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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镶黄旗     国潮1980txt下载     国潮1980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五十六章 变化之大

    紧赶慢赶,宁卫民终究还是没能及时赶到京城和松本庆子聚首,再度遗憾错过。

    哪怕他已经拥有了上亿的身家,这次回来终于舍得花钱坐了商务舱也没用。

    不为别的,就因为事情又有了些超出预计的变化。

    由于京城制片厂这边一些人事安排出了问题,京城这边的外景地也没联系好,和《末代皇帝》剧组的需求有所冲突。

    所以以松本庆子为主役的南向摄制组,遭遇到了无法工作困境。

    演员和外景地,哪方面都配合不了,拍摄任务自然就进行不下去了。

    再加上沪海市的政府领导和那边影视界人士,诸多文化名流对这部合拍电影很重视。

    各方单位早已经不知几次发出官方邀请,希望松本庆子本人和以野村芳太郎为首的《李香兰》剧组能够尽早到达沪海,与影视界和文化界人士增进交流。

    松本庆子和导演野村芳太郎商量后,觉得目前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把京城这边的戏暂时搁置一下,先去沪海拍戏。

    然后掉头回来再继续拍京城的戏份。

    就这样,很快整个南向摄制组就收拾好了东西,再度包机飞往沪海。

    所以1986年的7月26日的傍晚七点四十,当宁卫民在昏黄的天色里,终于踏上祖国的土地,出现在首都的机场大厅的时候,却十分的不凑巧。

    他的爱人早已经离开京城了。

    松本庆子此时此刻,正在沪海黄浦江畔的和平饭店,接受沪海各界名流组织的热情款待,感受着招待宴会中众星捧月的风光无限好。

    当晚,她以一袭大红衣裙出席晚宴,直接晃瞎了全场男人的双眼。

    无论记者还是宾客,都被她风姿绰约、光彩照人的形象所吸引,怕是当年的李香兰在沪海最风光的时候,也不过如此。

    其中,松本庆子在沪海的许多老朋友都来了。

    电影明星王新刚以“时光荏苒,美人如昔”的话,来盛赞松本庆子的娇美容颜。

    而已经旅美归来在海外成名的画家陈逸飞,虽然初次与松本庆子本人见面,但实际却是她的影迷,早已对其仰慕已久。

    当众也以个人所绘松本庆子的画作相赠,而且相当激动和喜悦。

    所有不能不承认,沪海这个城市对待海外影人的态度,的确比京城更加热情和积极。

    毕竟此时的京城还略显保守,只在乎政治安全和政策方向问题。

    即便是欢迎和喜爱,也不敢毫无顾忌地尽情的表现出来。

    而沪海则少了诸多的顾虑,完全是竭尽全力表示自己的好客风度。

    也就难怪松本庆子会感到沪海这个地方似乎比京城待得更舒心,直观感受上要舒服得多。

    不过对于宁卫民而言,面对两个城市的感受就是恰恰相反的了。

    因为家就是家。

    哪怕他是个孤儿,哪怕他这一次还是形单影只的回来。

    可他自小长在这里,两辈子都活在前门楼子底下。

    京城的气味、声音、温度、光线早已刻印在他的记忆里,深植在他的骨髓之中。

    他这一双脚只要踏上京城这块土地,他就感到提神醒脑,混身舒泰。

    这或许是有心里暗示的左右,但更主要的因为习惯了的风土人情。

    老话说得好,一方风土养一方人嘛。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家才能给人最真实的归属感。

    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情感,让人感到温暖和安心。

    其他的地方再好,不是家,就没有这种效果。

    当然了,也是因为家是每个人都牢牢记在心里的东西,如同父母双亲的脸,清晰无比,绝不会走样。

    但凡京城有着什么样的变化,都逃不过宁卫民的眼睛去。

    别看也就时隔半年,可这次回来宁卫民还是觉察到了京城发展的提速。

    别的不说,这灯光就和过去大不一样了。

    飞机降落时,大地上的灯火涌进舷窗,滴溜溜儿转。

    宁卫民着实吃了一惊,他发现首都机场居然已经变成了一个被放大了的灯光足球场。

    虽然还没有新的航站楼启用,但灯光如潮的景象已经足以让人振奋,感受到了城市电力基础设施的明显进步。

    要知道在此之前,京城夜晚很暗很暗。

    别说路灯少,瓦数不够,就连火车站、机场这样重要的交通枢纽,灯光也是昏暗的。

    而且因为发电量不足,总是为了保工业而停民用电,老百姓一个礼拜赶上个两三回是平常事。

    所以家家户户得备着白蜡,老百姓的孩子在蜡烛底下写作业,没什么奇怪的。

    唯独人们最不情愿的是电视剧的观看时间遭遇停电,除此无碍。

    但现在的首都机场能如此奢侈的使用灯光,这便足以证明改革开放的成功。

    说明京城已经快要脱离电力的桎梏了,即将全面走向电气化时代。

    客观地来说,这虽然只是相当于日本六十年代的发展水平,但终究也是了不起的成就了。

    而等到宁卫民取出行李,迅速地率先走出机场大门,与来机场接他的罗广亮和小陶汇合后。

    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惊喜出现了。

    因为这一次他们再不用费心找出租车了。

    罗广亮和小陶居然听了宁卫民的话,考下来了汽车驾驶证,是开汽车来的。

    而且开得还是他们自己的车。

    虽然他们的车小的出奇吧,比MINI库伯的个头儿还小,排量仅有0.65。

    看着就跟二十年后满大街到处穿梭,俗称“老头儿乐”电动汽车似的。

    可确确实实是辆真正的烧燃油的四个座的正经汽车。

    罗广亮主动帮忙把宁卫民的两件行李放好,一个打开前盖塞前备箱里,一个放在车顶的货架上。

    只是见宁卫民盯着这车来来回回的看,他多少还有点不好意思,嘴里很是谦虚。

    “卫民,让你见笑了。我们这车肯定没法跟你开过的比,差点意思,看着跟玩具似的吧?可关键是便宜,才九千多块钱。”

    但小陶对这辆车可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反而如同拥有了私人飞机一样的骄傲。

    他坐在驾驶座上,相当俏皮地卖弄着。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欢迎宁哥再度回国。怎么样,吓您一跳吧?宁哥,要说还多亏您劝我和三哥学车本。我们如今才能学以致用,真成坐小车的人了。就我们哥儿俩买的这辆车,如今也算是京城头一份呢。这叫菲亚特126P,正经意大利货,还有一俗称‘小土豆儿’,是沙经理的门路给我们搞来的……”

    “行了,你小子别臭白话了,赶紧开车。什么意大利货,还懵你宁哥呢。卫民,甭听他吹,波兰货而已。”

    罗广亮打开了岔,他很不喜欢小陶如此油嘴滑舌的调侃,跟知道宁卫民累了,生怕小陶惹他心烦。

    但说实话,宁卫民心里却没有任何反感,除了听到市井腔调的亲切,也有说不出的熨帖。

    毫无疑问,能让身边的人越过好,这也是他自我存在的价值之一啊,同样很有成就感。

    所以他非但不介意小陶夸张的言辞,反而上车之后颇为兴奋,跟小陶一个劲打听这车的性能,俩人倒是聊得热火朝天,很是近乎。

    别说,小陶的驾驶技术倒是没得说,他相当熟练地驾驶着汽车。

    一加油门,就开上了刚落成的机场高速公路。

    一点看不出是新手,倒是像极了老司机。

    同时为了调解一下车里的气氛,他还打开了车上的收音机。

    也是巧了,此时此刻,打开的收音机里正好播送一首旋律优美,且大家耳熟能详的男女对唱歌曲。

    “我踩着不变的步伐,是为了配合你到来,在慌张迟疑的时候,请跟我来……”

    “我带着梦幻的期待,是无法按捺的情怀,在你不注意的时候,请跟我来……”

    说出来谁能信?

    居然是电影《搭错车》的插曲《请跟我来》!

    这无论是影片名还是歌曲名,都是特别应景啊。

    于是车里的仨人愣了一愣,随之集体爆发出畅快的欢笑。

    不得不说,这种生活中发生的巧合本身就是一种幽默的段子。

    而至此,宁卫民看着窗外崭新的公路,也不禁由衷发出了感慨。

    “咱们京城的变化还真快呀。真是大不一样了。”

    “您指的是这高速公路吧?这算什么呀!这么着,等您歇两天我好好带你转转,我记得您上次春节前回来好像赶上了大雪,哪儿都没怎么去吧?”

    “好像是。”

    “现在咱不是有车了吗?这下再没有什么不方便的了。您想去哪儿转,就言语,我小陶随时恭候您的调遣。在您待在京城这段时间里,我就是您的专职司机了。”

    “那可真是谢谢你了,不过我其实也没什么地方想去的,无非也就是公司——家,最多再去天坛公园转转。所以心意领了,你小子还是自由活动吧,不用惦记我这边了。”

    “别介啊,宁哥,您这不会是嫌弃我手‘潮’吧。我还跟您说,我都上千公里无事故了。稳当着呢,再说了,咱京城如今可出了不少新鲜的玩意。这丽都饭店,就有了您说的那种‘迪斯科舞厅’,好像叫什么朱……朱莉安娜的,特招外国人。还有龙潭湖那边,听说第一个中日合资的游乐园也要开业了。您要家里待着闷了,烦了,难道不想去看看?我跟您说,如今京城可是一天一个样,您要是在家待个个把月不出门,兴许可就落伍了……”

    小陶把车开上高速路开始加速,他好像是为了显示高速公路的平坦,又像是在显示他的驾车技术。

    这辆白色的菲亚特126P像箭一样,直奔东三环插去。

    拉着三个大老爷们外带两件大行李,居然也跑到了八十多迈,一点不费力。

    而当汽车一到了东三环,宁卫民就觉得,一向爱夸张,喜欢吹牛的小陶,这一次可并没夸大其词。

    三环就像个大工地,正在建设中的公路和高架桥就不用说了。

    等到穿过三环进入东二环,以建国门桥为中心附近的地段,各种待建和正在建设的工地更是连绵不绝,好像处处都在开工。

    而凭着记忆中的印象,宁卫民知道这些都是未来的高档写字楼和饭店。

    结果更没想到的是,小陶这家伙半截还改道了,居然自作主张要把车开到地安门去,声称要在一个新开的大馆子给宁卫民接风洗尘。

    “等等,你小子要带我去的地方,它不会是……不会是明珠海鲜吧?”

    宁卫民脑子灵光一闪,忽然就想到了这个答案。

    万万没想到居然被他猜了个正着,小陶和罗广亮都惊讶极了,几乎同时开口。

    一个说“怎么?你一直在国外,居然也知道这儿?”

    另一说“是啊,他们家刚开没多少时候啊,宁哥您总不会告诉我,这家店的名气都传到日本去了吧?”

    知道,当然知道,怎么不知道啊?

    宁卫民知道这家饭馆不是因为别的原因。

    只是因为这家店太黑了,是京城有名的“三刀一斧”之首。

    是京城人所皆知,八九十年代京城消费最贵的四家酒楼之一。

    这四家酒楼,分别是地安门东边的明珠海鲜,景山旁边的大三元酒家,原骡马市大街东方饭店北边的肥牛火锅,还有一个新街口豁口的山釜餐厅。

    京城人幽默,不直接说这四个馆子价码高,就用刀、斧隐喻。

    意思就是说去那儿吃饭能狠宰您一番,得大把大把花钱,那简直是刀刀见血,一斧露骨,吃顿饭如同在身上割肉。

    至于说这第一刀为什么非明珠海鲜莫属?

    主要是因为在这年代吃海鲜是个牛的不能再牛的事儿。

    明珠海鲜的老板是个港城人,叫张万洪。

    他对京城餐饮最大的贡献,就是将港城餐饮服务模式带到明珠海鲜。

    过来人都知道,还是国营餐馆当家的日子里,下馆子不让服务员骂已算不错了。

    而明珠海鲜服务的特点是主动为客人点烟倒酒,微笑服务,这三点足够令顾客高兴。

    加上六七个正宗粤菜厨师做出正宗口味,跟当时京城的餐馆形成极大的反差。

    因此开业后一炮而红,名震京城。

    但问题是宁卫民又不是没见过海鲜的主儿,他在日本吃的最多的就是这玩意。

    所谓服务好,这明珠海鲜还能有日本人的服务好?

    他又何必跑这儿当冤大头来,于是立马阻止。

    “小陶啊,我承你的好意。可真是没必要,这家店我确实知道,他们家老板是属孙二娘的,就差把人剁成肉馅包包子了。宰人,宰得厉害。咱还是算了,不上他的当。换个地儿吃去吧。”

    哪知道小陶还挺好面子,“不,不用,宁哥,你别替我省。我还没跟您报喜呢,咱那三轮车的买卖太赚了。我和三哥托您的福气,又大赚了一笔。一顿饭而已,再贵我们也请得起啊。您甭管了,反正不会让您花钱。”

    瞧这话说的,这家伙是真实在也真楞啊,宁卫民是好气又好笑,

    “怎么着,非让我把话说明了是不是?常言道,办事不由东,你累死也无功啊。你要请客那就得我高兴是不是?我还告诉你,海鲜这东西我在日本都吃腻了。现在就想吃点京城的味道,吃点家常菜。你要真替我着想,就听我的。先带我去澡堂子泡个澡,然后咱再去康大爷的大酒缸来碗面,这比什么都强。何必便宜外人,吃这三刀一斧的亏啊。你挣钱再容易,也没必毫无意义的往外攘啊,对不对?”

    别说,这话一说管用了。

    小陶也琢磨过味儿来了,讪讪然有点不好意思。

    然而就在他知错就改,善莫大焉的时候,罗广亮这个比他更实在的主儿也插了句嘴,结果一下让宁卫民的这张脸也烧上了。

    “哎,不对吧?卫民,不是说是‘四刀一斧’?怎么你说的是‘三刀一斧’呀?”

    “嗯?四刀一斧?不会吧?这倒是头一次听说,三哥,要不你说说看。我看我拉下了哪个?”

    “好吧,这头一把刀,当然就是你那坛宫饭庄,这第二把刀,才轮到这明珠海鲜,这……”

    嘿!你就说,问这一句多余不多余吧?

    天知道,宁卫民有多恨他自己这张嘴!

第一千五十七章 消夏

    一觉醒来,天花板已经被外面耀眼的光照亮。

    屋里电风扇吹出的小风掀动窗帘,其后模糊的窗框随光流移动,如同缓缓行进的列车,把宁卫民带向远方。

    他此时睁开眼睛,只觉百无聊赖,忍不住继续躺在床上发呆。

    那挂在墙上,天天都要被撕掉一张的年历显示,今天已经是他归国后的第四天了——1986年的7月29日。

    可他还是依然什么正事都不想干。

    甚至为了不被打扰,就连留在国内的BP机也一直没开机。

    所以直到他迷迷糊糊中又眯了半小时的回笼觉,再睁眼发现已经十点钟了,这才算真正起来洗漱。

    有句老话叫“人离乡贱”,这话说的一点没错。

    人一旦离开了土生土长的地方,乍到一个远方的新地方,话也听不懂,什么也不知道。

    难免就显得傻里傻气,就跟缺个心眼似的。

    像宁卫民在日本的时候,他就实实在在感受到了这种滋味。

    哪怕他手里有钱,哪怕他混得不错,可因为语言、文化、风俗都是一知半解,身在东京的他时时刻刻唯恐闹出笑话。

    即便如今越来越适应,财富也越滚越多,可毕竟还是生活在国外,漂泊在异乡。

    那么人就总是拘束着,难以放松,心里也总绷着一根弦,让他永远警醒。

    可归国之后,就完全不同了。

    他心里这根弦一下就松了,没了,肩膀上的压力好像也凭空消失了。

    这才算真正感受到阔别已久的轻松和只有,才能真正放飞自我。

    于是,宁卫民也就从“人离乡贱”这个道理引申出下半句来——人归乡懒。

    回来之后,他还就是想跟废柴一样过几天懒懒散散,随心所欲,不用费心劳力的日子。

    就喜欢整天像个无业青年一样的四处瞎溜达,吃饱了混天黑。

    也许对大多数的人来说,这么无欲无求的苟活,会被视为没出息,没有志气的,是万万要不得的。

    可相反,对他这样一个刚从国外归来的成功人士而言,反过来就是一种休养生息的刚需了。

    这大概就是人越缺什么,就越想要什么的道理。

    当然,尽管从物质条件的角度出发,京城目前是无论怎么样也赶不上东京的。

    尤其扇儿胡同的大杂院,就连宁卫民在日本用“阿巴托”改造的职工宿舍也比不上。

    再加上此时的京城还没出伏天呢,没有空调的情况下,热得能让人恨不得自己扒下自己的一层皮来。

    可就是这样的穷杂之地,这样的许多人家挤在一个大杂院里的炎炎夏日。

    却有着只有京城的胡同里土生土长的人才能领略到的质朴幸福,有着需要平和心态才能感受到的生活乐趣

    没错,天气是热得让人不堪忍受。

    可是京城人独有的消夏方式,却让这样酷暑之日多了许多美妙的滋味。

    首先,这暑热的时节,也是京城人口福最大的时节。

    不但有红李、玉李、虎拉车、水蜜桃、大沙果子、牛乳葡萄这些果子可以吃。

    果子以外还有瓜呢。

    此时的京郊,光西瓜就有许多种类。

    什么“画眉子”、“黑鬼子”、“大三白”、“绿三白”、“花皮瓜”、“锦皮瓜”、“枕头瓜”、“黑蹦筋儿”、“六道筋儿”等等。

    有的白,有的绿,有的黑,有的黄,白瓤白子,黄瓤黑子,红瓤黑子,金黄红子,或是浑然一体,或是皮道分明。

    同样的,香瓜的种类也不亚于西瓜,而且名字更形象更为有趣。

    像因形状而得名的“白羊犄角蜜”,“青犄角”。

    因颜色而得名的“旱三白”、“大水白”、“白葫芦酥”、“灯笼红”、“旱金坠儿”。

    还有因嘴劲儿大难为了年长者,而赢得“老头儿乐”别称的“哈蟆酥”。

    以及因口感发面,往往被人从相反处理解,误以为是“老头儿乐”的“面猴儿”。

    此外,还有酥瓜和老洋瓜呢。

    这两种瓜虽然皆无甜味,只能取其解渴。

    但如镇凉食之,也另有一种沁人心脾的滋味,让人不虚瓜季。

    说真的,在宁卫民的个人感受里,夏季的京城满可以比得上花果山了。

    真要靠这一方水土来养活只吃鲜果而不碰火食的神仙,想来也并非难事。

    而这样的福气,更是足够让日本人羡慕死的,因为就连京城的普通百姓都可以实现水果自由。

    除此之外,高粱河,什刹海,筒子河里,还有野生的鱼虾、螃蟹、荷花、荷叶、菱角、鲜藕与鸡头米。

    只要会水的,善钓的,无论大人孩子尽可自取。

    完全的纯天然,绿色无污染。

    不夸张的说,京城的暑热至少能被这些时令鲜货降温了三分之一。

    当然,夏天的饭食也许会因天热而简单一些,可是这些鲜货已经基本上可以弥补人们在肉食上的损失。

    2号院里就经常听到有人这么说,“天儿热得我什么也不想吃,今儿晌午甭做了,就洗点瓜果,来头新蒜,再来碗过水的炸酱面得了。”

    罗家和边家的大孙子都已经上幼儿园了,连这两个毛孩子也发表过类似于孙大圣的豪言壮语。

    “要一天吃三百个桃子,不吃饭,我也干!”

    “对,要是那种又大又红的水蜜桃,不吃饭就不吃饭!”

    所以这并不让人觉得怎么委屈。

    或许是显得有些口舌清淡,可不是还有“煮花生”和“煮毛豆”来调剂味觉嘛。

    尤其像宁卫民这样兜里趁钱的主儿,大可以再去副食店里溜达一圈。

    切点蒜肠、粉肠,弄点拆骨肉、松花蛋和花生米来,也就满可以把馋虫安抚住了。

    假如再赶上有京郊卖驴肉的小贩进城,串游进了胡同再一叫卖,还能有额外的口福呢。

    反正宁卫民是不惜钱的,必得买上几斤,切得薄薄的卷进烙饼,再配着小葱蘸酱来个大快朵颐。

    最后再退一万步讲,不还有康术德开得大酒缸托底呢嘛。

    不同于冬日,康术德和张大勺的买卖,到了夏季也有夏季独有的时令吃食。

    酒添了冰镇的竹叶青和茵陈酒。

    小菜添了用花椒大料煮的豌豆和芸豆,还有油炸小河虾、香椿拌豆腐。

    有了这些,再要上一碗刀削面或是烂肉面,就是丰盛解馋的一餐。

    最绝的是“张大勺”还给大酒缸增添了独此一家,别无分店的冰婉儿。

    这是效仿当年京城八大堂之一,什刹海边上“会贤堂”的做法。

    用一大碗水晶冰,上面覆着张碧绿荷叶,叶上托着香瓜、鲜菱角、鲜核桃、鲜杏仁,鲜藕,去了芯儿的莲子、再与鲜榛子和蜜饯搭配,最后洒上点蜂蜜水,桂花酱。

    就这道酒菜儿,不但透着香,鲜,清,冷的丝丝凉意,光凭这些新鲜食材琳琅满目的色彩,就够让人去掉暑气,食指大动的了。

    关键它还有个好听又吉利的名目,叫“聚宝盆”。

    那没的说啊,这宁卫民吃美了的同时还开了眼,这就又学到了一手。

    打算今后就把这冰婉儿也列在坛宫饭庄的夏季菜单上宰客去了。

    最起码他能肯定,小鬼子绝对吃这一套。

    另外,也得说说住。

    这年头的京城啊,其实落后也有落后的好处,起码大环境上,没有温室效果。

    这就导致哪怕是天上下火,地上蒸笼,躲没处躲,藏没处藏的三伏天,这一早一晚,京城也是相当的凉爽。

    哪怕大杂院的房子简陋,没有空调,但大部分的时间,人们是能够睡个安生的觉。

    所以哪怕是贫穷之人,也不算太过难熬,照样还能感到夏天的可爱。

    比方说,如果起得早,每天早晨一推开屋门。

    院儿里的人出来洗漱,便可以看见边大爷栽种在院里的那些牵牛花。

    蓝的,白的,红的,带着露水,向上仰着有蕊的喇叭口儿,甚至有时候这些花上也许落着个红的蜻蜓,看着是多么喜人啊?

    即便是宁卫民没有早起的习惯,他也可以在太阳老高,屋里热的待不下去的时候,躲到天坛公园凉快去。

    那里最多的就是千年古树,苍松翠柏,是夏日里京城里所能找到的最佳避暑胜地。

    那里的殿宇很高很深,老有溜溜的小风。

    尤其宁卫民还亲手给自己积了福。

    由他一手促成的暑期书市,斋宫门口的旧货小市,还有西天门外的动物园,东天门内新增设的茶棚,都是满好的消遣。

    逛逛书市买几本书,动物园去喂喂鹿,饿了就去斋宫门口的小吃摊垫补一口。

    累了再去茶棚泡一壶茶,坐在树荫下吃着酸梅糕,要盘瓜子花生,听几回书。

    他完全不用暴露身份就可以过得挺滋润。

    等到太阳偏西了,他再慢慢的走回来,顺便再回来的路上买点晚上填肚子的吃食。

    院里的俩孩子总是在门口大槐树下,一面拣槐花,一面等候院儿里大人回来。

    宁卫民挺爱逗俩孩子玩儿,喜欢他们的乖巧机灵。

    所以几乎每天都得带回来几块糖,一两块豌豆黄,或是牛肉干分给他们。

    有时候碰巧了,兴许这工夫,胡同里还会来个卖蝈蝈的,或是卖小金鱼儿的。

    那要是赶上了,宁卫民也一准会把小贩给叫过来。

    给这俩光看着眼馋又不敢跟家里大人要钱的孩子,买上俩蝈蝈,或是搭配金丝草的几条小鱼儿。

    既然叔叔嘛,就给有个当叔叔的样儿。

    总不好让邻居家两个孩子一口一个“叔”的,天天白叫他吧?

