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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镶黄旗     国潮1980txt下载     国潮1980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百五十一章 行家出口

    见阿霞总算点头,宁卫民也如释重负,有了一种助人为乐的轻松感。

    至此,第二杯威士忌刚刚喝完。

    在阿霞再度为他倒酒放冰的时候,宁卫民看看表,觉得时间也刚刚好。

    已经八点四十了,再喝一杯,把事情都安排好,也就差不多该走了。

    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当他再问及阿霞,现在她的居住条件怎么样,经济上需要不需要一些资助,哪天方便去房地产中介面试,要不要帮忙跟斯纳库的妈妈桑辞职的时候。

    阿霞不但从高脚凳上下来了,按照日本人的习惯,向他郑重其事地鞠了一躬。

    而且嘴里居然是这么说的。

    “宁先生,我的事儿太让你费心了。感受到你的诚意,让我非常的惭愧。我真的没想到,世上真有你这样的好人。对不起啦,有一些情况从开始的时候,我就没说清楚。恐怕让你误会了。这都是我的错,还请见谅,一定不要生气呀。”

    “哎,这是怎么回事啊?”

    看她这副有点难为情,又忙不迭道歉的样子,宁卫民立刻湖涂了。

    “我……其实并没有看上去那么落魄。我手里还是多少有一些资金的。”

    阿霞抬头凝望宁卫民,她的目光却比起刚才显得柔和了许多。

    “不瞒你说,我到了东京之后,最初的计划是想做斯纳库这一行。我是为了在东京也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店,才来这里跟妈妈桑学习经营之道的。这一行比较好赚钱还在其次,主要是为了安全。你清楚的,像这种斯纳库,除了日本人,语言不通的外国人基本上是不会光顾的。”

    “正因为这样,我得说尽管我很感谢你的建议,也很愿意去试一试房地产中介。可我暂时并不打算从斯库纳辞职。而是想像日本女孩子那样,白天去房产中介工作,晚上继续来这里工作。”

    “对我来说,如果有两条路可以同时把握的话,总比一条路要好,是这个道理吧?所以……我这么做可以吗?你推荐我去的那家日本公司会不会干涉呀?”

    别说,听阿霞这么一解释,宁卫民心中那种隐隐的奇怪感总算是消失了。

    难怪他今天听阿霞来到东京的经过,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劲呢。

    确实,如果仔细想想,像阿霞这样的人,即便落魄,可要沦落到要靠陪酒才能生存的地步,怎么说也有点过分了。

    们心自问,像她这么聪明,又有捞偏门的经验的女人,生存力应该是最强的。

    哪怕用过去的汇兑渠道,想方设法保住点本金,又有什么难的呢?

    于是原本就有一些心里准备,认为对方会有所保留的宁卫民,当然不会为此计较。

    他可没有什么劝小姐从良的癖好。

    所以只是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恰如其分地表达了支持和理解。

    “噢,原来是这样子啊,我明白了,你这叫一颗红心,两手准备。我是没意见的。我也会跟房产中介的部门社长说明的。你晚上打工,只要不影响白天工作,我想他不大可能反对。日本人对风俗业的态度其实很宽容的。就是这样你会很辛苦,我有点担心你吃不消。对了,还有在日资格的法律问题。你一定要重视,万一要是被……”

    “请放心,我有日本人配偶的身份。”

    “什么?你……你嫁给日本人了?嫁的人可靠吗?”

    宁卫民不禁又吃了一惊,忍不住追问。

    “不是真正意义的结婚,只是为行事方便,花了一百万円买来的手续婚姻而已。只要等到三年后,就能拿到永驻身份。”

    阿霞尽说的很轻松,但她下意识拢头发动作还是表达了内心的拘谨和心虚。

    宁卫民敏锐察觉到,阿霞对此事还是有点难为情的,似乎怕被他看轻了似的。

    于是他赶收敛神态,紧若无其事劝起了阿霞。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嘛。其实倒是个很聪明的办法。我能理解你的处境,一个女人孤身在外,处处都要小心,要面对的困难太多了。许多时候都是无奈之举。我要是你,也会这样做的……”

    “不管怎么说,有些事还是不该做的。就像你都这么帮我了,我就觉得要是不能对你足够坦诚,好些事再隐瞒下去,心里就会愧疚……”

    “不不,别这么说。不用不好意思。你的情况特殊,安全第一嘛。我也认为能做到守口如瓶才是保护自己最有效的办法。所以哪怕我帮了你,可有关你的情况我也是不会打听的,今后也不会来打扰你的生活。有必要的情况下,我们再联系。因为这样,这对咱们才都好。”

    如此更显大度和大方,阿霞不由心悦诚服。

    “宁先生,我真是不知该怎么谢你了。能够认识你,能够在这里得到你的指点和帮助,真是是我的荣幸啊。今后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你的。至于今天,这瓶酒我请你。这杯我干了,你随意。”

    这话说的情真意切,阿霞敬的这杯酒,与刚才表面亲近实则绵里藏针的状态,已经完全判若两人。

    宁卫民心里是格外高兴,因为这就是说明,雪中送炭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既然人家承情了,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这就足够了。

    于是赶紧举起杯子来,及时做出反对的声明。

    “哎哎,阿霞,你要谢我,那就别一口干,太毁身体了。这让妈妈桑看见,怕会以为我是个恶客,故意在灌你酒呢。这酒也不能让你请啊。于情于理,今天我都得捧你的场。你要真想请客啊,可以。那就等你真的开起自己的店再说。”

    阿霞还要再坚持,宁卫民却以不容争论的态度摆摆手。

    “你这种爽气的性子我欣赏,但我就是个商人,讲究的是和气生财,所以咱们就别按江湖规矩来。还是谈点经商的事儿吧。目前呢,既然你的情况有了点变化,比我想象的要好。那么如果你真有心开店的话,我想跟你再啰嗦几句。毕竟我比你早来东京几个月。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希望可以帮你规避一些我认为的误区和风险……”

    阿霞愣了一下,就登时雀跃起来。

    “好啊好啊,宁先生你请讲,我洗耳恭听。听人劝才能吃饱饭嘛。我感谢还来不及呢,怎么能说嫌弃呢?”

    说完,她就兴味盎然地托着腮,胳膊支应在吧台上。

    全神贯注地等着宁卫民说话,其他什么都顾不上了。

    这奇怪吗?

    一点也不。

    因为尽管俩人没打过太多交道,但宁卫民投资方面的水平和能力,却没人比阿霞这个玩儿钱的人更清楚了。

    对阿霞来说,宁卫民愿意赐教,就等于投资之神给了她一盏能照亮投资方向的明灯。

    她自然是像那些有幸能聆听巴菲特投资心得的人一样兴奋了。

    而且说实话,他们两个人都是聪明人,彼此都有保留在心里的秘密。

    拿阿霞手里的资金量来说,对宁卫民就是个不确定的数字。

    所以他的随意指点,究竟能给阿霞带来多少财富,连宁卫民自己也不清楚,

    就拿今天来说,听了他的话,阿霞就大可以放心的把手里的钱投进东京的二手房市场。

    那么她能从中获得的收益,也就远远不是一份收入颇丰的工作那么简单了。

    “你既然要想开店,首先就得先找合适开店的地点。这没错吧?那咱们就先说说选什么地方合适。据我所知,东京夜晚最繁华的地方有三个区域,东京的娱乐场所几乎都集中在那里。因此这三个区域被东京人称为三大繁华区。阿霞,你知道都是哪些区域吗?”

    面对宁卫民的提问,阿霞一点不敢疏忽怠慢。

    她如同听讲的学生一样认真,先仔细想了一想,才斟酌说道,“这个嘛……我差不多知道的。应该是歌舞伎町、六本木和银座吧。”

    “说得好。”宁卫民嘉许地点头,但又提了个问题。“可你能说出这几个区域的不同区别吗?”

    而这一次阿霞显得更不确定了。

    “这……好像银座的高档场所要多一些吧,歌舞伎町街的面积要大一些?六本木外国人要多一些。除此之外,其他的……我就不太清楚了”

    “你的这些评价不能说不对,但太笼统,还不够完全。”

    果然,宁卫民这次没有完全认可,而且就此展开了其个人主张。

    “其实东京的夜间娱乐场所是有严格的阶级区分的。这甚至也体现在了不同的区域上。先说银座,这个地方,如果从历史上看,就是西方人最早把商品和文化输入日本的大本营。咖啡馆、西式酒吧、蒸汽浴、基督教会、画廊,这些能代表西方文明的标志物,进入日本,最早都是先在银座出现的。日本人第一次吃冰激凌就是在银座,第一次看见了电灯也是在银座。从明治维新开始,银座就成了日本直达世界的门户。而且哪怕直到现在,这种情况也没改变过。”

    “如今的银座,不但是东京最高级的商业区,也是亚洲最大的时尚展示区。银座有四大百货公司,成百家的画廊,上千家特产商店和高档专卖店。还有数不清的娱乐场所。就连《读卖新闻》和《朝日新闻》也在这里占有一席之地。像LV,香奈儿,圣罗兰,这些欧洲顶级品牌的最新款,能够实现同步销售的地区。全球只有两个地方,一个是美国的纽约,另一个就是日本东京。”

    “所以有人说,当你走在银座街头,就能感受到一种世界最顶尖的时尚潮流。同时也能寻觅到日本最传统的精美商品,小到快子,大到和纸和服。这话一点不假,银座就是一个融合了日本最古典文化与世界最新时尚的大花园。”

    “另外,从地理位置上看,银座虽然不大,总面积还不到一平方公里。但却紧挨日本最大的交通枢纽——东京车站。边上是日本最大的商务区——丸之内。如果从日本政府中央机关所在的霞关走路到银座。大概也就二十分钟。所以,银座的繁荣压根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与日政治中心,经济中心,交通中心连接在一起的。这种得天独厚的条件,没有其他的区域可及,也就决定了银座的档次。必然在东京所有的商务区里一枝独秀,鹤立鸡群。”

    “说起来,银座其实很像晚清时期京城的大前门。当时也是使馆区,银行区,外国兵营,还有由南至北的客商、进京赶考的举子,以及京城火车站的开通,才造就了大栅栏地区的风光和繁华。这也就是为什么,银座的七丁目和八丁目,挤满了上千家的各样酒吧和俱乐部,一样不愁生意。为什么日本大企业、大公司的老板、会长、社长、理事长、部长之类的干部。还有议员、官员这样的政客,演艺界知名人士。大多数人想喝花酒,都是去银座的高级俱乐部消遣。”

    “关键是这些客人身份不一般,导致消费格调就不一样啊。他们是绝不会计较价格的,因此银座的消费水平可以说是全日本最高。那里的俱乐部,一个小时一个人起码五万円起。最高级的地方一小时的消费能到十万円。要是比起这家斯纳库,哪怕一杯啤酒,也会贵出起码十倍。真正的实际情况,或许你可能都不相信。因为有许多银座的俱乐部根本就没有价目表。客人也不会自降身价去问价格的。甚至由于银座的高级俱乐部大多都是会员制,无人介绍的客人第一次到访是不接待的。所以这些俱乐部每天到底赚了多少钱,是根本无法说清楚的事儿。连日本的税务部门都无法真正掌握。听明白了吗?这就是银座的大致情况。”

    行家一出口,就知有没有。

    说实话,宁卫民就为了开办坛宫饭庄,这几个月来,确实已经做到知己知彼,几乎把银座的情况摸了一个底儿掉。

    所以这一番早已揣摩成熟的生意经甩出来,不但把银座从历史到地理的客观条件给分析得头头是道,可能比专门研究日本经济的大学教授讲得还明白。

    更是懂得什么才是阿霞最关注的焦点,最在意的实际问题。

    于是也就自然而然让阿霞听得喜形于色,见猎心喜。

    以致于她一时都忘了自己还在上班了。

    不说给嘴说得有些干的宁卫民加冰倒酒,让他润润嗓子,反而还急切地催促上了。

    “明白了,都听明白了。请你快说下去啊,还有其他的两个地方呢……”

第九百五十二章 投资要点

    身为授课老师,当然也喜欢这样好学且聪明的学生。砂

    宁卫民微微一笑,对阿霞略显性急的失礼并无介意,反而为她的迫切感到高兴。

    要知道,哪怕只是普通的闲谈,言者也需要感兴趣的听众,才能把天聊下去啊。

    就别说授人以渔这种事了。

    两人的关注点更得在同一个频道上,才能继续下去。

    “接下来我再说说丹特斯所在的六本木。这一带呢,确实像你说的那样,主要的特点就是外国人多。为什么会这样?主要原因就是这里有诸多大使馆的存在。所以这里不但是外国企业和外资机构比较集中的地方,也是日本那些搞国际贸易的公司喜欢扎堆的地方。而住在六本木附近的人不是外资企业,外资机构的高管和职员们,就是日本那些靠外贸致富的新贵。”“这就导致在六本这个地方,来自欧美的女孩子和日本比较前卫的女孩子比较多,吸引的也都是外向型的外国人和日本男人。当然,对精力充沛的年轻男女也有较强的吸引力。所以在这儿开买卖,最重要的就得热闹,得绚烂,得充满动感。另外还得洋气。如果你仔细注意一下就会发现,六本木是没人穿和服的,全都是洋服。”

    “所以要我说的话,无论迪斯科舞厅、有乐队演出的音乐酒吧,或者是提供畅饮服务的卡拉OK,这些买卖应该是比较合适的,一定不会缺少客人。不过,反过来,带有日本特色的斯纳库和俱乐部就不吃香了。你工作的这家店生意不好大概就是这个缘故。说白了斯纳库的经营模式,太温煦也太委婉了,只适合上了点年纪的日本人,完全不符合六本木的整体氛围呀。”

    “当然,六本木的消费水平还可以的。毕竟来这里的外国人和外资企业的日本雇员比较多。大部分日本企业的部长和课长,也会被被这里知名的西餐厅和比较洋气的东西吸引过来。他们应该算是日本社会的中产,每隔个三五天,是有足够的经济能力,花个两三万円过过灯红酒绿的夜生活的。”砂

    宁卫民的分析有根有据,切中要害,阿霞不能不为此心悦诚服。

    她随之恍然大悟地附和着,“哎?原来是这样的呀。我还以为丹特斯的生意不好是因为装修老旧,地点稍显偏僻,小姐也不够多的缘故。现在想想,果然不错,还是你分析得对,六本木其实是个比银座还要洋气的地方。斯纳库的经营模式,确实和来六本木的大多数顾客期许不符。又怎么可能生意好呢?还不如巷子里的那家卡拉OK呢。难怪妈妈桑全靠老顾客光临,勉强支撑着。那……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店这种吃老本的状况有所改变呢?”

    宁卫民不置可否的笑笑,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留给了阿霞,让阿霞自己去思考。

    该说的他已经说过了,要是连这件事都想不明白,阿霞就不是阿霞了,也不值得他浪费口舌了。

    至于他,当然还是顺着刚才的话题,又分析起了最后的一个区域。

    “我不得不说,和银座、六本木具有根本性差异的,就是新宿的歌舞伎町街。那里除了面积大之外,更关键的是什么都有,无所不包。除了居酒屋,西餐厅,俱乐部,斯纳库,卡拉OK和音乐酒吧之外,从艳舞场到按摩店,从情人旅馆到人妖表演。那里应有尽有,就像个五彩缤纷的万花筒。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歌舞伎町街里见不到的。要不,怎么银座和六本木只是繁荣区,而歌舞伎町街是众所周知的红灯区呢?”

    “但别看歌舞伎町街这么丰富多彩,可消费水平却不高。这是因为新宿只是东京繁荣区域里的后起之秀。而且那里的繁荣,最初就是工薪阶层奠定的。1945年之后,日本战败投降成了被宰割的羔羊。东京银座被以美军为首的联合国军占领,自此彻底成了高消费商业区。原本在银座吃喝玩乐的工薪阶层就被赶到了西边的新宿。正是这种情况下,歌舞伎町街才得到了空前发展。那么由于顾客群层次不高,营业内容和格调自然就不高,那里也就成了亚洲最大的红灯区。”砂

    “总之,正是因为歌舞伎町街的经营内容多种多样,而且价格不贵。那里才会那么有名,才能够吸引全世界的游客。不过缺憾也是由此而来,歌舞伎町街上的商家和顾客都是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自然就会带来安全性不足的问题。那儿不但是暴力团泛滥的地方,同业竞争的手段也比较阴暗,还免不了遇到那种借酒装疯的酒客,乱吃豆腐的无赖。所以,结合你自身的条件,到底应该在哪里选址开店,开什么店,你现在应该大致有方向了吧?”

    说完这些话,宁卫民的眼睛冲着阿霞故意眨了一下。

    而一直都在仔细聆听的阿霞,立刻领会了宁卫民的考教之意,大脑迅速转动起来。

    “嗯……歌舞伎町街应该是率先排除,肯定不能去的啦。”阿霞沉吟着说,“要照你的分析来看,歌舞伎町街的环境乱,顾客消费水平低,应该是最差的选择地点。虽然是面对大众消费,营业门槛地,应该不缺客人。可从投资的角度来说却不划算。因为都是繁荣且出名商业区。歌舞伎町街房租不见得比六本木便宜,人力成本倒因为需要接待的客人多,弄不好会更高。尤其对我来说,歌舞伎町街的游客多,这一点更是要命。弄不好我就会遇到港城的熟人,泄露了行踪……”

    都是精于算计的人,听着阿霞说的头头是道,宁卫民产生了一种遇到了同道中人的愉悦,他欣慰的点点头。

    “对,我不建议你选择歌舞伎町街。差不多就是因为这些缘由,看来我们看法一致。”

    而得到了宁卫民的初步肯定,阿霞也更有信心了,她继续往下说。砂

    “要是从消费水平和安全性的角度来看,能在银座开店当然是首选。可问题是银座的俱乐部为了筛选客人,维护经营品质,几乎都采取了会员制。只能通过客人介绍客人的办法来经营,把单独来的生客拒之于门外。这就让在银座经营夜店的门槛变得好高呀。何况银座又是东京最贵的地方,房价和租金都不是其他地方可比的,肯定比六本木和歌舞伎町街高多了。尤其是那些银座俱乐部上班的小姐们,不但漂亮,而且我听说她们几乎都是有大学学历的。所以人力成本也一定是超乎想象的。那么这样一来,开店所需要的资金一定是天文数字。你的意思,应该也不建议我去银座开店吧?”

    看着阿霞忽闪着一双大眼睛,宁卫民不能不为她的聪慧和领悟力而欣慰。

    “你想得很明白嘛。在银座开店确实需要好大一笔资金呢。而且因为银座俱乐部通常都是会员制。若没有足够多的客源,那亏起来也不是小数目。如果是生手贸然打出招牌营业,天天都会因为缺少客人而亏损,弄不好就会成为银座的笑谈。所以在银座开店的妈妈桑,几乎无一例外都是银座曾经的当红小姐,既有金主在背后撑腰,也有一定数量的熟悉客人作为稳定客源。很少有女人单纯凭自己的能力,在银座取得成功的……”

    “啊,是这样的吗?只是……这话,是不是绝对了一点?”

    不知道是不是阿霞的本性太好强了,听到宁卫民说要在银座开店“女人必须要靠男人”她的眼里竟然出现了不服气的神情。

    此时此刻,竟然有点非要较真儿的意思了。

    “其实开店也要看规模。若是我在银座租个小地方,弄个吧台式的小酒吧,也能坐十人左右。不请酒保也不雇小姐坐台,这恐怕会极大的减少所需资金。而且因为地方小,客人点的饮料大都不会太难,我在这里学会了基本的调酒技术,也能有模有样地调酒上桌。这样的话,每天那怕就接待两三个顾客也是可以维持住的吧。怎么就不能凭着自己慢慢积累客人,把店做大呢?”砂

    当然,这也能说明阿霞确实没把宁卫民当外人,否则她也不会表达真实的情绪。

    所以对于阿霞有点置气的反应,宁卫民给予了充分的包容。

    他没直接反对,只是委婉的表示。

    “你说的对。或许也存在这样的可能性吧。只是这么做的话,困难和压力仍旧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住的啊。你或许不清楚,银座的房租现在可不是一般的高啊。因为银座地方太小,难得有地方空出来。即便是大楼地下室的角落,或是地点更差的狭窄柜台,也不是普通人能承受得了的。如果有这样一笔钱,大多数人都应该会选择其他更有把握的投资方式吧。我想,恐怕也只有你这样既有能力,又有毅力的人才有可能逆袭成功。可问题是,你这么会算,又何必趟这趟浑水呢?明明有其他更好的选择嘛……”

    阿霞立刻领会了宁卫民的潜台词,是在告诉她试错的成本太高了。

    劝她别一根筋,没必要非一棵树上吊死。

    不过越是这么说,她也就越好奇银座到底能贵到什么程度。砂

    “那到底在银座开一家店需要多少钱呢?你能不能直接告诉我,让我也长长见识?”

    然而宁卫民的回答却让阿霞为之气结。

    “坦白说,我也不知道。毕竟我是个外行。”

    好在他随后又说,“不过我们还是可以大概算一算的。据我所知,在银座的一家不大的日本料理店,差不多有十五坪吧,房租每个月七十万日元。这就算便宜的了。不过,那家店电梯前的过道占去一部分,店内的实际坪数才十三坪多一点而已,坐不了几桌客人。这一年下来就是八百四十万円消耗,还不算压给房东的租金和白送的礼金……”

    阿霞不愧为人性计算器,几乎宁卫民话音刚落,她就算出了价格来。

    “哦,这也就是说,两这么小的店。光租房成本就得上千万円了。确实好贵啊,丹特斯的话,房租也就一半而已。”

    “这还不算什么,这在银座已经最普通的情况了。”砂

    确实,宁卫民随后透露的情况更吓人,“相比起租用,要是买下来的话,当然就更贵啦。前阵子,我知道七丁目一栋旧大楼的九楼有间二十二坪的酒吧贴广告要顶让出去,光顶让费就五千万円。现在银座的房价,已经到是一百二十万円一平米了,一坪怎么也得三百六十万円。这还是旧楼,楼层不怎么好的地方。要是地点更好,楼层更好,设施更好的地方,还要更高。”

    “啊!那全部加起来,房屋成本岂不是要一亿三千万円?”阿霞的声音不知不觉就大了起来。

    “而且装潢费你还没算呢,餐厅或许一百万円一坪就足够了。可因为你是开豪华的俱乐部,这个标准就不行了,每坪恐怕得高达一百八十万円。”

    “那加上这些装潢费用,合计少说要一亿七千万円啊……”阿霞终于发出喟叹。

    但这还没完呢,宁卫民居然补充说明。

    “其实消耗品才是大头啊。银座高级俱乐部和其他地方所用的东西区别也很大。比如,烛台、烟缸、台布都是订制的,得有俱乐部的名称。酒杯得用江户切子。毛巾、餐布都要高级品,连换烟灰缸,银座俱乐部也有自己的规矩,不同于其他的夜店,在银座俱乐部里消费的客人抽一根烟就得换一次烟灰缸。毛巾什么的用过一次就不能再用了。”

    到这份儿上,后面的话已经不用再说了。砂

    除了高档的家具器皿摆设,肯定还要买酒水,需要雇请人手,还要维持经营的现金……

    都算在一起,就是两个亿也没法打住。

    一百万美金啊!居然都不够在银座开办一个六十平米左右的小酒吧。

    不做深入的了解,谁能相信?

    于是阿霞饶是心高气傲,这时候也不能不正视现实了。

    她或许手里是有这个本钱的,可这么一算,还真不敢轻易投进来。

    万一赔了呢,那就是个底儿掉啊。砂

    “我明白了。宁先生,确实如你所言,银座开店真的很不容易。”

    阿霞重新变得谦虚起来,“看来,也只有六本木是比较适合我的土壤了。只是照宁先生的意思,我在这里如果开一家斯纳库应该是不合适的。我到底该经营什么店铺呢?还请宁先生赐教……”

    “其实就像我刚才说的那些,只要适合六本木气氛的店,你都可以选。具体是什么,这就得看你自己了。我也没法给你太具体的建议。不过我可以告诉两件事,希望能对你有帮助。第一,以日本经济发展的形势,这个国家还会越来越富。整个日本社会的消费是会升级的。就连去歌舞伎町街的工薪阶层,早晚也会有去高级地方,或者是没去过的新鲜场所,奢侈一下的想法。所以你不要把店往低端做,应该向上看,把店做的高级一些。第二,能买下店铺就不要租用。店小一点无所谓,位置不太好也不要紧。只要能买下店铺来,这些就不算什么。为什么?因为房价注定要涨。虽然日本不会出现,房东可以随意涨租,把你的利润全拿走的情况。可要是房价上去了,你多赚一笔。何乐不为呢?在我看,只要日元还继续坚挺,保持升值。那么如果出现房价上涨的收益远超经营收益的情况,也不足为奇。即便店铺你实在经营不好,大不了转给别人,你也不会一无所获。”

    这一次,宁卫民仍然没有直接给出答案。

    但也绝对不能说他藏着掖着,因为他说的这两点才是最重要。

    聪慧且对金钱有天赋的阿霞一下就领悟了这两条建议的真正价值。

    这甚至让她好像重新把握到了什么。砂

    本来对银座开店已经死心的她,进一步意识到这件事的成败,还在于她所拥有的资金量。

    照宁卫民这些判断来看,银座贵是贵,可如果能足够买下店来自己经营的话,好像风险还没有那么大。

    这么想着,她不由陷入了沉思。

    因为太专注了,就连宁卫民把酒一饮而尽,露出要走的意思都没察觉。

    “好了。我要走啦。阿霞,你把店里电话给我,明天我联系你。”

    “哎,你……要走吗?不如再坐一会吧。这么半天,我净向你请教问题了,招待上实在是不周。”

    “别这么说,我们是朋友嘛。互相帮助是应该的。再说你给我倒酒,还赔我喝酒。咱们用国语聊了老半天,这让我已经很享受了。”砂

    “那我再给你唱一首歌吧。要听邓丽君的《层层相思》吗?最近日本的酒吧很流行……”

    “还是算了吧。我回去是要和女朋友通电话。那对我来说,才是真的相思。”

    宁卫民半开玩笑的话,让阿霞惊讶极了,她没想到宁卫民的个人生活也有了这么大变化。

    当初在京城的时候,他们也聊起过这个问题,当时宁卫民还说自己是一个人哪。

    “啊!宁先生已经心有所属了吗?真是想不到啊。女朋友是日本人吗?在东京认识的?”

