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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镶黄旗     国潮1980txt下载     国潮1980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百三十二章 两面派

    最后,还得好好夸一夸殷悦,这个助手宁卫民真算是挑对了。

    按说“美纯洋媚子”四个人里,其实就殷悦一人缺乏充当店长的实际历练。

    可尽管如此,这丫头接手天桥百货商场三家专营店还不足半月,照样打理得井井有条。

    在管理成效上,一点不比作为皮尔卡顿公司的代表,负责管理折扣尾货店和金利来、易拉得的甘露逊色分毫。

    关键是殷悦还在邮票炒作上有着极高的天赋,而且特别能吃苦,这就不是甘露所能比的了。

    还别看三家专营店的大小事务就够忙够累的了,殷悦这丫头居然也没耽误上课学会计,没耽误给煤市街街道服装厂梳理财务,而且同时还兼顾着邮市的行情。

    说实话,宁卫民走的时候仅仅给殷悦留了三万块,原本只是希望她能抽空到邮市上熘熘儿猴票,帮忙拉着点价儿,免得鼠票在这几天失控暴跌就行了。

    压根就没有多少过高的期望。

    可反过来,殷悦对炒作邮票的基本路数早已经驾轻就熟,而且她在邮市上还小有名气,又培养出了自己的帮手。

    所以就在宁卫民出差的五天里,殷悦通过老冯头在市场上帮自己盯着猴票,交易时每每故意现身大庭广众下。

    还利用两个街坊的孩子在市场上替自己散播消息,引得许多关注她动向的散户争相效彷。

    一个不留神,就带起了一波猴票的小高潮,成功把猴票的价码从五百块给抬到五百八去了。

    甚至连带着鸡犬升天,把肥猪、老鼠、蛮牛的尾巴都给翘起来了。

    虽然钱是差不多花秃噜了,如果宁卫民要迟两天回来,她就得想办法筹钱维持行情了。

    可这也正好给如期归来的宁卫民创造了一个绝佳的抛货契机。

    那宁卫民还能不美吗?

    看到市场上这样的大好形势,除了认为殷悦不负所托,确实值得栽培之外。

    他要不知道抓住机会善加利用才傻了呢。

    于是他也立刻约见所有的合作伙伴们,宣告准备开仓放货,做最后的利润收割。

    不过说来有点可笑,当整体行情在特别疯狂的时候,哪怕是幕后策划一切的庄家,要想始终保持清醒,同样是一件不大容易的事儿。

    宁卫民可没想到,跟着他一路走过来的这些合作伙伴们,居然也被市场的虚假繁荣和超额的利润晃花了眼,变成为了相信邮票只涨不跌的大傻子了。

    几乎每个人都贪心不足的认为,现在撤出为时尚早,未来还会有更好的“钱景”在等着大伙。

    所以大多数人都对于宁卫民决定并不支持,表现出的就是集体的迟疑和犹豫。

    像后勤部沙经理居然就带头公开质疑。

    “我说卫民啊,当今的生肖票就是硬通货,那是比金子还要金贵的东西,你没看市场上涨势正好吗?我觉得利润其实还大有潜力可挖。是不是再等等?就拿鼠票来说,价格越高,涨得也就越快。眼下都快到一百六了,也许没两天就能到一百八。这比咱们刚开始起步的时候那涨得快多了,简直一个天一个地啊。过去要想涨五块,起码一个月,现在一天兴许就够了,难道该挣钱的时候不挣,反而怕钱咬手不成?”

    产品部的齐彦军也说,“是啊,卫民你这一回来就告诉大家伙,邮市即将资金吃紧,怕耽搁了不好出货。可偏偏市场行一点都没这种迹象啊。说实话,你去外地的那几天,我也去邮市逛了逛,我怎么就觉着和你说的完全相反,如今市场上的形式不是小好,而是大好啊。据我的观察,市场上不知道有多少人专盯着生肖票收的,几十版的转手常见,也不乏几百版的大额成交,可惜市场上就是吸不足量。我们现在出货,怕是要让人抢破头的啊。这不会谁给你传的小道消息,才让你杞人忧天,杯弓蛇影吧?”

    设计部的赵大庆说话更是没忌讳,直接瞄准了一个“钱”字。

    “说的是啊,如今新邮上市都疯成什么样了?大家伙不会不记得,上个月刚发的梅花吧?上市当天就就翻倍了。至今价格都没往下掉过头,已经快六块了。本月即将发行的熊猫,市场上更是万众瞩目,好多人摩拳擦掌,已经宣称要把这熊猫至少炒高到五倍。难道这是市场资金趋紧的征兆?”

    “另外,不是我说,卫民卖货,这卖的也太随便了。就他带走的那两千版明明可以在京城卖一百五一版的,结果就卖了一百块一版。好家伙啊,像这么出货,速度是快了,可价格上咱们也太亏了。尤其当下这么好的行情,他要还打算这么打折往外放货。那我就没法理解了。这不是白白让别人占便宜吗?咱们干嘛当这样的冤大头啊?”

    他这话当众一说,其他的人也是随之附和。

    最多是有的人说话客气点,表达方式委婉些。

    有人说两千版数目不多,无所谓了,没必要太计较。

    也有人说,宁卫民急着出国,大概是缺钱用了,也可以理解。

    但终究是大多数人都站在了宁卫民的对立面上,几乎一致性的想要推翻他的决定。

    而且无不怀疑他是出于私心,才会阻挡大家的财路。

    不过对此,宁卫民的反应却很澹然,这一样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居然既没为难,也没不安,更没羞臊,顶多也就是神情有点惊讶而已。

    随后就是点点头,展颜一笑,竟然毫不拖泥带水的说。

    “既然这样,咱们无法达成一致。那干脆就盘点一下大家共有的财产,然后分了散伙得了。”

    什么?

    分了?

    散伙!

    这一下,众人皆傻,没人会想到宁卫民居然用掫桌子的办法来回敬大家。

    这也太粗暴,太儿戏了!

    要按照过去以往的惯例,难道他不是应该把判断的依据提供给大家,然后好好把局势给大家分析清楚才是吗?

    “我说卫民,你没开玩笑吧?”

    沙经理在一干人的目瞪口呆中,率先开口质询。

    没想到,直接就被宁卫民给怼回来了。

    “没开玩笑,我认真的。”

    “哎,咱们当初可是说好同进同退的。你……你就没有别的话说了?”

    沙经理的再度询问,已经隐隐有点嗔怪的意思了。

    齐彦军也跟着犯滴咕,“是啊,卫民,我们大家也没说什么啊,只是想找你要个合理的解释而已。你怎么能这么意气用事啊,这就摔咧子了?也不跟我们把话说明白……”

    “哎哟,你们这么说,可就是诚心冤枉我了。”

    宁卫民一摊手,立马振振有词地叫起屈来。

    “没错,当初咱们是说好的共同进退。可目的呢?不就是为了让大家团结起来,避免咱们在市场上自己跟自己打架。才更有利于把行情做到最后,让利润积累得更丰厚嘛。”

    “俗话讲,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是认为现在就是行情的尾巴了,丰厚的利润就在眼前,到了趁热该吃的时候了。那咱们除了携手放货,还有什么合作的实际需求啊?”

    “而且你千万别忘了,咱们当初还说过鸟无头不飞,大家答应过我,何时吃进,何时抛出,我来做最终决定呢。我就是想着这是最后一站了,这次才没勉强大家非听我的呀。”

    “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看法不同,咱们各行其是就完了,也免得互相耽误了彼此。其实这时候散伙,不但不违背咱们的初衷。而且对谁都没影响,无论买卖,咱们目前大可凭自己喜好选择,与大局无碍。难道这不是事实吗?”

    沙经理哑火了。

    确实,宁卫民说的在理,他没法挑人家的不是。

    而此时,宁卫民又迎上了齐彦军的目光。

    “老齐,你还怪我不把话说明白?道理都是明摆着的,咱们哪次开会我不重申一遍啊。盛极必衰,物极必反。这两句话我掰开了揉碎了的说,早就说烦了。我还能怎么说啊?我就不信,你们还没听烦?”

    “所以你要说我生气,还真不是。这世上真能同甘共苦的本就是稀少,咱们大家联手做到了一半,已经不易了。我并不强求大家非得陪我走完全程,但能同行这一程的缘分我会永远记得。我也不怕你不爱听,咱们大家要就此分开,我只会感到轻松。因为对我个人来说,邮票可就好卖了。”

    跟着他还一抱拳,面向所有合伙人,继续为自己申辩。

    “各位呀各位,不是我宁卫民不仗义,不想跟大家一起有始有终。关键是我是身在高处不胜寒,生怕这些邮票砸自己手里。而你们却是无限风光在险峰,越高越兴奋,越高越不怕高。鼠票我当初预计涨幅能达到十几倍,如今都涨到二十五倍了。你们还不知足,还做梦想三十倍四十倍。那我也没办法啊。”

    “其实你们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邮票的涨势全是咱们持续不断用资金堆起来的,不可能永远涨下去的。一旦钱跟不上,就是雪崩一样的灾难。但你们就是舍不得离开,非要把所有肉都吃到嘴里才甘心。更舍不得卖的价格比市价低,但凡少挣几个钱,你们就觉得吃了天大的亏。”

    “我和你们不一样,我真的怕。我知道追涨杀跌是人的通病。我怕真到了市场中大部分人都看出行情掉头的时候,再想卖可就卖不出去了。所以只有抢着出手,才能落袋为安啊。我还知道,即便是现在愿意套现,还得考虑市场的承受力大小呢。以京城市场目前的资金规模,我认为要想全身而退,可需要费不少力气,并没有多么乐观。”

    “你们大可以好好想想,我们手里的货要是都按原价抛出,那得多少钱?再加上行情一跌,别人也会跟着咱们卖,那又得多少钱?你们妄想一点不打折,不吃亏,待行情不妙才跑掉,可能吗?大家既然都想再等等,想一口吃个胖子。那就是给我让路了。为这个,我由衷感谢大家伙。绝对真心实意的。”

    说着宁卫民还真的抱拳,冲大伙儿拱了拱手,一脸的欣慰。

    而这样的礼貌客套,反而弄得在场的人更别扭了。

    几乎人人面面相觑,远没刚才那么自信了。

    不为别的,宁卫民的话都是点在要害处啊,虽然不受听,可绝对占理。

    能在皮尔卡顿工作的人,又有几个真傻的?

    起码不会缺乏逻辑分析能力。

    小顾就率先滴咕上了,“宁哥说的也是,要不,干脆就卖了得了。夜长梦多,隔夜的金子还是不如到手的银子。反正怎么都是个赚,拿到手的钱才是真的……”

    此言很快就引出赞成的意见。

    “听人劝吃饱饭。真继续涨,就是涨到天上去,也无非少赚几个。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真要跌了,让宁经理给说着了,这么多邮票都砸咱手里,那才叫着急后悔呢。我觉得还是卖了好。也省得成天惦记了。”

    还有人说,“关键是这生意一直都是卫民操持,才这么顺风顺水,反正凭咱们自己,是不可能做到这一步的。卫民要不干了,谁还能继续管这事儿啊?老沙还是老齐?你们别看我,我是肯定不行。所以啊,我就不惦记那够不着的事儿了……”

    “不是,卫民。真就至于的吗?难道情况就紧急成这样?必须现在就得卖吗?卖也行,可哪怕你卖高点价啊,真的非得打八折?哪怕九折也好啊……”

    甚至就连赵大庆也不敢再冥顽不化了。

    语气语调都不自觉的卑微下来,甚至带了点哀求的意思。

    可即使如此,还是身在钱眼里,没忘了讨价还价。

    所以宁卫民也没打算再哄着他,冷笑了一声。

    “大庆,你刚才有一句还真说对了。我就是为出国才着急套现。八折的价你觉得亏啊,我可一点不觉得亏,就像那两千版鼠票,我说什么也要卖掉的,哪怕明知道你会不高兴。”

    “为什么?就因为能拿回二十万现金,要加上保险箱里的九万多。已经等于大家当初投入的本钱了。有了这笔钱,就保证了大家稳赚不赔。大家一分,只要不再投入,哪怕遇到多大的市场波动,大家都不会蚀本了。剩下的邮票永远都是纯利。”

    “所以眼下这种情况散伙,对我个人来说,是落不着埋怨的。这时候我撤了。你们谁也不能说我把大家往黑道上领。你要真接受不了的话,大可以继续等啊。只是最后能赚多少,就得你自己对自己负责了。”

    赵大庆登时被噎得没了话,偏偏还没法生气。

    一是宁卫民拿大家的公利说事,确实也是为大家在考虑。

    而他自己同样是受益人之一。

    二是他的脑子已经不大够用了。

    到底要不要跟着卖,这个问题越发揪扯着他的心,已经占据了他头脑的全部运转资源。

    “卖,当然卖。卫民都把话说这份上了,我们再不体谅他的一片苦心,也就太不知好歹了。”

    没容赵大庆琢磨过来,齐彦军的态度就转向了,他也怕会阴沟里翻船,就此站到了宁卫民的一方。

    只是沙经理跟赵大庆的市侩也有一拼。

    哪怕到了这个时候,这个贪财的胖子居然还没放弃盘算,有没有多捞点的可能。

    “老齐也说卖,那就卖好了,我不反对。可问题是,到底卖多少啊?是不是……我是说……这个这个……我们可以先卖一部分,二分之一,不三分之一……是不是更稳妥些?”

    宁卫民自然是以怜悯的眼神投射过去,打心里觉得这家伙基本像赵大庆一样无可救药了。

    只不过从私人关系远近的角度来看,沙经理毕竟和赵大庆还是不一样的。

    有时候这胖子虽然挺市侩,挺可恶的,但有些时候办事又很得力,很会讨人喜欢。

    他并不是一味的贪婪,也善于揣摩人心,察言观色。

    就因为这个,他在皮尔卡顿公司上上下下都挺混得开。

    是公司里非常有号召力和好人缘的一个人,并不是全无可取之处。

    所以宁卫民对这家伙的观感也并非全是憎恶,包容度反而比赵大庆要多得多。

    虽然按道理说,不是同路人,何必同路去?

    可想了想,终究还是不忍心就看他痴迷不悟掉坑里,便又尽力拉了一把。

    “老沙啊,贪心其实是最惹人厌恶的。可你这人不一样,贪心一起,有时候还挺有意思的。”

    宁卫民话里有话,惹得沙经理睁着大眼珠子转悠,很有曾志伟的喜感。

    “啊?你是说我呢?这话从何说起啊?”

    宁卫民便做出回忆的样子叹了口气。

    “你还记得咱们刚开始炒邮票的时候你什么样吗?当时咱们以十块钱的均价,刚从市场上买够三万版老鼠,就在把鼠票入库的时候,你还指着那些邮票跟大伙说呢。就这破玩意,纯属坑人。明明不值钱的纸,印上八分钱就堂而皇之出来换钱了,而且居然还那么多人抢。想想这么些东西,居然能换三百套皮尔卡顿的西装。你就想冲邮局伸大拇指,同时也打心里替买这些货的人感到莫名的悲哀,包括咱们自己。是不是?”

    沙经理不由自主的陷入沉思,随后在大家饶有兴趣的眼神里,点了点头。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怎么了?难道我说错了?而且这也不能说明我贪啊?”

    宁卫民则不禁哑然失笑。

    “还怎么了?再看看你现在,这道理你怎么现在全忘了啊。昨天就在公司,你跟老齐聊天,你是不是指着今年刚上的那新款大衣说咱们公司涨价太黑。说这么一件开司米,就得用十版鼠票来换,代价太大了。你说你,仅仅时隔两年,你这标准怎么就变化那么大啊?简直成了两面派了你?你还不贪呢你,你要不贪就没人贪了。我最后问你一句,你是不是非要等到一版鼠票能换一身皮尔卡顿的时候再卖啊?”

    “好啊你,合着这儿等我呢。”

    要说沙经理还真不傻,就在大伙的一片哄笑声中,他全明白过来了。

    “不过也是,怎么这么短时间,我这感觉就全变了呢!得得,算你有理,我是贪心不足行了吧。那就别说没用的了,全听你的!咱还是步调一致吧。”

    赵大庆此时也是跟着狂喊,“卖!卖!我也全卖!”唯恐把他给拉下。

    至此,这帮被迷了心窍的大傻子,总算又恢复了清醒。

第八百三十三章 市场套现

    终于到了全面收获的最终时刻了!

    由于手里的邮票存量太大,整版鼠票将近五万,这次宁卫民出货,照样是与时间赛跑。

    所以他几乎运用了一切可运用的办法,采取了多方齐动的举措。

    第一路,是他通过殷悦,把猴、鸡、狗、猪的散票,还有少量的鼠年整版票交给冯老头和两个街坊家的孩子,让他们在邮市上随行就市的抛售。

    本着愿者上钩的原则,尽量悄无声息把这些邮票,以市价转给散户和小户。

    第二路,就是宁卫民安排齐彦军、赵大庆和沙经理、小顾带着部分邮票开车去津门抛售。

    原则上就是打个时间差,利用消息传递不方便,趁着京城价没跌,能在津门卖多少是多少。

    哪怕运气不佳,找不着大户都没关系,不是还有中户和小户嘛,甚至市场上的散户都行。

    第三路,就是在京城本地,宁卫民和殷悦一起去物色愿意占点价格便宜的大户,批量转手了。

    总之,要的就是以最安全的方式套现,图得就是一个“快”字!

    而宁卫民在此时出货,也确实是恰逢其时,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的便宜。

    要知道,市场行情已经步入巅峰,如今恰恰正是市场上资金量最充裕的时候。

    有句话说的好,“人民就是汪洋大海”。

    正因为邮票自年初牛票发行以来持续上涨,发现其中有利可图,数以万计的市民才会持续不断的参与到其中。

    尤其是最近新邮发行不断,每种新邮上市都遭遇爆炒,邮市上狂热的温度简直能把水烧开了。

    一时之间,“走啊,逛邮市去!”成了京城最响亮的声音。

    于是在万众一心,对《熊猫》小型张即将发行的期待下,广泛的民间资金就像源源不断的小溪与河流一样,自发自觉地汇聚到邮市这片“茫茫海洋”之中。

    更别说与之伴随而来的,还有一个接一个半有关邮票带来财富的夸张故事。

    比如说,在上个月《梅花》发行后,有个老头拿了儿子娶媳妇的钱,按两块五的价码,买了一百张。

    熟料才过了一星期,《梅花》就四块了,转手一卖就赚了一百五十块。

    可事后他还后悔呢,因为当下,马上《梅花》价钱都要奔六块一张去了!

    他竟然少赚了二百块啊!

    再比如说,有个干个体的小子,因为倒卖走私香烟被罚了,一下欠了好几千块的外债。

    结果上门逼债的债主子凶狠放话,说给只一个月的时间,还不上钱就要他的胳膊腿儿。

    为了救儿子,他的父母不得不东借西凑,求爷爷告奶奶的借钱。

    可没想到世态炎凉,到处吃白眼,最后老公母俩都急得休克,被拉到医院里抢救去了。

    但更没想到的是,天无绝人之路。

    这家的老爷子手里还有一本邮册,里面全是些六十年代的邮票,甚至还包括一个四方联的“大一片红”。

    那是过去他一个在邮局系统工作的老同学生前送给他的纪念物。

    得知如今的邮票特别值钱,几乎涨到天价了。

    这家老爷子出院后,就带着这些邮票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来邮市碰大运。

    结果还真没想到,他在市场上一亮货,就让人给包围了,争先叫价。

    就这么一出手,他彻底发了。

    不但旧债还清,还白落了一万多块,轻而易举迈向了人生极致啊。

    想想看吧,像这样半真半假,带有强烈心理暗示的故事,几乎每天都在制造、在发酵之外。

    老百姓呢,既乐意听,也乐意传,那对于市场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刺激作用?

    更重要的是,偏偏还有人用自身获利的实证,以更有力的样板效应,不断引诱着更多的人卷入其中。

    殷悦,她就属于市场中的一个活生生的传奇,受众人仰望的真实人物。

    要知道,宁卫民可是史无前例的强庄。

    在他提前几年的布局下,原本市场上的生肖票就是抢手货。

    一直都是买的多,卖的少,特别是猴票、鸡票和狗票,休眠筹码远远超过流通筹码。

    想想看吧,要是猴票在五百块钱的高位,都没多少人舍得卖。

    那就是涨到六百七百,这些手里有猴票的人也一样不会卖的。

    这种情况下,殷悦还对猴票见货就买,不断往上抬价扫货,那猴票还不疯长吗?

    炒到这个份儿上,其实猴票已经等同于真空了,差不多是光有价没有货了。

    只要买到,那就是赚到,别说一天涨十块了,二十,三十也不费吹灰之力。

    也就是宁卫民和殷悦的主要动机是为了拉住老鼠,不存在再向上继续恶炒的想法。

    否则就是让猴票破千也不是难事。

    这样一来,不但那些一直关注着殷悦,而且敢于效彷她操作,紧随其后买生肖票的人全挣着钱了。

    甚至就在宁卫民决定正式开始放货之后,还出现了一个连他都没想到的奇怪现象。

    那就是他在高位接连出手了几十枚猴票散票后,反而进一步促进生肖票的价格继续上涨。

    敢情猴票的货实在太难得了,有人见着就人买,一旦成交就会刷新出更高的价格记录。

    自然也就带动了整个生肖票板块追随的冲动。

    所以这种频繁的交易一有了量,甚至比头几天殷悦只买不卖的少量成交还见成效。

    那么这种情况下,人们的贪欲怎么可能遏制呢?

    在这种一夜暴富的心理,自然犹如烈火被扇动起来,“羊群效应”前所未有的强大。

    于是参与倒卖邮票的人就越来越多,邮票的价格也就越来越畸形。

    实话实说,宁卫民从一开始就不惜血本囤积生肖票的举动,到底在这次牛市起了多少推波助澜的催化剂作用,就连他自己也没办法去准确估量。

    反正在种种因子累计的情况下,他绝对改写了京城邮市的历史,让京城人为邮票疯狂的程度大大增加。

    至于到底有多么疯狂?

    其实只要随便抽出一天,看看宁卫民抛货阶段的市场情形就知道了。

    如今和平门集邮总公司门口,光用熙熙攘攘,摩肩接踵,人声鼎沸,交易火爆来形容,已经又点不合适了。

    由于邮票价格上涨过快,挣钱过于容易,这一块的马路,最近已经一跃成为京城最堵的马路。

    哪怕不是周末,从上午集邮总公司开门前的半小时,到下午集邮总公司关门后的一个半小时。

    每天整整十四个钟头,至少有两万人聚集在此。

    比起半年前的市场来,人多了起码十倍,说是水泄不通才正确。

    如今这里就连摊煎饼叫价都是一块钱,比别的地方贵上几倍。

    而且能从早上卖到晚,永远都是长龙。

    那不用说,人多生意就肯定好做。

    像市场门口的冯老头带着殷悦安排给他的两个哼哈二将,最近每天忙出货简直都要忙疯了。

    不过老冯头干活归干活,觉悟可不高。

    小算盘打得不比《青松岭》里喊出“谁发财谁光荣,谁受穷谁狗熊”的钱广差,里外里分得清楚着呢。

    这不,到了给俩“哼哈二将”分货的时候,他也没忘了压着声音,多嘱咐几句。

    “昨天猪票,你们可没怎么出货,我说你们今儿是不是得加把子力了,真的快点传出去啊。我知道,这猪票上下都不占,是生肖票里最不好出的。可这些猪票我和银丫头才是大头呢。你们俩儿可不能大义灭亲啊,回头把人家大老板的什么猴、狗、鸡,甚至耗子都卖掉了,却让我和银丫头吃个闷亏。真这样,我可找银丫头告你们的状去……”

    “知道了,知道了,您别急啊,我们哥儿俩一定多留神!”

    “就是,冯大爷,我们哥俩主要还是想替您卖个好价,怕落埋怨啊。”

    小庄和小孙齐声答应,干这门生意的,没人笑话自私自利。

    不替自己着想,谁干这个啊?

    不过说来可笑的是,即便是在同一个邮市里面,方圆不过几百米,价格却是千差万别的。

    就比如说整版鼠票,在邮市东头叫卖一百六十二元,邮市西头却兴许有人正挂牌一百六十四元收购。

    要有人及时知道这么个情况,多走上几步路,就能挣出两块的差价。

    所以这市场上负责传货的主儿,不但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身快手快,而且还得心快才行。

    否则,做成的生意,永远都得后悔。

    也正是因此,俩小青年替冯老头和殷悦卖货才不容易。

    替宁卫民卖货,因为关系远,反而没什么心理负担。

    “你们俩啊,这种天性是适合干二传手,可算小账却不适合眼下这个时候。咱们的货足实,只怕卖不出去,眼下要的就是快点成交,现金回笼。哪怕低点的价也行。放心,没人挑你们。”

    老冯头及时发现了症结所在,马上做思想工作。

    “得嘞,有您这话就行了……”

    小庄和小孙领了军令,一熘烟的就不见了,全钻进了邮市乱哄哄的人群。

    还别说,有了老冯头给垫话,还真的不一样了。

    也就不到一个小时,小唐就带着一书包的钱回到摊位复命。

    他身上带的部分邮票,卖出去了九千二。

    两张猴票是一千二,鼠票二十张是三千二。

    还有两张整版猪票,卖了四千八。

    小庄则是又多花费了半个小时才转回来的。

    他活儿慢,心眼直,但办事更仔细,卖出的价格明显比小唐高。

    这一批货,他只顾着卖猪票了,别的票就没出。

    但先后卖出去了五版,而且都是以两千五以上的高价出手的。

    这给老冯头乐得啊,收了钱按照两千一档十块钱的原则,当时就给小唐甩了四十元,给小庄甩了六十元。

    市场上都是这样的惯例,叫做“打醒儿”,就是给替自己出力跑腿的人赏钱。

    邮市的规矩是赏钱必须当时给,不能拖。

    一拖心就凉,人心一凉,生意就黄。

    但反过来,钱能通神的效果却是立竿见影。

    就拿这俩小子来说,领到这笔现钱,不能说一顿管半年吧,可一个月的伙食费就算有了着落。

    要再干这么一票,下个月家里也不能说他们吃白饭。

    那自然是乐开了花,浑身就像打了鸡血一样。谁还会困顿,想怠慢呢?

    脚底自然而然开始生风,跑得飞快。

    第二批货再放出去,他们俩已经明显缩短时间了,这次能比上一次快三分之一。

    就这么着,持续不断放货出去。

    傍晚时分,到了集邮总公司打洋,马路市场也差不多快散场的时候。

    老冯头和小庄、小唐一盘账目,当天共回收资金十一万多。

    “哼哈二将”各自拿到手的“醒儿”都有二百多了。

    他们俩一起护送老冯头回家,然后欢喜的散去。

    这就是这个时候的邮市,超快的套现速度简直梦幻。

    谁叫这年头的大多数人,除了把钱放银行里吃利息,就再没别处挣外快的法子了呢?

