,大蒜烧茄子……”

    “哈哈,你们听见没有,人家是专门接待轻工局领导的厨师啊,这份儿大得能吓死人啊!像咱们这手艺,当然比不了!谁让咱们也就是凑合接待部级干部的水平呢!”

    得,这下子不但石头尴尬了。

    厨房里所有“北极熊”一脉厨师都很气愤,就连常静师傅也看不过去了。

    庞师傅率先开口制止讥讽。

    “就凭你们几个,还想挤兑人呢?你们这话跟别人说行,跟张师傅犯狂,那叫不知天高地厚!想当初,张师傅在萃华楼和丰泽园干头灶的时候,教你们做饭的师傅怕是连做汤都轮不上呢……”

    常静师傅也附和,“张师傅是做过国宴的,他才是当之无愧的烹饪大师……”

    然而他们的话,只对宁卫民、张士慧和那些身在事外,在一边看热闹的厨师有效。

    别看宁卫民和张士慧当场就带着愕然对视一眼。

    也别看从区里其他地方调动过来的厨师,立刻开始了杂乱的议论。

    这些人对“张大勺”的职业生涯里居然会有这样辉煌的经历,无不相当吃惊。

    然而尽管如此,听鹂馆和仿膳饭庄那些厨师却根本不信,照样哄笑一片。

    尤其江大春的师弟小查,就那位把肉馅扔进锅里毁了一锅汤那位,更是狂得可以。

    居然棱棱着脖子说,“拉倒吧,切!要真有这么大本事,不在人民大会堂和京城饭店待着,非会大食堂干炊事员?傻啊!你们懵谁啊!还丰泽园的头灶,还做国宴的,就凭你们随便一说啊?那我还是给西哈努克和莫妮克做饭的专用厨师呢!我也能说,西哈努克他们两口子访华,每天要不吃我的糊塌子就睡不着觉……”

    听听,这话多孙子吧。

    不过任何事都有个极限。

    这小子这么冒头上下蹿腾,也是真把宁卫民给惹毛了。

    要知道,今天打哪儿论,这小查都是个标准的祸头子。

    于公,他往高汤里扔肉馅的行为,已经对今天的宴会流程造成了实质性破坏!

    论私,“张大勺”是给予宁卫民帮助最大,也是宁卫民最信服、最离不开的宫廷菜顾问。

    很快宁卫民根本就不知该如何还这份人情。

    这小子胆敢当众侮辱“张大勺”,把宁卫民置于何地啊?

    这不等于当众抽宁卫民的耳光一样?

    于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宁卫民也不愿意再充好人了。

    根本没容“张大勺”开口,他就一指小查的鼻子,直接翻车“码”了。

    “你!闭嘴!脱衣服走人!回家做你的糊塌子去!”

    跟着昂头高声,“除了他,还有哪位也不愿意干的。也请便好了,我绝不勉强!”

    这两句话就跟敲响了大钟寺的大钟一样,“咣当”一声。

    立刻让嘈杂全无,现场一片寂静。

    当然,两秒之后,可就炸了庙了。

    不但小查急了,急赤白脸地反问,“你说什么?你要开我?”

    就是听鹂馆和仿膳饭庄的其他厨师也同仇敌忾起来。

    “哟哟,大经理发怒了,都来看看嘿!”

    “瞧瞧这官威耍的啊!真把自己当根葱!谁拿他炝锅啊?不干了不干了,要走,咱大伙儿都走!一起走!”

    “走什么啊走?咱们又不归他管,他算老几啊?开不开的,还轮不到他说……”

    诸如此类的讥讽中,江大春更是为师弟撑上了腰,他撇着嘴露出了轻蔑的笑。

    “大经理,都听见了吧!不赖大伙儿说你,你好像没这个权力随便开人吧?”

    “是,我知道,你是外方代表,或许资本主义国家兴这个。可你别忘了,这饭庄可是三家合办的,我们也都是国营单位的厨师,而且是市服务局派来支援你们的。对不起,我们是听调不听宣……”

    “这么跟你说吧,想让我们走,可以!一,咱丑话说在前头,你这席今天要开不了,责任可摊不到我们头上。二,你得拿市局调令来。要没有呀?切,你还是歇歇吧……”

    江大春是得意洋洋,这也让小查又精神起来,跟着叫嚣。

    “对啊!拿市局调令来!有吗你?有吗你?”

    什么叫非要把死作到底啊?

    这就是!

    就因为这些话,现场气氛几乎剑拔弩张到了极致。

    几乎厨房所有人都大眼瞪小眼瞅着宁卫民。

    有人猜他要恼羞成怒。

    有人同情他的无能为力。

    更多的人担心他年轻气盛,会忍不住动手,让局面彻底失控。

    可是后面的事儿,却偏偏所有人都想错了。

    因为宁卫民是什么人啊?

    那是天天都在琢磨怎么钻制度空子的主儿。

    无论是规矩条文,还是人情世故,那是他操弄人心,驱使别人的工具。

    岂能反过来束手束脚?让自己这么轻易就被制住?

    他反而相当洒脱的笑了。

    然后就是一声招呼。

    “张士慧!”

    “哎!”

    “你现在就上楼,让乔科长把市服务局和听鹂馆、仿膳饭庄的经理都请下来。咱们当面做个交接,让他们帮帮忙,把这些要骑咱们脖子上拉屎的灶王爷给请回去。咱们供不起,只能敲锣打鼓欢送!”

    “好!”

    “对了,请神容易送神难!这样,也别显得咱们小气,你再拿些钱下来,把这些人的工资都给结了,再一人给包个五十的大红包。别人不拿咱们当回事,但咱们做事不能不讲究,可得仁至义尽……”

    “哦,知道了!”

第五百零九章 老师傅

    送的什么神?

    还用说嘛,这是把听鹂馆和仿膳的厨师都当瘟神了。

    就听宁卫民和张士慧这一问一答,那叫一个脆生。

    得,这下可是轮到听鹂馆和仿膳饭庄的人面面相觑,两眼发楞了。

    他们这才意识到,居然忽略了很重要一点。

    那就是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那些能管他们的人,本身就是宾客。

    宁卫民要真是下定决心要赶他们走,其实是可以把这事儿办成的。

    所以,就在眼瞅着张士慧转身要走时候,听鹂馆的老程不禁面色一紧。

    他后悔了。

    为了不愿见到的不利后果,忍不住开口喊停。

    “等等,别走,别走。小宁经理,你这就没意思了吧?有什么事儿不能好好谈啊,你非得直接掀桌子?厨房里磕磕碰碰不很正常吗?难道我们都不能提提意见了吗?我们也没说就不干活了呀。你千万别误会。刚才大春说你今天这席开不了,可不是威胁你,他是怕因为矛盾扩大,耽误了你的正事儿……”

    江大春也不傻,赶紧顺杆儿爬。

    “就是,我们只不过是把道理讲一讲,是非曲直论个清楚而已。或许我脾气急了点,我和我师弟说话也确实不受听。可干厨行的,本来就是糙人,脾气直。有什么不满意的,都喜欢当面锣对面鼓的说清楚。大经理,你就不能理解理解?你这气量,未免小了点……”

    后面更有人在喊。

    “论起来,我们已经给你干了俩月了,没功劳还有苦劳呢。几句话说不对付,你就要赶我们走?你这叫卸磨杀驴……”

    无理搅三分!

    毫无疑问,这帮人是既想挽回局面,又要占据情理高位,不可谓不算计得精明。

    可天底下哪儿有这么多当婊子又立牌坊的便宜事儿啊?

    也不看看这是跟谁比巧舌如簧,只能说他们是痴心妄想。

    要知道,就宁卫民的这张嘴,那可是天材地宝啊!

    别看平时别看抹了蜜一样,很能讨人的欢喜,反过来杀伤力也不小。

    他要是损起人,哪怕一个脏字儿不带,都能把人说得恨不得一头撞死啊。

    这不,他冷笑一声,火力全开了。

    “我卸磨杀驴?我气量小?你们倒真能矫情,这是又要把自己装扮成无辜者卖惨了是不是?那好,既然你们自称要当面锣对面鼓的说清楚,那咱们就掰扯掰扯。”

    “千万别拿功劳苦劳说事。在报酬上,我对得起你们。虽然我无权变动各位的工资,可两个月以来,我也没少以各种名义,给大伙发补贴。你们在我这儿干,收入至少是你们过去两倍!”

    “我为什么要如此啊?不是我缺心眼,非把钞票往各位兜里塞。而是因为我敬重各位的手艺,希望大家能各展所长,把真本事拿出来,把‘坛宫’的招牌给打响。我想的是,只要饭庄好了,咱们大伙自然能得到更多。今后的待遇只会比现在更高。”

    “可是我错了。我原以为你们这些派到我这儿的人,在原单位都有点不得志。只要我拿出诚意来厚待你们,你们就能跟我齐心,愿意一起干出个样给别人好好看看。可结果呢,我对你们越厚道,你们就越不拿我当回事。事实证明是我是自作多情啊。”

    “就冲你们非要在今天拆我的台,巴不得这饭庄垮掉似的。我忽然明白了,敢情各位都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活关公啊,哪怕上马金,下马银,各位也只打算敷衍我,甚至看我的笑话。”

    “你们不愿意耽误我的正事儿?说的好听,是这么回事吗?今天的席已经让你们毁了!你们看看这锅浑鸡汤,你们倒是给我把它变清啊!席上缺一道主菜,你们倒是给我补上啊!”

    “我还告诉你们,没错,张师傅和庞师傅都是大食堂的厨师,或许在你们眼里,这样的工作有点不上档次。可大食堂的好处就是人多,要想调个十几口子过来救救场,不难。我佩服各位不为利益所动的操守,在此预祝各位前途远大。至于我这里,就不劳各位操心了……”

    人生在世免不了遭遇尴尬。

    但要说最为尴尬的场面,恐怕就是作茧自缚,让自己进退维谷的时候了。

    此时此刻,听鹂馆和仿膳的厨师们想要面子,反而没了面子。

    有一个算一个,统统被宁卫民句句诛心的话,臊得统统把头低下了。

    他们突然发现,合着他们认为能拿捏住宁卫民的凭借本就是个笑话。

    人家根本不在乎。

    但反过来,他们自己的头脑却似乎不够清醒,完全没有正确的认识自己的位置,也没有考虑到自己会付出的代价。

    人家确实没说错啊。

    他们在单位要是能吃得开,这差事上头还能派他们来吗?

    如果真要这么走了,他们还哪儿找这么好的待遇去?

    说白了,这份工作能苦差变美差,完全是运气,像宁卫民这样大方的经理可遇而不可求。

    可他们确实做的过分了,有点太不懂得珍惜了。

    怎么论,在这件事上他们也不占理嘛。

    一会儿市服务局的领导下来,他们又怎么交待啊?回去也没好果子吃啊。

    得,这不褶子了吗?

    无论是听鹂馆的,还是仿膳饭庄这些人。

    现在是怎么琢磨,怎么觉得自己傻透了,干了件大蠢事。

    那心里就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悔得肠子都青了。

    但后悔也没用了,已经没机会再挽回余地了。

    因为宁卫民是外软内刚,有决断力的人。

    事儿既然走到这一步了,他就绝不会再有什么犹豫。

    这不,翻过脸来又让张士慧上楼请人。

    那可想而知,这帮刚才扯旗造反的厨师,此时脸色会有多么的精彩,心里又是多么的难受。

    那真是五颜六色,此消彼长!哇凉哇凉的啊!

    说真的,这个时候,他们是真想求饶,可也真张不开嘴啊!

    而这时看热闹的厨师们和庞师傅的人,无不看出这些挑衅者气势颓废,骑虎难下了。

    就只等着看这些破坏分子是怎样的惨淡收场了。

    小石是尤其神清气爽,看着桑眉搭眼的小查,为自己被破坏的一锅汤,感到颇为解恨。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张大勺”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出声阻止张士慧直戳戳往楼上去,要阻止事态的进一步发展。

    “行了,犯不上闹到这个地步!小张,你先回来……”

    张士慧是应声止住了脚,可也有点不明白了。

    “老爷子,您替他们说话?”

    “我是为了大家都好!”

    “张大勺”不再理他,只跟宁卫民说。

    “现在你的当务之急,是赶紧开席,不能再耽误了。官席菜品多,耗费的时间本来就长,在耽误得不偿失。何况时间已经过去十分钟了,现在就是给你叫来人顶替他们,你这炒菜也没法上了。得直接上主菜了。开业第一天啊,你这个人丢得可没必要。这事儿你让我来处理怎么样……”

    宁卫民对“张大勺”当然是百分百的信服,毫不犹豫点头。“您说了算。”

    如此,“张大勺”才又冲老程和江大春说,“你们呢,想拔份儿、想出头,这我能理解。谁还没年轻过啊?都有过不服气的时候。这也叫志气!”

    “但你们得明白一条,手艺人永远得凭手艺说话,你得凭真本事压过别人去,在灶上挣面子才行!不能用这种办法啊!”

    “厨师的本分是什么?你们就是有天大的委屈,也不能这么闹席啊。总得先把正事办好再说其他。我现在就问你们一句,你们认不认错?现在不能上灶?”

    这还有什么可说的?

    听鹂馆和仿膳的厨师当然明白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了。

    那都跟抓了救命稻草似的满应满许啊。

    “张大勺”这老家伙也不是“老家伙”了,在他们的嘴里,都变成了“老师傅”、“老前辈”。

    老程和江大春还一个劲点头,直说“张大勺”教训得是。

    就这样,现场气氛再次奇妙的转化了,居然开始朝着和睦的方向演变。

    然而至此,这事儿距离真正的和睦还差了那么一步。

    因为有还有些关键问题没解决呢。

    比如说老于世故的老程,生怕过了这景儿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所以在上灶前,他还有个要求,希望宁卫民能当众表示既往不咎,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然而宁卫民不肯给他这个面子,表现得很强硬。

    说为了维护店规,其他人可以不追究,但带头闹事的小赵和小查不可能不做严惩。

    他要罚小赵在后厨倒一个月垃圾。

    小查则必须退回原单位,不打折扣。

    于是这事儿又这么僵住了。

    老程和江大春,是不可能让小赵和小查挨罚的。

    他们要护不住自己人,今后也没法见人了。

    宁卫民也同样没法做退让。

    因为很显然,一锅价值数百元的清高汤都毁了,这是实质性的破坏。

    如果这样都能放过,他就没法再管别人了。

    要说这事儿,双方矛盾是根本性冲突,照常理,已经没有太多缓和的余地。

    但好就好在“张大勺”是从中说合的人。

    多亏这老爷子有一身真本事,才能把别人束手无策的事儿给胡撸圆满了。

    “行了,不就这点事儿嘛。都别针尖对麦芒的耷拉脸子了。我再说两句,你们听听行不行?”

    “首先,就这锅汤啊,不就是扔进了点肉馅嘛,还不至于废了。我有把握能提清复原。所以这后果可能没那么严重。这样吧,人就不要退回原单位了。再给他个机会,罚轻点吧。”

    “其次呢,已经耽误上菜这么长时间了,咱们就得想办法挽救场面。我不是说了嘛,厨行得凭本事说话。那咱们就打个赌好了。”

    “我来拿鲤鱼做菜开场,你们无论是听鹂馆,还是仿膳的人,兹要有一个人能照我的原样做出来。这事儿就不了了之了,当没发生过一样。否则你们认赌服输,该怎么罚怎么罚。怎么样?”

    要说这个办法可是真好!

    既能挽救局面,避免纷争,还能全了各方各面的颜面。

    于是所有人都没犹豫,无不点头称是,再无二话。

    就这样,随着“张大勺”一声“上灶”。

    所有的厨师开始各归各位,终于重新井然有序的忙碌起来。

    不过也得说,表面上达成了统一,却没办法掩饰各自心理活动的不同。

    要知道,认识老爷子的人,宁卫民、张士慧、庞师傅和常静师傅是百分百的信任,觉得“张大勺”说了就能做到。

    可其他的人,却几乎人人都存疑,无不觉得“张大勺”的口气大了点。

    几乎所有的厨师,甚至包括庞师傅手下的小石,都对“张大勺”能否恢复清汤存疑,因为这太难了。

    不但得去杂质,还得去肉馅的杂味和油污。

    这是如同开水白菜一样高档菜啊,讲究的就是汤口。

    得清爽不腻,还得口有余香。

    差一点,别人就能喝出来。怎么可能恢复原样呢?

    至于听鹂馆的厨师们,因为都擅长做河鲜,则大多对“张大勺”声称用鲤鱼做敬菜存疑。

    像老程就心里清楚,鲤鱼可没什么可做的。

    红烧那叫家常便饭,不叫菜。

    其他的也无非一道“糖醋鲤鱼”还算端得上桌面。

    再有就是‘一鱼三吃’了,一面抓炒一面糟溜,头尾做汤而已。老套的很。

    他怎么也想不出,还有什么鲤鱼做得菜,是他不会的,做不出的。

    所以说实话,大多数人都认为“张大勺”这还是为了顾眼前,怕厨师们干活不卖力。

    才刻意关照了一下听鹂馆和仿膳的厨师们,最终结果,必然是宁卫民的实质妥协了。

    可真等到“张大勺”换好了衣服,耍上了活儿,这些人才都傻眼了。

    因为他们就没见过这么神奇的的厨师,更没见过这么神奇的菜。

    就这老爷子,一气从后面弄来了十几条的活鲤鱼。

    然后从取活鱼,快刮鳞,开膛去脏,挂糊,然后垫着搌布捏住鱼头,挨个将鱼身放入开水中汆,再用糖醋汁一浇而成,全部烹制时间也就二十分钟。

    那叫一个快。

    关键是当这样的大鱼,明明肉都熟透了。

    可出锅之后的三分钟之内,只要服务员能给客人端上桌,鱼的嘴还在张合,浑身还在动弹。

    这就是他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完全超出了想象之外的“酱汁活鱼”!

