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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镶黄旗     国潮1980txt下载     国潮1980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八十六章 品酒会

    康术德开的大酒缸可并不只有大酒缸是为店里的特色。

    除此之外,他的店里还提供温酒的服务。

    尽管这冬景天儿还未到,但他就已经让人在店外廊下烧起了煤球炉子,以便随时提供热水给客人温酒。

    热酒的温酒器别名叫“酒咕嘟”,常泡热水,酒杯一放在里面,顷刻便会酒香四溢。

    像今天这样的湿冷天气,店里的酒客们几乎人手一杯,都是温过的热酒。

    拿在手里慢慢咂摸着,不但暖身子暖心,还暖手呢,最滋润不过的。

    所以当阿兰德龙和宁卫民走进店里时,除了在店里看到这独特的饮酒器皿之外,还能闻到从中飘逸出的酒香,看到白腾腾雾气。

    这意境,这温度,这气息,这滋味儿,简直绝了。

    待在这样能看到,能闻到,能尝到,能感觉到的环境里,谁的酒兴能不增长几分?

    于是才刚等落座在一口大缸的旁边,阿兰德龙就指着屋里的那些酒咕嘟,有点性急提出了要求。

    “老板,我们也要喝那种酒,请给我们来两杯……”

    然而康术德却带着玩味的意思摆了摆手,继续用法语解释。

    “别着急,别着急,这种酒,旁人都喝得,但你却喝不得。”

    “为什么?”

    “因为太烈性了,你一个法国人可受不了。”

    “不不,我在华夏已经参加过不少宴席,你们的烈性酒我也喝过的。虽然有点不适应,但我完全受得了。”

    “那不一样,你参加的宴会,那都是好酒,喝了不上头,而且那种场合的酒杯也小。我这儿可都是一两一个的杯子,我可怕你喝急了,一下子就醉倒了。”

    “一下子就醉倒?怎么可能?请不要小看我的酒量。”

    康术德如同“三碗不过岗”店家一样的劝阻,遭到了阿兰德龙的坚定反驳。

    无论对于华夏还是西方人来说,男人好像都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酒量不行。

    不过康术德也确实有理有据。

    见阿兰德龙是如此的坚持,老爷子自有他的办法,索性用事实说话。

    他立刻让伙计方滨给拿来了一个碗,一杯“毛三”。

    然后现场开始变魔术。

    只见他先把碗给扣了过来,然后在碗底儿不大点的地方,把杯子里的酒倒进去一些。

    跟着再用火柴一点,蓝汪汪的火苗就能蹿起两寸来高。

    此后他就把那装酒的杯子在火苗上绕着圈儿的烧。

    不多会儿的工夫,直到酒水烧完火苗熄灭,这半杯酒也热了,散发出袅袅的热气来。

    “看见了吗?我们京城的白酒叫烧酒,因为这种酒名符其实,点火就着。而且酒劲直冲猛打,所有又有个别名叫烧刀子。你别看这酒热过了,你要一口喝下去照样如同吞咽一把利刃,一条火线,……”

    得,这下行了,阿兰德龙登时为之瞠目结舌。

    要知道,尽管法国白兰地,英国的威士忌,也有这种点火就着的能力。

    但洋酒度数多在四十度,点着不易。

    外国人只是把酒浇在蛋糕或者冰激凌上,简单烧燎一下,取个酒味。

    还做不到像京城的“二锅头”这样干脆能当燃料用的。

    所以这也曾在欧洲江湖闯荡多年,自诩见多识广的法国混子此时也不免有点含糊起来了,自信心开始发生了动摇。

    不得不承认,亲眼所见是才是最有震撼感,最具说服力的。

    要是大宋朝的人喝的是这种烧酒,如果那店家要懂得老爷子的法子,那武松也许就不会一意孤行,酒醉后还非要去景阳冈了。

    不过由于老爷子说的是法语,此举在店里其他酒客看来,可就有点莫名其妙了。

    这大酒缸是个什么地方啊?

    原本就是让人消遣解闷,闲聊会友的场所。

    心管不住舌头的,嘴里没把门的,在这个地方都不算罪过,而且太常见不过了。

    何况今天的天气还不佳,这些酒客又都是家里没人闲得难受才出来的主儿,而且已经都喝了一阵了。

    你想他们凑在这一快堆儿了,这张嘴能闲得住吗?

    于是此举立刻引起那些人口无遮拦,放浪形骸的调侃。

    “哎哟呵,掌柜的,挺好的二锅头您白白烧了干嘛?您要热酒,那不有酒咕嘟吗?您可莫忘了,浪费可耻啊。”

    “嘿,这是你不懂了,掌柜的这是为自己揽生意呢,用实际行动告诉那老外,他的酒没兑水啊!是不是掌柜的?”

    “对,老外也不傻,人家有钱可不买拖泥带……”

    好嘛,全是不着调的神聊海哨啊,纯粹是拿康术德打镲呢。

    不过也有真懂行的,有个岁数六十开外的老人,就随后出言为康术德刚才的举动做了正解。

    “哎哎哎,我说老几位呀,咱就别让掌柜的见笑了。先说清楚,不是我要跟你们几位抬杠啊,关键是你们都没说在点儿上。在我看来啊,其实人家掌柜的这才是行家里手的做派呢。”

    与众不同的言论,登时成功吸引了那些人的注意力。

    那老人抿了口酒,又一抹嘴巴,谈兴更浓,用筷子敲敲面前的酒杯就说教上了。

    “知道这烧酒为什么又叫‘白干儿’吗?不为别的,就是因为这种蒸馏酒烧完之后,干干净净,什么不剩。这玩意好啊,价格低廉,酒精度高,劲儿大,喝的过瘾。不过有一条,也是因为刺激性太大,才上不了台面。如今喝它的都是普通百姓,过去呢,是贩夫走卒之流。而穷人也不光只为一点可怜的享受,关键还是缺衣少穿,要是大冷天的外出讨生活,那就得靠这几口酒暖身子。这是活命的东西。那你们想想看,他们哪儿找酒咕嘟去?可不就是就地取材,用这种办法嘛。所以过去的酒器都是锡的,便于热酒,如今要用这种法子,已经成了一种情趣了。”

    就这一席话,有根有据,粗浅易懂,全是知识啊。

    别说登时把几个起哄的主儿给镇住了,也让宁卫民肃然起敬。

    感到无形中上了一课,从老人这儿涨了知识。

    于是不约而同,在座的这些人都给这位老人喝起彩,叫起好来。

    就连那汉语水平有限的阿兰德龙,也七七八八的听懂了,同样以一副绅士做派跟着拍了拍巴掌。

    康术德更是高兴,也不容老人谢绝,立马叫伙计方滨给这位老人添了一杯热酒。

    嘴里说着,“您可别客气,知道您不在乎这一杯酒。可咱开这买卖就是为了以酒会友,这酒就得送你这样肚子里有学问的人,我还希望您平日里多来呢。”

    如此一来,这位老人算是又有面子又得了里子,而且还是在外国人面前出了风头。

    自然笑得合不拢嘴,倍感荣耀。

    其他人也没什么因此不乐意的。

    反而觉得康术德这个店主,不是纯粹为了挣钱的。

    开的这家店不势利,有人情,更有格调,值得一交。

    所以别看这大酒缸里今天没几个人,可一时间还真挺热闹,毫不见外的欢声笑语让这里成了一片人间乐土,把外面风雨的寒气都抵消了不少。

    而这也让这位法国明星更真实地感受到了“华夏酒吧”的特别之处,就是人与人相处的无拘无束,平和自在。

    他发现这里的人不但友善,热情,幽默,讲道理,有情趣。

    而且真正做到了彼此平等,互相尊重,才能如此其乐融融。

    可绝不会像西方的酒吧,动不动就因为意气之争,或是争风吃醋,饱以老拳。

    什么是文明?

    这才是文明。

    而此时宁卫民也把康术德和自己关系揭露了。

    听闻这家店老板j居然是宁卫民的长辈,阿兰德龙对这里的好感和信任自然进一步增强。

    正是为此,才让他决定放弃执着,任凭康术德来为自己安排。

    而他的这一决定也很快被证明了是无比正确的,因为康术德的确表现出来了专业人士的素养,而且对法国人的饮食习惯也并非一无所知。

    只见这老头一边让伙计往他们的酒缸台面上摆杯子,一边自己来为阿兰德龙介绍今天的相关安排。

    “这位先生,今天你到了这儿,可别有什么压力。我知道你对华夏的酒类了解不多,所以咱们就是一起来品品酒,聊聊天,交交朋友的。你呢,在酒量方面量力而行就好,咱们就按照你们法国的传统,不劝酒,喝多少任凭自愿。”

    “至于今天要品的酒嘛,其实也不多,大概也就三十种吧。有句话说在前,不是我们华夏的美酒少啊,而是我的店小。这点还得请你理解。同时为了便于你理解,我也酌情按照你们法国的酒水分类,为你简单分了下类别啊。”

    “你看,你们法国酒低度原汁酿造酒里,最出名的是葡萄酒。我们呢,有黄酒。这是和葡萄酒,啤酒,并称三大古酒之一。也是全世界唯有我们华夏独有的酒类。你们的葡萄酒有干型,半干,半甜,甜型之别,我们也有加饭,花雕,春雪,善酿与之对应。待会儿咱们就先喝这个。”

    “其次,你们西洋有各种口味的力娇酒,甜食酒,开胃酒,这都属于配制酒的范畴。我们也有与之对应的酒类。不过我们是叫做药酒和露酒,药酒能强身健体,虎骨酒,蛇胆酒,地黄酒,枸杞酒,黄连液,竹叶青,莲花白,四消酒,茵陈酒。露酒则是花果类的,口味偏甜,可能更适于你们的口味,什么玫瑰露,木瓜露,山楂酒,桂花陈,葡萄酒,椹子酒,梨花白,许多口味也是西洋没有的。有兴致的话,你可以每样都尝尝。”

    “最后,你要还有量的话,那咱们再喝点烧酒。同样的对应你们不同原材料的白兰地,威士忌,伏特加,特基拉和朗姆,这些蒸馏酒。我们也有高粱烧,大麦烧,小麦烧,等等,不过我们的酒,从名字上可就看不出来了。”

    “当然了,光喝酒不能没有菜,除了我这店里现成的的,张师傅还用我们本土的鸡,专为你们准备了一道法国名菜——布雷斯鸡。你们可以尝尝有多少的差距,不过还需要点功夫,他正后厨忙着……”

    说话间,桌上就摆好了先一批的二十个酒杯啊。

    就这侃侃而谈,完全如同品酒大师一样做派,别说那阿兰德龙了,就是宁卫民也看傻了。

    更把店里那其他的酒客们都给吸引了过来,谁也不喝了,都看着他们这一桌的热闹,盯着他们接下来要干嘛

    宁卫民是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师父居然在这样的小店,居然给整出这么正式的品酒会,如此专业的局面来。

    嘿,就这老爷子,那肚子里还真是杂货铺啊。

    不知道的,还得以为他是西洋酒庄里出来的勾兑师呢。

    难道天底下就没他不知道的玩意吗?

第一千八十七章 醉酒

    法国是欧洲的产酒大国,法国以葡萄为原料所出产的各类美酒都是世界酒林的佼佼者。

    很长时间以来,法国的葡萄美酒风行欧亚非美澳五大洲,一直都是世界旅游业所热衷于使用的主要酒品。

    尤其是干邑和香槟,更是为世界饮者所追捧,被视为酒中珍品。

    而为此深感骄傲的法国人也只允许用法国的产地来为这两种酒冠名,给了它们专属的名字,把两种酒和普通的白兰地和葡萄汽酒彻底区别开来。

    那么可想而知,生在这样一个美酒国度的阿兰德龙,本身又是一个喜好玩乐的浪子,。

    那自然从小到大活成了一个爱酒之人,对杯中物有着难以割舍的喜好。

    再加上影坛成名后,他又有了一定的物质基础,经常初入上流社会的宴会聚会,那吃过见过的自然就多了。

    可以说,如今人到中年的阿兰德龙对于美酒美食很有几分鉴赏力,已经属于不是专家的专家。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他在康术德摆开的品酒阵中,才更容易领略到华夏美酒的魅力,也更难保持清醒的克制。

    正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嘛。

    阿兰德龙既然是个半内行,他两头都占,又岂有不晕之理?

    实际上,也就两三杯下肚,他就被康术德摆开的品酒阵给俘获了,一往情深地沉浸在了华夏美酒的滋润里。

    而且不得不说啊,康术德为了给自己徒弟长脸,今天也真是下了些本儿。

    他精心给备下的几十种酒那着实是琳琅满目,五光十色的。

    黄酒就不多说了,那都是宁卫民孝敬他的上好之物,搁过去全是能够摆在官席上,款待大员的东西。

    关键是露酒和药酒,更是多数人连听都没听过,但又的确是过去颇有名气的京城代表性酒类。

    像那浅绿的苹果酒,绿色的青梅酒,橙黄的桂花陈,红白两色的玫瑰酒,红色的山楂露,深红的葡萄露,紫色的椹子酒,个个果香浓郁,看着是那么喜人。

    都别说挨个喝了,就是光看也满能给人看晕了的。

    还有其中的木瓜露、佛手露,橘津酒,陈皮酒,茵陈酒,四消酒,除了好喝,口味独特,还具备一定药性。

    如能根据时令和个人情况的不同善用,还有强身健体之效。

    总之,不是真正的饮者,懂得鉴赏酒类的老饕,绝对不能知晓。

    所以还不单是阿兰德龙没见过了,哪怕是店里的那些酒客,甚至是宁卫民,能认知其中一两种的也没有。

    真是难为康术德是怎么找来的,居然这么全乎。

    最有意思的是,康术德还说这些酒不但可以独饮,还可以把这些露酒掺和在烧酒里一起喝。

    康术德告诉大家,说过去旧年月到了夏天的时候啊,许多酒客沽酒就是一斤白干兑一些露酒,红的,绿的,煞是好看。

    这岂不是说明,中西方在饮酒上其实相差的并不远,过去的京城也有鸡尾酒啊?

    这番言论着实让人大开眼界,觉得加倍的有趣。

    甚至于现场就有几个酒客在旁看热闹,结果看眼馋了的,非要掏钱买上一杯也要掺着尝尝。

    好嘛,连康术德也没想到,他就当着大家伙说说过去的典故,居然还能拉动店里的生意,让酒客们产生额外的消费欲望。

    然而这还只是其一,别忘了,这个大酒缸除了康术德,还有张大勺呢。

    这位在宁卫民看来,无疑是食神级别的大师级人物,今天其实一直在后厨忙和着,在品酒会进行了有一段时间才露面。

    但这老爷子绝不会是默默无闻之人,所给予这场品酒会的增持可是相当了不得。

    因为首先所有酒中,张大勺个人所贡献出了三种酒,那全是极为稀罕的东西,几乎可以说是这场品酒会的压轴之物。

    第一种,是殷红的枣子酒,

    这个酒不上档次,选料用的是几种京城所产的枣子。

    但口味却是很特殊的,枣香重,甜度高,好喝的很。

    据说酿酒的方子是来自于紫禁城内北端和西端“廊下家”的太监。

    过去酿造这种枣酒出售给五六品的穷京官,正是这些下层太监不多的捞外快的法子。

    而此酒因为有官员的文气加持,在京城也曾一度小有名气,被人叫做“廊下内酒”,简称“内酒”。

    第二种,就是腊白玉兰酒了。

    这种酒据说是光禄寺的良酝署下辖的酒醋局,根据通州竹叶青的法子,专为宫中女眷所制。

    虽是烧酒,但绵柔清雅,口味偏甜,度数也较低,最是适合女子不过。

    尤其加入玉兰为配料,酒中藏着的一股玉兰花的芬芳是其特点。

    凑近鼻端闻着就跟香水一般,很有点像西方的杜松子酒。

    第三种是最了不得的,叫做满殿香。

    是过去宫廷的御酒坊为帝后嫔妃专门酿造的。

    不问可知,闻其名便知其意,这酒特点就是馥郁醇香。

    说实话,香到什么程度呢?