    说实话,之所以我国邮市规模能发展到世界第一,我国的邮票能创造出世界之最。

    全是因为我们的邮市一炒就疯,投机属性无人能及。

第八百三十四章 一宫邮市

    1985年5月的邮票牛市中,像京城、沪海这样一线大城市的邮市,每天入市人数都达到一两万人,其人山人海的场面非常壮观,

    而在二线三线的中小城市,邮市里也一样高潮迭起。

    每天至少聚集着数百上千人,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像个巨大的集贸市场。

    津门的一宫邮市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这里每日聚集的人差不多能有数千,在二线城市里已经算是拔尖的。

    “一宫”是简称,指的是津门的第一工人文化宫。

    很少有人知道,这里其实也是全国第一家工人文化宫。

    以1985年的情况而论,因为缺乏官方的认可,大部分城市的邮票市场不是集中在公园内,就是依附于国营邮票公司门口,或历史形成的邮人相对集中的地方,全都是马路市场。

    津门的一宫邮市也不例外,真正的交易场所并不在工人文化宫里面,而是在户外的小花园里。

    要是客观的说,津门邮市有两个独具特色的地方,和京城,或许应该说,和大部分地方都不一样。

    一是这里的交易环境比和平门集邮总公司的马路和好多了。

    因为地处过去的租界,周围不但都是洋楼,风景优美,花园里面也不像临街马路那么闹腾。

    至少不用一脚不留神,走下了马路牙子,再跟路过的车辆行人起了摩擦。

    二是这里参与炒作的主力军也和京城不大一样。

    京城的邮市基本上是由退休老人,家庭妇女,和社会闲散人员构成的。

    真正在职上班的人不怎么跟着起哄。

    而津门邮市的构成阶级,却多了不少年轻力壮的在职人群。

    这些人赚钱的欲望更迫切,投机的兴趣更浓厚,胆子也更大,炒起邮票来也就更凶。

    为什么会如此?

    是因为津门自古的财源是靠码头。

    津门有九条大河,南来北往的人都在这儿停,津门人自然见什么就学什么。

    再加上城小人多,而且城里没有稳定的居民阶层。

    吃不着俸禄的津门人,就得自己给自己找饭辙。

    那在这儿要想活好了,勤快、胆量和脑子缺一不可。

    这种生存环境下的津门人,心眼子自然就活泛,不养懒人,更欺负老实人。

    所以还别看津门和京城只有一百二十公里的距离,但两个地方的人是有本质区别的。

    京城人作为首府之都,长久以来生活相对稳定,人就本分,守规矩。

    没事就研究文化,琢磨政治,崇拜文化名人和权贵。

    津门人呢,成天被迫想尽办法讨吃喝,就过得粗,只能考虑当下,图得是个实惠。

    也就格外厌恶权贵名人,认为坐享其成丢人,既不愿意也没办法去墨守成规。

    这种源于解放前的遗风,正是这个城市根深蒂固的个性,哪怕在改革开放的初期还依然存在着。

    于是当全国的邮市一走牛,许多津门人就都不上班了。

    他们敢于请假,勇于旷工,甚至不怕跟领导打擂台,泡蘑孤,每天都不错眼珠地泡在这里。

    想想就知道,本来城市因为差着级别,津门的工资就比京城低,一个人一个月才挣几十元钱。

    那几版邮票几经倒手就可以赚到一年的工资,干这个不比上班强太多了!

    所以说,津门邮市上的这些人对炒邮票的热衷,不但不逊色于京城。

    甚至从局部来看,兴许热情还超过京城。

    别的不说,像受宁卫民的委派,从京城开车一路颠簸而来的“皮尔卡顿高管团”。

    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宫这地方,才一下车就被这里的人给拍唬住了。

    因为他们还没进花园真正的交易区呢,就被老么些个聚集在门口的空地上的“蘑孤队”给缠上了。

    这帮人都是职业黄牛,成天守在邮市的最外围,叼着烟卷,游来荡去的寻找猎物。

    职业习惯就是,有枣没枣,先打一竿子再说。

    只要见有人带个包什么的,就会烟卷一丢,呼啦啦围上一堆,舌灿莲花的揽生意。

    就别说今天看见这四个西服革履坐小车来的京城人了。

    傻子也知道油水多,能不争抢嘛。

    “大哥,有票吗?高价收!”

    “大哥,有货吗?咱聊聊好吗?”

    “猴票,猴票,五百二一张,五百二一张!你老多少要多少!”

    “京城人?看你们车牌子京城来的吧?哎哟,荣幸之至啊。大老远奔津门来,是想出点什么好货吗?嗨……嗨……别走呀,露露宝,咱好好聊聊!真有宝贝,你随便开价啊,我都给你包圆了……”

    好家伙,那真像一群野狗一样,恨不能从人身上立马叨下一块肉去。

    用津门的本地话说就是“惹惹惹”。

    类似于起哄,但又不完全是起哄,这里面还有点不负责任的目的性。

    津门人不但会来事,办事也精明着呢。

    成功了,有好处,失败了,没损失。

    而相对来说,这时候的京城邮市上可还见不到这样的景儿呢。

    和平门的邮市上,大家都是心有默契的举牌子招揽生意。

    吆喝归吆喝,绝没有这样直接就扑上来,不管不顾的,死缠烂打的。

    真聊上了生意,也是小声的,背着别人的,有商有量,和和气气的。

    所以这种模式压根就不是皮尔卡顿的几个高管所能适应的。

    更糟的是,既然没见过这阵势,就赶紧闭嘴走人呗。

    不,这团里有人还嘴欠。

    小顾年轻啊,没见过多少世面,听人家问,他还真搭顾。

    回嘴就问人家鼠票整版是什么行市,多少钱收。

    这一下,彻底褶子了!

    那可就跟《西游记》的唐僧师徒碰上金角大王和银角大王似的了。

    想想看,这帮人听出了油腥还能放过他们?还不更跟一群苍蝇见了血似的踪着了。

    真是死盯啊,再也轰不开,赶不走了。

    想要不理不睬,可能吗?

    说这句话之前先明白一点,介四哪儿啊?

    介四津门!

    全天下都知道,津门人可是有名的卫嘴子啊。

    再加上这几位外企上班的也不是什么“京油子”,都是喝咖啡的买办阶层。

    身在异地,而且在市井中以弱博强,那不让人吃得死死的吗。

    这帮子津门人可有三样基本功啊。

    一种是吹大梨。

    什么是吹大梨?

    俗称吹牛皮,说大话。

    这个典故有据可查的是,说过去的津门有个吹糖人的,技术不精。

    由于复杂的东西吹不了,上街做生意,只能湖弄孩子吹出一个圆球来。

    说是个什么东西呢?

    捏吧捏吧,就说是个大糖梨吧。

    还别乐,在津门,这不算什么过错。

    津门人历来认为谁能把大话说圆了,谁就是英雄好汉。

    尤其是为了讨生活为之,不丢人。

    乡下人肯定是用不着吹大梨的,但街面上混的津门人就不一样了。

    必须得镇住别人,才能有饭吃,否则就一碗饭,哪儿就轮到你吃了?

    除此之外,津门人还能熬鳔。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其实原意指的是把鱼鳔熬成胶。

    这是个慢功夫的活,性子急的人干不了。

    津门人往往借用熬鳔的过程,来形容生活中的一种现象,没完没了。

    要说一个人一心的只想干点什么事儿,就说这人和什么东西“熬鳔”。

    所以可想而知,这蘑孤队围在四个京城外企高管的身边,吹嘘赌咒的打保票,外加起腻磨缠,这对几个京城人来说是种什么滋味?

    那真能把他们活活磨死和缠死,吵得他们根本没法专注精神,熬的他们什么正事也干不了。

    如果说这两招要都扛住了,那人家还有第三招呢,就是念山音啊。

    转弯抹角指桑骂槐的说些刺激人的话,津门人称为“念山音”。

    因为津门人说话齿音重,说出来就成了“念三音”。

    这招可厉害,堪称魔音贯耳,是武术至高境界。

    不但能让人心浮气躁,怒火横生,而且特别能毁事儿。

    因为这种技术不是公然的说坏话,而是以友好的假面,说不友好的痒痒话。

    比方说,就在齐彦军和沙经理他们进了花园,初步跟两个看着衣着体面,比较文雅,似乎经济实力也不错的人交流起行情,商量起价钱的时候。

    跟着他们身后的人里,就有人开始念叨了。

    “真行啊,穿西装的只跟穿中山装的谈生意,这叫嘛?这才叫人以群分物以类聚。不怪人家不理咱啊,谁让咱衣服差着意思呢?早知道今早出门,我也好好捯饬捯饬自己啦。常言说的好嘛,扫帚疙瘩打扮打扮也能有三分人样,狗熊穿袍子也能当人……”

    听听,这嘴欠不欠?这话好听吗?

    可挑不出毛病来,这小子夸别人穿着体面,自己也想学,还能有错吗?

    还有人随后是这么说的。

    “行啊,这年头邮市是兴旺啊,谁都不会想到谁能发财。好好谈啊,祝你们都发财,趁着好时候靠着鼠票多挣几个。说不定回头赶上个浪头,连本带利都赔进去了。我说的可是好话。”

    这好话就更不好听了,明明是念三音,谁能咽下这口气?

    当然,人家那两个体面的,也是津门人,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灯。

    绕脖子的话,照样也会说。

    “大伙都是好意,知道你们盼我们生意做好。可做好做不好的是我们自己个的事儿,再说连本带利赔光,那就咸吃萝卜澹操心了。”

    也是念三音的,又把话回过来了,可生意也没法再谈了。

    因为没人愿意平白惹麻烦的,看出来这几块滚刀肉把着不让人的路数,谁还愿意跟几个京城人沾包啊?

    所以最后没辙啊,堪称一句话成千古恨。

    齐彦军他们几个最后只能忍痛,低价抛出点货喂饱了这些门口的蘑孤队,才算破财免灾,获得了在花园里谈正经生意的权力和机会。

    可事儿办到了这份儿上,还是不能一马平川。

    因为这帮蘑孤队会散消息啊,用不了多久,这帮人就把京城人的信息和底细传给他们市场里的熟人了。

    再加上津门人的各色,这地方和哪儿哪儿都不一样。

    大多数的地方都是看着穿着好的,有派的,捧着拍着哄着,唯恐不跟自己做生意,唯恐不能长期合作。

    津门人可不是,这儿的人不崇拜贵族,不宠着明星,也不买有钱人的账。

    只以平民意识对待世界,最烦充“大尾巴鹰”的。

    绝没有一个大款能在津门飞扬跋扈的,这里专宰有派的,专宰穿的好的。

    你看着越优越,越显摆,津门人越不会放过你,能宰你俩绝不饶你一个。

    而且只图眼前痛快,哪那么多以后啊!谁知道以后什么样?

    所以齐彦军他们在这儿抛货,那憋屈急了,用津门话说叫“囚闷”。

    要有一比的话,大概跟电视剧《大宅门》里白景琦在济南当棉袍的遭遇类似。

    问的价,只有一家比一家低的,绝没有一家比一家高的。

    作为京城人的角度,齐彦军他们是死活想不明白,怎么有时候开始聊得好好的。

    怎么一进餐馆一喝酒一摆席一谈长期合作,反倒坏事了,价又重新往下杀了呢?

    津门人就跟都受过统一排练似的,总是笑眯着眼睛,统一口径的在反悔的时候说,“您几位还在乎这点儿吗?您几位都是京城大老板,这对您来说算什么呀,您能把这点儿事当回事吗,说出去都没人信。”

    总之,在津门的几天里,这四个皮尔卡顿的高管心里的滋味真是一言难尽啊。

    最终的结果,他们用差不多一万版的鼠票套出了九十二万的现金,远比他们预想的八折价格要低得多。

    以至于他们回京的时候,切齿之痛油然而生,一路上都在火冒三丈的骂街发泄。

    骂一宫市场卖价高,收价低,难以想象的黑。

    骂津门的路是歪的,所以这里的人和这儿的路一样,都心术不正。

    甚至一起发誓永远再不来津门做生意了。

    说实话,他们不是不能接受在津门被人当瓜切了,关键是他们输的不服气。

    谁都没想明白问题出在哪儿,怎么就被津门人三绕两绕,就稀里湖涂地缴了械。

    不过,好的一面是,战术上输了,战略上还是赢了。

    1985年5月的一宫邮市就像一口大锅,里面热气腾腾地煮着饺子。

    下面大火正旺,不缺柴火,上面汤水已开,不停地有新的饺子争先恐后地跳进去。

    没有任何间隙,脚无立锥之地说的就是这里,所以套现是有市场基础和充裕资金支持的。

    毕竟他们还是听宁卫民的话,带回来了大笔的现金,再往后谁乐谁哭还说不准呢。

    而且他们也通过这件事懂得了做市的不易,理解了宁卫民急于套现的心理。

    更佩服宁卫民运筹帷幄,牢牢的掌握着市场,能把大家的财富滚雪球似的做到这个程度,实属真本事!

第八百三十五章 接盘侠

    不比老冯头带着哼哈二将在市场上精打细算,风餐露宿的紧忙和。

    也不像齐彦军、沙经理他们几个风尘仆仆远赴津门去吃瘪受气。

    宁卫民和殷悦在京城市场中,玩批量套现倒是潇洒得很,顺当极了。

    毕竟他们才是京城邮市隐藏的大鳄,市场上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

    再加上殷悦可是邮市上的名人啊,人脉关系已经积累得相当丰富。

    所以他们要做大生意压根都不用市场上费口舌交涉,只需要晚上等到邮市散场之后,他们去个特定的地方熘达一趟就行了。

    敢情自打邮市行情重新走强之后,位于和平门,离邮市很近的大众饭馆生意就又好转了起来。

    泡在邮市上的人白天虽然很忙,晚上却没有什么事情可做。

    一般都喜欢聚一聚,喝口小酒,拉拉家常,唠唠嗑儿,谈论一下邮市最近的新闻。

    尤其是近俩月,邮票普涨一片,新邮不断上市遭遇爆炒。

    财富效应下,邮市上的人个个都觉得自己是财主,请客更是日益频繁。

    像曾经的“五眼联盟”中,王姐、大帅和哈德门,资产规模也已经翻了几倍了。

    如今几乎每天晚上收摊,他们都会跑到这儿碰头,顺便慰劳他们各自的手下。

    饭馆的经营者也与时俱进,增加了两个雅间,便于邮票贩子们谈事儿。

    同时也新做了菜谱,添了几个诸如五柳鱼、海鲜锅巴之类的大菜,并把价钱做了相应调整,不声不响普遍提高了百分之十五。

    所以还别看烹饪水平没多大长进,可就因为占了地利,分享了邮市大热的红利。

    这家中等规模,本义家常菜为主要经营内容的大众饭馆已经越来越有大馆子的气象。

    饭馆的经理甚至已经考虑要给买卖改名了。

    如今京城新开业的饭馆,都流行叫什么什么“酒家”。

    经理也想了个“有缘酒家”的新招牌报了上去,就等上级批复了。

    “有缘”和“邮缘”谐音,这名字兼着两层含义,多好?

    总之,殷悦带着宁卫民,也就随随便便挑了一天晚上去大众饭馆。

    结果就发现,她的三位老朋友,丝毫不出意外,一个不拉坐在饭馆的一号雅间里聚餐呢。

    房倒是殷悦没打招呼就带了一个生人来,纯属破天荒之举,很是让这三位都吃了一惊。

    “哎哟,妹妹,你怎么有空过来了?可有些日子不见你了。来来,快入席。我们也刚吃上。那什么,你喜欢吃什么,再点几个……”

    王姐率先打着哈哈站起来招呼。

    “哎哟,妹妹,少见,最近没见你来,是不是已经看不上邮市这点油水了,换别的地方发大财去了?”

    大帅却有点拿大的一招手,压根就没动窝,很随便的说。

    哈德门则主动替殷悦数落上大帅了。

    “甭理丫的。这孙子就这德行,好话偏不好好说。姐们儿,最近虽然没见面,可大家也知道你没少买猴票啊。佩服之至,你这押宝的眼力是越来越准了,龙头品种都敢这么玩儿。现在居然是越卖越涨……”

    但寒暄归寒暄,客气归客气,几个人可都是第一次见到宁卫民,不禁多打量了两眼。

    殷悦正好顺水推舟,不等大家打听,就在几个的瞩目下,把宁卫民介绍给众人。

    “来来来,我带个新朋友大家认识一下。这位宁总是做服装生意的,当然,他也和咱们一样,爱玩儿邮票。”

    宁卫民便十分客气地跟他们打上招呼。

    “听说各位都是玩邮票的行家,在邮市里手眼通天,还请多多指教啊!”

    一听这话,无论王姐、大帅,还是哈德门都新有默契的对了下眼神。

    谁都不傻,立刻听出了言外之意。

    也是,殷悦一直都阳春白雪的秉性,从不好平白无故凑饭局热闹。

    这次专门带了这么个衣冠楚楚的小白脸来,那肯定不会仅仅为了和他们几个臭吃臭喝。

    “好说好说。”大帅故意挤挤眼,跟着扭头转向殷悦。“妹妹,有什么生意关照我们,你就直说吧,别客气了……”

    哈德门也有点感兴趣了。

    “就是,谈不上谁指教谁,其实咱银花妹妹才是邮市大拿呢。她要买什么,邮市就火什么。都是一起在邮市里混口饭吃,互相帮助嘛,有钱一起赚才是正磕。”

    “行了行了,都坐下,咱们边吃边聊好不好?再这么客气,菜都凉了。”

    还是多亏了王姐的一句,才结束了彼此一通寒暄。

    这时,殷悦眉眼含笑,也就开了金口。“几位,熊猫的发行可没几天了,你们都是炒惯了新邮的,对这近在眼前的事儿,就没点想法?”

    聪明的人就是这样,话说一半,不下结论,留有回旋的余地,让对方发挥去吧。

    发挥多了,有时就是和盘托出。

    果不其然,大帅端起杯子,喝进一大口啤酒,就不无得意地显摆上了。

    “那是,这种小型张谁都看好,现在市场上几乎所有人都盯着,我看后市怕是要勐涨!怎么,你们也感兴趣?那一块做呗。还是老规矩。关键是你们能调多少头寸?哎,一个人二十万,应该没问题吧?少了可就没劲了……”

    说起这个,哈德门也表示出乐观的看法。

    “不瞒你说啊,姐们儿,上把玩儿牛票,我们几个就保守了。还不如你敢下本招呼,赚得也少了点。但这一次,我们要打算大干一场了。你们要愿意加入,双手欢迎。咱们大家都知根知底的,一起合作,绝没什么不放心。关键是这事儿真有可为,你想想最近哪个新邮不是一发行就开始勐涨的?”

    殷悦却微微一笑,不接招,只是继续套话。

    “这事儿应该还是以王姐为主吧?毕竟王姐才是咱们几个里专玩小型张的专业户。王姐,你怎么想的?到底有多大把握啊,给妹妹透个底儿行不?”

    “妹妹,像市场上有人传言要把熊猫炒到三五倍去,那肯定是鬼话,咱当然不能信,可要看市场上这万众一心的心气儿,咱们想赚个翻倍的利润抽身,倒是不难。”

    王姐显然对即将展开的行动充满信心,看了一眼哈德门和大帅,变得越发眉飞色舞起来。

    “我也不瞒你,这次我们仨筹措了上百万的资金,再不会出现上次炒牡丹亭那样后继乏力的事儿了。你要听姐的,就赶紧把猴票卖了,跟我们一起炒熊猫。那咱们实力就更雄厚了,这回保准还是吃第一口,谁也甭想和咱们争。”

    “姐是不会给你码瞎棋的,你想想看,猴票都快六百了,要翻一倍,那得一千二,这是什么难度?可熊猫定价才三块,翻一倍也和不过六块啊。就是炒到九块,也不过分,对不对?”

    听到这里,殷悦不禁瞅了宁卫民一眼,和他会意地一笑。

    那笑里差不多都快能写出一行字了。

    如果谁能破译出来,那肯定是“可到了咱们忽悠的时候了”。

    谁让这几位这么土豪呢?

    他们既然调集了那么多的头寸,正好可以用来接鼠票的盘。

    “王姐,两位大哥,说实话,其实我们对熊猫没什么兴趣……”

    殷悦突然冒出的一句话,一脚就把熊猫踢到一边去了,让几个人统统大吃一惊。

    “不过呢,我们手里倒是有一笔快钱可以赚。或许还能为大家炒熊猫,多加点弹药。不知大家感不感兴趣?”

    这是多么有趣的神转折啊!

    接下来话,更是大大超乎所有人的意料。

    直至此时此刻,殷悦才把真正的来意向几个在座的邮市大户阐明。

    她以宁卫民即将出国,着急套现为由,希望这几个兜儿里正揣着大把现金的主儿,能接下宁卫民手里大批量的整版鼠票。

    而作为优惠条件,给他们的价格是当前市场价的八折。

    实事求是的说,殷悦和宁卫民开出的条件对这几个邮市大户来说,还是很有吸引力的。

    他们都是常年泡在邮市的行家,相对普通老百姓来说,属于见过世面的主儿。

    再加上手里已经有些钱了,又经历过好几个品种的跌宕起伏,已经朦朦胧胧体会到了资本市场的游戏规则。

    那就是哪里利润最大就急速汇聚到哪里,按照三十年后的行话,这就叫“投资洼地”。

    凭直觉他们就知道殷悦喂给他们的是块肥肉,只要转道手一出货,直接就能套出利来。

    虽然没有炒熊猫小型张的利高,可胜在不耽误工夫,利润看得见,能上来就吃现成的。

    可问题是他们也不能不顾虑一点,那就是数目太多了。

    这不是一千两千,而是上万版的大生意。

    想想就知道不是很容易出的去手的。

    而且刚才还说过呢,殷悦眼光好,看上什么什么涨。

    这事儿可是反过来了,殷悦想卖的东西,他们接手,这真的没风险吗?

    更何况殷悦这旁敲侧击的说话的方式也很让人别扭,底牌揭开才知道她耍了心眼。

    这就相当于平时逛地摊,一个人手里举着帽子问价,心里却是惦记着怎么把地上那双鞋子给便宜拿下。

    也让他们几个不能不心里起疑,有点紧张。

    “妹妹,谢谢啦,亏得你还想着我们。可姐姐心有余力不足,现在一门心思就放在炒熊猫上了。要接你的货吧,就怕到时候钱不凑手啊。”

    王姐一开了头,哈德门也立马跟上。

    “银花,这事儿好归好,可你这货也太多了点。我们要接了一时出不去怎么办?别的不怕,就怕到时候熊猫发行不赶趟,耽误了大事。少拿点行不行?”

    大帅最不讲情面,话也说的最难听。

    “银花,这么好的事儿,你不干,撺掇我们干,不是又跟我们几个抖机灵呢吧?不会是你们俩着急炒熊猫,想从我们身上给你们凑头寸吧?”

    要搁过去,就凭大帅这句话,殷悦绝对急了,肯定不谈了,冷着脸扭头就走。

    可如今跟着宁卫民,一是她自知责任重大,不好由着性子来。

    二是涵养、素质、眼界也一天比一天高,她本身就不会再跟无谓的人生无谓的闲气。

    “大帅,你要这么想,还真是误会了。”

    殷悦微微一笑,反而以退为进,借机给对方洗脑。

    “你怎么会怀疑我们想炒熊猫?这纯属无稽之谈。在座的谁不清楚,炒新邮那是有钱就能干的事儿吗?排队、申购、收货、放货,哪一条离得开人手?我和宁总现在之所以会发愁,老鼠在手里太多了,就是因为我们势单力薄,手下能办事的人少。”

    “说句实话,上次炒牛票我就明白过来了,炒新邮我手里没人,就争不过别人,纯属弱项。有多少钱都没用。要不是从你们大家手里拿货,我根本就拿不着货。所以我干嘛还要去裹这份乱啊?我有这个自知之明,以后啊,我就只打算专吃价高的精品票了。随行就市,高卖低买,一样不少挣,这才叫扬长避短。”

    “最可笑的你问我,我自己为什么不干?那是你不知道。其实呀,我早就干上了,只不过是委托老冯在市场上帮我卖的。当然,这么卖也就卖不快,一天也就能收回个十来万。说实话,要不是宁总嫌回款速度慢,催我催的没办法,这笔生意我还真舍不得让别人分润。再怎么说,一天也能无风无险挣两万呢。”

    “至于这事儿我为什么找你们?还不是因为咱们合作过几次,互相知根知底,外加我想谢谢你们几位,在收牛票上的帮衬嘛。那次靠着你们大家,我才挣着钱,咱们做人做事都讲究有来有往。你们呢,如果真不想干,也不用为难。给句话,我们再去找旁人也就是了。冒风险亏钱的事儿不好找人办,难道挣钱的事儿还不好找人吗?”

    这一番话说完,大帅立刻哑巴了。

    打心里讲,他不得不承认殷悦看问题之准。

    因为牛票的事儿,他们其实背后没少有微词,都觉得让殷悦占了他们的便宜了。

    很是后悔自己收上来的票没捂住,反而让殷悦把钱挣走了。

    这次一起拉着殷悦炒新邮,也未尝没有暗地里占占她便宜的心理。

    原本打得主意其实就是,殷悦手里缺人,如果跟着他们炒新邮,注定吃亏。

    “这话我爱听,谢谢姐们儿还想着咱。哈哈,我说市场上老冯头最近怎么跟变魔术似的,弄出一堆生肖票往外卖呢。敢情背后的老板是姐们你啊。这就难怪了……”

    哈德门忍不住挑大拇指,只是他后一句话又带着点以小人之心的市侩揣测。

    “不过姐们儿,咱平心而论,你拉我们入局应该也有自己的算盘吧?谁不知道你净盯着生肖票炒。而且这还几天啊,熊猫就该发行了。我们一旦真接了货,着急一起卖出,那老鼠的价肯定跌啊。到时候我们能不能及时卖出都是个问题。唯独你是怎么都合适了,到时候低位一接,又能炒一拨……”

    王姐也接口说,“就是啊,主要时间太紧张了。妹妹,我们不是不愿意接,可出货也是个问题。表面上你们给的价让了两成的利润,不算少了。可要是我们要是打短线一起卖,能跌到多少就说不好了。所以啊,即便是让我们接货。价格上你们还得再让些空间给我们才是,否则风险还是挺大的。”

    说来说去,最后又触及到生意的核心本质了——价钱!

    于是这个时候,不再等殷悦开口,宁卫民就主动接招了。

    “各位各位,要依着我看呢,出货还得分怎么出。大家要都往一个口子挤,那肯定价低。可要多方面找找路子,就未必了。不说别的,地区与地区之间的差价很平常。京城不是就有许多外地人,常年利用这种价格差来打时间差吗?我觉得你们也可以从这方面考虑考虑,低价让他们一些,货就带到异地去了。京城这边价格的压力就要轻松不少。你们说呢?”