第五百一十章 正宗

    实际上,后厨对于开席被耽搁的时间问题,其实是有点过虑了。

    不为别的,主要是宁卫民把这个饭庄办得太绝了。

    天坛北路87号,可是和其他的饭庄哪儿哪儿都不一样。

    上到装修设计,中到铺成摆设,下到茶盏餐具。

    随便一件东西就没有半点凑合的。

    都是制作精美,讲究至极,让人大开眼界。

    还有饭庄所提供的服务,职工的制服,方方面面的任何一处细节,都足以让今天的宾客倍感新鲜和有趣的。

    更毋论席面上早已经摆上了总共二十四道的独有特色的蜜饯、干果、鲜果、饽饽、冷荤、小菜。

    光这些压桌的东西,就足够今天的宾客们好好大快朵颐,品尝一阵的了。

    所以哪怕众多来宾们都已分散至各厅,坐到了席上,十几分钟也没见有人上热菜。

    可大家等的并不心焦,反而各自与相熟的人,或是刚认识的朋友,兴致勃勃的谈论上了他们今天感受到的一切。

    等到它频率越来越频繁,到了几乎不停的连续舔板的时候。

    宁卫民知道该为繁殖鱼卵的孵化缸做专门的准备,到了接钱的时候了!

    说实话,有关这方面的技术要求,其实不难。

    主要就是水温和氧气控制好了就行。

    具体来说,得提前就困好水,然后把孵化缸的水温度定到比繁殖缸中温度略高一度。

    最后还得保证孵化缸的困水氧气充分。

    当然,由于这年头没有专业电动器材,只能通过土办法来保证这一切。

    比如有关温度,宁卫民除了太阳晒水。

    能做的只有灯泡烘烤的办法。

    他用木板接了四个六十瓦的大灯泡子照浴缸。

    威力也就凑合吧,顶不上浴霸的一半功效。

    至于有关氧气,那就更得费力气了。

    困水里早就没氧了,宁卫民也没处弄氧气泵去。

    他就只能用水舀子反复搅动的办法来人工制氧。

    这就是此时为什么市面上神仙鱼稀缺的主要原因。

    窍门虽然说就一层薄纸,可因为缺少设备,又是新兴起的玩意。

    除了宁卫民,当代就没人知道怎么捅破。

    简单的技术,此时还显得很高端。

    这应该也算是一种时代红利了。

    总之,当宁卫民折腾了差不多俩小时后,母鱼终于开始在产板上产卵了。

    这时候公鱼也跟进,在卵上撒精。

    看上去就是公鱼会随着母鱼一同产板上方慢慢游动,行活叫“溜板儿”。

    整个过程差不多要持续一小时左右,产卵才会结束。

    在这期间,最怕的就是声音、光线的剧烈变化,干扰公鱼母鱼。

    所以为了万全,宁卫民不但自己出了屋。

    甚至还守在外面窗户处,求着经过的邻居们尽量保持安静。

    弄得谁看他都是神神道道的。

    而等待产卵顺利结束后,宁卫民就得把产完卵的板子拿走了。

    然后小心翼翼放在准备就绪的孵化缸内,行里叫做“提板法”。

    但做到这一步,也只能说松了半口气,还远没有大功告成的时候。

    最后的几天才是孵化成功的重中之重

    所以为了保证鱼卵能顺利“滚板儿”。

    宁卫民不但在水里放了自己稀释的眼药水,以此来保证水质,抑制水中细菌的滋生。

    还专门找前些日子老给他修表的那位师傅,借了个旧的吹灰气囊。

    把这玩意接好了细的塑料吸管伸入到在孵化缸里,对着产板,时不时的,他就得捏几下。

    好以最小的动静,供给充足的氧气。

    但即使如此,孵化的二十小时后,还是难以避免出现了或多或少的几颗坏卵。

    正常鱼卵整体是透明的。

    而坏卵会变成白色,在灯照下是不透明的。

    那不用说,这些坏卵的害处,就是会持续的感染周围的鱼卵。

    只有等到四十八小时后,鱼卵开始陆续有小尾巴长出,并且开始晃动,陆续滚落缸底。

    变质的死卵才会停止造成破坏。

    这就叫“滚板儿”。

    等到鱼卵都滚下来后,小鱼全都聚在缸底蠕动,就跟小虫子似的。

    这种情况基本还要再保持两天,小鱼才能长出眼睛,开始“起飞”。

    但此时已经基本算是过了损耗关了。

    也是直到这时,宁卫民才能真正放松下来了。

    别的甭说,能成功孵化七成就是最大的奖励。

    大致估计一下即将入手的利润

    宁卫民顿觉一切工夫都没有白费,为此糟的累,受的罪——值!

    五天之后,当小鱼长出上下鳍群游的时候,那场面是相当壮观啊!

    别说宁卫民看着高兴了,就连他从市场上带回来的一个叫古四儿的鱼贩子,都看得眉飞色舞。

    “我的妈呀!兄弟,你这真是一窝出的吗?”

    “没错,你也不看看,不是一个爹妈,能是一个样?就那对儿,那对‘三色’的崽儿。”

    “哎哟,您可真是鱼把式里的这个啊!佩服佩服!我就没见过有人,能孵化出这么多来呢。一窝能有个三四十条就算好的了。您这得算是独门绝学了……”

    “那可不,不是我吹,满京城我这是蝎子拉屎独一份。你要找第二个人,还真找不着。”

    “没的说,服,绝对心悦诚服。我今儿算见着高人了。您家里不会是祖上就干这个的鱼把式吧?”

    “那哪儿可能啊,咱们这儿养的什么种?这招儿是外国杂志上,我看来的……”

    “难怪哪,你还认识外国字儿?”

    “那怎么了,i speak english very well,听得懂吗?”

    “听不懂,嘿,高人!要不说这人还得长能耐,有本事在身上,遍地都是挣钱的机会……”

    总之,一个真心崇拜,一个受之无愧,又都是懂鱼玩儿鱼的人,俩人聊得很高兴。

    不过别看谈这些兴致勃勃,很有点要成知己的意思,真触及到实际利益就让宁卫民有点失望了。

    一个是古四儿有点不识趣,竟然幻想用一百块就买走他养鱼的窍门。

    二是他自己开出的六十六块钱包窝儿端的吉利价钱,古四儿也没同意。

    “怎么着,你没事儿吧。真觉着贵吗?一条鱼不到两毛的事儿。这是神仙啊,你就是明天拿出去卖,最少三毛一条。你多养两天,在市场上出手怎么也得四五毛啊。我这可是给你个优惠价儿。”

    宁卫民不乐意了,语气充斥着不满。

    “兄弟,你这么说没错,我要是钱富裕的话,真想留下!”

    为此,古四儿有点不好意思的说了实话。

    “不怕你笑话,我一个早市也挣不了四五块。你这鱼好是好,就是太多了点。”

    “我又不是你,没你这么能,而且还得上班呢。真一气儿吃下来,万一一个照顾不周,不小心鱼死了。我就得拿自己俩月工资去赔啊,家里日子就没法儿过了。”

    “再说了,我一气儿拿这么多鱼,也不好出手啊。要想快点儿卖,就没这么好的价钱了。”“要不咱按条算?我两毛一条从你这拿,先拿十五块的怎么样?我得把手里的卖出去,才能再来拿货。”

    宁卫民简直是不敢置信。

    “我说,你这来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你不是早市里热带鱼的专业户嘛,你怎么会连一窝鱼都包不下啊?你不是跟我动心眼呢吧。”

    古四儿愈加脸红。

    “兄弟,你可千万别这么说。主要,我不没想到你是个神人嘛。你这一窝顶别人十窝的。要不这样?算我对不住你,我下次来的时候,每条可以再给你加两分钱。不会让你赔鱼食钱。的……”

    “我说你麻烦不麻烦?真至于的嘛……”

    “嗨,我要有一句瞎话,就让我噎死在你这儿。真是没办法啊。咱干的确实是小本儿生意啊,本就是为了一边儿玩着,一边补贴日子弄俩小钱儿。又不是国营商店,谁手里有这么多钱腾挪?不光是我,你就是去全市最大的官园儿市场也一样,再了不得的主儿,也就吃你个半窝儿了。不是不想要,是大家手里真没钱,真不容易往外拿呢。谁都得过日子,没法子!”

    宁卫民这么听,心中真有点凉了。

    就一次十几块往外出?那得出多咱去?

    他还惦记下一窝神仙鱼再孵化出来呢。

    以后要是天天再跟各路鱼贩子讨价还价,同时还得照顾种鱼和小鱼,那他得多累啊?

    他原本也是想玩儿着把钱挣了,但此时却已经充分感到有点累人了。

    看来一开始想的太美了,就是吃了这行要热还没热的亏了。

    这年头靠鱼挣钱的,真没几个有起子的。

    不但没钱,还没胆儿。实在缺乏冒险精神和野心,有挣钱的机会都不敢迎头而上。

    说白了,就没几个正经懂得做生意的人。

    “我说,五十五行不行?算我吃点亏,你都端了吧!像你这样墨迹,那还不如我自己挑着卖去呢。”

    眼瞅着宁卫民不乐意,有点急眼,古四儿只有叹了口气。

    “这么着吧,兄弟,这次我给二十五块钱吧,先捞你一百二十条的。我要说你给的价不是个便宜,我是小狗子。可我要是能再多掏一分钱,也是个小狗子!”

    “我都快三张的人了。哼,还教我说什么好呢!我不会傻到能五十五拿下一窝鱼,非给你七十五啊。对不对?”

    “我额外再说一句,你也别觉得我刚才出一百就想买你赚钱的法子不识相。你这孵化的法子儿确实宝贵。但再宝贵,也得有人买得起才行是不是?”

    “那一百块的价儿,也就是我才舍得叫出来的。我还真不信有人会出得比我高的。说一千道一万,行里就这点能水了,别人未必有我这魄力。”

    “我说兄弟,你是不是急着用钱啊?这没关系,要真这样,我可以帮你联系俩朋友,一块儿从你这儿拿鱼也行。你要愿意传方子,我们仨也一块儿凑钱买。就算帮你一忙了……”

    好家伙,这样的便宜反倒是帮我的忙了。

    宁卫民的鼻子不但快气歪了,心气儿彻底低落了。

    他没那么不开眼,就这么廉价把养鱼的法子卖出去。

    对于钱,他更是不愿意放松一个的。

    可是……古四儿说的情况也是反应了现实状况。

    行市没起来,人员素质也不灵,说一千道一万也是白瞎。

    难喽,这年头挣钱是挺容易,可想轻轻松松就挣大钱难喽。

    干什么都发挥不出一点资本和规模优势来,只能凭苦力小打小闹。

    他是头一次感受到初级市场是让人多么的着急了。

    不但制度限制厉害,就连人的思想都禁锢的厉害。

    想来这时候他要跟古四儿说,说今后会有几十万,几百万一条的观赏鱼。

    估计真能把古四儿给吓跑了,把他当成神经病。

    那还有什么办法呢?

    也只能等着市场慢慢成熟了。

    “得了,二十五就二十五吧。咱先说好了,我就等你三天。三天后,你不来,鱼我就给别人了。”

    “行。就这么办。”

第五百一十一章 够朋友

    天坛公园的副园长、服务局的金处长,还有皮尔·卡顿的邹国栋,分别坐在了另外三个包间的酒席上陪席。

    这几桌招待的客人都是文化界的朋友。

    美协的副会长、秘书长、京城电视台的制片主任、画家黄胄、钟质夫、陶瓷专家叶赫民、书法家沙曼翁,坐一席。

    两大美术院校的师生们坐了一席。

    还有一席就是《火烧圆明园》剧组的主要成员,导演李韩祥、“东宫”、“西宫”、“丽妃”还有那“倒霉皇上”全来了。

    这些人坐在一起聊天,当然全是文化味儿。

    嘴里吃的是糕点小菜,但谈论的都是历史典故,宫廷轶事。

    像过去砂锅居是怎么靠宫里的下脚料发财的,当年清宫里半夜又是怎么吃克食,每年冬至节的朝堂大宴为什么是个华而不实的苦差事,乾隆举办的千叟宴又有什么样的名菜流传,光绪爱吃海味,慈禧爱吃鸭子,这老太太后来是怎么死在了一张贪吃的嘴上……

    “我……我呀……”

    待尴尬平歇,宁卫民擦擦脑门的汗,才又说道。

    “其实啊,我跟你面前提钱的事儿,没别的意思。就是觉着有好处,我不该一人独吞。觉着你帮我这么大的忙,理应咱们有福同享,我才不亏心。”

    “可是呢,我一没想到,我那投机倒把的鱼腥味会熏着你。二是没想到这事儿还会这么巧。咱们出去竟然还被罗婶儿和玉娟嫂子撞上了。”

    “都赖我呀,整个一大俗人,除了钱想不到可以谢你的东西了。怪我办事没脑子,考虑太不周到了。社会上现在不都在说那句话吗?叫‘吃了没文化的亏’,我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我知道,这个事儿罗婶儿和玉娟嫂子看见了,恐怕得往歪了想,也许她们还会背后瞎说道,这些肯定让你很尴尬。而且万一将来让你的未婚夫知道,弄不好还破坏你们的感情呢。”

    “我同样也明白,为了避嫌,你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和我保持距离,尽量冷处理了。是不是?还有,我更知道你的为人。别看生气时你看着挺凶,但其实特善于替人着想,品质是相当地高尚。刀子嘴豆腐心都不能形容你,你简直就跟菩萨一样,那叫慧而有情。”

    “可越是这样,我越觉得自己的罪孽深重,对不住你呀。晓冉,你得相信我。有句话叫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不想当坏人,更不能坑了像你这样好心好意帮我的人。所以我一定极力挽回恶劣后果。我得给你正名,我得还你清白,否则我就以死谢罪……”

    宁卫民还就有这点本事。

    不管他怀揣什么目的,琢磨什么事,话又有多么夸张。

    反正只要从他嘴里说出来,总有那么股子诚恳劲儿。

    让人听着都感动,都觉得是他善解人意,在为你着想。

    于是电话那头,米晓冉便绷不住乐了。

    “你可真够能瞎说的!什么未婚夫啊?什么菩萨啊?还以死谢罪?你也太夸张了!”

    只是话虽然是嗔怪的话,但从她逐渐开朗饱含笑意的语气里,宁卫民却完全能够确定,对方已经原谅了自己。

    为此,他也就更卖力的发挥了起来。

    “真的真的,我宁卫民生是一言九鼎的人,死是千金一诺的鬼!如有虚言,天诛地灭!”

    这一下,弄得跟发毒誓似的,米晓冉那头更是乐不可支了。

    “你怎么越说越没边了。什么人啊鬼的?哎,我说你也说点实际的,你到底想怎么挽回恶劣影响?别光说不练啊……”

    “这……这个暂时嘛,我还没考虑成熟。不过有一点我已经想好了,那就是怎么能让你疏散心理压力。”

    宁卫民假模三道的踌躇了一下,随后继续他荒诞不经的建议。

    “据说,摔东西这种办法很管用,唯一的副作用就是也会同样增加一些经济压力。你看这样怎么样?我买一箱子玻璃杯去,咱找个地儿,你好好(卒瓦)上一通,你就把杯子当我,先出出火怎么样……”

    偏偏大多数姑娘还就吃这套。

    虽然听了,嘴里会说“讨厌”,但心里肯定不是这么想的。

    像米晓冉,就几乎要笑得肚子疼了。

    “去你的,你这什么招儿啊。我才不干呢……”

    “你怕累啊?那不要紧。我还有一辙,咱就吃冷饮。我买一桶冰激凌给你怎么样?想怎么吃怎么吃,败火……”

    就这么着,随着持续不断的说笑,一场风波,总算在宁卫民卖力的游说下平息了。

    至于这通电话,那时间可长了,足足打了得有三毛钱的。

    如果不是这年头电话线路的交换机还很原始,导致电话线路中断,那横是得奔四毛去了。

    可还别说,即便如此,米晓冉花这钱也没半点不乐意的。

    反而是满面含笑交的钱,美得就跟听了场相声大会似的。

    甚至从她明媚的表情中,和刚才的对话语气里,连4号院负责看电话的球子妈都误会了。

    临收钱的时候,这小老太太乐不津儿把一张胖脸凑过去,神秘兮兮地问米晓冉。

    “闺女?怎么着?这是男朋友的电话啊?是不是刚吵完架,上赶着求你,这又和好了?哎,咱大姑娘家,就得拿捏着点,那小伙子才围着你转悠呢……”

    这话让米晓冉登时脸儿一红,赶紧急切的否认。

    “不是不是……哎呀,大妈,我哪儿有男朋友啊。瞧您。这都说得什么呀?是我表哥……”

    而球子妈俩眼珠子瞪得圆溜溜的,满脸的神色都是不相信。

    “表哥?哦?是吗?”