    “是啊。”

    “那真是恭喜了。好吧,别让女朋友误会,就不留你了。”砂

    “好,那再见了。”

    “我送你。”

    “不用了。外面冷。别把你冻着。”

    “没关系的,这是店里要求啊,对每个客人都是这样的。妈妈桑总说,只有心诚,才能换来回头客啊。你要是关照我的话,妈妈桑反而会怪罪我的。”

    “好吧,那么请稍等一下,我把酒钱给妈妈桑,再跟高桥社长再打声招呼……”

    “让你破费了……”

    “又来?不是说不客气的嘛……”砂

    就这样,宁卫民付了九万五千円,结束了这一天和阿霞的偶遇,按时回家了。

    而只穿连衣裙的阿霞送走宁卫民一回来,还在冻得瑟瑟发抖中,就被妈妈桑叫到了一边,眉飞色舞地嘱咐起来。

    “阿霞,我都听高桥社长说了。这个宁社长可是很有前途的实业家啊。他那么年轻,人又帅,还对你这么大方。你可要好好把握住这个客人啊。能真正交往一的话,我看没什么不好。”

    阿霞哭笑不得,有心想解释清楚,他们没有那个意思。

    可看妈妈桑为自己高兴的样子也有点不忍心扫她的兴。

    再说了,当什么人说什么话,自己解释不要紧,怕是要让别人觉得自己故作清高呢。

    于是最终也只能是敷衍地点头,“是啊,宁社长他是个不错的人。”砂

    却不曾想,妈妈桑更直白。

    “不错?起码也要让他给你当个金主,为你买下一家店来,他才当得起这样的评价。你可不要糊涂,轻信男人的甜言蜜语呀。不要像我似的。当初只图样貌,老了再后悔。”

第五百五十三章 两颗糖豆

    出于对阿霞特殊身份的顾忌,加之不想让自己的资产过度曝光。鵘

    所以宁卫民为阿霞联系的不动产中介公司,并不是香川美代子在职的青叶不动产。

    而是最初帮他买下银座那栋三层阿巴托的东基业港区营业部。

    不过这件事倒是进行得很顺利。

    东基业港区营业部的店长当然知道宁卫民是个真正的有钱人。

    看到他馈赠的京城漆器也是相当满足和喜欢。

    考虑到日后不管买卖,肯定还有合作的一天,怎么可能不愿意卖面子给他?

    尤其见过阿霞之后,无论对她个人形象、日语水平,还是反应能力,店长都很满意,认为是个很适合房产中介的人才。鵘

    反正现在房产中介的业务好的不像话,本身公司就缺少人手。

    加之女性雇员工资本身就低,又不要求成为终身雇佣制的正式社员。

    店长完全没有理由拒绝这明显对于双方都有益处的聘用。

    至于晚上阿霞还有去斯纳库上班这点事,更不算什么了。

    反而让东基业的店长对宁卫民和阿霞是否存有更亲密的关系,多了一层猜测和想象。

    作为同道中人,也就更不想推辞掉这种举手之劳就能卖人情的机会。

    于是店长在当天不但又破费了几万円交际费,请宁卫民和阿霞一起吃了顿像模像样午饭。鵘

    而且在问询过宁卫民的意思后,还把阿霞指派给了宁卫民曾经的御用的房产经济人小野光南去学习相关专业知识,熟练业务。

    这小子因为工作成绩颇佳,如今已经升任组长了。

    想来,也必定会看在曾经的金主宁卫民的面上,对阿霞多加照应和指点。

    就这样,宁卫民轻而易举的完成了承诺,帮助阿霞进入房地产中介这一行。

    不但因为店长的礼遇,小小出了一回风头,让阿霞更高看他一眼,觉得他这人分外靠谱。

    同时也让这份人情的厚度更增加了几分。

    毕竟对阿霞来说,介绍工作是一回事。鵘

    与此同时,还能为她铺设好了可以照应一二的上层关系,又是另一回事了。

    总之,宁卫民算是惠而不费的捞足了人情上的便宜。

    而接下来几天里,除了应装修公司之约,去验收装修好的坛宫饭庄,再相应提出一些调整意见。

    宁卫民就是忙碌租下新仓库,新一批旅行箱货物清关,然后赶紧雇车给旅行社送货。

    最后,还要安排大刀商社和惠文堂书店在自己归国的日子里日常经营的事儿,以及订购归国机票,还要和东京的熟人朋友们一起吃顿饭,总不能不告而别啊。

    这样一直忙到了2月7日——除夕的头一天,宁卫民才算忙和的差不多了。

    不过唯一遗憾的就是松本庆子还在寒冷的雪国拍外景,没办法见上一面,亲口道别了。鵘

    结果没想到,当天傍晚六点多,当他带着饥饿的肠胃回到西麻布的住处时,居然发生了让他意外的惊喜。

    一打开房门,宁卫民就看见了玄关处的高跟鞋,女式皮大衣还有LV的挎包,而厨房里则飘出了饭菜的香味。

    这显然不是有小偷光顾,毫无疑问的,是这间公寓真正的主人回来了。

    果不其然,随着宁卫民心里涌起期待和激动,火速换好鞋,正打算跑去厨房一看究竟时。

    那与他已经一个月未见,让他朝思暮想的大美女大概是听见了门开的声响,此时已经从厨房的门里闪现出来。

    “你终于回来了!太好了!”

    松本庆子身穿浅色的高领毛衣搭配蓝色的牛仔裤,系着一个蓝底白花的素色围裙,完全是日本小媳妇的打扮。鵘

    尤其看到宁卫民的一刻,表情显现出的惊喜一点不亚于宁卫民。

    于是再顾不上其他,手里的皮包往地上一撂,宁卫民几步上前就抱住了松本庆子。

    “不是说得再过一个月才能拍完外景吗?”

    “可明天你就要上飞机了,这一去就是十几天,无论如何我也得来送送你呀。”

    “你跟摄制组请假了。没关系吗?”

    “导演有点生气,不过没关系。”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鵘

    “哪里的话,没什么的,别担心。倒是你,今天累坏了吧?”

    “没有,你什么时间到家的?”

    “下午两点多。”

    “怎么不和我说?为什么要保密?不想让我去机场接你?”

    “想给你个惊喜嘛。今天一回家就看到我,难道你不开心?”

    “开心,当然开心,这还用说嘛。”

    宁卫民的语气充满了柔情蜜意。鵘

    松本庆子则轻吻了一下他的脸颊作为奖励。

    “好了,饭菜马上就好,先去洗澡吧……”

    传说果然是真的。

    事实证明了,这个年代,日本女人侍奉自己男人的态度值得全世界男人羡慕。

    不过尽管如此,宁卫民却仍旧予以拒绝,因为他更舍不得两人相拥的这份温存。

    “不,不。让我再抱你一会吧,我还有点不敢相信,你居然为我从北海道回来了,现在你就在我的怀里。”

    他这孩子气的眷恋不舍,让松本庆子同样欣喜不已。鵘

    但就在她刚想要说点什么的时候,由于宁卫民骤然间加大力量,她不觉皱眉轻呼出声。

    “啊!”

    宁卫民发觉不妥,赶紧放松臂膀,并惶惶不安地为之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弄疼你了吗?”

    然而松本庆子却相当的宽容,不但没责怪,反而主动抱紧宁卫民。

    “没事,继续吧。我喜欢你用力抱我,抱得紧紧的。只是别太突然了……”

    于是宁卫民立刻驱走了一切念头,这次缓缓地,也更用力地,抱紧怀里的女人。鵘

    “我好想你。真希望我能一整晚都这样抱着你。”

    他的嘴唇紧贴着松本庆子的耳边说道。

    “……我也是。很想你……”

    松本庆子则害羞地闭上了眼睛,并送上了花瓣一样的嘴唇。

    他们就这么抱着,亲着,一直开心地笑着。

    站在厨房的门口,看起来就像两颗彩色的糖豆儿。

    直到五六分钟之后,因为锅里炖煮菜肴的催促和提醒,他们才意犹未尽,眷恋不舍的分开。鵘

    而再等到宁卫民洗过澡后,饭菜已经在桌上摆好。

    而且还冒着热气,一看就知道,应该是刚刚才做完出锅的。

    换言之,松本庆子是严格地掐算着时间,一丝不苟做完了晚饭。

    尽管只是些日本人的家常菜,有炸猪排、南瓜煨菜、天妇罗盖饭、三色泡菜和玉子烧。

    可吃惯了大菜的宁卫民坐在餐桌旁时,仍然为这香味扑鼻的饭菜情感泛滥。

    因为这几乎是所有男人都会去梦想的情景。

    结束了一天忙碌的工作,家里美丽温柔的妻子已经做好了温暖适口的饭菜,然后两人情意绵绵,其乐融融的一起用餐。鵘

    看似普通,但这种心意相通的幸福和温馨,这种平平淡淡的安适和满足,却是单纯的金钱买不来的。

    “快吃饭吧,别凉了……”

    松本庆子紧着为宁卫民加菜,忽然意识到了还缺少什么。

    “对了,还有酒呢。”

    “你做的菜看着就有食欲呢。几乎和你本人一样漂亮,一样的好吃。”宁卫民当然是懂得予以夸奖的人,他目光炙热地笼罩了松本庆子。

    “谢谢。”

    松本庆子面露羞涩,低下头来,恰好避开宁卫民的目光。鵘

    要说她原本不是个爱害羞的女人,也喜欢被爱人夸奖。

    然而如此意有所指的夸奖,而爱人的目光又像火一样的热烈,盯住她的眼睛,她还是会心跳加快。

    “今天多喝一些行吗?”

    松本庆子为宁卫民倒满了一杯的清酒。

    “为什么呢?”

    “因为我得到了NHK大河剧的邀请,即将拍摄《春之波涛》。这部剧很可能会让我再红起来的。”

    “恭喜啊。确实是喜事。那么你也要喝吗?”鵘

    “嗯,我想和你一起喝。”她说出了心里的话。

    “那么好吧,是该庆祝一下。那咱们就多喝一点。”

    两个人还真是言出必行,如同他们在金泽旅行时的第一顿饭一样,一下就喝光了一大瓶清酒。

    边喝边聊,边聊边笑。

    他们聊得话题也从近到远,逐渐变得海阔天空,漫无边际。

    《春之波涛》这份工作从天而至的来龙去脉,二十多天未曾谋面的相思之苦,北海道雪景的壮观,摄制组拍摄电影的趣事,京城的冬天会有多冷,华夏的春节和日本的新年有多么大的区别,以及两个人过去各自的成长往事。

    喝出了醉意,他们又相互讲笑话。两个人讲完了笑,笑完了讲,直到松本庆子打了哈欠。鵘

    “辛苦你了,明明从那么远的地方回来,却没能好好休息。本来应该我做菜给你吃的。”宁卫民看着松本庆子露出疲态,忍不住心疼的说。

    然而松本庆子却摇摇头,坚持地说,“我不累。就怕你觉得不好吃。”

    “哪里的话,我巴不得你永远做给我吃。可惜啊,明天我就要回去了,你也要去工作……”宁卫民温柔地握住松本庆子的手。

    松本庆子则问出了她最想了解清楚的问题。

    “这次回去,到底想要在京城待上几天啊?什么时候能回东京?能不能给我个准确一些的时间呢?”

    “抱歉,我真的说不好。”

    然而宁卫民却叹了口气。“不是我不想,而是这次回去有好多事情想要处理。你知道的,华夏人礼数也很多,办事需要盖章的地方更多。我这次不但回去要走亲串友,安排许多事情,还要带一大票人回来。春节后,东京这边的餐厅差不多就要营业了。需要准备的东西太多。反正我尽力早点回来就是了。”鵘

    说完,他无比珍惜的抚摸起松本庆子的脸来。

    如此一来,松本庆子虽感遗憾,却也就充分体会到了他确实无能为力的心境,只有接受现实了。

    不过,不能不说松本庆子是很懂事的。

    这个时候,居然又拿出了一份特殊的礼物。

    “喏,本来想情人节那天亲手交给你的。看来你是回不来了,幸好今天为你做了一份。你就带走路上吃吧。”

    “什么?”宁卫民好奇的打开包装精美的礼盒看,然后忍不住脱口而出,“巧克力!”

    “是啊,你喜欢吃巧克力吗?”鵘

    松本庆子洁白细嫩的脸庞,又一下子涨红了。

    随着用手撩起耳边发丝,又特意补充了一句,“我亲手做的。”

    “喜欢,当然喜欢。这是最好的礼物了。你亲手做的?这太辛苦了吧?不过,实在是感动。”

    宁卫民是大概知道情人节的传统的,知道鲜花和巧克力是这一天男女表达情谊的礼物。

    在他的印象里,真到了那一天,大概无论哪个国家,只要有这种习俗的地方,这两样东西都必然涨价。

    但实话实话,他还从没收过女人送给自己的情人节礼物,这在华夏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儿。

    难免心头一颤,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鵘

    然而他却不知道,情人节送给男人巧克力,在日本其实是件极其普遍又普通的事儿了。

    日本的女孩子在这一天,送了情人还要送父亲、送上司、送同僚。

    日本的2月14是和华夏的风俗可完全不一样,那基本就是个女性群体讨好男性的节日。

    不过话说回来了,这倒也不能算是他自作多情。

    因为巧克力和巧克力还是不一样的。

    情人节的巧克力,女孩子送给父亲和上司的“义理巧克力”,那就要贵的,价格得千円以上。

    送同僚的就是“打发性巧克力”用超市里的二百円一盒的就行。鵘

    而最麻烦的就是送给情人的“爱情巧克力”,那是女孩子一定要亲手做的。

    一旦结婚,当丈夫的就别再指望太太还会费事给自己做的绝品巧克力。

    说白了,松本庆子给宁卫民亲手做一份巧克力,无疑是把他当成自己“本命男”了。

    是在用这种特殊的礼物,表达自己的爱情。

    好在急中生智,“吃人嘴短,拿人手短”的宁卫民也想起了自己把最近收来大和观光送的贵重礼物还放在卧室的衣柜里。

    于是连忙跑进卧室,拿来一盒首饰作为送给松本庆子的回礼。

    要说事情就没这么个巧法的。鵘

    要知道日本还有一个风俗,那就是3月14日,是日本第二个情人节。

    这个节日里论理,是该当男人送礼物给女人,作为还礼的。

    而男人的礼物只有两个等级,送给“真命娘子”的是首饰或者内衣。

    给重要的女性送手绢。

    说来还就是这么巧,别看宁卫民只是穷对付,临时起意。

    可当松本庆子拿到盒子后,发现是个首饰盒,心情就一下美了起来。

    当打开之后发现是个玫瑰金的一对儿耳环,就更开心了。鵘

    她还真以为宁卫民是懂得她的心,早早就精心准备了这份能与自己的情谊相当的礼物呢。

    那还有不春心荡漾?爱他入骨的?

    “这个贵吗?”

    “什么?”

    “我说耳环。”

    “不贵。也就十几万円吧。”

    “可是好漂亮……”鵘

    “没你漂亮,其实有点配不上你。”

    “不,你送的,我都喜欢。”

    女人就是这样的,只要爱情泛滥,一旦情绪高涨,隐私之门旋即打开。

    反过来对于男人来说,同样食髓知味,小别也更胜于新婚。

    于是自然而然的,灯下的两个人很快就合二为一了。

    窗外的月亮则如同懂得害羞一样,藏进了深深的云雾中。

第九百五十四章 接机

    日航的航班,准时在下午13:50抵达了共和国首都机场。泷

    宁卫民才一脚跨出机舱大门,就感到一股干燥冷冽的冷风,迎面扑来。

    这味儿他太熟悉了。

    这味儿吹在脸上,就像在太阳穴上抹了清凉油儿,让他登时就来了精气神儿。

    他要的就是这个,盼的就是这味儿。

    出国半年了,别看人人都说日本沿海空气好,可他心里想着念着的还就是这股子乡味儿。

    他长舒了一口气,不同于与他同一航班的那些日本人,几乎人人被京城带着土腥味儿的风沙呛了一口,被凛冽的西北风吹得瑟瑟发抖。

    他却毫不畏寒,大踏步地走下舷梯,随着人流向机场大楼走去。泷

    不过由于在1999年之前,首都机场就只有一个航站楼,只有十个登机口。

    所以这个年代的首都机场显得有些无序。

    别看是华夏的除夕,可当天来京城外国旅客,这个时候几乎集中在一起到来,仍然让机场有些应接不暇。

    就比如当下,来自于东南亚不同国家,不同地区的好几个航班,以及国内好几个不同的班次先后到达,可出口只有一个,通道只有一条,就导致人流乱哄哄的。

    宁卫民出站的时候,就没有刚才那么潇洒自如了。

    他一样挤在拥堵的人群中间,只能慢慢腾腾地向前挪。

    而这个时候就能明显看出境内境外旅客之间的明显区别来了。泷

    从境外来的航班,下来的人都是人模狗样的,穿金戴银,脖子上挂着相机。

    哪怕机场的光线很黯淡,也能从衣着款式上和带着的行李上,看出境外的旅客比境内的旅客富足许多。

    行为举止更是大大咧咧,自由散漫,随意插队。

    哪怕是当今正以守纪律的民族特色闻名于世的日本人,也宛如换了一副街溜子的嘴脸。

    素质低下,大声喧哗,还有几人欺负国人不懂日语。

    彼此抱怨首都机场设施陈旧,取笑第三世界国家的寒酸。

    完全不像他们在国内那么循规蹈矩。泷

    相反的,最遵守公共秩序,最有公德心的,反而是大陆同胞。

    只可惜,尽管大陆的内地人早已经不是穿衣就是蓝绿灰三色范畴了。

    但服色搭配,以及精神面貌上都有点陈旧和保守,距离境外旅客还是有很大的距离。

    特别是严重缺乏乐观和自信。

    说起来的确是够让人郁闷的。

    有资格乘坐飞机的内地人其实级别都不低,大部分都是县团级。

    境外旅客反而三教九流都有,其中不乏工人阶级、蓝领或者红脖子。泷

    但偏偏内地人看到这些外来者往往不经意间就会流露出羡慕之中掺杂了惶恐,好奇中又掩饰不住畏缩的神色,尽量去避让。

    这种复杂心理下折射出的自卑感,很可能连他们自己也没有察觉到。

    而这就让宁卫民看在眼里格外难受。

    这就叫做马瘦毛长,人穷志短啊。

    他心说了,我的父老乡亲们啊!你说你们羡慕他们干嘛啊?

    别说几十年后,咱们的机场牛X得能让他们一下飞机就顺拐。

    关键是来咱们这儿的这帮孙子,那就没几个好东西啊。泷

    你们以为呢,能像他们自个儿说的是吗?是来帮助华夏人民搞建设来了?

    屁!

    真希望你们都能听懂这帮孙子在嘀咕什么呢!

    其实大部份都是趁着咱们国家改革开放,招商引资的机会,一窝风似的钻进来的投机商,大骗子。

    其中还不乏赚咱们钱还砸咱们锅的仇华分子。

    万万不能把他们当好人啊……

    是的。泷

    尽管宁卫民他跑到日本东京也是存着类似于此的心思。

    可他能搞别人,还就不乐意让别人也这么来算计自己的家乡。

    他觉得这些个外国奸商,要是骗了京城人的钱,就跟坑了他自己的钱一样。

    谁让这里是他的家呢?

    好在这种郁闷和无奈没有持续太久,等到一取完了行李,走出了海关。

    这些讨厌的外国人就跟飞散的苍蝇似的,一下子从宁卫民身边逐渐散开了。

    而且也正如宁卫民所料,他刚从机场出来,就立刻见到了好久不见,分外想念的哥们儿。泷

    敢情罗广亮和小陶,就跟俩门神似的死守在出口处。

    还挨个用眼神给这帮出来的外国人一个个“安检”呢。

    或许是他们俩都是一脸“人狠话不多”的冷酷,眼神又太过桀骜,这与众不同的神态就连老外也发杵。

    或许是因为他们一人裹着一身军大衣,带着皮帽子,穿着大皮靴。

    这样的衣服太容易让外国人误会,以为他们是两个带有特殊使命的宪兵了。

    总之,威慑作用直线拉满。

    反正凡是经过他们面前,被他们打量过的人,就跟被遣送的战犯似的,无形之中就低眉顺目了不少。泷

    尤其刚才几个在宁卫民周围大言不惭的日本人,一下又成乖宝宝了,不敢直视地匆匆而过。

    这让宁卫民感到贻笑大方的同时,也不能不心生感慨。

    就这俩小子,干个体呀,太糟践材料啊。

    他们要真能穿上“老虎皮”那多好啊。

    哪怕就这么守着机场呢,也能起到保家卫国,扬我国威的作用。可惜啦!

    这也只能说,国内最大的问题,就是资源和人力调配不合理了。

    “宁哥!这儿呢!”小陶眼尖,最先瞅见了宁卫民。泷

    立刻换了一副笑脸,冲他一边挥手一边臭贫。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欢迎你的归来,衷心欢迎你重新回到了祖国的怀抱。”

    罗广亮也不复往日的沉稳,上前握住了宁卫民的手,一脸的笑容,分外亲热。

    “卫民,你终于回来了。还好还好,飞机总算没晚点。”

    宁卫民当然也不能不客套几句。

    “让你们久候了,大年三十的还辛苦你们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嘿,说什么呢。外道了不是?就盼着你回来过年了。还别说我们俩了,听说你今天回来,咱们全院儿可都高兴坏了。尤其是康大爷,这两天成天念叨你。没别的,就等着你回家吃年夜饭呢。快家去吧。”泷

    说完罗广亮一抬手,一件带来的军大衣先披在了宁卫民身上。

    “京城的天冷了,你穿得太薄。幸好我备着呢,来,穿上吧。”

    确实,由于正是隆冬,哪怕午后阳光最足的时候,京城也是寒气逼人。

    这儿的零下五度,可比东京的零度冷多了。

    宁卫民身上的大衣虽然帅气,可在户外时候久了也顶不住。

    这下,他满心欢喜的赶紧把自己裹上,更是真心感动了。

    “三哥,还是你替兄弟我想的周到。”泷

    不知是军大衣是棉的,还是因为情意的温度,反正一上身,立马就觉着暖和了。

    却不想小陶嘴欠,有自作聪明地说了一嘴。

    “我说三哥,您就别太客气啦,宁哥如今是海外回来的人,未必习惯穿这个。人家兴许不乐意这便宜玩意挡了里面那么漂亮的大衣呢。”

    这话出口,说的罗广亮就是一愣。

    而宁卫民则不知是该气该笑。

    差不多已经忘了怎么说脏话的他,为此直接破戒。

    “操!我刚回来你小子就挤兑我,是不是?你喜欢这大衣,行,我脱下来送你了。可有一样,你现在得把军大衣脱下来。就他妈穿我这个……”泷

    小陶也不傻,赶紧改口。“别别,宁哥。开个玩笑。我可不要,我怕冻挺了。”

    “你大爷的。你冷我就不冷啊?你到底是何居心?”

    “好好,我错了。我不是看日本人,都是不要温度只要风度嘛。”

    小陶赶紧一个敬礼,堆笑改口。“得嘞,我给您搬行李,将功折罪这总成了吧?走吧,太君,咱开路以马斯吧……”

    话音刚一落,他就上手接过了宁卫民一只手里的两个大号拉杆旅行箱。

    然后一手拉着一个,奔着出租车停着的地方而去。

    但问题是勤快是勤快,可本性难移。泷

    这小子还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呢。

    一转过身去,嘴里很快又不老实呢,自己唠唠叨叨甩片儿汤话。

    “嘿,怪了。这从日本回来,好像也没什么变化啊。我还以为能带回来一口‘八格牙路’的日本味儿呢……”

    瞧瞧,这有多嘴欠啊!

    所以这小子活没少干,还不落好儿。

    随后,屁股蛋子上就毫无悬念的挨了宁卫民一飞脚。

    着家伙吧,孙贼!泷

    不过话说回来了,倒也不能全怪小陶这家伙今天这通崇洋媚外的胡咧咧。

    因为仨人全是军大衣有一样不好,出租车拒载,不拉他们的活儿啊。

    机场门口,那些集中趴活的出租车看见他们就跟没看见一样,目不斜视的忽视了他们。

    出租车司机们只对那些衣冠楚楚,非常好辨认的境外旅客,跟苍蝇见着屎一样的亲,拼命招揽。

    说白了,就是以貌取人啊,势利极了。

    小陶脾气也冲,连问了两辆车,都遭到拒绝,吃了闭门羹。

    第三辆车一问还不拉。泷

    这下他可耐不住性子了,就有点要跟司机急赤白脸的意思了。

    “不拉?不拉你停这儿干嘛啊?义务展览呢?”

    “嘿!怎么说话呢?找打呢?”司机也不是善茬儿,横眉冷对。

    “呦呵!口气不小。你能成吗?”小陶讥讽地冷笑。

    “叫板啊!像你这种刺儿头我可见多了!我就不拉你了。怎么地吧……”司机倒驴不倒架,还杠上了。

    几句话不对付,眼瞅着小陶脸色狰狞,这就要动手了。

    好在旁边有罗广亮和宁卫民,俩人赶紧一起开口叫停。泷

    “小陶,打住啊!大过年的,就为这么几句口角,犯得上吗?”

    罗广亮一开口,立刻让小陶收敛了野性。

    宁卫民对付起司机来更直接。

    他干脆掏出钱包打开,从里面拿出两张千円的纸币贴司机面前的挡风玻璃上了。

    “师傅,你也甭说不拉。不拉你就回家过年去啦,谁年三十的还这儿冻着?我知道,你不就为外汇券嘛。你看这个行吗?”

    别说,还就是远来的和尚会念经。

    日本的“野口英世”就是比咱们的“大团结”管用。泷

    “嘿!日元啊!”

    识货的出租车司机眼睛一下就亮了,态度也随之转变。

    “那好,丑话说前头,我可先收钱。”

    “行啊,多退少补。”宁卫民很干脆地从窗口把钱递到了司机手上。

    这下司机乐了,不但下车去开后备箱,连敬语也用上了。

    “得嘞,我帮您几位腾腾地方,放好了东西,咱就走啊。”

    等到再上了车,互相走了一圈儿烟。泷

    司机的态度更是和气了,一边冒烟儿,一边主动拉开了话匣子。

    “嘿,您几位是打日本回来的呀?东洋可是好地方,比港城都强。看你们的样子,这次回来,日本电器没少带吧?”

    然而小陶却还有点气不忿,依旧讥讽道。

    “哎,哥们,不是我说你。你不能一见咱们京城人就摇头,你光拉外国人吧。我们去沪海,花城,人家那儿的出租司机,也没像你这样啊。不都是挣钱嘛。”

    然而司机却有他自己的理。

    “哎,这钱和钱可不一样。前年外汇券对人民币还一块换一毛二呢。今年好嘛,两块。我拉一同胞,等于少挣一半儿。这么大亏空我可开销不起。再说了,就算你愿意多给人民币,那也没有外汇券管用啊。你们去商场看看,所有烟酒柜台都是设两个。只要你有外汇券好烟好酒敞开了买。你非要给人家人民币,人家也得收啊。”

    “另外,这地儿和地儿不一样。沪海和花城才几个外国人啊?整个共和国就咱们京城有大使馆。所以外国人也最多,尤其这两年,机场饭店里冒出来的是过去好几倍。可反过来呢,出租车的数量,咱们京城可得排在人家沪海和花城的后面。满打满算,咱们这儿,大大小小,新的旧的都算一起,才不到一万辆出租车。”泷

    “说白了,就是全市的车都堆在这首都机场来,这外国人也拉不完。哪儿还有时间拉咱们自己人?我要逮谁拉谁,那不成傻子啦。别的不说,您几位,就看我大年三十的还守着机场的份儿上,多理解理解吧。”

    京城的的哥能侃,这是日后有口皆碑的事儿。

    这一下,哪怕是歪理,可确实是客观存在着的事实,也堵得小陶没话说了。

    更何况自己的事自己清楚。

    宁卫民临走时候让他们在天坛公园拉起一只旅游三轮车队来,他们也算吃运力饭的。

    虽然还在筹备中,可成立之初,宁卫民就有言在先,得瞄准老外嘛。

    所以这叫豁牙子吃肥肉,肥(谁)也别说肥(谁)啦。泷

    “哎,宁哥,日本东京的出租车是不是满大街都是啊?我看电影里演得可是随手一招,马上停你身边。”想了想,不甘心的小陶,最后也只能从宁卫民这儿往回找面子。

    没想到没等宁卫民开口,这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司机就把话接过去了。

    “咱能跟东京比吗?人家日本人挣多少工资?别说日本了,就是港城也比不了啊。我拉过港客,我听人家说,人家港城普通市民挣得比咱们仨处长都多。在港城出去逛街,买东西,都坐出租车。咱京城人成吗?”