    宁卫民这话对于几个邮市大户来说,可是堪称醍醐灌顶。

    相当于主动捅破了一层窗户纸,教给了他们应该怎么挣钱的诀窍。

    于是乎,这几位全抑制不住激动了。

    大帅感叹,“妙啊,别说,这还真是个法子。咱还真能一边在京城邮市卖着,一边再低点折扣倒腾给别人。只要有差价,保准有人愿意接。”

    哈德门也说,“好算计。还真是这么个理儿。我就认识一伙儿长跑廊坊和SJZ的主儿。要再贴他们一些折扣,估计能出些货,我看这事儿有点贴谱了。”

    王姐则说,“好是好,可要这么出货,那咱们能拿到的利润也就少了。”

    跟着她看向了宁卫民,又斤斤计较起价格。

    “您看,既然都是朋友,能不能再让一步?您手里这么多货,可见家大业大,我们可比不了。您也不好让我们白辛苦,把好处都贴给别人吧?”

    贪心永远是生意人的脾性,宁卫民早料到会有这么一遭。

    不过这个时候,他还是装作为难的看向殷悦,好像是没法谈下去了。

    殷悦明白他的眼神,心里当然跟明镜儿似的,马上也半开玩笑拉合起来。

    “宁总,您不是急着用钱吗?要是能让的话,要不就再让一步吧。我这几个朋友没别的,就是手下多,门路多。俗话说无利不起早,皇帝不差饿兵,你要多让几个,他们卖起来肯定尽兴。那要顺了手,那也许您给的一万版还不够他们发放的呢。也许剩下的货,他们也给您包圆了。否则卖不掉,我落埋怨不说,回头我们还得一起联合,找你退货……”

    “哎呀,殷小姐啊,你知道的,这个价格,真的已经很低了。这些货卖掉,钱又不是落在我一个人的口袋。啊,好了好了,怕了你了。谁让你帮我那么多忙呢,全看你的面子了。痛快点,一百二一版吧。这是我最大的让步了,不过前提是你们最少拿一万版。退货我真不怕,这些邮票我带到哪里去都照样卖啊,不过我可提醒你们,我只有三天在京城了,过了这三天。无论你们是想补货还是退货,可就都没戏了……”

    宁卫民也是半开玩笑回应,同时还施展演技叹了口气,好像吃了多么惨痛的亏一样。

    言下之意就是,这便宜是有限期的,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店了,你们还别想老有这种好事。

    果不其然,没人肯放过这样挣钱的机会,三个人再无顾虑,几乎同时肯定地说。

    “一万版,也就是一百二十万!没问题,没问题,我们三人均摊好了!”

    “那好,宁总既然点头了,来,咱们一起干一杯吧,预祝合作顺利!”

    就这样,交易该谢幕了,殷悦主动牵头,举起酒杯,带着大家喝了一杯庆功酒。

    然后帮着宁卫民一起跟几个邮市大户继续商量明天的交易细节。

    明天去哪儿见面,一手钱一手货。

    这个时候,宁卫民唯一的反应就是以欣赏加欣慰的眼神看了殷悦一眼。

    由衷的感到,这个帮手真是太完美了,太得力了,甚至和自己特别的默契。

    看来这次依靠殷悦来辅助,还真是一招好棋。

    不知怎的,宁卫民忽然又想到了那个沪海鼠王,和他身边的那个姑娘。

    他忽然觉得那沪海大户好像办事也有几分门道。

    至少在用人上,人家就比他更清楚漂亮女人的威力。

    在生意场上,她们的作用令人无法忽视。

    往往有一种特殊的气场,能杀敌于无形,不战而屈人之兵。

    就是他有点好奇,也不知道,那个姑娘和殷悦,到底谁会更出色一点……

第八百三十六章 决堤

    这趟饭馆儿绝对没有白去。

    宁卫民屈尊纡贵陪着几个邮票贩子敷衍的这顿饭,绝不是平白自降身价的。

    实际上这趟的收获之大,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

    首先,第二天生意交接非常顺利。

    一手钱一手货,宁卫民在前门饭店和几个哈德门他们依次交易,揽收一百二十万现金,完全实现了初衷。

    其次,他给这伙子人出的主意也相当管用,这帮人用他的法子卖得特顺。

    老话说得好,财帛动人心呀。

    这帮人一试,发现真能挣钱,差不多跟白给的一样。

    别看才卖了一天,这些人就又都找回来了,纷纷通过殷悦询问他手里还有没有货,想要多买些。

    谁也不傻,都知道自己拿到手的货量决定自己最后的收益。

    自然都怕宁卫民真离开京城,几乎人人都想多占多得,那还不抢着进货啊?

    于是不但刚卖出货的钱,这帮人就争先恐后转手又给宁卫民送了回来。

    而且肯定还有人是舍了老本儿,甚至不惜举债,找旁人又筹措了一些。

    所以说以三天为期,宁卫民真正的出货量其实是一万八千余版,回收资金则高达二百二十余万。

    如果要再算是津门出的一万版,和冯老头这段时间市场上卖掉的四千余版,还有沪海抛掉的两千版。

    等于是说,宁卫民已经把公有的整版鼠票处理掉了七成,手里也就剩下一万三千余版了。

    这点货,怎么看,对他都已经不算是多大的负担了。

    最后还有一件特有意思的事儿呢。

    那就是哈德门、大帅和王姐都按行里规矩给殷悦打了“醒儿”。

    哈德门最多,给了一万五。

    大帅其次,给了一万。

    王姐最少,就给了八千。

    更令人没想到的是,殷悦这“傻丫头”居然不知道揣自己兜儿里,明明可以白落的好处,她全给宁卫民送来了。

    那不用说,比起三万三这样的小甜头,殷悦的这种“傻气”对于宁卫民才是真正的惊喜。

    为了奖励这丫头,他就开口让殷悦放心的把这笔钱收下。

    偏偏殷悦死活不要,说自己跟着他炒邮票,已经赚了不少钱。

    所谓从中介绍完全是演戏,不该拿的报酬她不能要。

    说出去都没人信,俩人竟然为谁拿这笔钱揪扯了半天。

    最后宁卫民硬是二一添作五,塞给了她一半才算完。

    总之,如果预期是一尺,那么收获的就是一丈,这让宁卫民简直开心极了。

    不过话说回来了,也是冲着这几个邮票贩子遵守游戏规则这一点,宁卫民才又多给了他们几天时间,让他们可以从容不迫的从市场上套现。

    否则,宁卫民要是让从花城又带回来好几箱子现金的罗广亮和小陶,立马也去市场上卖货。

    那哈德门他们就该立马倒霉了,恐怕他们大部分接过来的货都得砸手里。

    别忘了,宁卫民的货是什么成本。

    别说一百二了,哪怕卖十二,那也是赚啊。

    这种货要在市场上公开抛售,只要破了一百二的底线,卖一百一,一百就够了。

    那几个人怎么跟宁卫民去比杀价啊,真能被他活活给闷杀了。

    所以说,吃亏是福这话不是虚的,其实很实惠。

    人活得真要是太精明,一点亏都不想吃,反而往往难有好运。

    不信?

    不信就看看5月24日,熊猫小型张对外公开对外发售这天吧。

    这不,接下来的事儿,就反过来了。

    成了“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的现实演绎。

    如果说,哈德门、大帅,还有王姐要是懂得知足,赚了替宁卫民当二传手这一票后,继续只出不买。

    那他们一定也能成为第一拨邮票牛市的大赢家。

    每个人都可以拿着好几十万功成身退,优哉游哉的看着旁人痛苦,等着几年后的下一波牛市的到来,轻而易举的迈向百万富翁。

    关键问题是他们做不到啊。

    一路伴随邮票牛市走到现在,急功冒进和贪得无厌,几乎成了他们每个人共有的鲜明性格。

    所以这几天出鼠票打短线,每个人挣了不下十万块,反而助长了他们想要凭借资金优势操纵行情,从别人身上割肉吃的嚣张气焰。

    偏偏他们自身还缺乏分析宏观大势的本事,对最近新闻上有关“打击倒爷”的消息丝毫没往心里去,一点也没察觉到市场的资金承接力已经开始减弱了。

    就在新邮上市的这天,他们还真的在集邮总公司门口肆无忌惮的开始了收货爆炒。

    而且不留丝毫余地,勇于投入全部的资本,似乎有着百分之百的把握。

    那岂不是自找倒霉吗?

    甚至就在集邮总公司开门之前,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他们还一心盼着,那已经半年没见过踪迹的黑色皇冠车,能像牛票上市那天,也开到和平门来露一面呢。

    不为别的,他们自诩已经今非昔比了,而且弹药充足。

    很想跟传说中的黑皇冠试着掰掰腕子,看看到底谁抢到的货多。

    然而他们又何曾想到,天上的馅饼不会永远往下掉的,很快就会变成刀子往下砸了。

    黑皇冠背后的人和他们的想法可不一样,人家早就预料到了市场的崩盘。

    就在这一天,已经在京歇了几天的罗广亮、小陶正受宁卫民差遣,正在邮市上不惜血本的全力清仓,抛售鼠票。

    就连殷悦也授意老冯头和她那两个小兄弟,趁着最后不多的时间,狂甩生肖票的高端散票。

    所以说,最关键的时候,哈德门、大帅和王姐偏偏给做反了。

    他们几乎等于用自己的钱在舍己为人的托市,也就注定结果会无比悲催了。

    当然,悲剧开始的时候往往让人看上去会感到乐观,这一点也是通行规律。

    事实上,当天集邮总公司开门的时候,群众申购热情空前高涨。

    门口排队的人甚至从和平门排到了宣武门,不下三万余人。

    整条马路人满为患,几乎连插根旗子都找不到地方了。

    当天下午,面值三元的熊猫小型张就在众多邮票贩子的哄抬下涨到了四块五,外地六块。

    大概也是受宁卫民扇动小翅膀的影响,居然比原有历史的第一天涨幅——京城三块五,外地四块钱,要高出不少。

    这还是京城的邮票贩子们立志长远,故意压着价儿想慢慢来,导致的结果。

    而且受熊猫小型张开门见喜的刺激,样样邮票都在飞涨,看上去一片繁荣。

    除了鼠年生肖票被宁卫民不考虑成本的一个劲的甩卖,一直跌到了百元大关,拖累了整个生肖票板块开始阴跌之外。

    市场上其他的品种都是涨势如虹,争着买邮票的人简直疯了。

    紧跟着就到了第二天,5月25日,熊猫小型张在邮市的价码继续往上走,价格已经有点压不住了。

    主要是京城邮市的邮票贩子们隐隐有了分化,有些资金少的人已经吃饱了,迫不及待想要拉升。

    哈德门、大帅和王姐喜上眉梢,更是加快了速度吸货,想要享受一把被别人抬轿子的滋味。

    熟料就在当天下午,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意外出现了。

    市场居然传出国家决定加大发行量的消息,说熊猫小型张的发行量将增加到两千五百三十二万。

    这不但是梅花发行量的六倍之多,甚至比原有历史上的熊猫一千二百六十六万的发行量,还增加了一倍。

    于是行情应声而跌。

    熊猫此前涨幅全没了,甚至面值不保,当天仅以两块八毛钱一枚收市。

    什么叫祸从天降?

    这就是啊!

    市场上所有人都像挨了一闷棍似的被打懵了。

    不管是想炒熊猫的大户懵了,想搭便车的,沾大户光的散户也懵了,人人都像地震前的小动物。

    原本狂热至极,万众一心,对后市绝对乐观的情绪消失不见。

    反过来,邮市整体陷入了不知所措,忽然间笼罩了一层惶惶不安的阴霾。

    要知道,新邮上市就跌破发行价的事儿还从没有过,熊猫这是建国后第一出,谁能不慌恐啊?

    古语有云“月盈则亏,日中则昃”。

    1984年由“闹耗子”开启的牛市,发展到1985年5月下旬,全国各地邮票市场都始进入疯狂状态。

    数以万计的职业或业余的炒邮者,将各类邮品的价格一而再、再而三地哄抬到一种令人心惊胆颤、难以置信的高度。

    加上政府“打击倒爷”的大背景下,不断有资金悄悄撤离。

    此消彼长下,有限的资金承接力本来就已到了强弩之末,及及可危。

    结果还突如其来来了这么一家伙。

    让那些原本以为邮票最起码也有面值保证的人,一下子发现自己对市场风险估计严重不足。

    可想而知,这会对市场信心造成多么大的伤害。

    若干年后,好多人分析1985年的邮票牛市破灭,都把促使邮票市场走向全面崩溃的原因归结于政府突然加大新邮发行量来调控已疯狂的邮票市场,并且取得显着成效。

    但其实不是这样的,这种看法太片面,脱离了实际。

    真正的原因其实只有两条。

    一条是资金的日渐贵乏和突然断裂。

    这点是受邮票价值严重扭曲和政府“打击倒爷”的双重影响。

    二就是受突然的坏消息影响,熊猫跌破票面价值。

    尤其第二条,这意料之外的黑天鹅事件,对于未来所有的新邮发行来说,不但开了一个不好的头,而且对于市场信心给予了不可挽回的根本性打击。

    对邮票炒家的影响比起什么增大发行量,严重多了。

    于是全线崩溃开始了,根本救无可救。

    哪怕还有些人的幻想不会一下子破灭。

    哪怕忽起忽落的邮票价格见得多了,长期泡在邮市上的人们,还在期盼一个更大的升浪。

    哪怕那些高位套牢的人还在怀着赚一点点就走的侥幸心理耐心等待。

    哪怕有些手持货币的人,也犹犹豫豫想再捡一次便宜货,还是有不少人不愿意离开这闹哄哄的邮市。

    可问题是树大中空啊,此时的市场无论资金和情绪,都严重背离了牛市的存续条件。

    这种情况下,不管是意外,还是偶然,既然已经在熊猫小型张上发生价格决堤,极端凝聚风险的找到了释放点,熊市就不可避免。

    谁要再跟市场逆着来,充大个儿的,那他的脑袋就不是脑袋,而是屁股了。

    纵然是齐天大圣,但连托着他的云彩都没有了,也得从天上重重地掉下来。

    实际上,仅存的资金量和谨慎情绪,面对骤然出现的大量变现要求,很快就跟不上了,甚至几乎无从抵抗。

    于是一场堪称天崩地裂的暴跌接种而来,虚假繁荣的行情,就如同一张窗户纸一样,应声而破。

    这些失去理智,堪称“不见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淘金者,很快也被吓散,作鸟兽散。

    1985年的5月25日之后,邮市行情斗转之下。

    持续性的资金踩踏宛如雪崩一样,极为惨烈。

    随后的一个月里,熊猫率先一路狂跌。

    两块八不是终结,只是开始。

    两块五、两块二、两块、一块八、一块七、一块六……

    直至跌倒一块五,才暂做止步。

    整体上,除了早期发行的珍品邮票还算抗跌,仅下去百分之三十。

    大多数品种两三天之内便遭遇腰斩,甚至更多。

    如“梅花”、“牡丹亭”,分别从八块和七块五的高价,跌至两块八和二块五。

    低档编年版票、低档小型张和邮资封片更惨,普遍下跌百分之六十至七十。

    就连风光一时的猴票和鸡票、狗票,也从单张六百元、二百元和一百六,跌倒了单张四百、一一百二、九十。

    另外,像整版猪,整版鼠,更是冲得高,跌得勐,一下子就打了两三折。

    猪票跌到了七百一版,鼠票跌倒了三十五一版。

    这种跌法如水银泻地,一发而不可收拾。

    其声势如同前期涨起来的时候一样,也是没有人曾领教过的。

    而这直接导致入市人流骤减,成交量急剧萎缩。

    于是追涨杀跌下,邮市迅速没落,几乎骤然间,就从熙熙攘攘很快就变成了买者寥寥。

    到1985年6月中旬时,邮市上多数品种已经有价无市,见不到成交。

    尤其是熊猫这个引领下跌的“罪魁祸首”,连个问价的都没有。

    说起来这才是熊猫不继续下跌的真正原因。

    不是没有下降动力了,而是因为臭大街了,交易量变成了零,连买的人都没有了。

    那么可想而知,选错了品种,把全部资金都用于炒作熊猫的哈德门、大帅和王姐有多凄凉。

    三个人将近一百万的资金灰飞烟灭啊,这叫一嘎嘣脆,连个缓儿都没有。

    他们全都想不通。

    原本的大好形势,怎么一夜之间没了?

    原本特别好卖的邮票,怎么突然之间没人要了?

    价格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说一落千丈那是一点儿都不夸张。

    甚至就连能卖出去都算奢望,他们手里的邮票就像挂在死树上面的桃子,放在家里只等着落灰。

    总之,也就比废纸稍好。

    不过,真要说起来,还得亏是第二天就开始下跌的。

    他们收货速度还没那么快,多少留了点钱没花出去。

    再加上长了记性,一看大事不妙夺路而逃,只狂甩不接货了。

    这样算下来,每个人手里还有十几万。

    虽说基本上算是被打回原形了吧,这一年多,白做了一场发财的黄粱美梦。

    但终究还能吃得起饭,而且手里积压的大批熊猫,怎么说也是个指望。

    可气归可气,但毕竟有朝一日如果再涨起来了,他们的钱也就能回来不少了。

    当然,失败就要总结经验。

    而他们总结来总结去,唯一总结出来的,就是后悔没跟着殷悦一起行动。

    “喂,你们说,咱们要是像银花一样,只炒生肖票,不碰别的,是不是就好了?现在正好低价接货啊。我现在可真是后悔莫及啊!挣了鼠票的钱,干嘛还要炒熊猫呢?”

    “哎,哈德门,你少说那没用的,操,行情的转变谁也没法预料。我看那丫头纯属瞎猫碰上死耗子了。再说了,谁知道她接没接货啊?弄不好是暴跌之前她就接了,现在也亏惨了。”

    “不,不能,最近邮市上就没见过那丫头,连替她卖货的老冯都不再来了,听说回家忙儿子婚事去了。人家明显是赚了,估计在家点钱都点不过来了。何况偶然一次,你能说她是瞎猫,可次次都能只赚不赔,甚至及时脱身。你就不能这么说了。我觉着银花兴许会掐算。不会是个仙姑吧?我姥姥家在房山,就曾经出过这么个大仙,十八岁的大姑娘,算什么什么准……”

    “操,王姐,你说的这才不靠谱呢。不过,不管怎么说,咱也得承认,这银花确实是个炒邮票的天才啊。哪怕是运气呢。我觉得咱们今后也应该紧跟着她。有样学样,这总不难吧……”

    “拉倒吧,你想得美。你以为银花还能来邮市吗?我看啊,那丫头弄不好有了钱也想出国呢。说不好,就是跟那个姓宁的小白脸。你呀,夸也白夸,惦记也是白惦记。”

    “大帅这话糙,但道理不虚。哈德门,其实你那点心思我们都清楚。要是咱把熊猫真炒上去了,反过来银花要是炒赔了。你兴许还有点儿戏,但现在吗?你觉得你凭什么能吃着这口天鹅肉?人家想嫁什么样的人不行,出国还真有可能。要再见面,人家还能认得咱就不错了。姐姐我是过来人,听姐一句,算了吧,那丫头要嫁的人,或许是演员,或许是翻译,或许是大官,但肯定不是像你这样穿棉袍的……”

    对此,哈德门又能说什么?

    自尊心遭遇一万点暴击的他,好像除了尬笑着胡撸胡撸后脑勺,把心里的阴鸷小心藏起来,也确实没什么可说的了。

第八百三十七章 津沪两地

    我国第一次邮票牛市的时间周期,大概是从1984年1月开始,到1985年的5月终结。

    差不多持续了一年半。

    所以波及范围很广,参与者众多。

    这次熊猫小型张突如其来的增发消息所引发的暴跌,也并不只京城一地遭殃,而是全国范围的。

    其他各大中小城市也受到了影响,邮市行情同样开始走上了下坡路。

    而且由于各地行情都以京城为晴雨表,从地理位置上来讲,首当其冲遭遇冲击的,当然就是距离京城最近的津门。

    说实话,头几天皮尔卡顿的几个高管在津门兜售整版鼠票的经历实在不愉快。

    他们一到这儿,先是被市场门口的蘑孤队给缠上了,磨走了不少货。

    随后进入市场,找到的交易方就没有一家实力雄厚,能买两千版以上的,给的价钱又苛刻,一家比一家低。

    他们不得不耽搁了好几天,而且被对方狠狠宰了一刀。

    可同样因此,也导致炒作需要的“量”被分散到许多人手里,津门并没有形成一家独大的庄家。

    所以在鼠票的抛售上,津门市场不但散乱,没有组织性,而且还争先恐后,特别着急。

    要知道,津门人自己都说自己“津门人就是欠管,竟有些害群之马,一条鱼搅得一锅腥”。

    这句话反应出的就是津门人身上的那么点小毛病。

    好不容易有了个饭碗吧,往往不等喂饱肚皮,就一定有人出来在暗中狠砸。

    没辙,津门人贼大胆,只有挨饿,才管得了自己个儿。

    只要有一口饭吃,也绝不会老老实实的吃。

    反而一定会有人出来,要比别人吃得“俏”,也就是砸饭碗。

    好多人的思维模式都是——反正我不砸,也有人在砸。倒不如我先砸,把便宜弄到手再说。回头等别人再砸,我也赚够了。

    这甚至成了一种循环反复的历史规律。

    包括日后的津门的出租车、京津公路的大巴,食品一条街,五大道的旅游服务业……津门人都是这么一次次的亲手砸了自己的饭碗,最后大家再一起守着饭碗挨饿。

    所以还别看津门人从几个京城人身上没少割肉,让几个穿西装的外资高管饮恨回京。

    可货到他们手里,因为窝里斗似的的恶性杀价,行情掉的速度也比哪儿都快。

    再加上京城那边也没闲着,在投资风险与日俱增同时,哈德门他们为宁卫民当二传手,又把好几千版鼠票,就地倒给了跑京津两地的邮贩子。

    这一下可好,流入津门的老鼠,简直淤了,闹上“鼠灾”了。

    直接导致津门的鼠票的投资收益率反而急速下降,出货也不大顺畅了。

    并且最为关键的一点是,市场并没有给津门人多少时间反应和调整。

    没几天的工夫,熊猫小型张增发的消息,所引发的大崩溃就来了。

    得,这一下可真是日本船,满完(丸)了!

    眼睁睁瞅着整体市场,不分品类天天在缩水,各种邮品大幅下跌,而且其中还就熊猫和鼠票领衔主跌。

    那些接了鼠票没能及时抛掉的津门人这叫一后悔。

    情难自已的齐声痛骂卖货给他们的京城人,口口声声痛斥,此仇不共戴天。

    最后骂着骂着实在忍受不了,只好闭眼“跳楼”全部出清。

    本来津门的邮贩子们在鼠票上挣得就不多。

    赶上整体行市雪崩,大部分拿着鼠票的人,都严重折了本钱。

    为此,这些人几乎全都熬不住了,就改了行。

    比如开个小餐馆,或者去倒卖服装,摊煎饼,蹬三轮等等。

    那些侥幸还能留在市场的人也不怎么样。

    想想看,连京城邮市都变得交易冷清,其他地方的邮市自然更是人迹罕至。

    不出半个月,一宫花园里的邮市门可罗雀。

    仅剩的邮票贩子们,只能靠三五成群,打着纸牌,来打发绵长的日子了。

    虽然这些人玩儿牌有时也会兴奋激动,凑在一起更不免吹嘘昨日的辉煌,挂在嘴边的都是“想当初,老子……”。

    可是想当初又有什么用呢?

    他们带来的集邮册放在身边,一天也未必有人翻动一次,能积厚厚一层灰。

    邮市的盛况,也已经完全留在记忆里吃土了。

    至于说到全国的第二大城市,也拥有着全国第二大邮市的沪海,崩盘惨剧肯定比津门更甚。

    1985年这场邮市狂潮照样席卷了很多沪海投机者的财富,让很多梦想一夜暴富的沪海人财富归零,市场在无情的方面,永远是一视同仁的。

    只不过沪海毕竟是个老牌投机之都。

    早先解放前,各种金融投机活动就在沪海盛行。

    不论炒邮票、炒股票,还是扎金子,想当初的沪海人都是全国的引领者。

    沪海要自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所以魔都并不是白叫的,方方面面的情况都要特殊一点。

    比方说,那些经历过这些的人,或者从长辈口中了解过去一些情况的人,再应对起类似的情况,总要比其他地方的人多些经验的。

    在沪海操纵鼠票的贺军就是这么一个特例。

    虽然他这人有点自大,自以为把宁卫民从沪海逼回京城,却一头撞进了宁卫民在沪海和花城的双重陷阱,没少受气赔钱,好一番焦头烂额。

    可终归他受过祖父贺老先生的亲手调教,起步就比别人早。

    有脑子,有见识,有经验,有胆识,有资金的他,怎么也算是沪海邮届的一方人杰。

    他跟解放前,在沪海曾经三天横扫列支敦士登邮票的唐无忌大不一样。

    唐无忌富家子弟,俗称小开。

    虽有“邮票大王”之称,解放后也在沪海集邮协会充任要职。

    可他玩儿邮票也是小开式的集邮,对什么有兴趣不惜重金,重在玩赏,不在升值。

    一旦把一种邮票研究透了,也许就没兴趣了,会转入另一个新挑战的领域。

    而贺军却是以积累财富为主的卖家和炒家,相比起来,炒家的成色还要更重些。

    那么他主要追求的就是邮票升值,然后高价卖邮票给唐无忌那种人获利。

    所以他就更懂得市场风向的重要,也更看重市场风险。

    尽管湖里湖涂从宁卫民手里吃了亏,可他没继续湖涂下去,反而吃一堑长一智,认识到万事都难预料,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为以防万一,他不惜花费金钱在全国主要邮市都安排了人手,专门观察市场价格的变化,一天给沪海打一次电话。

    结果正是这个看似没必要的举动,在关键的时候救了他。

    得知全国邮市集体狂泄,贺军立刻意识到大势不妙。

    贺老先生生前就一再告戒过他,市场彻底转向的诸多特征。

    于是他立刻权衡形势做出了不惜断尾求生的明智举措。

    一方面趁着沪海鼠票还居于高位,让助手谢玲坐镇大本营赶紧用各种办法抛售手里的鼠票和其他大路邮票。

    另一方面,他带人带货,远避最先崩溃的北方市场,做飞机去更南边的花城去抛售。

    以及因为当时交通不便,市场环境相对封闭的成都去兜售。

    最终,他以市价六成的代价逃出来二百三十多万的资金。

    虽然相较于邮票牛市开始初期的一百六十万的身家,他资产增值也就实现四成,远远不及自己的期望

    可要比起那些坐了一回过山车又打回原形,还有那些亏了血本,多年继续毁于一旦的主儿。

    他已经无比幸运了。

    关键是他还懂得,别人亏的时候,自己不亏也是赚,未来还会有更多更好的吃货机会。

    就凭这个想法和他逃出来的那些资金,他已经败中取胜,完成了一半的最初目标,实质性的成为了沪海邮王了。

    虽然加冕典礼不够风光,甚至有点屁滚尿流的狼狈,可王就是王。

    等到浪潮平息后,他就是沪海邮市上说一不二的主儿。

    甚至对于操纵沪海邮市的行情来说,他的权柄反而比起牛市时,还会更重,会更省力。

    另外,沪海邮市上还有另外一个几乎完全脱逃幸运儿,也得提一提。

    那就是和宁卫民合作愉快的“朱三万”。

    市场大了就会有偶然个例,“朱三万”这人心宽体胖,不容易钻牛角尖,而且年纪大了,性子越发慢吞吞。

    虽说是被宁卫民当了枪用,可他把鼠票从沪海邮市上抛售之后,毕竟套出了大量现金。

    再加上她又怕贺军盯上自己,想仔细看看风色再说。

    一时间,他就没急着找个新项目投入大笔现金,就连跟风炒熊猫也是只拿个两三万小玩玩。

    所以不管是误打误撞吧,还是小心谨慎,反正市场暴跌来临的时候,正好是他手里现金最多,神经也最敏感的时候。

    那他跑起来还能不快吗?