    要是这酒不和其他的酒摆在一起还不显,这真倒出来一杯和其他的酒摆在一起,很快就能显出异常来。

    因为它的香味太出挑了,放不了多一会,就只能闻到它的味,其他的酒类都被遮盖住了。

    所以这也是为什么,直至最后,张大勺才把这酒给拿出来。

    否则的话,也就别品了,其他的酒,起码鼻子是闻不出了。

    说白了,张大勺拿出来的,每一种可都是真正的御酒啊。

    这压根就不是普通人能接触到的东西,那还能不稀罕吗?

    就不说酒的味道是如此出众了,哪怕从历史渊源和特殊的出处来讲,光一个皇家御用的光环,宁卫民就觉得如今自己还能有幸尝到,已经是极大的福分了。

    这还不算,张大勺的厨艺也是没的说的,说今天有好鸡就有好鸡。

    宁卫民虽然没有品尝过真正的法国布雷斯鸡,对此只有个耳闻。

    听说布雷斯鸡是欧洲九大传奇食材之一,出产于法国东部布雷斯地区的鸡种,因地名而命名。其特点是:鸡冠鲜红,羽毛雪白,脚爪钢蓝,与法国国旗同色,被誉为法国的“国鸡”。

    由于布雷斯鸡坚持自然养殖,成本极高。一般的法国家庭也只有在每年特殊的节日才舍得吃上一回。

    因其紧实而又细腻的肉质,鲜嫩爽滑的口感,而有“鸡中之王,王者之鸡”的赞誉。

    而且一向是包括米其林三星等高级餐厅的名厨们的心仪食材,也经常有美食评论家或自诩为顶级“吃货”的人将其誉为“鸡中的劳斯莱斯”。

    但他今天一尝张大勺的鸡,却认为已经极为符合这种传言了。

    说实话,这是他吃过的最有鸡味的鸡了,哪怕是这道菜用了鹅肝汁,也没能遮盖住鸡肉的鲜美。

    更何况连阿兰德龙也吃的摇头晃脑,美不胜收。

    虽然这家伙挑剔“鸡胸肉还是不够细嫩”,但从其品尝时从惊奇无比,到心满意足的神态,以及主动要求和张大勺合影的表现来看。

    已经足以说明老爷子的手段相当高明,对比原版起码能够复制得七七八八,算是满合格了。

    反正这么说吧,这顿品酒会,今天所有在场的人算是都没白来啊。

    别说那些看热闹的酒客了,也跟着沾了光,落了点蹭吃蹭喝的福利。

    就连宁卫民都觉得长见识,在饱享口福的同时,又大大开阔了眼界。

    而且关键是这些东西更刺激了他的商业神经,他再度深深的感觉,自己对自己生长的这方水土了解的太少了。

    这么多的好玩意凭什么不能在国际市场上赚外国人的银子去?

    凭什么不能高昂的价格作为奢侈之物端上那些国外富豪的餐桌?

    别的不说,就这腊白玉兰酒和满殿香,怎么也能超过茅台去,在银座的坛宫卖个一百八一杯吧!

    这可不是噱头,而是真正的宫廷玉液酒啊,有据可查,有史可依。

    还有那鸡,谁说国产货就不能卖过外国种去。

    就凭这肉质,那真是好东西,就该价值回归。

    他怎么能任由这些好东西继续在京城这一隅之地默默无闻,甚至埋没,甚至消失啊?

    那是暴殄天物!

    至于阿兰德龙,这天到最后都喝晕乎了,大快朵颐的他苏既然确实很美,但也缺乏自制力。

    尤其他是个法国人,这小子虽然对外国酒啊,菜阿挺熟悉的。

    但华夏的东西尤其独特的特性,那酒劲儿来的又个不一样。

    所以,喝着吃着,这家伙就不知不觉的醉了,而且完全是一发不可收拾的醉

    兴奋起来这家伙是又说又笑,又唱又跳。

    但等到这个劲儿一过去,进入酒醉的疲惫期,是嘴也歪了,眼也翻了。

    最后宁卫民不得不把罗广亮叫来帮忙给这家伙送回去,算是阿兰德龙当众现了一次眼,出了一次洋相。

    说白了,那些酒客们哪儿见过外国人撒酒疯啊?那岂不记忆犹新啊?

    等到事后,渐渐得知这家伙还是个挺出名的国际电影明星,那更是能记住他一辈子。

    反正这么说吧,今儿来的这几位,以后就不能听见阿兰德龙这名字。

    否则他们一定会冷哼一声这么回复,“行啦,不就是个法国酒鬼吗?也值得你们这么吹。不是我说啊,什么外国的大侠,他也真的就是演演。我跟那小子喝过,那人酒品不行。属于能吹不能喝……”

    “什么?在哪儿喝的?杨梅树斜街的大酒缸啊。那掌柜的可有能耐,过去的御酒都能弄来。我跟你说,什么酒,只有你想不到的,可没有那店里没有的……”

第一千八十八章 措手不及

    无论是对于宁卫民来说,还是阿兰德龙来说,这顿酒的后续影响都是难以估量的。

    远比当初他们各自以为的,要重要得多。

    对于阿兰德龙来说,这顿酒,不但让他对于华夏的酒水和饮食产生了重新的认知,从此收起了高高在上的傲慢,再不敢轻易放大话,小觑这个国家的饮食文化。

    而且他还解锁了新的乐趣,就此爱上了去大酒缸“泡吧”,喜欢在那种其乐融融的环境里品尝华夏的美酒。

    他开始乐此不疲地三天两头往大酒缸跑,有时候宁卫民没空,他自己还来呢。

    只要没事儿,就想去大酒缸坐一坐,跟那些上年纪的酒客们一起聊一聊。

    以至于他用筷子的本事和汉语水平都是齐头并进,飞速提高。

    才去了没几次,就能像模像样如同一个华夏人那样的就着酒菜儿,咂摸白干儿了。

    你要不看他的样貌穿着,弄不好能把他当成京城本地的酒腻子。

    大概也是冲这个,大酒缸的酒客们都挺喜欢他。

    毕竟这年头的人见识少。

    虽然京城的街头见着个老外,已经不似十年前那样,如同遇见个金丝猴似的那么新鲜。

    但会说汉语,又爱喝二锅头的“金丝猴”,还是少见。

    所以大酒缸的酒客们对他分外友好热情,都很好奇,谁都愿意没事跟他逗逗闷子。

    再加上阿兰德龙是个对影迷很友好的明星,非常注重自己的公众形象,而且人越上年纪越是谦恭,早已没有年轻时的那样张扬骄横。

    他和京城这些上了年纪的草根,这些不认识自己的市井百姓,相处得甚是融洽,交流起来也很轻松。

    谈话通常都是从打听他国籍开始的。

    不管是谁问,阿兰德龙会面带微笑告诉对方,自己来自法兰西,住在巴黎。

    随后,往往就有人会说,你们国家是不是有个大铁塔?

    他点头称是,说在巴黎的市中心,叫艾弗尔铁塔,是巴黎的象征。

    然后,也许就会有人接着问,是不是还有个凯旋门?

    皮尔卡顿在你们国家是不是也特有名?

    你们生产一种汽车叫标致,对吗?

    这些询问真让人意外,阿兰德龙从没想过,遥远的东方,传言中最封闭的国家。

    居然连一些普通人对法国,对巴黎,也会这么了解。

    尤其皮尔卡顿这个品牌,还挺深入人心的。

    这不免让他越发安心与快乐起来,认为自己这次应邀成为皮尔卡顿华夏公司的代言人是明智之举。

    当然,肯定还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被这些人接二连三的提出,有时候多少涉及隐私,令人尴尬。

    而且往往一聊到大家都感兴趣的好体,就是好几位一起凑拢过来,七嘴八舌,让人应接不暇。

    不过也的说,尽管对于西方人来说,或许有的问题,几乎属于不礼貌的冒犯。

    但阿兰德龙却能明白这些人没有恶意,只有好奇,并不怎么反感,也愿意花费耐心去回应,这就更让他在大酒缸有了个好人缘。

    “你们国家的人收入有多少?”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因为每个人的收入差距很大。最近几年法国有点不景气,好多人都的收入都开始下降了?政府面对老百姓的不满,和提振经济的呼吁,压力很大……”

    “真的吗?你们发达国家也会出现经济问题?老百姓还敢跟政府抗议?”

    “是真的。”

    “不过,你们生活的还是比我们富裕对不对?家家有汽车,住楼房,是不是?”

    “嗯……我们国家的福利不错,恐怕是这样的……”

    “你们国家的人都吃什么?”

    “哦,那就不好说了。我们吃很多东西,但是,我们没有这里这么多的菜色、面点和豆腐制品。这是很遗憾的……”

    “你还挺懂,喜欢我们中餐吗?”

    “当然,许多都非常喜欢。不过我们吃不了辣。也不喜欢味精……”

    “在你们的国家有黑头发的人吗?”

    “有。各种头发颜色的人都有,不过多数人还是深棕色的。”

    “你个头有多高?“

    “一米八。”

    “真高呀。那你多大了?”

    “我四十多岁了。”

    “不年轻了。有孩子吗?”

    “当然。”

    “那你收入多少?”

    “这个真的说不好,每个月都不大一样,时多时少……”

    “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我过去拍电影,现在主要拍广告……”

    “难怪了,你是导演吧?现在电影不景气,让电视都给干趴下了。你别那么死性,应该去搞电视剧,现在的年轻人都爱看,那一集集的连着,勾人啊……”

    “哈哈,你的观点很有趣。”

    “收入这么不稳定。你家里人不为你担心吗?怎么不找个稳定点的工作?看你样子挺有派头,像个能当官儿的,你进政府机关工作多好?”

    “这个……我们国家要想当公务员是需要考试的,很严格……”

    “嗨,那你不会送送礼啊。弄点好烟好酒,再请管事的下馆子吃顿好的。我跟你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想办事就得出血,不能太小气了……”

    就这样,没几天,愿意陪着酒客们唠闲嗑的阿兰德龙就在大酒缸里出名了。

    许多人即便没见过,也从别人口中知道,大酒缸多了个外国同好。

    而这也进一步刺激了大酒缸生意的兴旺。

    别说许多老酒客有心与这外国人见见聊聊,就是道听途说,得知这个新闻的人,也想来凑凑趣儿。

    另外,阿兰德龙还从大酒缸买了不少他认为非常有特色的酒水,来充斥他的个人的私酒库。

    像什么木瓜露、枣子酒、椹子酒、青梅酒、玫瑰露、桂花陈、腊白玉兰酒……都是西方世界所没有的。

    没想到,这还引得凯瑟琳德纳芙也跟着入了坑,蹭着喝着,居然也爱上了玫瑰露和腊白玉兰酒。并且对阿兰德龙对描述的大酒缸产生了兴趣,非闹着也要去一回。

    可问题是好多事儿不能让女人掺和,一掺和准出事。

    阿兰德龙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带这个凯瑟琳德纳芙去凑热闹。

    更不该太过自信,认为自己熟悉情况,自作主张并且没叫宁卫民,就把人给带去了。

    要知道,京城的大酒缸什么时候来过洋婆子啊。

    而且还是这么一位打扮精心,艳光四射的金发大洋妞?

    偏偏大酒缸还没有个单间,是纯粹的大众消费场所,就这凯瑟琳往屋里一坐啊,外面是看得见的。

    惹得这条街上,不管是小商小贩,还是路过的,住这儿的,反正经过大酒缸的,都得驻足往里看。

    于是不一会工夫,大酒缸就满员了。

    这还不算,因为看热闹的已经不单是上岁数了老年人了,很快还有人把阿兰德龙和凯瑟琳德纳芙都给认出来了。

    那想想看吧,这还消停得了?

    这年头的影迷多执着,多纯粹啊。

    再加上阿兰德龙的侠客风范和德纳芙的美貌姿容又是那么深入人心。

    结果局面一下子就失控了,彻底褶子了。

    不管是看热闹的,还是闻讯赶来的影迷,不但没打住,更是成倍增长。

    没一会儿工夫,大酒缸的买卖就没法做了,店里店外里三层外三层全是人啊。

    急茬往里挤进来,想亲眼目睹国际影星风范的人,差点没把门槛挤破。

    而且就因为人太多了,稍微有人一动唤,就得(卒瓦)东西,耳听不断有杯盘碗筷掉地上的响动。

    到了这个时候,就连停业上板都不行了。

    别说阿兰德龙和凯瑟琳德纳芙已经狼狈不堪傻眼了,就是康术德和张大勺也完全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懵了。

    不过幸好康术德还有急智,清醒过来后,一是赶紧把让方滨从后厨的窗户翻出去,去街道找李主任搬救兵。

    二是赶紧把两个法国明星给劝进后厨,暂避一时,以免出现意外,伤了他们。

    至于那些店里的东西可就顾不上了,只能顺其自然了。

    总之,这一趟动静闹大了,甚至造成了杨梅树斜街的交通堵塞,把《京城晚报》的记者都招来了。

    到了街道李主任带着派出所的民警赶来疏通人流,那还忙和了将近多半个小时,才好不容易把围观影星的闲散人等劝走。

    至于大酒缸,名儿是出了,可损失也真不小。

    别说一天的营业额泡汤了,东西也砸碎了不少,还有人趁火打劫,顺手牵羊的。

    像店里的酒坛子,酒提子,银勺子,杯盘碗筷都有遗失,柜里钱匣子也空了,甚至还有人把案上的凉菜连装它的青花大盘一起端走的。

    而最让康术德心疼的,是他使惯了的红木算盘也没了。

    那可想而知,这样的大酒缸当然没法再营业了,起码也得修整几天,把东西凑齐了才行。

    而且这件事还得在街道和派出所那儿挂一号,接受工商部门的处罚。

    谁让你们私自接待外宾了?

    你们这小店有那个资质吗?

    所以没的说啊,宁卫民也落不着好儿。

    尽管他是完全不知情,但作为始作俑者,并不耽误康术德找他算账。

    最终,不但店里的一切损失都得找他补。

    而且他还得立正站好,劈头盖脸遭受康术德的臭骂一顿,好好的让他的师父发发牢骚。

    “瞧你小子给我们惹出的事儿!我们老哥儿俩招谁惹谁了?好心好意帮你一把,结果弄出了这样的局面!我们冤不冤?要是下回!啊不!就没下回!你就这么跟那俩洋人说,千万千万别再来了!我们店小,实在折腾不起。听见没有?否则我饶不了你!”