    这杠抬得,标准的道听途说。

    连宁卫民都不由被逗笑了,唯有语意颇深的回复他。

    “现在是不行。不过以后,可就说不准啦。”

    但司机至死不悟,依旧拨楞脑袋,语气笃定得就跟他爸是交通部长似的。泷

    “以后也没戏。有钱还留着买东西呢。花几十块钱买个方便,哪个老百姓受得了?非心疼死他不行。您想啊,坐公共汽车才几分钱,地铁三毛,机场班车才一块。这多大差距?最多不就是多等会儿,再站会儿嘛。对老百姓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说实话,像您这样大方的,回来就掏外币坐车的还真不多见。您可不像公款消费的,大概是在国外发了横财,回来享福的吧?要我看哪,咱这京城的出租车,顶多也就一万辆到头了。再多,谁坐啊?”

    而对此,宁卫民不打算再争辩,也就只能一笑而过了。

    是啊,其实只需要对眼前京城萧索的初春,和三十年后同属于这里的宏丽的风景做一个简单的拼贴,任何人都不得不惊叹这种变化的奇伟。

    京城的巨变,既是国家的荣耀,也是历史的闪亮诗章。

    但可惜的是,同时也是幸运的,除了他之外,无人能够预见……

第九百五十五章 衣锦还乡

    就在宁卫民他们几个坐着出租车,风驰电掣,一步步向着大栅栏的扇儿胡同靠近的时候。犵

    米家二闺女——放寒假在家的米晓卉,正踩着个凳子,帮着边大妈在2号院的院门口挂国旗。

    但凡有经过2号院儿的街坊邻居,瞅着这景儿都新鲜。

    像四号院的球子,刚骑着自行车跑了趟西单,把他妈要的天福号酱肘子买回来。

    看到这景儿,一把捏住自行车的闸门,停下来就打听上了。

    “我说边大妈,您这忙和什么呢?这旗子不就五一、十一、元旦才挂吗?这是上头的新指示啊?咱这一整条胡同都得挂吗?”

    “是你大妈我的指示。”老太太不回头的说,“就我们院儿挂,跟你们其他人都没关系。”

    “那这是为什么啊?”球子还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了。犵

    “为什么?为了我们院儿卫民啊。人家坐今儿下午的飞机,从日本回来过年了。知道了吧?我这不寻思着这门口太素净嘛。得,咱就挂个国旗吧,也算有点欢迎的意思。”

    这话一下就把球子逗乐了。

    “哎呦喂,就这点事儿啊。还值当这么郑重其事的?您要不说,我还以为哪国元首要来咱们胡同访问呢。敢情就那宁卫民呀。过去他干旅馆的,后来去了外企,是不是?我就奇怪了,要说别人崇洋媚外也就罢了。您说这皮尔卡顿公司的大经理,连工资都发外汇券的主儿,在国内待着多舒服啊。怎么也跟着跑外头瞎起哄?还去日本?日本的月亮就那么圆啊?哎,边大妈,您看看。这边是挂好了,那边还空着呢,您要不再给他挂个膏药旗……”

    “膏,膏药旗?你个臭小子。拿谁打镲呢!”

    边大妈觉得不受听了,“你小子甭成天介胡咧咧。再这么胡说八道,别怪大妈拿块膏药给你嘴糊上。”

    “哎哟。我的边大妈哎,您至于的嘛。我说什么了我?”

    “怎么不至于啊。我们院儿卫民那是崇洋媚外吗?人家那是出去办企业,给咱们国家挣外汇去了。思想觉悟高着呢。你以为跟你小子似的呢,念书都不知道好好念,就知道吃喝拉撒。我还告诉你,球子,但凡要有点良心,你都不该说这话。回头好好问问你妈去,你们家当初开小卖部的本钱是谁帮衬的?没人家卫民,你小子这肚子里的油水得少一半,能长这么高个儿?还有咱们胡同的厕所呢,也是人家卫民帮着街道规划的。否则,到今天你还得蹲那脏兮兮的臭茅房……”犵

    话都是好话,可好话不中听啊。

    球子又是叛逆的年龄,最烦听人数落自己。

    就是亲妈说这话,他都得梗梗脖子。

    这一下好,青皮劲儿犯了。

    “哎哟喂,大妈,您这政治立场可有问题啊。怎么还帮着买办阶级说上话了?您忘了您平时都是怎么说的,只有劳动者才是最光荣的!切,借他钱怎么了,又不是没还他!厕所就更没他什么事儿了,明明是咱街道掏的钱啊。我可提醒您一句,都干了半辈子革命工作了,老了老了,您可别犯这种错误啊。弄不好就晚节不保……”

    挤兑完老太太,跟着蹬车就走,走了还得冲老太太来个飞吻。

    “拜拜了您嘞。”犵

    给边大妈气得跟什么似的,指着背影数落他。

    “嘿,你个小东西。跟你大妈叫板是不是!回头我非得找你妈说道说道去!”

    被“抓了壮丁”的米晓卉则一边强忍着笑,一边跟着敲边鼓。

    “对喽,边大妈,您可一定得找去。非得让球子妈赏这小子一顿笤帚疙瘩不可……”

    正撺掇着呢,打算去趟厕所的米师傅从院里出来了。

    刚才也听着几句,看见闺女幸灾乐祸,立刻教训了几句。

    “嘿,你这丫头怎么回事?看热闹还不怕事儿小啊……”犵

    米晓卉立马委屈上了。

    “爸,您不知道。这球子人如其名,就是个缺德带冒烟的混球儿。他在学校都偷着拔我两回气门芯了。要不是一胡同的,我早让亮子哥拾掇他了……”

    好嘛,合着是有宿怨哪。

    米师傅摇摇头,也懒得理孩子间狗屁倒灶的事儿了,只劝边大妈。

    “他大妈,您甭跟这些孩子置气,气坏了身子骨不值当的。这还四六不懂的年纪呢。甭着急,您呀就踏实等着。等到他该找工作的时候。您看他急不急,早晚有求您的一天……”

    这话绝对的,一下说的老太太乐了。

    “那是,就咱胡同,不也就卫民这一个有本事的嘛。除了他,有谁不得依靠组织啊?”犵

    只是这几句,又让米晓卉不乐意了。“大妈,您说什么呢?怎么就把我姐给忘了呀!”

    “对对,还有你姐。你姐晓冉也有出息,这不你妈说,在美国都考上大学了嘛。咱们院儿没想到还能出个留洋的大学生。”

    边大妈倒是会往回找补。“卫民和晓冉这俩孩子全是咱们2号院的,一男一女,一日本一美国,本事都不小。我看呀,咱们院就是风水好,专出人才。卉儿,以后你也考个外国大学,跟你姐一样,留洋去。我看英国,法国,德国,意大利唔得,都不错。到那时候,咱们院儿就有点联合国的意思了……”

    这一席话,被米家父女俩说得都乐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大老远的胡同口,有一辆出租车按着喇叭开进胡同了。

    不用问,就这个点儿,能坐这么一辆汽车来的,再没别人了。

    “来了!来了!”犵

    做出了清晰的判断,边大妈赶紧布置任务。

    一边催着米晓卉赶紧从凳子上下来,进院儿挨家叫人去,同时也扭头嘱咐米师傅。

    “劳您大驾,回院儿赶紧先跟我们建军说一声,让他赶紧带挂鞭炮出来。人下车总得来点动静吧?”

    米师傅也知道时间紧迫,厕所也不急着上了,立马扭头和闺女一起传消息去了。

    所以真等到宁卫民坐的车开到了2号院门前。

    他看到的完全是一副令他意想不到,十分感动,可又有点啼笑皆非的场面。

    车还没停稳当,他就从车窗外,看见罗师傅、抱着孙子的罗婶儿、边大妈、边建军,米师傅站分列在院门口等着。犵

    而且2号院里还再陆续往外走人。边大爷牵着小孙子的手、米婶儿的胳膊上挎着米晓卉。

    完全可以想到,出了还在班儿上的,所有在家的邻居们,应该全出来了。

    最绝的就是车门打开的一瞬间,罗广亮先一步下了车,边建军就把一挂鞭炮给点燃了。

    劈了啪啦——火花飞舞!硝烟弥漫!

    知道的是欢迎宁卫民回家,不知道的还以为要替他娶媳妇呢!

    于是顶着这份让人有点尴的殊荣,宁卫民有点讪讪然地下了车。

    没别的,根本就顾不上拿行李了,赶紧叫人吧。犵

    “边大妈,边大爷,您二位怎么不在屋里歇着啊?这礼数可乱套了,该我登门给您二老请安拜年才是啊!”宁卫民先招呼最年长的。

    “嗨,这有什么啊。咱们犯不上外道。打知道你要回来,就盼着今儿呢。回来好,回来好!看见你了,也就放心了。”

    边大爷的头发又白了不少,可精神倒是矍铄。

    “罗师傅,罗婶儿,您二老身子骨也都挺好?怎么把您们也惊动了,真是过意不去。”

    宁卫民知道罗师傅腰不好,累他挨冻,是真心不落忍。

    可罗师傅却哈哈大笑,看样子倒是比他走之前,强多了。

    “挺好,挺好。我们公母俩都挺好。卫民,咱也用不着客套。你这次回来,可得多住些日子。回头专门找一天,得到我那儿去,咱爷俩儿好好喝喝。”犵

    “那是一定的。我回头找一天什么都不干了,就陪着您喝酒。”

    “好,那咱可说好了。让我也看看你小子这酒量练得怎么样了。”

    最后当然就轮到米家人了。

    “米师傅,米婶儿,哎哟,还有卉儿,我不在的时日,家里一定少不了您们照应,真是谢谢啊。”

    米婶儿和米师傅也是一个比一个客气。

    “哎哟,这是哪里话,咱们就借壁儿住着,相互关照不是应该的吗?”

    “卫民,这趟回来累坏了吧?外面冷,别客气了,赶紧回屋吧。我还告诉你,别看这老康端着架子就是不出来,可心思早就跑外头来了。你要让他等急了,回去他可吹胡子瞪眼……”犵

    好不容易才一一寒暄完,宁卫民当然也想赶紧家去,和康术德团聚。

    可问题是他眼下还真不能这么办。

    因为不下车还好,这一下车,再一放鞭炮。

    这2号院的门口,就不知不觉陷入了街坊邻里们的包围之中,逐渐的,就宛如这里来了明星的场面了。

    此时现场的人啊,除了2号院里的最先走出来的邻居们,其他院儿里的街坊们在胡同孩子们的咋呼下,也有不少出来看热闹的。

    那么于情于理,宁卫民不能不跟大家寒暄客气几句。

    就这样,指名道姓的熟人问个好,发根烟,半熟脸的也得笑一笑,点个头。犵

    最后还免不了一抱拳,再度感谢大家伙的热情相迎,给街坊邻里们拜个年。

    而事实上,完全不同于刚才的球子发表的风凉话。

    来自这些街坊们的回馈,也净是亲热打招呼,和善意玩笑的声音。

    一个抱孩子的大搜说,“哎哟,大兄弟,你怎么从日本回来也穿军大衣啊?哎,电视里演的,人家那儿不是应该穿西服和大衣吗?”

    另一个大嫂说,“穿军大衣怎么了,那也帅啊。日本人个头儿都矮,你不知道?一万个人里,也找不着这么一副好身量的呢。”

    拉三轮的黑子看了罗广亮和小陶拿的行李,一手把一根刚接过来的七星塞耳朵上,另一手挑着大拇指嚷嚷。

    “卫民,你小子这回行啦。一趟就弄回来四个大箱子,发达了!都是日本电器吧……”犵

    给罗广亮介绍过对象的一个胖胖的大婶,好像颇有几分预言家的先见之明。

    “我说,弄什么日本电器啊!这么帅气的小伙子,还是赶紧给咱扇儿胡同领回来个日本媳妇才是正格的……”

    这番话立刻就引起了一片哄笑。

    怎么人人态度都这么好啊?

    嗨,其实这很好理解。

    一方面是如今国家的经济发展势头正盛,加上去年京城企事业单位普涨工资。

    大年下的,大家兜里宽裕了些,物资供应也进一步丰富。犵

    原本心情就不错,就愿意逗闷子。

    另一方面,宁卫民也真的很出色。

    他外貌英俊,穿着体面,不但属于那种看着就让人有好感的人。

    而且他靠捡破烂起家,干过旅馆前台,最后成为外企精英的资历。

    也在附近传扬开,有许多人知晓,是颇为励志。

    可以说在整条煤市街,甚至大栅栏地区,他现在比“大碗茶”的创始人尹盛喜名气都大,更有人气。

    谁要跟他做街坊,做邻居,自然会感到特有面子。犵

    当然,最最重要的还有一条,正所谓好汉护三村,反过来吃人的最短,拿人的手短。

    要知道,宁卫民给煤市街街道筹备的生产社,无论是服装缝补还是工艺品制造,都有大量的手工伙计可以外包。

    所以煤市街,尤其是扇儿胡同这些邻居们正因为住在这里,算是沾了的大光了。

    靠着这些散活儿,他们过得就比其他的京城老百姓殷实许多。

    有的家庭甚至能多挣出一两个人的工资来。

    在这个年代,那可就是本质的差距啊。

    那么饮水思源,谁这时候不乐意捧捧场,说点好听的呀?犵

    也自然就体现出宁卫民的“好人缘儿”来了。

    总之,好一阵寒暄亲热和客气的问候,宁卫民才终于走进了阔别已久的家门。

    这种故地重游,衣锦还乡的感觉远比他想象中更好。

    因为没有那么市侩,没有那么实际,还充满着质朴人情和相互理解。

    特别是2号院的邻居们对他真够实在的。

    “远亲不如近邻”这句话,放他们这儿,半点不假。

    这大概就是八十年代独具魅力的特色了。犵

    至于那些街坊邻居们,看到宁卫民归家了,也无不心生羡慕。

    等2号院的人都拥着宁卫民进了院。

    好些人散去之后,私下里还忍不住赞叹宁卫民真是有能耐,人品不赖呢。

    别看是个没爹妈的孩子,别看就是个初中毕业生。

    可干了多少出乎人意料,常人做不到的事儿啊!

    捐文物,送工作,进外企,开办坛宫饭庄!

    听说模特大赛都是这小子的主意!犵

    如今,居然跑到日本去了!

    回来后也不摆架子,不拿糖,对大家还那么和善。

    什么都是拔尖,永远走在别人的前头!

    听说还精通两门外语呢!

    于是无一例外,大家都把原因归结到2号院风水好上了。

第九百五十六章 猪头

    年三十的下午,康术德和宁卫民的两间小北房里,简直比茶馆还要热闹。纟

    在宁卫民走进家门之后,先是恭恭敬敬,郑重其事地和康术德见了礼。

    然后就回小屋又换上了他那身旧日穿的棉衣、棉裤、大棉窝。

    再之后就又回到了老爷子这屋开上了茶话会。

    要知道,三家邻居隔了半年才见着宁卫民,谁都想要多留一会儿。

    而且京城过年都没个杀猪的可看,每天如此不免乏味。

    哪怕出于对异国他乡的好奇,大家也难免要围着宁卫民,打听打听他在日本的新鲜事儿啊。

    这都是人之常情。纟

    宁卫民对此自然了解,也能体谅。

    他便拿出一条柔和七星和一些东洋糖招待大家伙。

    然后安心坐下,端着茶杯,专门捡一些有趣的,给大家讲起了自己在日本的所见所闻。

    比如头两天,他与阿霞重逢的那天早上,就因为不通日本风俗,刚闹了一出不大不小的笑话。

    怎么回事呢?

    敢情当天,宁卫民在东京的公共汽车站等车,要去公司上班的时候,因为无聊再加上没吃早饭,他就开始怀念憧憬起京城的早点。

    什么刚炸出来的油炸鬼儿配豆浆,烤的酥脆的干崩儿烧饼配炒肝儿,什么煎饼果子、夹肉烧饼,豆腐脑,老豆腐、豆泡汤、杂碎汤……纟

    结果还越想越馋,他就食指大动,有点想要吃东西。

    更没想到的是,居然想什么来什么,一扭头他就发现旁边的小商亭居然有炒黄豆卖。

    虽不能和国内用五香椒盐炮制的好东西相比。

    但看上去一包包的炒黄豆也是干净诱人,焦黄酥脆。

    宁卫民就去买了一包,然后施施然取出几颗吃了起来,果然味道不错。

    可“嘎嘣嘎嘣”正高兴的时候,冷不丁一抬眼,却见那卖炒黄豆的日本小姑娘张口结舌的瞅着他,仿佛他的脸上长出了一朵喇叭花儿。

    环顾周围,同样等车的日本乘客也都或多或少露出些古怪表情。纟

    怎样古怪呢?

    要形容一下的话,大约就是“敬鬼神而远之”了。

    宁卫民当时还以为自己是违反了日本社会不在外面吃东西的公共良俗,也没太在意。

    他只觉得日本人有点太事儿,连公共场合吃点东西也不许。

    得,那咱就把黄豆收起来不吃就完了呗。

    可万万没想到,他都来到自己公司了,在茶水间泡了杯茶,拿出黄豆接茬吃。

    被公司里的雇员们看到,也是大眼瞪小眼,集体用眼神扫量他。纟

    这个时候,宁卫民才觉出不对劲来了。

    追问下来,总算有人告诉他怎么回事。

    原来这日本的炒黄豆颇有说法,竟是和日本的妖怪有些关系。

    其实这炒黄豆并不是小吃,而是日本用来“打鬼”的法器。

    日本民间习俗,认为妖怪鬼物无所不在,时时可能入侵民宅,做出种种不端之事。

    为了避免被这些混迹于人群的家伙伤害,日本便把咱们农历的春分前一天,叫做“节分”,作为专门打鬼驱邪的节日。

    每到这一天,家中便有人要戴上狰狞的面具,扮成妖怪从门而入。纟

    然后一家大小就用这种炒黄豆迎面打去,口中叫道,“福は~~内、鬼は~~外(福气来家,妖怪出门)”,通过这种仪式将各种鬼怪赶出门去。

    说起来跟华人大年三十放鞭炮是一个道理。

    这个仪式日本每家都会作,很少有忽略的。

    大约也是考虑到别人家都赶鬼,自己不赶,那满街游荡的妖怪们就正好来上门了。

    当然了,炒黄豆也不是不可以吃的。

    但一来,都是打完了鬼怪之后,才吃剩下的“弹药”。

    二来呢,据说吃的数量也是有所禁忌的,必须按照年龄来计算。纟

    十岁十颗,二十岁二十颗,以此类推。

    至于像宁卫民这样的,买了就当场开包,象吃花生米一样“嘎嘣嘎嘣”大块朵颐的主儿实在少见。

    所以说,老外就是老外嘛,华夏子民去日本也一样。

    这就跟在京城,咱们看见刚学会怎么用筷子吃饭的老外,居然把筷子直接插进米饭里是一样的感受。

    没的说,这样的段子当然可乐,跟听相声都差不多了。

    包括康术德在内,所有2号院的邻居们不分老少,无一例外,都听得聚精会神,神采飞扬。

    尤其等到宁卫民讲完,现场好一通哄然大笑,绝对是茶话会的最佳效果了。纟

    结果这一听,时间可就过得飞快了。

    因为宁卫民是极为耐心的把日本普通人的生活给大家来讲述,而且主要聚焦于大家关心的一些问题——真正的现代化生活是什么样的,以及日本人到底有多富。

    当然了,那他说的肯定有大家喜欢的,也有不喜欢的。

    比如对于日本的公共汽车座椅都会自加热,电子产品和汽车的价钱,比国内便宜好多。

    还有楼宇高,夜生活娱乐丰富,地铁四通八达,几乎遍布城市每个角落,大家当然羡慕。

    尤其是听说在东京,稍微坏了的家具和家电,好多人就不要了,当垃圾一样的扔掉。

    大家就更把日本当成了富得流油的天堂。纟

    嘴里都说没去过,真不知道小日本已经富裕到这个程度了。

    可当宁卫民讲到日本扔垃圾的诸多限制,以及商店里的东西是什么价,消费水平有多高时,大伙儿却要龇牙咧嘴一番。

    尤其大家听说在日本早晨喝豆浆吃油条的钱,在京城都差不多可以吃下一头猪了。

    而且那豆浆还少得可怜,不像我们京城的豆浆是满满一大碗。

    日本人喝豆浆的碗比我们刘镇喝茶的茶盅还要小,那油条更是细得跟筷子似的。

    无论谁听了都是感慨万千,一致认定日本绝对不是什么好地方。

    说想不到在东京,人吃饭就跟吃票子似的,就是猪八戒去了也要饿成个白骨精。纟

    不过反过来,大家也就更理解宁卫民为什么非要去东京开饭庄子了。

    一碗面能卖三四十块钱人民币的地儿,干什么买卖能比干这个挣钱呢?

    这都跟抢钱差不多了。

    就这样,大家抽着、吃着、喝着、聊着,完全忘了时间了。

    再加上宁卫民还给每家每户都带了礼物。

    给孩子当压祟钱的整套日本货币,送老辈人的烟酒糖茶,给年轻人的电子表、计算器、小录音机,是挨个的分发。

    而邻居们也都有各家的回礼。纟

    总之,这么来来回回的热闹着,谁都没留神,就到了天色擦黑了。

    搞得整个2号院所有人家当天晚上的年夜饭,都因此不得不往后延时一两个钟头。

    因为大家伙光顾着聊得高兴了,把年夜饭都给忘了,好些活儿还没来得及干呢。

    当然,最感意外的还罗广盛两口子,边家大儿媳妇李秀芝,以及刚刚结婚的边建军小两口。

    要知道,他们几个今天一下班就紧着赶回来过年,可到了家却无一例外发现居然没人。

    随后听见院里的动静,这才知道是宁卫民回来了,都一一找来了。

    于是年轻人接了老辈人的班儿,这些人和宁卫民见了面,又是好一阵热闹,好一阵寒暄。纟

    这么说吧,这一下午啊,宁卫民的嘴就没闲着,就跟他主持参与了两场忘年会似的。

    一直到了晚上七点钟,《新闻联播》都开播了,邻居们才挨个散去,连罗广亮和小陶也都拿着他们的礼物回他们自己家吃年夜饭去了。

    宁卫民和康术德总算是能够不受打扰的忙和他们自己的事儿,聊一聊体己话了。

    不过说来有意思得很,正因为宁卫民一直没在京城。

    这一回来,他才能明显察觉到,边建功的新媳妇和边大妈的婆媳关系居然有了挺大的转变。

    这俩人如今居然挺和睦,那个“穆桂英”好像还挺得宠。

    远不像他出国之前,大家普遍担心的那样,怕这“穆桂英”过门之后,边大妈会嫌弃,边建功要受夹板气。纟

    他就难免好奇,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这婆媳俩到底怎么一回子事儿?

    怎么一下子关系就融洽了?

    结果问了其中的原委,倒是从老爷子那儿又知道了一件边家的趣事。

    为此,他既得承认,这过日子也是一门学问,而且也不免对边大妈这个新媳妇刮目相看。

    到底怎么一回子事儿呢?

    敢情据康术德说啊,边建功和这沐月英去年国庆结婚之后,刚开始的时候,确实是跟大家想的那样来着。

    这边大妈是怎么都看不上这个新媳妇,觉得光好看而已,画上的纸人一样,处处冷落。纟

    每个周末,这边建功两口子来2号院看爹妈,在边大妈那儿都没有好脸,曲意逢迎也没用,干点家务活儿也老挨老家呲哒。

    小两口的委屈弄得邻居们都看不过了,背地里没少替小两口说好话,开解边大妈。

    可没用啊,边大妈自己心里有疙瘩,总觉得这个儿媳妇娶亏了。

    带个残废的妈就不说了,关键这“穆桂英”自己也二乎。

    这母女俩一个残废,一个没心眼,过日子都得指着边建功,她这当妈的心里要能痛快才怪了。

    不过幸亏事实并非如此。

    入冬之后,有那么一个礼拜天,有个从街道缝纫社进货的个体户,为了谢谢边大妈帮忙给了些俏货,就给边家送了个从乡下弄回来的猪头。纟

    结果恰恰就是这个猪头改变了边大妈的心思,让她从此对这个新儿媳妇没了成见。

    要知道,这城里人和农村人还是有挺大区别的,从生活起居到衣食住行处处不同。

    别看农村人进了城容易转向,可反过来,许多乡下认为稀松平常的事儿,对于城市人也会犯难了。

    就比如这猪头吧,摆在篮子里,小二十斤的一个肉乎乎,脏兮兮的大猪脑袋。

    怎么收拾怎么做,就没几个城里人懂行的。

    从古至今,这玩意,京城人全吃的是现成的。

    过去全是乡下“卖熏鱼儿”的背着一个小红箱子来城里卖做好的猪头肉,现在呢全是副食店里去买就行,谁弄过这啊?纟

    真要打听,那也得去问岁数大的,打农村进城的人家,或者是专业的厨师才行。

    也是巧了,像边家,罗家和米家全是城市贫民。

    三家的主妇,会炖肘子,烧黄鱼,炸丸子不假。

    但这猪头谁也没摆弄过,她们凑一块堆儿也没商量出个准主意。

    儿媳妇们?更指望不上了,老家雀都不行,小家雀能行?

    可也别说,什么都难不倒有心人,这天,还就该着这沐月英出彩儿。

    她这天看着家里老人发了半天愁,居然踊跃的毛遂自荐。纟

    “妈,不行交给我试试吧?”