    别人还在愣神没反应过来的工夫,他已经把自己所有存货都拿到市场上甩卖一空了。

    身家一举突破六十六万大关。

    瞧这数儿有多吉利。

    如果单从收益率上来看,他很可能是这拨牛市里沪海收益最高的第一名了。

    不过有点可笑的是,“朱三万”坐看邮市暴跌,除了必然的庆幸之外,他内心还充斥着对宁卫民的感激。

    他居然认为都是靠宁卫民的“好心”提醒,自己才能躲过一劫。

    甚至感动得等不及宁卫民再来沪了,主动打了个长途电话到京城,问宁卫民的境况,怕他沦陷在这场灾害中无法自拔。

    虽然电话里,从头到尾没提到一个“钱”字。

    可老朱的言外之意,却隐隐有要当“模子”,可以给宁卫民提供一定经济资助的意思。

    模子就是楷模。

    八十年代的沪海刚刚流行一句话,叫“做模子是痛苦的!”

    因为做这种人,往往要割肉放血,又叫“吃痛”。

    反过来,山东人的算,沪海人的算,沪海人在经济上的态度,却是全国人民家喻户晓的。

    沪海人有出名的“三不借”嘛,老婆不借,身份证不借,钞票不借。

    在沪海生活,可以没本事,但必须会算,俗称“门槛经”,又叫“刮皮鬼”,是处世第一功。

    沪海人甚至能算计到“一鸡三吃”,用洗脸水冲小便,洗菜水冲大便,淘米水洗碗的地步。

    哪怕沪海的戆大也是“门槛贼精”,最大特色是“戆进不戆出”。

    所以老朱的这种人情温度可真是让人太意外,也让人太暖心了。

    这就让宁卫民在结束这通电话后,还真是替老朱全身而退高兴,同时也不免有点汗颜和惭愧了。

    忍不住心里滴咕,这位也太实诚了点,怎么比京城人还局气呢。

    他到底是不是沪海人啊?

    瞧这事儿闹得,这不是让我卖了,还替我数钞票吗?

第八百三十八章 金蝉脱壳

    倾巢之下难有完卵,这话不假。

    如果从大局上看,甚至就连邮市的崩溃,都只是1985年的社会形势下,引发的诸多连锁反应中的一环而已。

    接踵而来的第二环,就是远在长春的民间经济泡沫破灭。

    1985年7月,几乎是在一夜之间,连涨了三年的君子兰跌下神坛。

    短短不过一个月,君子兰就从每家每户恨不得供在头顶上的宝贝,变成了街边的垃圾箱连白菜帮子都不如的东西,市场陷入冰点。

    这一堂生动的现代经济学教育课,比邮市崩盘影响力更大,让全国人民都领略到了什么叫经济泡沫。

    事后总有人说,君子兰的行情是被社会舆论浇灭的。

    归结于是1985年6月间,《吉林日报》接连在头版发表批评文章,才把站在巅峰的君子兰送上了断头台。

    但这种说法是毫无道理的。

    因为事实上,像这种矛头直指人们购买君子兰的动机,以及君子兰交易所衍生的各种问题的文章,长春的报纸一直就在发声,在提醒。

    民间也一直有不满的声音。

    政府的相关举措更没少出台。

    可一直都没见成效啊。

    反而是让君子兰越炒越烈,势不可挡。

    怎么突然间,就在这个时间点见效了呢?

    逻辑上根本解释不通。

    所以分析这个问题只能回到本质和源头上来。

    首先得认定这典型的泡沫,就是一场少数人暴富多数人吃亏的豪赌。

    不论从经济上讲还是从社会上讲,都是不可持续的。

    另外就得承认,唯一能决定这场泡沫生命周期的只有资金和信心。

    而且这两点虽然有时候是两回事,但更多的时候又是一码事。

    像长春就是后者,资金就代表了信心了,资金链一断,什么全完。

    要说长春的君子兰泡沫,唯一可能有点冤枉的地方,大概就是吃了邮票狂跌的挂落了。

    因为或许要是没有全国邮市的崩盘,长春也许还能多坚持几天。

    可邮市一崩,那些同时参与两个市场投机主儿,就肯定要从长春抽调资金。

    再加上“打击倒爷”的力度增加,大势上就没给炒君子兰的人留活路,那持续失血也就成了加速状态,还能有好吗?

    要说起来,君子兰泡沫的崩溃结果,肯定要远比邮市崩溃的后果更惨烈得多。

    因为这是客观因素决定的。

    别忘了,君子兰炒作时间太长了,而且就集中在了一个市场里。

    全国人民要想参与,就得带钱带人过来。

    癫狂的时候,整个城市的人都疯了,大概本地就没有一个家庭没有参与的。

    这一崩,几乎没有幸免者,家家户户都受影响,那城市整体运转能不受影响吗?

    而邮市是分散全国各地的,也就维持了一年半。

    哪怕崩了,散了,大部分人没参与,对大局却无碍。

    想想看,这两相对比还能一个样吗?

    因为君子兰损失惨重的老百姓那真是惨啊。

    此时此刻再看这个城市一片落寞,走到哪儿都能听见人的哭和吵,根本就没有安静的地方。

    更糟糕的是治安条件也迅速恶化。

    自己想不开,寻了短的就不说了,他起码不害别人。

    最可怕的就是亏了钱的恶人,这种情况下,他们都变得更加的嗜血和疯狂。

    疯狂到什么地步?

    疯狂到不惜黑吃黑,鸡蛋碰石头,挑战当地最有实力的地头蛇。

    独立的楼,围墙很高,还挂着铁丝网,这很像日本炮楼的地方,就是长春本地谁都惹不起的宋家。

    这家有哥儿五个,号称宋家五虎,是当地人人都怕的恶霸,也垄断了本地一半的假酒生意。

    但就在7月20日这天,还是大中午的,宋老三刚出门,就被人用刀挟持了。

    “兄弟,这是整啥?”宋老三脾气向来不好,但这时候也得收敛。

    因为身后的声音不但异常冷酷,“别动,找死你就咋呼。”

    那胳膊也很粗壮,感觉就不是他能应付得了的。

    再加上脖子上一把,背后一把,两把刀的刀锋已经伤了肉皮。

    谁能不憷?

    “用手开门,动作别太大,慢慢进院……”

    宋老三不敢冒险,老老实实进去之后,没想到背后那人也不遮掩,门一踢上就让他把家里人都喊出来了。

    “二哥,老四,快出来,我门口遇着麻烦了。”

    这天,宋家五虎确实只有两人在家,一个老二,一个是老四。

    很快都提着刀从屋里出来了。

    他们看到的场面就是宋老三已经赤裸上身,被人挟持。

    宋老四脾气暴,“孙子你哪来的?放开我哥,否则砍死你。”

    挟持者回答,“甭整没用的,放人可以,有代价。五万块买他命不贵吧?给我拿出来。马上。”

    宋老四要冲动,结果被宋老二拽住,“开这个价儿,你未免胃口太大了。再说了,你就一个人吧?今天把我们兄弟制住,太小儿科了。即使我们答应你,明天呢?后天呢?你扛得住?”

    “敢碰你,就想过别的。不怕告诉你们,我是没的选了,所以你们也没的选。”说着挟持者开始下手,刀尖直接捅进,勐的拔出。

    血,一下子喷出。

    “我操!”宋老三闷哼一声。

    宋老二和宋老四齐喊,“别扎别扎,我们给。”

    “赶紧的,拿去。”挟持者刀一挥。

    可没想到宋家哥儿俩居然不动,“那……那什么……家里没钱。”

    这回挟持者骂“操”了,以为他们不见黄河心不死,又是果断一刀。

    “大哥,饶命!饶命!没骗你!”

    伴着半个身子染红了,宋老三扛不住了,声儿都变了。

    “你要手表和金货不要?家里还有点?”

    跟着就催他亲兄弟,“二哥,老四,快给拿去,现金家有多少给找多少……”

    “娘的,怎么回事?我都打听过了,你们宋家卖假酒一天进账得好几千,都是凑半个月才存一次钱。就是君子兰赔了钱,也不耽误你们卖酒啊。这点钱没有?”

    “兄弟,你来的实在不凑巧啊。家里钱,刚刚让我大哥,五弟,还有我大嫂带出去换外汇去了……”宋老二正解释呢,却不料去屋里凑东西的宋老四已经骂骂咧咧跑出来了。

    “二哥二哥,大哥屋里的值钱东西都没了,他妈的连个金戒指都没了……”

    宋老二和宋老三齐惊。

    一个说,“不可能啊,大哥这不刚结婚吗?”

    另一个叫,“老四,你长眼没有?好好找找!”

    老四悲愤至极,“我怎么没好好找啊,就差把床拆了。”

    然而比他更悲愤的还有一位呢。

    “他娘的!你们几个耍我玩呢!你们演戏!”

    “噗嗤”,又是一刀!

    血激飞……

    然而实话实说,宋家这兄弟几个还真冤枉,因为他们确实没说假话。

    只不过谁比谁更倒霉,就真的难说了。

    因为与此同时,就在一个大饭馆子的包间里,一出名为“金蝉脱壳”的好戏正在上演。

    同一席上的人,无论是宋老大、宋老五还是来和他们俩换汇的两个人全软瘫在椅子上,张着大嘴睡着了。

    包间里唯一清醒的人,就是宋老大刚娶了没俩月的新媳妇,一个自称打京城来,名叫林金花的漂亮女人。

    她有条不紊,毫不慌乱的把五万多美金还有自己装着金货和手表的皮包,都倒在了那放二十万的大旅行包里,然后拉上拉链提着带走。

    出门还没忘跟饭馆子的经理打招呼,“我去给你宋哥办点事,他们谈生意呢,千万别让人过去打扰……”

    然后出门很快就消失在了人群里。

    半个多小时之后,这个林金花用早就买好的火车票坐上了开往QQHE的火车。

    当她和同行的几个旅客说说笑笑,磕着瓜子聊天时,她已经又改名叫了林丹。

    对大家聊起因为君子兰下跌血亏多少。

    她只是满不在乎的说自己家教比较严,父母是干部,从不允许投机取巧。

    并为此博得了一众赞赏和艳羡。

    没人知道,她真正的名字其实叫林小芬,长在京城的穷杂之地,爸爸是个焊锡铁壶的,妈妈是目不识丁的家庭妇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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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君子兰下跌,不但她自己带到长春的十几万亏没了,还连累宋家兄弟也亏惨了。

    而她所谓的因公出差,已经是他第二次故技重施,玩儿的“卷包会”。

    不过对于她而言,确实任何投机风险都不存在,人生顶多也就算一场游戏而已。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对,女人要狠起来,男人就不在了。

    她只要不讲良心,手里就能有钱,就随意可以扮演任何体面的角色,就永远有好日子过。

    要说唯一的麻烦,就是她肚子里已经有了宋老大的孩子,差不多俩月了。

    等旅途结束后,她必须得想办法尽快打掉才行。

第八百三十九章 大风大浪

    风,总是越刮越大,越刮越紧的。

    等到“打击倒爷”的效果真传导到了第三环,那已经不是几座城市的投机市场奔溃,或者是一个城市的梦想破灭了。

    1985年7月31日,随着国内报纸发表了国家通讯社一篇针对汽车乱象的电讯。

    我国最南端海岛上发生的“汽车狂潮”也被尖针刺破了,一岛之地由此陷入惶恐的噩梦之中。

    当上级明令坚决刹车的消息传来,那些利益攸关的人诚惶诚恐,只怕生意砸锅,血本亏光。

    赶着出岛的汽车拥挤在码头上,形成了疯狂的冲刺之势头。

    海口码头进入了二十四小时连轴转的状态。只要能载运汽车的货船全成了抢手货。

    不是在运输汽车的路上,就是在往船上装车。

    而为了争抢这有限的资源,所有人都拼了命,不但得托人找关系,而且得砸钱。

    甚至就连把车弄进码头,都得交门票钱。

    进停车场还要向看管汽车的人进贡。

    最关键是码头调度,要想把车弄上船去,这是最要命的一关,不过这关就没法把车运走。

    码头里有块地方甚至变成了专为方便送礼做特殊生意的热闹集市。

    各种各样的小摊,香烟、美酒、港式时装、电须刀、收录机和录像机……任君选购。

    不论归谁,都可以公用的名目开发票供买主回去报销,多数都是汽车检修费,或者机油、水箱、工具袋等等。

    想运汽车的人向码头工作人员敬送的香烟装满了汽车,码头的人再把车子开到摊贩处,卸下香烟,周而复始的售卖。

    但就是这样,也有人送礼白送。成了得不到人任何回报的倒霉蛋。

    比方说有几个从常德来的人,几乎把带来的钱都用来买车了。

    找到码头管调度的人好说歹说,竭尽所能送上了四条“三五”,说好第二天下午头一船轮到他们的四辆车上。

    可第二天他们高高兴兴赶到码头却没能上船,因为有两个京城人用十条香烟和一千块钱一起砸出,抢了他们的船。

    常德人再找没人理睬,因为这天负责的调度已经不是昨天的负责人了。

    他们还能怎么办?

    再送礼无能为力,只能满脸悲痛的蹲坐在地上,望着载着别人的汽车远去的船只一片迷茫,惨然落泪……

    但他们就是最倒霉的倒霉蛋儿吗?

    不!那两个侥幸得逞,抢先一步带车登船的京城人也没得着好儿。

    因为就在他们即将看到海峡对面大片陆地之际,船上的电台传来了不好的消息。

    原本目的地的线人,通过电台告诉他们,有“打击办”的船只出海“捕猎”了。

    而且至少十只船,专抓运送汽车的船只,让他们尽快转向,驶往别的地方躲避。

    结果还偏偏就在说到最要紧问题的时候,电台还出故障了,与陆地那边失去了联系。

    无论船老大怎么拍打,电台也不通了。

    在此情况下,船老大不知道哪个方向比较安全,也只能撞大运做选择了。

    随后的事实证明,他们的运气不佳,没受老天爷丝毫的卷顾。

    因为几乎就在他们遥遥看见陆地轮廓的同时,一前一后的远方,也分别出现了两艘围追堵截的船。

    “现在怎么办?”两个押运车辆的京城人全慌了。

    甲板上并列着五辆皇冠。

    “怎么办?只有把车掀进海里!”船老大满头热汗的说,“如果你们不想坐牢的话……”

    “不行,不行,这可是将近一百万呢……”一个京城人舍命不舍财,马上反对。

    “可一旦被抓住,一千万也救不了你!”

    另一个京城人倒是拎得清,阴沉着脸支持船老大。“我同意。掀吧!”

    就为这句话,两个京城人站在皇冠车旁神情激动的争吵起来,但老半天还是没个统一意见。

    一直在观风向的船老大看着前后两头的船影越来越近,是真急了,忍不住催促。

    “你们商量好了没有!再不动手来不及了!”

    天色已经开始暗澹,远处的船亮起了灯光。

    “掀!”

    “不行!”

    两个京城人的意见还没同意,还在争执。

    船老大却已经有了决断,对船员下令。

    “快动手!那小子要阻拦,就给他绑起来!我们不能给他陪葬!”

    说完,就身先士卒的拿起老虎钳,发疯似的,对准固定轮胎的铁丝,“卡察、卡察”地铰。

    另有一个船员挥起了寒光凛凛的太平斧,用力砸开了塞在轮胎下的木楔子。

    “皇冠”松动了,船员们在船老大的指挥下,在甲板和船舷之间搭了两块木板,然后齐声喊起了号子,一起用力。

    终于把一辆“皇冠车”推进了大海惊涛之中。

    落水时,“噗通”一声,汽车砸起了一团巨大的浪花。

    两个京城人也惨绝的一声哼叫。

    但最让人吃惊的是,明明眼看着汽车沉没下去。

    可是等再把第二辆车“皇冠车”推下船去的时候,奇迹发生了。

    第一辆车居然又浮出了水面……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一动不动的望着像船只一样在海面上飘荡着的豪华汽车。

    “发什么傻!继续掀!一会儿就沉了……”

    船老大最先回神,又大喊一声。

    如此,船员们才重新找到了主心骨,“噗通”,又是第三辆“汽车”跌落到了海里……

    然而后面的事儿并没有像船老大的预言,五辆豪华的“皇冠车”就像五只小船,围成一团,游戏般的随着海浪起伏,在海面上团团打转。

    这下就连船老大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他也没经历过这样的处境,没见过这样的情景。

    要说还是一个京城人脑子快,就是支持船老大掀车的那个,他忽然意识过来,扯着嗓子大叫。

    “这是皇冠啊,车的密封性好。自然一时沉不了。我们刚才应该降下车窗才对!”

    这句话立刻给船老大指明了方向,他让手下放下舢板,自己提了把斧子,把舢板划到了漂浮着的汽车跟前,抡圆了胳膊开砸。

    果不其然,一旦砸碎了挡风玻璃,海水就很快涌进车舱。

    只听一阵“咕噜咕噜”的响动,就如同临终前的生命哀嚎,汽车终于从海面上消失了……

    作为车主,两个京城人此时都不说话了,他们一直带带望着汽车下沉的场面。

    面带悲怆,如同参加至亲的葬礼。

    倒是船老大终于松了一口气,走到那个支持他的京城人背后,拍了一拍。

    “兄弟,还是你脑筋灵光,否则今天还真的危险了,要是被抓住,至少十几年的牢房要吃。真走运哪。”

    京城人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走运?我们的车可都没了。”

    船老大当然能懂得他内心的痛楚,宽慰道,“不要这么难过,做生意就是这样啦。风险大,利润才高嘛。今天亏掉,明天再赚回来好了。兄弟,我看你这人做事有决断,一定发达的。这样好了,为了感谢你,这趟跑船的钱,我上岸退还你啦,我再额外介绍门路给你。买不了汽车,多少买些彩电带回去也好啊。一千二百块一台,不贵啊……”

    “那谢谢啦。”京城人多少神色见了点缓。“老兄,你怎么称呼?”

    “我的人都叫我基哥,你叫我阿基就好。你怎么称呼嘞?”

    “江浩。”京城人说着递过去一根烟。

    船老大没点燃,只夹在耳朵上,“难怪,你名字里有水啊,有水的都是好汉,临危不乱。”

    跟着轻蔑的瞅了一样,趴在甲板上不知是哭,还是再吐的另一个人,他就没什么好话了。

    “不过你这位朋友,不适合做生意啊。什么事情都禁不起,这怎么行嘞?”

    江浩回头也看了一眼,澹澹的笑了一笑,“没办法,亲戚。来这儿之前,他没经过什么事儿!这下,也算灵魂得到洗礼了!”

    船老大便不再说什么,看了看天色,“要起大风了,你们还是进舱的好,一会打击走私的人靠过来,我们来应付。你们不要说话就好。”

    江浩便点点头,走到年京的身边相劝。

    “你不要这样,古人云,千金散尽还复来嘛。大不了再挣回来就完了。像咱们这样的人,是不会缺赚钱门路的。何况还有我妹妹帮忙呢。有赌未必输,很快能东山再起。嗯?你还是快起来,跟我进去吧……”

    年京此时终于哭出来了,面冲大海哀嚎。

    “五辆车啊,就这么没了,那就像五条命啊!是,有江惠,钱好借,可问题是,越借越多,不好还啊。”

    随着越发时起时伏的涌浪,江浩发出了感慨,“赚钱从来就不易,特别是赚大钱。你要还想赚钱,就得有点承受能力,大风大浪还在后面呢!”

第八百四十章 有今儿没明儿

    是的,泡沫破裂是令人痛苦的。

    无论是邮票、君子兰,还是汽车,1985年5月之后发生的行情骤变,市场大跌,对市场参与者而言,就如同打开了地狱之门。

    带给了无数人惨痛的经历,也让许多人走向穷途末路。

    作为幸存者,哪怕日后想起来都是心有余季。

    可任何事总要一分为二来看待。

    即便是这样可以称为灾难的情况,也总会有少部分人欢迎,会感到极度舒适。

    就拿邮票来说,邮政系统和集邮公司的工作人员就巴不得邮票早点下跌,让市场状况恢复平澹。

    说来很多人都可能不相信,邮票走牛,对于他们这些人的影响,竟然是负面性的。

    不但让这个群体的幸福指数急剧下降,甚至到了不堪其扰,难以忍受的地步。

    不为别的,就因为惦记找他们买邮票的人太多了!

    他们忽然奇怪地发现,这个世界上上居然有这么多的人认识自己,竟然有这么多的人想托他们购买邮票。

    什么邻里街坊,中学同学,七大姑、八大姨,甚至八杆打不着的陌生人,都认为相关从业人员内部肯定有存货,通过各种途径找上门来。

    而且大多数求他们的人一开口,直接点名索要生肖票,这简直是难为人嘛!

    即使他们不怕丢面子说实话,告诉人家自己买不到都不行。

    因为人家信与不信是一回事,人家愿不愿意相信又是另一回事。

    不乏有人仗着亲近的关系,死皮赖脸硬住下不走,非要强人所难,往死里纠缠的。

    就为这个,邮政系统和集邮公司的工作人员,家庭和睦方面遭遇重创。

    家庭矛盾增多了,夫妻吵架也增多了。

    真要是有点职务和权力的人,更是无时无刻不在担忧。

    他们既怕出门时看到邻居求助的眼神,也怕在街上听到熟人讨好的招呼声。

    哪怕上班的路上,不管是谁抬头朝自己看一眼,还是谁在街角交头接耳,都会神经质地觉得别人认出了自己。

    甚至来到单位,对电话铃响都充满恐惧,随便有个敲门声都会让人心惊肉跳半天。

    等于活在一种巨大的心理压力中,时刻游走在抑郁的边缘。

    所以邮票上涨对他们来说,绝不是什么福气,而是意味着永无宁日。

    反过来,也只有市场狠狠下跌才能让他们的生活恢复正常。

    就像《大话西游》里的孙悟空总弄死话痨的唐僧似的,他们也日思夜想的盼着“手起刀落,整个世界都清净了!”

    好在这个愿望在5月底终于实现了。

    邮市一开始巨幅下跌,邮政系统和集邮公司的内部就有人带头欢呼万岁。

    而市场越跌,他们就越发欢欣鼓舞,士气倍增。

    最后当市场变成一片无人问津的死地后,不但职工的劳动积极性高涨,就就连平日里人见人怕的领导都和气了许多,难得的露出笑容。

    这也算得上是一桩奇闻异事了。

    当然,要说真正能从中获利巨大的胜利者,还得数那些有勇有谋,手腕高明,的确从市场捞走了真金白银的庄家。

    这种人本来就少,敢下注,能恰到好处,全身而退的就更少。

    所以毫无疑问,以宁卫民为首,参与了操纵鼠票行情的皮尔卡顿投资团,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们在别人懵懂的时候大胆建仓,在别人觉悟的时候加码补仓,在别人疯狂的时候震仓低吸,然后再度拉高后和时间赛跑,以让利批发的方式悄然出局,赚的是盆满钵满啊!

    他们的胜利果实要是计算出来,对外公布的话,恐怕能把京城老百姓给气死,吓死!

    要知道,仅他们手中为数不多的猴、鸡、狗的散票和一百版的猪票,就卖了二十九万。

    而他们主要的投资品种——鼠年生肖票,四万九千余版全部售出,入账更高达五百二十八万。

    再加上原本还有九万多流动资金,抛除三十万最初成本,最后里外里几乎净赚五百三十三万。

    按照十个人平均入股的比例一分,等于当初参与投资的每人都成了半个百万富翁。

    这还是明面上的公中账目呢,完全归属于宁卫民个人的投资收益更是不能让外人知道。

    否则就是和他一块炒邮票的这些伙伴们,也会因为嫉妒而眼红发狂的。

    别忘了,宁卫民仅在沪海批发一万五千版鼠票,就套现了一百四十多万。

    这还不算他替投资团卖掉的两千版,以及他用三千版鼠票跟贺军换来的那些珍惜邮票。

    而在花城,他用一千版猪票套出的现金更多。

    罗广亮和小陶替他卖出个好价钱,足足二百二十多万。

    再加上回京之后,宁卫民又给自己手里的私货都划了个价格底线。

    他让殷悦带话给老冯头,自己告诉罗广亮和小陶,说“只要猴票在三百以上、鸡票一百以上、狗票六十以上,猪票整版一千块以上,你们就可随行就市,不遗余力的替我往外卖。”

    所以哪怕邮市大跌,替他出货的两拨人马也一直卖邮票卖到了六一儿童节。

    在别人误以为是血亏的“贱卖”下,又为他弄回来一百四十万。

    这样一来,归了包堆儿,宁卫民私人套现的数字可就基本能和投资团媲美了。

    一样高达五百万。

    然而反过来,再看他个人所付出的成本又有多少呢?

    无非是去年用十二万资金私人收购来一万八千版鼠票,和前年花了一万块收来的一千版猪票罢了。

    而那些猴、狗、鸡,因为卖出的都是散票,连对联,四方联都少,成本就更低了。

    非要算的话,大概也就两千多块而已,说着就跟零花钱似的,成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想想吧,他的成本比投资团还要低百分之六十,这笔生意赚到了什么地步?