    可即便如此,宁卫民也并不觉得委屈,没有丝毫的不满。

    反倒一个劲的点头,把尊师敬道做到了极致。

    “哎哎,是是,您老消气,您说了算,您是师父嘛……”

    “都怪我,我的不是。我回头就跟他们说,不让他们再来了!冲我了,您都冲我了。不管怎么说,这是徒弟我是记在心里了,永远感激您……“

    “您和张师傅的损失我也包赔。应当应分的,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双倍赔偿都是该当的……”

    不过要是实事求是的来说,其实还真不是宁卫民这小子道德标准有多么高,有多么痛恶自己的错处,为让两位老爷子受了牵连而惭愧。

    关键还是无利不起早啊。

    这不,好话说尽,眼看着康术德气儿消了,宁卫民就又开始亮真章了。

    “师父,张师傅没因为这事儿生我气吧?要不要我专门登门赔罪?”

    “那倒不用。张师傅大度,我教训了你也就够了……“

    “那不好吧,毕竟这事是因我而起,我总觉得心里过不去。您是我师父咱爷俩好说。可张师傅平白受连累,能心里不起。这样,您天天跟张师傅一起,您给我出个主意,买点什么东西为好?”

    “哎,不对吧。你小子这是又惦记什么呢?无事献殷勤的……”

    “哎哟,瞧您说的,我不就想打听打听张师傅那鸡是怎么做的?用的什么鸡嘛……”

    “嗨,张师傅的为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这点小事你还用绕这么大弯子?你直接去问就行啦。不就一道菜嘛。以张师傅和咱们的关系,他不会不告诉你的。”

    ““可……我还想问问那宫廷御酒的方子,那可是几近失传的宫中秘方啊。我想开口吧,又……有点怕犯张师傅的忌讳。这万一张师傅恼了……”

    “不至于。我还告诉你,张师傅是直脾气,有什么你得摆明面上。你只要光明正大,人家不会让你下不来台。可你千万不要自己瞎嘀咕。越想投其所好,搞鬼鬼祟祟的小动作,越完蛋。听见没有。再者说,凭心而论,人家张师傅教给你的菜还少吗?没张师傅,你那坛宫成的了如今的气候?”

    “是,是,那是。可师父,这恩惠受多了,我这心里也不踏实不是?没错,张师傅是宽厚啊,可咱受了人家这么大的恩惠,也不能总装傻,总不当回事啊。恰恰正因为受益良多,我才想着这次总应该给张师傅应有的回报了吧。而且您大概还没听明白,这几种御酒可是真正的独家秘方,就跟葡萄常的料器葡萄,见药封血的云南白药似的。我要弄好了,开一个厂子,打着皇家御用招牌。仗着坛宫给我当后盾,那兴许就能子子孙孙吃几辈子。这是独家专卖啊,绝对的霸盘生意。我这么跟您说吧,每张方子我要出十万块买,都是我占大便宜了。天知道张师傅是怎么弄到手的。可我要是直不楞登跟张师傅提钱,就张师傅那脾气……”

    随着这话一说,康术德的表情就渐渐变了。

    他看出宁卫民不是开玩笑,也不能不认真的斟酌一二。

    沉默了好一会儿,老爷子是一声叹息。

    由衷感慨到,“你小子倒是该实在的时候实在,该痛快的时候痛快。这话说得像个样,想的呢,也挺头头是道。只不过,张师傅的情况比较特殊,他在乎的绝对不是钱。论理说,他的事儿就告诉我一个人了,我是不好背后嚼舌头根子的。可谁让你是我徒弟呢,琢磨的事儿也是好心,不愿意让张师傅吃亏。那既然店也关了,今儿有空,我就都告诉你得了。但究竟该怎么办,这事儿最后成与不成,可就全在你自己个了……”

    “好嘞,那干脆这么着得了,咱爷俩再泡个澡去得了,泡完了,我请您顺东来……”

    “不用,天儿还热着点,吃涮羊肉早了。馄饨侯就行……”

    就这么着,这师徒俩又奔了王府井的清华园洗盆塘去了。

    然后在热水的氤氲中,康术德给宁卫民讲述起有关张大勺昔日往事来。

第一千八十九章 御厨世家

    张大勺大号张铭武,是1918年生人,这些情况宁卫民是知道的。

    而且张大勺的师承肯定与真正的清宫御厨有很深的渊源,否则不可能对于宫廷菜了解内情到了这么透彻的地步,这个宁卫民也能猜到。

    但宁卫民是绝对没想到,张大勺的整个的家族居然祖祖辈辈都是为了清皇室扛长活的。

    敢情据康术德说啊,从乾隆三十年起,张大勺的祖上就因厨艺精湛,从南方老家被带进了京城,当起了御前“他坦”。

    而此后张家人就一直端着这个皇帝赏赐的金饭碗,再没有回过老家,成了地地道道的京城人。

    只是有一样,同业相轻,而且哪儿还都有小集团,这金饭碗并不好端。

    宫廷厨师以山东人为主,可张家却是地道的南方人,擅长南方风味儿菜。

    虽然从民间被宣调进了清宫御膳房是一步登天,可也是单打独斗。

    既没有上峰照应,也没有同乡扶持,深受同僚所忌,那还不生是非矛盾吗?

    偏偏张家祖传的脾性,比北方人还直率,还执拗。

    属于杜月笙所说的第二等人。

    有本事脾气也臭,只会直中取,不懂曲中求。

    所以别看张家祖宗有乾隆的欣赏,却不会搞人际关系,几乎把同僚都给得罪光了。

    也仅仅是风光了一代,自乾隆这位“伯乐”一死,换了崇尚节俭的嘉庆当主子爷,张家的境遇就更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

    于是从此,四面八方的排挤接踵而来啊。

    你手艺再好,架不住人家合起伙儿来给你使坏,四处转着圈儿的调用你,一点而不给你露脸的机会啊。

    想走?

    想走也不行。

    你想带着赏银回老家过好日子去啊?

    哪儿能让你如意!

    要不把你折腾一个四爪朝天,不把你给折腾穷了,你就不知道宫里的厉害。

    就这样,嘉庆、道光、咸丰,这三朝下来,张家几代人几乎把御膳房四十八处都干遍了。

    哪儿忙和去哪儿,哪儿苦去哪儿,却屁都没捞着。

    别说升官、分润赏银、把宫里食材外卖这些美事儿了。

    为了应付上峰挑错处,家业都快散光了。

    那委屈实在受大了。

    不过话也得两说着,福之祸所伏祸之福所依。

    就因为张家几代人跟驴似的转着圈儿的变相服苦役,无论外膳房还是内膳房都干过。

    什么荤局、素局、饭局、挂炉局、点心局、野意局、膳房库、酒醋局都司过差。

    什么阿哥、后妃、侍卫、宫女、太监的饭食都操持过。

    所以张家人几乎把宫里上上下下的饮食都琢磨透了,也琢磨遍了。

    上至八珍席,下至苏拉酱,什么南菜、北菜、满席、汉席、满蒙烧烤,那是无不精通啊。

    几代人光记录下的内膳房、外膳房的菜单就够三大本儿的。

    说白了,要以了解宫里饮食状况而论,张家人才够格当光禄寺的署正,御膳房膳正。

    御厨们更别说了,要比做菜,那都该回家抱孩子去。

    所以是金子总是要发光的。

    就那么一次,就因为西太后饮食不调,迁怒下人。

    膳正实在被逼得没辙了,恨不得上吊,也就想起“张大勺”的祖父来了。

    无需说,这对张家人来说,那是天赐良机啊。

    一试之下果然投了缘分,“张大勺”的祖父靠着一品家传“樱桃肉”,一品“小炒榆蘑”,一盘“黄面饺子”和一碗“巧春羹”,当场让西太后胃口大开,调拨进了寿膳房。

    从而一举成了西太后跟前儿的红人儿,那是恩赏不断啊。

    在这儿之后就又轮到张家的手艺冒头儿、拔尖儿了。

    只可惜,张家的运道还是有点不足。

    虽然得遇“明主”,终于遇见了慈禧这个比乾隆还好吃、还奢侈的老太太。

    可这事儿来的真是有点晚了。

    因为这时候的西太后不但已经六十多岁的人了,而且相当管不住自己嘴。

    她太贪吃,太没有节制了。

    只要肚子稍稍感觉到空,只要是没什么事情好做了,那就得吃东西。

    比方说,有一次,“老佛爷”在颐和园“景福阁”刚吃完小吃,腿儿着正往“谐趣园”消食呢。

    没想到走着走着突然就停下来了,也不知为着什么,马上就要吃鱼羹。

    得,“张大勺”的祖父就得赶紧拿出带着的小灶,当场制作,当场进奉。

    这还不算,有时候半夜醒了还要吃“烧猪肉皮”,最喜欢的“清炖鸭子”顿顿都要上。

    夹肉末的马蹄烧饼和炸三角,那还非得吃刚出锅一咬就流油的。

    想想吧,一个这把子年纪的老太太怎禁得住这些油腻!

    得,就在1908年的深秋时节,老太后闹了秋燥,调理不当,拉肚子了。

    最后转成了痢疾。

    说白了吧,这位老太后没死在政敌手里,没死在太平天国手里,却死在了自己的嘴上。

    结果树倒猢狲散,原本的美差竟成了残席。

    寿膳房一解散,谁也没躲过去,张家的祖父和民间招揽的高手就一起出了宫,散去各自谋生。

    不过虽然丢了饭碗,可好就好在这时候张家祖父已经靠着西太后有了底子,又有了名气,有不少王公贵族慕名招揽,要他进府做厨师。

    而张家祖父也很精明,他不肯一棵树吊死,宣称只做千元以上一席的“外烩”,只接受临时聘请。

    这样反倒更受人追捧,那是日进斗金啊。

    最后张老爷子又把儿子张治给教会了,自己也就住着大宅子,舒舒服服当上老太爷了。

    而当时的金鱼胡同的那桐和秦老胡同的增崇,这两位内务府的大财主就是张家最主要的主顾。

    《那桐日记》里就有这么一句话,“今天晚上吃张治”。

    这一般人绝弄不明白,其实那意思就是请“张大勺”的父亲进府做“外烩”包席。

    如果看看前门每天卖一百个白水羊头的“羊头马”,只靠小吃的手艺就能住大宅子,养活仨媳妇,一大家子人。

    也就可想而知,张家的日子过得有多么滋润了。

    所以实际上,不夸张的说,“张大勺”一落生,也是在一座三进带跨院的大宅子中。

    作为张家唯一的独子,在幼年时期,他的玩具中,也不乏小金锭和翡翠琢成的小壶。

    而且别看他过得一点不比世家少爷差,但却没有世家少爷身上的臭毛病。

    因为张家是手艺人,“张大勺”的父亲打小就让他跟着自己学厨,绝不养少爷胚子。偏偏“张大勺”还有这方面天赋,一看就通,爱吃爱做,满京城的找好吃的好喝的。

    小小年纪就懂得把番菜的方法与之结合,创造出“面包鸡”、“法令大虾”这样的时髦新菜。

    这既让张治自豪,也让张家的“外烩”包席更出名了。

    哪当老子的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琢磨着自己儿子,大约是一辈子都不会受穷的。

    只可惜啊,不读书的手艺人见识终归有限。

    张家人的心思都在灶头上,认识不到比家更大的还有国,每个人总要受到时局的影响。

    他们当时可不明白,仅靠手艺立世,是创造不出一个安乐窝来的。

    而关键时候,走运和背运往往就在一念之间。

    就因为不明理,兴许犯一个糊涂,就会追悔莫及。

    或许是中了一种因果魔咒,注定了从哪儿拿来的东西,就要还回哪儿去。

    张家父子的命运终究因宣统这位逊帝再次发生了转折。

    1932年,溥仪上了长春,就打算在长春成立伪满洲国。

    因为不满意东北的厨子,带去的人手又不够,他就派手下去寻访旧人。

    手下们来到京城呢,就挨个打听旧时养心殿御膳房的老人在哪儿,希望他们能过去帮忙。

    没想到大家都嫌弃路远,也烦日本人,谁都不爱去。

    而以实际情况来讲,也实在没几个人走得脱。

    因为御厨啊,这招牌就值钱。

    像“抓炒王”王玉山为代表的老御膳房的人,当时在北海五龙亭东边已经办起了“仿膳茶庄”,买卖红火得很。

    其他的人也多数在京城的大饭庄子里找到了事由,人家有必要去吗?

    结果这帮手下是四处碰壁。

    这样找来找去,最后他们把主要目标就盯在张家父子身上了。

    因为一,虽然慈禧在老百姓口中没什么好名声,可她对张家父子却是“贵人”。

    张家人自打出了宫,一直念着老太后的好儿,这是众人皆知的事儿。

    其二呢,张家人不但手艺好,还有心病。

    张家父子确实是真本事,在大内御厨里无出其二,不但精而且全。

    有了他们,那就等于御膳房的活计都拿得起来了,他们都会啊。

    可也正因为这个,他们总觉得自家几代人下来,最好的也就混了个掌案,实在是不公平。

    为此实在气不平,人前人后提起宫里,总要抱怨几句。

    甚至为此与其他的御厨也相当疏远,素无来往。

    其三呢,张家父子是少数没固定的差事的主儿。

    他们不比其他的厨师,活得特别自由。业务主要就在各大府门里。

    只要没应活儿,想走就能走,无牵无挂。

    所以这些就成了他们最招灾惹祸的地方啦。

    溥仪的人找上门去,先拿西太后的“恩义”说事。

    跟着又许以御膳房膳正的官位,最后还当场码上了黄金百两当定金,说只要干满两年就放他们回来。

    这样,张治被小恩小惠迷住了眼睛,也就动心了。

    他觉得不如就跑一趟,既报了旧主的情分,又圆了祖宗的遗憾,还能捞上一笔。

    同时也能让儿子长长见识,看看什么是真正的皇家体制,又有多么合适呢。

    只可惜啊,父子俩这一拍屁股走人,那就是身陷龙潭虎穴啊。

    张家父子压根没想到东北实质上是日本人做主啊。

    说白了,连溥仪慢慢都成了阶下囚,他们跟着这倒霉傀儡干,还能有个好嘛。

    在东北张家父子这个愁啊,待遇是还行,可有家不能回啊。

    另外汉奸的名声也不好听啊。

    关键是日本人特孙子,为了控制皇帝身边的人,还故意让张治染上了白面儿。

    可就这样还不是最糟糕的,没想到有个出身贵族的关东军少将就因为欣赏他们的厨艺。

    竟然非常霸道的把他们强行征召,随军带到的更远的北方去了。

    好嘛,这下才算是倒了血霉了。

    因为环境恶劣不说,这是上战场啊,那是闹着玩儿的嘛。

    后来到了1939年,日军和苏军之间爆发了诺门坎之战了,果然就把他们卷在其中了。

    那个日军少将后来被炮弹炸死,而张治那染上毒瘾的身子骨根本扛不住冰天雪地,随军溃逃的时候,半路上就病死了。

    而刚刚年满二十一岁的“张大勺”,也在苏联骑兵的一次突袭中,被苏军俘虏了。

    这要搁一般的战俘,恐怕就得发到苏联西部挖矿去了,就像苏军对日本战俘的待遇一样,属于九死一生的事儿。

    但好就好在天下间任何一个种族的人他也得吃饭,也愿意吃好的。

    就在这个生死攸关的时候,祖传的手艺救了“张大勺”的命。

    一顿“面包鸡”,外加老佛爷喜好的御用饽饽“奶酥六品”,把个苏军将领给吃美了。

    为此,“张大勺”得到了特赦,成了苏军将领的专用大厨。

    但必须得说命运无常啊,它戏弄起人来,竟然没个够。

    1941年下半年,苏军和德军又开了战,“张大勺”居然又被德军俘虏了,然后被看押在德法一带。

    不但得伺候一个党卫军的军官,还经常得和几个法国厨师一起,为这个军官为招揽法国投诚的“法奸”举办的宴会出力。

    可这还没完,1943年德军战败的时候,“张大勺”居然又被美军俘获,又伺候了一个崇拜法国美食的美国中校两年。

    这才辗转被移交给国民政府,最终遣送回国。

    说白了吧,张大勺虽然只是一个厨子,但是他绝对不是一般的普通厨师。

    他是一个为两大轴心国和两大盟军国家的高级军官和上层人士都服务过的厨子!