    等到这个时候再进了门,西墙下已有了荫凉,宁卫民就会便搬个小凳坐在枣树下,吸着不定从哪家邻居家蹭的绿豆汤或是酸梅汤,听傍晚的评书广播。

    实话实说,由于康术德有了买卖之后不怎么在家吃了,所以宁卫民的晚饭自由度也高了。

    不去大酒缸跟师父凑热闹,他就留在院儿里,跟邻居们拼桌。

    邻居家的酒菜也许只是香椿拌豆腐,或小葱儿腌黄瓜,远没有宁卫民带回来的荤菜好。

    可是宁卫民永远不挑剔,永远不见外。

    他图得是个热闹,是情分,是邻里间亲如家人的温暖。

    饭后,往往天还没有黑,于是最让人喜闻乐见,身心放松的夏日纳凉环节就开始了。

    京城纳凉的习惯由来已久,不过小孩和大人可有点区别,不大一样。

    孩子,特别是男孩,饭后或睡前,都必有个让家里大人给“冲光脊梁”的内容。

    这种冲凉不同于洗澡,不需要用“二他妈妈”的大木盆把人扔进去搓洗。

    也不需要有什么洗澡间,甚至连裤衩也不用脱。

    只需要让冲凉的孩子脱光了膀子,直接站当院儿里,用水舀子或脸盆接了水,这么一冲,就凉快了!

    讲究的还需要打打肥皂,顺带洗一洗,不讲究的,只随便冲一冲,身上能去了汗,不起痱子就好。

    而这些水顺带着也把院里的地给冲干净,去了热气了,绝对的一举两得。

    至于院里的各家大人们,不用照管孩子的,往往会从家里搬出板凳、凉席或竹躺椅,坐在当院的葡萄藤架或者是丝瓜藤架底下。

    大家一边喝着茉莉花茶,一边吃着各家拿出来的瓜果、崩豆,一边听着各家各户摇着蒲扇的老人讲古。

    一直能坐到晚上十点过,吹着院里的凉风,闻着院里晚香玉的花香,再听着院里的油葫芦其声悠悠,那是要多惬意有多惬意。

    这还不算,除此之外,出了院门的胡同里则是更宽广的交流平台,范围更大的交际场所。

    假如不愿在院里待着,大可以拎着板凳或马扎,聚集到街头的空旷之出,天南海北的和整条胡同其他院儿的邻居们聊大天儿,或者借着路灯昏暗的光亮,下棋、打牌。

    最淘气的男孩子们其实就爱这个时候凑在大人堆儿里,听各种社会传闻,跟着学好,也跟着学坏。

    想想看,像这样接地气,有充足生活乐趣日子,宁卫民怎么舍得?

    说心里话,有时候他还真挺羡慕这些普通人的。

    如果可以,他真巴不得能像他们这么一直悠闲下去。

第一千五十八章 闹乌龙

    宁卫民舒舒服服,心安理得的享受着他的“清”福。

    一晃又五天过去了,混过了八一建军节。

    非但没觉得这么不问世事无趣,反而越来越因为超然于物外,过得格外有滋有味。

    而且还变本加厉,渐渐呈现出了败家子的奢靡特征。

    敢情他回来的事儿终究还是没绷住。

    他自己打电话告知了张士慧,只是他却没有和张士慧见面。

    而且在电话里,别说问一问坛宫的情况了,就连俩人合开的烟酒店,宁卫民也没多打听。

    因为实际上这小子的目的就只有一个。

    就为了每天让坛宫饭庄派人给送来一整块用来做冰雕的冰。

    再捎带着送点烤乳鸽、烤羊肉串、龙须菜、玉露霜之类,日本的吃不着的好东西,给他解馋的。

    不过,他好就好在并不占公家的便宜。

    他要的东西都是自己付钱的。

    而且也不独闷儿。

    那一整块冰,他让坛宫的人提前给八等分锯开的。

    运过来后,2号院每家门户都能分到收录机大小的两大块,完全可以保证全院各家都不受到暑气的侵袭。

    这种人造冰啊,除了干净,用起来也极其方便。

    找个盆装起来,摆在角落,爱镇什么镇什么,爱冰什么冰什么。

    顺带着就能让屋子里就个凉快劲儿。

    要是再舍得用电,摆个电扇在旁边吹着。

    嘿!那简直绝了!就是简易版的“土空调”啊!

    即便是开着门窗,屋里也能立马凉快,温度下降个两三度呢。

    所以就为这事儿,2号院的各家邻居们人人都念宁卫民的好。

    他要待家不出去,每天绿豆汤、酸梅汤还有瓜果都不用买,几家邻居们主动愿意给他送。

    无论谁家吃什么好东西,肯定都忘不了有他的一份。

    假若宁卫民不愿在家,又不愿意去天坛呢?

    他还可以拿上简易钓竿,到故宫旁的筒子河边去做半日垂钓。

    既娱乐了自己,也能顺带手为自家的大酒缸弄点小鱼小虾,搞点荷叶莲蓬。

    又或者去太庙与中山公园的老柏树下品茗或摆棋。

    逛累了在来今雨轩泡壶茶,要盘冬菜包子。

    坐在铁皮棚子下的藤椅上找本书随便翻翻,耳听蝉鸣就能消磨一个下午。

    这里可是非比寻常,如果说民国时期的京城,真有一个地方是各个领域的名人都留下过足迹的,那么也就是这个茶棚了。

    民国的大总统、国务总理、各部总长、次长等军界政界人物,无数文化界、金融界、实业界人物,只要来过京城的,几乎无不到过来今雨轩。

    张恨水是在这里写的《啼笑因缘》,鲁迅也是在这里翻译了《小约翰》。

    所以能有机会在这里打个卡,装装文艺青年,其实是挺值得回味的一件事。

    最好是拍张照片,等老了也好跟子女显摆显摆,自己当年风华正茂的时候,照样有过浪漫的文艺情怀。

    当然,如果这些风雅之事做腻了,也能随时来点“通俗”的。

    从前门楼子奔西,一公里外就是和平门。

    要从煤市街直接穿胡同过去呢。

    往西也就溜达五百米,那就到了刚刚改造完成不久的琉璃厂古文化街。

    宁卫民大可以去虹光阁跟已经熟悉的店方经理磨磨牙,从那儿拿几件年代擦边的精品好货。

    要么就去文物商店门口蹲点儿,看看能不能捡捡国家队的“漏儿”。

    反正无论怎么样,由于如今的古物行市还没起来呢,到不了让人一夜暴富的程度。

    此时的老百姓对文物的经济价值还远没有看得太高,并没抱有太大的期待。

    所以宁卫民贼不走空就是必然的,凭他的口才和眼力,多少都能拿回家点像样的东西。

    这就是又挣钱还又解闷儿的事儿,多么的好呢。

    如果还想好点儿热闹的,那也没关系,大可以去看戏啊。

    嫌人艺的话剧单调,没有好电影看,这都不要紧,因为还可以看京剧去啊。

    这年头的京城到处都是戏院,听戏是最方便的时候,尤其名角众多,票也不贵。

    像国家京剧团1985年刚刚改制,实施新建制后,从一团扩充到了四团,演员是最多的时候。

    而且还有民间的风雷京剧团作为有效补充。

    价格上说,就三五毛的看一场戏。

    三十年后买一张湖广会馆的京剧票,就足够这个时候的人听一年的了。

    关键是天越热,戏越好,名角儿们都唱双出,等夜戏散台差不多已是深夜。

    凉风儿,从那树梢儿吹过来的凉风儿,会使人精神振起,而感到在戏院里花掉的这几大毛并不冤枉。

    尤其往往散戏的时候,宁卫民还会就近来点夜宵。

    小吃店里要碗鸡汤馄饨,一个凉菜,再来一升散啤。

    然后酒足饭饱,熏熏然中的他,再带上琉璃厂的收获,哼着差不多已经学会了的《四郎探母》,乐颠颠的走回家去。

    至此才结束这美滋滋的一天。

    哪怕让最挑剔人来说,这日子大概也难挑出毛病的。

    怕是离休的老干部,也没他过得日子舒坦。

    没办法,谁让他早就成了个货真价实富贵人呢?

    都别说他自己小两亿美金的身家了。

    就是作为“大酒缸”的半拉少东家,今后就留家里啃老,也足够支撑他这样子,随心所欲生活的。

    而且关键是家里人并不反对啊。

    唯一算的上是宁卫民亲人的康术德早对他外面的事儿大撒巴掌,不做干涉了。

    自己的徒弟自己清楚,这老爷子是真想得开。

    他就坚信一条,即使京城人都饿死,自己这徒弟也不可能受穷。

    更别说这小子从东京回来,这次还照样弄回来不少国宝级别的好东西。

    念在他于国家和民族有功上,念在他一片孝心上,又怎好跟他计较呢?

    得了,混着去吧。

    在康术德心里,即便是宁卫民这个徒弟真打算就此不务正业了,从此就当个胡同串子、街溜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别说这小子挣的钱,这辈子撂蹦儿折腾也花不完。

    就这小子之前办过的那些事,也不算辱没师门。

    而且最关键的一条——也只有无事可做了,这徒弟才算是他的徒弟。

    至少每天还能见着,聊聊闲话,逗逗闷子。

    要真成天外头奔着去,反而坏了。

    别说家里有事指望不上他了,连见面都难。

    看看,要不说这相依为命的一老一少是真有缘分呢。

    别看不是父子,但他们师徒感情和互相之间的了解、信任,都胜似父子。

    恐怕就是血脉至亲,也没几个能像他们这么懂得彼此的。

    还别不信,这事儿要搁旁人,那还真就是看法大不一样了。

    别的不说,像宁卫民这几天穿着大背心、大裤衩子在胡同里出来进去的。

    而且烟也不抽了,别人给都拨楞脑袋。

    这时间一长啊,看他这副样子,扇儿胡同的街坊里就有人开始八卦,传闲话了。

    有人猜测,宁卫民这大概是让外国老板卸磨杀驴给开除了。

    如今是失业在家,正没个抓挠呢。

    要不平时连皮鞋都一尘不染,出门得打领带的主儿,怎么连手表都不带了呢?

    也有人猜测,是宁卫民去海外花花世界犯了生活作风方面的错误了。

    老外不管,可终究瞒不过组织。

    这不,组织明察秋毫,这是勒令他回来停职反省,写检查呢。

    都说舌头根子压死人啊,这话一点不错。

    饶是宁卫民没得罪过什么人,这些邻里也不一定就是恶意。

    但这种让人百口莫辩的闲言碎语还是到处传播,颇有市场。

    没几天,别说2号院的邻居们都来打听了,很关切地问他是不是遇着难处了。

    就是街道李主任和锦匣厂的厂长也都有了耳闻,托人带话给宁卫民居然要挖人。

    大概意思就是说外国人不识人才是他们的损失,他真要被开了,千万不要灰心。

    无论街道厂,还是锦匣厂,只要他愿意,不嫌弃的话,任何工作岗位随便他挑。

    就是要当一把手,也不是没商量。

    这弄得原本没怎么当回事的宁卫民是极其的意外,心里的滋味也很复杂。

    是既感温暖和熨帖,又有点无厘头的哭笑不得。

    而且最绝的是,这还不是什么孤立事件,很快宁卫民就发现,连市文物局居然也误会他了。

    不得不承认,这次回来啊,有些人和事还是耽搁不得的。

    像把这半年来从海外买下来的青铜器和难以再自行保存的书册、画册、字画再次捐赠给国家,就是宁卫民偷不了懒,无法拖延的一件大事。

    照规矩,还没回来前,这件事还是得借助咱们的驻日大使馆跟国内这边联系。

    所以当他回来后,还是数天之内,文物局就迫不及待主动催促相邀了。

    由于双方已经打过一回交道了,彼此已经知根知底,心有默契。

    这次文物局就没大张旗鼓的安排记者,也没有劳师动众准备什么颁奖典礼,只派了一辆小车来接人,以此表示礼遇。

    宁卫民也没见外,为方便起见,他就穿着一身舒服、简单的衣服,直接用拉杆箱把要捐出去的东西给文物局送过去了。

    结果万万没想到,市文物局那边的负责人,看他如普通人一样的平常样子。

    和他春节时西服大衣,皮鞋领带,假洋鬼子般的模样大不一样,居然也误会他落魄了。

    再一对比他送来的那些国宝级别的珍贵文物,估摸他收购的代价,起码也得值好几万人民币。

    负责接待的干部那是无限感慨,控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啊,当场眼泪差点没掉下来。

    然后就是死死握着宁卫民的手一再致谢,并且诚心诚意地问他用不用文物局为他做点什么。

    这一下可好,当场都给宁卫民都整懵圈了。

    他还真没觉得这些东西有什么特殊的,能把对方给高兴成这样。

    后来说来说去,又说了老半天,这事儿双方才好不容易都弄明白了。

    敢情文物局这边还以为宁卫民他为国家赎买文物,累得自己倾家荡产了呢。

    就这乌龙闹得吧,这天之后,宁卫民每每想起来就会忍俊不禁。

    不过话说回来,闹出这么一档子笑话还是比没有强。

    因为宁卫民既又不要名,又不要奖励,考量到他的商人身份,文物局终究是觉得不好意思,觉得让个人为国家这么破费实在过意不去。

    随后竟然采取了一种特殊的方式来酬谢他。

    经过现场商议,现场的几位负责人居然一致决定,要把琉璃厂还没有安排好归属的几套店面房分给宁卫民一套使用。

    租房合同可以签个十五年的,甚至还免租,由他随便去做什么买卖。

    也就算是酬他为国家做出的贡献,谢他促成海外文物回流之功了。

    那可是琉璃厂啊,连海外知名的文化商业街,

    又是这年头京城唯一文化产业聚集之地,商业价值不言而喻。

    尤其在条街还刚刚经过改造,店面房全是由国家规划的。

    公家单位想申请一间铺面当门市都难,就别说私人了。

    像这样别人梦寐以求的大好事,到宁卫民这儿不费吹灰之力得到,这也算是好人有好报了。

    宁卫民当然很高兴,肯定不会犯傻到谢绝,再往外推的。

    于是他也没客气,爽快地从文物局标号的图纸里挑了一套使用面积差不多二百来平米门面房。

    这家店面,具体位置虽然不是主干道上临街,但也不错了。

    因为正好对着容宝斋的正门。

    也就是说,宁卫民这小子从此要和容宝斋做邻居了。

    从今往后,从容宝斋出来进去的人都会一眼看到他在对面的店面。

    容宝斋是什么样的名气?

    那往来的都是什么层次的客人?

    那想想就美啊,这还不够他满怀期待,神气活现的?

    说句大实话,连那店面能干点什么他都心里想好了。

    和他合作的那些京城工艺厂的厂家,都缺少一个对外展示精品的门市部。

    那些美院的师生们,也需要一个窗口售卖自己的作品。

    正好他可以用这店面来做这样的事儿。

    就在琉璃厂这个外国人云集的文化商业街区,他也插根自己的旗帜,在扩大外汇收入的同时,还能满足所有人的需要。

    这又有多么的好呢?

    当然了,开店是开店,他来开店肯定不能像大多数人那么死心眼,说卖东西就是摆柜台卖东西。

    想要买卖好,那就得巧妙点。

    所以见琉璃厂就没有一家经营餐饮的店铺,他便打算兼营卖咖啡和茶水,给客人提供个歇脚的地方方。

    既然如此,那不如就开用惠文堂书店的名义在京城开个分号好了。

    名字是叫做书店,但实际上是以文艺咖啡馆的形势来招揽顾客,不显山不露水地把高端商品和那些艺术品卖出去。

第一千五十九章 不敢认

    或许是因为宁卫民捐赠给国家的这些海外回流的文物实在太珍贵了。

    他每捐赠一回,就够京城市文物局获得上级单位的褒奖,在业内露一次脸儿,得一回彩儿的。

    或许也是因为宁卫民毫无条件的定期捐赠,且不图名不图利的行为,实在让市文物局无法不感动,不能不敬佩。

    早已经把他当成了一个年纪轻轻就具有家国情怀,并且身体力行做到了大公无私的有为青年。

    总之,市文物局那边是真心诚意的要谢他,所以啊,办起事来还真痛快。

    要按常理来说呢,把琉璃厂的店面给他这件事,在这个年代,光报批的流程就有的等。

    不等到局长、副局长全都点过头,这事就不可能落实。

    合同签字盖章的行政手续更还是要命,算下来,各个部门起码十几个大红章要盖。

    按照正常情况来讲,真要等这件事彻底定下来,房子能拿到手里,仨月能办妥就算不错了。

    可这件事因为是文物局接受文物的局领导在现场主动提出的,又是他和其他几个局领导商议后共同决定的,因此获得了特事特办。

    第二天,就在局里的工作会议上获得了全员通过。

    领导之间意见达成统一,盖章的事又是由提出这个建议的人亲自负责落实。

    那还不跟领了尚方宝剑似的,又有谁能阻拦?谁敢掣肘啊?

    实际上也就三四天的时间,这套在琉璃厂位置颇佳,连许多国营商店都眼红的宽敞的门面房。

    就以“火箭速度”走完了流程,获得批准,落到了宁卫民的手里。

    此后就由得他去随便折腾了。

    实话实说,就这份特权,连那些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二代们都得眼红死。

    其实就连宁卫民自己都没想到,这房能这么轻易落在他的手里,而且居然还这么快。

    所以在拿到钥匙的那天,打开房门的一刻,看到自己轻易得来的意外收获,老天爷白给的丰厚大礼包,宁卫民心里也是格外的激动啊。

    不为别的,就为今非昔比,他发现自己早已不知不觉中,凭借着财富完成了社会层次的跃升啊,达到了他过去根本没有想过的高度。

    别忘了,曾几何时啊,为了做服装尾货的生意,他得四处求爷爷告奶奶找经营场所。

    当初要不是靠着师父的人情,街道李主任鼎力帮忙。

    他就只能眼瞅着白花花银子打眼前流过,却无力伸手。

    还有几年前开烟酒店的时候,他和张士慧也是四处寻房。

    要不是靠着脸皮厚,把“张大勺”的毛儿给胡撸顺溜了,就连个开小买卖的地儿也没有。

    哪怕开坛宫饭庄也是一样,他什么事儿都有办法,唯有房子变不出来。

    否则的话他也用不着让天坛园方占这么大便宜,拿出三分之一的利益来笼络这个合作伙伴。

    上辈子就更别提了,他名义上虽然是个老板,可本质上是房东的孙子。

    无论是经营还是自己居住,都得看房东的脸色。

    他挣来的钱,有一半都得交到房东手里,孝敬“爷爷”。

    但如今是真的大不一样了。

    对这种完全由政府管控的社会资源,他也有了参与分配的资格和机会了。

    而且根本不用他再费半点力气,甚至这次他都没开口提上一句,完全没动过这个心思。

    市文物局就主动打包塞在了他的手里,让他在京南核心商业街上插旗立棍儿,有了自己的字号。

    这岂能不让他大喜过望,成就感直接拉满?

    像这种美事儿,他过去一向认为,只会发生在那些有特殊背景的人身上,何曾奢望自己也能遇到?

    尤其人家市文物局,这次的的确确不是因为他借了谁的势,或者是谁替他打了招呼,就是纯粹冲着酬谢他来的。

    这才是最让他倍感开心的重点。

    能赤手空拳走到这一步,可以了!

    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励志!

    此时他在自己的心目中,无疑已经有了金盔金甲,有了五彩祥云!

    如果说过去他面对那些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人,还不免有点怯懦和心虚,觉得自己总归是要低他们一等的话。

    但经过这件事之后,这种卑微的想法,心虚的感觉,再也不存在了。

    从心理上,他建立了属于自己的一份自信,可谓脱胎换骨。

    不过说来也是有趣,由于越是自信,他就越是不在乎旁人的眼光。

    结果他怎么也没想到,在琉璃厂这样的地方,他也会偶遇到曾经的熟人。

    而且还是一个他并不想多来往,不愿意再打交道的人。

    以至于误会重演,他自行其是的低调,不修边幅导致的“落魄”,居然又让他得到了一份并不想要的同情。

    那一天是收房后的第三天,宁卫民是吃过午饭来的。

    来到琉璃厂后,他打开了店门,就等着约好的建筑公司的施工人员和设计师来登门。

    他并不打算让这房就这么闲着,瞎耽误工夫。

    所以就抓紧时间约了建筑公司的人来现场测量,出方案,做装修,以便尽快开张。

    在等待的时间里,因为无事可做,宁卫民觉着就这么闲着无趣又无谓。

    想着要是能让环境干净点,也免得待会儿人来了在屋里说话,别一脚一步灰,一脚又踩着个废钉子。

    他就主动伸手收拾了一下屋子里的垃圾。

    实打实的说,别看这房经过了官方的整修,里外都焕然一新,可如今这里的装修垃圾还不少呢。

    什么报纸、泡沫、木条子、油漆桶、石灰袋子之类的,都有。

    这都是当初整修房子的施工队留下的。

    毕竟这年头,各行各业都没有什么服务意识,自己该干的活不糊弄就算敬业了。

    房子修好了就得,谁还给你收拾得一尘不染啊。

    结果这一收拾啊不要紧,宁卫民就给他自己弄成了小工的模样。

    其实活儿是不多的,可就是有点脏。

    光那石灰袋子就落宁卫民裤子上好多灰,还有刷墙用的漆和大白呢,不留神胳膊后背就能蹭上一道子。

    这些玩意掸掉都多少得留点痕迹,完全是不可避免的事儿。

    而且等到干完活儿,因为天热,宁卫民稍微动动就有了汗,这还得歇歇啊。

    又想着一会儿来人最好弄几把凳子才方便,有口水喝才像样儿。

    宁卫民就又奔了虹光阁去借凳子和暖壶、茶杯。

    因为老买东西,又有文物局交代下来的话,他都跟那儿的经理混熟了。

    随便言语一声,轻而易举,就在虹光阁满足了一切所需。

    不但弄来了几把凳子,一个暖壶,几个杯子,还有经理分给他的一小包茶叶。

    而等宁卫民刚给自己沏上这么一杯,搬了把凳子坐在店门口阴凉处透风儿,扇着自己带来的纸扇凉快的时候。

    也不知怎么那么巧,自打对面容宝斋里,走出一男一女两位衣着体面的顾客来,正好跟他打了个脸对脸的照面。

    就这一眼,宁卫民和其中那个穿着红裙子,样子很俏丽,走到哪儿都招眼的漂亮女人,都认出了彼此是谁。

    一瞬间,双方都不由得大吃一惊。

    宁卫民吃惊倒不是为了别的。

    而是认为自己又窥见了不该看见的事儿。

    生怕回头长针眼,为自己徒惹麻烦。

    敢情那女的不是别人,正是江浩的妹妹,年京的老婆,江惠。

    而偏偏陪她身边的人,既不是江浩,也不是年京,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

    而且那个小伙子穿着不错,看着还挺是个模样,尤其他们彼此的神态、举止,还挺近乎的。

    别的不说,就冲这男的把所有的东西都拿他自己手里,还替江惠拎着皮包,也容易让人浮想联翩啊。

    宁卫民可还没忘了江惠曾经勾引过自己。

    他又在楼下误撞见了跟踪盯梢的年京,由此获知她和李仲之间的奸情。

    鉴于这样的往事,这样的前车之鉴,对这个差点拉他下水,多少让他又有点心动女人。

    此情此景下,他还能产生什么想法?

    顺理成章,会认为江惠这列火车又出了轨。

    这是又找到了新的面首,正在和勾搭成奸的姘头一起逛街呢。

    所以为此,他最直接的反应就是尴尬,下意识里就想装不认识。

    想当成自己没看见什么,让这事儿就这么眼皮子底下过去。

    难得糊涂嘛,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只有这样办,对他们俩才都好。

    可问题是,他这么想全是自己下意识的凭空揣测。

    他就没想过这年头可不是三十年之后。

    这年头所谓男女不正当关系,是国内社会严厉谴责无法姑息的“重罪”。

    当事人的心里压力是很大的。搞姘头的事儿一旦曝光,弄不好是要人命的。

    所以还真没有人,这么胆儿肥,敢于这么明目张胆的在大庭广众之下出入,成双成对一起逛街的。

    事实上,宁卫民还就真猜错了。

    至于陪在江惠身边的这位,非但不是江惠的什么姘头,反而是江惠的亲戚——她的表弟。

    如此一来,这可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江惠非但没有什么可避讳的意思,反倒是在她的眼里,宁卫民才是心虚的那一个。

    就他那副懒懒的、颓颓的,眼睛睁不开的样子,连衣服也穿得极其邋遢,是极其的不体面,和过去西服革履,文质彬彬的形象反差也太大了。

    何况他还守着店门口喝着茶,手里扇着扇子,脚下踩着拖拉板儿。

    那真是像极了一个给人家看店面的临时工,或是给人干收拾房子杂活的小工。

    再加上宁卫民和江惠眼神对上之后,很快就闪躲开了。

    然后就是彷徨四顾,眼神都不敢再往江惠身上瞄了。

    看起来就越发像是自渐形秽的样子了。

    江惠便也理所应当的认为,宁卫民这是遭遇意外倒了霉,因为落魄而不愿意和她相认似的。

    所以这事儿接下来就演变得很有意思了。

    江惠非但没有如同宁卫民期盼的那样快步离开。

    她琢磨了一下,反而如跗骨之蛆一样,袅袅婷婷地几步就走了过来。

    非常飒爽地主动和他搭讪,说上了话,且连珠炮一样的发问。

    “天哪,你怎么成这样儿啦?宁经理,你到底怎么了?怎么啦?话都不会说了?变哑巴啦?”