    说句大实话,哪怕宁卫民这么多年,从猴票开始一路持续建仓的成本都算上。

    哪怕宁卫民对于猪票以前的每种生肖票,一直保持至少吃进两千五百版整版票作为底仓,坚持锁定二十万枚的数目不卖。

    可因为他吃货都是第一时间,买入最多十元一版,那就是计算全部总成本,也不过再多加二十五万元罢了。

    这点钱,凭他从团伙公账中获得的五十四万纯利就足以抹平。

    所以说,宁卫民干完这一票,他获得的可不仅仅是收割的五百万纯利这么简单。

    他也同时拥有了日后牢牢掌控生肖票行情的权柄,把邮市变成了自己的吸金泵。

    说白了,最珍贵的几种生肖票被他捏在手里这么多,生肖票的行情就是他说了算的。

    无论他让生肖票上天,还是入地,全凭个人心情喜好。

    只要邮政部门不额外加印,他在生肖票的行情中就永远是无敌存在。

    而且千万别忘了,由于到此为止,他已经一举把多年付出的成本打了回来。

    今后他哪怕玩儿陷了,也不要紧了,无论怎么赔钱,剩下的也都是纯利啊。

    也就意味着他真的是炒邮票的时候可以随便浪了,哪怕是不过脑子,再风骚的操作也不怕!

    总之,如果说远在沪海的贺军借着这第一次邮票牛市成功加冕为沪海邮王的话。

    那宁卫民就是成功登上了邮市皇帝的宝座,生肖票从此就是他的私人领土。

    凭借着先发优势和底仓,任何敢于借助生肖票向他挑衅的人,都会被他一声令下送上断头台。

    甚至面对这样丰美的收获,就连宁卫民他自己也不禁心生感慨。

    大概整个八十年代,是再找不着一门生意比炒生肖邮票更划算的了。

    因为哪怕是跌成这个样子,以现价来算,光他手里拿着的猴票就已经超过了六千万市值了。

    如果鸡、狗、猪都算上,一亿差不多。

    这可是1985年啊!

    这个数字虽然是理论性的存在,套现还需要时间和行情配合,可也够吓人的了。

    合着短短四年半的时间,他就让当初的投入升值了两千余倍,平均一年差不多升值四百倍。

    这可是连华尔街都梦想不到的投资回报率。

    而更重要的是,这些邮票以后还会以这样的速度保持升值,下一波牛市三年不到就会再度卷土重来。

    只能说,共和国的邮市,实在太伟大了!

    宁卫民可不是个小气鬼,湖涂虫。

    虽然现在,他巴不得手里的钱越来越多,尽可能增加一些割日本韭菜的资本。

    可他更懂得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的道理。

    他非常清楚,这次炒邮票,自己虽然是策划了一切的首脑人物,可要没有亲信之人帮他,他也肯定吃不了这么肥。

    而且日后,他要指望事业越做越大,更离不开别人的帮衬。

    所以他把个人收益大概捋了一捋,接下来的事儿就是论功行赏了。

    由于和殷悦之间的账是最好算的,首先,他就拿出了十万块放在一个包里,带到天桥百货商场亲手交给殷悦。

    说是炒邮票给殷悦的吃红,让这丫头去银行存进自己户头。

    但这笔奖赏可是殷悦没想到的,当时就给她吓傻了,连连推辞说。

    “不行不行。宁总,我可是拿您工资的。为您做事不是应该的吗?何况我自己也跟着您在邮市里没少挣钱。还有头几天,您才刚给过我两万多块啊。”

    宁卫民也早料到她会推辞,自有说辞。“那两万多更别提,那是别人给的,不关我事儿啊。拿着吧,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按劳分配,合情合理。你可不知道你帮了我多大的忙。要不是因为知道,你跟我一起炒邮票也挣钱了,这十万我还拿不出手呢。你不是嫌少吧?”

    可殷悦却不接受这哄孩子的说法。

    “宁总,您别寒碜我了。您忘了?我本身还欠您钱呢,当初替我堵窟窿,还债,赎回邮票的钱,我还没给您呢。不瞒您说,我这两天,正想给您送钱去呢,您怎么让这事儿反过来了?”

    宁卫民这才想起来,哈哈一笑。

    “你不说,我还真忘了。那事儿啊,就算了,不要再提了,这钱你也拿着。不为别的,你居住条件太差了。无论买院还是买楼,随你的便,总之,用这钱改善一下。我要还让我的得力干将守着下水道过日子,那我这老板也太不称职了。虽然我没权力给你分房,可要让你把别人多分的房子买过来,还是能做到的。何况你奶奶岁数也大了,老人家也该住的宽绰点了……”

    这话算是刺中了殷悦的要害,她先是一愣神,随后就露出了不敢置信的激动。

    “买房?房子也能买?宁总?这……这国家允许吗?连楼房也能买吗?”

    宁卫民挠挠头,没想到殷悦对于购房的相关政策一点都不了解。

    不过转念一想,倒也是。

    这年代的人从小到大思维模式都被禁锢住了,何况如今并非信息时代。

    如果平时,人就没这想头,不主动打听着,又哪儿能知道相关消息呢?

    连自己都晚了好几个月才知道能买房了,殷悦这种一问三不知的反应,真的不奇怪。

    “能买!”宁卫民肯定回答,大致把相关情况介绍了一下。“不过私房都是平房,不买院子没意思,没租户的院子又不大好找,要有租户还得自己想辙清退,也麻烦。楼房买来倒是方便,不过买的是租住权,而且只能通过换房的方式进行变相交易。这样吧,你也别皱眉头。房管局我有个熟人叫孟毅,这里头的门道他都清楚。我回头跟他打个招呼,他的电话我也给你,这事儿你找他办就行了。有什么要求你尽可跟他提,买好了房,别忘了给他千八百的酬谢一下就行。”

    “好,好,好……您放心,报酬好说,我肯定不会丢您的脸。”殷悦喜出望外,没口子的答应。

    但答应过后,却是更加坚持不肯收钱了。

    “宁总,您看您告诉我这么个好消息,这比什么奖励都强。买房我自己有钱。我把邮票都卖了,挣了二十多万呢。所以我就是把钱还给您,也是足够的。您就……”

    “就什么就?这钱你拿着,可以多买几套。房子还有嫌少的吗?你还有两个弟弟呢?他们今后不得娶媳妇?你起码需要买三套……”

    “那也够了,何况我自己今后还挣钱呢。您别再说了,您救了我,还给了我这么好的差事,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您了。您真要想奖励我,只要以后再炒邮票别忘了带着我就行了……”

    “哎,真没见过你这样的。白给的钱都不要。傻不傻啊?”

    宁卫民见勉强不了,也只好作罢。

    “既然如此,这钱你不要就不要吧,不过你也别再提咱们之间的债。那件事也两清了,一笔勾销……”

    殷悦再度愣了一下,这次终于迟疑着点了点头。

    “还有,今后不论是街道服装厂,还是花花公子、香榭丽舍、国风的店铺,我的收益,你都有百分之五……”

    “啊?”殷悦全没想到宁卫民还有下文,这次比十万块更让她震撼和惊慌。

    百分之五听起来好像不多。

    可殷悦是宁卫民的首席会计师啊,没人比她清楚宁卫民许诺给她的是什么!

    如今连厂带店都加起来一个月小三十万的利润。

    别说今后厂子招够了人手,还会更高

    就是按眼下这个数来算,所谓百分之五,一年就至少十八万啊。

    而且年年如此,相当于宁卫民每年都白给她发一辆进口的皇冠汽车。

    毫无疑问,这绝对是惊世骇俗的奖励。

    就是首钢和第一机床厂的一把手,也不会有这样的待遇。

    “不不,您别吓唬我了。这比您给十万块钱还吓人呢!我怎么能?我怎么敢?”

    “这事儿没商量!我的助手要没这点胆量还行?”

    这次宁卫民终于拿出了老板的派头,不再允许殷悦的拒绝。

    “我马上就要出国了,你不答应我怎么敢放心用你?我怎么敢把厂子和店铺都交给你?我们没有死死拴在一起的共同利益啊!”

    “可是……可是,甘露她也很辛苦,也管着三个店呢。您怎么没给她这样的奖励呢……”

    殷悦大概是真没辙了,情急下,连姐妹都给祭出来,当成挡箭牌了。

    “那不一样,甘露是给公司干活的。你是给我干活的。这能一样吗?你刚才不还说要跟我一起炒邮票吗?难道这种事儿我还能跟甘露商量不成?”

    宁卫民振振有词,而且还下了最后通牒。

    “你要真不答应,没别的,那也就意味着咱们的缘分到头了。而且我的麻烦也大了去了。你这是在逼我,知道不知道?在逼我另找人换掉你。你希望这样?嗯?”

    殷悦当然不希望,所以最后也就只能很无奈的屈从了。

    瞧这事儿闹的吧。

    其实说破了,不就是当老板的想给下属送个温暖嘛。

    怎么好像还有今儿个没明儿的?

    也只能说,无论何种事业都是黑涩会啊。

    外面的人是不知道,里面的人知道了不敢说。

第八百四十一章 福分有薄厚

    安排好了殷悦这边,接下来就该酬谢罗广亮和小陶了。

    对这哥儿俩,宁卫民更是必须得加以重赏。

    为什么?

    就因为他们哥儿俩为人比殷悦还实诚,付出的要多得多,干得活儿也累得多。

    别的不说,这一年半,就为了帮宁卫民的忙,他们连自己秀水街的服装生意都给扔了。

    甘愿舍弃大把大把的外汇不挣,铺子和执照都交给宁卫民代管。

    每月除了从宁卫民这儿一人领一千块钱花费,什么额外的收入都没有。

    一直兢兢业业,无怨无悔的忙和到现在。

    从没偷摸买点邮票,也跟着沾沾光的举动和念头。

    到了最后,哪怕眼瞅着宁卫民到手了泼天的财富,俩人依然连一句不满的牢骚和替自己讨赏的话都没有。

    这说明什么?

    说明哥俩人品过硬啊,对宁卫民没的说,绝对是一片赤诚。

    虽然他们对宁卫民的帮助,从重要性上来说,未必有殷悦一个人大呢。

    可要论忠心,论情分,论不计得失,他们俩却肯定排在首位。

    别的不说,宁卫民就想不出还有什么人,能替他跑一趟花城,把那么一大笔钱安安全全给他带回来的。

    就冲这点,罗广亮和小陶就属于宁卫民身边不可替代的人物。

    将心比心啊,人家对得起宁卫民的托付,他又怎么能对这样的好哥们抠抠缩缩呢?

    没别的,找了一天中午,宁卫民把这哥儿俩约到了马克西姆餐厅唯一的包间见面。

    他不但要做东请他们开开洋荤,尝尝法国大菜,而且给他们一人准备了一个装满钞票的手提箱。

    每个箱子里都是三十万!

    有意思的是,刚开始的时候,罗广亮和小陶还以为宁卫民又要让他们办什么事儿。

    把箱子打开看了一眼,什么都没问,就各自收下了。

    结果等了会儿,见宁卫民拿过菜单就要招呼人点菜,却没有了下文,不提到底让他们干什么。

    小陶性子急,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这才知道俩钱箱子原来是宁卫民给他们的酬劳。

    于是俩人立马傻眼了。

    他们的反应竟然也跟殷悦差不多,连连摆手推辞。

    罗广亮说,“不行不行,咱们什么关系?帮你忙还收钱?那算什么?卫民,咱们哥儿们用不着这个,快拿回去。”

    小陶跟着也说,“宁哥,这钱我也不要。跟你办事不但过瘾,还涨见识。何况要没你指点迷津,我哪儿有今天?找机会谢你还来不及呢,你这可是寒碜我……”

    然而宁卫民却是有经验的人了,根本不容置疑的说。

    “亲兄弟也得明算账。别忘了,我找你们帮忙,目的就是为了发财。没挣钱另说,可我既然挣了钱,就不能让你们亏着。你看,你们俩这一年半光为我的事儿忙和了,自己一点进项没有。咱就估计个大概其,你们靠卖衣服,一个月总能挣个万八千的吧?那一年半下来,差不多每人能落个十五万。我按两倍给你们,这总是该当的吧?都别推辞啊,否则就是嫌少。”

    如此,罗广亮和小陶一下就卡壳了。

    俩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

    愣了老半天,罗广亮才又说,“那也用不了这么多啊,一个人三十万,这也太多了!拿着都烫手!这样,我们俩留这一个箱子足以!另外这个箱子,你拿回去!”

    小陶也说,“宁哥,三哥说的没错。你真给算多了。我们实际上可挣不了那么多,一个月能挣五千就不错了。何况我们自己还得花呢。一年半下来也就五六万吧。要是算上运气不佳,打牌再输出去点,那还会更少。你给的钱,都够我们挣上五六年的了。是多啦,我看着真眼晕。”

    宁卫民听了是好气又好笑,手一拦,先阻止罗广亮再把箱子推过来。

    “三哥,我没多给啊,这本身就是亏着你的友情价了。真要按劳分配的话,你怎么也不该比那些跟我合股的人拿的少啊。”

    “何况我挣多少,你也看见了,我没打肿脸充胖子啊。别的不说,就冲你和小陶,大老远的,从花城替我弄回四个装满了钞票的行李箱。你们一人拿这么个箱子就不为过啊。”

    “踏实拿着吧,你要瞧得起兄弟我,就别这么见外。我不可能让你们替我拎了那么多钱箱子,自己最后却连一个都落不着……”

    眼瞅着罗广亮再度成了闷葫芦,笨嘴拙舌的是说不出什么了。

    宁卫民这才带着笑意,开始挤兑小陶,跟他清算不会聊天的罪过。

    “行啊,你小子会算乘法啦?而且不用计算器,你都算对了?可以啊。只不过卖一月服装才挣五千,你也好意思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为什么挣这么少?那是你小子懒!心思都不在买卖上。还打牌输出去点儿?那叫赌博。这样的不良习气你还挂嘴上,知道不知道什么叫害臊啊?”

    小陶性子直,又不擅长察言观色,就没看出风色来,直抱屈。

    他很认真的为自己辩解。

    “宁哥,你这话可冤枉我了。卖衣服又不是炒邮票,一个月挣五千就不少了。要不是秀水街那地段儿好,挣的都是外汇,再加上我们又不愁上货,还到不了这数呢。一般情况下,倒服装也就两三千的水平,而且这批挣钱,说不好下一批货还赔呢。”

    “打牌这事儿呢,三哥也说过我。我承认,过去是我不对,不该染上这臭毛病,所以才没存下钱。可我都一年多没摸牌了,这不是就事论事吗?你怎么还数落上我了呢?”

    “哎,只能说咱就不是一种人啊。你是挣大钱挣惯了,才不了解民间疾苦。不怕你笑话我没出息,你一下子给我这么多钱,我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奔哪儿花去。”

    宁卫民这次是真乐了,乐小陶的直来直去,乐他单线性的思维模式。

    “瞧你说的,我就不信,钱到手里了,你还能不知道怎么花啊?改善下生活条件呗,买房子置地,家用电器,平时多给老家儿买点好吃好喝,有空带他们出去玩玩逛逛,去苏杭,去沪海,去花城。这不都行吗?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然而正是刚才这番对话,罗广亮才终于找着了敬谢不敏的合理借口。

    “卫民啊,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没错,谁都知道钱是好东西,谁都想多拿多占。可问题是人的福分不一样啊。有薄有厚。福分不足的人,钱要是拿太多了,是真会咬手的,让人不踏实。”

    “既然咱们是知根知底的哥们。我就有什么说什么了,我和小陶跟你可不一样。你挣钱,无论挣来多少都是理所应当。没人会有意见,没人会有看法。可我们不行啊,我们是身上有褶儿的人,我们要是有了三十万,这事儿让别人知道了,肯定就该惹麻烦了。”

    “派出所首先得怀疑我们干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儿了,就连家里人也得被我们吓个半死。所以小陶刚才的话虽然有点孩子气,可也是客观现实啊。我们家情况你是知道的,我要拿走这三十万走,肯定不敢存银行啊。这箱子我能放家里哪儿啊,我爸我妈看见会是什么后果,这你不清楚?”

    “何况小陶这家伙还有个玩牌的臭毛病,当初我带他来,一起替你办这档子事儿。除了为了帮你,也有个额外的目的,就是想让他戒赌。你是不知道,这小子聚赌的时候玩牌忒凶,挣一个就敢赌俩。如今好不容易不玩了。可既然你这儿没有正事干了,要是他手里再有几个钱,那就悬了。我最怕的就是他又把扑克捡起来。”

    “所以卫民啊,你的好意,我们哥儿俩都心领了。情谊我们也记住了。但这钱我们还真不能要。你要非给,非让我们拿着,弄不好反而还是坏事呢。干脆这样,我们就留十万块,足够了。其他的,你还是拿走吧。”

    这番话,宁卫民倒是一时无从反对了。

    他既吃惊罗广亮对于金钱的态度如此澹定,竟然能够免疫这样大的诱惑。

    同时也不得不承认,罗广亮头脑很清楚,顾虑的事儿很有道理。

    没错,这年头像罗广亮和小陶这样的人,还是很受歧视的。

    本身他们干个体,挣了点钱就够让人眼红的了,成天有人在身后酸熘熘的说闲话。

    要是被别人知道他们手里有三十万,那非得把他们生吞活剥了不可。

    而且如果他们因此惹出麻烦来,惹来官面儿过问,那他们炒邮票的事儿弄不好就得曝光。

    虽然这事儿理论上是不违法的,可终究太容易引起公愤了,属于一种灰色地带的捞金行为。

    那结果可就不好说了……

    正想着呢,小陶又说了。

    “宁哥,我同意三哥的主意。你出国需要钱。这些钱还是你拿走更有用处。三哥说的对,谁让咱就是半斤烙饼的肚子呢?要非硬吃一斤,那非得撑着不可。人和人原本就不一样,我们天生没这福气……”

    而这话实在让宁卫民听着心酸。

    他记忆里的最深处,自己上辈子好像也是这么以为的。

    于是神经受到了触动,忍不住一拍桌子,指着鼻子骂上了小陶。

    “放屁!谁告诉你,你和别人不一样的?你凭什么就没这福气?我说你有,你就有!三十万算什么啊,你是爷们不是?记住了,你不比任何人差,从不低人一等。过去事儿已经翻篇了。只要你不走邪门歪道,都理应风风光光,过上好日子。你不许自暴自弃,听见没有!再说这么没出息的话。我从今往后不认识你。”

    小陶立马给骂愣了,罗广亮也跟不认识似的看着宁卫民。

    因为他们还是是头一次看宁卫民这么光火,而且这么激动。

    不过好就好在,既然是真朋友,有些话是无需点明的,谁都清楚对方是怎么想的。

    这番话不但没伤感情,没让气氛尴尬起来,反而更让他们仨都有了点惺惺相惜的感动。

    “宁哥,你别生气啊。怪我,都怪我。还不行吗?”

    片刻后,小陶这个向来以生混蛋出名的主儿,居然先给宁卫民认了错。

    罗广亮也好言宽慰。

    “卫民,别跟小陶一般见识。这小子也是有口无心,放心,有我看着他,他今后不会再犯湖涂了。”

    宁卫民也就破下驴,赶紧胡撸脑瓢。

    “抱歉啊,我也是最近事儿多,脾气才急切了些。小陶,这事不怪你,你没做错任何事。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要没有你和三哥帮衬,我做不成这么大的事儿。所以你们要拿不到合理的报酬,我心里也不舒服。”

    “要说起来。当然谁也不怪,就怪时代发展太慢,对好些事,人们的观念还没转变过来。不过没关系,再等几年,政策会更好,人们的思维也变了。保准情况就不一样了。就是眼前,办法也是人想出来的。咱们几个大活人总不至于让尿给憋死。”

    “刚才听三哥说你不能闲着,又说钱拿回家,家里人多半还会着急。这我都理解。可也因此,我忽然有了个想法。这钱呀,眼下你们虽然不能光明正大敞开了享受,可要拿来做事,把这钱再花出去,不就没人说了嘛。”

    “照我的意思,你们俩啊,干脆拿这钱一起开个买卖,一来小陶不至于闲着闹妖了,二来这笔钱也算是财尽其用了。就算今后有人知道你们是财主,你们也有了说辞。经商挣得啊,咱是开买卖的,这招谁惹谁了?合情合理,还依法纳税,为社会做贡献呢。”

    宁卫民这个思路,立刻获得了罗广亮和小陶的支持。

    他们都是眼睛一亮,恨不得举双手赞成,可问题又来了,开什么买卖呢?

    俩人几乎一致想到的主意,就是干餐饮开饭店。

    谁让眼下开饭馆成风,几乎开一家火一家呢。

    就连宫廷菜,如今京城都不止老三家了。

    重文门又冒出个宫膳斋来,西便门又弄出个皇家烤鸭店,工体还有个活鱼酒家。

    都是近一年内刚开张的,可见这股风有多火。

    不过,让他们没想到的,宁卫民对此可不赞成,直接给否了。

    “不行不行,饮食业是服务业里最苦最累,最琐碎也最磨人的。别的不说,开了这样的一个饭店,你们就都被拴死了。今后白天黑夜的都得忙店里的事儿,你们俩受得了?”

    “再说了,以我的经验,一个饭店要想买卖永远红火,那经营者就必须得比顾客还会懂得享受,才能留得住客人。否则菜不是味儿,服务也不能让人满意,人家凭什么掏钱?”

    “你们不要看着现在开饭馆挺容易,好像谁干谁都能挣到钱。那是因为咱们过去饭馆太少了。不会永远这样的。早晚还得竞争。所以最好还是得选咱们自己有优势的行当……”

    这话绝对有理,又把罗广亮和小陶说服了。

    可问题是,他们自己又有什么优势呢?

    罗广亮苦笑,“卫民啊,我们除了手里有些钱,外加有把子力气,会耍耍胳膊根儿。还能有什么优势啊?你总不至于让我们开镖局吧?”

    小陶更是一个劲挠头,“宁哥,你还不知道我们啊?就会卖卖衣服,蹬个三轮。那也不算什么优势啊。我们总不能重操旧业,再干老本行去吧?”

    “哈哈哈……”宁卫民忍不住开怀大笑,“这回我得说,三哥说话不靠谱了。倒是小陶的话有点沾边了。”

    “啊?”小陶不敢相信的看着宁卫民,“啊……不是……宁哥,你不是逗我呢吧?”

    “没有没有。我没开玩笑。什么行业都是一样的,能往大了干,也能往小了做。你自己干个体,是用不了几个钱。可要把买卖做大,上档次就是另一种干法了。”

    宁卫民顿了一顿,略微思索了一下,很认真的说。

    “我可以给你们提供两个选择。要是卖衣服的话,就别再练摊了,闹市里租个店铺开服装专卖店。正好,我们街道厂有三个服装品牌,无论你们愿意卖男装、女装还是运动装,都有,可以随便挑。三十万开家店也差不多了。”

    “好处是,我在供货和店铺管理方面能关照你们,你们省心,而且目前能保证你们肯定赚钱。可坏处就是,你们对品牌的依赖度太强,不自由。万一以后这牌子砸了,你们也得吃挂落。另外,房租的隐患也是问题。闹市的商铺只租不卖,日后肯定会越来越高,你们早晚有一天会变成过手财神,纯属替房东挣钱。”

    “第二个选择,就是你们再去拉起一支队伍来蹬三轮。但这次和你们过去拉货可不一样了,咱改为拉人了。而且不在火车站,就在天坛公园里头。好处是,既能让天坛公园多个旅游项目,也不会有人和你们抢生意。算是咱们独家垄断的旅游车行。所以你们甚至价黑点,不拉内宾,专拉老外,挣他们外汇。但干这行也有难处,一是在语言沟通上,二就是行业规矩上,三就是车辆的特殊性上。”

    “语言沟通需要翻译,咱们虽然可以花钱雇人,但最起码你们也得让你们的手下学会点日常英语才行。不能连起码的停车,或左转右转,还指着翻译。行业规矩上,说到底,也是服务业,所以不兴和客人、翻译脸红脖子粗的。不能说脏话,还得讲卫生,才能吃这碗饭。那你们就得镇得住手底下的人才行。”

    “另外,干这个,指着旅行社给拉生意,就得跟人家导游维护好关系,该分人家钱得舍得,该给公园交费,也得舍得。定好了利益同盟,这才能保持财源长久。最后,这买卖车辆上是主要挑费,一般的三轮不成,必须漂亮,按电影里的洋车款式那么来。那就得找能工巧匠打造,还得再附近买个带院的房子当车场,长期雇人负责日常维护车辆……”

    话到这里,小陶已经听得坐不住了,忍不住插口了。

    “宁哥,我选第二个,这个主意好。难怪你挣钱就跟捡钱似的,你这随口一说,就都是让人发财的金点子啊。”

    罗广亮显然也对最后的主意比较满意。

    “卖服装开专卖店就算了,我们不能老靠着你啊。还是自己力所能及的饭,吃着踏实。”

    见他们总算做出了满意的选择,宁卫民当然是由衷的替他们高兴。

    至此,酬谢的问题算是解决了,他也终于落下了一块心病。

    不过这事可没完呢,因为罗广亮很快就又提了个要求,很让宁卫民意外。

    “卫民,这么好的事儿不能缺了你啊。你也得跟我们一块干才行。”

    小陶跟着就附议。“没错没错。宁总,主意你给出的,那么多讲究我们哪儿懂啊。要没你带着我们,我可不放心。万一干砸了怎么办?”

    跟着罗广亮和小陶就主动提出,要给宁卫民一份干股,这车行买卖算仨人的。

    宁卫民要推辞还不行,用小陶的话说,“没什么不合适的,又不是白拿,你是顾问嘛。何况钱还都是你给的呢。”

    宁卫民这次也不免摇头苦笑了。

    “三哥啊,小陶,谢谢你们看得起我,信得过我。可我哪儿顾得上管这事儿啊。你们忘了?很快,我就得出国啊。连人都不在国内了,那我这顾问,不成了白拿钱不干事了吗?”