    就凭他辗转这么多次,竟然还能活着,足以表明我国饮食文化的博大精深和吸引力了。

    艺不压身这句话,还真的一点没错。

    可也要知道,离家整整二十年啊,张大勺回到京城都奔四张的人了。

    不但家没了,爹死了,还得面临审判坐牢。

    这他能不恨嘛?

    溥仪、日本人、洋鬼子带国军,他差不多把全世界都恨上了。

第一千九十章 人生波折

    听着康术德娓娓的诉说,宁卫民的思绪被带向了极遥远的过去。

    不知不觉中,这些讲述里有一些沉重的东西锁住了他,使他感到了命运的残忍与心情的压抑。

    澡堂包间外面的喧哗声,头顶上那一片白光的天窗,乃至冒着蒸腾热气的热水,都不能让他的精神感到放松和舒缓。

    说实话,他身边这两位堪称良师的老者有着太多相似的地方。

    不仅指的是他们的年龄,价值观,思维模式,更在于人生经历。

    而他是记得康术德刚刚回京时那落魄情景的。

    对比今天老爷子生活得有多滋润,那记忆中当年老爷子的处境就有多凄凉。

    所以他完全想像得出,张大勺狼狈回京后,面对物是人非的故土和未知的命运,会是怎样一种悲怆的心态。

    他甚至还因此明白了张大勺的一身本事从何而来,为什么中餐西餐就没有不拿手的。

    也理解了为什么性格不同、喜好也不相通的康术德和张大勺能成为挚友。

    同是天涯沦落人,同病相怜,惺惺相惜,这大概是最主要的原因。

    “师父,那张师傅坐牢了吗?”

    “坐牢了。那年月哪儿有地儿说理去?他又是一穷二白,作为战俘被押解回来的……“

    “那真坐牢的话,他不会还继续充当监狱长的厨师了吧?”

    泡在浴缸里的宁卫民,因为关心张大勺后面的遭遇,忍不住探出半个身子,着急的问。

    “嘿,算是让你猜着一半。”

    康术德倒是稳得很,一边说着,一百年把一块湿热的毛巾蒙在了自己脸上。

    “什么是名厨?真正的名厨那不是谁封的,得有人认。张师傅就是厨子里的厨子,他的手艺是无人可比。他做的菜,味道上的差距一吃就吃出来。要知道,他那一身家传本事可是张家好几代人的心血。二十来年,又是在提搂着自己脑袋的情况下,不断学习,不断进步,融汇了中餐西餐,磨砺得越发精益求精,旁人如何能及?所以同样的菜,他做的就比别人强。别说什么‘紫气东来’、‘紫气东来’这类高档菜了,就连个‘烧白菜’,‘烧茄子’都非同凡响。所以虽然他回来后蹲了大牢,可灶上的手艺却又一次救了他。不过,那监狱长的级别太小,还没这个口福天天吃张师傅的菜。那家伙倒是精明,把他当做礼物,送到了接收大员的府上……”

    “接收大员?“

    宁卫民对解放前的事儿还无法做到全面了解,难免有知识盲点,这词儿对他来说就挺新鲜。

    于是老爷子就为他进一步做了较为详细的解释。

    “对呀,你得知道张师傅被送回来的时候,那是民国三十四年……也就是1945年。当时,日本刚投降没多久。背靠美国人的蒋光头在着急派出军队,重新掌控各光复地区的同时,也派出了各方面的高官,代表他从日伪政府里接手权力。”

    “这可是肥差啊。所以那些有门路的政客,惦记捞一票的,全都想尽办法获得委任状,然后争先恐后从大后方飞奔曾经的沦陷区。然后就开始按口儿:什么党、政、军、文化、教育、工矿、企业等进行接受。除了接收日本侵略者和伪政府各机关行政权力外,还要接收日伪高官的财产,既‘逆产’。”

    “最初呢,京城老百姓对从南方飞来的高官抱有很大希望,认为在京城沦陷时,这个城市的权利都掌握在日寇和汉奸手里,他们是敌人,只会压迫、剥削京城的老百姓。如今山河光复,这些派来的官员都是咱们自己人了,一定会善待自己的同胞,给老百姓做主。”

    “但实际上,这些接收大员却让百姓大失所望,从这些接收大员来京城接收了一切后,京城老百姓的问题,不但没解决,反而越来越坏。1946年,京城学龄儿童三十二万,失学的高达十五六万。同年底,还发生了两个美国兵在东单练兵场欺负咱们的女学生的恶性事件。”

    “特别让百姓失望的是物价暴涨。就为了进行扩军备战,蒋光头滥发纸币引起的通货膨胀,造成民不聊生。1947年,京城就有数百家零售店倒闭。5月,大米每斤由法币一千元涨至三千五百元。到发了金圆券,蒋光头硬性规定用三百万法币兑换一金圆券之后,经济更是进一步崩塌。”

    “可这些接收大员却对老百姓的疾苦漠然视之,不管不问,他们只顾为自己搂钱,专搂黄金和美金。接受逆产时,好房子好车子全留给自己,另外就是找女人。所以当时老百姓都讥讽这些接收大员是‘五子登科’,指的是票子,金子,房子,车子,女子。”

    “那你想想,这帮当官儿的天天这么只顾自己敛财快活,能离得开酒宴吗?那监狱长为了巴结当时京城市长的小舅子,听说这位正想为自己儿子办满月酒呢,就把张大勺给送到这位的府上去了……”

    说实话,听到这里,宁卫民完全相信,凭张大勺的本事,足以征服一切嗜好口腹之欲的人。

    但他已经知道了张大勺流离跌宕的前半生,对于这个一直为他所敬仰的名厨,也帮了他许多忙的热心长者,他属于关心则乱。

    也实在怕再听到什么变故了。

    于是还是耐不住性子的急切追问,“这应该是好事吧?张师傅境遇是不是因此改善了?那主家是不是被张师傅的手艺折服了?”

    果不其然,耳听康术德说,“这还用问嘛,张师傅的手艺就是越高级的宴会越显工夫,他到了那市长小舅子的府上。当时那市长的丈母娘听说监狱长给送来的厨师会做西太后吃的东西,就要亲自试菜。大概也是故意想考教他,这老太太就给他准备了两扇子猪肉,等于是宰杀好的一整头猪。其他什么材料都没有。”

    “跟张师傅见面后,老太太当面就说了,咱也甭扯没用的,现在到处都是打着御厨牌子混事由的。可谁也没吃过宫里的菜,天知道真的假的?你要能做,就用这两扇子猪肉给我做,试试刀。做什么?狮子头,米粉肉,木樨肉,这些常见菜,你给我做出三十六道菜来,要是好吃,你就留下。否则你哪儿来的给我回哪儿去。”

    “而这用张师傅的话说,合着把他当口子厨用了,这题目太简单了,家常便饭那就不叫席,他做着都没精神。反正让做就做吧,当天张师傅没用一个人帮忙,就厨房挑了把磨好的菜刀和羊脸子刀,自己一下午就把材料都准备好了。剔骨的,切块的,切片的,剁馅儿的,肥瘦搭配好了。什么丸子肥肉多点,什么丸子瘦肉多点,什么过油七成,什么过油五成,甚至三成,全有讲究规矩。”

    “结果当天晚上,把这些材料正式成菜,一道道端上桌儿的时候,主家这一家子就都傻眼了。因为不但端上来的菜好看,适口得很,而且菜色太多了。光丸子就好几样,干炸丸子、四喜丸子、南煎丸子,八宝丸子,琉璃丸子,焦溜丸子,酥肉丸子,炉肉丸子……张师傅出的菜,三十六道可打不住,实际上是一百零八件儿。其中不但有黄焖猪肉、白煮奶猪这样的宫廷菜,还有炸猪排,烤猪膝这样的西式菜。让主家吃的是交口称赞,大人孩子都满意。”

    “主家老太太这才知道敢情真遇到好厨子了,一高兴,不但人给留下了,还赏了五块大洋。从此张师傅也从囹圄中脱身,在这家府门住下来了。过了几天,他又在主家孙子的满月酒上亮了一手蟠龙宴。不但为主家博了个好彩头,也让一众宾客吃得服了气,都要跟主家借厨子,他就更是在这家府门站住了脚。今后只要主家请客,必然是张师傅上灶。就连推荐他的那个监狱长也得偿所愿,升了官……”

    这样的情节才是人们喜闻乐见的。宁卫民听到这里,除了意气风发,也终于为张大勺轻轻舒出一口气来。

    他心说了,确实没有什么人比咱们华夏人自己,更懂得欣赏张师傅的厨艺了。

    想也知道,遇到这样富有又讲究饮食,经常宴饮的主家,张师傅的手艺才不会埋没啊。

    只可惜就在这时,张大勺的人生际遇又来了个大大转折。

    康术德随即哀叹道,“但常言道,福之祸所伏,祸之福所依啊。张师傅几度凭着手艺逢凶化吉,这时候是又舒坦了几年,可后脚就却因为这几年的风光遭了殃,受了大罪,从此就一蹶不振,再没个意气风发的时候……”

    听老爷子这么一说,宁卫民登时醒悟,想起随后而来的改天换地来了。

    只是他同时又有点不理解,张大勺不就是个耍手艺的嘛,怎么打工还会受雇主的牵连?

    “师父,这不碍的吧?张师傅不过是个干活儿的?那论起来,也是受剥削压迫的劳动人民?怎么会……”

    结果这话却让康术德摇起头来,露出更加无奈的悲凉神色。

    “干活的?是,他是个干活的。可坏就坏在他活儿干得太出色了,出色得超乎了常人的想象。一个干活的,你能住那么好的四合院?能在整个城都在挨饿忍饥的时候,还有酒有肉,不愁吃穿?这说出去谁信啊?”

    这几乎话问住了宁卫民,他支吾了几声,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老爷子则自顾自地又继续回忆了下去。

    “我记得很清楚,民国三十七年,也就是1948年下半年,京城就笼罩在战争的气氛下了。富人外逃,中等人家买粮食,储存起来怕围城没的吃。贫穷人家什么也不怕,就盼着破城,改换天地呢。我那马家花园就是那个时候买到手的。马家人能走的也都全走了。到年底,各个城门都关了,城里重要的十字路口都修了防御工事,外面有消息,各线火车都停了,连南苑机场也易手了。”

    “这个时候,城里为了接纳南京运来的物资,并且把个个学府知名学者、教授送走,必须在城里修个飞机场。开始打算建在天坛,后来考虑天坛古树太多,不但需要砍树,而且天坛南边紧靠永定门东城墙,不安全。所以后来就决定,将临时机场建在东单。可以说京城里最后一批学者和军政要人就是从东单临时机场逃往南方的。”

    “张师傅的主家也是这个时候走的,原本想要带张师傅一起走,哪怕当时一张机票价值千金,许多人打破脑袋也抢不到。可张师傅故土难离,实在怕了颠沛流离的生活了。这次说什么也不肯走了,他告诉主家,自称哪怕再回去坐牢也不走,死也想死在京城。于是主家也就不好勉强了,念着他几年效力的情分,最后不但没再送他回监狱,反倒给了几根金条。两袋白面,还有不少带不走的家什。”

    “结果这下子反而坏了,因为张师傅和主家的关系可就更说不清了。说是囚徒,说你是被强迫的,那为什么主家都跑了,没再送你回监狱,反而给了你这么多财物呢?这要没点猫腻,谁信啊?还有你那五国周游,伺候法西斯和美帝军官的事儿又怎么说的?居然和那么多外国人勾勾连连的?你会不会里通外国?是不是负责潜伏的人员?这谁能解释的清楚?”

    “所以张师傅在新社会分配工作的时候,因为这些历史问题讲不清,查不清,只能先去个小饭馆上班。再加上移风易俗的原因,新社会崇尚勤俭节约,奢华的饮食也变成了应该受到批评的浪费行为。张师傅的手艺从此能够发挥的机会就更少了。到了六十年代,他被分去个食品小店炸丸子。一干就是十来年啊。后来他能去北极熊掌灶,那是退休之后才应下的差,就跟我去玉器厂看大门似的。不是人家那儿的正式职工。”

    “总而言之吧,你瞧瞧他这后半生过得,就是没有丝毫闪光的一直蹉跎了。即便比我强点,那也有限的很。让人怎么说好呢?张师傅的人生受益于他的手艺,可却又会因他的手艺出众而遭遇磨难。这真是一笔糊涂账。”

    “所以从张师傅的角度来看,这么一辈子就过来了,弄不好早就哀莫大于心死了。尤其到了这把子岁数,他的收入足够满足他的需要,就更不会看重名和利了。我觉得你能做的也是能是礼下于人,剩下的就只能顺其自然了。要求可以提,但你想要投其所好难。人家愿意给你,是你的造化,如果不乐意,你也万万不要勉强啊……”

    整个浴室里雾气蒸腾,玻璃水和瓷砖上的水滴如同凄迷的眼泪。

    而此时的宁卫民除了迷茫之感,便是默默无言。

    他终于能够体会得到张大勺的心境了。

    为什么老爷子的脾气总是那么生硬?显得那么不近人情?

    那是对于命运束手无策的困窘,是橘已为枳的感叹。

    那是包含着对命运不公的郁结,却无以发泄。

    宁卫民忽然觉着辛酸万分。

    这老爷子,这辈子活得太亏了,可真有点稀里糊涂啊……

    想想看,这么一个大师级别的名厨,前半生四处飘零,后半辈子却困在一个油锅边炸丸子,这哪儿说理去?