    米晓冉再次脸泛桃花,扭身儿跑了。

    于是直到米晓冉背影消失在眼前,这球子妈还没结没完的撇嘴呢。

    “切,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傻丫头一个。还想懵我?大妈我也是过来人……”

    跟着,老太太摇着脑袋一转身,把屋里话匣子给调大了。

    说来也不知怎么那么寸,这电台里也正放京剧《西厢记》呢。

    而且还是小红娘的西皮流水。

    这戏词儿也是绝对应景儿啊。

    “这兄妹本是夫人话,只怨张生一度念差。”

    “说什么待月西厢下,乱猜诗谜学偷花。”

    “果然是胆量比天大,夤夜深入闺阁家。”

    “若打官司当贼拿,板子打、夹棍夹、游街示众还带枷。”

    “姑念无知初犯法,看奴的薄面你就饶恕了他……”

    与此同时,电话的另一头。

    宁卫民大大伸了个懒腰,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却发出了颇为自恋的感慨。

    “唉,总算没白费吐沫,给个臭丫头哄好了。我怎么就这么有才,这么能说呢?呵呵,爷的肚儿,那就是杂货铺儿啊……”

    不过也真不能怪他嘚瑟,谁让他目的全实现了呢。

    米晓冉不但对他前嫌尽释,而且告诉他答应的事儿不变,这就让他吃了定心丸了。

    想了想,他认为问题已经解决,完全可以通知杂志社那边换新地址了。

    而紧跟着,完全出于本性,又一琢磨,更大的贪婪心起。

    他觉着既然这事儿已经证明有效,那干嘛不试试加大投入,去扩大战果呢?

    当然,没必要在《现代青年》换底封啊。

    可干嘛不再多找几家杂志社试试呢?

    以前他是万事开头难,没人做过这样的广告,任何编辑部恐怕都有顾虑。

    可现在不同了,已经有了《现代青年》刊登的广告做样板,又没产生不良后果。

    相信那些杂志也会少了许多顾虑。

    对,对,反正都是玩儿,干脆就往大了去玩儿。

    真要是再跑下其他家来,索性就在重文门旅馆包间房好了。

    按那些抗日老电影里汉奸的话来说,恐怕日后,那就是金票大大滴啊。

    重要的是时间,千万不能等神仙鱼臭大街啊。

    照他预计,这小生意顶多玩儿一年,也就赚不到什么钱了。

    想到这里,宁卫民的眼睛越来越亮。

    就好像看到了装着五块钱的信件,如浪潮一样滚滚而来。

第五百一十二章 清亮

    厨房里,跟外面的气氛比起来,简直是两个世界。

    灶火熊熊,油烟四起,炒勺铿锵,香味飘逸。

    七八个煎炒烹炸的灶眼,此时此刻已经全都占满。

    几个耍大勺的厨师正在常静大厨的指挥下,一份份的翻炒着往外出今天的热吃炒菜。

    这要再加上其他熬煮咕嘟炖的十几个灶眼燃烧的火苗,为厨房所增添的热量。

    那按理来说,其实仅仅安装了排风扇的厨房,温度应当超过四十度去才对。

    真要是这样,估计身体要差点的,已经足够热晕几个的了。

    好在人造冰管够。

    所以厨房里也摆着十来个直径一米左右,冰镇着各种时鲜瓜果菜蔬的大冰盆,这就让室内温度差不多能一直保持在二十五六度上下。

    而且如此一来还有额外的妙处。

    不但厨师们用冰方便极了,大可随用随取。

    甚至还能专门镇上几锅酸梅汤、绿豆汤来给厨师们解渴、消暑的。

    说起来,这没有空调的厨房,居然比建国饭店那用进口中央空调降温厨房里还凉快、还方便呢,也是一件很神奇的事儿呢。

    还真不能不承认,有时候土办法更有效!

    不过尽管厨房有这样的便利条件,此刻厨房里可没有一个人顾得上来两口儿冷饮。

    因为更为神奇的一幕吸引了厨师们的全部注意力。

    不能不说,当时见面这一幕挺有意思。

    因为这一天,宁卫民可是从头到脚的大变样了。

    他没穿着那身几乎天天不下身儿,已经磨得有些发白的半旧人民装而来。

    不再是平日里满身尘土,身上带着味道,上公共汽车都会遭人白眼的寒酸模样了。

    反过来他倒是刻意装扮过,体面得很。

    不但提前洗了澡,理了发,还花了大价钱置办了一身绝对时髦的行头。

    上身是一件黑色单皮夹克,下身是一条黄色卡其布喇叭裤,脚上踩着一双三接头皮鞋。

    他没穿着那身几乎天天不下身儿,已经磨得有些发白的半旧人民装而来。

    不再是平日里满身尘土,身上带着味道,上公共汽车都会遭人白眼的寒酸模样了。

    反过来他倒是刻意装扮过,体面得很。

    不但提前洗了澡,理了发,还花了大价钱置办了一身绝对时髦的行头。

    上身是一件黑色单皮夹克,下身是一条黄色卡其布喇叭裤,脚上踩着一双三接头皮鞋。

    他没穿着那身几乎天天不下身儿,已经磨得有些发白的半旧人民装而来。

    不再是平日里满身尘土,身上带着味道,上公共汽车都会遭人白眼的寒酸模样了。

    反过来他倒是刻意装扮过,体面得很。

    不但提前洗了澡,理了发,还花了大价钱置办了一身绝对时髦的行头。

    上身是一件黑色单皮夹克,下身是一条黄色卡其布喇叭裤,脚上踩着一双三接头皮鞋。

    就这三样,花了他二百块呢。

    另外,他左手腕儿上不但带了一块儿锃新的抗震西铁城手表。

    鼻梁子上还架着一副金边儿的蛤蟆镜。

    这又是一百六啊。

    在这个年代,像这样的打扮。

    那已经不仅仅是潇洒俊逸,富得流油能形容的了。

    更透出一股子鹤立鸡群的时尚味儿来。

    要知道,一般人对穿衣可还停留在最基础追求上呢。

    连的确良、腈纶这样的化纤玩意都能当成好东西。

    对式样啊,质料啊,颜色、饰物搭配什么的,统统不懂。

    只会对照外国的影视剧里的形象进行模仿。

    大陆内地的年轻人,谁要想穿出这股子《壮志凌云》的范儿,那简直是不可能的。

    更别说这些东西又这么少见。

    一般人即使想买,找不着地儿,都未必能买到。

    所以单凭这副打扮,宁卫民走在王府井大街上回头率都不会低,进友谊商店恐怕都无需亮“派司”。

    至于在这偏僻的废品收购站,当然就更不用说了。

    他闪亮登场的效果必然是极为惊人的。

    而事实上,人还就是以貌取人的。

    别看宁卫民进来的时候,柜台里的牌局正进行的热火朝天。

    那些废品站的人只顾埋头打牌,根本没人抬头看他。

    甚至当宁卫民咳嗽了两声,问了一声“哎,你们这儿谁管事?”还把一个鼻梁上贴着橡皮膏的小子惹毛了。

    瓮声瓮气,态度相当恶劣的甩了一句片儿汤话。

    “没看打牌呢嘛!一边儿等着去。”

    可当宁卫民继续用手“当当当”敲起了柜台。

    这帮小子于极不耐烦中,各自顺势抬头瞟了一眼,就都立马愣住了。

    他们的眼里无不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就跟亲眼看见一头凤凰落在了树上似的。

    他们嘴同样合不拢了,就跟人人含着个热包子似的。

    尤其刚才那个出言不逊,呵斥宁卫民的小子,心里更是打鼓。

    他下意识觉得眼前这位不是他怠慢得起的。

    于是牌也不出了,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你……你你,谁呀?有什么事?”

    不过说实话,就他突然而动这一下子,也把宁卫民吓了一跳。

    因为看见了这小子鼻梁子上那东西,宁卫民就知道这恐怕就是吃了他一“流星锤”那倒霉蛋儿。

    而这愣种这么“噌楞”一站起来,架势真有点猛。

    宁卫民还以为自己化妆无效,被认出来了,这是要急眼呢。

    幸好,他还稳得住劲儿,在撒丫子跑之前,看出了这愣种是出于畏惧。

    否则,虚惊一场,自己要把自己吓住了。

    不但成了个大笑话,这番准备也全白费了。

    “跟你说?跟你说管用吗?你算哪棵葱哪瓣蒜啊?我找你们站长。”

    要说宁卫民掩饰得真的挺好。

    尽管恰才他的脸也被惊得一抽抽。

    可靠着七个不在乎,八个不含糊的口气,反倒让这种因惊吓导致的神经反应像极了愠怒。

    这下,那“橡皮膏”不但哑巴了,朱大能也不能不开口了。

    他先一伸手给了“橡皮膏”后脑勺一巴掌,赶紧赔笑招呼宁卫民。

    “哎,这位同志。您甭跟这小子一般见识。他就是个‘浑得鲁’。有什么事儿跟我说。我们站长病休在家,我是副站长,我姓朱……”

    可他却没想到,自己这样低三下四的态度,反倒更给了宁卫民坚定的底气了。

    原本对自己的装束还有点不自信的他,这下是真的淡定了。

    什么叫得便宜卖乖啊?什么叫得势不让人?

    宁卫民充分发挥了“流氓像弹簧,你弱他就强”的装b理论,表现的更加桀骜不驯。

    “切,副站长?好大的官儿啊,够股级吗?甭废话,把你们站长电话给我。我就跟他说!”

    呦呵,真横啊!

    朱大能大概是第一次碰上比他还不讲理的主儿,脸有些黑了。

    尤其是当着一干手下的面儿,他不能不维护自己的尊严。

    所以虽然心里也吃不准,有点怵头,但他还是不能不硬起来。

    “你到底有事没事?有事你就说,没事你走人,我们这儿挺忙的。请别干扰我们工作。”

    朱大能皱着眉头极力克制,想要送客了。

    可宁卫民故意指着他鼻子,表达出了更大的轻蔑。

    “我明白了,哈哈,原来你就是这个贼窝儿的头儿啊!”

    朱大能万没想到能听到这样的话,心里就是一哆嗦。

    “什么贼窝?你胡说什么你?”

    “我胡说?你自己干过什么你不清楚?还要我点透了吗?”

    宁卫民一挑眉毛,又是冷笑一声。

    “明告诉你,我今天来不为别的。我有个小兄弟在东郊垃圾场讨生活,头几天在路上让人给劫了一麻袋的紫铜,还差点挨顿打。他跟我说,就是你们东郊废品站的人劫的他,带头的还是个黑胖子。那看来就是你了呗?”

    这下朱大能他们是全都明白了。

    那不用说,都被宁卫民“这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劲儿,激起了火气。

    没人能再沉得住气了。

    呼啦啦全都自觉抱成团,一下围了过来,还都抄起了家伙。

    “我说,你可别往我们身上泼脏水啊?想找不痛快你可来错了地方。再胡说八道,小心挨揍。”

    朱大能此时流氓本色尽露,语气也变得恶声恶气。

    要不是真的还有些顾虑,怕撕破脸万一后果不是自己能承受的。

    恐怕已经让人把门关上动手了。

    但绝就绝在这儿了,他盼着不撕破脸,能把这瘟神从眼前打发走。

    可宁卫民却没有任何顾忌,像是非要把事儿做绝似的。

    宁卫民比他更横三分,一拍桌子,反倒喧宾夺主叫上板了。

    怎么着?敢做不敢当啊?你们几个都是蹲着撒尿的吧?真不是我瞧不起你们。连自己干的事儿都不敢认。我真不信了,你们还能把我怎么地?”

    俗话说,士可杀不可辱啊,流氓无赖也是要脸的。

    甚至出于利益使然,流氓无赖在场面上,反而更在乎面子,更要争雄斗狠。

    所以这些挤兑人的话,立刻就让这帮人躁动起来。

    “嘿,不信是吧?不信你就试试?”

    “操,你谁呀?就跑这儿牛x呀,弄死你丫头养的!”

    “自己作死是不是?今儿非打得你妈都不认识你!”

    朱大能此时为形式所迫也愣愣起眼来,又抄起了旁边的大扳手,叫嚣起来了。

    “给脸不要脸是吧?我还真没见过跑上面想挨打的呢?小子,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再不滚蛋,爷爷就没这么好说话了。非让你知道知道花儿为什么那样红……”

    说真的,这会儿的形势,两边是针尖对麦芒,火气都飙到了极致了。

    谁都轻易下不来台了,谁也不能轻易下台。

    因为谁一缩,无疑就是示弱,那后面就更没法办了。

    可要按理说呢,宁卫民弱势非常明显,毕竟一个人嘛,又来的是别人的地盘。

    怎么看也像要吃眼前亏的。

    可也邪了,他居然在虎视眈眈下半分也不怵。

    反倒叹了口气,优哉游哉的掏出了烟来,点燃了一根叼在嘴里。

    而且还出乎意料的笑着说,“想动手打我是吧?行,我今儿倒想尝尝这滋味!”

    “老实说,我从小到大,就没碰上过几个真敢打我的。你们敢?好啊,尽管动手。”

    “咱说好了,待会儿,我要还一下手,我就是孙子。可你们要是不敢动手,你们就是我孙子!”

    我去!

    这几句话听了简直让人想疯啊!

    朱大能他们几个还从没见过有人这么托大过。

    打不还手?开玩笑呢!

    这是个神经病,不挨打不痛快是怎么着啊?

    也就是他们没看过周星驰的《九品芝麻官》。

    否则一听这话,弄不好还真的早出手了。

    那得一半拿脚践踏、碾压着,还得一边吐着吐沫骂呢。

    “妈的,老子活这么大,就没见过有人提这样的要求。”

    可是啊,宁卫民说这话的一个动作,让他们又有了点顾虑,真不敢直接上手。

    因为这小子掏出来的烟,那可不是一般的东西,那是“大中华”啊。

    只要抽烟的人都知道,这是一块钱一包的顶级极品。

    更不是一般人抽得起的,也不是一般人能抽得上的?

    这东西有个别名——部长烟。

    这小子,到底什么人?

    这个问题,让人不得不顾虑,不能不迟疑。

    而就在这时,更大的精神刺激来了。

    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密集的汽车喇叭声。

    偏偏宁卫民轻描淡写的吐出了烟雾,又说了一句。

    “等等啊,我司机外头催我呢。我先出去说一声,咱们待会再继续。记着啊,不动手,你们是我孙子!”

    说完他,摇晃着肩膀出门了。

    而这下,屋里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随后,他们就像炸了庙似的追到了门口往外瞅着。

    还真没想到,宁卫民就走到了街对面,跟一辆军用吉普里的司机说了两句。

    然后还把墨镜放在了副驾驶座,才转身回来。

    完啦,日本船,满完!

    包括朱大能在内,所有人的精神一下子完全涣散,嚣张全变成了苦笑。

    这年头,什么人才能坐汽车啊?

    所有人都萌生了一个念头,流年不利啊!

    今儿算撞在铁板上了!打个捡破烂的都能惹出这么大麻烦来。

    而此时,哪还有谁真敢动手,不当这个孙子的啊?

第五百一十三章 吉利数

    后厨由“张大勺”接了手,宁卫民便再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就在“张大勺”操弄“酱汁活鱼”之际,他也安排好了传菜的人手。

    很快就带着张士慧直奔前堂,去照应场面了。

    不过,两个主桌是轮不到他去献殷勤的,客人太身份太高,他还够不着。

    而那三桌文化界的重要朋友,也有副园长、金处长和邹国栋分别作陪。

    所以真正需要他出面照应的,只有其他的宾客而已。

    至于这些人里最重要的,最不容怠慢的,就是那些职务虽然不太高,但实际的权力却很大,而且今后还能对饭庄的经营提供莫大助力的人。

    事实上,如果从功利的角度出发的话,这些人对饭庄经营的重要性,并不见得比那些身居高位的人要少。

    比如说,像掌握这批贷款权力的人民银行重文门分行信贷部韩主任。

    原本今天来的时候,康术德是拿着个手提包坐在宁卫民的车座儿后头的。

    可回来的时候,宁卫民虽然还蹬着自行车,但康术德却是坐在一辆平板三轮儿后头了。

    而且别看雇车得多花钱,这么走,速度也要慢上许多。

    原本今天来的时候,康术德是拿着个手提包坐在宁卫民的车座儿后头的。

    可回来的时候,宁卫民虽然还蹬着自行车,但康术德却是坐在一辆平板三轮儿后头了。

    而且别看雇车得多花钱,这么走,速度也要慢上许多。

    偏偏宁卫们一路跟着,却眉开眼笑,嘴都快咧到耳朵根儿去了。

    为什么啊?