    没想到罗广亮和小陶都说,他们心甘情愿。

    这事儿其实压根用不着宁卫民亲自管什么,光他这主意就价值万金。

    剩下的只要大方向上掌总,随时指点迷津就行。

    哪怕他出国也没关系,到时候,他们有想不明白的事儿,会给他打电话讨教的。

    反正只有宁卫民掺和进来,他们才能有信心把这事办好。

    见如此,实在盛情难却,宁卫民也只好应了。

    “好吧,不过我掺和归掺和,白拿股份肯定不行。这样吧,我不出力就多出点钱好了。你们每人出个二十万。我回头让殷悦再从服装那头给你们凑四十万。这买卖就算咱们仨一人一份。”

    见罗广亮和小陶还要再说,宁卫民干脆抢着把话给说完了。

    “就这样吧,别争了。你们放心,殷悦那边,是分批给你们钱,影响不了我。何况到底是赚是赔还说不定呢。这事儿咱们先干起来好不好?等见着蛋糕咱再争也不迟啊。”

    俩人一琢磨,这话也对,于是终于把钱的事儿谈完了,就此告一段落。

    当然,也因为这个,接下来就更该开怀畅饮了,今天这顿庆功宴无疑又添了一状喜事。

    只是还别看罗广亮跟小陶这一年多跟着宁卫民去了沪海,也去了花城。

    可说实话,他们俩还真没吃过什么西餐,就连京城的“老莫”和新侨饭店西餐部都没光顾过。

    所以他们这天打一进马克西姆餐厅的大门就开始转向了。

    里面的光景,对他们来说完全就是另一个陌生的世界,怎么看怎么都眼晕。

    拿到菜单后更是懵,看了半天,死活也不知道该点什么。

    宁卫民见状也不难为他们了,索性越俎代庖。

    “那就客随主便吧,反正也是尝个新鲜,我就瞎点了,你们也就瞎吃得了。”

    说着,宁卫民把餐厅经理叫了进来,连菜谱都还给他。

    “那什么,这两位都是第一次品尝法餐。那也别按照程序来了,今天主厨推荐的拿手菜都要。吃法餐嘛,当然要吃鹅肝和蜗牛了。你也给写上。龙虾有吗?龙虾没有啊,那就不要了。沙拉来个凯撒沙拉就行,肉,对了,关键是肉排。你跟杨子关照一声,我的客人,咱们本地人。烧烤大菜火候熟一点,也别太老了。羊啊,牛啊,鸡啊,都要有。”

    宁卫民就这么嘴里都囔着,随后还点了好几样儿甜点和海鲜类的,都是鱼虾蟹之类的鲜活物。

    这番盛情让小陶喜得抓耳挠腮,罗广亮却忍不住直拦,“就咱三人,够吃就行。”

    “甭客气,肯定你们好多吃不惯的,都尝尝嘛。反正吃不了还能带走,而且这买卖就是我们公司的,我消费还有折扣。肥水怎么都不落外人田。喝点儿什么?无酒不成席。咱们难得一起踏实吃顿饭,今儿咱们得好好喝几杯。”

    宁卫民说着把酒单打开递过去,然而罗广亮还没答话,小陶这时候插嘴了,“二锅头啊。宁哥,二锅头就行。”

    这个给正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洋酒品种不知该点哪种好的罗广亮气得,打心里怪这小子丢人。

    “说什么呢,这是西餐馆?动动脑子,哪儿有二锅头?”

    却没想到,小陶刚露出尴尬的神色,宁卫民就笑呵呵的说话了。

    “没事,管什么中餐西餐呢。咱既然来吃,图个高兴自在就行。”

    跟着就吩咐餐厅经理,让他派个人出去买二锅头去,顺便再弄几双快子来。

    而餐厅经理也认认真真的答应着,立马照办,没有丝毫推诿和敷衍,更没有看笑话的嘲讽不屑。

    这下小陶张着嘴乐了,罗广亮则很意外的眨眨眼,开始细品宁卫民行事作风的滋味。

    而这时候宁卫民又吩咐餐厅经理了,“我们今儿高兴,你去给我们弄瓶香槟王来吧。葡萄酒这两位客人恐怕喝不惯,就开瓶干邑给他们尝尝。人头马XO吧,就先这么着。一会儿这位客人要添什么再叫你。”

    也不知怎么那么巧,罗广亮的酒单打开的就在干邑这一页。

    什么香槟王,他不知到底什么东西,也不知道在酒单什么位置。

    但人头马XO,这名太蹊跷了,他在酒单上一眼就看见了。

    当时吓了一大跳啊,敢情酒单上,那一杯的价格就八十块。

    一瓶呢?

    他找了半天才找见……一千八百八!

    娘哎,这他妈是金水吧!

    正愣神间,罗广亮完全不敢相信这么一瓶酒为什么能卖出一台彩电的价钱。

    餐厅经理已经带着两瓶酒回来了,他和另一个服务员一人一瓶。

    “给您开了!”

    紧跟着,罗广亮就在面前的两个杯子里,看见了比金子还像金子的琼浆玉液。

    虽然那味道挺怪,可好看的超乎想象的瓶子让人相信,这就是好东西!

第八百四十二章 大三元

    1985年的6月2日,这一天是星期日。

    也是皮尔卡顿投资团成员齐齐到场,大称约银,小称约金,共同“分赃”的日子。

    说实话,这天京城黑道要是有人能提前得到消息。

    谁跑到玄武门饭店抢了606房间,算是合适了。

    因为如果干成这一票,可比打劫银行金库难度低多了,也划算多了。

    收获可有五百三十三万啊!

    这笔钱在这个年代那是什么概念?

    从具体的感官上来说,也就是五千三百三十沓“大团结”!

    这么多钞票叠在一起足有五十米长。

    重量差不多是一千七百七十二斤。

    想想看吧,小两吨呢!

    真的得找一辆大解放才能给拉走。

    要不罗广亮和小陶动用了四个带轱辘的大号旅行箱,从花城也就给宁卫民弄回来一百六十万呢?剩下的六十多万还得存一部分在当地?

    就是因为这年头最大票就是十块的,一般人搬动个几十万也就够戗了。

    从这点上来说,如果真有劫匪打劫,除了得摆平罗广亮和小陶之外。

    这么多钱的体量,恐怕才是他们最难解决的棘手问题。

    像投资团的几位,都是提前就得了消息,每个人都是带着大号行李箱来的。

    简单算算就知道,每个人按重量算,得运走一百七十来斤的钞票,开玩笑呢。

    所以完全可以想象,现场又是什么样的情景啊?

    那一摞摞的大团结提前分成了十堆儿。

    在地上、床上、沙发上,见缝插针摞得跟山一样,整个房间好像除了钱就没别的东西了。

    绝对令人叹为观止的奇景!令人震撼!

    也多亏宁卫民订的是套房,要换成一般的双人间,估计都放不下。

    甚至就连来分钱皮尔卡顿公司的这些高管们,哪怕早有精神准备,也难掩他们各自的震惊。

    无论谁进入这个房间,一下子看到这么多的实实在在钱,都会像一个阿里巴巴发现四十大盗的藏宝洞一样,被震撼得神情僵硬,情不自禁地出神。

    没办法呀,钱实在太多了!多的吓人!

    一般人,恐怕这辈子都没机会看见这么多钞票放在一个屋里。

    所以等到恢复神智后,每个人眼神都会变得火辣辣的,心里也烧得跟热炭团儿似的。

    根本顾不得再打招呼,就迫不及待去寻找。

    寻找写着自己名字的红纸,到底压在哪一堆钱上。

    一旦找到,就急不可耐去清点、签字。

    跟打了兴奋剂一样,把钱往自己带来的行李箱里装。

    哪怕挥汗如雨,口干舌燥,气喘吁吁,也甘之若饴。

    整个过程里,绝对没人嫌沉嫌累嫌麻烦,个个比劳模还劳模,深爱这样的体力劳动。

    最绝的是,这些人全凭默契和自觉,就保持了室内的安静。

    整个房间里没人交谈,只能听见大家不知是兴奋还是卖力的喘气声,和翻数钞票以及搬运钞票的动静。

    这在很大程度上保证了“分赃大会”的安全性,成功避免了因嘈杂引起旁人注意的可能。

    这奇怪吗?

    一点儿也不。

    只能说,他们每个人都全情沉浸在归属于自己的一堆财富里,再也无暇再顾及其他。

    像这种数钱的滋味和对金钱的热爱,外人是不会了解的。

    恐怕除了他们彼此之间,也只有巴尔扎克的葛朗台才能感同身受。

    别忘了,如果说他们丰厚的薪水和待遇算是解决了他们的温饱问题,让他们过上了国内体面的日子,率先成为国内生活较为优越的阶层的话。

    那么这笔钱就让他们每个人都毫无疑问,成了国内当之无愧的富人。

    至少在这个年代,他们站在了社会的顶端。

    他们每个人都清楚,拥有了这笔财富,自己的生活质量又将大大改观。

    比方说,他们都买得起皇冠汽车了,完全可以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进口高级轿车。

    就是真正的部长,高官,也没这个经济能力啊。

    这种强烈的诱惑,没法不让他们口干舌燥,心思浮躁。

    如果可以的话,他们真想对全世界宣布自己是多么有钱,让所有人对他们刮目相看。

    总之,直到心怀狂喜点完、装完属于自己的钞票,他们这些人才走过去跟宁卫民用力握一握手,激动的道一声谢。

    然后便会带着行李箱悄悄的退出房间,带着他们的财富离开这里。

    走之前还会仔细看看楼道有没有人。

    说起来就跟过去的特工在此地接头,分发革命经费似的。

    就这样,五百三十三万元,就在这种心照不宣,又小心谨慎的忙碌中被瓜分一空了。

    不过,钱是分完了,但事儿可没就此结束,庆功宴也是必不可少的。

    当天晚上,这帮高管就一起凑了份子在景山西街的“大三元”请客。

    不但宁卫民是必然到场的,就连罗广亮和小陶也被叫上了。

    之所以选在这个地方,不是在坛宫饭庄或是马克西姆餐厅。

    第一是因为“大三元”是目前京城唯一一家正宗的高档粤菜馆。

    这里的招牌菜相当有名,基本上只要广东当地比较上档次的宴客菜品,这里都有。

    比如有红烧大群翅,明炉烤乳猪,太爷鸡、蛇羹、龙虎凤大烩,凤爪炖果狸,东江盐焗鸡,麒麟海皇鲍片等。

    由于这家餐厅是荣先生创办的,名厨都是广东各大国营名店挖来的。

    哪怕就是在广东当地,手艺能和这里媲美的地方也不大好找。

    第二,恰恰因为这里不是皮尔卡顿公司麾下企业,价钱又贵,才能凸显诚意。

    否则的话,要是去归宁卫民管的地方吃,那是谁请谁啊?

    何况要服务员都是公司的人,说话也不方便不是。

    至于大三元的价格到底有多贵?

    那绝对堪称刀刀见血啊。

    要知道,荣先生创办这家餐厅,目的就是为了招待港商的。

    而港商来京城办事,请的又多是官员。

    因此原本从服务的客户群来讲,这就不是一般人来的地,消费群体都是不在乎钱的主儿。

    甚至都不用打广告,这里就每天座无虚席,先天条件可比坛宫饭庄好。

    在这里,吃层次,吃圈子,吃氛围,吃人脉,甚至比吃味道还重要。

    菜色唯恐不够华丽,装潢生怕不够高级,服务水平也远超其他国营餐厅。

    于是也就成京城餐饮业着名的宰人之地,日后被人归纳为“三刀一斧”之一。

    就他们十二个人今天这一桌,除了冬天才能吃到的蛇羹,基本上这里的招牌菜全点了一遍。

    虽然没点什么XO,香槟王,可单论菜价确是宁卫民头几天马克西姆餐厅请罗广亮和小陶的那顿好几倍

    三千块是起码的,已经足见盛情了。

    尤其作为当之无愧的大功臣,宁卫民还被众人拥护着坐在了首座。

    沙经理还代表大家送了宁卫民一套非常昂贵的礼物——一盒进口的高斯巴雪茄烟,一个黄金雪茄钳。

    这就更显得这些人知恩图报,诚意满满。

    这时候说话,当然就不需要太多顾忌了。

    沙经理带头倒了满杯的茅台,起身举杯发声,号召大家一起敬宁卫民一杯。

    于是所有人齐齐起身敬酒响应。

    原本都是眼里没人,心高气傲的主儿,这时候感激起来无不各尽所能。

    围着宁卫民把他夸得就跟朵花一样。

    什么英明神武,雄才大略,比着说谄媚之词。

    就是高力士,魏忠贤在世,那拍马屁的本事也得被他们比下去。

    听的人比说的人可要尴尬,别罗广亮和小陶看得目瞪口呆,脸上发热。

    以宁卫民的心理素质,对这种人生的高光时刻,对做“钱爸爸”的滋味,都有点不适应了。

    赶紧起身举杯,很客气的一一回应,谢谢大家的厚待,结束了这一轮的恭维。

    然而这还没完呢,齐彦军喝完杯中酒,又把一张存单放在宁卫民面前,很豪爽的说。

    “这是大家一起凑的。大家心里都明白,没你,我们根本赚不到这个钱。所以,三十万,小小意思。”

    这份好意可是让宁卫民大大吃了一惊,颇为意外。

    因为这帮人的秉性他很清楚,和殷悦、小陶、罗广亮可完全不是一码事。

    他们之间的交情完全建立在利益的基础上。

    所以在钱上,这些人可不会谦让,更不会有人嫌他们自己挣得多。

    就是再感谢他,那些礼物加上这顿饭已经足够了,根本没必要来这么一出。

    因此这属于没来由的好事,他当然不好伸这个手啊。

    果不其然,他一摇头拒绝,这些人还是不肯罢休。

    见他实在不肯,也就只能把真正的用意表达出来了。

    “哈哈,卫民,我们也没别的意思,你不收,大家于心不忍嘛。明明你出力最大,拿的还是和每个人一样多。你让我们怎么好意思?而且这接下来,该怎么干,大家还得靠你带头呢,你不能一走了之,不管大家了吧……”齐彦军这句一说,沙经理立马跟上。

    “就是啊,卫民,你就真舍得这么走了?我们现在手里拥有这么多钱,什么不能干啊?你还去日本干嘛。要我说,干脆你留下来的了。让老邹继续待沪海,你带着大家伙继续赚钱……”

    赵大庆也说,“卫民,我老赵之前不完全信你,是我不对。今后你就放心,大家伙都听你的,无论公事还是私事。保证让你这三把手当得名副其实,舒舒服服……”

    小顾这时已经等不及他把话说完了,赶紧抢话,“宁总,你就这么急切想出国吗?留下来是不是还会有更好的机会?我觉着,这邮票是不是还能再拉起来啊。我们过去能压下去再拉起来,如今怎么不行呢?这要做成一票。那大家不直接成百万富翁了……”

    原来如此,敢情是个“贪”啊,这倒是符合他们的性情。

    都说生意人吃饭,心思永远不在饭上,这是真理。

    宁卫民不愿再听下去了,摆摆手。“各位各位,听我一言啊。我们都是生意人,想赚钱,想赚大钱,是本能。钱怎么赚的完呢?还想继续赚下去,无可厚非。可问题是,我认为,任何投机生意都是短效的,有生命周期的。我们要非逆着来,就是跟自己找别扭了。”

    “邮票不是不可以做了,但还需要很长的时间。现在谁进去,谁就得赔钱。我们合作了这么久,我知道大家都不希望后悔,不愿意赔钱。才劝你们一句。也许你们不赞同我的观点,这也不要紧。事实会证明我的话的。”

    “更何况这件事已经被那么多眼睛关注了。身居上位者又不是傻子,这时候谁还想搅和市场,逆大势而为,无疑是拿性命冒险。赚钱虽然重要,但安安全全的赚钱才是我们的目的,否则又怎能安心享受财富呢?”

    宁卫民一口气说完了自己的看法,算是把自己的观点都比较直率的抛了出去,全是耐心讲道理的语气。

    由于确实在理,在座的基本都接受都赞同了他的说法,只是能否真心接受,还是个问题。

    恐怕许多人的心态调整还需要一定的时间。

    像赵大庆就尤为不舍的说,“卫民,真就一点机会没有了吗?我们也可以小小的做一把呀。不引起上面的注意不就好了?”

    沙经理也赞成,甚至不惜死缠烂打,舔着脸讨主意。

    “是啊是啊,要不卫民你就再指点个出路。怎么大家也得做点自己的生意,不好白白把钱放在银行里,就看别人发大财呀……”

    宁卫民当然看不上他们如此。

    他既然已经坦率的把想法表达清楚了,也就不想再围绕这个问题谈下去了。

    不过,酒桌上总不好硬来,驳人的面子犯不上啊。

    想了想,他就说,“大家的钱我是肯定不要的。我也实在没有太好的主意给大家。不过倒是有个或许能比银行利息高些的升值办法。要不这样吧,我出国需要兑换外币,你们要有谁能帮我这个忙,替我兑换一些日元。我就把这个小诀窍告诉他,好不好?”

    这一席话,让在座的高管们都笑了起来,人人答应。

    宁卫民当然也笑了。

    因为他清楚,这些人嘴上答应的痛快,却不会有人当真的。

    而且即使他其实已经把赚钱的法子当众透露给他们。

    他们也没人会注意到,更不可能把握到的。

    这也是一种娱乐,是他私人的恶趣味。

第八百四十三章 造化

    有人说,北方人都是光说不练。

    好多人都是嘴上说特凶,说咱冲上去干什么事儿,天花乱坠的,但心里却想算了,我得在最后一个。

    所以北方人永远是说了等于白说,没有实际行动。

    九十年代的时候有个笑话就是针对北方人这一特征的。

    说有几个北方人和一个南方人同桌吃饭。

    北方人其中有一个说,最近有个什么样的好机会能挣钱。

    在座的北方人都说好,回应都是“你只要挑头,我们就跟着。”

    唯有南方人只默默赔笑听着,不做任何评价。

    结果所有北方人,包括最先提起的那位,都没什么实际行动,就当没这回事儿了。

    反倒只有南方人真的尝试了一下,后来还真就挣着钱了。

    最逗的是,当南方人出钱请客,在酒席上感谢那个给他出主意的北方人的时候。

    此人不但出乎意料的惊奇,而且还因此落了不少埋怨。

    其他的北方人居然一起责怪他。

    “哎幼,有这么好的事儿,你怎么光告诉他了,没跟我们说啊?”

    瞧瞧吧,这显然以一种揭疮疤的方式把北方人的小丑形象曝光于天下。

    不过话说回来了,这种现象虽然普遍存在,却不能简单的得出南方人就精明务实,北方人就愚蠢虚伪的结论。

    因为这种现象脱离不开特定的客观环境,这个笑话的立场也就有失公允。

    虽然很可能这件事是真实的,但要真的站在双方不同的角度来分析看待,也许就是另一回事了。

    别的不说,先得重申下时代特殊性,这是九十年代啊。

    这个时代有什么特点呢?

    铁饭碗还在,而且北方人大多数都很享受这种稳定的生活方式。

    南方人却不是这样的,他们最先走出家乡,选择外出做生意的人比北方多得多。

    另外还得多注意一个细节,笑话里,这一席人大多数可都是北方人,只有一个南方人。

    为什么会这样?

    是不是最大的可能性,这饭局是北方的城市摆的。

    那南方人异地求存,才请客来巴结一些人?

    那要拿两个不同生活处境,不同职业的群体,甚至不同价值观念的人,来做这样的比较,是不是一种不公平呢?

    比方说完全可以想象一下,像这样一个能干不能说的南方人,在国营单位能混得开吗?

    反过来几个北方人,是不是那种压根缺乏经济意识的人呢?骨子里就没怎么看重经商的人呢?

    这么一想,或许也就解释了建国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为什么北方官僚多,南方商人多。

    所以这本质上,还是一个“夏虫不可语冰”的问题。

    不同的生存环境和要求造就了不同人的生活准则和生活能力。

    说白了,别看同样都是乌龟,但海龟非要嘲笑陆龟不会游泳,其实没什么意义。

    至于对宁卫民个人来说,他既然是个有幸得到了超越时代见识,能够俯览人生和时间的人。那么通过身边发生的事儿,看待这个问题也就越来越清晰。

    他就发现自己的身边处处充斥着这个道理的现实例子。

    最直接的,像皮尔卡顿投资团的这些高管们,就真没几个人能记得帮他兑换日元的。

    别看喝酒时,都答应得痛快着呢。

    可除了齐彦军出于好面子,很讲义气以官价给他送来一百二十万日元。

    沙经理大概是出于不肯放过任何机会的市侩,也以黑市价试探性给他送来三百八十五万日元之外。

    再无旁人记得这个茬儿了。

    他呢,也没食言而肥,除了表示感谢,一概收下。

    私下里,也的确把预计日元会大幅升值的判断告诉了齐彦军和沙经理。

    劝他们哪怕在国内用不着日元,也尽量把手里的钱多换点日元才划算。

    但也就这样了。

    无论他们愿不愿意相信,相信后又能照做多少,那都是他们自己的问题了。

    而那些大部分人都在忙着花钱享受的其他投资团成员,甚至就连怎么消费,怎么处理个人财富,也依然存在不小的差距,照样能反应出每个人不同的价值取向和学识眼界。

    比方说买汽车这件事。

    出身是工农兵大学生的赵大庆就订了一辆桑塔纳。

    小顾则要买日本的蓝鸟,这跟他年轻,喜欢日本电器,不无关系。

    还有人是皮尔卡顿公司的忠粉,就相信法国货,想尽办法也要买辆法国车。

    无论地平线、雪铁龙都行。

    此人还喜欢存法郎,公司发下来的外汇券,他基本都兑换成法郎了。

    哪知法兰西这老牌资本主义国家不大争气,法郎基本上是年年走低。

    倒还不如不捣这乱,打一开始就存外汇券划算呢。

    还有个人他不想买车,只想要出国留学继续深造。

    要不是因为担保的问题,被拒签了两次,他早走了。

    这一次他自己发了财,倒是不用担保了。

    但可想而知,这位嫌弃自己的金饭碗,做梦也想出国给洋人刷盘子的主儿。

    一旦走错了这关键的一步,运气是好是赖。

    不过,虚荣也不见得都是坏事,有时候照样会帮宁卫民的忙。

    就像有几个人自以为聪明,在市场上悄悄吸纳价格仍未到达低谷的生肖票,甘愿为宁卫民日后再炒生肖票充当韭菜苗。

    还有,宁卫民和曾宪梓在内地市场推出的联名高端黄金打火机,也因为这些人的虚荣心销售火爆。

    5月底的时候,应宁卫民的要求,曾宪梓一共送到内地四十二只打火机,每个皮尔卡顿的京城专营店都摆了几只。

    还别看标价近乎两万一只。

    可这样的“土豪金”,上柜台后居然还摆了没两周时间,就卖的只剩十一只了。

    不但促进了品牌知名度进一步传播,还有效提升了服装的销售数量。

    更让人吃惊的是,卖掉的三十一只,除了投资团里高管人手一只啊,就连没参加投资团的两位公司高管也一人买了一只。

    合着光皮尔卡顿公司内部就消化了十一只。

    而这帮人就跟商量好了似的,谁买了这黄金打火机,都爱在公司里当众点烟显摆。

    结果这种炫富的行为很快就遭到报应了。

    别忘了,打火机都一个款式的,很容易弄混。

    好嘛,当发生了一些险些损失重大财产的误会后,也没人再敢臭显摆了。

    当然,这样的市场反应,自然是让曾宪梓大喜过望,对于和宁卫民的合作再无任何顾虑。

    说实话,其实就是不算这帮高管们的购买,二十只销售量也远超曾宪梓的预期了。

    即便以全国范畴来估计,在曾宪梓看来,每年四五百只的销售不成问题,那就是四五百万平白得到的利润啊。

    要是一旦这种黄金打火机真的像宁卫民预言的那样,会成为内地有钱人的标致性物件,那销售数目就能扩大好几倍,非常值得期待。

    所以曾宪梓不但决定正式入伙,就按宁卫民设定好的计划进行分工合作,把黄金打火机作为两家公司的新项目,在内地大力推广销售。

    而且他为酬谢宁卫民出了这么好的主意,还欣然答应帮宁卫民的忙,想办法替他兑换大批量的日币。

    哪怕这有点和内地政策不符,也没关系。

    谁让宁卫民是他在皮尔卡顿公司最倚重也最信赖的合作伙伴呢。

    就这样,原本会难住许多人的换汇问题,就这么被宁卫民轻易解决掉了。

    不能不说,人一生的福祸,其实无时无刻,不是在被其个体素质所左右的。

    最终步入老年时呈现出不同的事业成绩和家庭状况,也就是人和人学识、眼界、待人接物上的巨大差异。

    一个人在这两方面不行,那就只能说明他对世界的认知有严重误区。

    如果不相信的话,其实还有一件皮尔卡顿先生身上发生的事儿,更能说明这个道理。

    在5月份,模特大赛总决赛之前,大师曾经受时装文化函授中心邀请,抽时间给京城学员讲课。

    这些学员都是来自于京城服装学院的前身,此时还叫化学纤维工学院的各系高材生。

    由于宁卫民也好奇大师会对这些学子讲些什么,这天就主动充任司机和陪同人员,与之共同前往。

    当天,大师向大家做了简短的介绍后,便直接进入主题,开始了讲课。

    内容是讲皮尔卡顿商业王国的三大支柱产业——时尚业、房地产业、快餐业的经营模式。

    讲完离开后,学生们却愤愤不平,责问时装文化函授中心教务长,为什么请这样的人来讲课。

    学生们普遍认为大师在湖弄大家,没能给他们解决服装的技术问题。

    站在大师讲课的地方,教务长狼狈不堪,焦头烂额,其实他也不解这堂课的含义。

    后来还打电话给皮尔卡顿公司表达了一些不满。

    宁卫民知道出了这样的事儿后,只想大笑一场。

    因为只有他才真正明白,大师绝没有任何不认真的敷衍,只是讲课内容太超前罢了。

    这些京城的大学生们见识有限,还没听说过时尚、房地产、快餐等字眼。

    如果这一千多人里有一个人真正理解并起意效彷的话,很可能日后就是亿万富翁了。

    可惜显然不会有。

    现场那么多人里,唯有他这个时空病毒,才听得如醉如痴,获益良多。

    这大概就叫“造化弄人”吧。

    当然,说到“造化”二字,什么事也不是绝对的。

    人和人之间还有相互影响和帮衬的结果,能遇到贵人应当也是造化的一种。

    甚至人生中所谓的“转运”,大部分都是来源于此。

    尤其是当贵人有意要伸出援手帮你一把的时候。

    张嫱这个小姑娘,就是因为宁卫民的出现,她的命运才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从此也像开了挂一样,远比她原有的年少成名还要华丽灿烂许多。

    1985年5月21日,张嫱首批一百万盘磁带制作完成。

    按宁卫民的意思,整整六十万盘留在京城各大音像店销售,其余的四十万盘才发往其他省市的音像店。

    原本华夏唱片公司京城分公司的总经理冯朝年还为此事劝过宁卫民。

    因为以他的专业经验,其实觉得一个没名气的新人,京城当地都未必消化得了十万盘。

    就是再怎么样,京城留三十万盘也是绰绰有余了。

    像今年刚去法国留学的苏小明,成名作《军港之夜》的销量全国突破百万,在京城也不过就卖了这个数。

    还不如全面铺开,可能会买的人还多一点,赔本的风险还能少一点。

    可宁卫民不听,冯朝年也就没再硬拦。

    他转念一想,这哥们大概也是花别人钱不在乎,要的就是个大手笔,说出来有面子。

    反正二十万自己已经替公司拿到了,该劝的也劝了,怎么都不落埋怨。

    人家不愿意听,又何必当恶人呢?