    没有什么是绝对的,这就叫君子无罪,怀璧其罪。

    有时候人太有本事了,如果不被社会大体所认可和需要,那反而也会是一种悲哀。

    想到这儿,他忽然福至心灵,躺在浴缸里望向天棚。

    “师父,我知道怎么投其所好,说服张师傅了。我回头就找他谈谈,应该没太大问题……”

    见他如此笃定,康术德倒纳闷了。“怎么?你就这么有把握?”

    “嗯,我终于弄清楚张师傅需要什么了。”

    “他要什么?”

    “是一种自我实现的归属感。是社会对其价值的认可。那理所应当本该早就归属于他的认可。”

    老爷子沉默了片刻后,似乎也品出了滋味,“也许吧……”

第一千九十一章 投其所好

    宁卫民想的没错。

    对于张大勺来说,名利还真是吸引力不大。

    因为人一上了岁数了,各种需求都相应降低。

    吃能吃多少?喝能喝多少?

    张大勺一个孑然一身的孤老头子,别说不在意穿衣打扮了,连儿女都不用他发愁。

    那真是一人儿吃饱了全家不饿,锁上门不怕饿死小板凳儿。

    再说老爷子的经济来源也不孬,除了退休金,张大勺还有个小院儿吃着瓦片儿钱。

    如今他又有了个和康术德合开的大酒缸。

    就说不为挣钱吧,可架不住买卖火啊。

    俩老头儿都是有真本事的,一起开买卖那叫相得益彰。

    这大酒缸每月少说也能再让张大勺有个八九百的进项。

    想想看,这可是八十年代中期啊。

    1985年国家机关和企事业单位刚进行完工资改革,让京城职工的年平均工资达到了一千三百四十三元。

    像蓝铮一个正科级干部,基础工资加职务工资,每月才一百三十一块。

    乔万林一个副处,两项相加才一百五十块。

    张大勺一个退休老人,能月入两三千快,就相当于二三十个普通人的工资。

    别说养老绰绰有余,就是撂着蹦儿花也花不完。

    毫无疑问,和康术德一样,张大勺也是绝对的高价老头儿了,是京城潜在的一位富户。

    何况真要是想要钱,凭老爷子的手艺,人家自己开个酒楼好不好?

    就是不想费心劳力去经商,应个差事出国挣美元去。

    或者去哪个私人餐馆,去当光动嘴不动手的大拿去。

    都是最简单不过的基础操作。

    其次再说这名位,一生蹉跎的跌跌撞撞熬了过来,张大勺早就看开了。

    什么官位啊,什么级别啊,都是个屁,虚头巴脑的玩意。

    用他的话说,我就一个厨子,而且都黄土埋到胸口的人了,还瞎挣蹦个什么劲儿啊?

    就是这时候大红大紫,天下闻名,可老眉咔哧眼的站在台上,那也没什么意思了。

    所以无论是对于宁卫民为了讨方子,所开出的庞大数字的经济回报。

    还是他旧事重提,要请张大勺去给坛宫当荣誉顾问。

    张大勺都一笑而已,全没当回事的给推了。

    但也得说,人到了这个岁数,越是有本事的,越想在身后留下点什么。

    宁卫民为投其所好,冥思苦想出的另外的一个主意,倒是一把就揪住了张大勺内心的要害,让他不能不动容了。

    敢情宁卫民打算以坛宫饭庄的名义出资成立一个宫廷饮食研讨会。

    不但打算邀请傅杰、嵯峨浩夫妇这样的清皇室后裔参与,他还想通过市文物局从故宫聘请几个对宫廷生活比较了解的专家参与其中。

    至于对比其他类似的组织,他这个研讨会的目的可不仅只研究所谓的“满汉大菜”了。

    而是想要综合考察,系统性的从朝贡、储存,分配,制作,人事任命,历史渊源,等角度,尽可能把当年宫廷有关吃喝的情况,包括但不限于,吃什么?怎么做?怎么吃?全方位如实地记录下来。

    也不会只着眼于帝后妃子的饮食,而是连同阿哥房,侍卫房在内,以及宫女太监的饮食,都做个阐述和介绍。

    此外,要把茶食、小吃、酒水、乳品、滋养品,甚至看席在内,全都尽可能挖掘出来。

    最终不拘几册,都汇集编纂成一整套的《宫廷饮食总编》。

    以此作为一种有光宫廷饮食文化的知识文库或者是百科资料,供后人参考。

    甚至宁卫民还会通过出版社方面的关系刊印成书,发行天下。

    所以坛宫饭庄方面,宁卫民就想聘请张大勺来作为主要代表参与其中,专门来负责具体菜肴情况的审核,指点宫廷厨房的运作情况,介绍相应的工作流程。

    不得不说啊,宁卫民这小子画出的这张大饼是画得够绝的。

    他这是要做什么呀?

    他这是打造最权威的资料库,弄出一套宫廷饮食的《四库全书》出来啊。

    如果张大勺能参与其中,那无疑等于他与那些社会名流站在了一个平等的地位上,对于研究宫廷饮食的这套资料,做出了相应贡献。

    这份差事,可比张大勺年轻时候,想要混个御厨房疱长,或是惦记在哪个京城大饭庄子当头灶的愿望体面多了。

    哪怕能为国宴服务,进人民大会堂当厨师长,怕也没有这件事来的荣耀。

    而且最关键的还不在于他是否能够名留青史,而是这件事实际意义确实重大。

    真做成了,不但能够让张大勺可以借此留下部分技艺传承,也能让后人清楚真正的宫廷宴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有利于传统烹饪技术的恢复以及进步。

    堪称对整个厨师行业都功德莫大啊。

    也不枉他一生所学,平生所知了,这正是这位大厨平生想都不敢想的事,求之不得的心愿。

    说实话,他要没有这份甘愿舍己为人的心思。

    想当初也不会因为瞅着宁卫民心诚,凭几句好话,就费心劳力地点拨他,帮他办坛宫饭庄了。

    更不会因为宁卫民言听计从,没把坛宫饭庄办走样,就主动给他的银座坛宫出点子的。

    所以几张御酒的方子在别人看来或许价值连城。

    但对张大勺来说,宁卫民想要去完成的这件事更重要,目标更宏伟,能够造福于整个厨师行业,他还真没什么舍不得的。

    于是听完这一席话,张大勺当场就激动了,老爷子连胡子带眉毛直颤悠。

    “这……这是真的?这么重要的大事儿,我能参与?”

    而为了想弄到的东西,宁卫民是不要命的灌米汤啊。

    “瞧您这话说的,它再重要,也没当初咱们办坛宫饭庄重要啊。那件事可全是靠您帮忙,我才没干成一个笑话。何况话说回来,要没坛宫饭庄的成功,也没今天这件事不是?所以您才是真正的大功臣,是这个研讨会的核心人物啊。”

    “不是这么论的,不是这么论的。办饭庄子容易,出这样的书难啊。这是正事,能够造福子孙后代的大事,更是我一辈子连想都不敢想的事儿……”

    老爷子喃喃自语了两句,心态舒缓了些,但还是有点犯嘀咕,“可我……我就会灶上的活儿,一个耍手艺的。文化水平不行啊。我说出的话,那不让人笑话?”

    “不能够,绝不能够。”宁卫民信誓旦旦,“会说的不如会干的,那些人啊,您甭瞅他们挺有名望,都是会吃不会做的主儿。他们能懂得的,都是面上的事儿。真正后厨什么样?他们谁知道。还不就得靠您?我说句实话,到时候但凡有关实际操作的事儿,都得以您的意见为主。像他们这样的人好找,像您这样有实际经验的可难寻啊。当然,最后要汇编成册,文字工作必不可少。不过这方面您也不用担心,这研讨会是咱出钱嘛,我会为您专门安排一个耍笔杆子的文书,就天天跟着您,负责记录,整编您的意见,到时候,无论是开会,还是研讨,反正您就说就完了。写完了的稿子会给您过目,到时候您只要负责指正和挑错就行。再有什么需要,您还可以随时跟张士慧说。您是正代表,那小子就是副代表。他也会陪着您的,这行不行?”

    “行行,太行了!就是太麻烦你了……”

    张大勺终于放宽了心态,“嘿嘿”笑了起来。

    笑得脸上的皱纹都收在了一块儿,笑得那眼睛、鼻子都挤成了一团儿,他可好久好久没有这么开怀大笑了。

    然而笑着笑着,不知怎么又哭了起来。

    一边哭还一边说,“卫民啊。你愿意费力不讨好,花钱办这样的大事儿。我可是真没看错你啊。好啊,太好了。伱可真是我命中的贵人啊。你放心,我肚子里的东西都会掏给你。我也不甘心,让那些玩意陪着我埋在土里。应该让所有人知道咱们的好东西,见识到咱们泱泱大国烹饪文化中的精髓啊。假使有那么一天,这世界没了我,也没了你,可咱们要是留下了这样的资料,留下了祖宗的技艺,也算没白活这一辈子了。你说是吧?”

    张大勺是这么的动情,宁卫民也非草木,能不受感动吗?

    此时他虽然得偿所愿,却不由自主收起了市侩,带着诚意说,“张师傅,您别这么说,我还是那句话。要没您的指点,怎么会有坛宫饭庄呢?我假如挣不到钱,想办这样的事儿也有心无力啊。说到底,还是您的本事,您的功德成就了一切。”

第一千九十二章 天下第一

    张大勺可是个痛快人,言必行,行必果。

    既然跟宁卫民预计说好了,隔了也就一天,几种“宫庭玉液”的方子就交到了宁卫民的手里。

    而且很快,他还亲自带着宁卫民跑了一趟远郊区——清河。

    这是干嘛去啦?

    买鸡去啦。

    敢情张大勺给阿兰德龙做的那只鸡,还真不是一般的鸡。

    全京城,怕也只有清河的一个村庄里有几户人家,养着那种特殊的鸡。

    别的且不说,单这鸡的模样就与众不同。

    凤冠!

    金羽!

    毛腿!

    那端庄不凡的外表,极具观赏性,绝对能让人眼前一亮,过目难忘。

    像宁卫民跟着张大勺找到了一个老乡的家里,刚走进院里看了一眼,就呆在了当场。

    要知道,他在上辈子是看过《鬼吹灯》电视剧的。

    就他眼前这种鸡的样子,太漂亮了!

    特别是那只大公鸡昂首阔步的威武气势,简直像极了《鬼吹灯之怒晴湘西》里那可破妖气毒蜃的怒晴鸡。

    电视剧里的怒晴鸡一身彩羽金爪,比普通鸡的体型大,眼皮和人一样,是从上往下翻,据说是世间罕见的凤种。

    而宁卫民眼前这种鸡呢,除了是通身是金黄,还有眼皮和正常鸡是一样的,从下往上翻之外,外形其余特征无一不与之契合。

    甚至那种舍我其谁的倨傲劲儿都如出一辙。

    这不免让他忍不住嘀咕起来,以为《鬼吹灯》的作者写的这种鸡果然有现实中的原型。

    甚至不由趁着主人家进屋烧水之际,压低声音,偷偷向张大勺发问。

    “张师傅,这鸡是不是来自湘西啊?不会这就是传言的凤凰种吧?难道叫怒晴鸡……”

    而他这鬼迷心窍的一问,却让张大勺完全摸不着头脑,疑惑地摇摇头。

    “湘西?不可能。什么怒晴?没听过。这鸡呀,扯不着别的地方。这就是地道的京城本地种,别处你可找不着……”

    可宁卫民看着昂首阔步的大公鸡眼睛发直,越看越像。

    “您确定?”

    没想到张大勺笃定极了,“那是当然。你信我就对了。”

    然后又有理有据地给宁卫民介绍了一番这鸡的来历。

    “你是有所不知啊,这鸡是怎么来的呀?那得倒到明永乐年间。当时江南的矮鸡、九斤黄鸡、泰和鸡、胡子鸡等诸多鸡种随移民落户京城。可这些南方鸡初来乍到,却并不适应京城的寒冷,怎么都养不活,可是死了不老少。留下少量没死的,在漫长的杂交培育中就渐渐出现了变化。从这些鸡种里诞生了一种毛冠、毛髯,毛腿的珍稀鸡种,就是你现在看见的这种鸡。另外有句话你倒也没说错,这鸡呀,也确实有个别名,就叫做‘凤凰鸡’。”

    “凤凰鸡?”

    听到最后一句,本来对这鸡平平的来历已经有些失望的宁卫民,登时来了兴趣。

    “张师傅,这名儿是怎么得来的?您可得给我好好科普科普……”

    “嗨,这还不是显而易见的!你看这种鸡的外貌啊,毛冠、毛髯,毛腿、黄羽、黄喙、黄胫。到处是金黄羽毛,连腿都让羽毛护着,如此与众不同的外部特征,像不像凤凰?可说白了,其实是为了御寒才进化来的。另外,古语云,五爪为凤,四爪为鸡。也是巧了,这种鸡还有个特别的地方,一般的鸡都是四个脚指,唯它是五指。这头顶凤冠、脚生五趾,还有六翅,自然就被称为‘凤凰鸡’了。”

    宁卫民听得喜不自胜,“这可太好了,既然有这么个名目,那可就有搞头了。”

    哪儿承想张大勺的回应更让他惊喜,“哎,这可不是虚名啊。何况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宁卫民听出了话里的意思,登时心里的转轴儿又提了档,开动马力盘算上了。

    “您这意思,它还有什么其他的说道儿不成?”

    “可不。”

    其实张大勺本就不想瞒他,加之这小院主人也正在屋里,不碍得什么。

    这谈兴一起,自然言无不尽,竹筒倒豆子。

    “别忘了,正因为京城冷,这种鸡生长周期缓慢,皮下脂肪丰富,其体内自然沉积大量的营养和风味物质。你不是头几天刚吃过吗?这种鸡呀,可不光油性大,它的脂肪分布特别均匀、紧实细腻的肉质为其出众的优势,才成就了其格外鲜美的味道。”

    “这么说吧,吃这种鸡,你不会做都不要紧,只需把鸡给收拾干净了,然后加盐清炖,便可香气四溢,汤鲜味美。而且这种鸡的鸡蛋同样格外好吃,因为也带着油性哪,那蛋黄呈赤红色,滋补得很呢。真是一点腥味没有,说是凤凰蛋,难道过分吗?”

    “所以啊,早在二百多年多年前,乾隆皇帝就已在诗中御赐此鸡为‘天下第一鸡’封号了。而慈禧太后晚年,每因食欲不振、不思饮食时,也非此鸡不食。你还别看这种鸡在民间只被京城的百姓称为‘京城油鸡’,因为最早出现在朝阳洼里村,也被有些人叫做‘洼里油鸡’。但几百年来,这种鸡可一直像京西稻一样,是清代皇家指定的贡物。”

    “因此在清一代的京城,此鸡名声大噪身价倍增,而它真正的名字,从它成为贡品的时候起,就应该叫做‘宫廷黄鸡’了。甚至就连咱们共和国开国大典时,这种鸡还以‘国宴用鸡’的身份,登上了开国第一宴的餐桌呢……”

    好嘛,乾隆御赐,天下第一鸡啊!这还不够拽的?