    其实不为别的,就因为在康术德的身后,在这平板车上,还有三大麻袋装在盒子里的书画呢。

    要说今天买画时,宁卫民那叫一个痛快啊。

    他指着墙上,那就跟饭馆点菜似的一通指点。

    画廊里仨人为他紧着忙和,都快忙和不过来了。

    卖画儿的钱是怎么到手的,这小子是又怎么给花了出去。

    用沈周和石涛换来的七千六,最后也就剩了一千一百块在手里。

    就这通挥金如土,简直把宋主任都给买傻了!

    具体说来,宁卫民不但把店里所有四尺以上的黄宾虹,全都包圆儿了。

    其他的名家,也是专挑尺幅大的、题材独特的,具有代表性的画作,大买特买。

    像齐白石画的《猛虎行山图》、《鱼虾蟹同游图》,徐悲鸿画的《雄鹰展翅》、《八马图》,张大千的《十里明江》、《福禄寿三星》,吴昌硕的《紫藤黄鹂》,潘天寿的《钟馗嫁妹》,黄胄的《洪途万里风》,傅抱石的《朝花夕拾》、李可染《阳山荡气》……

    这些好像从未在书画交易市场上出现过的高质量书画作品,皆被他慷慨购下。

    此外,还有被他认出来的,《收藏》杂志曾专题报道过的两幅上拍过亿的作品。

    2.875亿成交的潘天寿画作《无限风光》。

    以及1.87亿成交的傅抱石画作《茅山雄姿》。

    那更是必要收入囊中的东西啊!

    说白了,就光这两件儿上拍的东西,再加上黄宾虹那幅2.45亿成交的《岐山图》

    就足能妥妥保他后半生吃喝(瓢)……呸,享用不尽啦。

    所以好好琢磨琢磨吧,单凭一幅沈周和一幅石涛,就卖出了一个百亿身家,这小子他能不乐吗?

    谁说天底下没有一口吃成个胖子的好事?

    他就是乐上三天三夜也不过分哪!

    于是周星驰那招牌式的贱笑,便足足提前了十年,出现在了宁卫民的脸上。

    甚至到了家里,他还这么乐呢,就跟范进中举迷了心一样。

    自然,康术德是越看他越心烦。

    “你小子,别笑了行不行?怎么我看你那么别扭啊。”

    老爷子终于受不了,表达出了自己的不满。

    宁卫民却不在乎,一边收拾他的画,一边还照样嬉皮笑脸。

    “嘿嘿,没辙,发乎于心,我想忍都忍不住啊。您就容我乐会吧,行不行?我后半辈子,都未必能再有像今天这么美的时候了。”

    康术德听了,却愈加显得不屑。

    “至于的嘛,你就为了这些画?”

    “我都没法说你,咱原本可是来卖画的。可你倒好,钱都拿到手了,你又给人送回去了,反倒又买回来这么多。”

    “为什么卖那两幅画,你给忘了?你就不怕搁家里全长了毛儿?”

    宁卫民是好言好语解释。

    “老爷子,您别这么说啊,就好像我是糟践钱的败家子儿似的。”

    “您得相信我,这些东西绝不一般,后劲儿大着呢。我还嫌买少了呢。要不是为了抓挠东西跟您学本事,我一个子儿也不想留,全买了才好呢。”

    “长毛?长不了毛儿。一会儿,我就把鱼缸都弄走。从今往后,我屋里连尿盆都不搁了。我还得出去,专买几个大樟木箱子放他们。等过两年,我再找个单元房来安置它们。”

    “您信不信,只要我精心,每隔半年出来展展,挂挂。十年八年,这些东西还是东西。飞不了也坏不了……”

    但他的这番打算,反倒让老爷子更嗤之以鼻了。

    “什么?你还想弄个单元房?就为搁置这些小字辈儿的玩意?你还真敢想。你也不看看你自己买都是什么啊?就没一件儿年头比我岁数大的。”

    “尤其齐白石,民国时候,他的扇面比旁人贱一倍,两块一个,都没人要。你居然肯花二三百买他,也太能糟蹋钱了。”

    “论起来,齐白石还不如这吴昌硕、王雪涛呢。可即使是吴、王,那也得再过三代人,他们的画才能算是件儿东西。我把话放这儿,书画这东西呀,和瓷器一样,也得越古越好。王时敏他永远压不过文徵明去,你懂不懂?”

    “我说你小子,也甭跟我学了。就冲你这份眼睛一转就一歪主意,还不听人劝,我教不了你。哪怕我帮你挣出再大的家当,也得早晚让你给造干净了。”

    “切,早知道你小子闹这出幺蛾子,还不如我一个人来呢,再怎么也比这么糊里糊涂打水漂强啊……”

    可老爷子越这么说嘿,宁卫民还越乐。

    他一点都不气不恼,反倒还劝上师父了。

    “老爷子,息怒息怒,您说的我好好听着呢,可您别把自己气坏了呀?”

    “打什么水漂啊。我真得劝您一句,论老玩意,您是绝对的专家不假。可这世上也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是古的好。要不,那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又怎么说啊?”

    “就拿我买的这些书画说吧,我承认年份上是不能和古的比。可正因为如此,您才不能用衡量古物的办法去判断呢。”

    “至少近代书画的好处是,艺术内涵更容易被今天的人理解,更容易受人喜爱和追捧。而且这些画家的作品存世量大、价格又低,更便于人们为了增值保值投资。”

    “说白了,这些字画上涨的原理,就是跟我买邮票的道理是一样的。在于坐庄做市啊。只要古画价格继续往上走,这些画就会产生比对效应追随后上。甚至因为有人暗中干预,涨得要比古画快得多。不信您就慢慢等着瞧啊……”

    宁卫民是很有耐心地在解释。

    但老人的特点就是不容易被年轻人说服。

    康术德更多代表了过去,许多思维意识都难以做到与时俱进,就更别说谈及超越年代的认知了。

    所以听不进去是很正常的。

    “屁话,我都这岁数了,我能等你多久?十年,二十年?你少拿你歪理邪说糊弄我。我只知道物以稀为贵,越少越值钱,从没听说过东西越多越好的……”

    宁卫民咽了口吐沫,为师父的固执,多少也有点无奈。

    “哎哟,我的老爷子啊,物以稀为贵,不是绝对的概念。多与少的意义在于比对。”

    “那不是说一件儿两件儿就是少,千件儿万件儿就是多啊。东西的数量,那得跟有多少钱愿意买这些东西来比对啊。还得看这些东西中,到底有多少能用于实际交易的。”

    “我不是跟您说了嘛,今后什么东西热不热,俏不俏,人为干预成分更重。不会再像过去了,只凭眼力寻找,物件越古越好,然后作等被动升值,或是货卖识家。”

    “今后所有的文玩类、收藏类的物件,都会有一个相同的新名字,叫做‘筹码’!”

    宁卫民可谓点透了未来文玩交易市场的核心本质了,尤其是国内的市场状况。

    但即使如此,那也是白费吐沫。

    因为康术德别说琢磨了,根本连听都懒得听了。

    “吹吧你,可劲儿吹,论吹牛你是我师父!你说什么是什么。好小子,孙猴儿都开始教唐僧了。那好,打今儿起,就算你出师了……”

    那么对老爷子如此的态度,宁卫民也只能来最后一手了。

    “哎,您这就没劲了。不是您头两天跟我说的,‘兹要看好了,觉着有把握,你就尽管出手。吃亏不要紧,也是长学问’啦?我这还没吃亏呢,怎么您就先不干了?”

    “老爷子,咱这么说吧,老东西您要说不对,我连个屁都不敢放。可新东西,我还就有点小不服了,真想跟您滋扭滋扭,叫叫板。要不咱爷儿俩打个赌怎么样?”

    “就我那邮票,明年之内,价钱若不能翻两跟头,我就把我所有家当都赔给您怎么样?而且从此无论任何大事小情,我一概全听您的,哪怕您告诉我煤球儿是白的,我也给您可着白煤球买去。您说去打狗,我绝不撵鸡。”

    这激将法可有用,康术德果然来神儿了。

    “嘿,够下本儿的啊,这海口夸得可有点意思。那我要输了呢,我赔给你什么啊?”

    宁卫民也是张口就来。

    “那好办啊,要是您输了,您手里那三件儿玩意,就得输给我一件儿……”

    没想到随口一说,却惹出剧烈反弹,老爷子居然当场急眼了。

    “呸,想得美!你小子。我说的呢,这你就不对了。”

    “你怎么惦记我手里的东西啊?咱不是说好了嘛,卖画的钱归你,那三件瓷器可都是我的,从此两不相欠。”

    “不行啊,那几件瓷器我可舍不得再撒手。”

    宁卫民只有赶紧改口。

    “好好好,要不然这么着,您要输了,就再找个其他的玩意给我行不行?还有从今以后,您就不再干涉我对某些事的执着,得尊重我自己的意见……”

    “嗯,这听着还差不多……”

    老爷子总算认可。

    “不过你可想好了啊。说出的话,可就收不回了。还是那句话,别打马虎眼。”

    宁卫民坦荡极了。

    “您放心,我心里有底,绝无反悔。我总不能为了保住眼前的这几个铜子儿,就把金山银山丢了。”

    “切,瞧把你狂的。不就几十张破画儿,一摞破邮票嘛,也就你当宝贝。还金山银山呢?我看你是鬼迷心窍,执迷不悟啊。做梦去吧!”

    “您别说。我还就爱做梦,万一梦想成真了呢?”

第五百一十四章 仗义执言

    在营业区域角落,比较冷僻的一个单间里。

    康术德、罗师傅、边大妈,和京城工艺品厂做仿古瓷的刘永清,锦匣厂绢人组的马开元,葡萄常的后人常玉龄,东花市街道生产社的外援——料器厂高级技师邹师傅共坐于一席。

    此外还有空着的两个座位,那是为原本早就应该坐在这里的“张大勺”和庞师傅的留着的。

    之所以做如此安排,是宁卫民考虑到这些手艺人的性格特点决定的。

    他知道这些人不喜热闹,不擅交际,不懂阿谀奉承,也不屑巴结权贵。

    既不愿管人,也不愿被管,只以各自领域的手艺为高,以业内地位和业内名气为傲。

    所以他认为,无论把老师傅们和商人还是官员安排在一起坐都不大合适。

    倒是让他们这些人就合在一起坐挺好。

    哪怕行业不同,可岁数相近啊,想必还是有些共同话题可以聊上一聊的。

    应该说,这个初衷是很好的,宁卫民的考虑不能说不周到、不体贴。

    只是有一点他也没想到。

    那就是这些人年岁大了,又是执拗的手艺人,无论偏执劲儿还是老实劲儿,都已经深入骨髓了。

    从待人接物上说,他们几乎个个都是被动的接受者。

    反过来他倒是刻意装扮过,体面得很。

    不但提前洗了澡,理了发,还花了大价钱置办了一身绝对时髦的行头。

    上身是一件黑色单皮夹克,下身是一条黄色卡其布喇叭裤,脚上踩着一双三接头皮鞋。

    就这三样,花了他二百块呢。

    另外,他左手腕儿上不但带了一块儿锃新的抗震西铁城手表。

    鼻梁子上还架着一副金边儿的蛤蟆镜。

    这又是一百六啊。

    在这个年代,像这样的打扮。

    那已经不仅仅是潇洒俊逸,富得流油能形容的了。

    更透出一股子鹤立鸡群的时尚味儿来。

    要知道,一般人对穿衣可还停留在最基础追求上呢。

    连的确良、腈纶这样的化纤玩意都能当成好东西。

    对式样啊,质料啊,颜色、饰物搭配什么的,统统不懂。

    只会对照外国的影视剧里的形象进行模仿。

    大陆内地的年轻人,谁要想穿出这股子《壮志凌云》的范儿,那简直是不可能的。

    更别说这些东西又这么少见。

    一般人即使想买,找不着地儿,都未必能买到。

    所以单凭这副打扮,宁卫民走在王府井大街上回头率都不会低,进友谊商店恐怕都无需亮“派司”。

    至于在这偏僻的废品收购站,当然就更不用说了。

    他闪亮登场的效果必然是极为惊人的。

    而事实上,人还就是以貌取人的。

    别看宁卫民进来的时候,柜台里的牌局正进行的热火朝天。

    那些废品站的人只顾埋头打牌,根本没人抬头看他。

    甚至当宁卫民咳嗽了两声,问了一声“哎,你们这儿谁管事?”还把一个鼻梁上贴着橡皮膏的小子惹毛了。

    瓮声瓮气,态度相当恶劣的甩了一句片儿汤话。

    “没看打牌呢嘛!一边儿等着去。”

    可当宁卫民继续用手“当当当”敲起了柜台。

    这帮小子于极不耐烦中,各自顺势抬头瞟了一眼,就都立马愣住了。

    他们的眼里无不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就跟亲眼看见一头凤凰落在了树上似的。

    他们嘴同样合不拢了,就跟人人含着个热包子似的。

    尤其刚才那个出言不逊,呵斥宁卫民的小子,心里更是打鼓。

    他下意识觉得眼前这位不是他怠慢得起的。

    于是牌也不出了,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你……你你,谁呀?有什么事?”

    不过说实话,就他突然而动这一下子,也把宁卫民吓了一跳。

    因为看见了这小子鼻梁子上那东西,宁卫民就知道这恐怕就是吃了他一“流星锤”那倒霉蛋儿。

    而这愣种这么“噌楞”一站起来,架势真有点猛。

    宁卫民还以为自己化妆无效,被认出来了,这是要急眼呢。

    幸好,他还稳得住劲儿,在撒丫子跑之前,看出了这愣种是出于畏惧。

    否则,虚惊一场,自己要把自己吓住了。

    不但成了个大笑话,这番准备也全白费了。

    “跟你说?跟你说管用吗?你算哪棵葱哪瓣蒜啊?我找你们站长。”

    要说宁卫民掩饰得真的挺好。

    尽管恰才他的脸也被惊得一抽抽。

    可靠着七个不在乎,八个不含糊的口气,反倒让这种因惊吓导致的神经反应像极了愠怒。

    这下,那“橡皮膏”不但哑巴了,朱大能也不能不开口了。

    他先一伸手给了“橡皮膏”后脑勺一巴掌,赶紧赔笑招呼宁卫民。

    “哎,这位同志。您甭跟这小子一般见识。他就是个‘浑得鲁’。有什么事儿跟我说。我们站长病休在家,我是副站长,我姓朱……”

    可他却没想到,自己这样低三下四的态度,反倒更给了宁卫民坚定的底气了。

    原本对自己的装束还有点不自信的他,这下是真的淡定了。

    什么叫得便宜卖乖啊?什么叫得势不让人?

    宁卫民充分发挥了“流氓像弹簧,你弱他就强”的装b理论,表现的更加桀骜不驯。

    “切,副站长?好大的官儿啊,够股级吗?甭废话,把你们站长电话给我。我就跟他说!”

    呦呵,真横啊!

    朱大能大概是第一次碰上比他还不讲理的主儿,脸有些黑了。

    尤其是当着一干手下的面儿,他不能不维护自己的尊严。

    所以虽然心里也吃不准,有点怵头,但他还是不能不硬起来。

    “你到底有事没事?有事你就说,没事你走人,我们这儿挺忙的。请别干扰我们工作。”

    朱大能皱着眉头极力克制,想要送客了。

    可宁卫民故意指着他鼻子,表达出了更大的轻蔑。

    “我明白了,哈哈,原来你就是这个贼窝儿的头儿啊!”

    朱大能万没想到能听到这样的话,心里就是一哆嗦。

    “什么贼窝?你胡说什么你?”

    “我胡说?你自己干过什么你不清楚?还要我点透了吗?”

    宁卫民一挑眉毛,又是冷笑一声。

    “明告诉你,我今天来不为别的。我有个小兄弟在东郊垃圾场讨生活,头几天在路上让人给劫了一麻袋的紫铜,还差点挨顿打。他跟我说,就是你们东郊废品站的人劫的他,带头的还是个黑胖子。那看来就是你了呗?”

    这下朱大能他们是全都明白了。

    那不用说,都被宁卫民“这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劲儿,激起了火气。

    没人能再沉得住气了。

    呼啦啦全都自觉抱成团,一下围了过来,还都抄起了家伙。

    “我说,你可别往我们身上泼脏水啊?想找不痛快你可来错了地方。再胡说八道,小心挨揍。”

    朱大能此时流氓本色尽露,语气也变得恶声恶气。

    要不是真的还有些顾虑,怕撕破脸万一后果不是自己能承受的。

    恐怕已经让人把门关上动手了。

    但绝就绝在这儿了,他盼着不撕破脸,能把这瘟神从眼前打发走。

    可宁卫民却没有任何顾忌,像是非要把事儿做绝似的。

    宁卫民比他更横三分,一拍桌子,反倒喧宾夺主叫上板了。

    怎么着?敢做不敢当啊?你们几个都是蹲着撒尿的吧?真不是我瞧不起你们。连自己干的事儿都不敢认。我真不信了,你们还能把我怎么地?”

    俗话说,士可杀不可辱啊,流氓无赖也是要脸的。

    甚至出于利益使然,流氓无赖在场面上,反而更在乎面子,更要争雄斗狠。

    所以这些挤兑人的话,立刻就让这帮人躁动起来。

    “嘿,不信是吧?不信你就试试?”

    “操,你谁呀?就跑这儿牛x呀,弄死你丫头养的!”