    事已至此,宁卫民知道再继续装蒜已经不行了,也只能笑着回应,装作认了她出来。

    “天哪,这不是江惠嘛,好久没见,都不敢认了。你可真漂亮!”

    “得了吧,宁经理,别总讽刺我了。哎,可以坐下歇歇吗?”

    江惠指着宁卫民用来放杯子的另一个凳子,还是那副自来熟,老实不客气的样子。

    “可以,坐,请坐!”

    宁卫民不好拒绝,就主动拿起了杯子,还帮她把凳子抹了两把。

    出于礼貌,即便对那位他认为的“姘头”,他也主动让出了自己屁股底下的凳子。

    “你坐这儿吧,我进屋再拿一把去……”

    可熟料,那位压根不领情。

    或许是因为看不上他的不修边幅,或许是真的着急离去,他只淡淡说,“不用,我们很快就走。”

    见他这副拧丧种的德行,宁卫民一笑而过,也懒得多说什么了,自顾自又重新坐下来了。

    就连原本想给他们沏茶倒水的心思都免了。

    心想,你愿意站就站着好了,反正我腿不累……

    而他这副大大咧咧的样子,显然也让那小伙子看着更不顺眼。

    不耐烦中,忍不住委婉催促江惠离开。

    “惠姐,你可别忘了和常行长会面的时间……”

    只是他没想到,江惠就像不懂他心思似的,屁股坐下后可牢着呢。

    “着什么急?误不了事。”

    而且居然还对宁卫民这么说,如同替他在变相道歉。

    “这是我表弟,岁数还小,家里一向惯着的,你别见怪。”

    于是小伙子顿时感到自己面子下不来了,非常不满地嗔怪上了。

    “惠姐?这是谁啊?跟他说得着这些嘛……”

    虽然这显得越发无礼,不招人待见,甚至让江惠的解释全白费。

    但也得说,多亏如此,宁卫民也总算搞清了他们的关系,终于放下了心里的纠结。

    他很不在意地摆摆手,压根没在这个问题上做纠缠,连个字儿也不想多说。

    只是应付似的问江惠,“最近还挺好的吧?”

    “我还凑合,就是换工作了,调动到信用社去了。可你怎么……”

    “哈哈!”宁卫民笑了,“我这不很正常吗?既然我是从劳动人民中来,自然要回到劳动人民中去……”

    应该说,宁卫民这是玩笑话。

    只是一种应付别人盘查的自我调侃,是为了不想泄露自己过多信息的油滑本能。

    然而无论是江惠,还是他那表弟可都当真了,而这又导致了他们完全不同的态度。

第一千六十章 为人父母

    “切!”江惠的表弟为此冷笑,发出了嗤之以鼻的声响。

    宁卫民对此并不奇怪,因为这就是他们这种人的特性。

    江家的亲戚,想必家里同样是有几分成色的。

    那么从小缺乏艰苦朴素的环境,从骨子里看不起劳动人民,这还值得奇怪吗?

    然而没想到的是,江惠对此的反应倒是大大出乎意料。

    原本宁卫民还以为江惠是为了当初勾引他失败,为了曾经的“一拒之仇”才来看他笑话。

    认为这个女人是想从他的“落魄”中找找心理平衡。

    可哪儿知道他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非但人家真没那个意思。

    反而见自己表弟对宁卫民不敬,江惠就立刻用刀子一样的眼神,狠狠剜了这小伙子“一刀”。

    然后用特别温和的口气对宁卫民表达了自己的关心和善意。

    “你遇到什么事儿我也不问了,估计你也不愿意说。但我一直把你当朋友,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无需客气。大可以告诉我,我一定会尽力。”

    这样局气又亲近的表态,让宁卫民可有点摸不着头脑,颇感诧异了。

    他寻思自己和江惠的关系可没那么好啊。

    两人虽说有过几次不多的接触,但从没有过什么真正的合作,倒是互相算计和防范更多。

    特别是还有江浩和霍欣夹在中间呢。

    一个是江惠的亲哥哥,一个是把江惠当姐姐的霍欣。

    这两个人可都被自己深深得罪了。

    按理说,江惠对自己更加厌恶才是正常啊,怎么眼下居然搞的跟初恋见面似的?

    哎,不会这女人对自己还有什么想法吧?

    难道我就这么帅吗?

    今儿都这副狼狈样子了,怎么还有软饭可吃?

    心思不正经了,眼神也就随之流露出了痕迹。

    江惠应该是察觉到了,随即对宁卫民微微一笑。

    “你别多心,我没什么其他的意思。就是觉得你这人天生就是做大事的,即使走背运也只是暂时的。咱们既然在社会上混,谁都离不开朋友。今天我帮你一把,明天你帮我一把,这不很正常吗?”

    江惠如此的解释让宁卫民的老脸不免微微有点泛红。

    他很是庆幸江惠没猜中他的脏心眼子。

    于是赶紧客气地谢过江惠,巴不得马上揭过此事。

    “哎呦,你可太高看我了。其实我现在这样就挺好的。所以心意领了,多谢多谢。”

    只不过他这样略显异常的表情,被善于察言观色的江惠又发现了。

    反而让江惠更误会他是遇着什么坎儿了。

    觉得他应该是因为心存某些顾虑,或是对其不信任,才不愿接受帮助,如此敷衍。

    “你瞧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不痛快了?当初的洒脱劲儿哪儿去了?这可有点不像你了。我知道,你心里对我有看法,或者是对我哥哥有看法,才会把我当成洪水猛兽……”

    “不至于,不至于……”

    此时,宁卫民既不能违心说不,又不好不客气几句。

    所以这场面话说出来相当没营养,透着缺乏诚意。

    倒是江惠显得越发大度,不但直言不讳地承认问题,而且还努力想要化解彼此的过节。

    “你就别否认了。过去我和你之间,还有你和我哥之间,确实是发生过一些不愉快的事。但那不是已经过去时了嘛。总不至于我们就此心里永远结着疙瘩吧。我认为,即便是咱们彼此理念不同,真的没办法成为知交的朋友。那也犯不上一辈子不打交道。毕竟大家都在京城,说不准哪天在哪儿就碰上,更保不齐就有谁求到到谁的时候,对不对?”

    这话说得恳切、务实,宁卫民还能怎么回答?

    也只能点头称是罢了。

    于是江惠彻底占据了情理的高点,又继续说道。

    “所以啊,既然咱们都这么熟了,遇上事开个口,总比陌生人更容易些吧?你放心,即便帮你,我也不会有任何附加条件。什么都用不着你为我去做。当然了,我的能量比较有限。恐怕帮不上什么大忙。不怕你笑话,介绍工作的话,像你过去的那种待遇,我可为你争取不来。我的本事,顶多让你去物资局下属的三产公司就职。这无疑是屈才的,所以你要想自己做生意的话,我也不反对。而且很愿意替你在资金上提供点方便,给你搞点贷款什么的。多了不敢说,十万块我还做得了主……”

    真是诚意满满啊,这也太实在了!

    别忘了,这可是1986年啊。

    国内那些所谓的“款爷”,个体户的佼佼者,也没几个能积攒到十万块的身家。

    而且这年头国内的利息高的要死,无论国家还是民间都缺钱。

    多少人想贷款,提着猪头都找不着门路呢。

    偏偏江惠竟然主动把十万块送到宁卫民手上。

    只要不是个笨蛋,无论谁拿到这笔钱,其实都很容易发起来。

    无论做个什么买卖,只要从衣食住行,符合民生需要的方面下手,在这供小于求的年头想亏掉都不容易。

    所以别说清清楚楚明白这一点的宁卫民,一下子瞪圆了眼睛,像不认识的看着江惠。

    江惠的那个表弟更是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表姐,甚至忍不住脱口而出,“惠姐,你没吃错药吧?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以此来提醒,阻止江惠当滥好人,瞎发善心。

    然而江惠却完全不能体谅好意似的,反而还对他予以斥责。

    “这儿没你的事。别多嘴。”

    一句话,立刻就把好心提醒的表弟给说成了瘪嘴儿葫芦。

    这还不算,跟着江惠更是从皮包里拿出纸笔,写下了自己的电话和工作地址,爽快地交给了宁卫民,以实际行动证明一切。

    “不是,不是。姐们儿,我还真有点糊涂了。你这待人以诚的做派让人佩服,只是也未免过了,够吓人的。咱们俩要掉个个儿,我可做不到你这样。我信你说的都是心里话,可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你会这么看重我啊?你要做善事的话,也不至于非我不可吧?那肯抱着你腿,给你跪下的人应该有的是啊?我怎么就这么好运?”

    宁卫民确实无法质疑江惠的善意和诚心了,只是他实在想不通到底为何。

    这事儿要不弄明白了,别说接受江惠的好意了,怕是他连觉也睡不着了。

    而看着他费解的样子,江惠又不由的笑了,这时索性也把话彻底聊开了。

    “说的是呢,赖我赖我,恐怕我是有些自以为是了,有些事没告诉你,却以为你理所应当知道。其实从你的角度看,也难怪你狐疑。干脆咱们这么说吧,我为什么这么想帮你?原因其实有两个。第一就是为了好好谢你,这是我欠你的……”

    “啊?瞧你这话说得。”宁卫民听了更犯嘀咕了。“谢我?谢我什么?还你欠我的?这不胡说嘛。哪儿有这么八宗事儿啊?”

    “我说有当然就有了,尽管你自己不在意。可我自己心里清楚,我必须得谢你。我要谢你为人正派,没有趁人之危。我要谢你曾经的拒绝,还有你对我的开导,才没让我在某些事上陷得更深。我还要谢你对年京起的正面作用。要不是他以你为榜样,现在也开始经商了,而且事业有所成就。怎么能改善和我家人间的关系?如今,他不但在我们家有面子了,我们的关系也和睦多了。我现在想想,当初我们身边那么多人,也只有你,是真为我们两口子着想……”

    这些都是只有江惠和宁卫民彼此才能听得懂的话,不过最关键的还是

    “不怕你笑话,这不,我们俩已经快要当爸爸妈妈了……”

    说完这句,江惠满面幸福的用双手轻轻抚摸起自己的腹部来。

    而那充满母爱神情让宁卫民心里微微一震。

    别说,突然间,宁卫民还真的有些理解了。

    是啊,如果说这世间还有什么,能让秉性已经根深蒂固的人能变得更美好、更阳光、更善良。那一定就是亲生骨肉的出生了。

    试问,天下间又有哪个父母,不想为了孩子做个好人,不想给自己孩子积德呢?

    又有哪个父母不盼着自己孩子能生活在一个相对干净、更纯净的世界里呢?

    只要有了孩子,自然而然,他们自己就会变得富有道德感。

    多少都会改变过去的狭隘,以全新的角度看待世界,用宽宏的态度待己待人。

    就像他看过那部电影——《天下无贼》里演得一样。

    哪怕两个老贼惯犯,哪怕是两个身处半个地狱的人。

    同样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去经历这阴鸷的人心世道。

    为了父母的责任,他们一样愿意立地成佛,彻底洗掉自己一身罪恶的成色。

    而且特别是女人,一旦怀有身孕成了准妈妈,母爱的天性立刻就来了。

    母爱会让一个妈妈变得很慈祥,会把一个女人的怜爱之心带动起来,会把女人的坏脾气消磨掉,会把女性善良的心呼唤起来。

    那么女人自然就变得更温柔了,这就是母爱的力量。

    总之,孩子既是父母的铠甲,也是父母的软肋。

    现在宁卫民完全能确定,对于江惠,孩子应该就是她生活态度转变的根源。

    “恭喜恭喜,这是大喜事啊!真的没想到,也是真替你们感到高兴。那我就提前预祝你们生个健健康康的宝宝!预祝你们一家三口的小日子越过越和美……”

    想到年京和江惠这对夫妻间当初的恩恩怨怨,如今见到他们的关系终于回归正常。

    宁卫民不禁心生无限感慨,由衷的发出了这样感慨。

    于此同时,他也仍在琢磨,不知道现在的年京是不是也是江惠这样的心境?

    他们两口子其实哪儿哪儿都好,并不算什么坏人。

    但想要的东西如果太多,又不惜剑走偏锋,就会给自己招灾惹祸,早晚怕是要深陷泥潭。

    要真是这孩子能让他们活得踏实一些。

    那这孩子的来临,对他们夫妻俩来说确实是福气。

    “谢谢,借你吉言。”

    宁卫民的回馈也让江惠更加高兴,于是后面的话,也仍旧爽快地道出。

    “其二呢,和其一也是相通的。正因为你这人不但有能力,做事还有底线,这是非常难得的,所以我才愿意为你雪中送炭。就算是我为自己买个保险吧。毕竟谁也说不准自己以后什么样,而你这人不可能碌碌无为,早晚会从新爬起来。”

    “至于把钱借给你的风险问题……怎么说呢?连我丈夫那么不靠谱的人,连我哥那么爱行险的人。他们从我这儿借了好几十万都能如期归还,你的本事和人品我都有所了解,难道我还不敢把钱借给你?做生意没那么难的。连他们都能赚到钱,那你肯定没问题。”

    “说白了,我就认准你这个人了,就是相信你的人品。我相信如果有一天自己倒霉了,那个时候你要是有能力伸把手,绝对不会对我见死不救。怎么样?我说的对吗?你还有什么疑问吗?”

    还有没有疑问?

    疑问当然有。

    不过宁卫民已经不再质疑江惠的这些想法是否属实了,而是奇怪江惠怎么会如此见地和魄力。

    这份高瞻远瞩的识人之明,怕都赶上霍司长了。

    不都说一孕傻三年吗?

    好像这个定律在江惠身上不存在啊?

    当初的时候,可从没发现她竟然是如此聪慧善良的一个人。

    像这样的她,想必今后也一定会是个很优秀的母亲吧。

    就这样,愣了半晌,宁卫民面对江惠这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示好,终于释放了心里的防备,真心笑了起来。

    人和人关系的走向,有时候确实是很巧妙的,需要特殊的契机。

    像这天的偶遇就让宁卫民对江惠的印象大为改观。

    尽管江惠给予的同情,对宁卫民来说,完全不是他需要的。

    多少显得有点没来由,有点无厘头的冤枉,可以说完全就没有实际意义。

    但江惠已经身为准妈妈这件事,却成功对宁卫民展示出了她有别于过去,纯良贤惠、聪慧温柔的一面。

    让宁卫民就此对她有了重新的认识,不再把她视为江浩的附庸,把这对兄妹之间划上等号。

    并且也成功激发了宁卫民对婚姻生活的向往。

    说实话,以宁卫民的心理年纪,大概都够当爷爷的岁数了。

    看着江惠和年京终于修成正果,有了爱情的结晶,如今这么令人羡慕。

    那他自然而然也会联想到自己的身上。

    是啊,他和庆子的婚事是不是也该跟双方的家里提一提了。

    嗯,从适合造小人的年龄的角度讲,他和庆子也确实应该早点考虑这个问题了。

    他们真要是有了孩子,那到底会像谁多一点呢?

第一千六十一章 心有多大

    尽管宁卫民和江惠的意外邂逅,本质上是一场生活喜剧,好像是老天爷故意为其安排好的尴尬。

    宁卫民也并没像小白文里那些以装逼为乐的主人公,上演大家喜闻乐见的打脸桥段。

    他自始至终都没在江惠和她表弟面前,拆穿自己“白龙鱼服”的真相。

    而是着着实实地“被同情”了一把。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件事对宁卫民所造成的影响却颇深。

    就好像是上天给了他一个启示,直接改变了他的情绪和心境。

    让本来懒懒洋洋,回来后就沉溺于舒适的市井生活中的他,一下子又找到了新的奋斗目标。

    以成家立业,繁衍家族为己任,由此重新变得积极向上,奋发图强起来。

    没错!拥有自己的直系血亲!

    这对于宁卫民这个孤单了两辈子的孤儿来说,是多么充满诱惑力的远景啊。

    孩子他可不嫌多,起码两个,最好能生个三四个。

    而且无论儿子、闺女,长大成人也会成家,那到时候就是十几口人的大家族了。

    他当然想做个好父亲,更想做个好爷爷,那就不能管生不管养。

    不但要把为自己子嗣的教育着想,更是希望能保证他们几世富贵,活得自由自在,那他现在的身家可就不够看了。

    不用说,自然是懒不得的,那就得接茬去奔啊。

    这回不是为自己了,而是为老婆孩子了。

    身为华夏人,想要为人父母,大多数不都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吗?

    这是人之常情啊。

    于是宁卫民就跟换了个人似的,等琉璃厂店铺装修的事儿一落实,他就华丽转身,改头换面。

    一眨眼之间,就又变成那个身着名牌,腕带名表,连打火机都是18K金的商界名流了。

    这自然又让扇儿胡同的街坊邻居们像遭遇地震似的哄动了一把。

    宁卫民不但一举粉碎了前段时间那些出于仇富心理流传开的那些流言蜚语,再度在邻里街坊的心目中树立起他闪闪发光如同金子般的形象。

    也让那些街坊邻居们深刻地认识到,靠背后说别人的闲话,并不会让自己的生活过得更好。

    而总是恨人有、笑人无的主儿,才是真正徒耗光阴,永远只会眼馋别人的大傻蛋。

    其实还别说这些街坊邻居们了,就是宁卫民的师父康术德也为自己徒弟突然间的巨大变化所惊讶。

    在老爷子的眼里,他这个徒弟哪儿哪儿都好。

    唯一的毛病就是脑子太活泛,总是想一出是一出,有冒不完的奇思妙想,所以总是不经意就吓人一跳。

    做事上更是天马行空,有了主意他就敢干,而且贪多嚼不烂。

    不过话说回来,毕竟相处时间久了,老爷子对这个徒弟的成色,早已产生了足够的了解和信心。

    起码他知道宁卫民干事有章法,懂得谋后而定。

    做的时候必定已经想好了最坏情况下该怎么办。

    即便失败,那也绝不会让自己陷于无力应对的困境,惹来大麻烦而无法抽身。

    所以宁卫民要是不说老爷子就不问,也免得自己心绪不宁,白白替他杞人忧天。

    要不说师父呢?

    康术德是真想得开,也有足够稳坐钓鱼台的定力,这就是他当师父的能耐啊。

    而这要是换个旁人可就不行了。

    真换成其他人,任谁跟宁卫民打交道久了,都得有颗强大的心脏才行,否则真禁不住这小子几次三番的精神刺激。

    就拿霍延平来说吧。

    这位大司长的素质肯定无需多说,而且他也是相当看重宁卫民。

    在国内,其实时时通过驻日大使馆和特殊部门的相关人员关注着宁卫民的情况。

    但即便如此,每一次在国内见到宁卫民,和这小子当面进行交流。

    霍司长仍然免不了会被宁卫民的最新变化,还有他那些新想法、新计划,大大的震惊到。

    说实话,往往他在为宁卫民的事业进展感到振奋和欣慰,并报以更高期待的同时。

    他也不免有点忧心忡忡,为宁卫民步子迈得太大太快,是否行事过于激进而担心。

    最终就会陷于不知是该鼓励宁卫民大胆进取,抓住机遇,还是该劝宁卫民放缓脚步、谨慎从事的矛盾之中。

    像这一次,照样还是这样的。

    在成功“恢复人形”后,宁卫民着手办的头一件事,就是打电话联系霍司长的秘书彭原。

    和其约好时间后登门拜访,向百忙之中抽出时间的霍司长汇报自己的情况。

    而这两个人一聊起来,那就如同忘年交一样,彻底忘记了时间。

    宁卫民先是跟霍延平详细描述了当今日本消费主义开始泛滥,民众普遍拜金,逐渐奢靡的社会情况。

    然后又就日本股、楼双升,经济泡沫已经被真正吹起,工业制造却开始空心化的未来趋势和影响,提出自己的观点和看法。

    谈完日本的经济大势之后,宁卫民还具体谈了谈自己的拉杆旅行箱在日本通过大和观光销售,十分火爆的乐观局面。

    以及当初自己在飞往东京的飞机上和去海外出差寻找合作项目的轻工局干部偶遇的事儿。

    最后,宁卫民便直言不讳地向霍司长表示,自己这次回来,主要就为了办成三件事。

    第一,在拉杆旅行箱的项目上想尽快和京城市轻工业局达成合作。

    希望能用代工贴牌的方式扩大拉杆旅行箱的产量,以此扩大对日的出口贸易。

    这样的话,在解决轻工局下属一些工厂经营困境的同时,也能给国家多赚回一些外汇。

    第二,就是他想找几家有一定实力的国有旅行社谈一谈。

    看看这些旅行社愿意不愿意,和日本的旅行社一起开发国内的旅游线路。

    如果可以,他愿意作为中间人为其和大和观光牵线搭桥。

    在他看来,这毫无疑问,也是一块能立竿见影创造出巨大利益的大蛋糕。

    像京城、承德、沈阳这些有皇家宫殿、园林,著名景点的地方,完全可以规划在一起,设计出一条以宫廷文化为主的旅游线路来。

    尤其对日本现在最有消费能力的那些退休老人来说,是颇具吸引力的旅游项目。

    第三,他还参与并促成了电影《李香兰》的拍摄。

    其目的除了让中日两国人民莫忘战争伤痛,提醒日本国民珍惜现有合拍,通过这部影片让试图否认战争罪恶的日本右翼清醒一点。

    他也希望能以这种合拍的形式,给两国影人在影视制作方面,创造一个可以作为样板的互通有无的模式。

    他认为这样的运作模式,或许可以实现用日方的资金和技术培养中方的人才,最终提高国内影视制作水平的目的。

    甚至他还想要以此为契机,尝试一下文化反向输出的工作。

    比如通过和日方一些影视公司、媒体和出版商的合作,把国内电影、电视剧、出版物翻译成日文后,在日本进行播出和销售。

    如此一来,既能为国家创汇,也能扩大华夏文化的对日影响力。

    总之,这说来说去就是一个意思。

    宁卫民认为既然日本已经发了横财。

    那我们就应该充分利用现在的大好时局,好好沾沾日本的光。

    尽量从各方各面多薅一薅日本的羊毛,来壮大我们自己。

    当然,与此同时,他也老老实实的承认。

    他想办成的这几件事,尤其是后两件。

    因为需要和一些特殊部门打交道,并且获得批准才能真正执行。

    凭他个人的能力就有点达不到了。

    恐怕需要霍司长给予一定的帮助才有这个可能。

    所以他这一次来,既是来听取霍司长意见的,也是厚着脸皮来跟霍司长求助的。

    这后两件事到底能不能做?

    如果能做,又怎么去做?

    什么先做,什么晚做?

    什么事情要找谁,什么事情得重点解决?

    什么事情不用太着急,可以暂时押后?

    这些问题,无不需要霍司长面授机宜,当面指点。

    不得不说,就宁卫民这一席话,那是完完全全出乎霍司长的意料之外。

    虽然通过自己的信息渠道,霍司长对宁卫民在海外的情况是有所了解的。

    但他掌握的情况,基本上也就局限于这小子怎么经营银座坛宫的相关情况。

    霍司长知道他遇到了一些困难,也知道他回来前,已经让餐厅重新兴旺起来。

    不过对宁卫民在日本的其他活动,他可并不清楚。

    原本他以为宁卫民来他这儿会主要谈一谈银座坛宫的经营,弄不好还会显摆显摆。

    毕竟目前这餐厅已经恢复到每天六百万円的营业水平了,一个月下来就是将近一亿八千万円的营收。

    这能顶得上国内二十个同等规模餐厅的营业额了,确实也值得表扬。

    可谁承想这小子对餐厅的事儿一句都没谈,谈的全是别的买卖。

    而且无一不是更宏伟的,远超经营一家餐厅的商业计划。

    甚至很有可能涉及到一个产业的规划,或许还对于两国关系未来的走向产生一定影响。

    这怎么能让他不惊奇,不动容?

    这样高明的计划,用“吃着碗里瞧着锅里”来形容宁卫民这小子都不够了。

    霍司长不能不承认,宁卫民对政治、经济和国际关系的理解,确有其独到之处。

    而且某些涉及到两国关系的重要问题上,他也保持着相当理智和清醒。

    从大局观的角度出发,甚至已经超过了许多搞外事的能手,达到了提前布局的高度。

    非常值得外事部门的重视和参考。

    所以就连他自己都无法否认,吃惊是吃惊,可自己的心已经被宁卫民流水一样的想法,充满理想化的远景规划给灼烧得滚烫了。

    “你可真会带给我惊喜啊。我还以为你今天来是要跟我谈谈你的餐厅,谈谈你用宫廷菜是怎么让日本人开眼,抓住了他们的肠胃的。谁承想,你自己竟然会有这么大的胃口,是找我要硬菜来吃的?好家伙,你也是真吓我一跳。涉外旅游,影视剧外销,你都要做?你知不知道,这些东西,有多少人盯着呢?你这个年轻人啊,给我出的题目有多难姑且不论,就是我给了你这些。仅凭你自己,你就能吞得下?”