    这时候的宁卫民,被张大勺科普得那叫一个心潮澎湃,两眼冒光啊。

    他也就不是个猴儿,否则一定会像看见蟠桃园的孙大圣那样去抓耳挠腮了。

    不过越是听得振奋,宁卫民心中的疑惑也越按捺不住。

    “张师傅,我怎么觉得哪儿有点不对劲儿呀?照您说,这么好的鸡,是紫禁城中无可替代的御膳美食。那不应该尽力发扬光大,多多养殖嘛。而且都上了国宴了,还是咱们开国第一宴的待客珍馐,这又是多大的威风?那不说此鸡应该在京城特产排第一吧,起码名气也不该输给烤鸭才是啊。那怎么这种鸡就销声匿迹了,如今反而声名不显了呢?就连我这算是干餐饮的人,要不是您告诉我,我今天都不知道……”

    “这不奇怪。”张大勺并没有被问住,老爷子摩挲了一把胡子茬,继续侃侃而谈。

    “你还记得吧?前面就我说过,这种鸡是珍稀鸡种。我为什么这么说?就是因为这种鸡难养啊。首先这宫廷黄鸡喜欢在自由的空间中跑动、摄食,还必须得有足够的青饲料,才能让它活得好。过去,为宫里养鸡的那些人都得用菊苣来喂,还得为它捉蚱蜢。这样的鸡才长得好。”

    “另外,就是这鸡长得慢,产蛋率也低。养这种鸡能急死人,在五十天时,它会长到一斤左右,在一百二十天之后,它才能长到三斤左右,好东西嘛,就是生长周期长啊。所以打清代起,这种鸡就卖的贵,市面上那不经心养的,也得普通鸡两三倍的价钱。”

    “你想想,这种鸡不能只圈在院子里,只能在这种人少地广,还有荒草地的地方放养。而且那是什么人才吃得起啊?所以建国之后,一实行计划经济,这种鸡可就不得烟抽了。虽然它身出名门,肉蛋兼优。可养殖成本高啊,卖不上价儿去不说,留着下蛋,产量还低。但凡能养个三黄鸡,芦花鸡的,对农民来说,都比养它划算。”

    “加上政府为了保民生,也在引进推广下蛋多,增重快的鸡种。尤其是到了七十年代,咱们为满足人民群众的禽蛋需要,引进了国外的肉鸡,并建立了相关体系。虽然效果不错,能更好的满足大众需要。但在国外速生‘洋鸡’的长驱直入下,咱们这种本土鸡就更处境堪忧。不是我说啊,你现在还能看到的这种鸡,再过几年真就未必了。早早晚晚得被那些‘洋种’赶尽杀绝。毕竟那玩意长得快嘛。虽然炖不了个把钟头,就骨头稀烂,可老百姓不在乎那个。穷人嘛,有口肉吃就行,又有几个人真懂得鸡应该是什么味道的。”

    说到这里,张大勺也不禁哀叹一声,“哎,其实就你今天看见的这些鸡,质量已经大大的不如以往了。因为这是为数不多的最后一些了,养鸡的把式也不懂,连种都跟草鸡串了。虽然还算是宫廷黄吧,可里面有好有次。我都看过了,五指的,不足五成。你要是再加上风冠,金羽,毛腿,快慢羽这些条件,那也顶多三成。也就是说,这里面的的几十只鸡,真正的宫廷黄就最后的几只了。我估摸着这全村都加一起,超不过二十只合格的。”

    听到这里,宁卫民的心境又陡转之下,“啊”的一声,惊出了一声冷汗。

    难倒……难道这么好的鸡,居然要绝种了!

    老天爷啊!

    不会吧!

    这可是天下第一的凤凰种啊!

第一千九十三章 尽在掌握

    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起,京城就开始兴建现代化的大型养鸡场。

    经过畜牧科技人员和全体职工的十多年努力,京城成功建起了现代化的蛋鸡生产配套体系,并带动了集体和专业户养鸡生产的发展。

    到目前为止,已经基本解决了全市居民的禽蛋需求,让鸡蛋和鸡肉不再是旧日的稀罕物,极大的改善了京城老百姓的生活质量。

    但同时也得承认,这种现代化养鸡场的发展方向是以量为重的。

    于是这个过程里,质高而量低的本地鸡种在某种程度上就被忽视了。

    结果惨遭“误杀”,几乎到了灭种的地步。

    像宁卫民发现的这种宫廷黄鸡就面临着这样危急的处境,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不过话说回来,能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宁卫民找到了他们,这又得说是不幸中的万幸。

    因为他可是具有丰厚的财力和人脉关系的。

    而且对于这些濒临灭绝的宫廷黄鸡,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它们的真正价值。

    也就让这些宫廷黄鸡保住种族的延续具备了可能性。

    没说的,为了力挽狂澜,宁卫民在这一天又干出了一件惊人之举。

    他不但一掷千金,用随身带来的一千块钱,把这村里所有宫廷黄鸡,还有这些鸡下的蛋,全都给包圆了。

    他还要把这些鸡继续寄样在这些村民家里几天。

    在村委会的见证下,他和村民约定好,说从今天算起,每过一天,每一只鸡,他出两毛的饲料钱。

    这笔钱等过几天他来拿鸡的时候一次付清。

    就这个条件,把这些家里养了宫廷黄鸡的村民们给美得,鼻涕泡都出来了。

    要知道,市场上的一只鸡,不过两块左右,而宁卫民出的价钱可是市场价的好几倍啊。

    对于这些村民们无异于发了洋财。

    再加上喂鸡居然还能借着挣钱。

    谁都没想到这些原先没人要赔钱货,竟然最后给他们挣了个大实惠。

    于是整个村子都是欢天喜地,但凡家里有鸡的人,都是喜笑颜开,纷纷拍胸脯向宁卫民保证一定悉心照料。

    说不但不会饿着他的这些“宝贝”,晚上也会让专人给他好好看着,肯定不会让黄鼠狼给叼了去。

    至于宁卫民为什么这么放心这些村民,不马上把这些身价飙升的宝贝弄走呢?

    嗨,也是无奈之举,毕竟将近一百只鸡呢,数量太多。

    他都搁自己汽车上没法弄不说,他也怕自己不会养啊。

    真要跟鬼子进村儿似的,他把这些鸡都装车给弄走,回头万一再把这些鸡给折腾死,来个团灭。

    那他可就真是好心办坏事,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所以呀,光把这些鸡给买下来还不算,他还得想想办法,给这些鸡去找个适合的繁衍之地,再找几个真正懂得怎么养护禽类的人才行。

    就这样,当天宁卫民就先带走了一公一母两只鸡和几篮子的鸡蛋。

    而等到把张大勺给送回去,第二天他马上就找到了农业大学,紧急找校领导磋商,看能否就此事展开合作。

    他的意思是,由自己来出资金,由农业大学方面出人、找个合适地方,把这些宝贝鸡给养起来。

    然后请农业大学的技术专家负责优化育种,想办法尽快恢复宫廷黄鸡的原有体貌特征和生产特性。

    一旦成功,今后农业大学就负责育种,他来负责做市场。

    并且除了双方可以分享商业利润之外,他还愿意额外资助农业大学的科研项目。

    说实话,作为农业大学来说,当然对这个提议是打心里赞成的。

    毕竟近几年来,农大已经渐渐沦为了一个边缘化的冷门大学了。

    不但资金不足,就连每年招生都是各大院校垫底的。

    想也知道,谁家孩子既然有能力考大学,还奔着下乡务农去啊?

    上农大的学生那都是考不上别的院校的,才肯来的。

    所以居然有人上赶着来送钱,委托他们培育鸡种,这无疑是件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

    这件事如果真的谈成,既可以让畜牧专业的师生增长实际操作的经验,有机会增加技术积累,还能给学校挣经费,简直求之不得啊。

    可问题是其中阻碍和困难也是很明显的,尤其农大方面更有诸多顾虑。

    这不能不让农大方面谨慎从事,需要认真考量。

    首先就是政策上面的障碍。

    毕竟此前,还从没有人敢跑到大学来提出这种商业性质的合作。

    而且一般这种面向市场的科研项目,向来都是农科院主导的。

    凭他们一个农业大学,到底有没有这个权力,会不会触碰政策红线,这就成了问题。

    其次是作为业内同行,农大方面还知道宁卫民所不知道的信息。

    敢情农科院下辖的种禽公司,其实早在六十年代就意识到了京城油鸡即将灭绝的严峻形势。

    并且在市政府的支持下,当年就深入到了京城油鸡分布较集中的朝阳区大屯、北顶、洼里,以及HD区等地调查,并逐村、逐户、逐群、逐只的进行登记。

    然后经过认真挑选,抢救出了一批种鸡,建立了基因库和京城油鸡保护群。

    也就是说,即便他们愿意接手这样的工作,那也是重复性的了。

    从科研的角度看,等于是一种严重浪费,意义不大。

    最后,就是农大方面对于宁卫民的情况了解不足,对他的信心也不够。

    要知道,其实去年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打过一次交道。

    当时宁卫民委托他们去京西寻找传说中的“紫金箍”,也就是御田胭脂米。

    并且还许了他们农大很丰厚的经济回报条件。

    还别说,他们跑了几次还真找着了,那接下来就该试着耕种了。

    可宁卫民能否完成当初的许诺,对他们却是个问题。

    要知道,这小子当初答应他们的,可不仅仅是科研经费,还答应给他们一辆汽车呢。

    如今又要他们为宫廷黄鸡育种,这要两个项目加起来,那得多少钱啊?

    虽然最终要开销多少钱,还得视规模而定。

    但目前已经可预计到的是大致数字是,少则数十万,多就得上百万啊。在他们的认知里,他们很难相信,宁卫民能一下拿得出来这么多钱!

    或者说,就是拿得出来,他也未必真肯下这么大的本儿。

    因为如今的社会风气使然,谁不是奔着钱去啊?

    连农大方面自己都认为,农业和畜牧回报少待遇低,是最不值得投资的行业。

    能出得起这么多钱的人,肯定能用这笔钱去商场上赚大钱。

    那为什么要下这么大的本儿往水里撒呢?

    这回报都不成正比,钱多的没出花了吗?这不纯属有病啊。

    他们怎么看宁卫民的谈吐都精明得很,不像没脑子的人,那兴许这里面就有什么猫腻……

    总之,对于农大来说,这件事处处蹊跷,虽然很想去做,但同时也望而生畏,不免顾虑重重。

    好在宁卫民倒是意志坚定,诚意满满,经过耐心交涉,他很快摸清了农大方面的想法。

    虽然对于种禽公司已经先行开始了宫廷黄鸡的保护工作,和紫金箍已经找到两件事,他都颇感意外。

    但这并不能影响他的决心,非但没给他带来压力,反而更让他倍感惊喜,说不出的振奋,对于这两件事又多了不少信心和把握。

    于是他很快先和农大就除了政策限制之外的两个问题达成了共识。

    首先,宁卫民对于种禽公司先下手繁殖宫廷黄鸡一事,认识得很清楚。

    他说种禽公司既然是把这些宫廷黄鸡圈在鸡场里养殖、繁衍,喂的也是饲料。

    就能明白种禽公司的目的和方向都和他大大不同。

    他跟农大解释说,种禽公司的科研重点,无疑还是放在怎么增产增量上。

    他们寻找的突破口是怎么降低养殖成本的同时,保证禽类的肉蛋质量,这才好把宫廷黄鸡摆在百姓餐桌上。

    说白了,种禽公司面对的是国内市场,针对的是大众消费群体。

    而他的目的不是,他是要做出口生意,为国家赚外汇的。

    瞄准的国外市场,针对的是外国人中的富裕阶层。

    为此,他需要的只是提高宫廷黄鸡的质量,树立高档奢侈品的标准和特征区分。

    他不在乎养出这么一只鸡需要化多少钱,只要他的鸡肉质地鲜美明显超过其他品种就可以了。

    这么一来,他们培育的宫廷黄鸡在科研方向上不但不是浪费,反而和种禽公司会形成有力互补,很可能能够在技术方面互通有无。

    在他看来,真的这么发展下去,也许不久的将来,宫廷黄鸡和京城油鸡就会变成两种鸡了。

    他们一起培育出的才是宫廷黄,而种禽公司的只能算油鸡。

    就这一番高瞻远瞩、另辟蹊径言论,立刻让农大的领导们找到了新的兴奋点,忍不住相互间讨论起来。

    而这还不算,宁卫民不光画饼,他还来实在的。

    跟着当场就拿出支票开出了一张二十万的预付款,要履行承诺,和农大签订“紫金箍”胭脂米的育种与生产、包销合同。

    说农大能种多少他就要多少,而且合同一签,农大就可以挑车了。

    切诺基或者桑塔纳可以任凭他们选择。

    就这张支票这么一砸,农大的领导班子更是举座皆惊,坐不住了。

    因为什么东西都没金钱的说服力大啊。

    这下所有对宁卫民个人的怀疑全都烟消云散,再没人认为他的话是儿戏。

    可有意思的恰恰在这儿,此时农大一方反而不敢贸然去接这张支票了。

    因为他们还得走程序,跟上级申请呢。

    现在的农大反倒担心上级不批准,他们自己一方会食言。

    然而这还不算,宁卫民心知肚明政策放行才是最重要的一关,而这方面他恰恰是最缺乏手段的弱项,所以他就用出国的机会来当诱饵。

    他故意和农大的领导提及了法国布雷斯鸡的喂养方式。

    说他听说这种鸡就具有极高的可辨识度,鸡冠鲜红,羽毛雪白,脚爪钢蓝,与法国国旗同色,因此被誉为法国的“国鸡”。

    而且由于始终坚持自然放养,成本极高。

    一般的法国家庭也只有在每年特殊的节日才舍得吃上一回。

    如果大家不信,大可以去法国考察一下嘛,他会帮忙办妥一切出国手续,并且负责十二个名额的全部考察经费。

    果不其然,这甚至比汽车的许诺和科研经费都管用,听说可以出国,而且还这么多名额,又是去资本主义发达国家第一序列的法国。

    会场整个都轰动了,就连最沉稳的人也忍不住激动起来,恨不得把宁卫民当成贵人啊。

    事后果不其然,这些农大的人自己就去想办法做上级的工作了,竟然没过三天,就有了结果——签!

    就这样,不但宁卫民宫廷黄鸡有了着落,很快就有专人送到农大下属单位的试验草场去了。

    就连他以为或许已经不能再找到的胭脂米,也一样落到了他的手里,这对他来说,也是双喜临门,再好不过的结果了。

    相比起来,花个百八十万的,又算得了什么呢?

    说起来,倒是张大勺,忍不住替他肉疼了。

    “卫民啊,我不是把你坑了吧?你怎么为了这宫廷黄和胭脂米要花这么多钱啊?这……这你跟公司交代得过去吗?你们领导不会怪罪吧……”

    这老爷子可真是好心,还不知道是宁卫民自己的钱呢,否则估计更得吓一跳了。

    宁卫民也只能好好安抚,“没事的,您放心好了。说来我还得谢谢您的,要不是您,我过几年也许真就见不到咱们这么好的东西了。”

    “可是……可这一百万呢!这么多钱。你康大爷知道的话,都得怪我……”老爷子还是心里过意不去,毕竟对于普通人来说,百万真就是天文数字。

    而宁卫民此时是彻彻底底的开怀了。

    “不能。张师傅,值得的,真的值啊!您送给我的宝贝别说花一百万了,花更多的钱也值。”

    “真的值吗?”张大勺见宁卫民的欣喜不似作伪,终于有点放心了。

    宁卫民拍了胸脯。

    “我不冤您,您看着吧,只要米长出来,鸡繁育起来,用不了几年,这钱就都回来了。而且这是造福咱们后代的好事。子子孙孙恐怕都能沾着光呢。”

    跟着他也不禁有点惭愧,“说起来倒是您冤枉呢,送了我这么好的宝贝,结果我还让您白白陪我跑了一趟,从清河回来,连点鸡蛋也没给您,都送到农大挑选孵化去了。您不怪我吧?”