    “自己作死是不是?今儿非打得你妈都不认识你!”

    朱大能此时为形式所迫也愣愣起眼来,又抄起了旁边的大扳手,叫嚣起来了。

    “给脸不要脸是吧?我还真没见过跑上面想挨打的呢?小子,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再不滚蛋,爷爷就没这么好说话了。非让你知道知道花儿为什么那样红……”

    说真的,这会儿的形势,两边是针尖对麦芒,火气都飙到了极致了。

    谁都轻易下不来台了,谁也不能轻易下台。

    因为谁一缩,无疑就是示弱,那后面就更没法办了。

    可要按理说呢,宁卫民弱势非常明显,毕竟一个人嘛,又来的是别人的地盘。

    怎么看也像要吃眼前亏的。

    可也邪了,他居然在虎视眈眈下半分也不怵。

    反倒叹了口气,优哉游哉的掏出了烟来,点燃了一根叼在嘴里。

    而且还出乎意料的笑着说,“想动手打我是吧?行,我今儿倒想尝尝这滋味!”

    “老实说,我从小到大,就没碰上过几个真敢打我的。你们敢?好啊,尽管动手。”

    “咱说好了,待会儿,我要还一下手,我就是孙子。可你们要是不敢动手,你们就是我孙子!”

    我去!

    这几句话听了简直让人想疯啊!

    朱大能他们几个还从没见过有人这么托大过。

    打不还手?开玩笑呢!

    这是个神经病,不挨打不痛快是怎么着啊?

    也就是他们没看过周星驰的《九品芝麻官》。

    否则一听这话,弄不好还真的早出手了。

    那得一半拿脚践踏、碾压着,还得一边吐着吐沫骂呢。

    “妈的,老子活这么大,就没见过有人提这样的要求。”

    可是啊,宁卫民说这话的一个动作,让他们又有了点顾虑,真不敢直接上手。

    因为这小子掏出来的烟,那可不是一般的东西,那是“大中华”啊。

    只要抽烟的人都知道,这是一块钱一包的顶级极品。

    更不是一般人抽得起的,也不是一般人能抽得上的?

    这东西有个别名——部长烟。

    这小子,到底什么人?

    这个问题,让人不得不顾虑,不能不迟疑。

    而就在这时,更大的精神刺激来了。

    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密集的汽车喇叭声。

    偏偏宁卫民轻描淡写的吐出了烟雾,又说了一句。

    “等等啊,我司机外头催我呢。我先出去说一声,咱们待会再继续。记着啊,不动手,你们是我孙子!”

    说完他,摇晃着肩膀出门了。

    而这下,屋里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随后,他们就像炸了庙似的追到了门口往外瞅着。

    还真没想到,宁卫民就走到了街对面,跟一辆军用吉普里的司机说了两句。

第五百一十五章 桃花泛

    今天的菜单,既没按一等席,也没按二等席来。

    而是宁卫民把二者结合而定的。

    他减少了一些华而不实的华贵大菜。

    比如鱼翅和燕窝。

    主打夏季花果菜。

    比如清汤茉莉、桃花泛、炸玉春棒、糖醋樱桃肉。

    不为别的,就为了在降低成本的同时,也可以展现一下饭庄独特的烹饪优势和特色。

    至于走菜的程序,却是严格按照官席程序来的。

    客人来了喝茶,先品尝压桌菜。

    然后是上四道“热吃炒菜”,随后是“四大海”的主菜,伴随“八烩碗”的辅菜。

    等到两道点心上过之后,还有“四饭菜”,最后还有随膻粥米和特色甜品,以及饭后香茶漱口。

    所以这桌官席的特点,就是耗时肯定比一般的宴席长,而且菜品多,菜量少。

    这样一来,等到上主菜的时候,其实已经距开席将近二十五分钟了。

    这要搁一般的便席,此时此刻无疑到了上菜接近尾声的时候,顾客对菜品往往不会太有兴致了。

    还没等宁卫民琢磨好,到底该不该把广告上的地址换地方,如果换又该换到哪儿去。

    时间就到了边家大喜的日子。

    这个年头,由于生活条件所限,还有旧日风俗使然。

    京城百姓的红事儿、白事儿很少在外面的饭馆儿举办。

    流水席还是最主要的形式,于是大杂院便经常成为举行婚礼和设宴的场所。

    还别看大杂院住户多,小房林立,院内非常拥挤,似乎办喜事相当不便。

    可实际上却不是这样。

    因为真到了有某户人家办喜事儿的时候,一个院儿里的邻居们,无不会为这户人家着想,也都一起跟着紧着忙和。

    没有人会安心待在一边看热闹的,其尽心尽力的程度,丝毫不亚于为自己家里办事。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年头没人三天两头的老搬家。

    每天进出院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们,心里打着的谱儿,都是彼此要互相守望一辈子的。

    今日帮人就是明天帮己啊,那还能不实心实意的帮忙吗?

    甚至平时哪怕积攒下什么龃龉、矛盾,往往都会借助这样的日子付之一笑,无形化解。

    这就是当年解决邻里隔阂的最佳契机。

    像1980年10月1日,扇儿胡同的2号院,边家办的这场婚礼就是如此。

    作为邻居,罗家、米家和康术德、宁卫民不但都送了礼。

    而且是打从国庆节前头几天,便帮着边家张罗忙乎起来了。

    大家是各展其能啊。

    比如说罗家,刚得的大孙子可还没出月科呢。

    这年头产假又少,按规定最多才给产妇十五天。

    本身这一家子为了这大孙子和大儿媳妇的身子骨儿忙得不亦乐乎。

    可考虑到边家亲戚少,边大妈的为难处。

    罗家大儿媳妇还是痛快应承下来,替边家当这个“娶亲太太”。

    区里糕点厂上班的罗师傅更是带着大儿子一起动手,借用厂里的烘炉,烤制出了五十斤“龙凤喜饼”。

    作为贺礼送给边家。

    这可给边家全家喜坏了,因为既添了喜兴,也实用啊。

    作为回礼馈赠亲友再合适不过了。

    边大爷受了礼物直说,“哎哟,真是辛苦您喽。这可是市面上已经找不着的东西了,没想到孩子能有这个福气。有您这‘正明斋’的手艺给戳着,那不但体面、提气、喜兴,也是京城独一份啊。承您的盛情,我替俩孩子多谢您了。”

    罗师傅则哈哈一笑,“您别跟我客气啊。不说咱们这么多年了,应当应份。就按老话说,货卖识家。这年头,也就您还看得上我点手艺啦。您兹要满意,我做着着就高兴。说实话,老不做这东西了,也是难得过回瘾哪。”

    米家也一样,米婶儿不但帮着边大妈给边建军两口子缝了四铺四盖。

    还利用副食店上班的优势,帮着边家用最实惠的价钱张罗了一系列的鸡鸭鱼肉米面糖油。

    光猪肉就给弄了半扇子来,暂时这些东西还都能存在副食店的冰库里,那才真是省了大事儿呢。

    而宁卫民也做了一个小小的牺牲,把自家的小厨房腾了出来。

    他和康术德这两天就不动火了,这房就专门给边家专门存放瓜果蔬菜各类杂物了。

    开席那天,这小房也可当做专门沏茶倒水的茶房摊儿来用。

    至于至关重要的厨师,则是康术德出面请的老朋友,在门框胡同的“瑞宾楼”干了多半辈子的刘师傅。

    这位刘师傅今年已经六十五岁了,不但已经退休,而且派头可真不小。

    结婚前一天,刘师傅带着俩徒弟来做准备工作,老京城人管这叫“落定”。

    他那俩徒弟都是三四十岁的人了,一个挑着两个木箱子,另一个背着个大包袱。

    老头儿前面大摇大摆走了,俩徒弟老实头一样,亦步亦趋后头跟着。

    到了这儿,打开这些东西再一看。

    箱子里面不但装着做饭用的锅,还有碗、盘、勺等餐具,全都是一整套一整套的家伙。

    包袱里则是刀具,就更讲究了。

    一把切菜刀,一把羊脸子刀,一把小刀。

    羊脸子是斜的,剔肉使的。

    小刀就是切菜什么,切佐料使的。

    此外还有一个铁勺子,一个笊篱,把儿都长,还都是枣木把儿的。

    枣木把儿硬啊,经烧,扛火,而且因为岁月的浸染,已经油亮油亮的,红的就像烧着的火。

    就这些家什,一看就透着专业。

    随后,就由这两个徒弟开始在院里砌炉灶、备菜等。

    一位年轻的师傅砌灶非常麻利,不一会便在院中砌成两座炉灶。

    备菜的师傅也非常利索,开始了准备工作,切肉,剁馅儿。

    然后俩人一个收拾鱼和鸡鸭,另一个就起架油锅,炸丸子。

    什么样的丸子过油到七成,什么样的丸子过油到五成,到六成,有的三成熟就得起灶,过油的成熟都不一样。

    偏偏整个过程里,这位刘师傅任何活儿他都不沾手,只是和康术德一起坐在边家喝茶抽烟。

    然后跟主家儿一起看看厨房里的东西,合计做什么样的席面儿。

    连看都没去看院儿里忙得一脑门子汗的俩徒弟。

    等走的时候,边家老两口还是恭恭敬敬给刘师傅送了出来。

    跟着转身又一个劲儿的跟康术德作揖道谢。

    就这景儿,看得院里这些年轻人一个个直犯谜症。

    谁都不知道这老头子有多大的能耐,值得边家老两口这么点头哈腰的。

    就连宁卫民和边建功,他们俩凑一起时,也都小声议论呢。

    “至于的嘛,瑞宾楼的厨师?再牛,他也不就一做褡裢火烧的嘛,怎么看着都赶上皇上的厨子了?”

    “是啊,这位这到底是有多大本事,才能有这个做派啊?我就不信,他能把肘子做出龙肉味儿来?那俩徒弟还真这么伺候他。这都什么年代了?封建意识怎么还这么强啊……”

    冷不防罗师傅听见了,一人儿赏了一个脑瓢儿,跟着就挤兑他们俩。

    “你们俩懂个屁,也忒不知道好歹了。甭说其他,先瞅瞅外头的行市,现在回来的知青们可都扎堆儿结婚呢,本来厨师就不好请啦。像这么再行的好厨师就更能难找。人家刘师傅可都退休啦,要不是看你们康大爷面上,人家才不出山呢。”

    “再者说了,这褡裢火烧怎么了?别瞧不起,那是一般的吃食吗?那是口子厨独有的吃食。满京城你找去,只有瑞宾楼一家会这手,为什么?就因为这瑞宾楼是打破了千百年口子厨不开菜馆的规矩,开饭馆子的独一家。”

    “什么是口子厨?又不知道了吧?告诉你们俩,那是咱京城只跑大棚做宴席,专门忙和红白喜事的厨师。自打解放以后,城里讲究移风易俗,红白事简办,就没有口子厨的容身之处了。所以如今也就这瑞宾楼一脉,才挑得起这红白喜事的真正大梁来。也就是这刘师傅,才知道席面怎么编排。”

    边建功还有点不服气。

    “罗师傅您这话我就不明白啦。啊,合着其他饭馆儿的厨师不是厨师。还非得这一脉才行。那他们怎么不干脆去人民大会堂做国宴啊?我就不信,他们真觉悟那么高,不上朝堂,非心甘情愿为人民服务?”

    “嘿,你小子,诚心抬杠啊?”

    罗师傅一龇牙,开始教训。

    “你还甭说,其他饭馆里的厨子或许是有做菜水平比这位刘师傅高的,这我承认。可办民间宴席可和国宴不一样啊。办得了国宴的真办不了这婚宴。为什么啊?差钱上了。”

    “国家宴席水平高啊,物资都是专供的,什么时候听说过缺材料的。但刘师傅的本事就在这儿了。我过去就领教过一次口子厨的本事,十二道菜,这十二道菜什么都没有,除了猪肉就是白菜,一道菜是一个味儿。这国宴的厨子行吗?”

    “最关键的,也是口子厨最得人心的地方。那就是重信义,能替主顾着想、周全,从不亏人。不但他们做出的菜善用材料,总比原定丰盛实惠,绝不会偷工减料。对于经济不宽裕的人家,还能按事先讲好的价钱酌情而定,想办法周全主顾脸面,完成看似不可能的任务。”

    “像口子厨接活儿在商谈的时候,必须当面讲妥席面样式,到底有鱼虾海参一档,还是鸡鸭鱼一档,又或是米粉肉、狮子头、红焖肘子之类。尤其必须说明是为得吃、好看,还是省钱,以决定具体做法。”

    “常见的席面有“八大碗一海”、“八大碗两海”、“八大海一锅子”、“花九件”、“四到底”之类。但再俭也就是以肉炒菜为主了,总得有道肉丸子吧。”

    “可要碰上连这个钱也出不起的人又该怎么办呢?打个比方来说,一桌十人,每个人只有馆子里吃盘炒饼的或是碗牛肉面的钱。还能办包席吗?这种情况下往往主家自己都脸红,不好意思出口。

    “我还告诉你们,只要人头够多,你说出个具体钱数来。口子厨就应,而且还能把这样的席面办得漂漂亮亮。要么是四大盘肉炒菜、两碗烩菜,一大盆汤、米饭、馒头和花卷。要么就是四大盘肉炒菜,一碗肉丁炸酱、一碗肉片鸡蛋打卤,过水儿面条管够。”

    “说白了,人家口子厨挣得钱,全凭手艺,从不浪费原材料上省。办事原则永远都是‘谁也甭亏了谁,您好我好大家好’,好借此拉住回头客。就为此,京城普通人家办红白事儿绝不找馆子,而专找口子。换成饭馆的厨子,你们说行啊……”

    就这一席话,把宁卫民和边建功全说没声了。

    尤其是边建功,一琢磨,刚才自己的话,还真是有点得便宜卖乖啊。

    口子。换成饭馆的厨子,你们说行啊……”

    就这一席话,把宁卫民和边建功全说没声了。

    尤其是边建功,一琢磨,刚才自己的话,还真是有点得便宜卖乖啊。

第五百一十六章 金无足赤

    天底下任何人或事,都没有绝对的完美。

    宁卫民的开业庆典也一样。

    哪怕他想的再周全,也难免有所疏漏。

    这不,与大部分客人的兴高采烈、满面春风相比。

    今天有两位客人就成为了例外,感到受到了轻慢,是真心有些不快。

    他们就是颐和园听鹂馆饭庄的代表——副经理池国维。

    以及仿膳饭庄的代表——副经理严宏。

    这两位年岁差不多,工龄差不多,履历也差不多。

    都是三十多岁的年纪,在各自的单位工作了十几年,一步步由服务员提拔起来的基层干部。

    而且说起来,他们还都是1982年的离退休政策出台之后,获得提拔的同一拨业务骨干。

    所以通过参加区服务局饮食服务公司的各项会议,他们俩早就是老熟人了。

    但就是因为背景和条件太接近了,他们也成为了各种奖项评选和业绩评比的竞争对手。

    彼此面和心不和,才是他们彼此关系的真正写照。

    哪怕今天在这里相会,他们见面,也一样是相互点头客气几句,就没了话说。

    宁卫民和张士慧很快就熟悉了。

    男人就是这样。

    没利益纠葛的情况下,一颗烟,一杯茶,一起食堂吃顿饭,就能聊成谈得来朋友。

    当然,两人也确实算投缘。

    不但都比较能聊,爱开玩笑,甚至连个人情况也相差不多,

    首先俩人年龄相仿,宁卫民比张士慧就小一岁。

    其次,张士慧的父母却都在大西北需要保密的军工企业工作。

    他是跟着奶奶长大的,如今就自己单奔儿一人儿在花市一间小房儿住着。

    这让他也有着明显的独立性,而且对家庭的感受与宁卫民无限趋同。

    至于说到两人明显的区别。

    只在于张士慧作为独生子女,高中毕业后没去京郊下乡当知青。

    他直接就来到了重文门宾馆上班。

    别看年轻,可如今已有三年店龄了。

    另外一点就是,这小子恋爱谈得比较早。

    充分利用的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把人生后半段儿的陪跑员给确定了。

    以这年头的保守风气和普世道德观而论。

    只要双方父母不反对,他跟那个夜班勾上的叫刘炜敬的姑娘,差不多已经能看成一家人了。

    总之,宁卫民算是碰上了比较合拍的搭档。

    这夜班儿上的尤其舒服,没有什么是难以胜任的。

    甚至在张士慧提议下,俩人还合计好了轮值分工的法子。

    一人一天坐前台值班,另一个打地铺踏实歇着。

    这样一来,越发互惠互利了,夜班儿的舒适度直接实现了翻倍。

    那不用说,从这样的工作状态中,宁卫民充分体会到了用铁饭碗盛大锅饭的美妙滋味。

    他此时作为赶上福利年代尾巴的一员,根本无须向一切具有难度、危险、沉重的工作挑战,就能愉快的捧起饭碗有滋有味的吃饭。

    尽管明知这样的好日子不可持续。

    但对于必须得等待时机,根本无法大展拳脚的过渡阶段来说,这种舒适和安逸却是相当不错的。

    假如再对比一下他前世贴小广告被骂的日子,摆小摊儿被罚的生活,甚至为了躲债不惜跳楼而逃的经历。

    那更是一地狱,一个天堂。

    为此他情不自禁心生无限感慨与唏嘘。

    幸福的生活从哪里来,要靠公家来创造。

    真是没想到,自己竟然也有掉进福窝儿里的一天。

    …………

    一个人的商业天赋也许真是与生俱来的。

    因为假如否认这一点,你就没法解释。

    前世的宁卫民,是怎么从一个欠他钱的同行那赎不起的“当票”上。

    看到了可以低价购买这样当票,代赎抵押物的商机。

    然后借此打开一片天地,赤手空拳挣出千万财产的。

    你同样也没办法理解,今生的宁卫民,困守在夜班的岗位上,在这小小的方寸之间。

    又是怎么从一张破报纸上受到了启发,琢磨出来那么高明的挣钱法子的。

    这件事说起来挺绝,有点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思。

    起初,宁卫民上夜班,感到混吃等死的确舒服,他相当满意和知足。

    可当日子真是这么一天天下去,时间长了,他却又变得有点不踏实了。

    毕竟他不是这个年代土生土长的人,清楚的知道未来社会是什么样子。

    这就注定他不可能长期像身边这些同事们,安心沉浸在安全假象中,以为生活永远是这么甜。

    然后坐等引以为傲的一切,被历史变革的车轮碾为齑粉。

    尤其他还是一个理想与堕落并存,想在未来顶个文化名人、收藏大家的名声,过一把骄奢淫逸首富瘾的人。

    当他发现各处邮局里的猴票越来越少,书画店里的近代名家书画价格开始走高。

    他就更有点担心,自己能够获取这些便宜筹码的良机,将会很快失去,再也不复存在了。

    可他又能做什么呢?