    “你?你会做?”边大妈压根不信。

    “反正也没人会,您就让我试试呗。我不会不要紧啊,鼻子底下有嘴,大不了我问别人呗?您老就踏实歇着,别管了……”

    “喝,还不让我管了。那行吧。好啊,那这个东西就交给你了,烧好了大家吃。”

    边大妈当时也有点置气。

    心里寻思,我就不信,我们都不会做的东西,你就行了。

    问?问谁啊?纟

    这院里的人就没一个会的,再问就只能上街扫听去了。

    可还别说,这“穆桂英”打得就是上街的主意。

    只见她一手提了菜板菜刀,一手㧟着装了大猪头的篮子,昂昂然出大门而去。

    真跟穆桂英要去大破天门阵似的。

    边大妈可是为此吃了一惊。

    必须得说,这时候谁家吃顿肉食都不容易。

    好大一个猪头要让这媳妇乱来弄得没法吃她还真有些心疼,于是忍不住悄悄跟出去。纟

    京城胡同里的的民风,媳妇们在街门口择个豆子,洗个菜很平常。

    一来在外头忙活不影响家里卫生,二来还可以看看街上的风景。

    街上的人看我,我看街上的人。

    京城的普通老百姓还就是这么的浪漫。

    却见那“穆桂英”在门口放好案板,把大猪头放上去。

    然后抡起菜刀,对着这猪脑袋乒乒砰砰就乱剁起来。

    当时给随后看着的边大妈险些气昏。纟

    心说了,这儿媳妇真就是糊涂车子一个,简直就是胡来的丧门星嘛!

    会不会做饭的都知道,猪头哪有这个侍弄法的?!

    还有,你不说是要上街问旁人的吗?你怎么不问呢?

    心疼家里东西,想出去制止,又碍于刚才刚说过自己不管了……

    正在院里犹豫纠结中呢。

    这个时候胡同里走过来一个挎菜篮子,上了年纪的老太太,看见“穆桂英”英姿飒爽耍大刀呢,对着她就开口了。

    “哎呀,闺女,我说你这是干什么呢?猪头哪有这个做法的?!”纟

    这老太太满头白发,还缺了半嘴呀,怎么也有七十了,边大妈并不认识。

    她探头看了一眼,瞅着只是有点脸熟。

    印象里好像是煤市街东边哪条胡同的,每天去菜市场,倒是爱打这儿过。

    “穆桂英”却是马上放下刀,围裙上擦擦手,陪着笑,很客气地说,“奶奶,我这不是不懂吗?”

    老太太放下菜篮子,拎起猪头看看,又说了,“不懂也不能乱来啊,这样不是都剁坏了?这么好的东西,让你这么糟践了,多可惜了啊。”

    “穆桂英”自自然然地接上话来。

    “说的是呢,我这儿其实正发愁呢……那您说,这东西应该怎么作?”纟

    “怎么做?先拿火筷子烧红了,把这些毛燎掉,然后把下巴剖开,这里,这里,这里,不能吃的脏东西切掉,然后拿个大锅焯一下去腥味,准备些调料,大葱,姜,大料……”

    正说着呢,又有人答茬儿了。“老姐姐,要我说光焯不行,下锅时候弄点儿白酒烧滚了浇上,那味儿才好。”

    又一个提拉着一兜子土豆的大娘凑过来说。

    这个人,边大妈照样不认识。

    但她清楚,应该这俩老太太是相互认识,差不多是一条街住着的。

    “对,过去我们老家做猪头就讲究放酒。还有就是别急着放盐,先炖透了再下味。”

    又一个声音来凑热闹了。纟

    这个声儿倒是熟悉的。

    是……三号院的黑子妈,边大妈忍不住一拍巴掌。

    嘿,怎么把黑子妈给忘了,她娘家原来在保定就是杀猪的啊。早知道,问她去不就结了、。

    “对了,我们家过去烧这个的时候,起码得放两头大蒜,闺女家里有么?要不先从我这儿拿几头?我认识你婆婆,你不就边家的新儿媳妇嘛。别跟我客气……”

    黑子妈还挺热情,主动给蒜。

    “大妈,那您说这么大的猪头放多少盐合适呢?”

    得,听儿媳妇问出这么一句,边大妈这个时候已经彻底放心了。纟

    再之后,有这么几个老太太一聚堆儿。

    没多久工夫,这就围了不少人。

    除了几位行家,一个个对着猪头发表意见,交流烹饪经验。

    其他的人全是来学习长见识的。

    最后倒把个眉花眼笑“穆桂英”放在一边没人理了。

    没辙,谁叫咱京城的老百姓不但喜欢凑热闹而且还热心肠呢?

    而这天的晚上,一家人吃完香喷喷的大猪头。纟

    边大妈终于想明白了,这个新儿媳妇表面是毛躁了点,可是内秀。

    人家上街,不是不问,而是用一种类似于钓鱼的聪明办法来打听想知道的事儿。

    有这股子伶俐劲儿,今后过日子遇着事倒也不会太抓瞎,多少能让人放心点了。

    于是把儿子叫过来,悄悄塞给了他五百块钱。

    “你们结婚,妈也没给你们买什么。这点钱算妈的一点心意。你回头给你媳妇买个金镏子也好,买块小金表也好。都听她的吧。”

    就这样,边大妈的心结解开了,边家的婆媳关系还就好起来了。

第九百五十七章 血压飙升

    “嘿,我还没好好骂骂你小子呢!我净跟你说这些闲篇儿干嘛。你先给我起来,好好站着。”

    有关边家的婆媳关系说完了,宁卫民正乐着,可是,怎么也没想到,竟发生了想不到的事。

    忽然间,康术德居然就虎起脸来,要训话。

    “怎么啦?老爷子,这一下午都还好好的,我怎么惹着您啦?”

    宁卫民眼瞅着大晴天一下阴云密布,眼瞅着要打闪了。

    他是满脑袋的问号,真不知道康术德这没头没脑生得什么气。

    不过,还是乖乖听话先站起来了。

    毕竟师命难违啊,最好的办法就是顺着来,不能硬碰硬。

    “好好的?你可真有脸说。”

    果然,刚才就多余问一句,康术德已经不乐意了。

    “我说你小子,在京城的时候就差不多把家里当旅馆了。想回回,不想回就不回。这一出了国,是真把这家当大车店了吧。我倒要问问你了,回来过年就非得最后除夕这天现赶回来吗?你就那么忙?早回来两天能怎么着瞧你扰得左邻右舍鸡飞狗跳的,大家伙的年夜饭都让你小子给耽搁了。还有呢,元旦原本说好了回来,不回来也就罢了,你到跟家里言语一声啊?累得我买了那么的吃食,存都没地存。哪怕这个家对你来说就是个旅馆,你临时变卦也总得知会一声吧?你倒是给我说说,你究竟为了挣钱舍不得回来啦?还是跟阿斗一样被东京的灯红酒绿迷住了,乐不思蜀了?”

    康术德发了一通火,宁卫民终于明白了老爷子不高兴的由来。

    别说,这一席话还真是诛心啊。

    尽管老爷子多少有点鸡蛋挑骨头,小题大做之嫌,可问题是,他自己的事儿自己最清楚。

    人掉在钱眼儿里了,日本娘们给迷住了,这两件事儿基本属实。

    特别是元旦,他和松本庆子如胶似漆外出旅游,把京城这边忘得死死的。

    千不该万不该,连声招呼也没打。

    老辈人可是最计较礼数了,也难怪老爷子动气。

    “老爷子,您不了解,这元旦吧,当时我病了,都快烧到四十度了,脑子都烧湖涂了……”

    “怎么不了解,怎么不了解也不至于你这样啊。病了?病好了难道还湖涂?人湖涂点倒是不怕。怕就怕这人哪,一去了日本,就认识钱了,心就变得无情无义了……”

    宁卫民刚尝试解释了一下,就被老爷子给呛了一口。

    自知理亏的他也不敢计较,打仗要讲究个战术战略,讨女朋友欢心如此,讨师父欢心也同样如此。

    “是是是……师父您教训的是……我这么做的确是有点不妥。我知道错了,我会改正的。您也别太生气了,还是看我的表现吧。”

    这句话康术德爱听,凡是身为老师,甚至是做过老师的人,身上都有一种喜欢教育人的情怀。

    “那好吧,常言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再饶你一遭。以后你可要记住了,人活着不能只为了钱,还要有远大的抱负和理想。否则,别怪我不认你这个徒弟。”

    宁卫民陪着笑跟磕头虫似的点着头。

    可心说了,老爷子您简直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离开了资金,狗屁抱负能实现?

    咱国家搞社会主义,为什么要改革要开放啊?

    不就为了让老百姓早点脱离穷日子嘛。

    不过好就好在,这康术德的最后一句可是点醒了宁卫民了。

    他立刻想起了自己箱子里带回来的东西,来神儿了。

    “哎,师父,您要这么说吧,我还真有点委屈,出去这一趟我是拼了命的捞钱来着。可要说我要只为了钱,没有远大抱负和理想。那绝对不是事实。”

    “怎么着?我还冤枉了你不行?”

    “哎,老爷子,徒弟可不敢这么说。不过呢,我也绝没给您这位师父丢人。您看看我弄回什么东西来了……”

    说着,他就打开了一个旅行箱。

    那旅行箱的拉锁,是他贴了Kitty猫的贴纸,做了记号的,绝不会搞错。

    然后他就献宝似的掏出了一件用《朝日新闻》包着的严严实实的东西。

    康术德登时就乐了。

    倒不是财迷,而是他有点误会了。

    还以为自己这徒弟是单纯地炫耀他学有所成,又从日本淘来了好宝贝,没辜负他教的辨识古玩的本事呢。

    于是故作姿态的拿手指敲打了桌面好一会儿,才动手去看宁卫民捡的漏儿。

    嘴里还敲打着呢。

    “你小子,还别太自信。就你带回来这件儿东西,要让我看出丝毫不对来,我就给你当场逐出师门。谁让你翘尾巴的!”

    可结果里三层外三层,好不容拆开。

    还没全打开,光看见了里面的青铜锈色就勐地吓了一跳,“这是……青铜器?”

    “没错,就是青铜器。虽然这盘子,没我当一脚丫子踢踏出来的那个匽侯乍镇尊了得。但凭上面的俩铭文,还有我捡破烂多年对于铜质地的认识。我还是能认定这是个好东西。不过具体的年代,就得靠您亲自断了……”

    没说的,康术德又心里含湖了。

    额头的细汗都冒出来了,实在有点不敢置信宁卫民会这么利欲熏心。

    不为别的,这玩意烫手啊。

    打开一看,东西是好东西,像是西汉的。

    可所有的古玩类里,这东西是政府明令禁止个人收藏的东西,犯法呀。

    真要让人知道了,那牢狱之灾不就在眼前了吗?

    “你这是唱得哪出啊?!”

    康术德站起来看了看屋外,然后招手把宁卫民叫过跟前,压低了声音。

    “你小子,过去不是挺明白的嘛,该放手时就放手。怎么如今敢收这样的东西?你不会以为有了法国老板,国法就拿你没办法了吧?”

    “嘿,瞧您说的,您也太误会我了。”

    宁卫民撇撇嘴,“我哪儿能那么想呢。这东西我自己不留,收回来是为了捐的。咱还按上回一样,捐给国家啊。”

    “嗯,原来你是这么打算的。”

    康术德总算安下心来,可跟着又不禁替宁卫民担心起他爱国的成本问题来。

    “那你自己不是亏了?多少钱买的啊?”

    “没多少钱,这件是我元旦之后在奈良寻着的,卖旧货的老板也不懂。他把铭文当成了朝鲜文,还以为是朝鲜的物件呢。五万多円吧,按目前国内汇兑的行市,合人民币也就不到两千。”

    “不到两千……”康术德点点头。

    心说两千块就收个青铜器,倒也不算贵,这生意干得过。

    毕竟是国之重器,既然让咱们看见了,横是不能还让这东西搁日本人手里吧?

    于是口头嘉奖了一下。

    “行吧,你小子这事办得不赖。虽说你个人吃点亏,也算是对得起祖宗了。既给你自己积了德,也给师父长了脸。勉强算你过关了吧。”

    可宁卫民听这话,却有点不大满意。

    “师父,别勉强啊。我费了老大力气,好不容易从东京给弄回来的。完全是为国为民在做古物回流。您就给这么低的评语啊?您就不以我为荣?”

    “幼嘿,你还不知足?”康术德一下乐了。“你小子,就花了两千块……哦,不,捐文物政府还有奖励呢……合着你也就花一千五百块,弄回这么个汉代的盘子。还想让我怎么夸你啊?还以你为荣?你自己好意思的吗?你要真弄个西周的大件儿给我看看行了,那还差不多……”

    什么时候还就怕把话给说满了。

    哪怕是老江湖也备不住有河边崴脚的一天。

    这不,康术德这一没留神,现世报马上就来了。

    “哎哟喂,合着您是看不上我这东西啊。早说啊您!这不还有呢嘛……”

    随着一声牢骚,宁卫民就给掏鸟蛋似的,一二三四五……一件件的从旅行箱里往外掏东西。

    大大小小有十三四件,无一例外,也全是《朝日新闻》包着的。

    康术德的眼珠子都快瞪成鸽子蛋了,看着宁卫民掏出来的东西一件件份量都不轻。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声音打颤了。

    “你……你可别告诉我,这些都是……青……青铜器……”

    “老爷子,还是您高明。随口一说,您就说着了。可不都是青铜器吗?豆、簋、鬲、甗、爵、尊、斝、觚,我看着差不离儿。而且大半是有铭文的。我估计怎么也得有一件是西周的吧。弄不好运气好还能碰着个商代的。不过,还是那句话,得靠您给断呀……”

    “这么多!”康术德不由倒吸口凉气。“你都是怎么搞到的?”

    “不瞒您说,我元旦病愈之后,去日本中部转了转。可不是只去了奈良一处,京都我也去了。这俩地方的旧货市场太多了。来自于咱们国家的古物太多了。我当然是挑要紧的先买啦。”

    好嘛,青铜器的数量一下子成了十几件。这意味着什么?

    说明宁卫民在这上面花了大钱了。

    而且还意味着他在冒着超乎寻常的风险啊!

    “可……可这事儿多悬啊!”

    康术德吃惊之余,更禁不住后怕。

    “你不要命了?怎么这么胆儿大啊!这些东西你就敢明目张胆的往回带啊!知道的是你要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走私呢!这么大的数量,要被查出来,都够枪毙你三回了!”

    “您别激动。”

    宁卫民知道师父是替自己担心,澹澹一笑。

    “我又不傻,我能不惜命吗?明跟您说吧。我回国前早跟大使馆打好招呼,留了备桉了。这边呢,文物局也早有消息了。机场海关拦不了我,就是查出来,我也有大使馆的证明文件啊。所以啊,您要赏玩,还得抓紧时间。春节三天假一过,人家文物局可就该找我要东西了。”

    宁卫民这话算是到位,真是安了康术德的心了。

    当然,他这份大方也是够让人侧目的。

    因为哪怕一件就按几千块算,这一捐也是好几万了,更别说这些青铜器的真实价值了。

    老爷子算了算账目,也不禁为徒弟感到肉疼起来了。

    确实有心想夸宁卫民几句,可一时都难以开口啊。

    但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宁卫民误以为,他这些东西还不能打动师父,他又从旅行箱里掏出一个漆器匣子来。

    打开是个布包。

    再把布包小心翼翼的打开,摊在桌上,又露出了两本线装书来。

    “老爷子,您再看看这两本书。我也是要捐的。”

    “啊!这……这是宋版书啊!这你也要捐啊!”

    不看则以,一看更是大吃一惊。

    手拿书籍的康术德手也哆嗦了,几乎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

    “没错。绝对地道的南宋‘浙本’!你看这字,典型的欧体,字体长方,书丹笔画一丝不苟,毫无懈怠之处。字字挺拔秀丽。再看这白口,上鱼尾,左右双栏的版框。尤其是这儿,版心的下端有个‘郑’字,这是刻工的名字。再看这书的纸为黄麻纸。毫无疑问没跑了!这两本书到底值多少你心里有谱儿吗?”

    “哎幼,老爷子。我又不是棒槌。宋版书到底什么价我还不清楚嘛。”

    宁卫民坦坦然,“解放前就有‘一页宋版,一两黄金’之说了。就更别这是上下两册整套的啊。国内的价儿,我送琉璃厂,起码得给我十万。海外嘛,上千万不敢说,港城拍个一百万美金,几百万港币是有的。哪怕我买下这两册书,也花了一百二十万円,相当于四万人民币呢。可问题是,咱自己想留也留不住啊。虽然不犯法,可您说过的,纸质东西保留最麻烦了。我要贪心留下,毁自己手里怎么办?我一想,算了。这东西既是那么要紧,弄不好就是孤本。宁可我亏点也被给毁了。反正自己从小到大也没给国家做过什么贡献。而且我这么能挣钱,政府还没收我多少税。捐就捐了吧,也算对得起政府,对得起祖宗啦。没什么舍不得的。”

    宁卫民如实表达了自己的心情,康术德听了心情很复杂。

    吃惊?感慨?遗憾?兴奋?怅惘?心疼?欣慰?释然?

    都是!也都不是!

    其实康术德自己也说不清,只觉得鼻子酸熘熘的那么难受。

    “卖可不止几百万啊?这东西以后肯定越来越值钱啊!再说了,即便花了四万收的,物超所值,于你也不是个小数啦!哎呀,再加上这些青铜器,你到底花出去多少钱去啊。”

    康术德念叨着这些话,再次用中指敲击八仙桌的桌面。

    但这次已经不像刚才,完全没了调侃的心思,而是魂不守舍,若有所思,完全忘记了其他。

    宁卫民赶紧出言宽慰。

    “师父,您老不是在替我心疼吧?没事,真没事。其实这些钱,对您徒弟来说不算什么。花钱不怕,咱还能挣呢。您大概不知道,我在日本啊,已经达成了一个人生小目标……”

    宁卫民用王健林的标准来调侃着,正琢磨怎么才能不带惊吓感地跟老爷子汇报。

    告诉他自己海外财富都已经膨胀到上亿人民币这件事了。

    却不妨康术德居然眼睛湿润了,抚摸着那两本书和青铜器,居然怔怔落下泪来。

    “不不,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你花的对!你买的值!你捐的没毛病!可我就是心里难受啊。想当初,这些东西都是怎么流到东洋的啊?这明明都是咱们自己的东西,可现在……现在,居然要你花钱买回来。真是难为你啦!这他妈狗日的……”

    宁卫民哑然。

    沉默了一会儿,他才开口说。

    “师父啊。我理解您的心情,一想起这个我也不痛快。您也肯定能理解,我去东京,看见东京博物馆里的华夏文物,那是个什么滋味。”

    “不过呢,我毕竟是您的徒弟。别看我不能文也不能武。可我会做算计啊。我跟您保证啊,我今后跟日本人,不做买卖,只做生意。他们用枪炮夺走的东西,我再想办法用生意给算计回来。”

    “如今的世界不一样了,比枪炮更有威力的武器叫‘金融’。‘豪夺’的事儿我不行,可‘巧取’还有几分自信。买回来怕什么?其实不丢人。关键不是得看钱打哪儿出嘛。您别忘了老话,羊毛出在羊身上。所以我唯一怕的,还就是小日本子死抱着不肯卖。”

    这一席话管用了。

    康术德想了想,点头说。“好好,小子,这番见识有点意思,你是我徒弟。那师父我就好好活着,等着看你怎么折腾,乘胜追击……”

    “哎,这不结了?您交给我吧,不会让您失望的。”

    宁卫民笑嘻嘻的,居然又弄过来一个旅行箱,打开了。

    “老爷子,大过年的,咱也整点高兴的事儿。刚才那都是捐的。这一箱子东西,可就是咱爷俩的了。您瞧瞧这个,我给您弄回什么来了?专门送您的礼物啊。您可坐住了啊,控制好心态,我怕您血压上去……”

    康术德倒是没想到这一出,居然还有一箱子货色。

    欣喜之下,期待之余,也不相信地说,“你少废话。我就不信了,连青铜器,宋版书都有了。你还能整出什么高级货色来。还能拿出什么东西让血压上去的?不能够……”

    好嘛,老爷子今儿也不知道怎么啦,太冲动。

    结果这话又说早了。

    话音未落,一个黄绸子包的东西就被宁卫民抱着端上了八仙桌。

    当堂这么一打开,饶是康术德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可看到里面东西的须臾,也不由眼睛一亮。

    因为里面居然是个印纽上凋刻着九条龙青玉大印。

    跟着再听宁卫民耳边一说,“老爷子,这可是乾隆的玉玺,乐善堂的大印。徒弟这份心意怎么样?”

    康术德这一激动,血压还真的快飙升了。

第九百五十八章 拜年

    1986年的春节,其实严格说来,只有除夕而没有大年三十。

    因为大年初一头一天的2月9日,是阴历二十九。

    不过等到这一天一旦翻过篇来,虎年仍然如期到来。

    这一年的春节,副食品价格体制开放,物资供应繁荣。

    京城出现了南方才有的新鲜蔬菜,昂贵的海鲜也成了春节前热销的年货。

    京城的稻香村食品店不但打点心匣子的人排成了长队,商店柜台里的各式高级蛋糕,也成了过年馈赠亲友的新选择。

    这一年的《春节联欢晚会》重回室内,堪称众星云集,也远比去年导演失误的那场精彩。

    曲艺节目中,不但陈小二和老茂的小品《羊肉串》再度笑翻了全国观众,火遍的大江南北。日后有“春晚最牛钉子户”之称的相声演员冯巩与刘伟搭档,也以《虎年说虎》这个相声节目,初次登上了春晚的舞台。

    歌曲节目今年捧红的是成方圆和蒋大为,他们每个人都演唱了好几首歌。

    初登春晚舞台的董文华和苏小明也有令人印象深刻的表现。

    另外因为《四世同堂》电视剧的火爆,剧中的主要演员,扮演大儿媳妇的京剧演员李维康,扮演大赤包的人艺演员李婉芬,以及扮演冠晓荷的周国治也参与了本届春晚,各有精彩节目呈现给全国观众。

    所以过年好啊!

    有吃有喝,有精彩的节目不说,京城人还有个额外的讲究——在“破五”之前,谁家都不扫地,不扫院子。

    美其名曰是怕把“财”扫出去,其实是借机给自己放了几天真正的假,好好当几天的懒骨头。

    于是乎春节的三天假期带一个周末的四天之中,几乎全京城所有家庭,除了吃、喝、拉、撒、玩、闹、笑、睡之外,什么都不干。

    连饭食都是现成的,不用动刀,热热就能吃,怨不得人人都想过年呢!

    只不过,这只是普通人才能安享的幸福生活。

    对于许多身在名利场中的人,很可能就不是这样了。

    那还得拜年呢!

    这种拜年可不是过去老年间那种,女的“忌门”不出,都是家里男丁出面。

    带着点心匣子,蒲包的茶叶,到老长亲家,到长辈的亲朋故旧家,道个“您新禧”就算完的穷酸礼。

    如今虽然男女不忌,却功利性极强。

    应该说,是专门针对提携自己,或有可能提携自己的“贵人”,表忠心拜山门的一种仪式。

    所以不但拜年的人为此搜肠刮肚,施尽浑身解数,要送真正“硬货”。

    就是被供起来的“佛”,也深受其扰,疲于应付。

    至于宁卫民,尽管他的烟酒生意吃尽了这种“交际风尚”的红利。

    但如今他捞钱的耙子既然伸到了海外,个人也有了华夏皮尔卡顿公司和易拉得公司的股东身份。

    一个没留神就成了可以登堂入室,身在局中之人,也就同样不能免俗了。

    起码霍司长那儿,他就得去点个卯。

    这不光是因为霍司长位高权重,正好是外事部门针对欧洲事务的主管领导,几乎卡着皮尔卡顿公司对华业务的脖子。

    也不仅是因为霍司长于宁卫民有知遇之恩。

    在他刻意关照下,不但宁卫民的料器生意,有部分产品已经被礼宾司长期采购,定为了国礼。

    而且被“古今文化协会”占据的马家花园也弄回来了。

    其实更重要的是,霍司长是在明知道宁卫民伤害了自己女儿情感的情况下,对他施以的援手。

    这种堪称以德报怨的品性和做法,让宁卫民没办法不心生感激,自惭形秽。

    那么于情于理,都得用最尊敬的态度,最周全的礼数对待这位贵人才是。

    否则就太不懂事,也太小人了。

    于是2月10日大年初一这一天早上十点钟,宁卫民就给霍司长的秘书彭原打了电话。

    照宁卫民的想法,原本他是觉得霍司长家门口这天一定是人满为患,而且人家也需要和家人团聚的。

    他不好再去凑热闹,给人家添乱。

    只想把从日本带回来的玉露茶和日本清酒委托彭原转交,聊表寸心罢了。

    却没想到,彭原对他拜托的这件事并没有爽快的答应,而是让他等了一等。

    五分之后,电话就回复过来。

    彭原居然在电话里声称霍司长要和宁卫民在家中见面,然后询问宁卫民地址,要亲自开车来接他。

    并且为了打消宁卫民的顾虑,还专门代表霍司长告知,说霍欣并没回来过年。

    而这样一来,宁卫民无疑又感受到的一种不容拒绝的邀请,便只好答应下来。

    于是半个小时之后,宁卫民就坐着彭原开的司长专车——霍司长的那辆桑塔纳,来到了DC区靠近孔庙和雍和宫的方家胡同。

    这一条巷子很是幽静,不似京城别处,人来人往。

    这里地面干净,墙面干净,屋顶也干净,整条胡同的房子都没长着什么瓦楞草。

    尤其是从大门的形制来看,有金柱门、如意门……

    一看就知道,这里都是有规制的上好四合院,起码也是当年三四品的官员住的。

    而等到彭原在一处院门前停好车,宁卫民才了解到,原来这里就是霍司长的新家。

    因为受不了外交部街的嘈杂和太多人无事献殷勤的骚扰,即便是不想搞特殊化的霍司长,也坚持不了融入群众的生活了,不能不从大院里的三居室搬离出来了。

    倒也赶在年节前脱离了苦海,今年能躲个清闲了。

    走进去后,宁卫民发现这院子还真不大,也就一进而已。

    而且看东墙上封死的月亮门,就知道是个大宅子的跨院。

    还别说马家花园了,甚至不如他自己的那个皇叔小院,还真谈不上多么奢侈。

    要说和老百姓住房的区别,也就是独门独院这点好处,另外房屋质量要比扇儿胡同2号院的房子好一些。

    在彭原头前带路进院右转走进了东厢房后,宁卫民发现这套房子里的摆设也很普通。

    因为东厢房明显是霍司长待客的地方。

    虽然书桌、书柜、沙发、茶几、花架子都有,却都是中规中矩,带有编号的公家家具。

    甚至是都经过修补的,没有一件是新的。

    唯一能说的上气派的,也就是房间里一个一米二左右,养着小金鱼的假山盆景。

    另外,还有这间屋里按顺序编号排成一排的八个暖壶和二十几个茶杯了。

    总之,怎么看怎么像干休所的样子,颇有五十年代的氛围感。

    而就在这样屋子里,却坐着正当盛年,堪称风流儒雅,精通西学,见过大世面,却还在抓紧时间批复公文的霍司长,不能不说是一种奇怪的反差。

    当然,也是因为如此,是不是贪图享受唱高调,是不是一心为公做实事,宁卫民进屋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于是敬仰油然而生。

    但让他更没想到的是,霍司长见到他是真的非常高兴。

    不但让彭原给他泡茶,而且只让他稍坐了几分钟,就放下了工作坐到他面前,和他谈话。

    甚至头一句就是要他留下来吃饭。

    “太好了。我还正想你春节回来会不会来看看我呢。没想到你大年初一就联系了彭原。正好过年物资也丰富一些。用来招待你这个贵客,想也不至于太过于寒酸。中午咱们一起喝上几杯。”

    宁卫民自然受宠若惊。

    “领导,我算什么贵客啊。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已。今天这样的日子,您能见我一面,已经很荣幸了。中午……我可不好意思打扰您了。您有点私人时间实在不容易,今天原本该是和家人团聚的日子,我就别耽误您了。”

    “哎,客气什么!你不是公职人员,咱们就别来官场的一套。我请你来可是平等相见,你是我的客人,怎么招待你都是应该的,我也好借机偷偷懒。如果你要不来,我就接着看公文了,哪有什么私人时间?而且你也不用这么谦虚嘛。小人物?小人物能走出海外去发达国家开办企业?小人物能从海外弄回来被掳掠走的十几件青铜器,捐献给国家?要是咱们国家能再多几个像你一样的小人物,那可就太好了。”

    霍司长知道古物回流这件事并不奇怪。

    宁卫民怕出现法律风险,早就跟大使馆打招呼了嘛。

    既然日本的华夏大使馆知道了,那霍司长自然也就知道了。

    不过让宁卫民有点出乎意料的,倒是霍司长能如此及时的掌握和了解这些情况。

    毕竟这是最近才发生的事儿,这无疑证明了霍司长一直在以一种格外的关切,注意着他在海外的所作所为。

    尤其今天这样的日子他能获得平等召见,这也不知能让多少局长、处长羡慕死。

    这即是一种让他颇感意外的荣耀,也是一种让他心头一沉的压力。

    好在他是没在东京自甘堕落,否则的话……

    “您的夸奖我受之有愧。说实话,这不过是机缘巧合,顺势而为罢了。我既然遇见了,个人又具备这个经济能力,当然会就想办法让这些流失海外的东西认祖归宗。这是不用犹豫的事,我想任何华夏儿女,恐怕都会这么做的。”

    “呵呵,漂亮话人人都会说,可真能这么做的又有几个呢?知行合一,能做到这一点的已经算半个圣人了。你这样的小人物,干出来的可都是开创了咱们国内先河,连我也束手无策的事呀。好了好了,过分的谦虚,可就成了虚伪了。”

    “这……谢谢领导的夸奖。不过,我真不是谦虚。要没有公司对我委以重任,给我充分放权。要没有大使馆的支持,给我充分的信任。要没有您给予的助力和关照。我就是人在海外,能做的也很有限。还是那句话,机缘巧合。我看似是一个人,可实际上又不是一个人……”

    得,既然领导都给盖棺定论了,那宁卫民没办法,也只好硬着头皮愧领了这番褒奖。

    而这番对答也更显示出了他的高情商。

    不但让旁听中的彭原不由自主流露出了佩服他马屁功夫的神情。

    霍司长也明显更高兴了。

    微笑对他说,“你比走之前可要老成许多。看来,这洋插队真是锻炼人啊。怎么样?在东京适应得还好吗?跟我说说你这半年来怎么过来的?你的饭庄筹备的怎么样了?”