    宁卫民一直认真听着,心知肚明这既是一种敲打,也是一种考核,一种探问。

    他毫无犹豫和退缩,进行应答。

    “领导,我并不是贪心,只是真心想做点事而已。毕竟我人已经出去了,国内国外两地都有一定资源,具备这个优势和条件。要是白白看着我们的优质文化资源就这么浪费,那我不成了没心没肺的蠢人了吗?如果可以让这些资源被有效利用起来,国家获利的同时,又能促进我们的行业发展,继续壮大自己,何乐不为呢?”

    “何况我也并不是想把所有好处都拿在自己手里,只是想尽快促成这些事。这反而便于更多的人能从中获利。像涉外旅游的事儿,我真的只是介绍人而已。要是谈成了,促进的是行业整体的进步,能参与进来的人多了。而我自己也只能通过坛宫,从餐饮方面获得好处而已。”

    “还有影视文化方面的出口代理权,我只是不想咱们的东西贱卖给外国人,让日本以极低的代价拿回国内倒卖。所以我并不是想夺走别人嘴里的肉,在国内多几道流通环节对我没什么影响。我甚至可以先垫资购买相关的版权,我自己来承担翻译的成本,只要我是最后跟外国人谈条件的人就行了。总之,我向您保证,我赚的羊毛肯定出在‘洋’身上。”

    说完这些话后,宁卫民自己先忍不住充满自信地轻笑起来。

    就连旁听的彭原也受到了感染,而频频点头。

    于是,霍司长也越发欣慰,感到精神抖擞了。

    尽管他自己一时还有点不能肯定,这两件事他到底能不能帮上宁卫民,为他扫清前方障碍。

    但他确实已经对于宁卫民的出发点和目的感到放心了。

    再说他也没到七老八十的岁数。

    他还有冲劲,还相信这世界上的事没有做不到的,只有想不到的。

    他觉得无论什么什么事情,总得先要敢想,才有可能去最终实现。

    所以才会发自内心的欣赏宁卫民

    在他看来,宁卫民哪怕行事跳脱,确实有点异想天开。

    但也远比那些连想都不敢想,只知道吃眼前现成的人,要强得多。

    正所谓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个好士兵。

    一个人心有多大,成就便有多大。

    宁卫民是个有心人,他才能够去做大事。

    就这样,霍司长带着愉悦和激赏的心情,以亲手给宁卫民倒茶的方式,给了他一个不算明确的委婉承诺。

    甚至在愉快的结束这番畅谈,其乐融融吃过一餐饭之后,他还纡尊降贵,亲自把宁卫民送到了院外。

    也是巧了,当他们一起往外走的时候,居然又碰上了那个和霍欣交好的胖丫头,和她那导演丈夫一起提着礼物登门。

    只不过这一次,就连有“名门痞女”之称的胖丫头也没敢放肆造次,再当场给宁卫民难堪。

    反而她和那个五代导演都如同吃了瘪。

    在极度震惊的瞩目下,他们不可思议地看着脸色微红,明显喝了不少酒的霍司长,笑盈盈地站在院外一再跟宁卫民握手。

    还很认真叮嘱自己的司机务必要把宁卫民送到家门口。

第一千六十二章 蔫溜了

    拜过了霍司长的山头儿,照理儿来说,接下来宁卫民就该去见自己的顶头上司宋华桂了。

    顺便回公司述职,再和公司的这些同仁们都聊一聊,看看能否互通有无。

    可这件事上他还真没这么办,因为时机有点不对。

    为什么这么说呢?

    敢情拜访过霍司长的第二天,宁卫民确实跑到了重文门总公司去了。

    而且他还带上了礼物,是很懂礼数的。

    可问题是连公司门都没进去,他就发现这里极其反常,只觉此地不似人间。

    要知道,总公司的气氛那叫一个紧张忙碌啊,用鸡飞狗跳、炸了庙来形容都差不多了。

    别的不说,宁卫民仅仅站在公司门口就能听见里面的人声鼎沸,此起彼伏,同时还夹杂着电话录音和复印机的刷刷声响。

    光这么听着,他就能听出情形不对头来。

    再看从前台经过的人,个个都跟打了鸡血似的。

    走路如风,汗流浃背,目不斜视,直奔前方。

    就是前台通常不会太忙的前两个接待员,也一样是忙个不停。

    一个接电话,另一个埋头记录。

    说起来都邪门了,老半天居然没一个人冲他看上一眼,跟他打个招呼的。

    就这副光景,在宁卫民的印象里,似乎也就是当初公司在举办首届模特大赛的时候,还要同时忙乎马克西姆餐厅开业的事儿,才出现过。

    不用说啊,这种情况,当时让他心里就“咯噔”一下,立刻想到此地不宜久留。

    要说这小子也是够鸡贼的!

    接下来他一声没吭,谁也没去惊扰,拿着带来的东西掉头就走,“嗖”地就溜了。

    下楼之后呢,他可并没马上就回去,而是找了个公共电话试着联系了一下老部下。

    碍于严丽如今是总经理秘书,宁卫民觉得不好跟她多打听什么。

    否则这种事真让宋华桂知道,那对他们俩都不好。

    所以他拨打的只是甘露和杨柳金的号码。

    好在这俩姑娘倒是都在呢,而且对他知无不言。

    如此一来,宁卫民这才了解到华夏总公司目前是什么情况,究竟为什么会这么忙。

    说起来也是够让他感到难为情的。

    因为公司目前之所以会这么忙,其实全是他给造的孽呢!

    要知道,本身皮尔卡顿华夏公司在服装主业方面,经营状况就很理想。

    除了每年替法国总公司生产一部分贴牌服装销往欧美之外,华夏公司在京城的服装专营店也已经扩充到了九家。

    建国饭店、首都机场、长城饭店、京伦饭店、京侨饭店、西苑饭店、兆龙饭店、丽都饭店,还有一个天桥商场的折扣专营店,个个买卖红火。

    这还不算沪海的三家和花城的两家呢。

    可以说光这些服装批发和零售的买卖,就已经够忙乎的了。

    而且为了实现大师弘扬法国美食文化的心愿,华夏总公司还兼营餐饮业。

    其麾下有马克西姆餐厅、美尼姆斯餐厅。

    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通过联营的方式,提前布局了美容美发和职业模特培训业务。

    那想想看,这样的业务发展速度,这样多元化的经营,对皮尔卡顿华夏总公司来说是多么大的人力负担?需要多少个管理团队?

    是,确实其麾下的这些业务都挣钱。

    可以说呈现出了四面开花,繁荣兴旺的美好景象。

    只是这跑马圈地的事儿就是再好,那也需要足够多的合适人手来干才行啊。

    业务扩充的速度要是远超找到合适人才的速度,那华夏总公司的滋味儿可就不大好受了。

    着急是必然的。

    没错,缺人是可以雇人。

    而且现在社会环境和过去大不一样了,全国人民都知道外企的待遇好了。

    许多高级知识人才,尤其应届大学生,宁可不要铁饭碗,也不惜挤破头往外企里钻。

    特别是皮尔卡顿华夏总公司。

    作为最早进入华夏内地的外企,作为服装行业的引领者,知名度早已在华夏内地登峰造极,享誉遐迩。

    再加上其工资之高,待遇之优厚,福利之丰富,更是共和国首屈一指的存在,对内地的人才有着无以伦比的吸引力。

    平时就不知道有犄角旮旯,藏着多少人在想方设法找裙带关系,托外服公司往华夏总公司里塞人呢。

    如果能够公开招聘,一呼百应是一定的,弄不好能引来上万人参与应聘竞争。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想来皮尔卡顿的人虽然不缺,但关键问题在于这些新招的人都是没有相关的工作经验的。

    而且从小在红旗下长大的人,受体制影响太深,连改变思维模式和适应全新环境都需要不少的时间。

    这些新人学历再高,可还真挑不出几个人,能迅速适应外企的工作需要,很快顶上大用的。

    再说了,是否重用,还有信任感方面的问题呢?

    公司不了解的人,没经过时间的检验,又怎么可能委以重任?

    所以皮尔卡顿华夏总公司作为用人单位,难免还是会经常感到在人力资源上捉襟见肘。

    似乎公司内部人员永远调配不开,永远难以满足实际业务需要似的。

    偏偏这样的情况下,宁卫民这小子还时不时的总给找点事来,额外加重公司的负担。

    像什么撺掇宋华桂主办模特大赛啦,支持宋华桂分别和郑铭铭、曾宪梓搞联营啊。

    建议花大价钱请阿兰德龙和凯瑟琳德纳芙当品牌代言人,邀请这两位法国明星访华啊。

    还有撮合日本皮尔卡顿株式会社与华夏公司在京城投资办厂的事儿。

    他甚至还蛊惑邹国栋用赌日币升值的方式,为皮尔卡顿华夏公司建造一栋属于公司自己的大厦。

    以及让邹国栋效仿萨莉亚的经营模式,独立于公司已经拥有的两家餐厅之外,组建快餐连锁公司。

    这都是这小子给出的主意。

    除此之外,宁卫民还凭借拉杆旅行箱的专利,一直在酝酿着一场或许可以彻底颠覆传统旅行箱产业的商业风暴。

    而就为了他这专利啊,都别说身在京城的宋华桂了,连身在法国的大师和身在港城的曾宪梓都得替他忙和,在各自的领域为他跑腿儿。

    那想想看吧,这小子前前后后到底闹出了多大的动静!

    他给皮尔卡顿华夏公司又找了多少事儿!

    结果现在可倒好,他促成的这些事儿竟然成了给公司埋下的雷,居然好多的事儿差不多都赶到一起来了。

    像上月底,日本皮尔卡顿株式会社和华夏总公司合资工厂的厂房已经竣工了。

    接下来就需要配合日方安装设备进行调试了。

    快餐公司的中央厨房架构也刚刚组建完成,但人员招聘和培训同样不能耽误。

    这对于邹国栋来说,是更加让他头疼的事儿。

    还有,盖大厦的事儿,政府已经批准了,选好的地块就要动迁了。

    另外,明年即将举办第三届模特大赛,按照时间表,眼下也需要开始筹备了。

    各路媒体还有参赛的选手,因为利益所在,都容不得皮尔卡顿这边拖延或耽搁。

    而且这种时候,大师还从法国发来邀请函。

    这法国老头就跟故意添乱似的,让华夏总公司这边选拔几个出色的华夏模特,去参加秋天在洛杉矶举办的世界超级模特大赛。

    最后还有一件特别特别重要的事——阿兰德龙和凯瑟琳德纳芙在法国那边已经准备启程,这几天就要飞到京城来了。

    虽然正如华夏总公司所愿,这两位在华夏内地知名度甚高的法国明星即将访华一事,引发了华夏内地诸多媒体的关注,并时时刻刻牵动着广大华夏影迷的心。

    可如何接待好他们,按照计划履行他们的行程。

    怎么利用好这次宣传机会,尽可能地扩大品牌影响。

    这些无不是华夏总公司需要花费大量人力物力,精心策划,考虑周全,才有可能完美收场的艰巨任务。

    那可想而知,面对这火烧连营一样处处着火的局面,华夏总公司这边还吃得消吗?

    实际上,宁卫民最终打听到的情况是,都别说身为总经理的宋华桂天天都在为了公司的事儿东跑西颠,再抽不出一点时间关照自己的家庭了。

    就连邹国栋、熊建民、沙经理、齐彦军、赵大庆……这些公司高管,也是一个人当成两个使。个个忙得马不停蹄,夜不归宿。

    这么说吧,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

    就因为华夏总公司实在没人可用了,连严丽这个总经理秘书,也临危受命,被破格当成了高管来使唤。

    现在总公司的日常运转全靠她撑着,由她充当办公室话事人的角色,负责全公司的文件和信息汇总以及文职人员的工作安排、岗位调配。

    甚至因为这段时间太忙,考虑到公司里许多人都是早出晚归的加班,宋华桂还让公司出钱在楼上包了一层客房为员工提供住宿方便。

    结果每天这一层客房都能住的满满腾腾的,空不下几间,好多人基本上算是“焊”在公司了。

    所以鉴于此,宁卫民琢磨来琢磨去,是感到无比的庆幸啊。

    刚才他就这么走了,还真是走对了。

    谁让许多事都是他惹出来的呀!

    他要是这个时间真敢露面,那是要倒大霉的呀!

    想也知道,大家要见到他这个始作俑者,积攒的怨气会向谁发?

    说白了,不见面还好,现在看见他,只有恨之入骨。

    包括宋华桂在内,也不会有个好脸色。

    就这样,在权衡风险下,哪怕这事论起来亏心,宁卫民也决定要装装糊涂,当当缩头乌龟了。

    他不是怕要担责,不是怕受累干活,而是怕没法保证自己人身安全,被集体霸凌。

    对喽,相见不如怀念!

    现在露面那就是接飞刀的大傻子!

    还是让我堂堂正正的做个废物吧!

    就这样,被公司现状给吓坏了的宁卫民选择当逃兵了。

    除了分别嘱咐甘露和杨柳金有关他的情况一切保密,谁问也别说之外。

    其余一句话没有,他就耗子溜边儿——蔫溜了。

    幸好甘露和杨柳金都是好姑娘啊。

    答应宁卫民为他守口如瓶,就真信守承诺,对谁也没说。

    否则要是宁卫民所托非人,真碰上个大嘴巴,如果今儿他这一躲要让公司的人给知道了……

    那必定会惹得众怒难消!

    十有八九啊,宁卫民能被群情激奋的同事们给活劈了。

    没有发生这种现世报,也只能算这小子运气好。

    不过尽管如此,别看宁卫民在这件事上行事确实有些猥琐。

    他这溜肩膀的做法实在让人没法夸他,根本上不得台面。

    但不可否认的是,在这个大部分人只会通过倒腾紧俏物资,利用价格双轨制钻空子的年代。

    在这个大部分人只有创造财富的热情,却不懂得财富怎么合理利用的无序年代。

    宁卫民所谋划出的这些主意,不但能帮助皮尔卡顿华夏总公司提前抢占行业制高点,有利于公司用最短时间建筑起属于自己的行业护城河。

    而且还能让公司名利双收,稳固提升品牌形象。

    对于皮尔卡顿华夏公司而言,他其实并没有辜负宋华桂的信任,算起来终究还是功大于过的。

    完全称得上是个眼光独到,四面出击,长袖善舞的商业奇才。

    尤其他喜欢另辟蹊径地从各种被别人忽视产业下手,想方设法要把日本人的财富搬运到祖国的同时,也在尽力帮扶振兴我们自己的民族企业。

    这就更是常人所难以做到的,说明他这个人除了会挣钱之外,并非一无是处。

    无论对于国家,对于京城,还是对于京城的父老乡亲们,他的存在都是有正向意义的。

    如果不信的话,大可以再好好了解一下他对于琉璃厂的惠文堂书店分号,是怎么样规划和筹备的。

    真要是有人能够掌握一些宁卫民在这件事上运筹帷幄的细节。

    恐怕就绝不会因为他在公司需要他的时候“知难而退”,而看扁了他了。

    反倒会原谅他,甚至理解他,体谅他。

    毕竟他不掺和浑水也不是为了自己躲清闲。

    而他准备要做的事和所追求的东西,已经不再是纯粹奔着利润去了。

    他的心中在人生价值上给自己留下了一片更大的舞台。

第一千六十三章 做公益

    前面说过,为回馈宁卫民第二次慷慨解囊把流失海外的重要文物买回,并无偿捐赠给市文物局一事。

    市文物局让宁卫民自己在琉璃厂选了一个空着店面,并且免费交由他来使用,以此作为褒奖。

    而宁卫民挑中的店铺,具体位置就在容宝斋对面。

    使用面积足有二百多平米,还是个复式结构的小楼,那是相当宽敞了。

    尽管在这个年代,国家对店铺租金有严格的价格限制。

    这个店铺文物局要是出租出去,顶多每月收取八百块钱的房租。

    尽管这个复式结构的小楼朝向不好,是个冬不暖,夏不凉的倒座儿房。

    但这样的店面毕竟是在热门商业区比较优越的位置,并不耽误做买卖。

    照样不是一般人能够问津染指的旺铺。

    只有国营单位才有资格提出承租申请,而且还得凭关系。

    要说句大实话,但凡这几年宁卫民没长进,还像他过去惦记秀水街和东华门夜市摊位时那样的贪心和市侩。

    他只要把这家店铺像切豆腐似的划拉成小块,然后当个二房东分租出去,就能让他每个月多出至少上万块的进项来。

    远比那些还在绞尽脑汁去找俏货卖的个体户要滋润得多。

    所以说,他这样的福气,还是相当令旁人眼馋的啊。

    一开始的时候,宁卫民其实真没想太多。

    他琢磨着既然琉璃厂的古文化街洋人多,建筑物格局又相近,就想着把这个二层小楼干脆开成惠文堂的分号。

    也像东京六本木的那家书店似的,以文艺咖啡馆的形势来招揽顾客,不显山不露水地把高端商品和那些艺术品卖出去。

    像什么东花市的料器、锦匣厂的绢人、工艺品厂的仿古瓷、煤市街街道的工艺品,还有美术院校雕塑系的学生的个人作品。

    用这些玩意“宰宰”那些慕名前来的外国游客,其实挺合适。

    顺便还能卖卖咖啡,做做简餐,在那些崇洋媚外,认为咖啡比茶好的“高等人”身上,额外捞上一笔。

    实际上,就连人事方面的问题他都想好了,根本不用费事从社会上公开招聘。

    因为知青返城的影响仍未完全消化,煤市街街道的待业青年多着呢,那都是近年来打学校里出来的应届毕业生。

    借此机会正好替李主任解决几个人的就业安置问题。

    像培训方面他也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只要从天坛公园斋宫的商店和咖啡厅,调几个人来给这些小青年当老师即可。

    连店长一开始都可以让斋宫的人先轮换替着。

    等以后这些新人适应了,干好了,再从他们之中找个值得栽培的苗子顶上。

    说白了吧,这家店他并不想操多少心。

    这样的话,无论哪儿头的人,对他而言,都是知根知底的。

    等他一走,这店让他们这么管着,依然省心又放心,多好?

    他不但能和街道双赢,而且还是躺着挣钱。

    如果再算上那些找着工作的待业青年和代为培训挣外快的人,就更是多赢了。

    能把事儿办成这样,简直没挑儿了!连他自己都想夸自己几句。

    可后来,当宁卫民和街道推荐来的八个小青年一接触,他就不这么想了。

    别看这些年轻人都是比较差劲的高中毕业,考大学考不上,又没有社会经验和一技之长。

    好些人见生人杵窝子,连说几句话都脸红。

    压根就没人敢问工资多少,有没有劳保,有没有饭补。

    对他们来说,只要有个不脏不臭又不累的工作,那已经是莫大的福气了。

    可这八个人里有三个,居然下意识中一起问了同样的问题——他们能否在下班之后借阅店里的图书?

    这倒是让宁卫民大感意外,也非常好奇。

    他不免开口反问。

    “你们这么喜欢看书吗?那为什么不去图书馆借书呢?”

    那仨人都沉默了,大概是以为宁卫民不乐意。

    面面相觑中又丧失了回答的勇气。

    倒是另外一个人替他们开口解释。

    “经理,大点的图书馆可都远着呢。咱们南边儿哪儿有啊?去一次骑车也得累断腿。更别说那些地方门坎还高呢。大学图书馆只对大学里的师生开放。国家图书馆,市属图书馆,人家都不搭理我们,只接待高级知识分子,要单位介绍信的。有哪个是我们这样的人借阅的了的啊。……”

    “哦……”宁卫民又问,“那区里的图书馆呢?区里不有文化站吗?总不至于门槛这么高吧?”

    然而所有小青年这次都笑了,好像宁卫民说了个天大的笑话。

    还是那个人继续解释,“您说的没错,区里能借书。可办个借阅证手续麻烦极了,比入党查的都严。恨不得把祖宗三代的情况都得协商,填写好几张表格不说,还得交照片和十块钱押金。您看我们这样的,吃着家里的,喝着家里的,镚子儿不往家拿?哪儿好意思再找家里要钱看闲书啊?”

    这还没完呢,他话音刚落,其他人也忍不住纷纷吐槽。

    大概是积攒已久的愤慨,终于让他们抛开了怯懦。

    “哎哟,这也就罢了。关键是区图书馆开门的时间没谱啊,有时候一关就能关个十天半拉月的。逢年过节更是大门紧闭。即使开门每天也是很短的时间,顶多三四个小时。就那点时间不够我找书的呢。而且那儿的书又旧,新书几乎没有,好多都是六十年代之前的,还有不少缺页的……”

    “对对,而且文化馆那帮人,还都不讲理,特孙子!去借书就跟求他们似的,个个爱答不理的,稍微麻烦点他们就得挨骂。我一同学,有一次还让一小子给讹了。原本借书的时候就有缺页,可还书时候区文化站的非赖我那同学,硬是冤枉他,罚了他五毛钱。就冲这帮人,区里图书馆也没法去……”

    “经理,我们想看书真没那么容易。在学校的时候,谁有本书都是大家传着看的,一被老师没收,全完。家里要有亲戚在大厂上班还好的,能从工会的图书馆里借借书看,可那些书也都是有限的,借阅时间也短。又不好老麻烦亲戚。新华书店去看书,看不了几眼就有人要撵你,问你买不买?甚至就连在家都不受待见,我爸我妈只要晚上看见我碰就来气,嫌弃我费电,故意挤兑人。说你那么爱看书,怎么考不上大学……”

    “经理,您就答应我们吧。谢谢您了,我们保证不会损坏图书……”

    “是啊,只要您答应,我们一定小心仔细,保证上班儿不耽误店里的工作……”

    听到这里,宁卫民这才真正意识到,他刚才的问题是多么不切实际。

    没想到啊,自己居然一不留神,也成了问出“何不食肉糜”的人了。

    没的说,面对这些小青年热切的脸和无比热切的恳求。

    本就觉得这要求其实不算过分的宁卫民,当然不忍心让他们失望,也就顺势点头同意了。

    然而让他更没想到的是,这些小青年反应非常夸张。

    简直欣喜若狂,像是得到了什么极为珍贵的礼物。

    而这也让他对这些小青年们更是心生怜悯。

    这天回去之后,在心绪不宁中,宁卫民又感到了难以成眠。

    躺在床上,他为这件事琢磨了很久。

    毫无疑问,作为见过未来世界的穿越者,他比谁都能体会到文化的价值和意义。

    虽然对他个人来说,会觉得通过和人打交道的方式,所获取的信息和知识,要比抱着书本肯,更实用也更有效。

    但他却不能否认,书籍才是绝大多数人们获取知识最方便,也最普遍的渠道。

    就像一个相声演员说过的,一个人可以没有文凭,但是不能没有文化。

    他深感掌握必要的知识和信息,是现代社会中每一个想要有所作为的人,所不能,也不应该或缺的。

    多读书,读杂书,尽管不能让一个立竿见影找到好工作,马上就为他带来实际的经济利益。

    但却能让一个人因此开阔心胸和眼界,获得创造力和想象力。

    也更容易让人在重要十字路口选择正确的方向,顺利通过生活的考验,获得真正的幸福。

    无论于国于民,还是于人于己,都是一件好事。

    尤其是这个年代,年轻人对于各种知识和新思想、新观念,有着普遍性的巨大的渴求。

    这是多么难得的一件事啊。

    不是人人都有机会上大学的,但是人人都应该持续不断丰富自己,提升自己。

    书籍就是最好的渠道,最好的工具。

    对比三十年后的人们天天迷恋网络,连大学生都爱那些毫无营养的“奶头乐”,这个时代的青年渴求知识和信息的需求之大,是天差地别的。

    而这不正是我们国家强大的希望和发展的基础吗?