    由他去吧,爱谁谁了。

    结果没想到啊,磁带因为制作灌录上下了本,磁带上标了大大的“立体声”。

    磁带照片拍摄的也洋气,磁带摆在柜台里还挺吸引人们的眼球。

    再加上印了大大的海报贴在音像营业点做辅助宣传,而且磁带售价又相对便宜,是五块五国内的一档,比进口磁带便宜一块钱。

    这就成了价廉物美,居然买的人还真不少。

    仅仅上市一周就卖出了将近四万盘,反响还真不错。

    为此,冯朝年专门给宁卫民打了电话报喜。

    照他的经验来看,最糟糕的血亏可能,基本上不存在了。

    他的思想也已经有了不小的转变,认为起码这盘磁带能保证六十万盘以上的销售,那基本上亏也亏不了多少了。

    要是宁卫民没把发行量一开始定二百万,那还能赚不少。

    对新人来说,这就已经算成功了。

    可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冯朝年不但对宁卫民的能量缺乏应有的认识,对他的手段更是估计不足。

    他怎么也没想到,宁卫民居然能利用职权玩起了骚操作,直接就把张嫱给一手捧红了。

    咱们回事啊,敢情5月29日是“第二届锦绣东方模特大赛决赛颁奖典礼和汇报演出的日子。

    5月30日,是皮尔卡顿的个人新作大型时装表演的日子。

    接连两天,都有隆重的时装表演在工人体育馆举行。

    宁卫民就充分利用了这个机会,不但安排张嫱、崔健和七合板乐队在中场演出。

    而且还安排专人在工体设置了一个临时展台,售卖张嫱磁带的同时还赠送海报。

    要知道每天都是三万观众啊,头一天就卖出去两万多盘。

    有人或许会好奇,怎么这么多啊?

    不可能几乎所有观众都掏钱买了吧?

    其实这不奇怪,还不是因为演出太精彩了吗?

    敢情现场表演无论崔健还是张嫱都非常投入。

    崔健登台演出的时候,一会仰面声嘶,一会跪地力竭,观众情绪随之激动。

    由于一个月前也就是5月19日那他,同一场地刚刚出了事。

    所以在后台的公安各处剑拔弩张,《时尚》杂志社长作为颁奖典礼联合主办方,担心会失控,急得差点晕倒在地。

    急中生智下,只有求主持人阚丽君,要求她快速上台将崔健请下。

    结果阚丽君用机智的台词刚将崔健请下,社长才松了一口气。

    没想到就轮到了张嫱上场。

    这丫头蹦蹦跳跳上去毫不发憷,一首《莎啦啦》直接就让全场触电了。

    紧接着《恼人的秋风》更是把全场唱嗨了。

    天然电嗓直接圈粉无数,扇动性可比崔健还强。

    真是一波三折啊。

    这位社长头都大了,差点没当场急出毛病来,好不容易故技重施,再把张嫱给弄下来。

    结果没想到刚走到台口,身穿麻料西装后背有许多褶皱的大师本人可不干了。

    他走过来一拦,又把这丫头重新拥到台前,于是几万人又哄动起来。

    结果在精神高度紧张的社长恳求下,主持人阚丽君的劝阻下,张嫱不得不放弃了最想唱的《好好爱我》和《爱你在心口难开》,转而选了一首相对节奏平缓的《掌声响起》。

    但即便是这样,张嫱的歌声缓缓唱出,伴着扇情又深情的的歌词,作为演出的谢幕歌曲,也把观众们给感动坏了。

    现场都有人无师自通的点起打火机了,没打火机的拿火柴凑数,这场面绝对是国内演出的第一次。

    就这样,演出一结束,外面的磁带就是大卖啊。

    不少人给别人带买,不止买了一盘的人有的是。

    不为别的,张嫱的精彩演唱对于年轻人来说,完全是投其所好,共鸣太大了。

    比那些模特走台更令这些现场观众们兴奋和激动。

    许多人很快都忘了本届大赛的冠军、亚军和季军是谁,但张嫱的演出却永远被他们记住了。

    甚至就连终于如愿以偿夺冠的石凯丽,这一晚上当之无愧的主角,都对张嫱这个比她还小一岁,专为她来捧场的丫头产生了崇拜心理。

    唯一遗憾的是所有主办方都挨了批,皮尔卡顿公司的名字一起上了内参。

    不过大师倒是对此不在乎,他只看重演出的效果。

    够轰动,够吸引眼球,他就达到自己的目的了。

第八百四十四章 造星

    时装表演结束后,宁卫民得到的销售数据,是这两天在工人体育馆的现场,卖出了总计四万两千多盘磁带。

    如果加上京城各大音像店里最近销售的三万多盘。

    《张嫱首张专辑——青春无敌》在京城的一地,出货量已经接近八万盘磁带。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数字啊?

    别忘了,这年头,京城常驻人口才九百万人。

    也就是说一百一十二个人里,就有一个人花钱买了张嫱的磁带。

    如果再减去老人、中年人和小孩儿,只算青年人的话,那这个比例差不多能缩减到四十五比一。

    这个密度对于一个事物的广泛传播来说,太有利了!

    何况张嫱嗓音又是那样的独特,特点超级明显,听过绝对忘不了。

    不含贬义的说,真是这年代国内乐坛的一朵奇葩,是属于时代的孤品。

    再加上她翻唱的曲目,又都是宁卫民以她的声音特色为准,在全世界范围内精挑细选的迪斯科流行金曲。

    什么是迪斯科?

    从某种角度来说,那就不是耳朵的音乐,而是属于身体的。

    偏偏此时的国内环境还相当封闭,听过的人还不多。

    于是这些综合因素叠加在一起,就导致这盘专辑的口碑炸裂啊。

    已经与外面世界隔绝太久的青年人,迫不及待地亲近迪斯科,拥抱了张嫱。

    可以说,正是张嫱,让这个时代的青年,重新发现了自我,感受到自由,

    所以演出结束后的短短一周内,各大音像店的张嫱磁带销量就开始直线飙升。

    西单商场,东安市场,王府井百货大楼,天桥百货商场里的音像专柜,从开门到关门,几乎就不间断的有人询问张嫱的专辑。

    这些人的购买目的相当明确,除了张嫱的磁带,别的不要。

    虽然有些人还不知道张嫱的名字,只是听过她的歌来的,多少存在一些寻找方向的盲目和困扰。

    但好在他们可以用哼唱的方式打听啊。

    张嫱专辑里的任何一首歌都让人那么特别,旋律那么令人记忆犹新,只要是年轻人就会喜欢。

    卖磁带的也不光都是岁数大的,年龄相近的彼此一聊,很快就能对上号了。

    就这样,张嫱的磁带在进入1985年的6月后,呈现出百分百的爆款的特征,完全成了“病毒式传播”。

    仅仅一周时间,就在京城又卖出了五万多盘。

    而且很快,鉴于良好的销售势头,各大音像店、音像柜台也开始主动播放张嫱的歌曲,以提高销量。

    不用说,当京城的大街小巷的百货商店、理发店、服装店、裁缝铺、餐厅、冷饮店、小卖部,也都紧随其后,处处开始播放张嫱的歌声时。

    当火车从北向南行驶,几乎到了每一站都能听到《爱你在心口难开》、《冬天里的一把火》和《恼人的秋风》时。

    冯朝年最初的想法已经不复存在了,转而对宁卫民这个外行的眼力和气魄,是无比的钦佩啊。

    他都不用再看销售渠道的最新数据,就知道张嫱这盘磁带已经火了,而且大火特火。

    全国范围卖掉二百万盘磁带销售,绝对不成问题。

    目前他面对的疑惑,除了搞不懂宁卫民怎么会这么有先见之明和这么大的魄力?

    就是这盘张嫱的专辑,最后到底能火到什么程度去?

    同时,他对于是否应该再建议宁卫民追加增大发行,也有了些额外的想法。

    至于宁卫民本人,其实他对张嫱的磁带如此畅销,倒是没太多的惊喜。

    因为这原本就是在他预料之中的事儿。

    要知道,原有历史中张嫱的首张专辑——《东京之夜》,制作极为粗糙。

    而且她当时根本没找准自己的风格,并没有翻唱什么出色的歌曲。

    可就那样,还卖了二百五十万盘呢。

    这个数字几乎与数十年后周杰伦达成亚洲专辑销量冠军的《七里香》,二百六十万张内地销量趋平。

    那既然如今该做的、能做的,宁卫民都已经做了,几乎可以说把张嫱一步包装到位。

    那怎么也不可能还不如原有销量,赢不了一个周杰伦吧?

    要不是资金不足,又着急出国,宁卫民甚至都有胆气把发行量提高到五百万盘。

    所以说到真有什么值得他高兴的,那也就是这次借助皮尔卡顿公司组织的时装表演,把张嫱堂而皇之摆在了大众舞台的聚光灯下了。

    他这次利用职权所达成的结果,自我感觉相当完美。

    最终不但让官方媒体没法再忽视这丫头的存在,而且也借助皮尔卡顿公司的力量,成功为张嫱的演出风格保了驾护了航。

    要知道,模特大赛和皮尔卡顿的新品发布会,因为两场表演都是面向全国观众现场直播的。

    演出虽然精彩,效果虽然轰动,可由此产生的诟病和不满意见,也是空前的。

    思路客

    现场骚动差点险些失控的安全问题,让官方深感后怕,表达了不满。

    民间的反馈声音,则主要集中在大众群体对于模特们服装暴露程度,和演出节目的前卫曲风,十分不习惯。

    许多保守人士,认为这两场表演的胸肩过于袒露,紧身裙的大腿部分开衩太高。

    还有就是对于张嫱浓妆艳抹,烫爆炸头,在舞台上穿紧身裤和贴满亮片的衣服的造型,以及她又蹦又跳的迪斯科风的歌曲,感到特别另类,觉得无法接受。

    许多人都惊呼,怎么上面居然允许这样的“资产阶级精神污染”登上电视屏幕?

    实话实说,这样的舆论压力下,如果要不是皮尔卡顿公司是主办方,而且演出服装和助兴节目又是大师本人亲自批准拍板的。

    换成国内任何一个单位,谁承办这两场演出活动,下场都得凉。

    组织方绝对扛不住这么广泛的质疑,上面必然要追究相关责任。

    弄不好啊,今后这模特大赛就别办了,彻底散摊子。

    可就是因为“远来的和尚会念经”,皮尔卡顿公司作为法国知名的国际品牌,在国内服装领域的地位已经被神化了。

    大师因为在国际时尚行业地位显赫,又屡获大奖,本人专业素养和声誉也无人可以质疑。

    皮尔卡顿为此专门召开了一次记者招待会,大师从服装专业的角度解释了一下,顺带还给国内普及了些许国际上迪斯科的流行趋势,社会上的噪音和干扰就立刻降低了不少。

    谁让国内的时尚业就是人家给传进来的,手把手教会的呢?

    国内的服装业,实在找不出一个足够份量的人物能跟大师叫板的,或者说能平等论道的。

    甚至因为今年在金陵刚刚发生了一起美院的人体模特被逼疯的悲剧,不乏有服装行业的从业人员和艺术院校的师生,主动替大师站台发声。

    这些人齐声抱怨国内思想太守旧,排斥一切外来事物和新兴事物。

    有人还借用了刘海粟大师的话,说“关于模特的斗争,七十年前就在华夏大地上掀起过一场轩然大波。七十年后的今天,模特的处境怎么仍然这样艰难?这说明我们反封建的任务还十分艰巨。”

    随后,社会舆论就发生了奇妙的转变,支持与反对的力量开始此消彼长。

    这种时候,或许是考虑到皮尔卡顿公司进入内地后,对于国内纺织业和服装业的发展,确实贡献颇大。

    再加上大师通过这届比赛选拔出的国内模特,即将被其带出国门,登上世界的时尚舞台。

    这也是有利于共和国树立良好国际形象的难得机会。

    上面便给了一句“对待新兴事物只有先充分了解,才能客观评价。不要因为国情不同,动不动就扣帽子,更不要少见多怪”的指示。

    就把这场演出风波,文化争论平息了。

    于是就连张嫱也顺带沾光了,由于她的演出和时装表演“捆绑”在了一起,等于无意中,也获得了官方默许的一张通行证。

    这么一来,她就终于得到了跻身主流舞台的机会,走入了新闻媒体的镜头。

    先是广播电台先找上门来,邀请张嫱做了一期节目。

    节目中除了穿插播放张嫱专辑里的那些歌曲,就是个人访谈环节。

    聊她的个人生活,聊她是怎么开始步入歌坛的。

    是怎么有幸得到在国内时尚盛会上献唱的机会的。

    问她的演出获得了观众如此热情的追捧,又是什么感觉。

    紧跟着就是几家京城报纸和音乐杂志争先恐后,来给张嫱采访,拍照。

    随后又是京城电视台来邀请张嫱参加一场首体举办,现场直播的文艺晚会。

    虽然劳务费和演出费,都没几个钱。

    可张嫱却因为这些登上官媒的机会,开始被大众认识。

    用后来的话说,就是在乐坛正式占据了一把交椅,勐涨人气,疯狂圈粉。

    她的专辑磁带也因为这些综合因素,在全国范围持续热销,掀起了一股迪斯科流行风。

    或许以“一夜成名”来评价张嫱出道的经过,是有些夸张的。

    但要说她一月之内红遍大江南北,凭借一人之力在全国掀起了一场“舞会”,这却是不争的事实。

    而且值得一提的是,原有历史中的张嫱在舞台上最大的缺陷就是互动性和表现力欠佳。

    明明走的是迪斯科曲风,她却很少有载歌载舞的时候,几乎永远只唱不跳。

    那其实不是因为她不爱跳,不想跳,不能跳。

    真正的原因除了她正式登上官方舞台时年龄已经过大之外,也有年轻时被舆论反复打压,不敢任性发挥的原因。

    但这辈子就不一样了,正值年轻的她,完全可以随意发挥青春的舞动。

    就像她首张专辑的名字一样,是真的无敌了。

    很快,不但张嫱走在大街上都能被别人认出来,饭馆里吃顿饭也会被人围观了。

    就连她演出的马克西姆餐厅,每天晚上门口也都聚集着少则几十,多则上百的歌迷。

    那些人,多数都是从媒体曝光的消息里知道张嫱在这儿固定演出,希望能有幸看她一眼,要张签名的高中生和大学生。

    当然,也不乏有些人为一睹张嫱的现场演出,跑到马克西姆餐厅来消费的。

    于是马克西姆餐厅的夜晚就更热闹了。

    哪怕不是周末,基本上过了晚七点半,也就满座了。

    俨然成了京城买卖最红火,也最知名的西餐厅,和其他西餐厅全面拉开差距。

    不但经营上再没有亏损的风险,而且开始大把捞银子了。

    要说起来还多亏张嫱家住的是张嫱妈妈乐团里分的房。

    她们这个大杂院,各家各户几乎全是搞音乐的。

    所以作为圈儿里人,邻居们对这种事儿司空见惯,不是太在乎。

    否则的话,那张嫱也就真的没了安宁,怕是连待在家里也会不堪其扰呢。

    到了7月份的时候,张嫱的磁带在京城已经销售一空了,异地的销售情况也是即将货源殆尽。

    张嫱越发忙碌,除了平日演出和接受采访,也已经开始为“天坛书市”的演出而排练。

    这个时候,不管张嫱自己意识到没有,不管她有没有去过外地登台亮相,不管她有没有歌舞团的正式编制。

    她都已经是当之无愧的当代流行乐坛顶流了。

    也是这个时候,冯朝年终于坐不住了,主动找上门来跟宁卫民商洽。

    一是提出张嫱这张专辑的销售潜力还很大,建议宁卫民增加发行制作量,不要辜负这么好的市场机会。

    二是跟宁卫民合计回款的时间和方式问题。

    而这表面上的两个问题,本质上却是一个问题。

    因为磁带发行走的是华夏音像公司的发现渠道,款子也都打到华夏的账面上。

    宁卫民要想拿到钱,就得人家点头才行。

    可要人家行方便哪儿就那么顺当啊?

    尽管是理所应当的事儿,可他不让人家高兴了,那能行吗?

    冯朝年这次是带着利益诉求来的,主要的谈判筹码就是在回款问题上能卡宁卫民脖子。

    不过冯朝年采用的策略倒是很软和,他口口声声说自己跟宁卫民做的这笔生意,让上头批惨了。

    总公司的一把手看到张嫱的专辑这么火,怪他有眼无珠,白白放走了一条大鱼。

    还差点为此要撤他的职。

    而他要保住职务,就得戴罪立功,所以来求宁卫民帮他一把,让他跟总公司能有个交代。

    怎么交代呢?

    他的意思就是,最好他们重新签订合同,再增发一百万盘磁带。

    这批货的利润,要让给华夏音像公司较大一份。

    对于冯朝年这番话里到底有几句是真,几句是假,宁卫民心里当然有数。

    不过他不反感这样的人,反而有点欣赏。

    因为说实话,这盘磁带这么火,会产生一定后遗症是他能提前想到的。

    要不是顾忌“分赃不均”的隐患,他也不至于非得通过《美术》杂志的主编寻找合作公司。

    图得就是有人际关系来做保,在谈判上还能占几分主动。

    而冯朝年的行事风格,很符合他吃软不吃硬的口味。

    起码人家算是言而有信,答应他的基本都做到了,没在已经说好的事儿上,来回拉抽屉。

    待人也算诚恳,不管有没有必要,还曾经几次好意提醒他市场风险。

    这样的人,是有道德底线的,即便是有利益诉求也不会太过贪婪离谱。

    这不,表面上的工夫还是做的很漂亮的。

    明明可以硬来,人家没有,而是好言相求。

    还捧了宁卫民一把,让他处于一种居高临下的位置,显得很有面子。

    于是宁卫民也就顺势表达了一定程度理解。

    说如果华夏音像公司能尽快把一部分货款给他的话。

    增发一百万盘磁带的事儿就没问题,每盘磁带还可以让五毛的利给对方。

    不过这个条件,冯朝年有点嫌少,这家伙摇摇头,开口索要每盘磁带一块二。

    他给出的理由是,前面的二百万盘可都是宁卫民一方的收益,已经很丰厚了。

    后面一百万要是才给留五毛的利,都卖出去才能赚五十万,他跟总公司根本交代不过去。

    何况增发的一百万盘磁带,宁卫民可以不用承担成本风险,华夏总公司来兜着,理应多占些利益。

    宁卫民紧跟着落地还钱,笑了一笑,说要不就八毛好了,磁带可以增发一百五十万盘。

    然后他还告诉冯朝年,说自己后半年打算再给张嫱发一张专辑,专辑风格不变,歌曲质量有把握比这张还好。

    建议冯朝年跟总公司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按这个条件长期合作。

    制作成本上,今后双方也可以均摊。

    冯朝年琢磨了一会儿,有点意动,就又提了个排他性的要求。

    那意思是除了这张专辑之外,张嫱后面的三张专辑,统统只能按照这个条件,在华夏音像公司发行。

    宁卫民稍微琢磨了一下,就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至此,双方总算达成了新的合作意向。

    剩下的事儿就好说了,三天之后,宁卫民代表自己和张嫱,与华夏音像公司正式签订合同,达成了同盟关系。

    等于这小子又抢先迈出了一步,实质性的成为了大陆内地第一个明星经纪人。

    之后又过了一天,头一批磁带的款子,冯朝年也以支票的形式开给了宁卫民。

    这一百万盘磁带的货款,虽然已经扣除了部分制作成本二百万元,还有税金,那到宁卫民手里的也有三百万之巨呢。

    这让他不能不心满意足,不能不由衷的感慨,难怪那么多男人想靠女人吃饭呢,敢情软饭硬吃是真香啊。

    这么一比,连他苦心经营三年,做出了那么大的一个生肖票的局,看上去都像笑话了。

    合着他提心吊胆,拉帮结伙,东跑西颠,费尽心机,倒了这么久的生肖票,还不如这么合理合法的卖磁带搂钱省心呢。

    当然,话说回来了,张嫱未成名时就自投罗网,居然能让他遇见,这样的机遇才是可遇不可求的先决条件。

    否则人家成名之前他找不着,成了名人家也未必吊在他这棵树上。

    就是明知道这么干能挣钱,他也够不着啊。

    这事儿到底该怎么说呢?

    也只能说哥们儿我……或许……或许是机器猫下凡吧。

    那当然是要嘛有嘛,想嘛来嘛啦!

第八百四十五章 软硬厚黑

    三十年后有一句话,“留住人才就是留住未来。”

    早已经历过一世人生的宁卫民,对这句话,有着相当深刻的感悟。

    上辈子,他干邮商,其实是最讲实际,最在乎物质回报的行业。

    当真是有奶就是娘。

    这行里从没人谈理想,大家都为发财而来。

    所以宁卫民也没有滋生出靠谈理想忽悠职工的坏毛病。

    唯一的副作用就是他算计太过,显得自己有点精明外露,唯利是图。

    替他干活的人,往往都觉得他这个老板头上长角,浑身带刺,自私苛刻,不近人情。

    尽管也承认他处事公平,说话算话。

    但作为受雇于他的下属,没人为这种等价交换感激他,也很难对他生出什么亲近感和感激之情,更别提什么忠心不二了。

    于是宁卫民就陷入了一个非常难受的恶性循环中。

    他发现自己永远在为缺乏优秀的团队而发愁。

    只要他的员工有了一定专业能力和客户基础,工作做出些成绩。

    用不了一年半载,自然而然就辞职单干了,连涨工资增加提成都没用。

    谁让这一行既需要一定的专业知识门槛,又偏偏是最适合个人单打独斗的行业呢?

    他因此也被同行取笑,说他的买卖简直是“新人培训班”。

    直到这辈子,宁卫民跟在康术德的身边,逐渐理解了“以和为贵”的真谛。

    除了报酬和待遇方面,也开始注重对下属的情绪管理工作了,会玩儿感情投资了。

    他才算得到了甘愿替他效犬马之劳的左膀右臂,真正结束了这种“光杆司令”的悲催命运,具备了在未来建立起一个庞大商业帝国的可能性。

    如今他手下的员工们和过去相比,最大的不同。

    就在于总会被他的个人魅力俘获,对他心怀敬意,信任有加,然后变成对他死心塌地的拥护者。

    从斋宫开始跟着他的四个姑娘“美纯洋媚子”如是。

    从北海彷膳借调来,一度跟他有过矛盾的江大春和小查如是。

    甚至就连从特殊部门派来,原本为了监视他一举一动的那些安保人员也是这样的。

    这绝不是什么“王霸之气”,而是宁卫民懂得切实去考虑他人的多方面需要了。

    这种为人处事上的重大进步,让他终于点亮了梦寐以求的科技树,成了一个合格的老板。

    就以眼下来说,宁卫民出国的日子越来越近。

    那些有可能陪着他一去出去打拼的下属,自然是喜不自胜,摩拳擦掌。

    但与此计划无缘,只能留守国内的人,就是另一回事了。

    好些人难免惶惑不安,产生了一种即将与宁卫民疏离,或者说情感上被舍弃的不踏实感。

    于是为了大后方的稳定,宁卫民在出国前,就很有必要对一些自己格外倚重的人做好思想工作,才能放心离开。

    负责服装业务和邮票的殷悦是头一个。

    帮他把持工艺品送货工作的罗广亮和小陶应该算是第二拨。

    再接下来,原本是该轮到以张士慧为首的坛宫饭庄这一系人马的。

    但张嫱的大红大紫,其首张专辑所产生的巨大利润,以及和华夏音像公司签订了全新的合作合同,这一切都促使着宁卫民不得不把张嫱和她的妈妈作为优先安抚的对象。

    坦白讲,张嫱如今的状态对宁卫民来说,多少是有点失控的。

    因为她出道就是巅峰,如今的名气太大了,不会再缺少演出的机会,算是翅膀已经硬了。

    几乎每天,都有人主动登门邀请她参加演出和采访。

    音像出版社更是闻着味儿就找来了好几家,哭着喊着捧着钞票,希望能给张嫱出专辑。

    连原有历史中,给张嫱出《东京之夜》的云南音像出版社也在其列。

    而且那边的介绍人,听说还和张嫱母亲是同一乐团的熟人。

    要不是宁卫民早就有言在先,双方还签了合同。

    要不是张嫱死活也看不上那边给的歌曲,连试唱一下都不乐意。

    弄不好张嫱妈妈真就答应了。

    可话说回来了,宁卫民人在京城还好说,要是他出国了,这事儿恐怕就会有变数了。

    难保张嫱妈妈今后再面对相似的情况,会耐不住缠磨,抹不开面子,犯了湖涂。

    那真出现这样的情况,宁卫民到时候又能怎么办呢?

    他根本没法追究啊。

    说白了,他们之间的合同在这年头法院承认不承认都是一回事呢,只是君子协定。

    倒是为这事儿一打官司,之前所有情分肯定是分崩离析了。

    那就是赢了也是输了。

    所以怎么才能全方位的拿捏住张嫱,控制住她的妈妈,最大程度避免出现这样的问题。

    实打实的是个很具有技术含量的活儿,还真是让宁卫民大费脑筋。

    琢磨来琢磨去,宁卫民最终决定效彷刘邦、曹操,采取“软硬厚黑”的策略。

    先说这“软”字,也就是情感牌。

    在这方面,宁卫民从一开始就做的很好。

    他从不以自己是老板,或是张嫱伯乐而自居。

    而是把张嫱和她的妈妈当成自己亲戚一样相处。

    他让张嫱叫自己哥,自己管张嫱的妈妈叫姨。

    另外,他不但在工作要求上对张嫱很宽容,鼓励她凭自我感觉发挥,从没硬性强迫过她什么,甚至还相当关心张嫱的饥寒冷暖。

    无论她闯了什么祸,都不忍心责备。

    真的像一个哥哥似的,把她当成妹妹宠溺照顾。

    总是尽量给与她更多的优待,创造更好的条件。

    哪怕对于张家生活中的实际困难,比如房屋的漏雨,买燃气没有燃气本什么的。

    只要他知道,也肯定会办得妥妥帖帖。

    正所谓小事见真情啊。

    这些细致入微的事儿,完全的体现了宁卫民的友善,修养和通情理,自然收获了母女二人极大的好感和信任。

    就连这次宁卫民精心准备的谈话也是一样,他去张嫱家做出亲戚家串门一样的架势,还带了一些荔枝、香蕉、菠萝这样的高级水果和进口巧克力作为礼物。

    好像不是为了交代工作、布置任务而来的,就是冲着情分跟亲戚打个招呼,专程辞行似的。

    那双方谈话自然就热乎多了,在彼此沟通上丝毫不存在隔心的问题。

    其次,再说这“硬”。

    与软相对的硬,体现的是尊严、原则和力量。

    具体来说,宁卫民就是要给母女二人定下规矩。

    通常,这样的言行是最容易惹人反感和厌恶的,很可能让对方不满或是产生抵触。

    毕竟谁也不喜欢受制于人,自己被约束住。

    可宁卫民聪明就聪明在,他是以人情角度做出的警告,好像是全盘为张嫱考虑似的。

    他先跟张嫱妈妈掰分析张嫱如今的处境。

    说张嫱现在红是红了,可烈火烹油,人红是非多,难免因此招人嫉妒。

    而张嫱走的是迪斯科曲风,虽然非常受年轻人欢迎喜爱,可却有点太另类,太前卫了。

    难免受到主流舞台的排斥,天然就容易被诟病,遭到舆论的抹黑和针对性攻击。

    如今的繁花锦簇只是暂时的,一旦闹出点风波来,那张嫱的星途肯定戛然而止。

    打个比方,万一哪个失足青年把自己堕落归结于爱跳迪斯科,那张嫱何以自处?