    别人如果这么居高临下地那样问,宁卫民肯定会反感。

    但霍司长这么问,配合着他的语调,宁卫民竟觉得自然不过。

    尤其又考虑到日后或许还需要一定政策和人脉上的帮助与支援。

    于是对着霍司长就将这半年来的大部分经历一五一十地全说出来。

    不但有租户筹备饭庄的事儿,连试销工艺品获得市场认可,以及跟日方合资办厂,还有出口拉杆旅行箱到日本的事儿也说了。

    只不过适当隐瞒了他个人投机日本股市和房市,海外资产急速膨胀过亿的情况。

    以及闭口不谈自己和日本女星松本庆子住到了一起,已经有了男女私情的事儿。

    宁卫民看得出霍司长听得很认真。

    霍司长似乎格外关注日本商业环境的现状,以及面对美国经济施压,日本在经济制度方面所采取的对策。

    经常会在宁卫民讲述的时候询问相关问题,以及把日本这个国家的经济拿来跟欧洲的发达国家们做个比较。

    就这样,一直说到中午十二点多,彭原帮助霍司长的夫人黄靖华往这间屋里送来酒菜,才暂时告一段落。

    也是这个时候宁卫民才知道,敢情这一天霍家还是有亲朋来走访的,霍欣的姨妈——黄主任一家全来了。

    这让他越发局促不安,哪敢再留下对酌?

    站起来就想告辞。

    却不妨霍司长发话了。

    “还没谈完呢,你走什么走?你今天是我最重要的客人,踏踏实实坐下吃饭喝酒。我家里的亲戚你不用替我操心,有你黄阿姨照顾呢,我晚上再作陪也一样。”

    而宁卫民更没想到,分明知道自己是谁的黄靖华也是随着说,“霍司长很重视你们皮尔卡顿公司在华夏的发展。也很关心你在日本开饭庄的事情。所以他的安排你就照办吧,你们边吃边聊,时间足够,可不要辜负了领导的关心啊。”

    说完这话,黄靖华居然还亲自给宁卫民倒上了一杯红酒。

    “这两瓶法国的勃艮第的红酒,是霍司长五年前买的,原本没带回来几瓶,这已经是最后的两瓶了。既然你是法国公司的雇员,应该也是喜欢吧?快尝尝吧,一定多喝几杯。”

    宁卫民惊讶地看着黄靖华如此高姿态的待客举动。

    尽管他心里很清楚,这位霍欣的亲妈大概全是看在霍司长的面子上才能相逢一笑泯恩仇。

    别看嘴上不说,心里却未必真能像霍司长那样原谅自己,但他也无法要求更多了。

    不能不做出感激涕零状,合掌道谢后再次落座。

第九百五十九章 醉意

    实话实说,这顿饭,尽管足以羡煞旁人。覦

    但对宁卫民而言,滋味也真有点不大好受啊。

    或许是因为太过拘束,或许也是因为如今他的心情不佳,影响了对高级的法国红酒消化吸收的缘故。

    在黄靖华离开之后,才不过吃喝了一会儿,原本能有半斤白酒酒量的宁卫民就有了醉意,竟然有了不胜酒力的表现。

    不过这样也有一个好处。

    那就是借着酒劲,宁卫民说话也不像刚来的时候那么小心谨慎,逐渐摆脱了拘束,变得洒脱起来。

    比方说,对于霍司长所好奇的日本经济奇迹到底能走多远的问题,和欧洲那些发达国家到底孰优孰劣,他就忍不住直言不讳,适当揭示出了一点内幕和自己理解的一些东西。

    这些远超当今时代,经过时间凝聚,和多人总结的观点和看法,尽管只是一小部分。覦

    也让霍司长和彭原叹为观止,都感到似乎找到了新的分析角度,颇受启迪。

    但是,与其说霍司长和彭原被他的经济理论和金融知识震惊的一塌糊涂。

    倒不如说这两个人更惊讶于宁卫民在商业经营上所取得的成就,和他个人事业的进展。

    当他们从宁卫民多少已经有点管不住自己的嘴里知道,这小子居然已经是皮尔卡顿华夏公司和易拉得公司的股东时。

    他们才真是在毫无防备下,被吓了一大跳。

    “什么?你居然已经成了这两家公司的股东了?”

    霍司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与宁卫民再度确认。覦

    “是啊。我出国之前就已经是了。”

    酒上头的宁卫民仍旧没有意识到谈话已经进入敏感区,还无所谓地点头呢。

    “皮尔卡顿华夏公司去年的利润有多少?”霍司长继续追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昨天才回京,还没看过财务报表……”

    宁卫民终究还没喝喇嘛了,对敏感问题仍然本能地知道要守口如瓶,所用的理由也无可指责。

    只是他没想到彭原的记性倒是真好,不亏是机要秘书,居然在旁提供了有力的佐证。

    “光出口额,就有三千多万法郎吧。我记得元旦过后《光明日报》好像还刊登过相关消息。皮尔卡顿华夏公司和纺织部、轻工部在坛宫饭庄开了庆功会呢。”覦

    得,那么对于这个数据,哪怕宁卫民自己都含糊,也只能点头认可了。

    “那……大概差不多吧。”

    “还有……那个易拉得公司,除了你说的那种刚研发的拉杆旅行箱。目前的主要产品,应该就是那种带拉锁的领带吧?好像还挺畅销的。一直都在电视台打广告吧?”

    “是的。”

    “那这个公司的年产值到底能有多少?”

    “这个……我只知道个大概。去年……京沪广,再加上深圳,我们卖出去差不多一千五百万的货吧……”

    又是一个大数儿,霍司长和秘书彭原对视一眼,都没说话。覦

    但彼此的眼神都读懂了。

    这个宁卫民,聪明得令人难以相信,简直属于商业天才!

    他居然亲手发明了两种能够畅销全国,甚至可以出口海外的时髦货。

    并且还不可思议地靠着这样的专利成为了公司股东,真是堪称职场传奇啊!

    关键是这样的数字是个什么概念呢?

    目前皮尔卡顿和易拉得已知的产值,加起来就有四千五百万!

    但如果拿这样的数字,来衡量宁卫民拥有股份的两家公司,仍然是不科学的。覦

    因为皮尔卡顿国内的销售额更是大头儿,这两家公司的年产值粗略估算,即便不能过亿,也应该有八九千万,利润则起码应该以三成计算。

    也就是说,年产值和利润都已经赶上京城的明星企业——“北极熊”食品厂了。

    而整个京城,能达到皮尔卡顿一半产值的服装企业都没有。

    所以哪怕再保守的估计,这两家公司一年三千万的利润肯定是有的。

    都别多了,每年宁卫民只要能从中分走三十万。

    他也是全国范畴里,个人财富名列前茅的人。

    要知道,当前的共和国是什么样的消费水平?覦

    个人连拥有一万元都是惊人的财富,这个时候身家十万的人那是稀有动物。

    更何况宁卫民还只是二十啷当岁的小青年。

    他居然悄无声息地就要成为……或者已经成为百万富翁了。

    这可就完全颠覆社会主义大环境下,人们的固有的认知了。

    难道说,共和国已经出现了新的资本家了吗?

    这个问题可是太敏感了,敏感的让人不寒而栗!

    “那……这就是说,你也是这两家外资公司与合资公司的老板之一了?这两家公司的雇员都是在为你工作?”覦

    霍司长的话,以及投射在宁卫民身上眼神,都足以证明他已经联想到了阶级划分,以及“七上八下”这样的问题。

    所以这个时候,宁卫民心里猛然警醒,打了突,赶紧解释。

    “我这可不能算是剥削啊。不瞒您说,我这只是技术入股。皮尔卡顿华夏公司的股份,是我用易拉得领带的专利换来的。易拉得公司的股份,是我后来又发明了拉杆旅行箱,用专利换来的。严格说来,我拿的股份,这应该也是劳动所得啊。毕竟是奖励性质的,而且占比也不多。更何况从没分过红。真要是政策不允许的话,大不了我把专利拿回来,放弃股东身份就是了……”

    “着呢没想到啊,你这一年学的东西做的事,已经是旁人几倍,可居然又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惊喜’。”

    霍司长则话里有话的感慨了一句,但他看出了宁卫民的忧虑,想了一想,还是决定先不谈这件事。

    “这件事你也不要紧张,你的情况我了解,是比较特殊的。到底你能不能担任这两家公司的股东?这个问题,大可以从长计议。你现在不是主要负责海外的商业工作吗?那就安心等一等。也许再等上几年,国内的政策对这种问题就明朗了,会有新的解释。现在我们吃不准的问题,到时候也许就不再是问题了。至于我本人,还是认为具体情况应该具体分析。既然允许你们这样的外资公司,或者合资公司,采用西方的股权结构和管理模式,认可你们公司的大股东和二股东是合法存在。那为什么不能允许多你一个小小的股东呢?难道就因为你的国籍?这明显不合情理嘛。只要你现在做的事是对国家和社会有益的,那我认为,就应该没有必要急着反对嘛。1984年伟人南巡,特区许多原本出格的事不就获得认可了。今年1月份,伟人再度登上《时代周刊》的封面,对于美国记者说的最重要的一句话是什么?是‘改革就是在摸着石头过河’。可想而知,我们一定会遇到许多从没遇到过的新问题。”

    霍司长这番话虽然委婉,却让宁卫民踏实了不少。覦

    越发觉得霍司长是个既有担当,也有头脑,有能力有操守的好干部,也是绝对的务实派。

    于是放宽心的同时,他也真心表态。

    “谢谢领导的支持和鼓励,我会继续努力的。请您放心,无论在国内还是国外,我搞商业经营不但会遵纪守法,而且也一定尽力把利国利民这件事先放在首位的。”

    “你呀,连搞商业都能取得这样的成绩。如果肯安心从政,一定前程无量。可惜了,人各有志强按牛头不喝水啊。”

    霍司长则老生常谈,先是替宁卫民的前程可惜了一句,随后又不免提出新的疑问。

    “哎,对了。我又有点不明白了。既然你都已经是这两家公司的股东了。怎么还会安心去日本开饭庄呢?你明明可以做更重要的事儿啊。难道参与公司经营的主业,亲手去打理这两家公司不好吗?你得跟我说真话,这种情况下,你还非要去日本。到底想干什么?”

    “领导,我在日本是为了开辟新的经济战场,为了实现资源互换啊。这是多有挑战性的工作啊。”覦

    宁卫民激情澎湃地说,“还是我当初跟您说过的那句话,我在借鸡下蛋啊。您想想,正因为我是这两家公司的股东了,在东京可做的事也就多了。像皮尔卡顿麾下的两家子公司合资办厂就是我撮合的。咱甭管这工厂是不是归属于外企的?终究是建在咱们国内。外汇、生产线、技术,咱们全能拿到手,还为咱们提供了不少就业机会。这不是好事吗?”

    “还有京城的工艺品,还有易拉得的产品,我也借助皮尔卡顿公司的品牌和资源,在东京开拓出了初步的市场渠道。这叫反向输出。一样能给国家赚回大量的外汇。如果您等我继续站稳了脚,甚至都不是这点事儿这么简单了。我完全可以作为在日本的一个桥头堡,尽量多层次,多方面的把日本的好东西,国内紧缺的东西弄回国内来。同时也把国内多余且在浪费的东西持续输出,变成外汇,扩大我们文化的影响力。”

    “比方说,最近我就和日本一家叫大和观光的旅行社建立了合作,只要国内这边和咱们的旅行社说好了,我完全可以撮合双方开发出互惠互利的合作旅游项目,把更多的日本游客带到咱们这儿来。那么无论是酒店、餐厅、旅游景点、旅游纪念品厂家,出租车公司还是旅行社,都能从中获益。”

    “再比方说,我还在设想一种可能性,就是想在日本再办个收废品的公司,和进出口贸易公司,把国内目前紧缺的金属资源从日本给运回来,解决咱们工业系统的部分需求。您可能不知道,日本人实在太富了。但因为收入高,很多事都不愿意干,而且极其浪费。像各种家电,日本人根本不修,有点毛病就扔掉。老百姓扔大件垃圾还得付钱,我们完全可以从中捞两手。”

    “反过来,劳动力对外输出也是件大好事。日本现在开始逐步进入老龄化社会,人力会日益紧缺。如果我能把国内不值钱的劳动力带到日本去,以日本的最低工资雇佣他们为我管理的企业工作。这既能解决国内就业紧张问题,还能增加我自己的企业竞争力。同时也让这些劳动力挣到他们在国内挣不到的大钱,让许多家庭脱贫致富。您想想看,这些劳动力如果带着他们的打工钱回来,肯定要花的,也就会刺激地方经济,撬动国内的经济发展。这不也是良性循环吗?但这件事,没有可靠的人来做不行。要是随意放开,肯定会引起诈骗、敲诈、偷渡、非法压榨劳工,甚至是人口买卖的副作用。”

    “所以您说,我去日本有没有意思?是不是比我待在国内更让人激动?而且关键是,这些事我要不亲自去干,那怎么行呢?整体的规划都在我的脑子里,也只能我去亲手操作,才有可能实现这些计划。而且客观上,也有太多环节和法律问题需要我去疏通解决了。而一旦做成,好处更是不可限量。那不是纯粹关乎金钱的问题,也许会形成一种成功的海外经营模式呢。至少也可以为在我后面,也想走出国门的国内企业提供一一些可供参考的经验。起码也可以让为我工作的许多家庭就此摆脱贫困,能够有尊严地活着……

    这就是宁卫民袒露的心曲。覦

    他这人,向来待人接物给霍司长和彭原的印象是软和的。

    可说这话却是拼足内力说的。

    说完之后,他的脸一直红到脖子,足见是真情实感。

    而无论是霍延平还是彭原,也都听入了神,对于宁卫民描述的抱负和未来倍感诱人。

    是啊,除非这小子亲自在一线坐镇,否则这些事儿就永远只是空想,毫无可能实现。

    可真要是能像他描述的这样可多么的好呢。

    照他这种干法,共同富裕是有可能实现的啊。覦

    就是咱们国家,如今刚见到一些起色,又充满了诸多困难的经济发展,也肯定会从中得到不少助力,会更容易走上良性发展的轨道。

    说白了,这事是怎么琢磨怎么划算。

    于是思忖良久后,霍司长拿起酒杯,示意宁卫民碰杯。

    等两人都喝了一口,霍司长笑了。

    “你说的这些问题,我还从没有思考过。毕竟我是官员,不是商人。不过你可是让我又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是啊,年轻时候谁没有抱负?总希望多做点事,累不死人。我得说,我认为你的想法很好。无论成败,你刚才提出来的这许多事情,确实都值得去尝试。所以你不要有什么思想顾虑,就放手去做吧。如果国内政策方面,真遇到什么困难解决不了的,记得联系彭原,我会尽力帮你斡旋,或者协调一下的。比如说,给你申请组织劳动力海外务工的资质啊,还有适当的进出口额度,帮你找找国内对接单位什么的。这些事情上,我或许都能帮上一点小忙。”

    闻言,宁卫民那只搁在唇边的酒杯似是粘住了一般,久久没有取下。

    因为这完全是他想不到的大好事,霍司长说的这些“小忙”。覦

    全是他过去只能自己胡思乱想,想送猪头却根本找不着庙门,毫无办法去解决的问题。

    他真的很想问问,霍司长到底是为什么要这么不遗余力地帮他,对他这么青睐有加。

    难道就为了要他一个或许永远没机会履行的承诺?

    就图他有朝一日为霍欣提供一点小忙?

    不,不可能,这也太说不通了吧?

    但他终究是没有多嘴,总算管住了自己。

    好久,才抑制住激动的心情,呼出一口气。覦

    “我……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领导,我只能说,我太感谢了。感谢您的支持和鼓励,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这一天,直到下午三点多,宁卫民才从霍家告辞出来。

    带着酒意的他,一会儿踌躇满志,觉得天清月明。

    对于自己回到日本之后,未来的路怎么走,又能干出什么样的声势,充满了无限期待和勇往直前的干劲。

    一会儿,他又不禁为自己和霍家的关系而惋惜。

    他当然确定霍欣绝不是自己会选择的另一半。

    一想起霍欣的跋扈和任性,和黄靖华冰冷的眼神,他就会不寒而栗。覦

    但因为霍司长收放自如的倜傥,那种温文尔雅的风度。

    他也不免为了霍司长儒雅笑容而折服,为他神情中掩不住的寂寞而愧疚。

    他和霍欣之间发生的不愉快,对霍司长的家庭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自己对于霍司长欠下的人情债又多了,甚至还会越来越多。

    真不知未来又该如何做出回报……

    而就在他想的入神的时候。覦

    中午没喝酒,照样还得负责开车把宁卫民送回去的彭原走在前面,忽然遇到了带着礼物刚进霍家院子的两位客人。

    他们似乎是熟人,互相亲热打过招呼过后。

    彭原就来给宁卫民介绍。

    结果宁卫民抬眼一看,忽然发现根本无需介绍,自己其实已经认识面前的这两位了。

    因为一个是有“名门痞女”之称的胖丫头,另一个是她第二段婚姻的丈夫。

    那位前年刚拍完《黄土地》获奖的第五代电影导演。

    然而更没想到的是,他自己是挺热情,挺礼貌的客套着。覦

    可听过他的名字,那胖丫头却不给面子,当场给了他难堪。

    “哎,原来你就是宁卫民啊!我知道你,皮尔卡顿公司的大经理嘛!怪了嘿!霍欣都出国了,你还来干什么呀?”

    于是连带着那位第五代导演也神色疑虑了起来,大有避之不及,要与之划清界限的忌惮。

    操!

    宁卫民忽然想起,头两年除夕夜,他开车送霍欣过年,去的就是这胖丫头的家。

    看来这胖丫头跟霍欣关系不错啊,居然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替她拔闯呢。

    哎呀,瞧他妈这份尴尬吧,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覦

    解释一下吧,尴尬。

    不解释一下吧,也尴尬。

    要早走会儿多好!

    这个碰面可实在是多余!

第九百六十章 层次

    大年初二,宁卫民接茬还要继续拜年。貃

    而这一天,他选择去拜访宋华桂。

    原本想着宋华桂的父母已经过世,这一家人在京城已经没什么亲戚了。

    即便自己去登门,也不会扰了二老板与亲人团圆过节。

    结果没想到打过电话去才知道,这事儿还就这么巧。

    这一天,宋华桂的外甥,邹国栋一家人恰好来串门了。

    等于他还是扰了人家的天伦之乐。

    不过也是因此,倒是有车来接了。貃

    宋华桂不容宁卫民推诿,直接点了邹国栋的卯,让他来充当司机。

    也就半个小时不到,邹国栋就开着车来约好的地点接人了。

    而且毫无悬念的是,他开的还就是宁卫民原先的那辆美国大吉普。

    按理说,这两个小伙伴在东京朝夕相处,宁卫民当时招待也挺周到的。

    当下又赶上过年,在国内重逢,应该挺近乎的。

    可没想到,一见面,邹国栋这家伙连句“过年好”都没有。

    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开始找茬挑衅。貃

    “哎,这车,你开还是我开啊?”

    “你开呀……”

    “我是你领导,能给你当司机啊?”

    “那我开呗……”

    “你想反悔啊。不是你说这车今后就给我一个人用了吗?”

    “哎哎,邹总,咱可不带玩两头儿堵的!”

    宁卫民终于明白邹国栋是成心给他碰钉子。貃

    心说这简直成了郭德纲的相声了,无论戴不戴帽子都逃不过要挨一嘴巴啊。

    咱多冤枉啊!

    不过京城有句老话,皮裤套棉裤,必定有缘故。

    等宁卫民再一上车,牢骚满腹的邹国栋开始大倒苦水。

    这个时候宁卫民才发现,邹国栋埋怨他,居然还真的有点道理。

    怎么一回事啊?

    敢情自打从东京回来,邹国栋就没能喘口气,几乎一直在超负荷工作,差点没被累趴下。貃

    之所以会这样,虽然有国内经济大繁荣的原因,但更大的成分应该“归罪”于宁卫民。

    首先,国人自古就有新年穿新衣服的传统,而且去年国内经济又是高歌猛进的一年,老百姓还普涨了工资。

    所以到了1986年的年初,皮尔卡顿华夏公司的业务迎来了新一波井喷式增长。

    不但国内各大城市的服装销售额节节攀升,金利来和易拉得的销售额也随之猛窜。

    尤其是宁卫民琢磨出的尾货折扣店简直卖疯了。

    这甚至被京城电视台的《京城新闻》当做有关民生经济的重点内容报道。

    元旦那天,皮尔卡顿位于天桥百货商场的折扣尾货店销售额再创新高。貃

    一举突破了新店开业以来十二万单日的销售纪录,最终销售额高达单日十三万五千元。

    即使平常工作日里,也能保持在平均每天五六万元的销售水平。

    唯一让人发愁的是货接不上了,几乎是清库存式的被抢购。

    所以为了不至于无货可卖,使慕名而来的顾客们失望。

    邹国栋和宋华桂经过商量后,是一边想尽办法调配货物,跟海外供货商紧急磋商,增大了从海外订购贴牌货的数量。

    同时也不得不把一些款式稍显老旧,但毫无瑕疵的正品先拿过来卖着,暂时用于填充货架。

    这样一来,折扣尾货店就有点类似于免税店的意思了。貃

    从高性价比的价格角度来看,几乎是国内唯一一家,让平民百姓有能力追追国际时髦,亲近国际名品服装的购物天堂。

    也就进一步增进了天桥百货商场和皮尔卡顿折扣尾货店的人望、口碑和名气。

    如今这家店不但京城人都知道,对外地来京人员也同样具有极大吸引力,已经让天桥商场颇有点重文区地标的意义了。

    另外,宁卫民跟曾宪梓琢磨的联合冠名的黄金打火机也获得了巨大成功。

    为了贺岁,在大陆市场推出的新一批六百六十六只18K金的老虎条纹打火机,哪怕标价高达19860元,也在各大城市被人追捧。

    这才上市一个半月,就已经迅速卖出了四五百只去,成为了1986年国内奢侈品的最新代表符号。

    剩下的估计用不了一个月就得售罄。貃

    下半年再出一款黄金打火机的话,这回的数量就得上千只了。

    为此,金利来的曾老板甚至有意乘胜追击,进一步推出联名款的黄金烟盒、黄金名片夹和黄金领带夹了。

    这只能说国家大、人口多,市场潜力无比庞大,男性奢侈服饰配件的市场的确值得深耕。

    再怎么贵,真是好东西的话,也一样能卖得出去。

    其次,最关键的就是,在这种公司主业大繁荣的情况下,本就已经忙得不可开交的邹国栋还得替宁卫民操心和忙乎其他的事儿。

    比方说中日合资建厂这件事啦。

    实质性的进展倒是不重要,可催着日本那边拨款是第一要务啊。貃

    常言道,入袋为安,入袋为安!

    小鬼子的钱要不真正揣兜里去,谁能踏实得了?

    就冲日元这种涨法,谁知道小日本子会不会反悔?

    再比方说,邹国栋还答应了宁卫民,回国就效仿萨莉亚调整美尼姆斯营业模式,组建新的快餐公司的事儿。

    什么组织货源,联系供货渠道,人员培训,购买中央厨房设备这些麻烦事儿就先别说了,邹国栋一时间也顾不上。

    但哪怕他目前能上手的,光办快餐公司的手续,选定店址,装修,定企业CI和装修标准,这些事儿就够他喝一壶的了。

    何况除此之外,邹国栋还得和宋华桂分头去跟各个政府部门斡旋协商真正的大事。貃

    他们俩要按照宁卫民指定的地点,为公司未来的大厦建设在国贸旁边跑马圈地,争取尽快腾退住户什么的。

    总之,那真是忙得飞起。

    说实话,连拉杆旅行箱如何保证质量增产增量,和国内旅行社达成合作,还有新一年展览会的参展规划,邹国栋都无暇顾及了。

    可就是这样,还偏偏怕什么来什么。

    宁卫民就因为旅行拉杆箱在东京脱销,在年前就跟国内紧急催货。

    这都不是雪上加霜了,而是冷不防朝着邹国栋的后脑勺给了一板儿砖啊。

    把邹国栋打懵了不说,工作节奏也全打乱了。貃

    逼得他差点快吐血了,几乎险些累得过劳死,才算替宁卫民补上了缺货的窟窿。

    那事后怎么可能没有怨言呢?