    可惜目前的社会却无法满足青年人的精神需求,图书馆等公共文化设施严重不足。

    这种情况,也不知会耽误多少有志青年,又局限了多少有天赋的人。

    所以想来想去,宁卫民觉得自己其实可以,他也很想,在这方面为社会做一些事情。

    在他看来,如果能够满足整个京城青年人们的读书需要,帮助这些青年获得更多的知识和信息。

    很可能对于国家来说,对于京城来说,比他从日本赚个上万亿日元的财富补贴到家乡,还要有价值。

    设想一下吧,在日本人集体为金钱疯狂,沦陷在物欲横流之中的时候。

    华夏的青年们却热衷读书,吸取着精神养料,不断提高着素质。

    这种此消彼长所造成的影响和后果,可是绝对值得期待的。

    于是经过了这一晚,宁卫民的决策有了重大变化。

    原本可以牟取暴利的经营模式,他决定要放弃了。

    而是把惠文堂书店的分号改成面向社会公众的,具有公益性质的,类似于小小图书馆的读书机构。

    而且他还不满足只开这么一家,打算走连锁店的模式。

    初步决定,至少两三年内,在京城的八个区里每个区都开一家才行。

    如果今后有条件的话,他还会继续扩大规模,向津门进发。

    之后还能承受的了,那也许就会开到沪海、花城,甚至开遍全国,也未可知。

    说白了,从此他在国内开办的惠文堂分号,就不打算再挣什么钱了,只要不赔太多就好。

    “每月一元钱,读遍所有书”,这就是他为公益性的惠文堂想出来的广告语。

    至于具体做法,就是对爱读书的人,以身份证号码或户口本做登记,然后收取十二元的押金。即可让该读者成为惠文堂的会员,随意从惠文堂书店现有图书中挑选自己喜欢的读物。

    何时归还悉听尊便,不过一次性最多只能同时借走五本书。

    而且发放的会员证有效期仅为一年。

    提前收取的十二元押金就相当于读者借阅的年费。

    会员证到期后,如果读者不再续费就自动作废,相当于有效期内一年中,每月收费一元。

    如果和公立的图书馆相比,宁卫民的书店,最大的优势是手续简单,押金也少。

    而且没有节假日,只要开业后,全年每天都有人值班,方便读者借还。

    还有他肯定会买一批比较热门的读物充斥书库的,绝不会像公立图书馆那样。

    里面的书目几乎和现实世界相差了十几年。

    恨不得还全是《金光大道》、《艳阳天》这样早已过时的呢。

    当然了,像这么干那肯定是要赔钱的。

    因为即便琉璃厂这家书店无需租金,开业后能拥有一千名会员,那一年下来也就收取一万两千元而已。

    这点钱勉强也够给职工开支的吧,连水电费都得另外想辙,就别谈增补读物的费用了。

    那么没办法,宁卫民还是得额外在店里卖点茶水、咖啡、糕点、文具,还有那些工艺品什么的来补贴主业才行。

    不过,这些东西的价格和档次肯定就要接地气的那种了。

    顶多在提供便民服务的同时,赚几个小钱儿罢了。

    但话说回来了,宁卫民毕竟不是普通人。

    由他来开办这样的公益性读书机构,比起旁人还是有莫大优势的,起码能他在成本上就会省很多。

    为什么呢?

    因为其一,他过去一直为皮尔卡顿公司和天坛公园策划的活动。

    特别是夏季书展,这让他跟许多的出版社建立了较好的关系。

    他如果有需要的话,无论哪个出版社肯定会以最低的折扣把库存书给他。

    真要是滞销好几年的,弄不好为了清库,卖个人情,还白送他了。

    还有其二,孙五福是替他游街串巷收旧货的,这么多年来给他收上来的旧货不老少,数以万计。

    然而旧书、旧报、旧杂志、旧照片和旧图片,更多。

    这些东西卖出去一部分,但剩下的也足足有两间房,起码两万册书籍呢。

    原本宁卫民过去是打算在南神厨办个图书馆的,后来南神厨用于为西游记剧组筹钱,办展览了。

    这批书册就没派上用场,现在可好,足够宁卫民支撑起两三家连锁店的。

    这么说吧,别人要开这么一家书店,成本要是有四五万块的话,那对于宁卫民就是四五千足够了。

    无论桌椅板凳,还是书架、家具、灯具全都包括在内

    你说他到底有多么的合适呢。

    至于最后说到让宁卫民头疼的事,那就只有一个。

    这样的店铺虽然不挣钱,但却是积德的事儿,对于京城的老百姓很重要。

    赔钱事小,但万万不能干走偏了,那就好事变坏事了。

    所以宁卫民可不敢再随便交给别人管了。

    他必须得找到一个有能力,值得托付,能不走样按他的计划把书店发展壮大的人才行。

    想来想去,还真没别人了,张士慧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俩人不但有着共同利益的买卖,而且张士慧作为他的代理人,替他管着斋宫。

    如今也负责组织活动和媒体联系。

    所以他只能再找张士慧帮忙,替他再扛一件事。

    张士慧倒是也痛快,对宁卫民突然间又他找了这么个赔钱的买卖。

    虽然无比惊讶,说是被吓了一大跳也不为过。

    但如今的他也非昔日可比了,跟着宁卫民赚到手的钱已经花不完了。

    这让他反而对于宁卫民如此信任自己感到很熨帖。

    何况他也同样认为这件事是善举,觉得就像上次给街道捐厕所那件事一样,值得去做,应该去做。

    唯一让他有所顾虑的就是宁卫民制订的规则似乎有漏洞——万一最后一个月,有人借书不还怎么办?

    是不是应该再额外多收十二元钱,这才保险?

    对他的疑惑,宁卫民是这么说的,“你不要总担心这种偶然事件。毕竟会员证是要登记身份证,或户口本的,大部分人难道不担心追责吗?你再想想看,新华书店丢书的情况有没有?在我看来,反倒是因为年轻人渴望读书,又没有钱和方便的渠道,才会造成这种偷书的现象。所以我们要做的,就是让想看书的人能用最低的成本获取知识。我相信,我们的身边还是好人多,多数人都有基本的道德操守。即便是仍然有人爱占便宜,避免不了你说的情况。但我们的书源成本很低,也负担得起这样的损失。可你要是多收十二块,许多家境贫寒的人,或许就真舍不得看了,那才是违背了我们的初衷。总之,我愿意承担这种风险。”

    张士慧就这么被说服了,于是再没废话,略作思考就点了头。

    不过他也有点私心,就额外提了个条件,要求这店得改名。

    他的意思是,既然有他参与了,那就别叫惠文堂了。

    干脆随烟酒店,叫“慧民读书社”的好。

    说白了,他觉得这事儿不赚钱可以,但也不能白干,必须得跟着赚点名誉。

    只要宁卫民答应这条,他甚至愿意个人也投资个五万块,帮宁卫民分担一些亏空。

    那对于宁卫民来说,这当然是好事了。

    他一想,也是啊。

    惠文堂反正是个日本书店,日后要有了声誉,那岂不是让鬼子沾光了?

    不知道的人,弄不好还误会了,到时候会念日本人的好儿呢。

    得了,还是满足张士慧这小子那点虚荣心吧。

    于是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而且第二天就去更工商打了招呼,把申请执照的店名给改了。

    这件事办完,张士慧算是正式入伙,他的五万块也迅速到账,成了店里的本金。

    加上宁卫民自己初始投资的五万元,本金总共十万块。

    另外,为防范意外,宁卫民还把江惠的联系方式给了张士慧了。

    告诉他,要是自己回日本之后,万一哪天读书社找到好的位置要开分店,钱不够用了。

    他就报自己的名,找江惠要贷款去。

    这个时候,宁卫民又想起了头几天的邂逅,不免心生一种神奇之感。

    觉得那天自己碰上江惠,也许真的就是天意呀。

    这不,江惠倒是成了给读书社兜底儿的保险栓了。

第一千六十四章 甲方乙方

    商场上的人应该是非常务实的。

    要么图名,要么图利,要么希望名利兼收,这都是非常正常的事儿。

    正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像宁卫民这样不图名,不图利,信奉“好汉护三村”,只想脚踏实地为家乡父老做点实事的人,无疑是当下极其少见的异类。

    他的风骨多少已经有点接近那位开办胡庆余堂的商界前辈了。

    哪怕张士慧这样只为邀名露脸的主儿,也算得上是商人里的良善之辈了。

    不过说实话,像他们这样的行为,在过去是很普遍的。

    因为这其实恰恰就是华夏商人和西方商人最不同的地方。

    华夏人心里有家国情怀,追求的是能够和睦相处的生存环境,哪怕商人也是如此。

    只是华夏经历过翻天覆地的巨变,商业传统出现了历史性的断层,如今这才显得希罕了。

    诚然,也正因为如今华夏内地商业环境需要重塑,什么千奇百怪的现象都有。

    有人不图利,不图名,甚至也不愿意做事,费尽心机就想弄一个与外方“合资”的名义。

    这也是前所未有,闻所未闻的事儿,即便是三十年后的人们也是绝难想象的。

    宁卫民就遇到了这样连他都要瞠目结舌的怪事。

    …………

    在把“慧民读书社”的事儿规划好了大致计划,甩给了张士慧去执行之后,宁卫民就抽身去忙别的事儿了。

    毕竟花钱容易赚钱难,他有心做公益不假,但这份善举也是需要经济实力才撑得住的。

    不去开源哪儿行啊?

    还是得继续奋斗啊。

    何况无论公事还是私事,好多事都需要他操心呢,自然不可能守着这一个书店浪费时日。

    于是按照轻重缓急,宁卫民接下来就联系了轻工局的李处长。

    打算先推进拉杆旅行箱的合作项目,把这件事敲定再说。

    宁卫民和李处长是今年春节过后在飞往东京的飞机上遇见的,很有点风云际会的意思。

    彼此间既可以算得上有缘,也可以说算得上投缘。

    当时这位代表轻工局出国考察李处长,在下飞机取行李的时候,一眼看见宁卫民一行人使用的拉杆旅行箱,直接就被震惊了。

    在他眼里,这样的旅行箱是是如此的漂亮,是如此的便捷,误以为是最先进的外国产品。

    之后一打听不要紧,居然获知是宁卫民发明的新产品。

    这对他来说简直不可置信,当场就表示出强烈合作的意向,显示出了极高的热情。

    别说,临回国时,李处长还真的去了宁卫民的大刀商社拜访过。

    虽然彼此接触时间很短,但眼见为实是最能增进信任感的。

    当大致了解了一下大刀商社的经营状况后,以及拉杆旅行箱在东京供不应求的情况后。

    李处长就毫不犹豫地把这个合作项目定为他回局里交差的最优之选。

    而等到李处长回国后,他也显然一直在尽力促成此事。

    实际上,在银座的坛宫开业后不久,宁卫民就在东京收到了李处长发来的传真。

    李处长告诉他说,局里已经基本批准这个项目了,希望他找个时间尽快回内地,与之商洽具体合作条款。

    所以这次宁卫民归国,对于双方合作达成,无疑是抱有极大期许的。

    为了与李处长的再度会面,他可以说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不但带来了从东京购买的礼物,详细的产品资料,样品和图纸,还准备好了支票。

    只要考察完毕,选好工厂,谈妥条件,他马上就可以给付款项,让工厂开工。

    尤其头几天见霍司长的时候,他还从霍司长的口中了解到一个惊人的消息。

    在东北的SY市,亏损已达十年的一家国营企业!

    负债额超过全部财产三分之二的防爆器械厂!

    刚刚宣布倒闭了!

    这在十年后不是个问题,但在这个年代,却属于打破先例之举,非常让人震惊。

    这说明什么?

    只能说明连铁饭碗都不保险了,盛大锅饭的这口锅,也可能有朝一日被打翻。

    同时还能说明,国内目前恐怕已经不是纯粹的卖方市场,短缺经济了。

    如今可不是所有的东西,不管好坏,只要生产出来都有人买了。

    不是只要不凭票,东西就能被顾客抢光,价格还一个劲地涨。

    毫无疑问,作为生产企业,京城这边的许多工厂肯定会因为这个消息,感到物伤其类,兔死狐悲。

    一定会对自己的未来感受到了一定的压力。

    因此宁卫民认为京城这边的厂家不管日子好过还是难过,都会希望自己的厂子能更保险一点,谁也不会拒绝他的订单。

    而反过来,他也不是那些惦记着往死了占便宜的外国资本家。

    只要能够保证质量,不出问题,他其实很愿意开出足够优厚价码。

    再怎么说也是一家人,让京城的厂家赚走了,这叫肉烂在锅里。

    反而他要是在差价上赚得多了,把利润都拿走,那边还得多给日本政府缴税呢。

    那干嘛不把利润尽量多的留在国内,干嘛不对家里人实在点?

    即使同样在缴税,那也是支持自己的家乡建设,是爱国之举,对不对?

    总之,宁卫民从不认为两边存在什么根本性的原则问题,会有什么谈不拢的实质障碍。

    在他心里,这件事应该是稳拿把攥了,其余的就是快刀斩乱麻的确定工厂,签合同了。

    可结果没想到,实际情况却和他想象中完全不一样,这件事居然“难产”了。

    现实又给他上了一课。

    问题不是出在李处长身上。

    应该说,李处长办事还是挺实在,也挺靠谱的,前后带宁卫民去实地看了三家厂家。

    有两家是轻工局麾下排名第一和第二的箱包厂家,还有一家是轻工局下属最大的皮革制品厂家。

    三家工厂规模,最小的也在千人以上,生产设备和职工素质,也是全市最好的。

    不过这三家厂子虽然一开始都挺热情,也很感兴趣,甚至还摆酒迎接,热情款待。

    但由于宁卫民为了给日本政府少缴税,不能直接和国内工厂产生联系。

    需要以国内的易拉得公司为中转,好把出口价定的高高的,用这种方式把绝大部分利润留在国内。

    所以宁卫民并不是以日本大刀商社名义跟代工厂商签合同的,能以这易拉得的名义来下订单。

    而且所有的原材料都用的是本地采购,不涉及进口。

    最终的成品质量要求也极为严格,还不允许厂家超量生产在国内销售。

    这些厂家就非常奇妙的转变了态度,变得不是那么热衷了,甚至很有些冷淡。

    “李处长,这个项目我们的能力可能接不了啊。您知道的,我们下半年生产任务重。宁先生的要求这么高,订货量又大。我们勉强承接,怕是达不到质量要求。我们可是怕被扣钱啊。要不,您二位去问问别人……”

    有的厂子拒绝的还委婉点,开始自曝其短。

    而有的厂子却忍不住公然对易拉得的成色表示嫌弃。

    “哎呀,原来你们不是外资企业啊,只是个合资公司。李处长,您这可没把事儿说情况。您当初跟我们传达指示的时候,说是来自日本的海外订单,我们就当成外资企业了。要不这样好了,局里等两天,我们厂领导班子再开会合计合计,看看生产计划能调配开不行……”

    有的厂子甚至不惜当面发起了牢骚,还大言不惭要条件。

    “我说李处,咱局里可不够意思啊。我可听说局里可是把西德的订单都给了老马他们厂了!光每年原材料的进口配额有三百多万。怎么?我们厂就这么不受待见,就拿这种订单对付我们。也太厚此薄彼了吧?要我们接订单也行,但我们有条件。您得同时再给我们介绍个真正的外商来……”

    总之,虽然这件事有着良好的开端,中间也算顺利,但最终没能有个完美的结果。

    实际上在不同程度上,等于三家厂子都回绝了宁卫民的订单。

    这不但让李处长感到十分尴尬,觉得自己有点办事不周,累得宁卫民白跑了好几趟。

    同样也让宁卫民感到十分光火。

    他是怎么都琢磨不明白这三家企业是怎么想的?

    明明都是钱啊,而且他也可以给外汇啊!

    怎么这些厂子到了最后,就没人愿意拿正眼瞅他了呢?

    反倒弄得他好像低人一等,是他拿着支票来求人的呢?

    他可是甲方啊!

    甲方!

    你们这些乙方臭牛个什么劲?

    这事儿都邪性了都!

    是不是外企又怎么了?

    就这样,本来挺好的事儿就这么出了岔子,李处长推荐的几个厂子都是消极对待,完全没法再继续谈下去了。

    这仨厂子算是把宁卫民和李处长一起给撂在半路上了。

    后来啊,几还是李处长不甘心让这事儿糊里糊涂就办砸了,有点怀疑是局里谁给他下绊子了。

    不惜找遍所有的关系,东打听西打听的,几天之后才弄明白怎么回事。

    敢情这事,跟宁卫民是不是以外资企业的名义跟他们合作,还真有关系。

    关键就在于此时外资企业的特殊地位,以及他们在共和国境内所享受的特殊优惠政策上了。

    众所周知,八十年代初期改革开放,共和国对于外资和先进技术有着极大的需求。

    当时合作的主要模式,就是外资企业提供设备、原材料、来样和建厂房的资金,并负责全部产品的外销。

    共和国这边所能提供的除了土地就是劳动力。

    中外双方就以这种条件形成了一种“三来一补”合作机制。

    外商有享受进出口优惠政策的权力,从这种分工合作中,还可以拿走大部分的利润。

    而共和国的本土企业也无需承担任何风险,用免费用地和优惠政策来吸引外商,只拿劳动力的代工报酬。

    不但旱涝保收,还能从外商身上,学习先进的管理模式和生产技术。

    国家同样因此感到满意。

    因为外币无法在华夏内地流通,工人发工资都需要转化为人民币,外币就留在了政府的手里。

    应该说,这种模式最初实行的时候,职权分明,效果卓著,让合作双方,还有国家都心满意足。

    完全就是多赢的局面。

    但没多久,问题就来了。

    因为当时国内的工业原材料,几乎所有的高级货样样紧缺。

    国内的企业要想进口,除了要缴纳高额关税之外,还必须经过外贸部门或者物资局调配。

    很快,那些为外商代工的工厂就渐渐发现了一个不费吹灰之力的发财窍门。

    只要他们每次以外商的名义,或者通过外商进口原料,如果数量比实际生产的需求多一些。

    那么多余原料就可以在国内投放,然后被市场一抢而空,换回巨大的利润。

    甚至利润之大能够远超他们代工所得。

    于是渐渐的,原本“纯洁”的中外合作就走样了,开始演变成一种欺上瞒下,钻空子的活动。

    对生产企业来说,渐渐的,就不太看重代工的价格了。

    只要下订单是外商,有进口原料的配额,能享受到优惠政策,他们就愿意干。

    而且用这种办法,赚到多少钱那都是他们企业自己的,连局里都不知道。

    而外商也很乐意,尽管许多人非常清楚他们的配额交给生产企业,其中有大大的猫腻。

    可他们不在乎。

    他们想的很明白,反正这种明显有问题的钱他们赚到手也带不出去的,不如让给本土企业赚。

    只要他们能从产品报价中得到好处,能进一步降低生产成本就行。

    说白了,在这种凭借优惠政策和配额捞好处的关系里,其实外商和本土企业是在分赃。

    真正蒙受损失的角色只有国家。

    那这件事为什么会演变成这种局面,不就是很明显了吗?

    万变不离其宗,这几家企业其实还是受利益趋势。

    只不过,这几家厂子的心都大着呢!

    他们对于老老实实干活赚钱,兴趣寥寥。

    一心惦记的是打着外资的名义,借助外企的配额,去捞这种轻而易举的偏门钱。

    那不用说,怀揣着这种龌龊心思的乙方,自然是要嫌弃宁卫民这样的甲方了!

    宁卫民带来的订单,与外商的订单相比,严重缺乏吸引力。

第一千六十五章 门当户对

    了解到真正的内情后,李处长气得只想杀人。

    妈的,这帮蛀虫不干正事,天天就琢磨着怎么挖社会主义墙角,真恨不得枪毙了他们。

    可问题是这是当下大环境所滋生出的特殊情况,而且具有普遍性。

    别说他了,其实就连市长都管不了。

    别的不说,两天前,市政府还召开了一次利用外资工作会议呢。

    市领导在这次会议中重点强调两点,下达的工作指示是:

    一是京城的招商引资政策有所转变,要尽快改善投资环境,给外商更多的优惠。

    二是吸收外资投向转变,从以非生产型企业为主转向以生产型、创汇型企业为主。

    这等于是说,吸引外商投资的工作在市政府的工作序列中排位又靠前了,而且已经成了考量各级相关单位政绩的重要标准。

    由此可见市政府对于外资,是有多么的渴望。

    那真是恨不得将手里的东西“双手奉上”,以换取资金、经验、技术、市场……政绩。

    这是一种无奈,也是过度落后所必然经历的阵痛。

    操之过急,求之太切的情况下,吃亏是必然的。

    可话又说回来了,不吃亏,不给别人便宜占,凭什么让外国人来投资呢?

    相对而言,其实全国大部分落后地区连这种“吃亏”的机会都没有才是真正的痛苦。

    同样的道理,在这样的前提下。

    尽管吸引外资的具体操作过程中,存在诸多混乱情况,甚至蝇营狗苟的猫腻,导致国家税收蒙受了不小的损失。

    但为了经济发展的大局,为了尽快摆脱贫困,找到致富方向。

    在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出台之前,各地政府也不能因噎废食。

    甚至出于投鼠忌器,不敢过分去计较、去干涉。

    只能暂时容忍这些小跳蚤们蹦跶蹦跶,不得不等到日后再拉清单,算总账。

    总而言之,这种事可气归气,但目前谁也没有特别好的办法完全禁止。

    否则国家也不会在今年反复犹豫,屡次对外宣称要取消外汇券,但又迟迟不敢执行了。

    毕竟体制方面的问题太多,一下子之间全面解决是不可能。

    老话说得好吗,清水池塘不养鱼,要做事就得抓大放小,先解决主要矛盾才是正理。

    于是在私下里发过了脾气,等到李处长冷静下来。

    他也发现自己对这几家企业完全没辙,不能不先忍一时之气了。

    目前当务之急,其实倒是应该先安抚住宁卫民,别让这个金主跑了,再想办法促成此事。

    就这样,李处长为平复宁卫民的不满,他不但主动替几家企业背上这口锅,而且还替几个企业说上了好话。

    很是抱歉的对宁卫民说,事情弄成这样,全怪自己对基层情况不了解,没摸清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这些企业急功近利,目光短浅,确实应该批评。

    但从企业的角度来看,也有几分情有可缘。

    因为这全是过去企业被绑住手脚太狠了导致的。

    多年来,轻工局的这些企业利润一直全面上缴,连个小金库都没有。

    现在尽管对企业放开了手脚,可企业也穷得狠了,都怕了,自然无力抗拒这种赚快钱的诱惑。

    所以啊,李处长让宁卫民先不要急,要求给他几天时间,去做做这些企业的思想工作。

    李处长认为只要能真正了解到拉杆旅行箱这种产品的先进性,能看到这种产品广阔的市场前景,这些企业肯定是愿意合作的,一定会替宁卫民制作拉杆旅行箱的。

    其实啊,李处长对宁卫民的解释纯属多余。

    在这种事上,宁卫民远比李处长更看得更明白,理解得更透彻。

    如果说没弄明白这些企业想法之前,他还抱有一定的幻想。

    甚至想过是不是企业看自己一个人来的,所以对自己的公司实力不信任?

    是不是自己开价有点低了,能不能再加点代工费?

    但当他真正了解了其中的内情,他就对和这几家企业合作再没有任何兴趣了。

    因为他完全对这些企业的领导班子失望了,根本无法对这样的企业产生信任感。

    这个年代华夏内地,确实还没有“企业文化”这个词。

    但共和国的企业也讲究艰苦奋斗,也很在意历史传承和荣誉感。

    无论从那个角度来看,有了这样心术不正的厂领导,这样的企业哪怕过去拥有再多的荣誉,今后也好不到哪儿去。

    更何况,宁卫民定制的拉杆旅行箱是要在日本销售的,生产质量方面是必须要保证的。

    要实现质量的达标,虽然需要先进的设备和工人的技术,但更不可或缺的,是生产企业必须具有一定的责任心和道德操守。

    而为了钱,惦记挖自己国家墙角,想和外国人狼狈为奸的企业,还会有责任感吗?

    又何谈道德操守?

    说白了,宁卫民在明知道这些企业的花花肠子之后,再给他们订单,他都有罪恶感。

    担心自己一不留神,会扶植起来几个汉奸企业。

    是的,虽然宁卫民自己也找过地下钱庄,托阿霞把国内的资金“带”到日本去。

    从性质上来说,他和这些吃配额的人,在钻国家空子上没什么区别,好像是五十步笑百步。

    但关键是,他在外面赚了钱还会回馈给家乡。

    其目的是拐带更多的外汇回来,让国家获得更大的利益。

    可这些人呢?

    宁卫民不相信这些企业得到壮大之后,就会改变观念,会用赚到的财富对国家和社会做出什么有益的贡献。

    更何况话说回来了,上赶着也不是买卖啊。

    人家既然拿冷屁股对他,他为什么还要拿热脸贴上去?

    没错,他的确不是外商。

    但以他如今的能量,在人生地不熟的日本东京都是人人敬仰,让小鬼子们上赶着巴结。

    没道理回到自己家乡他反而得拿着这么一笔大订单,跪着求别人赚他的钱。

    那样的话,他不是犯贱吗?