    光有贪念没用,如果没有钱,也没处来钱。

    除了看着干着急,他什么也做不了,除非改变这一切。

    宁卫民首先清楚,自己手里剩下的九百来块是绝对不能动的。

    那是趟鬼市的学费,必须专款专用。

    他要敢再花了,康术德绝对跟他翻脸。

    以后再想求老爷子教他东西,门儿也没有了。

    要不……索性去求老爷子帮忙再弄件值钱的玩意卖了?

    宁卫民认为这恐怕更属奢望。

    还是一样的道理。

    老爷子已经对他买画、囤邮票的不满临近极限了。

    这赌约的事儿,现在就成天挂嘴上说呢。

    他要敢提这茬,弄不好事儿办不成,非得把自己这位师父变成《大话西游里》的唐僧不可。

    这就叫自寻死路啊。

    他可不想受悟空的罪。

    那要不把自己手里的俩葫芦瓶卖了?

    经过反复考虑,宁卫民倒是终于痛下决心,打算割爱了。

    可结果怎么着,我本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当他小心翼翼抱着俩瓶子给送到了韵古斋去。

    就因为面相太显年轻,好嘛,被彻底轻视了。

    他就连人家经理都没见着。

    一个说话极不客气的秃顶业务员拦了他。

    居然想用二百五十块钱就把他宝贝给骗走。

    这主儿可真够二百五的!

    他要能干才怪了呢。

    根本不用想,自然怎么抱来的怎么抱回去。

    所以想要再凑点资金,趁着东西还算便宜,尽量为以后多攒点廉价筹码。

    还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时有点抓瞎。

    原本宁卫民是想改天再换个地儿碰碰运气的,看看能不能碰上识货的主儿。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上夜班无意间看到了一张报纸,导致他的思维是瞬间爆炸,生出了一个天马行空的主意。

    那是一张什么报纸呢?

    不是本地报纸,应该是一个外地旅客带来的异地报纸。

    而且还不是什么正经的大报,而是当地的一份《农业科技报》。

    根本不知道是被谁给拿到前台来的。

    看破烂程度,也不知被多少人翻阅过了。

    上面撒了不受茶渍,还粘了瓜子皮,日期也是一礼拜前的了。

    但就是这样的一份小报儿,原本只是为了消遣随笔翻翻的宁卫民,一下受到了触动,感受到了金钱的召唤。

    他看到的是什么呢?

    那是整整半个版面的致富信息广告。

    要知道,在改革开放的政策下,我国的社会、经济、文化等领域都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特别随着广大农村实行家庭联产责任制,市场逐步开放,各地经济率先开始出现复苏和繁荣。

    与此同时,社会供求关系,却显露了结构性的不平衡。

    一方面是计划经济体制下的商品短缺,另一方面又是广大人民群众的社会需求。

    在这样的情况下,生产加工出来的商品,都能很快销光卖光,因为市场的缺口太大了。

    那既然加工出商品就能致富。

    那么那些出现在媒体上的种养知识,加工技术,销售渠道的推介,连同生产设备转让出售等等的广告,就被称为“致富信息”。

    从上世纪七十年底末起,伴随着我国大型官办媒体上广告的出现,各类致富信息也开始陆续刊登在不是那么主流的报纸刊物上。

    这类广告开始是零零散散,断断续续,到后来就变得琳琅满目。

    要知道,一直过穷日子的国人,哪一个不想脱贫致富,翻身发财啊?

    而这些致富信息背后,是农民的商品经济意识率先被唤醒。

    由此才会导致全社会的物质财富创造能力的持续挖掘和释放。

    像宁卫民手里的这张报纸,三线城市的小报一张,针对的就是农民群体,内容极为丰富。

    什么农机厂出售农机具的,什么电机厂出售电机的。

    还有小五金厂、磨坊和油坊设备转让的广告。

    甚至还有制作洗衣粉设备,和酿酒设备的。

    而彻底吸引住宁卫民的,是一则出售有关鹌鹑的养殖技术广告。

    刊登这则广告的明显不是单位,而是个人。

    因为地址就是一个普通居民的居住地,联系人也只有名字没有任何职务头衔。

    广告写明,只要报上按地址寄去五元钱。

    他就会回寄给一份印有全部技术和具体操作方法的小册子。

    常言道,一叶知秋啊。

    仅从这则邮购广告的尺寸足足抵得上其他的“豆腐块”三倍大小。

    宁卫民很容易就能做出一个判断。

    这位率先意识到知识可以转化为金钱的先行者不但聪明,而且应当是挣着钱了。

    否则以当时人们普遍魄力不高的情况来看。

    没有人会在不明结果的情况下,在看着像是白白扔钱的事儿上,投入这么大成本的。

    这也就意味着单纯出售技术知识的这条路不但走得通,而且利润不小。

    那么他随即就想到了自己身上。

    我是不是也能效仿这样的办法,卖点什么呢?

    就比如……

    怎么孵化神仙鱼的技术?

    宁卫民和张士慧很快就熟悉了。

    男人就是这样。

    没利益纠葛的情况下,一颗烟,一杯茶,一起食堂吃顿饭,就能聊成谈得来朋友。

    当然,两人也确实算投缘。

    不但都比较能聊,爱开玩笑,甚至连个人情况也相差不多,

    首先俩人年龄相仿,宁卫民比张士慧就小一岁。

    其次,张士慧的父母却都在大西北需要保密的军工企业工作。

    他是跟着奶奶长大的,如今就自己单奔儿一人儿在花市一间小房儿住着。

    这让他也有着明显的独立性,而且对家庭的感受与宁卫民无限趋同。

    至于说到两人明显的区别。

    只在于张士慧作为独生子女,高中毕业后没去京郊下乡当知青。

    他直接就来到了重文门宾馆上班。

    别看年轻,可如今已有三年店龄了。

    另外一点就是,这小子恋爱谈得比较早。

    充分利用的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把人生后半段儿的陪跑员给确定了。

    以这年头的保守风气和普世道德观而论。

    只要双方父母不反对,他跟那个夜班勾上的叫刘炜敬的姑娘,差不多已经能看成一家人了。

    总之,宁卫民算是碰上了比较合拍的搭档。

    这夜班儿上的尤其舒服,没有什么是难以胜任的。

    甚至在张士慧提议下,俩人还合计好了轮值分工的法子。

    一人一天坐前台值班,另一个打地铺踏实歇着。

    这样一来,越发互惠互利了,夜班儿的舒适度直接实现了翻倍。

    那不用说,从这样的工作状态中,宁卫民充分体会到了用铁饭碗盛大锅饭的美妙滋味。

    他此时作为赶上福利年代尾巴的一员,根本无须向一切具有难度、危险、沉重的工作挑战,就能愉快的捧起饭碗有滋有味的吃饭。

    尽管明知这样的好日子不可持续。

    但对于必须得等待时机,根本无法大展拳脚的过渡阶段来说,这种舒适和安逸却是相当不错的。

    假如再对比一下他前世贴小广告被骂的日子,摆小摊儿被罚的生活,甚至为了躲债不惜跳楼而逃的经历。

    那更是一地狱,一个天堂。

    为此他情不自禁心生无限感慨与唏嘘。

    幸福的生活从哪里来,要靠公家来创造。

    真是没想到,自己竟然也有掉进福窝儿里的一天。

    …………

    一个人的商业天赋也许真是与生俱来的。

    因为假如否认这一点,你就没法解释。

    前世的宁卫民,是怎么从一个欠他钱的同行那赎不起的“当票”上。

    看到了可以低价购买这样当票,代赎抵押物的商机。

    然后借此打开一片天地,赤手空拳挣出千万财产的。

    你同样也没办法理解,今生的宁卫民,困守在夜班的岗位上,在这小小的方寸之间。

    又是怎么从一张破报纸上受到了启发,琢磨出来那么高明的挣钱法子的。

    这件事说起来挺绝,有点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思。

    起初,宁卫民上夜班,感到混吃等死的确舒服,他相当满意和知足。

    可当日子真是这么一天天下去,时间长了,他却又变得有点不踏实了。

    毕竟他不是这个年代土生土长的人,清楚的知道未来社会是什么样子。

    这就注定他不可能长期像身边这些同事们,安心沉浸在安全假象中,以为生活永远是这么甜。

    然后坐等引以为傲的一切,被历史变革的车轮碾为齑粉。

    尤其他还是一个理想与堕落并存,想在未来顶个文化名人、收藏大家的名声,过一把骄奢淫逸首富瘾的人。

    当他发现各处邮局里的猴票越来越少,书画店里的近代名家书画价格开始走高。

    他就更有点担心,自己能够获取这些便宜筹码的良机,将会很快失去,再也不复存在了。

    可他又能做什么呢?

    光有贪念没用,如果没有钱,也没处来钱。

    除了看着干着急,他什么也做不了,除非改变这一切。

    宁卫民首先清楚,自己手里剩下的九百来块是绝对不能动的。

    那是趟鬼市的学费,必须专款专用。

    他要敢再花了,康术德绝对跟他翻脸。

    以后再想求老爷子教他东西,门儿也没有了。

    要不……索性去求老爷子帮忙再弄件值钱的玩意卖了?

    宁卫民认为这恐怕更属奢望。

    还是一样的道理。

    老爷子已经对他买画、囤邮票的不满临近极限了。

    这赌约的事儿,现在就成天挂嘴上说呢。

    他要敢提这茬,弄不好事儿办不成,非得把自己这位师父变成《大话西游里》的唐僧不可。

    这就叫自寻死路啊。

    他可不想受悟空的罪。

    那要不把自己手里的俩葫芦瓶卖了?

    经过反复考虑,宁卫民倒是终于痛下决心,打算割爱了。

    可结果怎么着,我本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当他小心翼翼抱着俩瓶子给送到了韵古斋去。

    就因为面相太显年轻,好嘛,被彻底轻视了。

    他就连人家经理都没见着。

    一个说话极不客气的秃顶业务员拦了他。

    居然想用二百五十块钱就把他宝贝给骗走。

    这主儿可真够二百五的!

    他要能干才怪了呢。

    根本不用想,自然怎么抱来的怎么抱回去。

    所以想要再凑点资金,趁着东西还算便宜,尽量为以后多攒点廉价筹码。

    还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时有点抓瞎。

    原本宁卫民是想改天再换个地儿碰碰运气的,看看能不能碰上识货的主儿。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上夜班无意间看到了一张报纸,导致他的思维是瞬间爆炸,生出了一个天马行空的主意。

    那是一张什么报纸呢?

    不是本地报纸,应该是一个外地旅客带来的异地报纸。

    而且还不是什么正经的大报,而是当地的一份《农业科技报》。

    根本不知道是被谁给拿到前台来的。

    看破烂程度,也不知被多少人翻阅过了。

    上面撒了不受茶渍,还粘了瓜子皮,日期也是一礼拜前的了。

    但就是这样的一份小报儿,原本只是为了消遣随笔翻翻的宁卫民,一下受到了触动,感受到了金钱的召唤。

    他看到的是什么呢?

    那是整整半个版面的致富信息广告。

    要知道,在改革开放的政策下,我国的社会、经济、文化等领域都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特别随着广大农村实行家庭联产责任制,市场逐步开放,各地经济率先开始出现复苏和繁荣。

    与此同时,社会供求关系,却显露了结构性的不平衡。

    一方面是计划经济体制下的商品短缺,另一方面又是广大人民群众的社会需求。

    在这样的情况下,生产加工出来的商品,都能很快销光卖光,因为市场的缺口太大了。

    那既然加工出商品就能致富。

    那么那些出现在媒体上的种养知识,加工技术,销售渠道的推介,连同生产设备转让出售等等的广告,就被称为“致富信息”。

    从上世纪七十年底末起,伴随着我国大型官办媒体上广告的出现,各类致富信息也开始陆续刊登在不是那么主流的报纸刊物上。

    这类广告开始是零零散散,断断续续,到后来就变得琳琅满目。

    要知道,一直过穷日子的国人,哪一个不想脱贫致富,翻身发财啊?

    而这些致富信息背后,是农民的商品经济意识率先被唤醒。

    由此才会导致全社会的物质财富创造能力的持续挖掘和释放。

    像宁卫民手里的这张报纸,三线城市的小报一张,针对的就是农民群体,内容极为丰富。

    什么农机厂出售农机具的,什么电机厂出售电机的。

    还有小五金厂、磨坊和油坊设备转让的广告。

    甚至还有制作洗衣粉设备,和酿酒设备的。

    而彻底吸引住宁卫民的,是一则出售有关鹌鹑的养殖技术广告。

    刊登这则广告的明显不是单位,而是个人。

    因为地址就是一个普通居民的居住地,联系人也只有名字没有任何职务头衔。

    广告写明,只要报上按地址寄去五元钱。

    他就会回寄给一份印有全部技术和具体操作方法的小册子。

    常言道,一叶知秋啊。

    仅从这则邮购广告的尺寸足足抵得上其他的“豆腐块”三倍大小。

    宁卫民很容易就能做出一个判断。

第五百一十七章 谜底揭晓

    嘴上有牢骚,面上有不满,心上有埋怨,但毕竟盛情难却。

    严宏和池国维还是跟这些厂长、书记们喝了一杯。

    他们的这桌酒席也终于呈现出喜笑颜开,一团和气的景象。

    如果他们能够抛弃成见,改变态度,就此和大家一起好好品尝一下美食,友好平等的喝着美酒聊聊轻松的话题。

    这天他们俩也能像旁人一样能过得不错,而且未必就一无所获。

    只可惜啊,人是局限的,人的愚钝也是很难自知的。

    人一旦钻进了牛角尖儿,更是不容易钻出来。

    在一种不可见的规律下,这两人完全不知悔改,仍旧认不清自己的斤两。

    也就不偏不倚的继续朝着自取其辱的方向一头扎下去了。

    这不能不说是他们的可悲之处。

    很快,在大家兴致勃勃的动筷品尝之下,盘中鱼就剩下骨架被撤了下去。

    跟着又很及时的端上来四个热盘儿——酱爆鸭丁、炒鱿鱼、炒鲜蘑、玉笋蕨菜。

    严宏和池国维便又开始了扮演专家的吐槽模式,无忌惮的批评起这些菜肴,在鸡蛋里挑上了骨头。

    他们先是鄙视这些菜肴用材太过普通,说“坛宫”太过小气,拿家常菜来糊弄人。

    跟着批评这几道菜颜色不够鲜亮,连芡汁也没勾,着实的外行。

    为什么啊?

    其实不为别的,就因为在康术德的身后,在这平板车上,还有三大麻袋装在盒子里的书画呢。

    要说今天买画时,宁卫民那叫一个痛快啊。

    这通挥金如土,简直把宋主任都给买傻了!

    具体说来,宁卫民不但把店里所有四尺以上的黄宾虹,全都包圆儿了。

    其他的名家,也是专挑尺幅大的、题材独特的,具有代表性的画作,大买特买。

    像齐白石画的《猛虎行山图》、《鱼虾蟹同游图》,徐悲鸿画的《雄鹰展翅》、《八马图》,张大千的《十里明江》、《福禄寿三星》,吴昌硕的《紫藤黄鹂》,潘天寿的《钟馗嫁妹》,黄胄的《洪途万里风》,傅抱石的《朝花夕拾》、李可染《阳山荡气》……

    这些好像从未在书画交易市场上出现过的高质量书画作品,皆被他慷慨购下。

    此外,还有被他认出来的,《收藏》杂志曾专题报道过的两幅上拍过亿的作品。

    2.875亿成交的潘天寿画作《无限风光》。

    以及1.87亿成交的傅抱石画作《茅山雄姿》。

    那更是必要收入囊中的东西啊!