    说实话,恨得牙痒痒,就等宁卫民回来,找他算账呢。

    所以怎么来论,这宁卫民都理亏呀,被人家数落一通纯属活该。

    他就跟个不怕事大的熊孩子一样,尽管是出于公心。

    可也给家里找了太多的麻烦了,最后还差不多全落邹国栋一人的肩膀上了。

    于是讪讪然下,宁卫民琢磨一下,只能赶紧拿出礼物来致谢请罪了。貃

    什么礼物啊?

    一瓶山崎12年威士忌,还有一条大和观光送的真皮皮带。

    坦白讲,这瓶酒原本是宁卫民给宋华桂的丈夫万曼准备的。

    他知道这位艺术家最大的嗜好就是烟和酒,所以为了投其所好,就为其准备了一瓶高档威士忌还有一盒登喜路雪茄。

    至于眼下嘛,为了平息邹国栋的火气,宁卫民原本只打算送他的一条皮带有点拿不出手了,也只好一个乾坤大挪移,把这瓶酒拿来先应应急了。

    不过好就好在,烟酒的价值不便宜,还禁得起拆分。

    这瓶酒因为是宁卫民在商场买的,肯定要比“丹特斯”里喝的那瓶要便宜。貃

    没有十万円,也就花了三万多円。

    而那盒雪茄烟要贵一些,九万円。

    这样的话,两份礼物加起来相当于三四千人民币了。

    一千块给邹国栋,三千块送万曼也不寒碜。

    果不其然,伸手不打笑脸人。

    在宁卫民嬉皮笑脸一再抱歉和称谢之下,再加上两件礼物的加持属性。

    饶是有“原则”之别号,但邹国栋最终还是屈服于糖衣炮弹之下,既往不咎了。貃

    所以说,还是商人与商人之间好打交道。

    既有共同的利益诉求可以长期合作,一旦产生些许矛盾,也比较容易达成相互体谅。

    不同跟官场人打交道,话得藏着说,事儿也得悠着办,还总得察言观色,否则就容易掉坑里。

    因此,哪怕是今天自己特别不受待见,宁卫民面对面地挨了邹国栋的数落。

    那他也觉得比面对黄靖华面热心冷的待客之道,接受霍延平以德报怨的关心爱护要轻松许多。

    等到了宋华桂的家里,又是另一幅光景,和霍司长的家差距更大。

    如果说霍延平家里是个朴素、肃穆、安静、清冷,让人不能不正襟危坐,想得全是怎么跟领导汇报正经事的地方。貃

    那么宋华桂在外交公寓里的家,就是个奢侈、欢乐、热闹、温暖,让人放松且快乐,最适合与领导搞好关系的聚会场所。

    一冷一热,一简一奢,恰恰相反。

    别的不说,一来到这里,宁卫民的愧疚感先降低了不少。

    因为他发现宋华桂的家里,今天接待的外客并不止他一个人,还有好几个演艺圈里颇有名气的人物呢。

    除了和宋晓红正在谈恋爱的崔建之外,还有即将要去拍摄电影《芙蓉镇》的刘晓芩和姜闻。

    这些人都坐在客厅里,相谈甚欢。

    而紧跟着,宁卫民又感到了分外的暖心。貃

    因为当宋华桂的儿子宋晓松打开门后,宁卫民和邹国栋一前一后走进来。

    作为最善于交际,也最会招待客人的女主人,宋华桂率先站起来迎客。

    连刚坐下的万曼回头一看,也站起来,甚至迎上去。

    而女主人、男主人这么一动,客厅里的其他人同样都坐不住了,全都跟着站起来迎到了门厅里。

    最后是如同众星捧月一样,把宁卫民给让到了客厅里。

    但这还不算完,宁卫民虽然很少登门,但每次登门做客,宋华桂都特别厚待他。

    给他拿最好的烟,沏最好的茶。貃

    这里所谓的“好”,并不是说是最贵的,而是宁卫民最喜欢的。

    这一次也不例外,原本他没来之前,大家坐在一起抽的是三五牌和摩尔牌香烟,喝得是英式红茶或咖啡。

    可宁卫民一来,宋华桂立刻让儿子给宁卫民取来了中华香烟,自己跑去给他专沏好一杯银针茉莉。

    说来宁卫民已经有半年没见过自己的这位顶头上司了。

    他双手接过宋华桂递来香味馥郁的一杯清茶,见她对自己仍然是这么热情,这么体贴周到。

    心里自然非常开心。

    毫无疑问,这就是特别礼遇啊。貃

    对于宁卫民来说,主人这样的态度相待,显然已经给足了面子,充满说明对他的看重。

    所以对于宋华桂夫妇俩,宁卫民的态度也很真诚。

    随之赶紧把带来的礼物恭敬地奉上。

    除了送给万曼的登喜路雪茄之外,他还送给宋华桂一瓶香水和一条披肩。

    为什么选这样两件礼物,那也是有原因的。

    宁卫民知道,化妆品里,宋华桂最爱香水。

    她去任何一个国家都会逛香水店,还把最好的香水作为藏品,装入一个木箱。貃

    她的家里,光日常使用的,就起码有几十瓶。

    真正的藏品,有一些珍贵的能够价值黄金。

    而且宋华桂还曾经对宁卫民亲口说过这样的话,“香水好,就连装它的瓶子也是美的。”

    正是为此,宁卫民才会买来了日本资生堂出品的高级香水送她。

    还有那条披肩,也不是普通的玩意。

    这件东西出处就不一般,来自东京银座的和光堂。

    银座和光堂是1923年日本关东大地震后在银座兴建的百货商店,大多数只出售自己设计生产的商品。貃

    品种很多,质地上乘,价格也上乘,一般人是买不起的。

    在日外国人和普通日本人基本不去,但日本的贵妇们却十分钟情于和光堂。

    如果说,三越百货公司和松屋百货公司是大众购物中心的话,那么和光堂就是上流社会爱光顾的高档精品店,是贵妇们的流连之所。

    店里不仅各种男女服饰和手表做工精细,蛋糕和点心也是超级精美。

    商店里面销售的来自于欧洲的生活用品,更是世界顶级,高质地的商品。

    宁卫民也是因为和松本庆子生活在一起后。

    发现她使用的毛巾两周一换,而且全部都要从银座和光堂购买,才知道这个地方的。貃

    像他送宋华桂的这条披肩售价就高达二十五万円,纯手工制作,产自于意大利佛罗伦萨,比那瓶香水可贵多了。

    尤其是还很实用。

    宋华桂是经常参加沙龙宴会的人物,在重大场合用来搭配旗袍,再好不过。

    没的说,这些礼物既然都是宁卫民精挑细选的礼物,宋华桂夫妇就没有不喜欢的。

    万曼表现的还不太明显。

    毕竟一盒雪茄而已,喜欢归喜欢,当面笑着谢了,仔细收起来也就完了。

    再高档的货色,也得等到什么时候抽上了,那才是心里最熨帖的时候。貃

    而宋华桂却有点喜不自胜了。

    因为能宁卫民记得她喜欢香水本就已经足够暖心。

    更没想那条披肩打开一过目,她就觉得花色特别符合心意。

    披肩是软缎质地的,夹里,淡紫色,两头绣着藕荷色的花卉,花心还隐隐点缀着两颗小玻璃。

    做工精致,高贵素雅,绝对的上品。

    最为难得的是,特别好搭配衣服。

    宋华桂想一想,自己衣柜里件件旗袍,似乎都能配得上。貃

    于是她不但笑得如沐春风,当众由衷称赞。

    “卫民呀,你可真是会买东西,送的这件披肩我真喜欢,比什么都可心。”

    而且马上就拿出一块上好的鸡血石,一块田黄石,一块芙蓉石还礼。

    这还是她听从宁卫民的建议养成了收藏翡翠的好习惯,去琉璃厂时顺便收的。

    知道宁卫民喜欢印石三宝,就专为他买了一套作为的新年礼物。

    至于万曼作为丈夫,同时也作为艺术家,见妻子如此欢喜,也不禁赞同地连连点头。

    “是啊,选的这花色真好。非常美!”貃

    宁卫民立刻就感到面上增光,高兴地接过还礼一个劲称谢。

    心说了,瞧瞧人家!还是这有艺术根底的人,有欣赏水平。

    切!老爷子在家里还管这叫小老婆色,说颜色不正,不让我带来送人呢!

    看来这件事没听他的,算是对了。

第九百六十一章 摸鱼

    宁卫民与宋华桂的家人都算得上熟悉,可就是没见过邹国栋的老婆孩子。客

    再加上他把太多的工作担子转嫁到了邹国栋头上,且年前因为无心之过,还让邹国栋手忙脚乱,实打实受了一回累。

    所以这次既然有了见面机会,他就对邹国栋的妻子格外郑重地表达起感谢。

    并为自己造成了邹国栋前段时间的忙碌而道歉。

    结果发现邹国栋的妻子,还真是与邹国栋在东京时描述过的那样,是一个非常温婉贤惠的女人。

    待人腼腆且和煦,态度恭谨又宽宏。

    对宁卫民没有丝毫嗔怪之意,反而谢上了他出国前,把美国大吉普留给邹国栋用的旧事。

    虽然邹国栋妻子的工作平平,只是机关单位的一介普通科员。客

    但她的工作安逸,倒是可以有大把的时间照顾家庭。

    这就让邹国栋几乎没有后顾之忧可以专心事业。

    他们的儿子铭铭也很聪明,模样清秀。

    大概性子也是随了母亲了,这个五岁的男孩在外人面前乖得不像话,简直像个女孩子。

    总之,宁卫民见到这对母子,不由暗赞邹国栋好福气,拥有一个算得上是完美的三口之家。

    于是为了庆贺彼此初次见面,也为了拉近和邹国栋的关系。

    宁卫民当场拿出一个装满了二百块外汇券的红包给了邹国栋儿子当压祟钱。客

    还有一个镶嵌了蓝宝石的蝴蝶银质胸针,馈赠给邹国栋的妻子。

    坦白说,那件首饰宁卫民纯粹是临时起意,而且并没有真正花费什么。

    因为他送出去的东西,正是大和观光旗下诸多分社所馈赠的礼品之一。

    这些东西不是什么国际名牌,都是日本本土品牌的首饰和配饰。

    差不多相当于几十年后,咱们国内什么老凤祥、六福珠宝之类的东西。

    论价值呢,也就是五万円到十万円之间,只能算是件儿轻奢品。

    想当初,宁卫民从大和观光手里收获这样的礼品,多少还有点觉得累赘。客

    他认为这些东西有点华而不实,不上不下,也就是公司白领阶层用来讨女朋友欢心还比较合适。

    要是他送真正重要的人,比方松本庆子,或者是什么大人物,可就有点拿不出手了。

    其实要不是头两天收到松本庆子表达心意的巧克力时,实在没有任何准备。

    他也不会病急乱投医,用这种东西来糊弄人。

    可话说回来,这些鸡肋一样的东西,要是随便转送他人,或是转手送到质屋换几个钱吧,又太可惜了。

    偏偏对方还老爱送,他手里着实攒了不少,起码十好几件。

    后来想了想,觉得也只能带回国内走礼用了。客

    国内的人经济条件和见识都不足,应该不会挑剔,反倒会稀罕是洋货。

    而且好在不占地方,还便于携带。

    所以回国之后,他但凡出门访客,身上就会揣着一两件,以备不时之需。

    坦白讲,昨天他去霍司长家也备着来着。

    可看霍司长两袖清风的做派和黄靖华面热心冷的疏离,也就没好多此一举。

    至于今天,像现在这样这种情景拿出来,那可就再合适不过了。

    果不其然,邹国栋的老婆就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客

    要说他送得那一沓子的花花绿绿的外汇券倒好说,邹国栋每个月也不少挣,就是一半工资是外汇券也有两千块呢。

    可那闪亮精美的日本首饰却让邹国栋的老婆眼花犯难。

    这得拿什么还礼啊?

    国内这样的东西太少了呀。

    别说嫌弃了,反而还觉着这礼物太过贵重,被吓着了,不敢收。

    坚辞了老半天,直至邹国栋和宋华桂都劝她甭多想,收下就算完。

    她这才不好意思谢了宁卫民。客

    当然了,收下之后,只凭脸上向日葵一样笑容,就已经证明了她对这件东西的喜爱。

    其实还别说她了,刘晓芩这个大明星,国内穴头第一把交椅的“大猫儿”又怎么样?

    一样看得眼睛发直,颇有羡慕之意。

    嘴里虽然说的挺好听,全是替宁卫民长面子,替别人高兴的话。

    可多少有点落寞和失意也是掩盖不住的。

    当然,要是按实际情况来说,倒不是刘晓芩买不起。

    她现在不比从前了,靠组织走穴真没少挣钱。客

    何况为郑铭铭牵线搭桥,撮合蒙妮塔和皮尔卡顿公司合作,还一举就得了五万元的好处费。

    可关键还是国内物资太匮乏,好样式的首饰没几件,想买都没处买啊。

    而且她又是去过日本出差,因为衣装寒酸,吃过苦头的人。

    对于这种能提升体面的饰品就格外在意。

    于是宁卫民看在心里,就又主动说了一句。

    “大猫儿,我可没想到今天能在这儿见到你。我也从日本给你带了件首饰,你登台肯定用的上。不过今天就对不起了。回头咱们单再约一天吧,我把东西给你。”

    就这一句,刘晓芩登时喜笑颜开,把宁卫民当成了亲弟弟。客

    赶紧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自来熟地把胳膊肘搭他肩上了。

    一边给他点烟,一边亲昵地说。

    “哎呦,我的好弟弟,你还想着我呢。好好,我就不说见外的话了。你要方便的话,从初五起起到元宵节前,你就随便找一天,咱们天坛见呗。反正我那几天基本天天在。帮你盯着游园会演出呢。不过可说好了啊,我不比你这样的大财主,回礼薄了,你可别笑话。”

    没说的,只凭这句话就足见人和人的层次之别了。

    为什么有钱人总是左右逢源,人人敬仰啊?

    有时候并不真是钱多底儿厚的缘故,资源和常人不同才是主因啊。

    否则就为了送礼和还礼这种事,那真得好好愁一阵。客

    肯不肯花钱还在其次,关键要找合适的礼物,就费了老鼻子劲了。

    得花时间,得好好选,可无论怎么跑断腿,费思量都没人知道。

    就像现在,这种事儿对刘晓芩有点为难。

    可对宁卫民来说,简直不要太容易,就是借花献佛的一个物件而已。

    轻而易举就能让这位大明星欣喜和感动的了。

    当然,刘晓芩这话也算是一种变相提醒,让宁卫民登时想起来了,天坛公园的游园会来。

    他有心打听一下天坛游园会的明星拜年阵容,不由开起了玩笑。客

    “哎,怎么从初五起啊?你这是要偷懒啊?我说怎么跑这儿躲清闲来了。今年你自己还登台不登台了?人选又是怎么给我们安排的?哎,你要是存心糊弄,让我的游园会今年比去年冷清。那往后的礼物可没了啊。”

    刘晓芩赶紧假意告饶。

    “哎哟,你就别为难姐啦。今年我可撑不住了,实在是想歇两天了,马上我就和这小姜要进组了,拍谢晋导演的《芙蓉镇》。不过你放心,今年给你请的明星都够份量。像上春晚的笑林、李国胜、冯巩、刘伟、唱歌的蒋大为、郑绪岚,还有去年的王洁实和谢莉斯。怎么样,可以吧……”

    原本满心以为宁卫民会满意,刘晓芩的面上就带上了得色。

    可宁卫民却偏偏不置可否,显得还有点不知足地问。

    “那咱们的小品明星呢?培斯愿意替我那些烤肉摊做做广告吗?”

    刘晓芩这下是真为难了。客

    “哎哟。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各色脾气,自命清高,视金钱如粪土的。除非啊,你自己亲自去说,兴许还能使唤得动他。”

    不过她跟着又找补了一句。

    “哎,不过老茂儿愿意来。”

    宁卫民想了想,倒是也行。

    反正能吃上流量红利,便也不去计较了。

    “嗯,那行吧。有朱时茂也差不多……”

    他全没留意,自己如今的口吻已经有点圈内大佬,一言而决的意思了。客

    “只是……他一个人?那能表演什么节目?”

    所以接下来,还没等刘晓芩回答他这句疑问。

    那在旁早已经干坐了半晌的姜闻,就已经上赶着伸出手,并且主动自我介绍起来。

    “您好,初……初次见面,我,我叫姜闻,是青年艺术剧院的演员。我,我是茂哥的临时搭档,跟他一起登台表演,我们的节目是……是诗歌朗诵。”

    刘晓芩也赶紧为宁卫民介绍,“这是小姜,挺有才华的,谢导很看好他。他和老茂上台也挺搭的。你别看他平时说话有点磕巴,可上台不这样。他中戏毕业的,诗歌朗诵是基本功。”

    说实话,看着姜闻这副煞有介事,郑重其事的样子。

    宁卫民还真有点不适应。客

    别忘了,上辈子,姜闻人家成名当大腕的时候。

    他还是底层小透明呢。

    在电视上看见的姜闻,全是指点江山侃侃而谈的样子,甚至还敢公然带脏字叱骂。

    可眼前的姜闻,不但年纪轻,而且还没出名,既没什么钱也没什么权。

    别说没有什么牛哄哄的了,甚至可以说在刻意迎合讨好。

    这样的对比,让他一下就忍不住乐了,想起了姜闻扮演过李莲英。

    同时也真正清楚的认识到如今的自己确实不比前世了。客

    他可不就是真正的大佬嘛。

    还别说他和宋华桂了,就是在座的邹国栋,未来也是妥妥资本方阵营的啊。

    所以带着这种情绪,他再看姜闻,那感觉自然就不一样了。

    他也伸出手,和对方握了握,坦然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问。

    “那……辛苦你了。大冬天的还要登台演出。”

    “哪里哪里,应该的。”姜闻则是点头哈腰。

    “你是话剧演员?”客

    “是是。”

    “哦。那你今年多大啊?”

    “我……二十二了。”

    “哎,我二十四。”

    “哎哟,那您是哥哥呀。我……我得叫您哥啊。”

    原本居高临下的宁卫民差点人设崩裂,没把一口茉莉花茶喷姜闻脸上。

    压根没想到他能这么顺杆爬,这就称兄道弟上了。客

    “你这人还挺……那什么的啊……”

    重新坐稳当,宁卫民才又开口继续聊,“怎么不演话剧,改演电影了?”

    “因为喜欢,我打小特别喜欢电影。演话剧主要是因为考上了中戏,服从分配嘛。所以特别幸运,这次能被谢晋导演选中,有机会参加电影《芙蓉镇》的拍摄,而且能跟晓芩姐搭戏,这都是我没想到的,就跟做梦一样……”

    “话剧演员演电影适应吗?话剧表演好像挺夸张的。”

    “哎哟,能说出这话,您真的是行家。确实不一样,可没办法,还是得努力学习啊。”

    好嘛,这样的捧人可有点过了。

    宁卫民好不容易才保持的沉稳气度,这次几乎差点就被姜闻挑起大拇指的谄媚给毁了。客

    他不得不承认,这家伙的口是心非的本事太厉害了。

    不愧演员,居然比自己这个商人的脸皮还要厚啊。

    假话说得这么溜,怕是连他自己都能信以为真了吧?

    “那《芙蓉镇》你演什么角色啊?”宁卫民明知故问,“你不会跟大猫儿演两口子吧?”

    “哎哟。还真让您给说着了。目前的剧本,晓芩姐的角色还真就跟我的角色是一对同命的苦情鸳鸯。哎,我觉得您这预感厉害啊。起码有选角色的眼光。嗨,您不会也干过我们这行。曾经写过什么戏,或者是导过什么戏吧……”

    靠!

    宁卫民好不容易才恢复了稳当劲儿和严肃性,这就又要破防了。客

    如果不知道姜闻今后什么样子的,或许还好些。

    但宁卫民是知道的,所以怎么感觉那么梦幻。

    就他起得这一身的鸡皮疙瘩呀!太他妈难受了!

    通过跟姜闻这短短的几句对话,宁卫民现在就明白一点。

    这家伙是成功三要素的忠实信徒。

    而且仔细一琢磨,这丫的好像也不是什么厚道人啊,怎么捧人也好像带着一股子坏劲儿呢。

    弄不好这是盼着把他哄得飘飘然,以为他会把客气话当真,自大起来吹牛露丑呢吧。客

    嘿,别看同样是口吃,这家伙比老实巴交的小崔差远了。

    人家小崔是真的不善表达,而且只会唱,不会说。

    这小子大概是装的,有点扮猪吃虎的意思。

    于是看了跟宋晓红安安静静坐在一起,闷葫芦一样崔建一眼。

    宁卫民倒有了几分帮扶一把,成全崔建事业的心思,决定了这次要带他出国,去东京好好转转。

    而对于面前的姜闻嘛……怎么看都觉得心烦。

    行吧!那许你初一,可就别怪我十五喽!客

    就你小子会的这几手,难道我不会吗?

    咱也练过,那就切磋切磋呗,不就是比谁更蔫儿坏嘛。

    于是秉着“来而不往非礼也”心思,宁卫民笑得也是非常的亲热,而且还主动坐到姜闻身边,递给他自己的名片。

    看着像是很真诚,煞有介事的说,“四海之内皆兄弟。咱们见面是缘分,那就交个朋友吧。以后大可以常在一起坐坐。欢迎你去坛宫吃饭啊,时间长了你就知道我了。我这人实在,特喜欢电影。我一见你,就真心觉得吧,你这人挺有明星潜质的,比好多已经成名的演员强多了。像什么周礼京啊,唐扩强,跟你一比,就得玩儿去!他们都不如你。你这人外秀内也秀,说话就透着个性,有思想。我很看好你哦。既然这次有机会参演谢导的电影,还能和咱们的大明星搭戏,那可要好好演啊。大概率一夜成名啊。当然,即使没有立竿见影红透半边天,也没关系,反正我觉得你这人埋没不了。你有大才,早早晚晚的事儿!反正到时候你的电影拍出来,我一定买票去看!”

    别说,这一番迷魂汤灌下来,真轮到姜闻毛骨悚然了。

    他望着宁卫民,感到了几分说不出的古怪,更不知该怎么接这样的话。

    一时还哑巴了,竟然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抖机灵了。客

    幸好,这时候宋华桂的午饭已经准备好了,招呼大家来吃饭,恰逢其时化解了尴尬。

    “各位,都请入席,咱们边吃边谈……”

    于是宁卫民也就不再计较了,心里带着坏笑,把这事儿也就翻篇了。

    入席之后,又更别人把酒言欢,畅谈起来,很快再度成为席中焦点,畅谈的核心。

    而这一次因为有了宋华桂的参与,主要就围绕着皮尔卡顿的商业计划和社会活动了。

    不得不说,刘晓芩还是懂事的。

    她看出了眉眼高低,吃饭的时候不但一直恰如其分活跃气氛,临别时和宁卫民使劲撒娇腻歪。客

    等这天吃过饭,下午离开了之后,也没忘了敲打想和宁卫民斗心眼的某人。

    “你今天对人家的态度可有点问题啊。”

    “你说谁啊?”

    “说谁?你心里不清楚。你跟人家来什么劲?都是今后用的上的人,你就不能厚道点?”

    “他呀?我不就是入戏太深,想在他面前找找秦书田在戏里的感觉嘛。其实也没别的意思。”

    “你少来!你那是把人家当傻子哄呢。”

    “那怎么了?他能看出什么来?”客

    “能看出什么来?有能耐的人,谁会是笨蛋?天坛的游园会就是人家鼓捣出来的。锦绣东方模特大赛也是人家搞出来的。人家还一手创办了坛宫饭庄。跟港城的李翰祥导演都是朋友相称。这哪件事你办得出,做得到?你在他面前玩心计,不是没事找事吗?”

    “那……不是都因为他有个好老板关照他吗?要没MADAM宋,就凭他自己……”

    “你就傻吧你。人家那么一客气你还当真了。他自己这么说行,那是他哄MADAM宋高兴。你要信了就是你缺心眼了。你怎么就不看看今天吃饭的时候什么情形?皮尔卡顿公司要盖大厦,举办第三届模特大赛,阿兰德龙访华安排,哪件事不重要?又有哪件事MADAM宋不是征询他的意见?连MADAM宋的外甥都插不上话呢。你还看不出人家是什么地位?还有,他今天说要带小崔去日本录专辑,签证护照路费制作费全包了,一句话走就走了。这多大的能量?”

    “那……那怎么着?我今天这不是也是在捧他嘛。难道我还错了不成!”

    “存的什么心思,你心里有数。我就告诉你一句,对他,以后客气点没亏吃。”

    “瞧你这说风就是雨的。我怎么了我?我还真不在乎他。大不了天坛我不去了,不挣他的钱还不行吗?”

    “呦呵,你还跟我耍性子是不是?好话赖话你听不懂啊?现在电影厂都什么情况啊?都快揭不开锅了,谁不是到处拉投资啊?我也不怕告诉你,连陈培斯拍电影,还有《西游记》剧组,还得靠这位才过了关呢。你就那么肯定,以后求不着人家?真是的,我这是图什么啊?替你瞎操什么心。”客

    “哎哟,哎哟哎哟。姐姐,真生气了?我不对。我错了。我改。还不行吗?你可别跟我一般见识。”

    “你还有错的时候?”

    “要不这么着吧。我回头请他吃顿饭。我再客气着点,我替你把脸面找回来,还不行吗?”

    “你还真敢说,人家是坛宫的总经理,还缺你那顿饭啊?你请人家,人家就去啊?”

    “这不有你的面子嘛。我算看出来了。哪个男的都得卖你面子?”

    “说什么呢你。讨厌!”

    “说你好啊。哎哟哟哟,别,别别掐我了。马路上人都看咱呢。我说,去你那吧,好吗?我一会儿好好给你赔罪,好好的……”客

    终于一场小风波就此散尽。

    而因为刘晓芩的态度,某人的鼻子里也闻见了腥味,他觉着自己好像摸着了一条大鱼的边儿。

    其实人生在世不就这么回事嘛,大家都是身在长河,浑水摸鱼。

    摸着了,抓住了,你就是豪杰。

    摸不着,错过了,你就是狗熊!

    那小子,也不过是个摸鱼中走运的人罢了!

    不过他有钱倒是真的,送东西就跟攘似的,视金钱如粪土啊,绝对的散财童子。客

    名片是该好好留着,也许日后可以有机会合作。

    而且他说的那话也挺招人爱听。

    我能一夜成名吗?