    这帮国企大爷啊,既然不懂得世道已经变了,还没经过市场经济的捶打。

    那就等着迎接不久来临的暴风雨吧!

    于是宁卫民直言不讳地拒绝了李处长的提议,而是提出其他的建议。

    “老话说得好啊,强扭的瓜不甜,这几家企业虽然条件不错,规模不小,但门槛也高。既然人家有自己的打算,我就不好往上硬凑了。不过李处啊,我绝对没有怪你的意思。我也是打小长在红旗下,从京城走出去的,当然知道咱们局里和企业间是怎么回事。我能理解你夹在中间的难处。而且你放心,我并没有就此终止合作的意思,我是想问问,还有没有备选的厂家。局里有没有那种质量过硬,但是产品不吃香,导致效益不太好的企业?你也可以给我介绍一下啊。做买卖嘛,其实和谈恋爱结婚,也没什么不同。既得两厢情愿,也得门当户对,才能长远……”

    宁卫民这话一说,李处长就知道他是真生气了。

    别看表面上还是笑呵呵的,但心里是真有芥蒂。

    不过宁卫民还有合作的意思,这倒是件好事。

    李处长再一想,自己还不至于都被几家企业给摆了一道,还非要帮他们数钱。

    他是处长,可不是“贱长”。

    那换就换呗,其实真换成其他企业也没什么打紧的,反正都是轻工局的下属。

    于是他也不再硬充什么老好人,试图再挽回什么,硬替那几家企业说话了。

    只是毕竟他一直亲自在抓这个合作项目,摸底的时候对局里所有适合这个项目的下属企业的情况基本了解过。

    在李处长的印象里,这三家企业就是最合适的。对比他们,其他厂子可就要小上许多了。

    为此,难免有所顾虑,不能不把丑化说在前头。

    “有倒是有,可其他的厂子是无论设备还是条件,那和这几家厂子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的呀。不瞒你说,那几家都是小厂,而且从没生产过外贸订单。产品都是内销货,现在效益都不好。我就怕他们生产出来的东西,达不到你需要的标准……”

    然而没想到,宁卫民一听这话,非但没有打退堂鼓,反倒劝起他来了。

    “哎呀,没关系的呀,咱们去看看再说嘛。李处,你无需过虑。我这种拉杆旅行箱,先进性其实只是在于结构,工艺和材料上其实没有什么太难搞的地方。我觉得只要厂领导有责任心,想把厂子搞好,新阶段厂子小点,设备差点,其实没什么。即便开始产能不够,但有钱赚的话,难道还不能扩大吗?我希望的是能够长期合作。何况对于你来说,要是能把一个小厂给拉起来,我相信,促成此事的功劳也比给大厂锦上添花强得多吧?”

    嘿,宁卫民话都说到这份上了。

    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于公于私,李处长都得尽心竭力啊。

    可是还别说,这一次再去几家厂子实地考察,宁卫民倒是没有失望,甚至还有惊喜。

    因为同样归属于轻工局下属的皮毛皮革工业公司,有这么一家专门生产书包的京城皮具三厂,让宁卫民眼前一亮。

    至于让宁卫民倍感兴趣的,既不是这家厂子的设备有多么的好,也不是这家厂子的员工素质有多么高。

    而是这家厂子有个非常有个性的厂长,犹如奇迹一般,受到所有工人的拥护。

    说实话,这家应该算是轻工局孙子辈企业的小厂,基础条件是宁卫民跟着李处长所见过所有厂子里最差的一家了。

    论人头儿,才不过一百二十几人。

    厂房和设备也是老掉牙的东西。

    一到夏天多雨时节,往往职工们还得为厂房漏雨发愁,有的车间甚至得穿着雨衣干活。

    尤其因为产品单一,这厂子制作的都是军用挎包和人造革的手提包。

    产品卖不出去,造成积压,连年亏损。

    去年的时候更是到了差点发不出工资,让工人揭不开锅的地步。

    真要论经营困境,连刚刚破产沈阳的爆破器材厂都比他们强。

    人家起码负债只到资产的三分之二啊。

    而这个只有两种老掉牙产品的京城皮具三厂呢,其实早就资不抵债了。

    也就因为上级单位皮革皮毛公司是个阔衙门,这厂子又占了人少的便宜,才勉强苟活着。

    不用说,这个厂子就是皮革皮毛公司的一个大大的包袱。

    所以为解决这个厂子的问题,自打有政策起,皮革皮毛公司就屡次对厂里进行过改革。

    但可惜成效寥寥,无论财务管理上,还是新产品开发,统统失败。

    去年的时候,皮革皮毛公司实在是受不了了。

    就想把厂子先关闭一段时间,让厂里的工人先拿百分之七十的工资回家等安排。

    结果就因为这个决定,惹出了一位敢于当众闹天宫的孙大圣。

    这个敢于当众反对皮革皮毛总公司决策的人,名叫程志。

    他是个二十八岁返城知青,1982年才从房山回城,接替母亲的岗位,来到这厂子的。

    照他的话说,厂里的工人全是穷老百姓,本身没奖金就够苦的了。

    要是工资再减少,大家就没法活了。

    就这一番话,登时获得了所有工人的集体拥护。

    可皮革皮毛公司的人就急眼了,认为这小子是在故意捣乱。

    厂领导们也不敢任由程志胡闹,怕得罪皮革皮毛公司的上级领导,就打算现场实施镇压。

    没想到,到了这个份儿上,敢于说实话的程志也早豁出去了。

    当场就公然叫板,骂厂领导班子无能,就会拍领导马屁,胡吃海塞,累得大伙儿过苦日子。

    骂总公司使人不明,让几个蠢货把厂子“保持朝政”,宣称要是他当厂长,厂子绝对不会这样。

    结果还没想到,厂领导虽然被他骂得灰头土脸,颜面扫地。

    但皮革皮毛公司的人却认真了,现场就问他有什么本事说这样的话?

    程志也不怵,说那你别管,反正只要你让我当厂长。

    我不用你们公司再给钱,就有信心让厂子扭亏为盈,而且完成每年五万元利润的任务。

    就这样,几天后,皮革皮毛公司还真把程志叫到公司,让他签字画押当厂长。

    大概也是想死马权当活马医了。

    可更让皮革皮毛公司那些人没想到的是,程志虽然没打退堂鼓,但提了一个在这个年代,简直堪称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过分要求。

    那就是厂里的工人他愿意管,但让原来的八个干部全都走人,这些人由皮革皮毛公司安置。

    随后的事儿,更是让人没想到,皮革皮毛公司经过开会讨论,居然同意了。

    不管皮具三厂的八个干部多么义愤填膺,怎么反对,还是把他们全调走了。

    而这个程志也就成了皮具三厂的山大王。

    不过这小子还真有点本事,不是光说不练的假把式。

    他接过厂里的大权后,发动全场职工,通过各种路数把库存积压品以极低价格卖出去一部分,回笼了资金,然后按照广东那边的样子,去做时髦的双肩背包。

    就这样,没用半年,皮具三厂真的开始有利润了,也让皮毛皮革公司刮目相看。

    但是,因为程志的做法属于大逆不道之举,他这个功劳是没法奖励的,皮毛皮革公司甚至不能认可,以免激起其他下属企业领导层的不满。

    宁卫民见到这个厂长的时候,皮具三厂几乎和野生状态差不多了,完全被皮毛皮革公司给遗忘了似的,彻底孤立于公司系统之外。

    彼此隶属关系基本流于形式,程志只要按时上缴利润,连公司开会都不用去。

第一千六十六章 过山车

    大概是因为性情相合,家庭环境比较相似的原因,或许还因为宁卫民自己也是看不得上峰昏聩的刺儿头。

    他对这个为了全厂的工人,敢当着官老爷的面掀翻桌子,勇于站出来挑大梁的程志。

    仅从李处长的嘴里有个耳闻的时候,就很有好感。

    程志努力去掌握自己的命运,带着全厂工人闯出一条活路的样子,无疑像极了宁卫民自己的影子。

    尤其宁卫民还挺佩服这小子贼大胆的。

    没想到他竟然像踢狗撵鸡一样,从厂子踹走了那些官老爷们,干出了连他自己都不敢干的事儿。

    虽然程志此举实在莽撞,属于为自己埋祸的不智之举,但也着实的让人感到痛快!

    而且说实话,皮具三厂被弄成了这个样子,根本不用多么详细地去了解,谁都清楚这些官老爷们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那么如果从这个厂子当时马上就要濒临倒闭的危机情况来说。

    程志能如此快刀斩乱麻地搬掉头上的几座大山,消除这些注定会跟自己捣乱阻挠的旧有势力,也不失为一种果决的正确决策。

    起码会让厂子的改革去掉最大的掣肘,对皮具三厂的前途而言,其实是大有好处的。

    否则有这些人在后方跟他捣乱,厂子是否真能在他的带领下如愿从困境中突围,还是未知之数。

    然而程志身上唯一欠缺的,就是还不够精明,没有替他自己未来多做考虑而已。

    不过这也同样能说明这个人性情直率,有公义心,反倒更值得托付和信任。

    而他身上的这些特质,当真正见面后,宁卫民从程志的外貌上就能清楚感觉到。

    因为这家伙一点都不像个一厂之长。

    无论握手时感觉到对方手心厚厚的老茧,还是一身朴劳动布的工作服,都能说明他身上没有失去劳动者的质朴本色,没有脱离群众。

    本质上仍旧是个奋斗在一线,只是个带着大家用劳动换饭吃的工人而已。

    再往高了看,顶多也就是个车间主任或是工长的模样。

    不过这并不是说,程志完全不具备当厂长的素质,缺乏经营的头脑。

    他和那些无知且傲慢的大厂厂长可完全不同。

    至少对于宁卫民这个主动找上门来的甲方,还有作为引荐人的轻工局李处长。

    他表现出了在市场经济中,一个乙方见到大客户后最正常的反应。

    那真是心生无限的惊喜,怀揣莫大敬意啊。

    因为自知待客条件寒酸,他当机立断自己掏腰包,派人火速去买了好茶好烟。

    甭管宁卫民和李处长抽不抽,喝不喝,这就是一种态度。

    而且对于商量的正事,他也极为认真。

    看图纸的时候,把厂里最有本事的几个老师傅都给找来了。

    他亲自带着这几个人认认真真的合计了好一会儿,统一了意见,才给宁卫民和李处长做出了回复。

    说拉杆旅行箱中的基础款,他们厂应该可以做出符合质量要求的产品。

    只是拉手部分的部件,不是他们厂擅长的。

    要想保证质量达标,恐怕必须得添置新设备,或者去找其他厂外包才行。

    而这可能会影响成品率和制造成本。

    所以他们报价最初要高一点,是每个拉杆旅行箱四十八块钱一个。

    如果日后发现制作成本有可能降低,双方可以对制造价格重新协商。

    并且因为厂子小,又是上马一个全新项目,他们在产能工效方面也有点没底。

    恐怕需要试制几个样品出来,才能真正估算出每个月的大致产量来。

    因此恐怕要请宁卫民耐心等上几天,才能给他最终数据。

    总的来说,初次接触,这个程志给宁卫民留下的,是一个实诚、敢干、诚恳、严谨、务实的印象。

    为了厂子,他无比热切地想要拿到宁卫民的订单,但自知技术实力和设备方面又有些不足。

    于是担心宁卫民嫌弃他们,价格给的很实在,比那几个大厂低了差不多十到八块钱。

    而且还为彼此的讨价还价留有了一定余地。

    以他的学历和家庭环境,能在谈判中有这种表现,已经相当出色了。

    其实按常理来说,程志所呈现出的几种特质,绝不该出现在同一个人的身上。

    实诚的人往往胆小,严谨的人进取心又不足,反过来胆大的人想得少,办事也难免毛躁。

    但这其实一点不矛盾。

    要知道,在特殊时代里,生活的困苦和生存的需要,是完全可以把人给活活逼到这一步的。

    否则战争年代里,又怎么会有那么多英勇无畏、智勇双全的战斗英雄呢?

    这就是时势造英雄的道理。

    干脆这么说吧,在所有已经考察过的厂子里,宁卫民对程志这个负责人是最满意的。

    再加上他对厂里几个老师傅的观察,发现在他们在拉杆旅行箱的箱体制造上都谈的头头是道,大结构上没有什么技术和工艺方面的障碍。

    因此几乎当场就决定要把自己的订单交给这家皮具三厂了。

    甚至为了更长远的利益,打造出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稳定可靠的货源。

    他很原意在这家厂子生产力不足,设备不足的情况下,尽量给他们多一点时间。

    又或是主动为他们雪中送炭,提供资金方面的帮助和规划方向的指点,以便他们尽快壮大起来。

    “程厂长,请允许我说说对于你们的感觉。说实话,我很佩服你们的干劲。这几天我已经看过不少的厂子了,还能像你们这么踏实干活的,还能保持艰苦奋斗心气儿,一丝不苟工作态度的,已经很少见了。”

    “从天道酬勤的角度看,我相信你们厂子一定前途。我的订单交给你们,我相信你们也一定会珍惜这个机会,竭尽所能保证产品的质量。不过企业的发展必须建立自己的相对优势,这种优势的展现方式有很多种,最可靠的是技术上的优势和拳头产品。”

    “不是我自夸,我的拉杆旅行箱已经表现出了很强的创新能力,这才是这种产品能行销海外的主要原因。但是你们的工厂在生产技术上全无优势,这点是你们最欠缺的地方。你们承认吗?”

    当着所有人的面,宁卫民开诚布公的亮出了自己的想法。

    他觉得无论对于程志,还是那些工厂的老师傅,都不需要绕弯弯。

    赶紧为他们指出不足,明示出路才是正格。

    但是,对于这些心眼实在的工人来说,此时他的否定,却是万万难以承受的。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些工人目前处境决定的,他们天天都在为自己和厂子的未来担心。

    最迫切的就是拿下这笔订单,好获得一种安全感。

    其他的任何回馈,都不是他们所需要的。

    所以完全事与愿违。

    哪怕宁卫民是用先扬后抑的委婉方式来表达,只是希望他的合作伙伴能够“知耻而后勇”。

    但他的话却对这些工人的自信心造成了致命打击。

    “果然还是因为我们厂太小信不过我们吗?”

    “我早知道,就凭咱们厂这样的现状,再努力也没用。”

    “嘿,白高兴一场,什么好事也轮不着咱们……”

    实际上,皮具三厂所以在场的人,包括程志在内,听着宁卫民这番话,表情就像坐过山车下冲一样。

    先激动,后失落,个个变了颜色。

    尤其听到“但是”之后,宁卫民指出他们厂的要害。

    尽管很客观,是事实,可他们却产生了一致性的误会,认为宁卫民是在委婉的拒绝他们。

    于是不但几个老师傅面色枯槁,有人甚至沉不住气,小声发起了牢骚。

    程志也是一样满面失望,陷入了沉默。

    “宁经理,我承认我们厂的基础条件是差点。可我们的价格上有优势啊。四十八块钱真的不贵了……”

    片刻后,程志终于又开口了,他想用降价试图做最后的争取。

    “如果您还觉得不满意,我们可以再降两块……不三块。我相信,在保证产品质量的前提下,整个京城绝不会有人比我们出更低的价钱了……”

    可这个超低价一出,那几个老师傅可被吓呆了。

    不但个个面露吃惊的神情。

    现场都能听见有人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

    就是李处长也被吓了一跳。

    他毕竟是工业口的干部,知道程志让出的三块可是纯利。

    真要按四十五块这个价接下订单,一个箱子厂子能有四块的利就不多了。

    很显然,程志为了拿订单,这是不惜要拼命了。

    可这绝对不是他希望看到的啊。

    别忘了,这笔订单都是出口的货物,对质量的要求几近苛刻。

    万一良品率不达标,那皮具三厂就亏定了。

    虽然宁卫民肯定合适了,可他是轻工局的干部,促成此事,能不沾包吗?

    真害得厂子因为这笔订单再陷于困境,以后就别想睡踏实觉了。

    一时间,现场的气氛是相当奇妙。

    皮具厂的人一边大眼瞪小眼,看着他们豁出去的厂长,不知该支持还是该反对。

    另一边是极力克制着愤懑和激动,看着宁卫民,好像他干出了什么要逼他们厂长跳楼的恶行。

    而程志和李处长则都以一副恳切的眼神看着宁卫民,在向他默默乞求。

    就好像他是黄世仁、周扒皮一样的债主子。

    但最感到冤枉的,还是宁卫民。

    他就不明白了,怎么几句话他就成了天怒人怨的坏人了?

    我让你们降价了吗?

    咱是那小气的人嘛!

    天地良心啊!

    这特么都乱套了!

    你们思维跳跃也太过分了!

    “别别,误会了,误会了!”

    宁卫民面露无辜,赶紧解释,“程厂长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可没有让你降价的意思!订单我也是准备交给你们厂的!不过,我的订单需求量很大,又不是做一锤子买卖,需要长期稳定的供货。一旦我决定和你们合作,也想对你们提点要求。我希望你们厂能够有点进取心。一旦经济状况好转之后,千万不要满足于现状。而是应该考虑优先改进一下生产条件……”

    结果这番话一说,宁卫民又造成了轰动性的影响。

    不过这一次,所有人仿佛她乘坐的过山车又是由下奔上,飞上云霄了。

    “哎?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怎么回事?难道不是在否定我们,拒绝我们吗?”

    “什么什么?不降价,订单就是准备给我们了?我这是不是在做梦啊?”

    大悲大喜,先后两次精神震撼完全是截然不同的巨大反差。

    程志身为一厂之长更是迫不及待的确认。

    “宁……宁经理,您说的是真的?您真愿意把订单交给我们?”

    李处长此时也高兴了,越俎代庖地替宁卫民回应。

    “如果你们能交出让宁经理满意的样品,当然没问题了。但是不知道你们厂愿意不愿意为之努力?”

    “愿意!愿意啊!”程志喜出望外的点头,“难道我们的诚意,您二位还看不出来吗?请领导放心,也请宁经理放心,产品样品我们一定尽快赶做出来。而且质量一定让您满意。”

    却没想到宁卫民此时倒是又显得不够坚定了。

    “可是光有这点诚意还不够,产品质量过硬是一方面,足够的产量是另一方面。我所需要的货物量,以你们厂现在的条件,是不可能马上达到的?这该怎么办?”

    “这个嘛……”

    程志略一迟疑,就想通了宁卫民实在考验他,他还是尽量为双方留了点余地。

    “说句不怕风闪了舌头的话,您的产品其实技术和工艺上不难,只要订单足够大,而且长期稳定的话。我们当然原意为此增加投入。可问题是,我们外面还欠着一些债务,怎么都需要时间来积攒资金,才能开始做技术上的改进……”

    却没想到宁卫民就这个问题步步紧逼。

    “那如果我愿意先替你们提供一些资金帮助呢?你们愿意不愿意优先改变目前的生产条件?提前开始这方面的工作?”

    “您这是要投资我们厂吗?”

    “就算是这个意思吧,不过严格说来,并不是投资,只是因为看好你们,所以尽量帮助你们改变生产条件,以便为我生产出更多更好的产品。我的打算是前期预付款多给你们些。你们呢?愿意不愿意再过一段苦日子,保证把这笔钱都花在技术和设备上?”

    程志又想了想,觉得真要是如此,其实也无不可。

    “那我能不能问问,您的订单有多大?可以先给我们多少钱?毕竟好的机器和设备都比较贵……”

    “我想要每月三万个旅行箱,可我估计你们最多也就两三千的产量。这样吧,咱们就先以第一笔订单三万个,月产五千个为前期目标好了。前期我可以一次性给你们合同额的六成。”

    “这……这么多?”不问还好,这一打听,程志差点被吓着。

    不光是惊讶宁卫民的胃口之大,也是惊讶他有可能拿到的资金。

    这也就是说,如果按照四十八块钱的价钱,宁卫民会给他们差不多一百万。

    有了这笔钱,别说增加设备了,就连厂子还欠着八万多的旧债都能一举还清。

    按捺不住的激动中,程志已经再无迟疑,“我看没问题。那就一言为定!”

    甚至此时厂里的几位老师傅,在他身后也都是雀跃不已,为他鼓劲。

    “厂长,这下可好了!我们厂终于要发财了!”

    “厂长,你就放心吧。为了过上好日子,大伙儿都不会掉链子的!”

    可也正因为他们这几句,程志又不禁警醒起来,因为他开始意识到其实他们是输不起的,而今天这事儿好得让人不敢置信。

    又不免吭哧了几声,多问了几句。

    “宁经理……那个,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能不能再问问,您为什么这么帮我们?既不要我们降价,您愿意出这么一大笔资金交让我们改进生产条件。反过来,您冒的风险可不小啊。万一……”

    结果不等他说完,宁卫民就笑了,对身边的李处长说。“李处,这是你的人,说了这么多,他不信我,但肯定信你的。我不费口舌了,还是你来跟他解释好了。”

    于是李处长嗽了嗽嗓子,以一副正义凛然的神情教训起来。

    “小程啊,你还挺多疑。那我告诉你吧,其实早在宁经理和我在东京认识的时候,他就说过。他发明的这种拉杆旅行箱就是为了挣日本人的钱的,是如今国内为数不多属于咱们国家发明创造,拥有专利的拳头产品。他回国找咱们局的下属企业合作,除了为了解决产品的供给,同时也想帮助国内生产企业,以此实现双赢。结果,就你小子撞上大运了。明白吗?宁经理不是外商,而是爱国商人。懂吗?”

    别说,宁卫民还真不愧李处长这番评语,此时他极有风度的说。

    “对啊,咱们不是外人,是自家人。所以我不但不降价,我还很可能给你加两块。咱们订个君子协定怎么样?如果你质量过关,半年内还能把产量提高百分之五十。我们就把四十八块的定价调高到五十元,算是对你的奖励。怎么样?”

    而至此,程志和几个皮具厂的老师傅都不仅仅是彻底放心了。

    更是满腔的热血翻涌,以及对宁卫民的仰视与感激。

    要不是这小子实在是太过年轻,要不是大家都是信奉马列主义的无神论者。

    或许说是把这小子当成活菩萨来崇拜,也无不可。

第一千六十七章 变卦

    老话讲,慈不带兵,义不行贾。

    这话其实是有些片面的。

    虽然心肠软的人带不了兵这是真理。

    但讲仁义的人做不了大买卖?

    这可就未必了。

    华夏历史中那些历朝历代著名的大商家,什么陶朱、管仲、子贡、汪平正、胡雪岩……

    哪一个不是仁义礼智信俱全,热衷于造福家乡的良贾义商!

    正因为如此,宁卫民反而相信,越是做大买卖,就越需要仁义和道德为先。

    不但需要照顾大多数人的利益,甚至需要考虑社会效益和影响,否则就难以为继。

    所以宁卫民的道德水准虽然比不得这些商界前辈,但在华夏商业重新起步的当代,也算是一股很特殊的清流了。

    实际上,宁卫民不但讲仁义,而且心肠还软。

    像对待皮具三厂他就有发善心的举动。

    否则的话,明明可以四十八块拿下的定单,他也不会非要给人家五十块了。

    就这事真说出去,怕都没有人会信,非要往多了给人家钱,不是傻子是什么?

    但也正因为宁卫民是这样的一个人。

    在跟他打过交道的人里,无论是街坊邻居,还是合作伙伴,别人对他感触最深的也是“靠谱”和“放心”

    都知道他言必行,行必果,只要说好的事儿,肯定能做到位,绝不会反悔。

    这也是为什么,宁卫民要办什么事儿,只要一声令下,就有许多人愿意无条件追随照做。

    为什么许多人尽管对宁卫民了解不多,却愿意把他放在心里最值得重视的位置。

    比如说张嫱和崔建吧。

    宁卫民让他们跟自己出国录专辑去,俩人那真是拿起了行李包,二话不说就跟着他走。

    录完了,宁卫民说你们先回去吧,他们就乖乖回去了。

    哪怕他们俩都因为《让世界充满爱》登台献唱而大红特红。

    张嫱的《月光迪斯科》和小崔的《一无所有》,伴随着《让世界充满爱》这首主题歌,借助这个舞台,早已经风靡全国,红遍大江南北。

    但他们俩如今还是踏踏实实地照样在马克西姆餐厅唱歌呢。

    虽然私下里也有点小焦虑,无不盼着自己录好的专辑能早点问世。

    但他们却没有人给宁卫民打过电话催促过他。

    不但是因为他们知道宁卫民忙,更是因为他们相信宁卫的人品。

    清楚宁卫民答应他们的事,在合适的时候一定会去做的,也一定会做到的。

    要是换成别人,绝对的不可能。

    为什么?