    “嗨,不怪。咱日子还长着呢,”老爷子倒也坦率,“反正这鸡和米都成你的了,慢慢找补吧。我就不信,等你米满仓,鸡乱飞的时候,你小子还能再把我忘了?”

    “嘿嘿……”宁卫民这下也笑了。“您放心吧,真等那个时候,以后您再想吃这两样,都不用自己去寻了。自然就有人给您送上门来……”

    “好,那我就等着吃你这现成的了……”

第一千九十四章 美什么呀

    古人云,人生有三大快事。

    一是洞房花烛夜,二是金榜题名时,三是他乡遇故知。

    然而作为一个穿越者,宁卫民最感到快慰的乐事却不在其列。

    不为别的,就因为他这辈子行事太过妖孽,他的幸福模式已经远远甩掉了常人一大截,大大超出了一般人的认知能力。

    他平生最得意的快乐,说起来也可以叫做人生第四大快事,那就是“捡漏收宝”!

    甚至就宁卫民的具体状况来说,这个概念已经不仅仅限于古玩字画这些死宝贝了。

    更囊括了是那些常人忽视掉的,想不到的,却更可以让他的子孙后代受益无穷的活宝贝。

    这不,眼瞅着胭脂米和宫廷黄的项目落地,正在有条不紊的走上正规,宁卫民心里简直乐开了花,快爽翻天了。

    如今他呀,连晚上做梦都是黄灿灿的稻田,宫廷黄鸡满草场捉虫吃的情景。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期待起未来丰收的日子,畅想起当这些高级食材打入国际市场,震惊东洋鬼子,西洋鬼子的高光时刻了。

    而他也即将成为未来的高级食材大王!

    成为奢华宴席的主宰!

    另外这事儿吧,还不止前途远大,未来光明,目前也是让他既得了里子又有面子。

    比方说,就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办了这事儿居然还有额外的收获。

    敢情被他忽悠住的张大勺经过此事后对他越发信任了,简直把他当成了大发慈悲,视金钱为粪土的圣人。

    结果这老爷子一高兴,为助他一臂之力,回去又搜肠刮肚给他整理出几张御酒方子。

    什么金茎露、珍珠红、太禧白……

    看这些名目就让人兴奋。

    虽然老爷子明言指出,说这些酒方有的不全,有的是酿酒的原材料当今缺失,恐怕都不是很有实际用途。

    但有就比没有强啊,能不能恢复谁有说得准呢。

    而且也足以证明,张大勺是对其倾囊相授,再无什么保留了。

    还有农大那边,也把宁卫民当成了一个舍己为人,想做实事,极具社会责任感的人。

    听说目前校领导们正在跟上级极力申请,想给他颁发个“爱农模范”或者是“扶农标兵”之类的荣誉证书什么的呢。

    这对他来说,岂不是名利双收?

    要往长远看,弄不好今后能落个名誉教授什么的妆点门面呢。

    而这样的喜人局面,以至于宁卫民都有点骄傲自满了,每天早上这小子都得情不自禁哼上几句京剧。

    就是《洪羊洞》那段儿——“为国家哪何曾半点闲空……”

    好家伙,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国务院工作呢。

    不过说真的,人走时运马走膘,这好运气来了,确实是珠穆朗玛峰都挡不住啊。

    谁让最近的宁卫民干什么都特别顺呢,一下子又有了开挂的感觉,也难怪他会如此嘚瑟。

    这可不光是指他搞定了胭脂米和宫廷黄鸡这件事,而是方方面面。

    像皮尔卡顿公司那边,阿兰德龙和德纳芙已经被这小子给彻底降服了。

    这俩法国明星都跟宁卫民建立起了不错的交情,再不至于闹情绪,故意给他找什么麻烦的。

    尤其阿兰德龙简直跟宁卫民成了酒友,即便上公务上真有了不同的看法,彼此也是能够包容的。

    而宋华桂的广告模特大赛马上就要进行总决赛了,只要这件事一圆满结束,宁卫民脖子上的套子就算能卸下来了。

    至于邹国栋给宁卫民指派的活儿,虽然筹备快餐店确实琐碎,让人操心,不过这事儿宁卫民也不白干。

    别忘了,他年初走的时候,还单独交代过殷悦,要她紧盯政策的变化,看时机替自己成立服装公司,给旗下品牌开分店。

    如今殷悦算是帮他把公司注册的相关手续都办妥了,以“云想衣裳花想容”这句诗,取名为云想国际服装公司。

    公司旗下也正式囊括了花花公子、香榭丽舍和国风运动三个服装品牌和各自的商标。

    但开分店的具体进程却遇到了实际困难。

    殷悦目前最感到棘手的事,其实在宁卫民指定的西单、王府井、前门这样的黄金商业地段,难以租到合适的经营场所。

    毕竟他们登记注册的公司属性是民企,商誉严重不足,这年头可没人信得过。

    偏偏商业房产又几乎都在国营单位手里,想租到合适的地点实在不易。

    不过反过来,皮尔卡顿公司是外企的资质,而且在国内已经是金字招牌,完全是财大气粗的形象,想要租商业经营地点却没有丝毫这方面的困扰。

    所以早在前一段时间,邹国栋筹备初期的时候,就顺利完成了选址工作,谈妥了大部分快餐店的经营地点,西单、东单、王府井、前门,这些热门商业区恰恰都有。

    于是让殷悦烦恼的问题到了宁卫民的手里立刻迎刃而解。

    这小子充分发挥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优良传统”。

    就如同他在天桥商场给自己开服装店似的,借着接手快餐厅筹备工作之便,靠三寸不烂之舌和皮尔卡顿公司的名义,去重新和房东方面接触。

    还别说,冲着皮尔卡顿公司的面子和宁卫民体面的头衔与外表,大部分人还真吃这套,一些拥有房产的单位负责人很快点头同意额外租给宁卫民一些面积。

    而走人情的代价对宁卫民来说不过是一两顿坛宫的宴席,一些惠民烟酒店的烟酒,和两周后阿兰德龙和德纳芙在天桥剧场演出的几张票子而已。

    成本几乎可以不计。

    即便有人真的为难,实在无法可想,那也没关系。

    宁卫民大不了干脆从公司名下快餐厅的地盘里划出了一些面积。

    然后以稍高一点的价格转租给了殷悦,美其名曰叫“降本增效”,就让她去规划装修去了。

    那真是把中饱私囊,以权谋私玩出了新高度啊。

    也不知道邹国栋到时候知道这件事,会不会后悔给了宁卫民钻空子的机会。

    不过宁卫民反正是不怕邹国栋翻脸,因为他还有斐翔这张底牌自保呢。

    最近斐翔已经开始参与皮尔卡顿公司的广告拍摄了。

    无论是广告制作公司,还是皮尔卡顿公司内部的反响,都觉得斐翔形象惊艳。

    样片效果很好,一定能吸引年轻人的喜欢。

    另外除了参加排练,准备作为阿兰德龙和德纳芙的特约嘉宾出现在天桥剧场的舞台上。

    宁卫民还安排斐翔周末的时候,偶尔去马克西姆餐厅表演,曲目就是《故乡的云》和《冬天里的一把火》。

    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只要翻篇到明年的春节后,斐翔就彻底火了。

    倒时候公司会像以往一样,对他的先见之明感到高兴,重新估量斐翔的价值。

    就凭这个,他起码也能功过相抵。

    更何况他亲手扶植培养的崔建和张嫱,在今年全都开始星光璀璨了。

    这两个从马克西姆餐厅唱出名的歌手,都已经实质性地成了内地歌坛实质领军人物。

    于是连带这让马克西姆餐厅也名声大震,简直成了孕育国内流行乐的圣地。

    如今京城再没有任何一个餐厅,能像马克西姆餐厅这样招引文化名人的。

    京城的年轻人也都知道,这里是最容易见到文体明星和文艺名人的餐馆。

    就连坛宫饭庄在这方面也要望其项背,没法与其相比。

    而这都是宁卫民“徇私枉法”的底气。

    反正他也不想再公司里往上爬了,用不着太过循规蹈矩养人望。

    正所谓无欲则刚,邹国栋能拿他怎么样?

    顶多也就是扣工资,停奖金了。

    难道他还怕这个吗?

    即使都扣光了也没几个钱儿啊。

    别忘了,他从邹国栋这儿借走的款子就有一千万呢,光需要支付的月息都是他工资的十几倍。

    这种惩罚对他基本上就没有实际意义。

    再说了,崔建和张嫱的磁带都已经开始回款了,他已经见着了回头钱儿。

    就这两张专辑,不出所料那叫一个火。

    制作出来的磁带根本不够卖的,铺货的速度远远比不上歌迷们抢货的速度。

    别看短短一个月不到,两张专辑的销量就分别突破了百万张,现在京城到处都能听见崔建和张嫱的新歌。

    而按照优先回款的协议,宁卫民可以按照出资比例,从这七八百万里拿到四五百万。

    他的资金压力自然迎刃而解。

    别说这两张专辑的后续制作费不愁了,他撒在胭脂米和宫廷黄鸡身上的钱有地儿出了,甚至还有部分盈余,能够让他给慧民书社再多开几家分店的。

    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等着松本庆子中秋节那天,如期坐着飞机来和他相会。

    然后给他签张支票,好把这笔钱从其名下的事务所里转出来。

    想想看吧,那他还能不美吗?

    这种处境搁谁的身上都得美啊。

    更别说这个中秋节,宁卫民还惦记着把这个日本媳妇带到家里去,当着康术德面好好显摆显摆,定下自己的婚姻大事呢

    要说他的感觉,那真就像喝了宫廷玉液酒似的。

    那个美啊,那个美啊,美美美美美美美美……

    然而偏偏生活就是这么不可预测,临近中秋的时候,也就在宁卫民最美的时候。

    一个突然传来的噩耗,就像赵丽蓉的一句“美什么呀?不就是一杯二锅头,兑的一杯白开水”,浇醒了飘忽忽的宁卫民。

    常玉龄常师傅竟然过世了!

    这不但让宁卫民所有美好的计划不得不戛然而止,只能改期进行。

    而且就像一记耳光抽得他身心生疼,让他终于注意到了自己万万不该忽视的东西。

    然而悔则晚矣,有些人错过就是错过了,有些事注定会是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对于这位亲手把常家秘方无偿交给自己的常师傅,对于她的骤然离世。

    宁卫民恐怕永远都会为了自己这次回来,居然一直都没有抽时间去探望一下,而感到良心上的亏欠。

第一千九十五章 终身遗憾

    宁卫民得知常玉龄去世的消息,是9月17日临近中午,仅差一天便是中秋节。

    那天早上,为了迎接庆子的到来,宁卫民开车到天坛公园。

    高高兴兴地去了暖棚,找到花木组的负责人。

    描述他明天需要什么样的花篮好摆在饭店的房间里,需要什么样的花束用于接机。

    这件事安排妥帖了还不算,他转身又去了坛宫饭庄,亲自精挑细选一桌酒菜,都是合庆子口味的。

    然后去办公室提前跟张士慧打好了招呼,要其明天下午六点,亲自开车把他订好的席面,还有二十只最大最肥的胜芳螃蟹,一起给送到扇儿胡同2号院去。

    听闻宁卫民明天要在家里招待自己的未婚妻,这就要把终身大事定下来。

    原本还对他毫不客气指使自己颇有些芥蒂的张士慧顿时没了牢骚。

    态度是一百八十度转变,那叫一个炙热。

    这小子不但没口子的答应着,而且精神焕发,满眼都是好奇的小问号。

    八卦之魂充分燃烧起来,一个劲的打听宁卫民看上的是谁家姑娘,还抱怨宁卫民一直对自己封锁消息,忒不够意思。

    结果就在他们两个人跟两个大孩子似的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之间。

    就在宁卫民对张士慧保证明天见面后一定能让他开眼,把这小子的胃口吊到最高处的时候。

    办公室的电话突兀地响了。

    打来电话的是东花市街道的牛主任,在电话里用直嗓门告诉张士慧,葡萄常最后的传人常玉龄昨晚殁了。

    大概是压根没想到宁卫民会在这里,那牛主任还觉着有点不好意思呢。

    自称他先给皮尔卡顿公司去的电话,找了一圈儿都没找着宁卫民,才往这儿打的。

    还很客气地托付张士慧要见着宁卫民请务必帮忙转告。

    却没想到无心插柳,那个他没找着的人恰恰待在这儿呢。

    于是宁卫民很快就从张士慧的手里接过电话,亲口跟牛主任打听起详细情况来。

    不过牛主任听到宁卫民的声音虽然松了惊喜,但具体怎么回事他也不是很清楚。

    他所掌握的情况,都是派出所传达给他的。

    敢情今早常家的邻居见常玉龄屋里一直没动静,觉得不对,就报了段儿上的派出所。

    随后是上门查看的民警发现人殁了的。

    而牛主任目前还没去过常家呢,他也只听说派出所已经联系到常玉龄的亲属了。

    牛主任还告诉宁卫民,说恐怕得下午他才有时间去关照一下常玉龄的身后事。

    但让宁卫民无需挂心,说如今街道厂已经不比往日了,该有的抚恤都会有的,不会比国营单位差多少。

    而等到挂上电话,张士慧也紧着劝宁卫民,让他先安心忙自己的事儿去。

    说有常家那边有街道牛主任盯着,不会出什么差池的。

    要是宁卫民还觉的心里过意不去,那他可以出面代表宁卫民去常家看看,送点治丧费什么的。

    应该说,牛主任和张士慧都是好心。

    他们这是在替宁卫民着想,知道他的事情多,认为人有生老病死太正常不过了,谁都有那么一天。

    而常玉龄也不是什么重于泰山的人物,不就是个做料器的老技师嘛,走了也就走了。

    后事那还是得靠亲属本家儿张罗。

    至于他们都是外人,既没那个义务,也不好太过干涉。

    能够适当出一点钱,表示一下关心,已属有情有义。

    然而宁卫民的感受和反应却不是他们所能料到的。

    说实话,虽然没有亲属关系,但宁卫民心知肚明,常玉龄是把她平生最宝贵的东西托付给了自己,对他的信任和指望甚至超过了自己本家的亲戚们。

    所以这个消息对宁卫民而言就跟晴天霹雳似的,突然之间接受起来很困难。

    撂下电话之后,他的脑子完全是懵的,始终不敢相信。

    他只记着上半年回来的时候,曾经请这些老技师们在坛宫饭庄聚了一次餐。

    当时看着常玉龄的精神还是很好的呀,按理说老太太没病没灾的,活到八九十应该没问题啊,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所以他脑子里嗡嗡的,转悠得全是常玉龄生前的音容笑貌,基本上就没听见张士慧跟他说什么。