    嗯,还真有这个可能……

第九百六十二章 艺术追求

    尽管在这个春节,宁卫民无论与那位第五代导演,还是与未来的影帝的初次谋面,都谈不上有多投缘。衉

    但也不能因此就一杆子打翻一船的人。

    哪怕众所周知,从长期来看看,演艺行业确实是一艘贼船。

    是充满了谄媚市侩,投机钻营,捧高踩低,趋炎附势的名利场。

    但毕竟国内的情况还是有点特殊性的。

    反正这个时代,国内演艺圈相对于外面的世界就要干净得多。

    水面之下的藏污纳垢,还远未到惨不忍睹的程度。

    哪怕下一代新人,也不全是功利熏心,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总觉着自己比谁都聪明的主儿。衉

    同样还有许多始终保持着赤诚和本心,真正有艺术追求的人

    尤其是搞前卫艺术的,在这些人里就更显得纯粹而执着。

    像未来的国内摇滚教父——崔建,就是最典型的一个例子。

    宁卫民也是和崔建好好聊过,他才知道在自己出国之后,崔建身上到底发生了多少倒霉的事儿。

    明白了这个“国内摇滚之父”究竟是怎么诞生的。

    敢情1985年的年底,崔建个人专辑《浪子行》和《七合板合集》先后发行上市,但无不遭遇惨败。

    发行这两盘专辑音像出版社是为了挣钱的,对他们的态度也就迅速冷却。衉

    说白了,机会只有一次。

    这种市场反应,还想再发新专辑,基本没戏。

    偏偏这个时候,崔建他们几个私自演出,在马克西姆天天唱外国歌的事儿,也被人捅了出来。

    于是他们各自归属的京城歌舞团和京城交响乐团也迅速反应,对他们做出了严肃处理。

    不但没收了他们的乐器,要他们向团里缴纳罚款。

    同时也勒令他们马上停止私下演出,离开马克西姆餐厅,回家写检查。

    这样一来,七合板乐队就不免面临着分崩离析的局面了。衉

    大多数成员都心灰意冷,也舍不得乐团编制。

    所以商量来商量去,“七合板乐队”就地解散,不复存在。

    唯有崔建死活都不想“改邪归正”。

    他舍不得在马克西姆餐厅度过的那些鼓琴激烈,嚎着歌儿直到天明的日子。

    于是根本未跟家人商量,他就不管不顾辞了乐团的工作。

    俨然成了一个一条路要走到黑的杠头了。

    崔建的父母知道后除了伤心也无比纳闷,觉得人还真是奇怪。衉

    除了吃饭,居然还要什么思想自由?

    但也是因为这样,在七合板乐队正式解散之后,崔建终于化茧成蝶,找着音乐上的感觉了。

    别看崔建身边唯有恋人宋晓红还在坚定地支持他。

    但尝尽了人间冷暖,满怀愤怒和迷茫下,创作灵感却如泉涌。

    就像得了天启似的,这小子一连创作出了好几首具有独特个人风格的原创歌曲。

    《一块红布》、《一无所有》、《从头再来》、《花房姑娘》,这些属于华夏最早的原生摇滚经典之作,先后横空出世。

    这一切来得格外迅速,就犹如闪电划破夜空。衉

    用崔建自己的话来说,“就跟爱情来电一样,这是本能,我压根就控制不了。”

    而这也恰恰正是令宁卫民感动的原因。

    因为他发现华夏的原生摇滚,并不是徒有其表,只为表达愤怒和叛逆的“杀马特”,而是充斥着人生感悟的哲学诗歌。

    崔建的作品,压根不是什么写出来的歌,不是一字一句去拼凑的。

    而是他经历了太对挫折,心口积压了特别多东西,最后生生憋出来的,能直击人灵魂深处的呐喊!

    所以曾经令华语圈里无数乐迷和无数音乐人似乎也想不通的问题,被宁卫民在无意中破解了。

    为什么全世界那么多有华人的地方,不缺资讯、不缺资金、也不缺好的器材,怎么就没有诞生像样的华语摇滚?衉

    为什么偏偏是当时各方面条件都相对落后的京城?

    答案是因为越缺什么,人们才越想要什么。

    华夏摇滚乐,纯粹就是无比艰难条件下,一个迷恋音乐的奇才用满腔热情和超前意识孕育出来的孩子!

    所以才会这么有生命力!

    宁卫民也没废话,只凭崔建为自己录的一盘小样磁带,听了其中两首歌,他就发出真挚邀请。

    “牛!真牛!我觉得这些歌儿可以了!崔,跟我去日本吧。我说话算话,国内条件不行,我就去东京给你找最好的乐队。然后咱们编曲,进棚,录歌,出专辑。晓红也陪你一起去。哎,你的《浪子行》不是卖的不好吗?那我全买断,再给你一万安家费,解你后顾之忧。怎么样?我给你提供最好的条件,让你用音乐来表达自己的情感。”

    不用说,这番伯乐的赏识让崔建和宋晓红这一对情侣,都激动得几乎喜极而泣。衉

    只可惜,忒不凑巧的是,宋晓红实在是走不开啊。

    因为春节之后,她就要在母亲宋华桂的安排下,进意大利导演贝纳尔多·贝托鲁奇的《末代皇帝》剧组当美工,跟外国人去学习剧装设计和制作了。

    宁卫民当然是知道这部电影份量的。

    中、英、法、意四国合拍,特批在故宫进行实地拍摄。

    投资庞大,题材特殊,从拍摄计划确定的那一天起,这部传记题材的电影就注定会备受瞩目,完全可以视为华夏影视人开始步入世界影坛的象征。

    何况这部电影公映后也确实在国际获奖无数,还造就了第一位获得金球奖的华人影帝尊龙。

    那不用说,谁能在这部戏里混个名额,对于以后涉足影视行业可是光鲜亮丽的一份资历。衉

    别人且不说,就那个让宁卫民一见面就不待见的第五代导演,千方百计挤进去。

    也就拿到了一个故宫看门军官的角色。

    总共就一句台词不说,说的时候还得撅着屁股给人下跪。

    你想想,这部电影是有多牛?

    宋晓红能挂名进去,而且从始至终参与制作,又是个什么劲头儿?

    宁卫民自然能体谅宋华桂为女儿前程铺路的一片苦心。

    也就不好再劝有心在正对拍电影感兴趣的宋晓红为了陪着崔建去日本,平白放弃这个实在难得机会了。衉

    不过转念一想,也有一样额外的好处。

    既然宋晓红去剧组参与剧装制作,那这戏装和道具,他要弄到手岂不是方便了许多?

    于是宁卫民就跟宋晓红提出,希望她有机会能帮忙牵个线,或者找负责人帮忙提一提,询个价格。

    他说在电影拍摄完毕后,自己希望可以买下剧中的全部服装和道具。

    你瞧,要不说呢,人的脑子是干什么用的?

    宁卫民这个人,他还就有这个本事。

    连花钱的事儿到他这儿都能变成赚钱的,随时都能找着便宜占。衉

    无独有偶,这个时候和崔建的境遇相差不多的还有一位,和宁卫民也挺熟。

    只不过这主儿不是搞音乐的,是电影圈子里的。

    而且绝对不是寂寂无名之辈,早已成名多时。

    谁啊?

    陈培斯。

    虽然凭着这几年春晚的精彩演出,这位“陈小二”和朱时茂搭档的CP,已经家喻户晓,红遍大江南北。

    甚至凭借一己之力,带红了原本难登大雅之堂的“小品”这种表演形式,开辟了一个小品的新时代。衉

    让许多原本平平无奇,要貌没貌,不能唱不会跳,还说不了相声的人,都因为他找到了出路。

    按一般人的想象,这样的事业成就算得上功成名就了,搁谁身上不都得美得冒泡,过上人上人的日子吗?

    可实际上呢?

    说出来或许有人不信。

    这对于陈培斯来说,其实并没有多大的意义。

    因为这年头的明星,实在不大容易把流量变现,基本上只有走穴一途。

    而且表演小品于陈培斯也仅仅是捎带手的副业而已。衉

    他毕竟是个电影演员,而且还是个挺有想法,挺有追求,挺有抱负的喜剧电影演员。

    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这辈子能拍摄一部影响力类似于日本《寅次郎的故事》那样的,如实反应平民百姓生活的系列喜剧。

    可惜由于国内客观现状的种种限制,偏偏在电影主业的进展上,他处处碰壁,深感施展不开手脚的痛苦。

    没错,《天生我材必有用》系列的第一部《父与子》,确实是在陈老爷子拍桌子瞪眼下拿到了“准生证”。

    也靠着宁卫民大方的资助,顺利拍摄完毕了,而且很快就可以上映了。

    但问题是,这只是一锤子买卖,并非长久之计啊。

    电影局这次收购《父与子》纯属无奈,同时还下了“下不为例”的警告。衉

    所以陈培斯已经创作出来的第二部续集的剧本,肯定就没法再靠父亲的面子继续拍摄了。

    他还得再去求人,想方设法给他的第二部电影再要一个“准生证”来。

    而他偏偏是个不善于交际,也不会求人的人,让他去走衙门口盖章太难了。

    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事实上,一直到1985年的年底,陈培斯也没跑出什么眉目。

    倒是与他参与一同创作的编剧,在东北那噶有关系,专为此事找到了“长影厂”。

    只是“长影厂”尽管觉得剧本有潜力,表示同意接拍。衉

    但却又否定了父子搭档的这种陈氏喜剧的独有模式。

    他们那边的创作意识还比较守旧,要求电影必须展示高大全的人物形象。

    说不能以喜剧人物为主角,一定要是一个正面的人物。

    因此决定要把剧本改成政宣剧,连电影也要改名叫《嘿,哥们》。

    这样,陈培斯便面临着一个怎么都窝心的艰难选择。

    到底是要让自己的心血彻底白费?

    还是把“孩子”送给别人,由着人家去任意打扮?衉

    更没想到的是,在元旦之后,就连“八一厂”都开始给陈培斯施加压力了。

    说今后不许他在外面折腾了,要求他好好专注本职工作。

    结果陈培斯的处理方式和他所扮演的“二子”完全不同,特别直眉瞪眼,直截了当。

    一点弯儿都没带拐的,就主动扔了铁饭碗,连授衔和分房的名额都不要了,毅然决然从“八一厂”转业。

    甚至为了坚持喜剧的理想,就连当初录取他的“田阿姨”劝他回心转意,他都没动摇。

    只是父亲虽然理解他,可家里的媳妇却不干呢。

    老婆哭了好几天了,说他是“名满天下却身无片瓦”,很为今后家里的日子发愁。衉

    这下陈培斯倒是有点含糊了。

    因为虽说他不拍电影的时候,闲下来能靠着“走穴”捞几个钱,可毕竟这份外快不稳定。

    而且一直负责组织演出的“大猫儿”年前都挨批了,听说上面有声音要求严肃处理刘晓芩。

    要是连她都折了,那这事儿今后还能不能干,能干多久也就说不准了。

    陈培斯不能不怕,他都没工作了,已经让老婆孩子跟着自己受苦啦。

    总不好再让一家老小为自己担惊受怕吧?

    所以刘晓芩联系他去天坛公园挣外快的事儿,他哪儿敢答应啊?直接给推了。衉

    嘴上说是不稀罕,可实际上是害怕给家里惹事,怕带给妻子更多的担心。

    可当他再从给他拜年的刘晓芩嘴里,听说宁卫民已经回到京城的消息,那又不一样了。

    因为有愧于心啊。

    陈培斯当然知道天坛游园会是宁卫民操持起来的。

    他有坎儿的时候,人家那么帮忙。

    现在轮到他了,却一推六二五,似乎有点说不过去。

    琢磨来琢磨去,实在怕宁卫民误会,就想要见个面把这个问题澄清一下。衉

    要说还幸好,现在宁卫民不管这档子事儿了,否则他还真没脸见这个面了。

    另外还有一件事,陈培斯也想要当面和宁卫民交接清楚了,那就是钱财之事。

    实际上去年宁卫民给《父与子》那部电影凑上的四十万,陈培斯就没花了。

    拍摄实打实的只花了二十六七万。

    偏偏宁卫民交代他买套四合院,用于长期拍摄的事儿,他又没时间去办。

    如今面对这前途未卜的情况,他甚至都不知道这院子是该买不该买了。

    他总不能还不知道下一部电影能不能获批生产,就刨个大坑,让宁卫民跳下去吧?衉

    于是没别的,陈培斯也只能硬着头皮约见宁卫民,把自己的处境解释一二了。

第九百六十三章 折服

    陈培斯这人的真实性格和他银幕上的形象,可是大不一样。桞

    银幕上的陈小二是个没心没肺,挺好说话的胡同串子。

    明明不学无术吧,却又不乏小聪明,总能想到歪点子解决问题,摆脱困境。

    可实际生活中的陈培斯,做人却没这么灵活,而且具有矛盾的一面。

    在戏的事儿上,他较真、认真、有原则、有耐性,会反复权衡打磨,不怕费时间。

    而在生活里,却像个不成熟的孩子,粗枝大叶,喇喇忽忽,性子还急,脾气还臭。

    可以说是个我行我素,有点孤僻,不愿意太考虑人情世故的人。

    或许正是因为把个人智慧都专注于去塑造银幕形象,构思戏剧冲突,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关注个人生活中的一些事了,他才会这样吧。桞

    就像他要跟宁卫民谈事,明明是他这边有负承诺,有所亏欠。

    那正常情况下,当然应该他打电话跟宁卫民客客气气约一下。

    看宁卫民哪天有时间,再约个宁卫民去着方便的地方来见面。

    具体要谈什么,没见面前当然也得捂着点。

    要是聪明人,以请客吃饭聚一聚为借口,才是最好的方式。

    毕竟老话说吃人嘴软,到时候,饭一吃,对方就先得承情,这才方便说事儿请罪嘛。

    可到陈培斯这儿,他不介!桞

    别说心里压根没想这么多弯弯绕儿了。

    这小子为图心安,甚至巴望着早说早了,早了早好。

    不但急着要和宁卫民见面,而且忙忙叨叨的,电话里就竹筒倒豆子把想谈的事儿露底儿了。

    直言不讳地说了自己下一部电影难以获批,拍摄受阻的处境。

    不遮不掩地告诉宁卫民为什么没给他买院子,自己也没去天坛帮忙演出。

    随后,居然还问宁卫民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那正大光明自爆其丑的样子,俨然一个穷有理的流氓无产者。桞

    倒弄得好像宁卫民当初是强人所难,欠了他一份似的。

    说真的,他是真抹得开面子,真不怕开罪财神爷。

    这要是换个人接到这通电话,恐怕还真会觉得陈培斯的人品有问题,肯定会觉着这人也忒不上道了,只能敬而远之。

    但好就好在宁卫民不会。

    因为除了陈培斯塑造的“二子”让他特别喜欢之外。

    上辈子他也真没少看陈培斯上访谈节目,可以说非常了解陈培斯的秉性和人生轨迹。

    坦白说,宁卫民不但对陈培斯为了维护版权敢和大平台较真儿,头铁硬钢的爷们劲儿很是佩服。桞

    对他在国内影视环境市场化不够成熟的情况下,一直负重前行,长期坚持独立制作商业喜剧电影的执着和韧性相当欣赏。

    他更是清清楚楚地知道陈培斯是一个纯粹的演员。

    不拿架子,不贪名利,脑子里只有戏,没有乌七八糟的东西。

    甚至他打心里头替陈培斯感到可惜和不平。

    觉得陈培斯才华横溢的时候没能在电影市场上赚到钱,实在生不逢时。

    之前努力纯粹是为国产电影事业做贡献了,太亏得慌。

    而等到人老了,市场也兴旺起来了,倒是便宜了后面那些全靠吃流量的牛鬼蛇神。桞

    那么自然就会有一份惜才之心,也就不会缺少理解和包容。

    事实上,宁卫民大人大量,非但没有生气怪罪,反而改变了自己原有的安排。

    索性顺了陈培斯,初三就在马克西姆餐厅见面,还要请他搓一顿西餐呢。

    结果这一下行了,两个人见面之后,陈培斯可算是找着亲人了。

    他这一肚子的委屈不但有了宣泄的地方。

    而且让他发愁的棘手难题,宁卫民也给他出了主意,让他一下找着了主心骨儿,感到有了解决问题的可能。

    宁卫民是对他这么说的。桞

    “别泄气。虽然各大电影制片厂都在搞主旋律,好像都看不上这种题材的影片。可没关系,咱们再换一种思路和方式试试呗。要我看啊,你们平白求人要求挂靠,就给人送点点心匣子和瓶装酒,那肯定难。现在谁还稀罕这些东西啊?送礼不是这么送的,现在要办成事儿,最好得茅台和中华开路,那才是硬通货。”

    “所以这次再谈,你送礼就往好了送呗。你还可以把人请到坛宫饭庄来吃饭。产生的费用都算我的,我回头把坛宫饭庄经理介绍给你,这些都让他给你安排。你要用什么,到时候跟他打招呼就行。放心,没人能生活在真空里。即使电影业内那帮狗屁的‘高雅艺术派’要成仙,认为他们离开柴米油盐能活得挺好。但那些管盖戳儿的人也是要食人间烟火的。”

    “对了,你还可以再跟那些电影厂谈谈赞助费什么的。现在的电影厂不都精穷,靠拉赞助才能拍片吗?咱们不缺钱啊,完全可以赞助他们拍主旋律作为交换条件呀。我就不信,咱们捧着成摞的钞票上门就要求一个拍摄资质,他们还能不愿意给?还能说出个‘不’字来?”

    “说白了,其实这事儿就相当于咱们花钱,从那些电影厂手里买准生证。现在音像出版社,可都是这么干的呀。我还跟你说,千万别着急;只要咱们肯出钱,准有穷怕了的主儿,愿意给你打开方便之门的。唯一的关键是买下来需要多少钱,而这就得靠你去谈了。原则上呢,我认为不超过十万元。要是五万就能解决,当然更好。他们也不能太黑了。毕竟电影,目前在国内是个纯赔的买卖,这还不能更音像商品相提并论,你说是不是?”

    还别说,这拿钱铺路的招儿听着太靠谱了。

    谁还不知道钱好吗?

    宁卫民这一席话,让陈培斯的烦恼立刻散去了一大半,隐约就有了指望。桞

    可话说回来,陈培斯也真没想到宁卫民会给自己出这样一个主意。

    听这口气,居然不惜再砸下去十万块,也要为他的电影购买准生证。

    而且还明明知道这些钱靠电影是肯定收不回来的,赔是赔定了。

    这也太局气了吧!

    是的,国内受环境所限,电影行业还走的是统购统销的路数。

    电影票房再好,目前也跟制片单位没关系。

    大多数情况下拍电影的制片厂只能靠卖拷贝回笼资金。桞

    一部片子的票房顶多拿百分之十五,票房大头全在别人手里。

    陈培斯自己早就算计过,像他拍的电影,因为比较适合北方城市,到了南边就会水土不服。

    所以满打满算也不会卖超过五十个拷贝。

    那按九千一个拷贝算,能保本持平就不错了。

    而宁卫民要是这么往外攘钱,那是铁定要赔钱的。

    这么一来,他思来想去盘算了一番,可就不好意思,有点于心不忍了。

    “咳咳!”两声,脸红上头,好不容易才把感谢的话从牙缝里挤出来。桞

    “哎呀,宁经理,我这……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了。谢谢,太谢谢了。你对我支持力度真是没的说。要是按你说的这么来,我觉得这续集还真的有眉目了。只是这么干的话……那咱们就得多背上好几万块钱的亏空啊。这是不是也太冤枉了些?别人好说,那些投资的单位会不会不乐意啊?会不会认为咱们把人家当冤大头了?哎呀,你替我拉投资也不易,花那么多钱。最后就凭影片里变相做点广告还有几个鸣谢单位的名目作为回报,这能交待得过去吗?我真是不想让你为难。要不这事儿,咱们再合计合计吧……”

    瞧瞧,这陈培斯还就是这么可爱。

    就因为他个人理解不了宁卫民为什么非要花这么多钱来支持他。

    打心里怕宁卫民难做,居然反过头来还劝宁卫民别花冤枉钱了。

    别说,尽管是受穷人思维所限,让宁卫民有点哭笑不得。

    但像这样的好心和实在,于憨厚中带着一种固执的可爱,也挺让人感动的。

    于是宁卫民也就不能不多费点口舌,再度表态,来坚定陈培斯的事业心了。桞

    “这还有什么可犹豫的?打铁得趁热,越拖越麻烦。再拖下去,弄不好咱们还真要变成肥肉,让人觉得可以随意勒索咱们了。你要觉得可行,咱们就这么办了。钱的事儿你不要心疼,其他投资单位有没有意见,你也不要操心,这一切都由我来责任,我来协调。你只要专心把电影拍好就行了。我呢,说实话,搞钱有点门路。但对电影却实实在在是个外行。所以我能做的事,一定尽力做好。能力达不到的事儿,我也不会指手画脚。怎么样?咱俩这算得上分工明确了吧?那就各司其职吧,争取多拍出几部能让人叫好爱看的电影来才是最重要的。对不对……”

    宁卫民实在是懂得人性和人心。

    别看简简单单几句话,却恰恰击中了陈培斯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是啊,对于优秀的人来说,要合作,不需要多做什么,只要给予尊重就够了。

    这就是当领导的水平。

    所谓传说中的王霸之气不外乎如此。

    就连老蒋也曾用麻将牌玩儿过这么一出哪。桞

    于是曾经的犹豫不再犹豫了,曾经的困惑也不再困惑了。

    陈培斯竟然像在万里无云的蓝天下,感受到了春暖花开,阳光普照的温暖。

    天底下哪儿找这么好的投资人去!

    这要不是贵人,谁还能称得上贵人!

    如果说,前头通过一部《父与子》的合作,陈培斯对宁卫民已经抱有充分好感的话。

    那么等到宁卫民今天这些话说出来,那陈培斯简直是把他视为伯乐一样的知己了。

    甚至他认为自己往后的未来,如果可能也愿意和宁卫民一直合作下去。桞

    但这还不算完呢。

    宁卫民随后又掏出一盘从日本带回来的录像带,还有一些相片赠予陈培斯,更让他出乎意料的惊喜。

    说实话,这不是普通的录像带和照片。

    那录像带可是松竹映画的内部资料。

    这是宁卫民托松本庆子搞到的《寅次郎的故事》拍摄中的花絮镜头和内景制作流程。

    毫无疑问,这盘录像带对于陈培斯更好拍摄电影,解决技术难题,具有相当重要的指导意义。

    而相片是宁卫民自己去了剧中寅次郎这个角色的老家——东京都东部的葛饰区,临近江户川的柴又老街,自己拍摄的街景。桞

    可以说比那一盘录像带还重要。

    因为是宁卫民为陈培斯剖析他的电影具备的经济价值和社会效应的有利佐证。

    是的,从表面上看陈培斯的陈氏喜剧,拍出来产生不了什么实际的经济效益,很可能越拍越赔。

    而且从艺术性方面出发,格调也不高,就是为迎合老百姓的娱乐需要的产物。

    可要是换个角度,从旅游产业和提振地方经济方面考虑,就不一样了。

    宁卫民告诉陈培斯自己亲眼所见。

    说柴又老街因为《寅次郎的故事》系列电影,从来没缺少过游客。桞

    那一条街,别说帝释天神社和寅次郎家里的高木屋老铺生意火爆了,就是其他没怎么出现在电影里的商店买卖也兴隆得不行。

    他们完全可以有样学样,充分利用系列电影的优势。

    只要电影拍得足够好,一部接一部的积攒名气,就能长期带动一个区域的消费。

    别说地方政府一定会大力支持了,就是他们拍电影的投入,也能够通过曲线救国的办法慢慢捞回来。

    就比如说,拍摄场地,没有拍摄任务的时候,完全可以卖票让游客参观嘛。

    再卖点剧中角色的服装和道具之类的,这不就吃上周边了嘛。

    弄不好比真正拍电影分票房还能多挣点呢。桞

    这不是做梦,国内也像日本一样,有很现实的例子。

    1980年,郭凯敏和张瑜的一部《庐山恋》带火了庐山旅游。

    此后这两个演员要再去庐山,当地政府都像供祖宗一样感恩戴德供着他们。

    不为别的,电影创造的红利太大了啊。

    那相当于给庐山种下了一棵能长期长出钱来的摇钱树啊。

    所以宁卫民认为陈培斯没急着买了院子,其实也是好事。

    这要从长久利益出发,拍摄地点还不能太随意了,一定要合理规划才行。桞

    目前来看,他认为买院子还是买在前门一带,或者重文门一带最为合适。

    不但皮尔卡顿公司和他主要的利益都是投入在这片区域,用影片做广告吃到的红利最大。

    而且皮尔卡顿公司和他个人也是在重文区和各个政府部门说得上话的。

    上至区政府,下至街道办,他都有人,这就是当之无愧的老巢啊。

    在这儿,搞个旅游项目,开门卖票要容易得多。

    否则把拍摄地点买到了别的区域,弄不好就好事多磨……

    没的说,目瞪口呆听完了宁卫民的这番生意经,陈培斯是真服了!桞

    如果说,他刚才领略到了宁卫民的慷慨大度和为人的义气,纯粹是被感动得把宁卫民当成了值得一交的朋友。

    那么现在,他则充分感受到了宁卫民非同一般的见识、能力、魄力,以及可靠性,是发自内心的折服,甘愿成为宁卫民的簇拥。

    瞧瞧人家这头脑!人和人的差距真不是一般的大啊!

    陈培斯现在算是明白了。

    为什么穷得掉渣,几乎都要到停拍地步的《西游记》剧组,有了宁卫民的帮忙就突然间陡然而富了!

    就因为有的人或许天生就是某一方面的奇才!

    如此一来,那接下来的事儿就好办了。桞

    宁卫民和陈培斯把酒言欢,很顺利就达成了更稳固的联盟关系。

    也商量好了彼此新的合作方式和利益划分。

    陈培斯的影片版权和相关权益,双方相当,一起共享。

    宁卫民花钱买下的拍摄地点,以及相关旅游经营上的收益,陈培斯三,宁卫民七。

    至此,他们两个算是从理想到利益,真正的成为同志,拧成了一股绳儿。

    “既然敲定了,那咱们这新戏,你也给点意见。你心目里,觉得这些角色都该谁演?”

    “我不是都说了。拍戏我不懂。你定就好了。我只有一个请求,能把二子妹妹,三丫这角色继续留给张嫱就行……”桞

    “哎哟,你就别客气了。让你说你就说呗。我觉得你的思路比较出奇,也许能给我更好的启发呢。难道你不想让电影效果更好吗?至于张嫱,那小丫头是本色出演,这角色当然是她的。她不演了,我反而要头疼呢……”

    瞧瞧,有意思的事儿还就在这儿了。

    虽然宁卫民早就有言在先,不会干涉创作,而且陈培斯拍戏也最烦别人干涉,很有原则。

    可正是以为互相有了深层次的了解和信任,陈培斯知道宁卫民不是平庸之人,也不会胡说八道,反而还格外重视起对方的意见来。

    于是宁卫民不说还不行了,他想了一想就说。

    “其实我能想到的就是像《寅次郎的故事》一样,长期构成故事的重要角色尽量不要更换。像二子的一家,他哥们麻杆啊,顺子啊,最好能一直固定,这样能给观众持续的代入感和亲切感。不过像每部电影只出现一次的角色就不一样了,尤其是女性角色,最好用眼下最红的的明星。拿你这部电影里,二子爱上了哥们海子同样没什么文化的妹妹,跟他们一起烤羊肉串去了。而这个海子也有一个暗恋的文艺女青年,因为碍于个体户的身份不敢表白。这两个女角都很很重要。你就该找现在正红,最好刚红没多久的女明星来演。这样肯定能引发观众的兴趣。尤其等你拍了几集,再回头一看,好处自显。不说是美女大集合吧。也能反应出国内影视行业的部分历史,有何不好呢?”