    这怕是和宁卫民在东京安排曲笑母亲治病一事分不开的。

    在他们的心里,宁卫民这样的一个大好人,又完全是自己掏腰包给他们制作的音乐专辑。

    怎么可能骗他们?

    这就是宁卫民做人成功的地方。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什么事儿都是相辅相成的。

    仁义和善良确实是宁卫民身上的闪光点,但要做一个成功的商人,光有这两样,还是不够的。

    灵活机变和识人心、断人性的本事同样的重要。

    甚至还需要具备一定算计人的手段和反制的勇气。

    正所谓,一面菩萨,一面金刚。

    一手慈悲买人心,一手雷霆震宵小。

    如若不然,那就会成为砧板上的鱼肉。

    反而容易让合作伙伴滋生不该有的野心,招致别人恶意的觊觎。

    所以要说宁卫民做人最成功的地方,其实是他能做到像猫一样。

    平日里把自己最锋锐的爪牙完美的隐藏起来,做出人畜无害的可爱样子。

    但一旦真正遭遇危机,他却能随时亮出利爪,来个“得挠人处且挠人”。

    让对自己充满不良企图的人落个“满脸花”的下场。

    像这一次,他在为张嫱和小崔发音乐专辑的事儿上,就成功维护了自己的权益。

    很体面的让算计自己的人落了个两手空空。

    尽管他遭遇了突然袭击,甚至都不知道是谁在背后谋算他。

    可因为他秉承着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早就为意外情况留有了预案,面对如此的局面半点不慌。

    …………

    刚刚与京城皮具三厂达成合作意向的宁卫民,并没有忘记答应张嫱和崔建的事儿。

    为了他们俩的新专辑,在8月18日这一天,他再度联系华夏唱片京城分公司的经理冯朝年。

    可说实话,从打通电话,与冯朝年约好了见面地点开始。

    他就隐隐猜出了这件事也许不会太顺利,恐怕存有变数。

    不为别的,原本这两张专辑就是他们早就定好的事儿。

    而且双方又已经合作过一回了。

    按理说怎么搞,那都是轻车熟路,各自心里有谱。

    他眼下只要去一趟华夏唱片在京城的分公司,跟冯朝年把合同一签,母带一交,再给开张支票作为制作磁带的预付款。

    属于他该干的事儿已经干完了,剩下的全看冯朝年的运作,他只需要躺着等着收钱了。

    可冯朝年压根就没让他来华夏唱片。

    而是非要在明珠海鲜宴摆酒请他,而且还要叫上介绍他们认识的《美术》杂志社的副总编辑来作陪。

    话说的是很好听,既给宁卫民接风洗尘,也能大家一起聚聚。

    可宁卫民多精明的人,一听就知道,这里面要没有门道才见了鬼呢。

    否则的话,等到合同签好,再把这顿饭当成庆功宴岂不更好?

    这叫本末倒置。

    既然顺序错了,一定有不好的事儿在等着自己。

    副总编辑也不是什么摆设。

    大概率是为了用情面拘着自己,让自己不好意思翻脸罢了。

    由此可见,恐怕就连冯朝年自己也认为这件事很过分。

    实际上,当中午的饭口儿,宁卫民赶到明珠海鲜酒家,找到冯朝年和副主编的时候。

    这两位正在一张桌子上对坐着喝闷茶呢。

    和大厅里周围杯觥交错,说说笑笑的热闹环境,呈现出截然相反的冷淡状态。

    这让宁卫民更感觉到自己十有八九猜着了。

    否则的话,要不是要谈的事儿感到难以启齿,怎么会这副兴致寥寥样子?

    尤其副总编那一副吃了苦瓜,像在生气的表情,就更能说明问题。

    弄不好他也是来了之后,刚刚意识到自己被人当枪用了,这是跟算计他冯朝年闹别扭呢。

    于是宁卫民过去直接落座,跟副总编打了个招呼后,压根就没给冯朝年什么发挥的机会。

    直言不讳,开门见山的问,“说吧,冯总,非把我叫这儿来,有什么坏消息告诉我?还把总编也惊动了,你这是怕我掀桌子啊?”

    果不其然,他这话一说,冯朝年还没说话呢,副总编先急着撇清自己,证明自己的清白了。

    “宁总,今儿这事儿可跟我无关啊。我真就以为是大家吃顿饭呢。我来是听说你要来,想着如今见你可不容易,打算好好跟你聊聊的。至于冯总和你之间的事,我事先压根就不知道啊。这件事,您该怎么办怎么办,完全不用考虑我的情面。”

    说完了,他就以一副义愤填膺的目光瞪着冯朝年。“冯总,待会您说事归说事,可别把我扯进来。想当初,我介绍宁总和你认识,是觉得你办事讲究,希望你们双方加强合作,都能更进一步。可如今你这事办得可有点说不过去了,恕我不能给你做脸了。”

    好嘛,副总编此举,无异于当场就选择了站队。

    而且还站到了与冯朝年的期待完全相反的对立面去了。

    可想而知,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冯朝年此时的心情是什么样的了?

    他大概肠子都悔青了,对方居然背弃自己如此的彻底。

    早知如此,还不如不请这位“援军”来托底呢。

    甚至这种情况下,冯朝年都没法打太极拳了,否则就更显得虚伪。

    干笑了两声,他才带着避无可避的无限尴尬说出了一句话,“对不起,宁总,咱们说好的事恐怕不行了呀!我们总公司领导,专为你这两张专辑的事儿找我谈了话,这次他们的胃口很大!我也是没办法……”

    宁卫民心里一跳,端着茶杯的手顷刻停止了。

    尽管已经有所预料,但这个坏消息还是他不愿意听到的。

    倒是副总编还真是给力,这时候居然还在秉公直言。

    “冯总,不是我说啊,你们真的过分了。既然是合作怎么能不讲信用呢?这件事我都看不过去……”

    “没关系,你们公司是什么章程?你说说,我听听。”

    宁卫民把复杂的心理活动隐藏的很好,都没有表现在脸上。

    他冷静地看着冯朝年,耐心地等他把话说完。

    冯朝年几次欲言又止,看来真是矛盾纠结,满脸无奈的表情。

    “我……我们公司,这次想要五十万的管理费,每张专辑。而且发行的每盘磁带要分一块五的利润。”

    说完了,冯朝年如释重负,好像吐出了憋在胸口的大口淤血。

    接着,他就一鼓作气,把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讲了个清清楚楚,一直讲到他现在面临的尴尬处境。

    反正已经开了口,他就干脆说了个痛快。

    怎么回事啊?

    说白了,还是因为张嫱的那张首专,宁卫民赚的太多了。

    除了两百万最初发行的磁带全部售罄,随后还两次,增发的二百五十盘磁带也全卖出去了。

    宁卫民从中至少拿走了六百万元的利润。

    华夏唱片连同管理费在内,仅仅从中得到了一百五十万元左右。

    尤其是在他们发现宁卫民是个单打独斗的独行侠,而且是拿集体企业支票垫付的制作费。

    华夏唱片的高层就更认为宁卫民没什么背景,认为他是个可以随意摆弄的合作伙伴了。

    于是一算计,就要敲竹杠了。

    至于宁卫民,听到这个条件简直要被气笑了,他见过贪心的,但没见过这么贪心的。

    “冯总,你们总公司没事儿吧?居然什么都不出,只凭一个音像版号就要拿走我两张专辑七成的好处?凭什么啊?要是这样,那就别谈了呗,我找别家去做。”

    “他们料到了你会这么说。所以他们也说了,如果你换别家去做。他们就把你的情况告诉给和你合作的音像公司。而且还要举报你在上一张专辑中问题,他们认为你开具的支票是集体性质的,不具备投资音像出版物资格的。属于违规行为,是不当获利。甚至认为有可能,你是背着皮尔卡顿公司进行的私人投资。所以也要向皮尔卡顿公司举报你……”

    “这就真的是威胁了呗。”宁卫民这次真笑了,“我知道,你们公司的那些领导是吃准我单打独斗,以为我随便可以捏咕呢。”

    说到这儿,他不屑地“切”了一声,“不过,恐怕要让他们失望了。其实他们的举报我根本不在乎。而且我还要告诉你,我可以用日资企业的名义来和国内的音像出版社合作。而且不是小公司是有名的事务所。松本庆子来华拍电影的事你应该清楚吧?我可以借助这位大明星的事务所来签约。意不意外,惊不惊喜?所以既然他们不仁,也就别怪我不义了。冯总,能不能请你带句话回去?我这人吃软不吃硬,最厌恶的就是受到威胁。所以鉴于他们的恶劣行为,我们之间已经不存在合作基础了,这两张专辑我打算另寻合作伙伴了。我相信,一定会有许多音像出版社愿意白拿几十万管理费的。”

    这话一说,无论是副主编还是冯朝年,全愣住了。

    因为他们万万没想到,宁卫民会是以如此硬气的态度来回应。

    尤其是冯朝年,直觉告诉他,这是一个极为糟糕的结果。

    尽管他也是被迫来给宁卫民施压的,但如果真的把这事儿办砸了,那他自己的事业前程恐怕也就走到死路上了。

    说白了,这件事既是一场针对宁卫民的犯罪,也是他自己的危机,处理不好,他也许是最惨的一个。

    冯朝年慢慢算计着,眼下最重要的麻烦,是宁卫民真的抛开华夏唱片,而不是其他。

    因此,他必须保住合作才行,他也不愿意当背锅侠啊。

    可他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呢?

    想来想去,他居然差点没急哭了。

    最后实在没有办法,他只有不顾廉耻地向宁卫民投降,开口央告了。

    “宁经理,宁总,我老冯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知道啊?我要说我愿意这么办,那我是小狗子。我求求你行不行?咱们的合作再谈谈行不行?你只要能让我跟上峰交差。我都听你的!”

    几乎是不暇思索,冯朝年也叛变投敌了。

    至此,宁卫民才算是满意了,话锋又是一变。

    “这就对了。毕竟,我们才是亲密的伙伴。怎么能让别人影响我们的关系呢?这样,我冲着你再给他们一次机会,你按我的条件对上头转达。他们答应则罢,要不答应,那大不了散就散了呗。不过,你不用担心。有我支持你,想必你就是被开除了,换一家音像公司干也不难。这么说吧,你去哪儿,我这两张专辑就跟你去哪儿。要是你帮我介绍别家音像公司,能促成此事。一张专辑我谢你五万块,怎么样?”

    听到最后,没想到居然还能有十万块的重赏。

    于是本来就像落水之人伸手去够稻草的冯朝年,再无犹豫。

    他斩钉截铁的点头,“好!”

    而副总编则对他露出了艳羡的神情。

    这个年代的十万块是什么概念?

    那对普通人来说就是财务自由!

第一千六十八章 求和

    华夏唱片总公司给宁卫民施压的事儿,最终完全演变成了一场自己打自己脸的闹剧。

    原本他们以为宁卫民会惊慌失措,乖乖把两张音乐专辑奉上。

    可结果却发现自己碰上了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硬茬子。

    宁卫民不但没被吓破胆,没妥协,没趴下,而且还要玩“硬脱钩”,打算去投奔别家音像出版社。

    这可是相当于双方撕破脸了,宁卫民连丝毫余地都没给华夏唱片留,直接就掀桌子了。

    可问题是,华夏唱片又能怎么样呢?

    且不说他们原本目的只是逐利,真把宁卫民给举报了也是损人不利己。

    根本就落不着什么实际好处,反而平白把合作伙伴变成了仇人。

    何况现在外国人在共和国境内,也是越来越吃香。

    就是普通的港商和外商过路一次,都会被地方政府当皇帝伺候着,一点不罕见。

    更别说帕瓦罗蒂、阿兰德龙、松本庆子这样赫赫有名的国际明星了。

    要是宁卫民果然跟松本庆子的事务所有着商务合作上的关系,如果他真的能用日本明星的事务所来签订音像出版合同。

    那他们还真就拿宁卫民没辙了。

    不为别的,这件事的影响力可就大不一样了。

    虽然按照国内现行的音像制品出版条例,一旦有外国人牵涉到音像制品的出版制作,这涉及到引入版本的管制问题,似乎更能轻易对宁卫民卡脖子了。

    但现实情况却是相反的。

    如今的大环境下,文化管理部门肯定是欢迎外商投资的,尤其是国际明星名下的企业。

    既能赚钱,还有社会影响力,美其名曰,促进国际文化交流。

    弄不好他们要在其中弄鬼,连上级单位都得翻脸,一旦被抓住痛脚,还得吃不了兜着走。

    说白了,宁卫民在国内要有松本庆子的事务所护体,就相当于练了金钟罩了。

    一般人,谁还治得了他呀!

    所以这事对于华夏唱片总公司可就尴尬了。

    合着他们就是哈巴狗扎了个狼架式,不过叫唤了两声,结果却被人家给当狼打了。

    那真是颜面扫地,丢人都丢到姥姥家了。

    尤其是他们还不知道呢,京城分公司的经理冯朝年也对总公司的决策心生怨念。

    此时早就投敌叛变,立场已经站到宁卫民的阵营去了。

    无论说的话,办的事,现在全都是向着宁卫民的,而且还随时把总公司的动向向宁卫民汇报。

    他们就更是注定会以输掉底裤的方式来惨淡收场。

    实际上在冯朝年装腔作势的刻意渲染,推波助澜的不断怂恿下。

    华夏总公司的一干高层,是越来越后悔,越来越惶恐。

    终于明白他们拿宁卫民毫无办法,人家有资金、有音乐制作能力,还有有外资背景和政策支持,怎么都有恃无恐,而且都到哪儿都受欢迎。

    最终因为担心一无所获,不能不再派冯朝年去跟宁卫民说好话,决定跪地求和。

    没的说,宁卫民此时再用不着惯着他们,毕竟事儿都是华夏唱片他们自己挑起来的。

    谁让他们心术不正,想要趁火打劫来着?

    不给他们点教训,长长记性还行!

    所以最后对于华夏唱片来说,不但是他们想要的没拿着,原本可以拿到手的利益也丢了一大块。

    实际上,华夏唱片跟宁卫民签下的出版协议只剩下了张嫱的一盘专辑。

    而且这回不但没有一分钱的管理费了,就连每张专辑原本的八毛利润提成也变成了五毛。

    另外以出版五百万盘磁带计算,华夏唱片还得自行出资一百五十万,承担相应的制作费。

    并且回款也要按照比例优先打给宁卫民。

    而且即便这样堪称“丧权辱国、割地赔款”的合作条件。

    那还得由华夏唱片的总经理和书记一起出面,亲自摆酒设宴给宁卫民赔礼道歉才能拿到手。

    说白了,可真是枉做小人,赔了夫人又折兵!

    这是何许来的呢?

    尤其因为签约的时候,宁卫民确实是用的松本庆子事务所的名义。

    他还从沪海提拉来了两个日本人,并且带来了相关文件和法律证明书。

    华夏唱片那是真的被彻底唬住了,从此也真正正的老实了。

    别的不说,就说当他们见到两个日本人对宁卫民是点头哈腰,一个劲儿鞠躬。

    在他面前竟然跟奴才一样的顺从,让干嘛干嘛。

    华夏唱片的几个领导,简直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当场惊诧得那眼珠子差点没跟玻璃球一样掉地上。

    这年头,能让洋大人俯首帖耳,哪怕是东洋人,也已经大大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能力。

    哪怕这时候他们听说宁卫民是某位大领导的儿子,都不如亲眼所见这一幕,对宁卫民心生的惧意和敬仰更多。

    这事儿要不是亲眼所见,说出去谁信啊?

    这家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他怎么做到的呢?

    甭管怎么说,反正不是华夏唱片能得罪得起啊!

    悔呀,真后悔!

    这世上要是有后悔药吃就好了……

    不过要说句真心话,宁卫民虽然赢得很漂亮,也拿到了比最初计划要好得多的合作条件。

    但他本人可没有为此感到多么得意,多么畅快,反而心里多少有点悲凉和无奈。

    想想看,他在自己的地盘,自己的家乡,进行正常的商业投资。

    居然还需要靠这种办法,才能有效震慑住宵小,保证自己的合法利益。

    竟然还需要借助狐假虎威,才能得到某些人公平合理的对待。

    这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儿啊!

    所以对于这个结果,他也只是认为勉强可以接受而已。

    远不如他刚刚和皮具三厂达成的合作关系痛快。

    别忘了,他才刚刚以爱国商人的身份拒绝了那些想要利用外资企业去挖国家墙角的企业。

    转而甘冒风险去投资扶持了一家京城濒临倒闭的企业。

    现在反过来,在音乐专辑的买卖上,他却只能采取截然相反的办法来脱困破局。

    尽管借用的是自己未婚妻的势吧,那也难免让他泄气沮丧啊!

    这就不是钱的事儿,重要的是在于他因此产生了失败的挫折感!

    所以华夏唱片还真是活该啊!

    怎么整治他们都不为过。

    说起来,就他们这样的公司,居然也配以“华夏”冠名?

    还真是白瞎了“华夏”这两个字了。

    至于崔建的那张专辑,宁卫民当然不是不做了。

    而是在冯朝年的牵线搭桥下,他决定换一家音像出版社合作,交给了“太平洋唱片”出版发行。

    以此作为对华夏唱片的惩罚,同时也免得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别看闹出了这么一事儿来,生气是生气,麻烦归麻烦,但实打实的也是有些好处的。

    首先就是宁卫民在音像出版业内绝不再是籍籍无名之辈了。

    有华夏唱片道歉这事儿作为前车之鉴,大部分人一旦了解,就不会再把宁卫民当猪宰。

    “太平洋唱片”这家公司就很拎得清。

    虽然在冯朝年介绍下,最初也把小刀磨得飞快,还以为逮住了一头大肥羊能往死了放血。

    甚至他们琢磨的比华夏唱片还美,想要的比华夏唱片还过分。

    居然惦记着只用二十万人民币就能把崔建的音乐专辑从宁卫民手里买断。

    可当他们听说这张专辑完全是在日本制作的,连封面都是日本设计师给制作的,而且还是和松本庆子事务所签约。

    他们就惊呆了,一下就蒸发了全部不切实际的想法。

    不为别的,就因为只有搞音乐发行的专业人士,才懂得国内音乐和外面引进磁带的重大区别。

    想想看,要是一般人,能干出这样手笔的事儿?

    钱不钱的放一边,关键是人家是行家啊,太专业了!

    尤其再进一步得知,宁卫民敢情已经和华夏唱片合作过一次了,这回是因为华夏唱片的贪婪才决定另选别家合作的。

    无论资金、制作、还是市场风险,其实统统不用他们承担。

    他们只需出个版号,就能获得管理费二十万,每盘磁带卖出去还能分五毛。

    那还有什么不乐意的?

    这不就相当于冯朝年往他们手里塞钱吗?

    他们除了联系一下经销渠道,什么风险和压力都没有,就能旱涝保收,怎么都合适啊。

    何况这张专辑明显是野心勃勃,初步发行就打算制作五百万盘。

    保守计算,也能有上百万的利润,弄好了能有小三百万。

    比他们自己发个六十万的专辑还丰厚呢。

    傻子才会往外推!

    但最最关键的是,这张专辑的音乐质量果然是极其的过硬。

    听过了母带后,几乎太平洋唱片的京城分公司,人人敬服,为之热血澎湃。

    他们就发现,无论配乐、编曲还是后期,都属于国内绝对制作不出来的绝对领先水平。

    别看《一无所有》这首歌已经在国内红了,而且这场演出的主办方也把演出中精彩曲目汇总出了磁带,卖得极好。

    但他们录制的音乐,质量是那个跟这个完全没法比。

    哪怕都是一个人唱的,但音色和效果也是天差地别。

    所以双方签合同的时候,太平洋唱片一方对这件事也是相当重视,拿出了最大的诚意。

    哪怕不冲天上掉下来的这笔外财,他们也想认识一下宁卫民这个人。

    每个人都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做出这么大手笔的事儿来。

    居然这么敢想敢干,只身跑到日本制作出一张足有让国内所有热血青年疯狂的音乐专辑来。

    为此,太平洋唱片京城分公司的经理赵长青不但亲自接待宁卫民,而且还让京城分公司的所有下属全部列席。

    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反正他们此举比华夏唱片不知高明多少倍。

    不但给宁卫民留下了一种诚恳和谦卑的印象。

    也充分显示太平洋唱片作为东道主对于合作伙伴,或者是说大客户的绝对尊重。

    其次,也正因为太平洋唱片京城分公司的上上下下对宁卫民如此的礼遇和看重。

    合同签好之后,太平洋唱片的经理赵长青不但要设宴留客,而且还主动带着宁卫民参观了他们的分公司,试图发掘更多的合作机会,以及探讨交流音乐制作方面的心得。

    这无意中反而还送了宁卫民一笔外财。

    怎么回事啊?

    原来在参观的过程里,听着赵长青的介绍,看着今年太平洋唱片发行的作品。

    忽然在一些滞销的音乐磁带中,有一盘名为《跨越四海的歌声》的专辑,吸引了宁卫民的注意。

    他再仔细一看,这张专辑就像落入尘土里的黄金一样闪烁着诱人的光芒,差点没晃瞎他的狗眼。

    谁的专辑啊?

    中美混血男神——斐翔!

    别说亲身经历过八十年代的成年人了,就是宁卫民这样的,上辈子只是个八零后的主儿。

    都知道斐翔在大陆内地曾经有多火!

    借助春晚,这位能够边唱边跳,第一个把劲歌热舞带入内地的大个子,足足在内地的春晚霸屏了三年!

    甚至靠着一双蓝眼睛和英俊的脸,成了当时所有内地姑娘公认的梦中情人。

    不知道当时有多少大陆的姑娘表示过,非斐翔不嫁的豪言壮语。

    尽管这种隔空的山盟海誓,真能做到的人没几个,可也足以证明这位男星的魅力了。

    可以说要有他在,共和国其他的主流男歌星就别想出头了,全得被他压过去。

    所以这事儿就很奇怪了,他的音乐专辑怎么可能滞销呢?

    尤其宁卫民再一看这歌曲名录,就越发感到奇怪。

    因为尽管这是一盘标准的翻唱专辑。

    像《恼人的秋风》和《冬天里的一把火》都是翻唱的外国热门迪斯科舞曲。

    此外,还有翻唱了文章的《故乡的云》,翻唱了崔苔青《今晚想念你》,翻唱了黄莺莺的《只有分离》,翻唱了凤飞飞的《好好爱我》,翻唱了林淑容的《我怎么哭了》和《昨夜星辰》,翻唱了邓妙华的《牵引》,翻唱了刘文正的《再爱我一次》,翻唱了AndyWilliams《爱情故事》。

    说起来,唯一属于斐翔自己个人的原创歌曲就是一首《流连》。

    但问题是这些歌曲的质量是真不赖啊,可以说是首首都是斐翔日后活跃在内地舞台的主打歌曲。

    据宁卫民看完全符合大陆的审美要求啊,他推张嫱不就用这办法给推火的吗?

    那怎么还会水土不服呢?

第一千六十九章 无冕皇帝

    宁卫民对斐翔在内地遭遇冷落的状况百思不得其解。

    不经意中就想出了神儿。

    赵长青也是商业场面上的人,察言观色的本事当然是有的。

    他很快就从宁卫民的神情中发现了他对这张专辑异乎寻常的感兴趣,忍不住出口询问。

    宁卫民就半真半假地说,自己在海外曾经看过斐翔的演出录影带,好像得过什么唱片大奖。

    个人感觉斐翔的嗓子是有磁性的那种,专业素质非常优秀。

    所以实在不敢相信这个外貌和声音条件都这么出色的艺人,在内地居然会不受欢迎?

    他的音乐专辑会滞销?

    这好像是没有道理的事儿,会不会搞错了……?