    说白了,就光这两件儿上拍的东西,再加上黄宾虹那幅2.45亿成交的《岐山图》

    就足能妥妥保他后半生吃喝(瓢)……呸,享用不尽啦。

    所以好好琢磨琢磨吧,单凭一幅沈周和一幅石涛,就卖出了一个百亿身家,这小子他能不乐吗?

    谁说天底下没有一口吃成个胖子的好事?

    他就是乐上三天三夜也不过分哪!

    于是周星驰那招牌式的贱笑,便足足提前了十年,出现在了宁卫民的脸上。

    甚至到了家里,他还这么乐呢,就跟范进中举迷了心一样。

    自然,康术德是越看他越心烦。

    “你小子,别笑了行不行?怎么我看你那么别扭啊。”

    老爷子终于受不了,表达出了自己的不满。

    宁卫民却不在乎,一边收拾他的画,一边还照样嬉皮笑脸。

    “嘿嘿,没辙,发乎于心,我想忍都忍不住啊。您就容我乐会吧,行不行?我后半辈子,都未必能再有像今天这么美的时候了。”

    康术德听了,却愈加显得不屑。

    “至于的嘛,你就为了这些画?”

    “我都没法说你,咱原本可是来卖画的。可你倒好,钱都拿到手了,你又给人送回去了,反倒又买回来这么多。”

    “为什么卖那两幅画,你给忘了?你就不怕搁家里全长了毛儿?”

    宁卫民是好言好语解释。

    “老爷子,您别这么说啊,就好像我是糟践钱的败家子儿似的。”

    “您得相信我,这些东西绝不一般,后劲儿大着呢。我还嫌买少了呢。要不是为了抓挠东西跟您学本事,我一个子儿也不想留,全买了才好呢。”

    “长毛?长不了毛儿。一会儿,我就把鱼缸都弄走。从今往后,我屋里连尿盆都不搁了。我还得出去,专买几个大樟木箱子放他们。等过两年,我再找个单元房来安置它们。”

    “您信不信,只要我精心,每隔半年出来展展,挂挂。十年八年,这些东西还是东西。飞不了也坏不了……”

    但他的这番打算,反倒让老爷子更嗤之以鼻了。

    “什么?你还想弄个单元房?就为搁置这些小字辈儿的玩意?你还真敢想。你也不看看你自己买都是什么啊?就没一件儿年头比我岁数大的。”

    “尤其齐白石,民国时候,他的扇面比旁人贱一倍,两块一个,都没人要。你居然肯花二三百买他,也太能糟蹋钱了。”

    “论起来,齐白石还不如这吴昌硕、王雪涛呢。可即使是吴、王,那也得再过三代人,他们的画才能算是件儿东西。我把话放这儿,书画这东西呀,和瓷器一样,也得越古越好。王时敏他永远压不过文徵明去,你懂不懂?”

    “我说你小子,也甭跟我学了。就冲你这份眼睛一转就一歪主意,还不听人劝,我教不了你。哪怕我帮你挣出再大的家当,也得早晚让你给造干净了。”

    “切,早知道你小子闹这出幺蛾子,还不如我一个人来呢,再怎么也比这么糊里糊涂打水漂强啊……”

    可老爷子越这么说嘿,宁卫民还越乐。

    他一点都不气不恼,反倒还劝上师父了。

    “老爷子,息怒息怒,您说的我好好听着呢,可您别把自己气坏了呀?”

    “打什么水漂啊。我真得劝您一句,论老玩意,您是绝对的专家不假。可这世上也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是古的好。要不,那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又怎么说啊?”

    “就拿我买的这些书画说吧,我承认年份上是不能和古的比。可正因为如此,您才不能用衡量古物的办法去判断呢。”

    “至少近代书画的好处是,艺术内涵更容易被今天的人理解,更容易受人喜爱和追捧。而且这些画家的作品存世量大、价格又低,更便于人们为了增值保值投资。”

    “说白了,这些字画上涨的原理,就是跟我买邮票的道理是一样的。在于坐庄做市啊。只要古画价格继续往上走,这些画就会产生比对效应追随后上。甚至因为有人暗中干预,涨得要比古画快得多。不信您就慢慢等着瞧啊……”

    宁卫民是很有耐心地在解释。

    但老人的特点就是不容易被年轻人说服。

    康术德更多代表了过去,许多思维意识都难以做到与时俱进,就更别说谈及超越年代的认知了。

    所以听不进去是很正常的。

    “屁话,我都这岁数了,我能等你多久?十年,二十年?你少拿你歪理邪说糊弄我。我只知道物以稀为贵,越少越值钱,从没听说过东西越多越好的……”

    宁卫民咽了口吐沫,为师父的固执,多少也有点无奈。

    “哎哟,我的老爷子啊,物以稀为贵,不是绝对的概念。多与少的意义在于比对。”

    “那不是说一件儿两件儿就是少,千件儿万件儿就是多啊。东西的数量,那得跟有多少钱愿意买这些东西来比对啊。还得看这些东西中,到底有多少能用于实际交易的。”

    “我不是跟您说了嘛,今后什么东西热不热,俏不俏,人为干预成分更重。不会再像过去了,只凭眼力寻找,物件越古越好,然后作等被动升值,或是货卖识家。”

    “今后所有的文玩类、收藏类的物件,都会有一个相同的新名字,叫做‘筹码’!”

    宁卫民可谓点透了未来文玩交易市场的核心本质了,尤其是国内的市场状况。

    但即使如此,那也是白费吐沫。

    因为康术德别说琢磨了,根本连听都懒得听了。

    “吹吧你,可劲儿吹,论吹牛你是我师父!你说什么是什么。好小子,孙猴儿都开始教唐僧了。那好,打今儿起,就算你出师了……”

    那么对老爷子如此的态度,宁卫民也只能来最后一手了。

    “哎,您这就没劲了。不是您头两天跟我说的,‘兹要看好了,觉着有把握,你就尽管出手。吃亏不要紧,也是长学问’啦?我这还没吃亏呢,怎么您就先不干了?”

    “老爷子,咱这么说吧,老东西您要说不对,我连个屁都不敢放。可新东西,我还就有点小不服了,真想跟您滋扭滋扭,叫叫板。要不咱爷儿俩打个赌怎么样?”

    “就我那邮票,明年之内,价钱若不能翻两跟头,我就把我所有家当都赔给您怎么样?而且从此无论任何大事小情,我一概全听您的,哪怕您告诉我煤球儿是白的,我也给您可着白煤球买去。您说去打狗,我绝不撵鸡。”

    这激将法可有用,康术德果然来神儿了。

    “嘿,够下本儿的啊,这海口夸得可有点意思。那我要输了呢,我赔给你什么啊?”

    宁卫民也是张口就来。

    “那好办啊,要是您输了,您手里那三件儿玩意,就得输给我一件儿……”

    没想到随口一说,却惹出剧烈反弹,老爷子居然当场急眼了。

    “呸,想得美!你小子。我说的呢,这你就不对了。”

    “你怎么惦记我手里的东西啊?咱不是说好了嘛,卖画的钱归你,那三件瓷器可都是我的,从此两不相欠。”

    “不行啊,那几件瓷器我可舍不得再撒手。”

    宁卫民只有赶紧改口。

    “好好好,要不然这么着,您要输了,就再找个其他的玩意给我行不行?还有从今以后,您就不再干涉我对某些事的执着,得尊重我自己的意见……”

    “嗯,这听着还差不多……”

    老爷子总算认可。

    “不过你可想好了啊。说出的话,可就收不回了。还是那句话,别打马虎眼。”

    宁卫民坦荡极了。

    “您放心,我心里有底,绝无反悔。我总不能为了保住眼前的这几个铜子儿,就把金山银山丢了。”

    “切,瞧把你狂的。不就几十张破画儿,一摞破邮票嘛,也就你当宝贝。还金山银山呢?我看你是鬼迷心窍,执迷不悟啊。做梦去吧!”

    “您别说。我还就爱做梦,万一梦想成真了呢?”

第五百一十八章 失声而笑

    和别桌静待服务员继续介绍,或者主动询问详情不同。

    严宏和池国维坐的这一席,服务员话音都没落下,他们俩就又吵吵上了。

    一个大咧咧的说,“什么,煸炒驼峰丝?就没听说过。我只知道扒驼峰。这么腥臭,这么油腻的东西,你们居然只是这么煸炒一下,就送上来了,能吃吗?谁出的主意?你们到底会做不会做啊?”

    另一个不怀好意的讥笑,“嗯,哈哈哈,这不成了刘宝瑞的相声了?哎,小同志,你们后厨谁做主啊?这是哪儿聘的野厨子?回头跟你们经理说说,这样的厨师不能留,可别让假行家给骗了。”

    跟着,他们也不管别人爱听不爱听,就自顾自的给大家科普上了。

    严宏先首先声明。

    “各位,这绝不是我们两家派来的厨师能出的歪主意。连我都知道,驼峰这东西因为全是骆驼身上沉积的脂肪。因此只适合溜和扒,吃的是个酥软浓香。”

    “而且因为驼峰有严重的腥臭,这东西还特别难处理,去毛之后,必须用水煮得好几次,还得用高汤和调料蒸煮才能用。这样的煸炒做法,大家可得小心啊,一会儿怕不是要吃个‘满口臭’啊。”

    “看看,还给上碗米饭佐菜?可真行啊。难道用这个让咱们大家来遮盖臭味吗?这还是山珍海味吗?不成了臭豆腐拌面的‘穷人乐’了?荒唐啊!你们说可笑不可笑?”

    池国维也随之补充。

    “严经理这话没错,我赞成。但是,有一点还值得推敲和商榷啊。那就是这驼峰虽然不能炖,却并非绝对不能炒。我们听鹂馆头灶师傅就说过,唐朝之前就有炒驼峰这道菜,那是西北地区历史悠久的佳肴。”

    1978 年,我国的入境游客数量达到了一百八十多万。

    这超过了前二十年我国接待外国游客数的总和。

    1979 年,外宾数量更激增到了四百二十多万。

    而这一年,京城只有七间涉外饭店,达到接待标准的只有一千个床位。

    正是因此,国家高层才会在1979年火速引入了外资的三个试点项目来救急。

    001 号是国航食品公司。

    002 号和 003 号就是建国饭店和长城饭店。

    当然,在政治挂帅的年代,因为各种政治需求和制度变更所带来的内地旅客高增长现象,显然出现得更早,增长幅度也更为迅猛。

    尤其京城作为我国的政治文化中心,所要接待的旅客数目,肯定稳居全国之首。

    所以自七十年代起,远比国家高层意识到需要兴办达到国际标准的豪华饭店更早。

    守着京城火车站,占有地利之便的重文区,就开始大力促进区里旅馆行业发展,以此满足到京旅客的需要。

    重文门旅馆就是由区政府出资兴建,为内宾旅客提供高标准接待条件的宾馆项目。

    应该说,这个旅馆开办得相当成功。

    自打开张营业以来,就宾客盈门,入住率一直保持着八成以上。

    只可惜当时太缺乏对外部世界的了解。

    几乎就没有人知道真正的高标准,应该是个什么样。

    这样由领导拍板、集思广益、闭门造车出来的高级旅馆,很难打破当时固有思维模式,注重的只是硬件设施而已。

    因此尽管重文门旅馆拥有沙发、软床、电扇、电视、电梯,已经达到这个年代人所共识的“现代化”标准了。

    但在宁卫民的眼里,却仍旧难掩其经营策略落后,毫无管理经验可言的通病。

    充其量是个大点的招待所罢了。

    根本无法让他产生一点仰视感。

    说白了,眼下重文门旅馆买卖兴隆,仅仅是仰仗于地理位置优越以及先知先觉的先发优势。

    一旦等到大兴土木的年代到来。

    或者是周边前门饭店、东方宾馆、民族饭店,内部设施完成了升级改造。

    这里对内地旅客的吸引力必然直线下降。

    而最有意思的一点恰恰在于,此时京城的外事饭店培训员工,正着重讲授外国风俗习惯、生活特点和禁忌。

    什么英国、印度外宾喜欢喝被窝儿茶。

    什么印度、印尼外宾因便后用左手洗,切忌用左手给其拿食物.

    什么***教外宾不食猪肉。

    什么信佛教外宾不与其握手,须双掌合十。

    还有基督教外宾忌讳“十三”号。

    阿尔巴尼亚外宾点头表示否定,摇头表示肯定等等……

    这些统统都让久与外界隔绝、缺乏见识的年轻人听得惊奇万分。

    偏偏与之相比,宁卫民的个人感受也差不多。

    因为初来乍到的他,如果不是亲身体会,就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

    这个年代无法尽数的国营旅馆特色,究竟有多么的匪夷所思。

    比如说,重文门旅馆的每层楼都是一个模样的。

    除了房号,根本没有明显的区别标志物。

    每条走廊上对等均匀地对列着无数的房间,犹如一所中学的教学楼或是井然有序的兵营。

    顾客只要忘记或是记错了房号,弄不好就得出“事故”。

    虽然不至于像电影《虎口脱险》里的桥段那么夸张。

    也难免会引发吱哇乱叫的慌乱和连声致歉的尴尬。

    可这样的问题,就没有人愿意关注或是改变的,连提都没人提过。

    不但任其长期存在着,反而乐于当成笑料闲谈。

    再比如,重文门旅馆还会以大多数国人睡眠习惯来强行规范所有客人起居。

    一到晚上九点,就默认为就寝准备时间。

    餐厅打烊,锅炉房停止供应灌暖壶的热水。

    还会由职工去一一关闭不必要的灯光。

    弄得每个楼层的走廊都黯然无光,凄凉冷清。

    甚至连这里夸耀的硬件,在设计上也有问题。

    说是配套齐全的单间客房,却根本没有规划出独立的洗手间。

    公共厕所被设计在楼道的尽头,沐浴则在另一头。

    房、卫、浴是彻底分离的,生活上极不方便。

    至于服务态度,就更是说一套做一套了。

    虽然各部门职工常常要花费时间,参与各种大会小会,组织学习,听领导讲话。

    可实际上,“优质服务”的口号从没落到实处,都停留在了口头上。

    像拿前台的接待工作来说。

    米晓冉带着宁卫民给顾客办入住手续。

    根本无需殷勤,也没有微笑服务的必要。

    只需一声不吭,低头给客人开票收钱即可。

    充分显示出他们是刚强自豪,充满主人翁精神的一代。

    还有退房前,旅馆也要先予查房,然后才会放行。

    说起查房的服务员如何对待客人的,那就更恶劣了,简直如公安对待犯罪嫌疑人。

    任你火急火燎想去赶火车,或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儿待办,也得老老实实等着。

    服务员非将所有的用具都请点了一遍,连电视、电灯都得打开看看,才会允许客人离去。

    客人还千万不能催,一催促更显得你心里有鬼。

    服务员非得拖拖拉拉多耗你十分钟才算完。

    更有甚之,许多职工连吵架都肆无忌惮,根本不在乎影响到客人的休息。

    以至于频频发生睡梦中被客人被服务员吵醒,开门出来反而要给两个服务员劝架说合的情况。

    当然,话说回来,这不怪别的,全是当年出行条件有限所决定的。

    关键还是在于这个年代,出门在外的人太难了。

    不但火车票难买,列车超员严重。

    往往因为人生地不熟,旅客到了目的地,也很难找到条件合适的旅馆。

    有时候赶上“外地旅客接待处”太忙,根本没法及时介绍旅馆。

    任你什么身份,恐怕也得先安排你去睡一天大通铺再说。

    因此对于一路鞍马劳顿的大多数旅客来说。

    能不耽误工夫,不多走冤枉路,就找到这么舒服的地方休息,就已经欣喜无限,感谢苍天了。

    如果真有谁还敢挑剔?

    那也太不知足了。1978 年,我国的入境游客数量达到了一百八十多万。

    这超过了前二十年我国接待外国游客数的总和。

    1979 年,外宾数量更激增到了四百二十多万。

    而这一年,京城只有七间涉外饭店,达到接待标准的只有一千个床位。

    正是因此,国家高层才会在1979年火速引入了外资的三个试点项目来救急。

    001 号是国航食品公司。

    002 号和 003 号就是建国饭店和长城饭店。

    当然,在政治挂帅的年代,因为各种政治需求和制度变更所带来的内地旅客高增长现象,显然出现得更早,增长幅度也更为迅猛。

    尤其京城作为我国的政治文化中心,所要接待的旅客数目,肯定稳居全国之首。

    所以自七十年代起,远比国家高层意识到需要兴办达到国际标准的豪华饭店更早。

    守着京城火车站,占有地利之便的重文区,就开始大力促进区里旅馆行业发展,以此满足到京旅客的需要。

    重文门旅馆就是由区政府出资兴建,为内宾旅客提供高标准接待条件的宾馆项目。

    应该说,这个旅馆开办得相当成功。

    自打开张营业以来,就宾客盈门,入住率一直保持着八成以上。

    只可惜当时太缺乏对外部世界的了解。

    几乎就没有人知道真正的高标准,应该是个什么样。

    这样由领导拍板、集思广益、闭门造车出来的高级旅馆,很难打破当时固有思维模式,注重的只是硬件设施而已。

    因此尽管重文门旅馆拥有沙发、软床、电扇、电视、电梯,已经达到这个年代人所共识的“现代化”标准了。

    但在宁卫民的眼里,却仍旧难掩其经营策略落后,毫无管理经验可言的通病。

    充其量是个大点的招待所罢了。

    根本无法让他产生一点仰视感。

    说白了,眼下重文门旅馆买卖兴隆,仅仅是仰仗于地理位置优越以及先知先觉的先发优势。

    一旦等到大兴土木的年代到来。

    或者是周边前门饭店、东方宾馆、民族饭店,内部设施完成了升级改造。

    这里对内地旅客的吸引力必然直线下降。

    而最有意思的一点恰恰在于,此时京城的外事饭店培训员工,正着重讲授外国风俗习惯、生活特点和禁忌。

    什么英国、印度外宾喜欢喝被窝儿茶。

    什么印度、印尼外宾因便后用左手洗,切忌用左手给其拿食物.