    关键张嫱还是少年成名,演唱技巧还不够成熟,演出经验也不到火候,就连唱的歌曲也是翻唱别人的。

    这种情况下张嫱的人气和名气都是虚的。

    说崩就崩,说没就没,很可能走不长远。

    所以当下,张嫱一是要提高自己专业的水平,拒绝粗制滥造。

    二是要尽量低调一些,自我约束,以免让那些站在道德高点的人抓住把柄。

    宁卫民跟着还以此为原则,具体提出好几条要求。

    一是要张嫱好好练歌,认真演出,不耍大牌。

    二是,多跟妈妈学学声乐知识,练练形体什么的。

    要有长远打算,争取以后成为创作型歌手,写出自己喜欢的歌。

    三是减少采访和曝光,也不要随便接演出,或者录音出专辑。

    等他元旦回来时,会带着选好的歌为张嫱录制第二张专辑。

    四就是要张嫱爱护嗓子,不学抽烟喝酒,少玩外跑,谈恋爱要注意尺度,一定保护个人隐私。

    最后还有一条,遇到媒体既要友好相处,也要注意发言尺度,千万别让记者钻空子。

    这么说吧,宁卫民就是故意危言耸听,先制造出一种危机感来。

    同时再奉送他的忠告,这就比较容易让人接受了。

    果不其然,张嫱妈妈最在意的可就是女儿的前程,一下就紧张起来。

    哪怕宁卫民说的情况有点夸张,但她可是冒不起风险的。

    只要有这种可能,她就一定得想尽办法防患于未然。

    于是不但自己被宁卫民拍唬住了,而且她这当妈的还帮着宁卫民一起压迫起亲身闺女来了。

    哪怕张嫱再不情愿,也要她放弃自由,保证做到这些。

    再之后,就是“厚”字的运用。

    这个时候,宁卫民又干出了一件让张嫱母女万万想不到的撒钱之举。

    他把带来的大提包打开,居然从里面掏出一摞一摞的钞票摆在桌上,最终摆了总共一百沓,都是大团结。

    口称这些钱全是张嫱首张专辑的报酬,请张嫱母女笑纳。

    好家伙,这一手差点没把张嫱母女给吓掉了魂儿啊。

    张嫱妈妈瞪着这些钱都看呆了,嘴里拌蒜,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哎呀,这……这怎么好意思呢?这钱也太多了。快!快!你拿回两摞去……”

    要知道,赶上乐团没有演出任务的时候,张嫱妈妈一个月才挣七十块钱。

    对比起来,张嫱一晚上唱几首歌就能挣二百,她们母女就已经很知足了。

    天坛书市演上一场能拿五百,更让她们感受到了富裕的滋味,没什么可挑剔的。

    何曾能想到宁卫民今天会一下子拿出十万块的巨款砸她们呢?

    当然被砸晕了。

    她们更加不会想到宁卫民从中能捞好几百万,其实只给了她们一点肉骨头鱼刺。

    不过说真的,这倒是不能怪宁卫民耍奸,欺负人家母女。

    只能归结于时代造就的客观现状。

    要知道,在来之前,宁卫民其实也为付给张嫱母女多少钱犯愁。

    因为在他的意识中,明星和经纪人七三开,基本上是娱乐圈日后通行的规则,可见有一定合理性。

    具体到这件事上,因为宁卫民还是投资方,他认为自己拿七,张嫱拿三,是一个比较合理分配方案。

    如果这样的话,张嫱就应该分得一百二十万才是。

    可问题是,这年头国内还没有这样的价钱呢。

    宁卫民专门跟冯朝年仔细打听了一下业内行情。

    他真没想到,音像出版社录一盘专辑,通常情况给演唱者也就两千左右的报酬。

    知名歌手,也许能有个三千到五千。

    就是再有名气的大歌星,顶多也就是上万了,绝不会有更高的价码了。

    那想想看,他敢给一百二十万给张强母女,人家可未必敢收啊。

    弄不好真能把人吓出好歹来,惹出没必要的麻烦来。

    所以思来想去,他也就只能委屈委屈自己个儿,受累多拿一点吧。

    而这十万块,就是他认为张嫱母女虽然会受到点惊吓,但又不至于吓坏,而且还能让他把一切竞争者排斥掉的价码。

    果不其然,在宁卫民好言宽慰下,张嫱妈妈从惊恐万状,言语失态,转为感激涕零,喜不自胜后。

    在收下钱的同时,就不打自招了。

    “哎呀,要说这钱呀真是好东西啊。如今我们家开销不知不觉就大了,正有点手紧呢。还是你讲良心,为人厚道。你是不知道啊,那些求着我们录音的音像出版社才肯出几个钱?就那云南音像,口口声声说绝不会有人比他们出更多的钱了,结果让我们录两盘专辑,总共才肯出九千。幸亏你提前提醒过我们,否则我们不了解情况,怕还真要上他们的当呢……”

    瞧瞧,这么一比较,宁卫民在这场摆烂的比赛中,完全是以压倒性的优势胜出。

    简直成了完美无缺的大好人了。

    但这还不算,最后的最后,宁卫民还有一个“黑”字能用呢。

    这小子趁热打铁还许诺了额外的三条,算是玩了一把心计,把张嫱母女给彻底套牢了。

    一,就是拿出国当诱饵。

    宁卫民许诺一旦自己在日本把店开起来,摸清楚那边的情况,就会把张嫱和她的妈妈也给办出去。

    人所共知,日本的流行音乐水平在亚洲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他的意思是,母女二人玩玩乐乐的同时,张嫱也能学习借鉴一下日本歌星的舞台技巧和包装方式,增强自己的实力。

    关键是,他们可以花钱在日本给张嫱买歌翻唱,这样就不缺原创歌曲了。

    还能租用人家先进的录音棚,聘请当地的乐队灌录磁带。

    这些都是可以直接提升张嫱磁带制作水平的。

    也就有效保证了张嫱的歌唱事业的生命力,能让她的演艺事业走得更长远。

    二,就是丰厚的报酬当诱饵。

    宁卫民还告诉母女二人,说无论国内国外,其实明星靠演出挣钱都发不了财。

    明星主要的挣钱渠道是靠拍广告。

    国内虽然还没有这样的先例,但他手里是有一定商业资源的。

    如果母女俩还想挣钱的话,他马上就能让天桥百货商场的“香榭丽舍”女装,聘请张嫱作为代言人,拍摄一些商业广告。

    劳务费还是十万。

    如果母女二人没意见的话,过几天,他就让“香榭丽舍”派人来跟他们接洽,把合同签了。

    三,就是实现电影跨界的诱惑。

    宁卫民还说,张嫱减少采访和演出,固然是必要的措施,但也不能让她这半年真冷了。

    所以他跟正在拍电影的陈培斯联系了一下,打算让张嫱去试镜。

    如果可以,就让张嫱演陈培斯剧中的妹妹——三丫。

    这样的话,这部电影明年上映的时候,就能把张嫱这半年失去的人气一举弥补回来。

    想想吧,这三张大饼画的。

    论是张嫱的妈妈,还是张嫱,谁能拒绝的了?

    只要她们答应下来,这后半年,张嫱可绝对没有时间再去干别的了。

    她的妈妈也没有什么必要,没有什么动机,再去和外界的人接触了。

    当然,宁卫民也不是空口白话的纯忽悠,他还真的是这么打算的。

    事实上,也只有他才拥有这个能力,能让这三件事全部实现,变成真的。

    这叫什么?

    这就叫用智商给人栓扣儿啊,严丝合缝,可丁可卯。

    所以这次谈话过后,无论宁卫民,还是张嫱妈妈都踏实了,双方的信任基础反而更进一步。

    宁卫民因为高兴,还专门开车拉着母女二人去坛宫饭庄吃了顿饭,作为临别最后的相聚。

    结果更让宁卫民没想到的是,就在自己琢磨,为以防万一,出国期间,该找谁帮忙盯住这母女二人的时候。

    在张嫱妈妈去洗手间的时候,这丫头居然偷偷跟他自荐,要当这个内奸。

    张嫱让他出国后,有了电话别忘了赶紧告诉自己一声。

    说万一妈妈要是有违反约定的可能性,自己会及时给他通风报信的。

    张嫱还说,自己其实不想这么红的,唱歌的快乐比什么都重要。

    她其实只喜欢赚小钱,挣大钱让她有点害怕。

    宁卫民给的钱太多了,她都不知该怎么花。

    其实这么辉煌,那么辉煌,不就是吃点好的吗?

    再说太好的东西她也不爱吃。

    就像这桌饭,她喜欢吃包子,烤鸭,大烤串,糖醋里嵴!

    那些真正高档菜,海参,鱼翅,鲍鱼什么的,她可一点不喜欢。

    别说挺大一个盘子中间放不多一点,旁边净弄一堆花里胡哨的东西。

    吃到嘴里也澹了吧唧儿的,太能装了……

    瞧这话说得。

    宁卫民是既宽慰,又意外,又吃惊,又好笑。

    他忽然发现自己有点小瞧了这丫头。

    别看她表面大大咧咧,其实思想上还是挺成熟,情感上还是挺细致的。

    单亲家庭的孩子,这么小的岁数就能活得这么明白吗?

    让人不可思议。

    PS:友情推书《剑本是魔》——作者惰堕,文笔老道,故事精湛,意境悠远,古典仙侠里隐藏的仙草。

    认认真真的写几句。

    首先人家作者是五级,以剑为主题的书都写了三部了,本本万订,这本是第三部。

    所以质量从大众的口味来看,无疑是有充足保证,市场验证过了嘛。

    但对这本目前还算幼苗的书,我最想夸的还是人设不错,很合我的脾胃。

    主角给我的感觉很像古龙《七种武器》里《离别钩》的杨峥。

    这是古龙,为数不多,我能记住的,又有好感的角色。

    喜欢杨铮,除了他的平凡,我更喜欢他的善良,还有他常人不能为的狠劲。

    这些看似矛盾,却能融合在一个人的血液里,才是真英雄。

    以“狠”来对待坏人、坏事和苦难。

    以“善”来对待良善之人、所爱之人和美好生活。

    《剑本是魔》的主角——候茑,应该也是这样的人。

    虽然身在道门,但又是资质奇差的一人,

    日子过得很平凡,身为捕头,对公务尽心尽力。

    他这样的小人物,其实就是打工人的缩影,普通平凡到权贵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唯一宝贵的就是自己的努力和坚持。

    也恰恰是他的狠和善并存,他才会替一个女儿遭残害的平凡老人取了凶手的性命,不顾得失,主持了正义。

    当然,不懂得明哲保身,遵守潜规则的他必然会因此遭到严惩。

    也就开始了表面看似不公平的炼狱,实则充满机遇的开挂之旅。

    这样的人物最有意思的地方,就是他靠着拼命打破天花板,是以小人物的身份犯禁逆天,造就传奇的。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永远只进不退,主角本身就是一把锋锐绝伦的剑。

    这样的故事,又融合了《无间道》和《新世界》的创意,应该会很爽的。

    如果像我所想,主角往往越敢于拼命越能化险为夷,一路的坎坷都应该是对心智的磨砺。

    这才应该是修仙的正常逻辑。

    《哪吒闹海》里的太乙真人不是说过吗?

    神仙也是凡人做,只是凡人志不坚……

第八百四十六章 请客

    如果说,宁卫民的“软硬厚黑”,用在张嫱和她母亲身上的时候。

    他还只是初试牛刀,技巧并不熟稔的话。

    那么几天过后,当他梳理了一下经验,揣摩了一下诀窍,再度把这四个字的策略运用到坛宫饭庄的下属身上时。

    就已经收放自如,技术非常炉火纯青了。

    说起坛宫饭庄这一系人马,宁卫民认为最大的不稳定因素就出自派系的明争暗斗上了。

    张士慧和杜阳带着他们各自的亲信,分成两个派系,向来是泾渭分明的两条轨道。

    为了获得宁卫民的重用,表面一团和气,私下互相竞争激烈,很有点像封建王朝的“党争”。

    虽然宁卫民也乐见于此,觉得这样有利于提高下属工作积极性,更有利于他的“统治”。

    但如果他长期在外,没有他坐镇管控,可就是两回事了。

    恐怕原本势均力敌的良性的竞争很可能出了圈,变成真正两败俱伤的“窝里斗”。

    不管谁输谁赢,都会导致后方稳定的大好局面被破坏掉。

    他又怎么可能安心在外?

    何况京城这边的业绩一受影响,服务局和天坛园方怕也是不乐意的,绝对会劝宁卫民放弃进军海外的计划。

    所以这就是他在出国前必然要解决的问题。

    而唯一的有效解决办法就是不能再像过去那样搞权术平衡了。

    正所谓“威不两错,政不二门”。

    必然得给一方授予充分的管理大权才行。

    至于扶植谁?打压谁?

    答桉是明摆着的。

    宁卫民根本不做他想,只能选择张士慧。

    虽然杜阳的能力明显超出张士慧一大截,从经营的角度来看,选他更符合三家投资方利益。

    但要是从个人利益出发,又或是私人情感出发,对宁卫民来说,杜阳可没法和张士慧相提并论。

    真选了杜阳,宁卫民和张士慧合办的烟酒店怎么办?

    旅游工艺品的生意又怎么办?

    还有宁卫民租借给坛宫饭庄的老物件和名家字画,交给杜阳能放心吗?

    孙五福和古四儿那边,杜阳能帮宁卫民关照着,顺便监视、挟制着吗?

    如今天坛公园一年四季都有重大文化活动,宁卫民的个人利益也因此获益良多,杜阳能替宁卫民守住阵地,不被他人染指吗?

    还有内部安保方面,面对那些特殊部门的人,杜阳能尽其所能帮宁卫民遮掩敏感问题吗?

    这些当然是不可能的,但张士慧就行。

    宁卫民终究是个俗人,他开办坛宫饭庄的初衷也不是出于公心。

    公私两便当然是好,如果不能,他只能做出利己的决定,这是人之常情。

    实话实说,其实在用人唯亲的大方向上,宁卫民早就确定下来了。

    他起意扶植张士慧接自己的班,甚至早于他有心去海外开疆扩土之前。

    因为无论如何,他都清楚自己日后总有一天会自己单干。

    而他的秉性又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如果有朝一日离开公司,他就需要在皮尔卡顿公司留下一个代理人,帮他尽可能兼顾更多的利益,以便他能更顺利地开创自己的事业。

    这个角色,没人比张士慧更合适的了。

    但问题难就难在了怎么服众,怎么拿掉碍眼的杜阳上了。

    原本呢,为了彻底避免下属们“吊腰子”,也为了替张士慧接班扫清障碍。

    宁卫民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主意,就是串通乔万林,把杜阳调回服务局去,用明升暗降的法子。

    杜阳手底下的喽啰兵如果不服,比如跟他最亲厚的餐厅经理潘龙,慢慢寻个错处开销掉就完了。

    可这么干,摆明了就是卸磨杀驴嘛。

    这就如同宋高宗杀了岳飞不够,还得为了以绝后患宰了岳云和张宪一样,忒孙子了点。

    肯定会对他一向公平公正的形象和威信造成莫大损害。

    今后又怎么让下属们相信,跟着他好好干就能有出头之日?

    想要完全没有后遗症,这么硬来,是做不到的。

    另外,这种能随意定人前程的权力,既让宁卫民感到兴奋,也有点害怕。

    他忽然有点明白了什么叫手握利刃,杀心自起。

    其实仔细想想,杜阳在坛宫的处境,和他自己当初在皮尔卡顿的处境,是不是有点相似呢?

    他就是不愿意变成被杀的驴才办的坛宫饭庄。

    而如今勇者成为恶龙,这岂不是莫大的讽刺?

    良心上又如何能求得安宁?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为这事闹心。

    好在等到和宋华桂释清误会的时候,终于想明白了。

    既然连人家宋总都能容他上蹿下跳的瞎折腾,为了保全他还一度有意让他去沪海。

    那他怎么就不能这么对待杜阳呢?

    说起来还是他自己的私心,让思路局限了。

    虽然他提出海外开店,可在他心里,一直只把这件事当成是自己出国的一个借口。

    他还是像自耕农一样,就考虑眼前这一亩三分地了。

    其实杜阳本身是个进取心很强的人才,经营上也有单打独斗的能力,把这小子放出去攻城略地岂不是好?

    怎么就不能真的让坛宫分店四面开花呢?

    所以他也就有了一个更好的选择,不用牺牲杜阳这样的人才,也能解决眼前的问题。

    只是他还必须得做通杜阳的思想工作,让他心甘情愿接受这样一个选择才行。

    7月4日这一天,既是皮尔卡顿公司官方对外宣布出国模特名单的日子,也是杜阳的休息日。

    就为了摆了一桌酒席和杜阳好好聊聊,宁卫民把公司那边的招待宴会都推了,可见他内心里的重视程度。

    然而考虑大家都是干餐饮的,谁也不是没吃过好的。

    为了不让杜阳有压迫感,这顿饭局,宁卫民安排的酒菜其实并不靡费。

    和头几天他请张嫱和她妈妈那顿只讲究奢华的辞行宴完全是两回事。

    并不是什么贵就上什么,反倒是相当朴素实惠的风格。

    凉菜是江米藕、拌海蜇,热菜是荷叶肉、烧羊肉、冬瓜盅、菊花烩鸡丝。

    外加虾仁炒面当点心,一人一碗杏仁豆腐。

    酒喝温热过,放了话梅的即墨老酒。

    也不是什么老寿星和二龙戏珠的精装酒,就是最普通的玻璃瓶大路货。

    看起来,就像普通的好友相聚,一起吃点比家常菜好些的馆子菜打打牙祭似的。

    应该说,宁卫民的煞费苦心也没白费。

    对这顿饭的意思,杜阳领悟得也确实很充分。

    鉴于彼此之间的身份高低有极大的差距,他从没有想过宁卫民会请自己吃饭。

    受邀之后第一个感觉就是受宠若惊。

    何况来了才发现,今天当班的张士慧居然也被宁卫民叫来,一起陪吃这顿饭。

    他都更清楚这顿饭的非比寻常了。

    今天的重点根本不在于吃饭,而是在于要饭局里要谈的事儿。

    于是正襟危坐的杜阳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确是一直在翻腾。

    忍不住冥思苦想地猜测要谈什么大事,不知是福是祸。

    偏偏宁卫民又喜欢兜圈子,他才不会直奔主题,而是要从鸡零狗碎谈。

    这样的谈话方式,既可以显得他不是那么功利,也显得他游刃有余的自信。

    好像无论谈得如何,任何结果都在他的把握之中。

    这么一来,杜阳就更是感受到了心急如焚,如坐针毡的煎熬。

    “咱们饭庄就是经营宫廷菜的,干这么长时间了,我想无论满蒙烧烤,山珍海味,还是满族传统风味食品,又或是江南传过来菜式,你们应该都知道不少了。可清朝的宫廷宴席一共四种之多,分为满席、汉席、奠延、诵经贡品宴。咱们卖的是这种席面别看各族大菜俱全,也只能叫汉席,排在首位的宫廷满席是什么样的,你们知道吗?”

    杜阳和张士慧对视一眼,纷纷摇头。

    谁都不碰桌上的银快子,而是做出洗耳恭听,极感兴趣的样子。

    宁卫民则把从“张大勺”处得来的知识肆意卖弄。

    “真正的满席是面食。从古至今,世界上没有那个国家是用海量面食当做国宴的。除了清帝国。总共六个等级的满席,全部以面食为主,赴宴的人会得到一个‘饽饽桌’,那是一张大红油漆的矮桌,上面纵横陈列摆着各种面食。一层叠一层,成为一座糕点山。糕点还摞的特别瓷实。要是从底下抽出一块吃,就可能导致整个糕点山倾倒……”

    宁卫民停顿了一下,尽管他已经把西服脱掉了,但屋里二十七八度的高温还是让他不住流汗。

    他忍不住丰富张士慧去把屋里的吊扇打开了,自己用手边的湿毛巾擦了把脸。

    当放下毛巾,看到杜阳还是一副翘首以待的样子,重新入座的张士慧是饶有兴趣。

    他这才接着往下说。

    “满人嗜面,不常嗜米,种类极繁,有炸的,蒸的,炒的,烤的,或制以蜜糖,或制以椒盐,或做龙凤形,或作花卉形。但即便如此多样的满式饽饽,也不能涵盖‘饽饽桌’的所有内容。实际上,饽饽桌上除了满式饽饽,还是蒙古面食、回族面食、鲜族面食和汉族面食。随着满足定鼎中原,被定为国宴的‘饽饽桌’也进行了民族融合。全国各地民族最有特色、最精美的面食都被集中在一张桌上。这时,即便是同一种糕点也不再纯粹了。一个小小的奶卷,本来是蒙古点心。但在清朝国宴的餐桌上,奶皮来自蒙古,馅心却是来自长芦的蜜渍荸荠。而当时被称为‘点心’的东西,现在看,差不多都是主食范畴。咱们饭庄就专门对此做了比较好的复原,菜单上把蒸饼、烫面角、包子、面条,都归类在了点心里,和饽饽明显区别开来。”

    杜阳和张士慧此时个个脸上挂着笑,轻轻点着头,好像与有荣焉。

    不过看精神头,确实有点小亢奋了。

    宁卫民便满意地笑了一笑,又接着说。

    “日本这个国家过去是典型的寡国小民,乾隆朝时,受幕府将军派遣来华的日本使臣,只配最末等的满席。待遇还不如享受五等满席,每年向清朝皇帝进贡的朝鲜使臣。但尽管如此,末等满席也把没见过世面的小日本儿给震慑住了。因为直到江户中期后,日本所谓的‘和食’才用一小点油。清朝的时候,日本连贵族也没有多少人见过炸食。更没有使用奶和奶制品的习惯。无论是咱们的‘饽饽桌’上的撒子麻花,还是奶食饽饽,对他们来说都像是天堂的味道。说不好听的,一块萨琪玛就能让小鬼子感动得对中华的糕点师傅下跪。也是从此之后,日本从华夏引进了八种糕点,他们才开始向我们学习用油的烹饪法,取名叫做‘桌袱料理’。”

    听到这里,杜阳和张士慧终于真心的笑了起来。

    两个人频频点头,都是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毕竟,拿小鬼子开涮是每个国人的共同癖好。

    尤其是他们每天还能从日本人兜里挣钱的时候,这种快乐就更是按捺不住。

    而这个时候,由于酒席上的气氛已经活跃融洽了,宁卫民也就可以就势地谈论真正的话题了。

    “现在时过境迁,清帝国不复存在,日本却成了亚洲最发达的国家。可尽管富了,不再缺油水和奶食了。甚至如今的东京可以说汇聚了来自全球的美食,最高级的法餐馆也多不胜数。可为什么来华的日本人,却仍然前仆后继的跑到咱们这儿挨宰呢?不花个千八百的,他们就不甘心离开。而且许多人都是彷膳、听鹂馆,还有咱们这儿,一路吃过来的。还有人到处打听满汉全席,这是为什么?”

    “能为什么?还不是咱们华夏美食水平高呗。全世界第一。咱们厨师的水平,能是他们小日本子能比的吗?”张士慧耐不住性子最先回答,然而他的浮躁却距离宁卫民的心意甚远。

    宁卫民摇摇头,“不对。烹饪的技巧优势咱们确实有。但你别忘了,各国人有各国人的口味。就连咱们国家自己,不同地方的人还有庞大的差异呢。南方的甜豆腐脑,打死你,你也不会说好喝的。同样,京城的炒肝和卤煮火烧。南方人也受不了。所以烹饪水平这种事儿得需要真正的食客,真正的行家来评价。对一般人,反而没那么重要。口感六十分的烹饪水平,已经足够让人满足了。日本人的嘴巴,绝对分不出焖炉烤鸭和挂炉烤鸭有任何差别。可能只有咱们华夏人……不,只有咱们这样常吃烤鸭的京城人才有这个本事。”

    “是因为宫廷菜的名气吧?日本人来了京城,除了吃烤鸭,就认宫廷御膳。就跟咱们身边的个体户似的。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暴发户,都这样。发财后念念不忘的,就是吃最好的山珍海味,先得对得起自己的肚子。”

    杜阳的性子更稳重,说出的答桉是深思熟虑的,果然讨了便宜,中了宁卫民的意。

    “对,名气决定了地方饮食命运,任何一个地方的特色饮食,红火与否,名气占了很大因素。所谓的名菜和老字号,就是早就不用掏广告费,人尽皆知的菜肴和商家。咱们的宫廷菜显然就有这个优势,名声早已在外,无论外宾还是内宾,没几个人真知道御膳是什么样的?但无论是谁,都像尝尝皇上皇后的饮食是什么味道。特别旅游的时候,只要听说哪个皇家园林经营御膳,就会有人想品尝……”

    “所以您就有把握在日本打开局面,凭着宫廷御膳在海外独一无二的稀缺性?好啊。这么一起来,等于您在海外一家独大,或许比京城还受欢迎呢。”

    杜阳果然是个有悟性的人,说话越发识趣,让宁卫民满意。

    同时,他也等于无意中帮了宁卫民的忙,让宁卫民说出下面的话更加顺理成章。

    “有这方面的因素,但要说到把握,当然还是国内当地头蛇,等着这些外国人自己送上门来,宰他们一刀更舒服。说实话,我去日本有一定的特殊原因,属于不得不去尝试一把。单纯从经营上看,还是依托皇家园林,更能吸引人来消费。几乎是稳赚不赔。京城虽然市场差不多饱和了,但咱们还有承德,有沉阳,只要有皇家园林的地儿,有外国游客光顾的地儿,哪儿不能办坛宫?而这恰恰是彷膳和听鹂馆都无意和咱们争的地方。你们俩怎么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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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与“潮”的结合,传统与现代的碰撞,前人的文化遗产与今人的智慧交相辉映。一个坑人无数的现代投机份子,如果灵魂一下子穿越到了四十年前。他究竟会创造出什么样的惊人奇迹?又会走出什么样的人生轨迹?这一切都从1980年开始,从京城的前门楼子底下开始。从一个叫宁卫民的孤儿,穷困潦倒的处境开始……国潮1980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国潮1980,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国潮1980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