    结果这一番话,立刻激就发了赵长青的深有同感的共鸣。

    不但点头称是,表示非常赞成宁卫民的看法,说当初他们就是这么考虑的。

    而且如同找到了知己一样,还滔滔不绝跟宁卫民诉上了苦。

    他从专业音乐制作人的角度地给宁卫民耐心地解释起来,这张专辑的发行是如何的坎坷,很有点时运不济。

    这才让宁卫民逐渐搞清楚了到底是怎么一回子事儿。

    敢情这说来说去,根源还在今年5月份内地歌坛刚刚发生的那场音乐盛事——《让世界充满爱》百名歌星台演唱会上。

    没错,斐翔在今年年初刚到内地时,那时乐坛大环境,对他还是非常有利的。

    当时内地流行音乐还没多少能登堂入室的,演出也基本是半地下状态。

    像未来的“歌坛一姐”田振还没出名,她正翻唱张国荣的《莫妮卡》。

    就连这时候她的竞争对手,也不是那位“那姐”,而是唱《成吉思汗》的张蝶。

    而全国所有流行歌星里,最红的就是所谓的“南北二张”——北边的张嫱,和南方的张行。

    但就连他们俩,所演唱的歌曲也全都是翻唱歌曲,还主要是翻唱港台地区的。

    当时就连内地的“摇滚教父”都还在沉寂期,顶多也就在京城的外国人圈儿里闹出了一点小小的名气。

    至于内地各大音像出版单位牟足了劲到处寻找新人。

    想尽办法要把找到这些歌手包装得洋气一点,结果往往都是“土味儿时髦”。

    专辑制作也都是一种业内通用的模式。

    港台歌、外国歌,重新填上词,拿过来就唱。

    随随便便就能卖个几十万,也没人在乎什么原创。

    这个时候,可以说是内地的音像出版最容易赚钱的时候。

    只要机器一开,就是黄金万两,哗哗印钱呢。

    所以像斐翔这种货真价实“舶来品”。

    而且已经在海外成名,用“金唱片奖”证明了自己实力的歌手。

    简直就是最稀缺的珍宝。

    可以说只要他愿意,任何内地音像出版社都会屁颠屁颠追着他,为他出专辑啊。

    就这样,最终太平洋唱片不但花了大价钱与斐翔签订录制合同。

    无论从配乐还是录音、造型、摄影、封套制作等方面,他们都尽可能地找到了顶尖高手来保证制作水准的精良。

    并且还不惜投入大笔资金,打破常规,给斐翔在大陆内地的首专,直接就定下来一百五十万盘磁带的发行量。

    总之,斐翔这张内地首专起步就很高,太平洋唱片投入是相当巨大,在大陆内地也算是大制作了。

    其实即使到了下一步,这盘专辑的制作过程也是很顺利的。

    因为只有短短十几天就录制完成,就等着工厂开工了。

    假如真的能让工厂及时开工,4月份就上市铺货的话,那么这件事很可能会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只可惜许多事情往往就差了那么一点。

    正所谓,成也萧何败萧何。

    恰恰是因为内地的音像出版业务太火了,大家都在出磁带,工厂忙不过来了。

    结果等到太平洋唱片所合作的工厂再重新安排好工期,腾出手把磁带做出来,时间都了5月下旬了。

    而这个时候,这盘《跨越四海的歌声》上市了,其处境可就显得异常悲催了。

    还别看实际上只是耽搁了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但别忘了,就在5月中旬,国家唱片总社和东方歌舞团已经联合举办了《让世界充满爱》这场百名歌星演唱会,并且大获成功。

    这就导致内地乐坛的环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以说一切都不一样了。

    要知道,这场演唱会可以说是大陆内地原创流行音乐不再蛰伏,正式崛起的划时代标识。

    现场演出中,让内地观众们感到极大震撼,并且牢牢记住的,并不仅仅只有郭峰的《让世界充满爱》和崔建的《一无所有》这两首歌曲。

    还有侯德健演唱的广东音乐人解承强和刘志文合作的那首也将传遍天下的《信天游》!

    《信天游》这首歌里虽然唱到了山沟和窑洞,“花开花又落”的山丹丹花,但走的却是都市流行曲的风格,所抒发的也是现代都市人的一种怀旧情绪。

    表达的是人们对逝去岁月的寻觅,对古老的淳朴生活的追想。

    而且关键是在音乐观念上,《信天游》则呈现出极大的创新意识。

    甚至是对港台软软绵绵的流行音乐,以及前几年内流行音乐界“气声唱法”的一种逆反。

    其特殊的“喊唱”方式,虽然与崔建引入了欧美摇滚创作的歌曲风格不同。

    但演唱出来带有明显的情感宣泄色彩,明显的发掘和汲取了我国北方乡土音乐的巨大能量,

    可以说是乡土摇滚和传统民歌的折中物。

    所以才能以鲜明的特色征服了内地歌迷,以至于就此让大陆内地乐坛刮起了翻天覆地,且粗狂强劲的西北风!

    确实,《信天游》从原创的程度来,艺术价值或许没有崔建的摇滚乐那么大。

    不像《一无所有》直接震碎了文学界和艺术界那些传统艺术家脆弱的心,直接成为了前卫青年的精神号角。

    但其影响力却丝毫不亚于崔建的摇滚所覆盖的范围。

    反而因为更容易朗朗上口的旋律,更粗浅易懂的歌词,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它就像三十年后的广场舞神曲《最炫民族风》那样迅速传播开来。

    与崔建的摇滚相辅相成,让所有老百姓和普通人深深喜爱,且不分男女老幼。

    无疑,正是这场百名歌星演唱会决定了一个时代音乐发展的走向。

    尤其是《信天游》和《一无所有》也标志了一个时代的心态。

    恰恰就是以此作为转折,内地乐坛开始了明显的分化。

    这场演唱会之后,以邓丽君为样板的港台歌曲明显光彩黯淡了。

    靡靡之音不再受宠,翻唱歌曲也不再受人追捧。

    内地的歌迷们更渴望的是慷锵有力的内地原创音乐,放弃了温柔浪漫,转而追求硬气刚强。

    就连可供选择的歌星也一气儿推出了一百个,让人看得眼睛都花了。

    所以斐翔这个港台风艺人,专为投内地观众喜好出品的翻唱专辑,那还能有个好儿吗

    ?

    自然就受到了连累,在销量上彻底翻车了。

    他的这盘首专上市销售了三个月了,全国只卖出了四十万盘左右。

    这无论对于斐翔个人而言,还是对于太平洋唱片来说,都是史无前例的惨败!

    没辙啊,市场风向突然间变了,这是谁都没有预料到的事儿!

    现在就连邓丽君和刘文正都没人听了,谁还听个在内地没有任何名气的斐翔唱啊?

    唯一的例外就是张嫱了。

    因为嗓子独特,自带电音,唱什么歌都能唱出她自己独特的风格来,她的翻唱歌曲倒是照样还有人听,而且仍然受欢迎。

    这才叫凭嗓子吃饭的,可全国不就才这么一个吗?谁能跟她比啊?

    说到这儿,太平洋唱片京城分公司总经理陆长青除了越发佩服宁卫民慧眼识珠,一手挖掘出张嫱这样的人才。

    也不免直嘬牙花子,就跟上火牙疼似的,为自己公司的亏空发着愁。

    不过有人愁就有人笑,宁卫民表面上不动声色,但心里却是偷摸摸的乐开了花了。

    第一,他是没想到斐翔这位男神初到内地,还有这么一段“走麦城”的经历。

    就这种情况,论起来也忒倒霉了。

    那真是好有一比,就像当年内地搞“日本电影周”上映《追捕》似的。

    那部日本电影让演杜丘的高仓健火了,可反过来也一下子就让内地的“奶油四小生”失了宠。

    对他们几个人来说,就跟树立反面典型似的。

    每每只要有人夸高仓健的英气,他们就得陪绑一样的挨骂。

    招谁惹谁了?

    斐翔也一样,他还是那个“溜溜的他”。

    什么也没干,什么也没做,还没等“心儿一个嘿嘿嘿”呢。

    一夜之间,就成香饽饽变成臭大粪了。

    瞧这份倒霉催的,完全就是无妄之灾啊。

    如果再联想到按照原定历史发展,这家伙过几年唱《冬天里的一把火》,结果让人把他当成了大兴安岭火灾的“罪魁祸首”。

    之后为了改正“错误”,刚好心唱了一首《小雨来得正是时候》。

    可不幸的是,第二年又赶上了全国各地的暴雨和洪水。

    就更能确定,这家伙百分百是个运气奇差的倒霉蛋了。

    这难道还不够好笑吗?

    见过倒霉的,也没这么倒霉的呀。

    这简直像是中了魔咒呀,难道这辈子,斐翔就永远要为内地的灾难性气候背锅不成?

    第二,宁卫民当然是知道斐翔不会永远沉寂的。

    他非常清楚斐翔真正的际遇其实是87年春晚。

    凭着春晚这个舞台,也就再过最多半年,他就会一举成名,真正成为下一年的大陆内地的全民偶像。

    这位英俊混血儿,棱角分明的轮廓,英俊深邃的眸子,灿烂阳光的笑容,高大挺拔的身姿,到时候不但能使万千少女为之着迷。

    甚至可以说,是他造就了内地首批真正意义上的追星族。

    而他的爆炸头与喇叭裤,更是引领了足足几年的时尚风潮,他的劲歌热舞更是被不断模仿。

    如果说内地在八十年代有谁可以称得上“天皇巨星”四个字的话,那一定就是他了。

    说白了,斐翔的成名绝对不是仅仅因为他的歌唱的多么好,舞跳的多么棒!

    其实他最出色的优势,是其个人素质和风度,以及镜头前的表现力。

    他的粉丝爱他的本人而胜过爱他的歌,甚至不分男女老幼都对他抱有好感,这才是真正的全民偶像。

    所以他真正的星光和魅力,仅仅凭借这么一盘磁带远远体现不出来,他需要的是春晚这个平台和电视屏幕这个载体。

    也就是说,宁卫民眼前所呈现的是一顿意外从天上掉下来的丰美大餐。

    不!他想得可不是在这批磁带上吃独食。

    那可与他的人设不符,等人明白过来,是要遭人恨的。

    而且他所看到的利益,也绝不是区区一百万盘暂时滞销磁带所带来的那几百万的经济利益!

    实际上是斐翔未来红得发紫的三年,在内地拥有的无以伦比的影响力,以及其所能创造出的巨大商业利润。

    还有什么比现在雪中送炭更好的时机吗?

    如果张嫱、崔建再加上一个斐翔,都能因为欠他的人情,最终和他建立起良好的互信合作关系,约定经纪代理义务,那他也就真的成了内地歌坛的无冕皇帝了。

    这块大肉多香啊?

    他想吃!

    于是他又露出了那种满面春风的笑意,以极其温和善良的口气对赵长青说。

    “看来赵经理为这件事很发愁啊。不过没关系,刚才参观了一圈,听你讲了这么些我不知道的事儿。我倒是觉得有些不成熟的小建议,可能对你有所帮助,不知当讲不当讲?”

    “哟,那你说。”

    “我还是觉得这个斐翔素质不错,很有可能再翻红。人家在海峡对面是翘楚,这一次,不过是因为大陆这边流行风向变了,吃了时运不济的亏了。并不是因为人家真的不行,所以这磁带还有的救。”

    “怎么救?”

    “这可不能现在就告诉你。不过,我倒是愿意和贵社合作,比方说,我出成本价把这些滞销的磁带买下一半怎么样,起码能让你把账做平,先能交代的过去。之后我们再商量怎么把磁带卖出去赚钱的事儿。”

    “真的假的?还能赚钱?你没开玩笑?”

    “当然是真的了,我谈正事从不开玩笑。不过有个条件,你得引荐我去见见这个斐翔,要想磁带卖出去,少不了他也得尽力配合我们做做宣传啊。”

    赵长青想了想,这种好事还不答应那不就傻了吗?

    于是毫不犹豫一下子答应了。

    光答应还不算,他还被感动坏了呢。

    觉得宁卫民真是个厚道人,值得信任,让人钦佩,堪称行业标杆了。

    你想啊,以宁卫民的实力,明明可以要求打个狠折把磁带买走的,自己吞掉全部利润的。

    可人家没这么干,不但以成本价先帮他平了账,而且还要带着他一起挣钱。

    不是圣人,谁能办出这么局气的事儿来?

    至于赔钱,不可能的!

    就凭宁卫民能一手发掘出张嫱来!

    能带着自己的歌手去日本做出这么高水准的音乐专辑。

    就足以证明这位不仅仅是个大行家,而且有化腐朽为神奇的运作能力。

第一千七十章 外景地

    1986年,沪海宝山区吴淞炮台遗址附近是相当荒凉的。

    不但炮台周围杂草丛生,少有人迹,就是宽阔的长江口,也鲜有船舶经过。

    只能偶尔看到若干大型军舰快速驶过。

    至于与其一江之隔的浦东滨江岸线,方圆数里地的范围内,更是一片苍苍茫茫的荒郊野岭。

    这里除了一个石头码头勉强可以停泊渔船,到处都是平滩。

    不过自然风貌倒是相当美丽的。

    平摊下面水草丛生,遍生芦苇。

    多有不知名的鸟儿躲在芦苇荡深处浅吟低唱,啁啾之声不绝于耳。

    还有一些美丽轻盈的大雁在其中低飞逡巡觅食。

    枝叶摇动,水波荡漾间,偶有野鸭从水草中扑棱棱飞出。

    或是劈开水面,一个猛子扎下去,再见时已经是远处的一个黑点。

    当靠近水边,仔细点观察,还会在芦苇的倒影中看到谷粒大小的小鱼在水里戏游,穿绕。

    如果不是有人破坏了这里的宁静,在此地大兴土木,挖沟垒土。

    这里大概率还会一直保持着这种状况。

    至于那些突然闯入这里改变了一切的人,便是电影《李香兰》的南下剧组。

    导演野村芳太郎所制定的拍摄计划是这样的。

    在此地,除了白天要拍摄1937年“八一三”事变,沪海沦陷前,本地渔民为避战难,不得不携家带口,仓惶跑到沪海城里的难民景象。

    以及日本陆军大队追踪而至,占据此处,隔江与沪海守军展开激烈交战的场面之外。

    到了夜晚,还需要拍摄一段松本庆子的重头戏——她扮演的李香兰为劳军演唱的剧情。

    值得一提的是,这段情节不是虚构的。

    而是来自于李香兰的自传里,一段让她记忆深刻的往事。

    1937年,当时日本侵略者南下攻打沪海的时候,从军舰运送来的一个日本陆军大队从吴淞口附近登陆上岸,并为了攻占吴淞口与沪海守军隔江交战。

    由于一连打了两天仍旧久攻不下,为了鼓舞士气。

    “满映”的负责人接到日本军部的命令,强行把李香兰带到前线阵地来做劳军演出。

    为了不暴露日方的阵地,李香兰是压着嗓门清唱的。

    她表演的场所也很简陋,就是距离战壕不远处,在荒野中用沙包堆砌其的一个简易舞台。

    当时除了天生的星光,只有两盏放置于脚下微弱的灯光可以照明,勉强让士兵看到她。

    不用说,按照日本军部和“满映”负责人的要求,李香兰演唱的一定是鼓励士兵士气的歌曲。

    但李香兰也算是半个华夏人,以想到自己的养父母和华夏的同学、朋友,她就泪眼模糊。

    唱到半途,竟然情不自禁唱起了日本的民谣,不由自主地表达出了思乡与厌战的情绪。

    更没想到的是,唱到后来,有不少日本士兵也都跟着她哼唱了起来。

    但这样的情景明显是不利于战争中部队士气的。

    于是,陆军大队的一个日军大佐勃然大怒,愤而起身,当场就对李香兰表示了愤慨和不满。

    可就在他凶神恶煞一样,要和李香兰动手为难的时候,却因为动静太大显露了行迹。

    结果沪海守军发现了这边的情形不对,从彼岸一下发射过来好几发的炮弹,当场把这个大佐和许多士兵都炸死了。

    倒是李香兰幸运地毫发无损,不过她也因为这件事背上了害死日本大佐和日本士兵的罪责。

    不但被日本军部痛斥,也遭到了“满映”高层的惩戒。

    所以,为了在此地拍摄这些重要的镜头,以此反应出战争摧毁人性的罪恶。

    剧组投入也是很大的。

    美工组不但要花费时间在此搭建好一个包括四五个农家院在内的小渔村。

    还需要烟火组的枪械师准备足够的枪支弹药,烟火师在演出现场做炮弹近距离爆炸的特效。

    以及共同布置夜间隔江交战双方的枪火烟雾,预计埋完引线,炸点得好几百个。

    此外,剧组还通过合作方沪海制片厂,花钱请来了差不多有两个营的群演,扮演日本士兵和沪海守军。

    再加上剧组二百名以上的工作人员,林林总总加起来能有一千三百多人,算是相当大的场面了。

    但也需要交代清楚的是,就因为是在野外工作,而且这个年代是共和国经济还没有发展起来的时候。

    这里的拍摄条件相当落后且艰苦,无论是物质供给还是运输条件都达不到。

    说白了,属于有钱都买不到东西的程度,以至于出现了许多本来不应该出现的拍摄障碍。

    比方说,原本日方工作人员带来的发电机坏了。

    而他们需要中方帮忙提供一台发电机,却迟迟到不了位,那夜戏和黄昏阴天的戏就没法拍。

    再加上此地是沪海远郊,距离市区宾馆较远,每天开车来回就需要两个多小时,又都是野地,运送点什么东西过来都不易。

    所以这一切都让拍摄进度耽搁了下来,无论中方日方,许多人都在为这个大场面的拍摄感到焦虑和着急,可以说士气严重不足。

    像导演野村芳太郎,尽管这老爷子发愁着急的主要是没有电的问题。

    但其实他的身体才是影响拍摄最大的隐患。

    这老头自从1985年拍完《危险女人》后,就患上了心血管疾病,需要每天定时吃药。

    再加上年岁确实大了,身体也经不起高强度的工作,还需有相对安静的环境才能好好休息。所以这种野外的工作环境对他的健康,是直接构成了严重威胁。

    他要是真累趴下了,或是气病了,那一切全完,这部电影还怎么拍啊?

    而日方的枪械师和烟火师,也为沪海电影制片厂所提供的“枪支弹药”大感头疼。

    尽管这批道具数量上较多,有数百只,但质量和类型却没法让人满意。

    许多枪支都是木头枪,就是简单刷了层黑漆的玩意。

    而且居然还有一批与历史背景不符的苏制AK47,和柯尔特左轮手枪。

    这些东西根本不能出现在近镜头里,否则就会穿帮。

    只能用于凑数,在拍摄大全景时或是让人在离镜头远的地方使用。

    真的能排上用场的,也就是机枪数挺,上百只三八式卡宾枪,毛瑟驳壳枪和王八盒子几十只,还有军刀十几把而已。

    这在剧组日方道具师们的眼中,简直就像开玩笑一样。

    于是日本的枪械师和烟火时就跟沪海制片厂负责对接道具的人起了争执。

    其实也难怪,还别看日本的咸蛋超人打小怪兽的短剧,向来以粗制滥造出名。

    但在大河剧和战争题材上,日本人那是真的下功夫去考究,也舍得花钱。

    何况拍的又是反战题材。人家是要通过这部电影自省和表达侵华战争罪恶的。

    这是再严肃不过的事了,怎么可能愿意拍成神剧?

    不过话说回来了,这些东西也确实已经是沪海制片厂压箱底的玩意了。

    不过话说回来了,这些东西也确实已经是沪海制片厂压箱底的玩意了。

    没辙啊,国内当前的大环境下,电影厂实在穷啊。

    说不好听的,用这些枪支的一半,沪海制片厂当年就拍了一部《渡江侦察记》。

    这在他们看来,当然觉得是日本人在故意找事,以无理要求难为他们。

    于是就为这事,日本和华夏的工作人员闹起了别扭,双方在打配合上出现了较大的分歧。

    如果始终无法协调好,那么一定会影响拍摄的顺利进行。

    还有吃喝拉撒的问题呢,看似是小事,但实际上对于“军心”影响更大。

    别的不说,先得说说水,这个年代的大陆内地,除了星级酒店,很少有瓶装水供应。

    以共和国的经济水平,老百姓还认为花钱买白水喝,是件很划不来的事儿。

    自来水管到处都是,怎么就不能解渴?

    何况就是星级酒店,能买到的瓶装水也仅有青岛产的“崂山”。

    红标的不带气儿,绿标的带气儿,还有一种口感极其“霸道”的白花蛇草水。

    就这么三种选择而已。

    而且因为不是塑料瓶包装的,是玻璃瓶包装的。

    携带外出是极其的不方便,如果没带起子都打不开。

    所以这上千号人的饮水问题就是个天大难题。

    跟着剧组的车运来的十大搪瓷筒白开水,闷得时间长了,有股子怪味儿不说。

    关键是这么热的天,每个人顶多也就轮上一茶缸子。

    可大家得在这儿从早上拍到晚上呢,长达至少十小时,这让人怎么活?

    吃饭也是一样,野外拍摄可没太好的条件,餐食都是沪海电影厂食堂提供的。

    饭是捞饭,没滋没味。

    菜就是一个炒青菜配个咸蛋,日本人还有点特殊待遇,额外有点熏鱼。

    但内地的华夏人,包括协助拍摄的群演在内,就是全素了。

    关键味道差不说,量还少。

    连日本人都吃不饱,可想而知,华夏工作人员的感受了,那是前心贴后背啊。

    所以不但日本人不满意,就是华夏的工作人员也是怨声载道。

    这种情况下,负责后勤保障的华夏方负责人,在剧组简直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偏偏他毫无办法可想,哪怕这样的标准,都已经大大超出了沪海制片厂的保障能力。

    结果他只有推搪说回市里再想想办法,而实际上一溜了之了。

    然而比起吃喝来,更要人命的还是拉撒的问题。

    谁都清楚,这里可是没有厕所的,无论大小便都得野外解决。

    男人倒也罢了,“工具”简便,操作倒也不繁复。

    但女人可就麻烦大了,尤其是极其注重隐私,生活娇贵的日方工作人员。

    当然不是说她们在日本拍摄外景的时候就没有过这样的情况。

    不过像松本庆子这样级别的演员,通常是有房车可以使用的。

    而且剧组还备有大量木屑,以便日方人员在野外方便之后,可以用木屑铺盖,以减少异味,帮助大自然“净化”。

    可问题是华夏人没有这样的习惯啊。

    更何况一千多人,连基本的饮食供给都保障不了,也没法用如此奢侈的办法。

    结果导致的实际情况,就是现场非常无序。

    拍摄场地周遭到处都是植物的好朋友——上千人布施的天然肥料。

    甚至不知道哪几位那么没素质,偷着把用于拍摄的造景的几间房给当厕所了。

    就几个农家院最后面几间房里,也被人偷偷潜入,遗留下了排泄物。

    剧务进去取东西,骂骂咧咧就出来了,脸色那叫一个难看。

    所以别说不好随便在周围走动,弄不好就要踩上一脚。

    就说那个味儿啊,天又热,一阵风要吹过,真是让人欲仙欲死。

    这不是日本鬼子进村了,而是腌臜鬼来了

    那么想想看吧,这样的条件下,就是松本庆子待在这里,等着拍摄,滋味也不好受啊。

    她的待遇毫无疑问是最高的,但硬件条件也是改变不了的。

    最多也就比旁人多把阳伞,多几口水喝罢了。

    臭气熏天她是躲不开的,只能靠自己的香水缓解,但喷多了也招蚊子,这可是没办法的事儿了。

    再加上她还苦夏,又有点水土不服,这种恶劣的环境下,根本食不下咽。

    带来的助理就是伺候她再周到,也变不出她最喜欢的柠檬水来。

    偏偏如厕条件还让她有点不敢喝水,偶尔不得不去厕所,得乘坐汽车开出去二里地才行。

    于是在这儿也就工作了两天,她人就瘦了一大圈儿。

    这还不算,她不是背好台词,专心演好自己的戏就完了。

    还得替野村芳太郎的身体操心,替日本和华夏剧组人员的关系焦虑。

    毕竟她还是投资人,也是制片方,对比起过去单纯只做演员的时候,那真不是一般的累啊。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像前几天盂兰盆节的时候,按照日本的风俗,剧组也放了好几天的假。

    可她却走不开,根本没有办法按照自己的心意,飞到京城去和宁卫民见见面。

    只能被迫留在沪海,陪着导演和沪海电影厂的人开会,商量有关影片各方各面的事务。

    还得抽空接受沪海文化团体的邀请,以及应付媒体采访。

    这就是地位不同的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啊!

    坦白说,现在几乎是松本庆子心理最脆弱的时候。

    尽管每天晚上都能和宁卫民说上话,但她仍然无比想念自己的爱人。

    在让人烦躁的知了声中,看着一片明晃晃的海水,她不免心生委屈,并且由衷感慨。

    华夏实在是太大了,明明他们同在一个国家,却距离这么遥远。

    而且交通也太不方便了。

    这要是在日本的话。

    哪怕他们一个在东京,一个在大阪,坐上新干线的话,两三个小时就能见面。

    那又是多么的好啊!

    结果还就是这么绝,或许是因为她心底一声叹息太过哀怨,老天爷就像听见了她的心愿似的,居然让奇迹发生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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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潮1980介绍:
“国”与“潮”的结合,传统与现代的碰撞,前人的文化遗产与今人的智慧交相辉映。一个坑人无数的现代投机份子,如果灵魂一下子穿越到了四十年前。他究竟会创造出什么样的惊人奇迹?又会走出什么样的人生轨迹?这一切都从1980年开始,从京城的前门楼子底下开始。从一个叫宁卫民的孤儿,穷困潦倒的处境开始……国潮1980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国潮1980,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国潮1980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