    什么***教外宾不食猪肉。

    什么信佛教外宾不与其握手,须双掌合十。

    还有基督教外宾忌讳“十三”号。

    阿尔巴尼亚外宾点头表示否定,摇头表示肯定等等……

    这些统统都让久与外界隔绝、缺乏见识的年轻人听得惊奇万分。

    偏偏与之相比,宁卫民的个人感受也差不多。

    因为初来乍到的他,如果不是亲身体会,就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

    这个年代无法尽数的国营旅馆特色,究竟有多么的匪夷所思。

    比如说,重文门旅馆的每层楼都是一个模样的。

    除了房号,根本没有明显的区别标志物。

    每条走廊上对等均匀地对列着无数的房间,犹如一所中学的教学楼或是井然有序的兵营。

    顾客只要忘记或是记错了房号,弄不好就得出“事故”。

    虽然不至于像电影《虎口脱险》里的桥段那么夸张。

    也难免会引发吱哇乱叫的慌乱和连声致歉的尴尬。

    可这样的问题,就没有人愿意关注或是改变的,连提都没人提过。

    不但任其长期存在着,反而乐于当成笑料闲谈。

    再比如,重文门旅馆还会以大多数国人睡眠习惯来强行规范所有客人起居。

    一到晚上九点,就默认为就寝准备时间。

    餐厅打烊,锅炉房停止供应灌暖壶的热水。

    还会由职工去一一关闭不必要的灯光。

    弄得每个楼层的走廊都黯然无光,凄凉冷清。

    甚至连这里夸耀的硬件,在设计上也有问题。

    说是配套齐全的单间客房,却根本没有规划出独立的洗手间。

    公共厕所被设计在楼道的尽头,沐浴则在另一头。

    房、卫、浴是彻底分离的,生活上极不方便。

    至于服务态度,就更是说一套做一套了。

    虽然各部门职工常常要花费时间,参与各种大会小会,组织学习,听领导讲话。

    可实际上,“优质服务”的口号从没落到实处,都停留在了口头上。

    像拿前台的接待工作来说。

    米晓冉带着宁卫民给顾客办入住手续。

    根本无需殷勤,也没有微笑服务的必要。

    只需一声不吭,低头给客人开票收钱即可。

    充分显示出他们是刚强自豪,充满主人翁精神的一代。

    还有退房前,旅馆也要先予查房,然后才会放行。

    说起查房的服务员如何对待客人的,那就更恶劣了,简直如公安对待犯罪嫌疑人。

    任你火急火燎想去赶火车,或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儿待办,也得老老实实等着。

    服务员非将所有的用具都请点了一遍,连电视、电灯都得打开看看,才会允许客人离去。

    客人还千万不能催,一催促更显得你心里有鬼。

    服务员非得拖拖拉拉多耗你十分钟才算完。

    更有甚之,许多职工连吵架都肆无忌惮,根本不在乎影响到客人的休息。

    以至于频频发生睡梦中被客人被服务员吵醒,开门出来反而要给两个服务员劝架说合的情况。

    当然,话说回来,这不怪别的,全是当年出行条件有限所决定的。

    关键还是在于这个年代,出门在外的人太难了。

    不但火车票难买,列车超员严重。

    往往因为人生地不熟,旅客到了目的地,也很难找到条件合适的旅馆。

    有时候赶上“外地旅客接待处”太忙,根本没法及时介绍旅馆。

    任你什么身份,恐怕也得先安排你去睡一天大通铺再说。

    因此对于一路鞍马劳顿的大多数旅客来说。

    能不耽误工夫,不多走冤枉路,就找到这么舒服的地方休息,就已经欣喜无限,感谢苍天了。

    如果真有谁还敢挑剔?

    那也太不知足了。

第五百一十九章 打响招牌

    宁卫民从没学过饭店管理。

    他的学历,不过是上一世半工半读,在一所野鸡大学混下来的,其实跟张废纸差不了多少。

    但他有心计,有丰富的社会经验、生存能力、投机手段。

    还有这一世从康术德身上学到的为人处世、待人接物的大学问。

    以及不知不觉中因为收藏,对我们的民族遗产,传统文化所产生的爱好和兴趣。

    这些东西,远比大学里的知识更实用。

    何况他还赶上了改革开放、经济搞活初期,千载难逢的黄金商机。

    在当下市场准入门槛较高,真正的高档餐饮企业没有几个,国内人力技术成本十分低廉,旅游和餐饮市场需求却在飞速激增的大环境下。

    他能够打着国内第一家外企的招牌,依靠皮尔·卡顿公司的资源作为后盾。

    甚至获得了重文区服务局和天坛公园两个有权、有地、有关系的官方合作伙伴鼎力支持。

    更有“张大勺”、庞师傅、常静师傅、艾师傅、罗师傅、常玉龄、刘永清这样各行各业的民间技艺高手真心相助。

    可以说他所面对的市场环境,堪称千载难逢的美好。

    他所占据的商业优势,同样是得天独厚,前所未有的。

    要是在这种情况下,他所创办的饭庄仍然不能获得巨大的成功,那可真的说不过去了。

    1978年之后,改革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

    共和国带着刚刚摆脱禁锢的喜悦,沐浴在新时代的光辉里。

    只是尽管社会大体环境在持续不断的好转。

    但也并非所有人的日子,都能于第一时间扭转颓势,奔向幸福的康庄大道。

    因为有句话说的好,全天下幸福的人都是一样的,而不幸的人却各有各的不幸。

    别忘了,五个手指头还不是一边儿长呢。

    人世间总有那么少数的几个人,是背得离谱儿的特例。

    明明没做错什么,他们的日子却在酸涩的苦水里越浸越深,一点儿不见好转的迹象。

    让人无法不心生同情。

    另一位同样有权住这两间小房的主儿,也在1979年冬天,跑回京城来了。

    这就是返城知青宁卫民。

    说起这小子,更是个苦孩子。

    只是尽管社会大体环境在持续不断的好转。

    但也并非所有人的日子,都能于第一时间扭转颓势,奔向幸福的康庄大道。

    因为有句话说的好,全天下幸福的人都是一样的,而不幸的人却各有各的不幸。

    别忘了,五个手指头还不是一边儿长呢。

    人世间总有那么少数的几个人,是背得离谱儿的特例。

    明明没做错什么,他们的日子却在酸涩的苦水里越浸越深,一点儿不见好转的迹象。

    让人无法不心生同情。

    只是尽管社会大体环境在持续不断的好转。

    但也并非所有人的日子,都能于第一时间扭转颓势,奔向幸福的康庄大道。

    因为有句话说的好,全天下幸福的人都是一样的,而不幸的人却各有各的不幸。

    别忘了,五个手指头还不是一边儿长呢。

    人世间总有那么少数的几个人,是背得离谱儿的特例。

    明明没做错什么,他们的日子却在酸涩的苦水里越浸越深,一点儿不见好转的迹象。

    让人无法不心生同情。

    另一位同样有权住这两间小房的主儿,也在1979年冬天,跑回京城来了。

    另一位同样有权住这两间小房的主儿,也在1979年冬天,跑回京城来了。

    这就是返城知青宁卫民。

    说起这小子,更是个苦孩子。

    另一位同样有权住这两间小房的主儿,也在1979年冬天,跑回京城来了。

    这就是返城知青宁卫民。

    说起这小子,更是个苦孩子。

    宁卫民是1961年生人,父亲宁长友是大栅栏起重社的三轮车夫。

    在他两岁的时候,就因为烟酒无度犯了脑淤血,早早过世了。

    宁家实打实,没有什么亲戚朋友。

    所以这幼年丧父的孩子,连一天好日子都没有过。

    全是靠他那个在街道缝纫社上班的寡妇妈独自拉扯大的。

    至于他们娘儿俩搬到扇儿胡同2号院来,当然是康术德一家搬走之后的事儿。

    主要是街道干部们特意照顾,可怜卫民妈寡妇失业的不容易。

    觉得她们要是搬到这儿来,上班也就近了。

    而搬到此处之后,明明住得好好的,宁家娘儿俩为什么又会让这两间小房空置呢?

    那也只能说命运的捉弄了。

    敢情宁卫民初中毕业后,去京郊房山插队。

    偏偏1977年,就因为去房山看他,他母亲在路上出了交通事故,撒手人寰。

    而宁卫民没有缝纫手艺去接替母亲的工作,直到两年后,才能按政策把户口迁回来。

    可宁卫民接茬又是一个没想到。

    终于回到京城的他,发现自己竟然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了。

    他的家已经住进去去一个陌生的糟老头子。

    这又是何等的憋屈?

    难怪人说,人要是背起来,恨不得连喝口凉水都塞牙,放屁都蹦自己脚后跟呢。

    总之,两个走投无路的人都指着这两间小房过下半辈子呢,这事儿一下就拧巴了。

    无论是康术德还是宁卫民,谁都想让对方走人。

    为此,他们不但让小院里的邻居们评理,还起了激烈的争端,一下子闹到了街道干部面前。

    可实打实的来说呢,面对这样的情形,街道干部和邻居们,也是左右为难,难以裁判啊。

    无论谁,都该获得同情,获得帮助。

    无论谁,都有正当的理由为他们自己主张权力。

    所以难啊!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真让人为难!

    别说两个不幸的人,他们自己感到烦恼、闹心了。

    甚至就连他们身边的这些人,也无不代他们摇头叹息,为难地嘬牙花子。

    于是经过好一番合计和商议,街道干部们最终给出的解决方式,那就只能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平分!

    既然让谁搬走也不合适。

    两间小房,就干脆一人一间吧。

    可说实话,对这种结果,无论是康老头儿,还是宁卫民,谁心里也舒坦不了。

    因为这不是幼儿园小朋友们排排坐,分果果。

    首先这房分里外,那就是个问题。

    这两间小房,其实是小院正面五间北房最东边的两间。

    等于是一个门在里,还有一个门在外的套间。

    临时破一个门当然是不现实的。

    钱不钱放一边,就是为了保暖考虑,那也得等春暖花开才好动手。

    那谁里谁外啊?

    两个都想住进里头去,都知道住外面受干扰。

    为这,就得先掐一架。

    康老头的倚老卖老起了作用。

    他说自己岁数大了,受不得风。

    以此暂胜一局,搬进了里间。

    可没两天他就主动从里屋又换出来了。

    不为别的,全因为宁为民把他父母的遗像挂外间西墙上了。

    康老头每天出来进去的,都得跟照片上的死人打照面。

    时间一长,他受不了了。

    是宁可自己一把老骨头吃风,也不愿意再让宁卫民的父母拿眼神瞪自己了。

    而这才刚开始,后头的争执就多了去了。

    比如说,宁卫民厌恶康老头打呼噜。

    康术德呢,又嫌弃宁卫民没规矩,不懂礼貌。

    再比如,宁卫民天天怪康术德把外屋弄得都是纸盒子,臭浆糊味儿散都散不出去。

    康老头呢,也是坚决不让宁卫民屋里抽烟,怕他把纸盒子引着了。

    而且反唇相讥,说他不洗脚就上床,那味儿比浆糊还大。

    还有哪,宁为民没收入,可也得吃、得喝。

    他毫不客气的拿康老头的米面、煤火来用。

    康老头又如何肯干呢?

    他当然得捂着,不乐意当冤大头。

    可宁为民又说了,这屋里的家具、炉子和锅碗瓢盆可都是他们家的。

    不给吃喝,那就别用。

    就这样,俩人直吵得惊动了邻居,才在大伙儿的劝说和见证下,又协商出一个法子。

    那就是宁卫民每天得帮着糊一定数量的纸盒子,还得把副食本拿出来和康老头公用。

    这康老头才能提供免费的吃喝煤火。

    总之,这一老一少,从开始碰面争房,彼此就没有过好印象。

    带着个人情绪,生活习惯还这么大的差异,自然过不到一块去。

    对他们来说,什么事儿都能成为矛盾,人脑子没打成狗脑子已经不错了。

    而这,也是给整个小院儿出了道难题。

    几家邻居们烦的啊,一说起给这俩人劝架,个个都脑仁儿疼。

    难就难在了偏着这个不行,向这那个也不行,怎么办都是错啊。

    可也别说,就在大家都以为康老头和宁卫民会在弱弱相残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除了互相伤害再也不会出现其他的可能的时候。

    命运这个家伙又安排出了另一种非常奇妙的转折剧情,一下就把局面由坏变好了。

    也就是1980年春节前后吧。

    这两个堪称是前世冤家、今世对头的人,不但旧日的矛盾全盘化解,反倒还变得亲如一家了。

    要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啊?

    答案其实很简单,就五个字儿而已,患难见真情!

    这种转变的起因发生在腊月二十八那天。

    老人觉少,就起得早。

    那天康术德一起床,就发现屋里煤火味儿不对。

    披着件衣服,他寻着味儿就找到了宁卫民的门前。

    跟着一通拍门叫人,屋里没丁点儿反应。

    老头儿登时急了,知道不妙。

    果断拿凳子把内屋窗户给砸碎了,这才救了宁卫民的小命。

    偏偏等到过了年之后,又轮到康术德出事了。

    一个工作日的中午,宁卫民从外头赶回来吃饭。

    没见着吃食,倒是发现老爷子手里拿着纸盒子,闭着眼趴桌子上了。

    怎么叫都叫不醒。

    再一摸,脑门滚烫。

    得了,宁卫民也不含糊,赶紧背上康术德。

    又招呼了旁边在家的邻居——退休的边大爷,和居委会主任边大妈老两口。

    几个人一起给老爷子送友谊医院去了。

    没想到情况不甚乐观,不光得打点滴,人还得住院观察两天。

    问题是康术德看病必须自费,这钱谁来掏啊?

    就在边大妈跟医院磨嘴皮子,问能不能让居委会作个保的时候。

    谁都没想到,这宁卫民出去了一会儿。

    半个多小时后回来了,就跟变戏法似的,当场拍出了六十块钱。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急赤白脸交完了钱。

    都没容边大妈和边大爷过问呢,宁卫民就一头栽倒在地了。

    现场登时大乱啊。

    边家老两口也吓坏了,赶紧招呼路过的医生给看看怎么回事。

    随后谜底才彻底揭开。

    这钱到底是哪儿来的啊?

    敢情宁卫民急中生智,他刚才去抽血室献血去了。

    兜里的单子写得清楚着呢。

    从他身上抽了300cc,换来了这笔救命钱。

    还有,可别忘了,这都什么时候了?

    宁卫民直到此时,都没吃饭呢。

    他背着人到了医院,饿着肚子抽完血,心里又有火,连水都没喝一口,又怎么能不晕呢?

    那想想吧,当康术德被救回来,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心里又会是什么滋味啊?

    人心可都是肉长的,哪怕日常生活里,有着再多的龃龉,也抵不上过命的交情不是?

    说起来,这一老一少谁都没想到,真遇到关键时刻,对方会这么干。

    所以经过这番折腾,他们都觉着对方是可以共患难的依靠。

    彼此念着对方的好,自然而然就和睦起来了。

    再往后,那肯定不一样了。

    弱弱相残变成了同病相怜,宁卫民敬老,康术德爱幼。

    俩人即便再有什么矛盾,互相也能包容了。

    他们说话再没动过肝火,倒是经常笑呵呵的聊天逗闷子呢。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爷儿俩,原本就是一家子呢。

    就这样,街道干部们总算放宽心了,甚至有心想把这一老一少并户,促使他们真成为一家人。

    而扇儿胡同的街坊邻居们呢,也都喜笑颜开,把此事当成了“人间自有真情在”的典范,津津乐道个没完。

    但在这里,有句话还是得先说明白了。

    这看似已经圆满的结果,却并不是故事的结束,仅仅是故事的开始。

    因为命运玩儿得这一把花活,其匪夷所思的程度,远超人们所能想象的范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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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与“潮”的结合,传统与现代的碰撞,前人的文化遗产与今人的智慧交相辉映。一个坑人无数的现代投机份子,如果灵魂一下子穿越到了四十年前。他究竟会创造出什么样的惊人奇迹?又会走出什么样的人生轨迹?这一切都从1980年开始,从京城的前门楼子底下开始。从一个叫宁卫民的孤儿,穷困潦倒的处境开始……国潮1980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国潮1980,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国潮1980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