    “哎,你这么一说我就有想法了。可以找成方圆试试啊。今年的春晚她这风头出大了。也符合文艺女青年的气质。就是海子妹妹可就难点了……”桞

    “没事,慢慢选吧。其实我觉得京影厂的林芳兵也挺好。她主演的电影《一个女演员的梦》现在正上映呢。好像票房也不错。很可能一炮而红。关键是人很漂亮,而且会演戏。”

    “行,那我回头看看。到时候比较比较再说。”

    “哎,你要不介意的话,我问一句,海子的角色你总有眉目了吧?想找谁演啊?”

    “这个,我目前考虑的是刘信义和张帖林,可惜一个过于草莽了点,一个又太斯文了。”

    “你要这么说的话,《赤橙黄绿青蓝紫》那演刘思佳的陈保国,其实我觉得不错,像海子。要不你考虑考虑,找个机会让他试试戏?”

    就这样,俩人还越聊越热乎,越谈越投机了。

    而宁卫民虽然不愿意干涉太多,却也不愿意便宜那拿着外国护照,在共和国拍戏英国花的主儿。桞

    不知不觉中,也给上了一把眼药,捧了个厚道人出来。

第九百六十四章 初四

    1986年的大年初一是星期天。勨

    所以按照三天春节假期来算,初四就是最后的一天公休日。

    这一天,宁卫民把时间留给了张嫱。

    和崔建和陈培斯都不一样,宁卫民力捧的“电声女王”,过得快乐且幸福,毫无事业上的烦恼。

    由宁卫民亲手为她炮制的首张专辑推出之后,这丫头不但迅速蹿红,名满天下,甚至比她自己上辈子闯荡出来的局面还要风光不少。

    首先由于宁卫民的人脉关系,张嫱不像原有历史中被主流媒体刻意忽视。

    反而在一些与皮尔卡顿公司有利益关系的杂志、报纸的相继报道下,作为新时代年轻人的形象代表,成功登上了正式的舞台。

    并且引起了主流媒体的注意。勨

    虽然成名只有半年,但至今为止,她已经参加了数次在京城举办的大型晚会,还被《九州方圆》节目的记者做了特约采访。

    之后,她便收到了许多知名演出团体的邀请,对其表达赏识,希望她能加入。

    其次,也因为宁卫民的“慷慨”,张嫱还拿到了其他同行根本想象不到的天价报酬。

    首张音乐专辑的报酬十万,给宁卫民的女装品牌——香榭丽舍做广告又十万。

    不算马克西姆餐厅演出的报酬,就凭这二十万。

    张嫱的身家就一跃超过了圈子里最早开始走穴的刘晓芩,成了国内最能赚钱的女星。

    要知道,她上辈子录了二十七张专辑,最高的报酬也不过每张专辑九千块。勨

    而目前由刘晓芩组织的走穴演出,那些知名演员去外地演一场,也不过挣个几十元而已。

    低的也就五块八块一场,要想多挣只能指望一天演好多场才行。

    这里外里差哪儿去了?

    当然,张嫱之所以能得到这样的待遇也是相当合理的事儿。

    要知道,哪怕经历了一年的大红大紫,她的歌声仍旧充斥在全国各大城市的大街小巷。

    热度比发行首专时丝毫不减,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势。

    完全可以说,这丫头在当今的乐坛没有敌手,俨然已经是八十年代国内流行音乐的顶流了。勨

    事实上,在去年一年里,除了威猛乐队从美国带来的前卫音乐。

    以及港台电视剧带红的“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一剪寒梅傲立雪中,只为伊人飘香”这两首歌。

    整个大陆地区,无论南北,都再也没有任何音乐能在传唱范围和社会影响力上,与张嫱的那些歌曲相提并论的。

    所以,要是把1985年称为内地乐坛的“张嫱年”,一点都不过分。

    但更让宁卫民感到欣慰的,是如今再见面的张嫱,居然没有半点矫揉造作、趾高气扬和自命非凡。

    她既没有养成前呼后拥毛病,也没有沉溺在纸醉金迷的名利场里。

    还是像过去那样,喜欢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守着她宝贝的录音机,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勨

    如同普通女孩一样开开心心听着她喜欢的那些歌,或者是跟着学唱。

    要说她唯一改变,就是房间里的零食和衣服多了些,打扮更时髦成熟了一些。

    看起来确实像个大姑娘了。

    另外,还有一件事儿让宁卫民没想到的,就是因为整日里跟七合板乐队厮混在一起的缘故,张嫱还学会了弹吉他,已经能够自弹自唱了。

    不用说,这新解锁的技能,也让宁卫民很是欣慰。

    既然张嫱这么很好学,未来的发展潜力当然也就更大了。

    所以一见面,宁卫民就忍不住夸上她了。勨

    “嗯,没想到你这丫头还真说到做到。居然真的在京城老老实实待着,而且还学了点有用的东西。我还以为你会忍不住折腾折腾,出去乱跑,走个穴什么的呢。好好好,看你这么乖,那就给你点物质奖励吧”

    说着,就笑眯眯地从皮包里拿出了从日本给张嫱专门准备的礼物。

    “哈哈,宁哥,不要小瞧人嘛,我从来都是说话算话的。再说了,我也只想唱歌。你给我的钱足够多了,已经花不完了,我对捞更多钱真的没兴趣。何况外地走穴我又不是没去过,那演出条件没几个过得去的。有的地方甚至连麦克风都没有,只能拿着大喇叭唱歌。那不就是骗钱嘛,我可不想再干这样的事儿了……”

    被夸的张嫱也是美滋滋的。

    尤其是她边说着闲话,手里接过了礼物之后。

    一看宁卫民给她带回来的居然是一个高级的索尼WALKMAN,还有十几盘日本买到的原装音乐磁带……

    什么恰克与飞鸟、南天群星、高中正义、小泉今日子、中岛美雪、尾崎亚美,还有MJ,麦当娜,莱昂纳尔里奇,菲尔柯林斯,甚至还有邓丽君的日文专辑。勨

    张嫱的眼睛几乎立刻就大了一圈,简直笑成了向阳花,迫不及待地就要拆包装盒试听了。

    “谢谢,宁哥,你简直太懂我了!这些礼物我太喜欢了!”

    然而宁卫民却不管她如此迫切的欲望,硬是一把拦住了她。

    “你先别急呀,丫头,有件事我还得跟你问清楚了。你怎么没加入东方歌舞团啊?我可听说人家王团长都来你家几次了,说是三顾茅庐也差不多了。钦点你还不去?那可是有编制的工作,你要去了以后事业就稳了。而且天天都有登台演出的机会。还都是大场面,比马克西姆强多了。你到底怎么想的?干嘛不去?你妈还专门问过我呢。我也没反对啊……”

    提起这件事,那还是张嫱的妈妈去年的年底打国际长途电话告诉宁卫民的。

    宁卫民当时也点头同意了,毕竟他不好阻人前程。

    反正他的初衷也是为了捞钱,只要张嫱还能继续为他出专辑就行。勨

    这是他的核心利益,其他的……他倒并不太在乎。

    可没想到他没从中阻挠,也无作梗之意,偏偏张嫱自己却居然拒绝了。

    连犹豫都不带犹豫,这丫头坚定地维持了自己个体户的身份。

    如今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可张母对此还是不无遗憾。

    今天见到宁卫民,私下里还在跟他念叨此事来着,说无比后悔没能说服自己的女儿。

    这不奇怪。

    张嫱的妈妈可是专业音乐人,是有编制的交响乐团小提琴手,她当然知道东方歌舞团的背景和份量,非常清楚张嫱错过了什么。勨

    说白了,其实当初只要这事儿张嫱肯点头,有了东方歌舞团的正式编制。

    那今年的春晚舞台,全国观众也许就能看到张嫱也在电视荧屏上载歌载舞了。

    至于宁卫民,对于张嫱如此选择的后果,他其实比张母还要更清楚一些。

    因为原有历史中,张嫱红了三年后就直接沉寂了,再没能翻红。

    但如果有了东方歌舞团的正式编制,想必就大不一样了。

    不说张嫱一定能持续红下去,可要想时不时在大型演出上露个面,把名气多维持个十年八年的,不会是太大的难事。

    更何况东方歌舞团点名要她,也不是盲目的看重她自带的流量,更没打算让她当摆设。勨

    其实打一开始,东方歌舞团就挑明了,想要张嫱的主要目的,就是打算好好培养她,需要她和海政的程琳对阵。

    东方歌舞团为了表示诚意,还主动对张家母女做出了一些保证。

    说张嫱去了就是一线演员,团里一定会倾注更多的资源栽培,甚至要给她安排团里最德高望重的音乐家当老师。

    说实话,有这个当代专业造星机器的力捧,真说不准张嫱还就能趟出另一条路来。

    只可惜啊!这丫头自己放弃了这么好的机会……

    “我……我就是受不了他们嘛。原先我也挺想去的,可很快我就发现她们那不是人待的地方。团里面管得也太严了!糕点糖果巧克力,大鱼大肉冰淇淋,只要好吃的东西全都不让吃,还得天天得测体重,练形体。团长还特别要求我每天得早起练嗓子,专门给我安排了许多枯燥的声乐课程,连周末也不让回家。简直像是去坐牢。你说我好不容易才从学校毕业,这不成了才出狼窝又入虎穴啦?而且原先好歹还是走读呢,这下竟然成寄宿的了。我冤枉不冤枉?要真答应了他们,那我才叫脑子有病呢。我哪儿会那么傻嘛……”

    宁卫民原本还在隐隐为张嫱可惜,这下却被她的大实话给逗笑了。勨

    心说大概东方歌舞团也没想到,小丫头好逸恶劳,正是这份格外的看重把张嫱给吓着了。

    不过人都是心口不一的,宁卫民虽然心里挺认可张嫱的选择,但为了维护道貌岸然的形象,嘴上还是不免虚伪地教训了几句。

    “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怎么连这点困难都怕?又不是永远如此,你要坚持坚持,克服克服也就过去了。何况人家这么给你安排,那是想更好的栽培你。一般人可没这待遇呢。不是我说你,你这可有点不识好人心啦。”

    这话说得张嫱脸一红,调皮地吐了吐舌头,但仍然倔强,不肯改变态度。

    “这待遇我可不想要。宁哥,要我说,你才是不识好人心呢。我要进了歌舞团,私下可就不能演出了。那你以后需要我演出怎么办?我去了是违纪,不去又对不起你。到时候,我也忒难做了。所以还是现在这样好,我自由自在。只要你一句话,我马上拿起背包跟你走……”

    而这完全就是强词夺理地争辩了,甚至有点持宠而娇。

    宁卫民也就更是忍俊不禁了。勨

    他索性直接戳破了小丫头的心思。

    “行啦,拉倒吧。你就别拿我当幌子了。你要是真答应去东方歌舞团,有了更好的前程,我只有为你高兴的。至于有关演出的事儿,又不是不能协商的问题,到时候我跟你的领导面谈也就是了。说来说去还是你舍不得现在的舒坦日子。又觉得自己已经有资本了,可以试错。你这丫头啊,我真不知道怎么说你好。人不能总图眼前舒服啊。总得想想长远的事儿。有时候,也只有走出舒适区才能进步……”

    然而更没想到的是,小丫头居然又说出了下面一番话来。

    “哎呀,宁哥,你怎么就不能替我想想?你可不知道,他们让我唱得那些歌有多难听。都什么知名作曲家啊,连个旋律好听的歌都写不出来。再说了,那地方不光管得严,人际关系也不好处,几乎全都是女人。你不知道女人多,事儿就多嘛。”

    “说真的,那儿的人别看表面上挺和气的,看我的眼神却不是那么回事。一个个都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我知道,他们都嫌弃我是野路子,打心里看不起我。我要是能一直这么出名一直受欢迎还好说,真哪天不红了。团里的人肯定能把我生吞活剥了。”

    “什么长远啊!我长远得了吗?要在那儿待长了,我非傻了疯了不可。难道你愿意让我受这样的罪啊?说心里话,我还就喜欢马克西姆餐厅。我在那里是完全的音乐自由,我愿意怎么唱怎么唱,愿意怎么跳怎么跳。乐队也合得来,演奏的水平也高。尤其听歌的那些外国人特有意思,他们能跟我一起跳,也愿意跟我们一起跳。我干嘛非要改变这一切呢?干嘛非得去那种不能随便动的舞台,唱我不喜欢的歌?”

    这就是宁当鸡头,不做凤尾的道理了。勨

    也是,要是张嫱从心里就反感这些约束东西,非要把她硬塞进去,恐怕也没什么好结果,反而容易夭折。

    其实能像她这样能做到富而不骄,心态平和也不易啊。

    有这样知足且踏实的心理状态,不但能让他们的合作关系更稳定,而且也许反而能够让张嫱的演艺事业走的更远。

    想到这儿,宁卫民也想开了,反正还有自己捧着张嫱呢。

    再不济,也不会比她上辈子差,起码钞票是可以让她捞得更足实些的。

    于是也就不再兜圈子了,把需要张嫱去做的事儿彻底摊开了。

    “也行吧,强扭的瓜不甜,人贵有自知之明。你要愿意做演艺圈里的个体户那就做吧,也许只有这条路最适合你。这样,这回我带回来的磁带,有些歌我圈起来了。你好好听听,争取尽快把旋律掌握了。然后等我在京城的事儿处理好了,你就跟我去日本,咱们去那边进棚录音。给你制作第二张个人专辑……”勨

    “啊!宁哥!你说真的,真要给我发第二张专辑!还要带我去日本啊!”

    “当然是真的,我不早就答应你了吗?我也是说话算话的!”

    “啊!万岁!太棒了!我一直盼着这天呢!宁哥,你说有你在,我还入什么歌舞团啊!幸亏没去!去了我还怎么跟你去日本啊?哎呀,我也能出国了。我的人生终于圆满了!”

    看张嫱没心没肺,乐得乱蹦的样子。

    宁卫民也无语了,不过不得不说,还真有点小小的成就感。

    一不留神,咱也成了共和国中最早玩儿跨国企划,国际制作的人啦。

第九百六十五章 巡店

    1986年,2月13日,大年初五。婪

    这一天是周四,也是春节公假过后京城恢复正常生活的第一天。

    早上,宁卫民去皮尔卡顿华夏总部报道点了个卯。

    他先跟同事们打了个招呼,给大家分发了点东京土特产。

    然后走进宋华桂的办公室,为了完善法律手续,又签了有关旅行拉杆箱的海外代理合同。

    再后,就没在公司多待,而是溜达出来了。

    搭乘已经错过上班高峰,不再拥挤的公共汽车,直奔天桥商场而来。

    不为别的,一是宁卫民不耐烦应酬。婪

    他想躲开沙经理那帮子人,实在懒得跟他们再有纠葛,否则一定会谈邮票炒作的事儿。

    二是怕自己在公司跟那些人打得火热,会影响邹国栋的权威,不利于公司的正常运作。

    三是他也惦记着自己最大的私产,想去巡店。

    就算是一次抽不冷子的突击检查吧,他也确实想看看殷悦把自己的三家店铺管理的怎么样。

    到底是不是真像她电话里说过的似的,一切都好,足能让自己放心。

    结果没想到去了之后,所见所闻还真是让人惊喜。

    别的不说,天桥百货商场的兴隆程度就远超宁卫民的想象。婪

    要按理说啊,年后第一天上班的工作日,大多数人是没什么心思逛街购物的,尤其是没心思买衣服。

    既然该买的年前都买了,当下应该是服装销售的淡季才是。

    可没想到,宁卫民来到天桥百货商场门口一看,居然不比寻常,这里还挺热闹。

    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光看大门口用铁栏围起来的存车处里,自行车的数目就多极了。

    起码停了有七八百辆,并不比王府井百货大楼门口的车辆少。

    尤其还有好几辆汽车,好几辆摩托车也停在大门口,这一下就把商场的档次提起来了。婪

    不为别的,这年头机动车都是权力和财力的象征啊。

    由此可知,来这儿买东西的主,是有一定的达官显贵和先富起来的阶层的。

    就算这些高端顾客的数量没有光顾百货大楼和友谊商店那么多,但也算是不错了。

    足以把天桥百货商场的地位,抬到能与西单商场和东安市场媲美的程度。

    这也就是说,天桥百货商场已经凭借高档服装和高级面料为主营商品充分获得了京城各阶层的认可,一举成为京城百货商场里的第二梯队了。

    接下来等到进入商场之后,宁卫民更没想到,位于商场一层的六家服装品牌专营店,家家的人气都是相当旺啊。

    才开门那么些时候,几乎每家店里就都有不少顾客在逛了。婪

    而且必须要说明的是,虽然这个时间段,大部分有正式工作的人都在上班呢。

    这时候能来逛商场的顾客,大多数人,不是老头老太太,就是放寒假的学生。

    可能消费能力并不是很强。

    可一眼看去,几乎每家店铺的收银台前都有人在交钱付款。

    尤其皮尔卡顿的折扣尾货店,不但顾客最多,排队付款的人也最多。

    竟然有八九个人在排队,而且还真不少拿东西。

    看样子,凭举止,听口音,可以断定多数都是打外地来京的旅客。婪

    这只能说是名声在外的好处了。

    看来《新闻联播》后面的广告的确没有白做,品牌的力量也真的无比强大。

    才会让这些外地的旅客这么趋之若鹜,专门跑到这儿来花钱。

    说白了,这些人其实和三十年后那些打着“飞的”出国爆买的主儿,还真没多大的区别。

    不过话说回来了,再好好转转,再仔细看看,就连宁卫民也不能不承认。

    在他出国之后,原本由他铺建好的店铺模式和经营上又有了不少的变化,可以说被人给发扬光大了。

    真实情况,其实远比殷悦说的还好。婪

    如果这些都是殷悦一个人促成的话,那她实在太谦虚了。

    也就难怪顾客们抵不过这里摆出来的迷魂障眼大法,不知不觉沉溺在这里让人舒心购物环境中,心甘情愿地就把兜里的钞票给掏出来了。

    怎么回事啊?

    首先说这店面就不一样。

    尽管大体上还延续了宁卫民亲手操持的模式,可细节上又有许多不同。

    别的不说,灯光更亮了。

    最初开店时的灯光,宁卫民照搬了坛宫饭庄的经验,更注重照明的情调和层次。婪

    可不足的地方,就是有些地方,灯光亮度不够。

    其实开餐厅和开服装店还是有区别的,服装店的灯光亮度最好比餐厅更亮些,而且需要考虑聚焦问题。

    否则容易产生一种衰败感,对于眼神不太好的顾客也不友好。

    而现在宁卫民看到的六家店铺,因为都加装了灯光,就解决了曾经的不足。

    尤其加装的还是那种有滑轨,多数用于博古馆的专业展览灯具。

    不但照明效果好,还能根据实际需要移动调整,要多方便有多方便。

    当然,灯具的价钱和电费确实花费不老少,增加了经营成本。婪

    可问题是开店的首要目标是赚钱,不是省钱。

    灯光亮度与档次是正相关,这钱花得值啊,显然能提升顾客直观感受。

    那么对于这一点,宁卫民首先就得点赞。

    除此之外,店里新增添的宣传海报也很提气。

    无论为皮尔卡顿代言的阿兰-德龙和凯瑟琳-德纳芙,还是为香榭丽舍代言的张嫱。

    两家店铺都是用照片冲洗和拼贴的方式,把专业摄影师他们拍摄广告图片裱在木板上,然后再安装在店里的墙体和橱窗里的。

    这年头还没有喷绘机呢,大街上的巨幅广告全是靠美工一笔一笔画上去的。婪

    日常生活中,人们几乎很难有机会见到这么大幅的真人图片。

    尤其广告上全都是当下共和国年轻人熟悉且喜欢的大明星,那视觉冲击力可真是杠杠的,足以令普通人目瞪口呆,感到震撼了。

    那么很显然,店里有宣传海报就是和没有不一样。

    店铺这么火,自然也离不开这些图片广告的促销作用。

    但更绝的是,即便没花钱请明星拍广告的店铺也不缺少明星效应,照样有吸引顾客眼球的宣传海报。

    起码另外两家属于宁卫民个人的服装品牌店是就这样的。

    像卖运动服的“国风”就用了八四年洛杉矶奥运会上体操队李宁和楼云赛场夺冠的照片。婪

    卖男装的“花花公子”则用了刘文正、张国荣和周润发的照片。

    而且无一例外还全都贴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这件事不用问,宁卫民一看就知道,这肯定是殷悦的主意。

    他都能猜得出来,大概是这丫头现学现用,从皮尔卡顿和香榭丽舍借鉴过来的点子。

    虽然说起来确实侵犯了人家肖像权,可问题是这年头的共和国哪有什么肖像权和代言人概念啊?

    京城的发廊里,所有影视明星的照片都随便贴,又有谁说过一句“不行”啦。

    说句不好听的,以国内目前的现状,谈什么维护肖像权和知识产权完全就是白日做梦。何况如今皮尔卡顿和金利来的假货已经从南方冒头了,连宁卫民自己都对这种事儿没辙。婪

    他就不信,是李宁和楼云知道这事儿会告他侵犯了个人肖像权?还是那三位港台明星能跑到大陆找他索赔来?

    这就是明目张胆的蹭流量,简直不要太爽啊!

    宁卫民免不了也得为殷悦喝一声彩。

    至于他自己之所以大撒巴掌,肯花十万要张嫱为自己拍广告,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不是他人品好,纯粹是因为他音乐专辑上捞到太多,不再吐点好处给张嫱有点不好意思罢了。

    而且这样变相给予的方式还有额外好处。

    既不会让张嫱太过膨胀,又能稳定其心,觉得跟自己干机会更多。婪

    这叫刁买人心。

    当然了,即使说到这里,这些还不是这六家店铺全部的经营亮点呢。

    六家店铺里为顾客免费提供可以借用的量尺,还有服务人员颇为恭敬热情的迎宾待客态度,以及产品陈列主次分明,货架总能及时得到整理。

    无不证明了这些店铺的经营管理水平在国内首屈一指,远超国内同行。

    最后还有一条是宁卫民也没能想到的,他必须得挑大拇哥好好夸一夸的。

    那就是煤市街街道缝纫社居然入驻了天桥百货商场,利用商场一层中心的位置增加了零活加工部。

    在宁卫民的眼中,那六家品牌授权的“高档时装加工”的招牌下,不但出现了出现仰头看着悬挂的彩色电视机的顾客排队等加工现象。婪

    而且还有不少在楼上买了面料的顾客,下来后跑到这里排队,要求量体裁衣做衣服的。

    这也就等于是说,天桥百货商场居然有了服装定制业务。

    不但填补了服装成衣销售在尺寸上的弊病,也顺便解决了没有售后服务的短板。

    眼瞅着街道缝纫社在商场搭建了玻璃墙面隔断的加工区,竟然摆开了二十台缝纫机。

    宁卫民就能知道这项额外的服务,多受顾客们的欢迎了。

    这毫无疑问是良性循环,是彼此成全的联手合作啊。

    常言道,三分货,七分卖。婪

    宁卫民最清楚不过了,他的服装于款式上的优势只是暂时性的。

    而且因为价格较高,也无形中让这方面的优势逊色了不少。

    再加上随着服装消费市场突飞猛进,日后注定从海外进入内地的服装品牌越来越多,那么货品也就会越来越没有可比性。

    最终可比性在哪里?

    只有两个字——服务。

    而他亲眼所见的这一切,无不大大增加了麾下专营店的性价比,有效降低了价格高的副总用,会给顾客带来“专营店果然不一样”,“贵有贵的道理”这样的心里感觉。

    所以如果说这也是殷悦的主意,那可真是下了一步妙棋。婪

    只能说这丫头过去一直都是大材小用了,她太懂服装行业了,居然是个极有商业天赋的人呢。

    带着满心的欣喜,宁卫民开始跟店员打听殷悦的踪迹,想问问殷悦到底去哪儿了,今天还来不来上班。

    结果没想到,这一问又问出了一个意外来,殷悦居然混成有办公室的主儿了。

    在天桥百货商场地下二层的库房区,商场方居然腾出一个小间儿,给她整了一个私人的小办公室出来。

    宁卫民自己走下去找人,途中还被人拦了两次。

    多亏身上带着名片,亮出了皮尔卡顿公司经理的身份,才被放行。

    而等到找到地方后,宁卫民一进门就笑了,因为里面还真挺像那么回事的。婪

    面积虽然不大,只有十几平米,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有沙发,有茶几,有放着茶叶、咖啡和不锈钢暖水壶的酒柜。

    在两张对在一起的写字台上,除了办公用品还有电话。

    其后靠墙的位置,还各自摆着两排木头的文件柜。

    其中一张写字台的后面,正坐着身穿皮尔卡顿女款西服套装的殷悦。

    只不过她一手圆珠笔,一手计算器,皱着眉头还在干活。

    明明知道有人敲门进来,可连头都没抬。婪

    只是嘴里说着,“店里又有什么事儿啊?不急的话,请等我一下,让我先把这点账目算完……”

    宁卫民心知肚明自己是被殷悦给当成下属了。

    他也不言语,就那么含笑看着殷悦专心致志地忙碌着。

    直至几分钟后,殷悦算完了那紧要的账目,她才终于抬头看见了一直站着等待的宁卫民。

    不用说,老板的骤然出现,无疑把殷悦吓了一跳,她几乎是蹦起来的。

    但戏剧性的场面导致的一愣之后,她更多表现出来的还是欣喜的情绪。

    “宁总,怎么不打个电话告诉我你要来。快,快,快请坐……“婪

    “叫哥,又没外人,总什么总……”

    先逗了一句闷子,宁卫民这才走到沙发,不紧不慢地笑着坐下。

    “我呀,想给你个惊喜,再说了,我也不知道您是有私人办公室的人了。你的电话还没给过我啊……”

    这让殷悦脸上有了红晕,不大好意思的说,“对不起啊,宁哥,瞧我这脑子,我也是元旦前后才搬进来的。那段时间还特别忙。这事忘了跟您说了。那我现在写给你。”

    “哈哈,好好。我也是为你高兴啊。别说,你这丫头还真有点白骨精的意思了。”

    “什么白骨精?”殷悦睁大了眼睛。“您在笑话我变瘦了吗?”

    宁卫民本是随口带出来,这才意识到殷悦可不知道这个梗,赶紧解释。婪

    “嗨,没有没有。你想岔了,我说的白骨精,就是白领、骨干、精英的简称。”

    如此,误会释清,殷悦莞儿一笑,这才把写完的电话号码交给了宁卫民。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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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与“潮”的结合,传统与现代的碰撞,前人的文化遗产与今人的智慧交相辉映。一个坑人无数的现代投机份子,如果灵魂一下子穿越到了四十年前。他究竟会创造出什么样的惊人奇迹?又会走出什么样的人生轨迹?这一切都从1980年开始,从京城的前门楼子底下开始。从一个叫宁卫民的孤儿,穷困潦倒的处境开始……国潮1980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国潮1980,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国潮1980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