    等到呆坐了一会儿之后,他就再没有心思考虑其他了,就一门心思想赶紧去常玉龄的家里去看看情况。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门,怎么上的车,不知道自己跟张士慧怎么道的别,说没说自己要去常家。

    反正脑子乱的很,有点晕晕乎乎的。

    十几分钟之后,当他清醒地意识到环境改变的时候,就已经开车到了东花市街道,来到了常玉龄生前住的那个大杂院。

    终于看到了那被风雨侵蚀得几乎要碎掉,歪歪斜斜的,向一切来人诉说着它的沧桑柴木院门。

    宁卫民记得自己上一次登门,还是春节那段时候给常玉龄送点日本带来的土特产,怎么也没想到这次来,竟然是这样的一个情况。

    所以尚未进院门,他的心便已开始僵冷。

    在阳光普照下,感受到了常人所感受不到的遗憾、凄凉,与难耐的恓惶。

    常玉龄的屋子里的确已经有本家来人了,有一男两女,胳膊上都带了黑纱。

    看样子都已经四五十岁,呈半老的状态。

    他们见到西服革履宁卫民很惊讶,不知他是何人,一度以为他是寻人走错了人家。

    待得宁卫民仔细解释清楚自己的来历和来意,那两个女人首先便忍不住捂住嘴哭。

    男人则哀叹一声,低声好一番劝,两个女人才强忍住悲痛,去给宁卫民张罗茶水。

    男人自称是常玉龄的本家侄子,说听常玉龄生前提过宁卫民。

    听说买卖做的很大,不但把常家的葡萄都卖给在京的外国人了,帮助街道盘活壮大了街道工厂。

    还在天坛一手筹划了工艺品的评选鉴赏大会,每年都要召开,给了常家的葡萄很高的荣誉,也给了其他手艺人出头的机会。

    本以为是个很有些年纪的大老板,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年轻。

    更没想到常玉龄过世后,他会是第一个登门来看望的外客。

    果然如常玉龄所说,真是个仪表堂堂,又有情有义的年轻人。

    他们作为本家人,在这里替姑奶奶谢过了。

    而对此带有一定感情成分的恭维话,向来口齿伶俐的宁卫民一时竟然语塞,心里跟长了乱草一样的慌乱和心虚。

    最后他连句基本的客套话也没说出来,只有勉强咧嘴而笑。

    他自己当然知道,这怕是他笑得最尴尬的一次,恐怕比哭难看。

    好在彼此虽然不熟悉,但常家这几位也是真心感激,很承宁卫民的情。

    他们还误以为宁卫民是处于情感的悲痛中,是在替过世的姑奶奶难过,反而更加感动。

    不多时,这些常家的男人就把宁卫民带到了卧室,让他亲眼见到了睡在床上,已经被亲属们收拾利落的常玉龄老人。

    从初次与老人相见至今,已经好几年过去了,这么些年的时光如今只缩短为昨天和今天。

    灵床上那安然躺着的人便是当初推着冰棍车讨生活的老人,是为了常家葡萄再现于世,而对他感激涕零的人。

    这个老人一直在世界遗忘、忽视中,在企图得到社会重新认可的等待中,默咽着人间的苦酒。

    她如同苏武牧羊坚守着常家的料器葡萄,一步一步走向无穷。

    那沉默的躯体里,容忍含蓄着人间的最大的坚持和固守,正如她那一双已经被颜料浸染侵蚀变了颜色的手。

    这双手使人害怕,使宁卫民难以承受由灵床而腾起的、一下子向自己逼压过来的怨气。他忍不住叫了一声“常师傅!”热泪便夺眶而出……

    而床上的老人一动不动地躺着,仍旧是一脸冷漠。

    常玉龄的屋里很简朴,除了基本的家具和生活用品,几乎别无长物,素净得要命。

    这样的环境,与宁卫民一声高级的装束显出了明显的不谐调。

    而这在他自己看来,就像是常玉龄在明显的拒客,在明显地怪他已经遗忘了常家托宝的情谊,不愿再见他似的。

    外面突然莫名地响起一声凛冽的风声,日头也忽然被云遮住了。

    这分明是床上的老人发自内心的哀怨,令人惊心动魄。

    而填满胸臆的悲哀和自责一时无从遏止,竟使宁卫民泪水不止。

    在这件小平房里,他能欧充分感受到一个孤独老人蹉跎一生的委屈。

    葡萄常最后的传人就这么走了,如此默默无闻的去了,为了保住常家的葡萄老人付出了多少啊。

    作为最后接受常家馈赠的他,非此不能平心头之怨,自我的埋怨……

    常家的侄子递过来几张纸,为了劝宁卫民止辈,或许也是为了宽慰自己。

    他在一旁解说着,说他的姑姑这辈子吃过的苦太多,但死却并没受什么苦,昨晚睡下便没有醒来,在梦中跨越了生死界线,这不是谁都能修来的福分。

    宁卫民说是的,人有五福,除了富贵,老人几乎全得到了。

    说这话的同时,他仍然忍不住心虚和自责,他清楚,老人是受了大委屈的,

    真讲公平的话,街道厂那么多人,其实都是常家的葡萄养活的,老人原本应该生活的更宽裕,生前得到更多的荣誉与尊重。

    就不说该为老人树碑立传,最起码的,他也应该为老人留下点影音资料,以供后人瞻仰啊。

    哪怕在老人生前,他多来看看也好啊。

    可他呢,他忽视了,他总是在忙,忙他那些重要的大事。

    忙着靠老人的信任和倚重为自己赚钱生利。

    他是个混蛋吗?好像是的。

    这下子,再也没机会弥补了。

    是啊,影音资料!这并不难啊,对他反而容易得很!

    他怎么会这么蠢,忘了这么重要的事儿呢?

    为什么偏偏失去之后,才意识到自己该做什么?

    望着老人床头那些已经昏黄,一点也不清晰的照片。

    听着常家的侄子回忆老人生前的点滴,宁卫民的自责和遗憾简直达到了顶点,眼泪再度迸发。

    财迷心窍,悔之晚矣,利令智昏,终身遗憾!

地一千九十六章 越俎代庖

    葡萄常的传人,一代料器大师常玉龄的丧事并没有办得很风光,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悄无声息,有些凄凉。

    不过,这倒不是因为钱的原因,而是由常玉龄生前的社会地位和交际往来决定的。

    实事求是的说,牛主任在常玉龄的身后事上还是很大方的。

    鉴于常玉龄对于东花市街道厂的贡献,光治丧费就给批了四百块。

    此外还给家属发了相当于常玉龄半年的工资,都加起来,差不有两千块。

    这笔钱已经赶上国营大厂对于因公死亡,或因公致残的抚恤待遇了,绝对算得上优抚。

    更别说宁卫民还单独有自己的一份心意,他也给常家人送来了两千块。

    这里外里加起来就是四千块。

    这年头,这笔钱哪怕大操大办一场,那也够了。

    但问题是,常家的社会关系简单,没有太多的客人可招待啊。

    常玉龄本人,就为了守住常家料器葡萄的制作秘方,打年轻的时候就把自己给耽误了,这辈子终身未嫁,孤独终老。

    而老人在工艺品行业内的重要性虽然很高,委实属于京城料器行业的代表性人物。

    但却因为是民间艺人,却从没有在本行业内获得真正的认可,也没获得过拿得上台面的荣誉。

    反而因为同业相轻,一直被“官料大厂”刻意排斥和嫌弃。

    所以工美行业的相关组织对她离世的消息就没有丝毫重视,哪怕牛主任代表街道厂通报过去了,也没有溅起一丝的水花。

    至于常玉龄的亲属,虽然尚有一个侄子一个侄女。

    可如今这两家人都是从事基层工作的普通人,而且性情厚道,都是实诚人。

    那可想而知,来常家吊唁的都是什么人?

    除了常玉龄这院儿里的邻居们,也就是屈指可数的一些亲戚朋友了。

    更别说这日子口儿还赶得不巧,大家正要过中秋节,现在几乎所有京城的人家都满怀期待准备着过节团圆。

    这种时候碰上这种丧气事儿,谁能高兴?

    人家即便不会埋怨,常家也不免心生顾忌,怕遭人嫌弃啊。

    又怎么好意思登门当丧门星给旁人添堵?

    那么有些关系一般的亲友,能不通知,也就不通知了。

    就是宁卫民,哪怕他替常玉龄感到异常委屈,极力地张罗,非常希望牛主任组织街道厂集体吊唁。

    但牛主任衡量再三,从人情世故的角度出发考虑到具体情况,也没敢百分百的依从照办。

    顶多是把常家丧事的安排和消息贴在厂里,表示愿意吊唁与否,全凭职工自愿。

    所以根本就没什么必要在八宝山人民公墓租个灵堂,还要摆上菊花,供来人瞻仰了。

    说白了,在这件事上金钱无效!

    宁卫民既不能越过本家去,也确实超过了他的能力范畴。

    最后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带着自愧和无奈,眼睁睁看着常玉龄的遗体被冷冷清清的发送走。

    而且常家人对这件事也不愿意多耽搁,本着早办早了的原则,办得简单且快速。

    停灵仅仅一个晚上,第二天中秋节当天清晨,就让殡仪馆的车把老人遗体送到八宝山。然后经过一个很简单的告别仪式,就把人给烧了。

    烧完的骨灰,用骨灰盒装敛了,下葬在了一块小小的坟地里。

    墓碑矮小且不起眼,字迹草率也没有刻任何的名头,从此泯灭于那些密密麻麻的墓碑之中。

    至于参与整个发送过程的常家外客,除了代表东花市街道的牛主任,代表厂子的工会主席,以及得了葡萄常传承的宁卫民之外,也就只有康术德、张大勺、蒋三昌、邹庆山、刘永清,马开元,张崇明,吴玉宽,李宝善这寥寥数人了。

    说起来就连他们九人,其实与常玉龄原本也并不认识,没有多少的交情。

    完全是因为在坛宫参加了好几次宁卫民组织的活动和聚会才相识的。

    但就因为他们这些人基本同属老匠人,几乎相同的人生际遇,却让他们格外惺惺相惜。

    所以在得知常玉龄离世的消息后,他们都觉得无论如何也得送常玉龄这最后一程,这就都来了。

    而这对常家来说,无疑是一种颜面上的周全。

    只是也别忘了,就这几位的年岁也不小了,在这种场合下,难免触景生情,联想到自己身上。

    而这无疑会让人心生“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伤感,导致这一天的生离死别更显得伤感和凄冷。

    不过即便如此,在这件事里,恐怕任何一个人,也没宁卫民所感受到的精神震荡大。

    从昨天到今天,宁卫民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心乱如麻。

    自打穿越而来,他过得志得意满,越来越有把握能获得完美的人生,再不会有人生遗憾。

    然而生活不是那么简单的,他一个凡人不可能完全把握。

    他就怎么也没想到,这辈子偏偏发生了最让他难以接受的遗憾,感受到了无法可想的无奈。

    他从没有经历过什么生离死别,聚散离合,这回经历过了。

    他从没有感受过人欲养而亲不待,这次感受到了。

    常玉龄老人用自己的悄然离世,教会了他什么叫人生苦短,再好的宴席也有曲终人散。让他明白了人生的本质不过是一场迎来送往。

    站在常玉龄的灵前,宁卫民默然检索着自己的灵魂。

    有种从未有过的触动、无奈、惶惑,茫然,让他重新质疑其自己的幸福,自己的满足,自己的活法。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很了不起,做的够多了,但现在他发现自己做的还远远不够。

    可以肯定,金钱可以换来奢侈的享受,骄傲的满足感,但留不住那些易碎的珍贵,保不住那些不该消失的功德。

    痴迷于物质的获取让他迷失,让他没有了进取心,错失了回报常玉龄老人的最佳机会,他无法不从心里鄙视自己的混沌与愚昧。

    所谓猪油蒙心,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尤其看到这些参与葬礼老匠人们都已经垂垂老矣,想到他们这一生或许也会这样默默无闻的过去。

    他就更是意识到自己应该改变的契机了,如果不去做一些事情,他还会辜负更多的人。

    辜负对他倾其所有、不吝赐教的张大勺,对他同样信任、鼎力相助的刘永清和蒋三昌,甚至是与之情同家人、相依为命的康术德……

    总而言之,常玉龄的猝然去世对宁卫民影响很大,算是让他醍醐灌顶。

    所以安葬了老人后,哪怕常家人并没有安排丧事席,宁卫民也要越俎代庖在八宝山地铁站附近找了一家餐馆,张罗大家一起吃顿饭。

    当然了,吃饭肯定是其次的,他留人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说事。

    首先是这一天,为了常玉龄的下葬,宁卫民可是专门把老人当初交给他的东西都带来了。

    虽说老人是悄悄把东西托付给他的,可他不能真的就这么黑不提白不提的昧了,否则日后这些东西怎么来的,他说不清楚。

    而且他也觉得不好这么对待常家人。

    毕竟是人家的祖传东西,他一个外人凭白得了去,这事放他身上他也接受不了。

    怎么都显得理亏,就跟日后那种小保姆获赠遗产的事儿似的。

    再加上常玉龄虽然走了,但东花市街道的料器工厂还得继续生产呢,上霜的原料就得指望他来提供了。

    那么常家葡萄的秘方,也是一个根本不可能回避的问题,怎么都得说清楚了。

    所以很有必要今天当着常家人和大家的面儿一起处理好。

    宁卫民都想好了,如果常家人要把这些东西都拿回去,他二话不说,立刻当面完璧归赵。

    要是常家人同意给他了,那他也必须做出一定的经济补偿,让在座的这些人看在眼里都能点头认可,这才是道理。

    或许有些人认为这么干是冤大头,明明是能够据为己有的东西,居然还要花钱买回来,傻不傻啊。

    如果放弃更傻,那可是未来能让人一生富贵的秘方啊。

    其实这么想的,只能说没见过钱,眼皮子太浅。

    可别忘了,宁卫民不是一般的小商人,而是志向高远的大商家啊。

    单指望常家的秘方发的这点财,他还看不上眼。

    哪怕目前,他能来钱的法子都太多了,他的产业铺开的面也太广了。

    如今领悟了“和”字诀,并把这点作为第一商业信条的他,才不会像大多数重生网文里那些主角做光吃不拉的貔貅,不择手段也要占有。

    更不会认为任何一种行业和技术不求进取,只要占据了先机,就能垄断所有好处,永远躺平挣钱。

    所以对他来说,真正重要的绝不是能否毫无成本地吞下常家的这点东西,永远占有料器葡萄上霜技术的专利。

    而是在于他能否取信于人,在京城工美行业里树立起人尽皆知值的好口碑,让这些顶级的匠人对他更加信赖,继续倾力相助。

    也只有如此,他才能在京城工美行业里占有更多的市场份额,持续不断吸引来更多的人才,靠着多种高级工美品类获取长久利益。

    说白了,他的胃口大到要图谋京城工美产业,而不是某一种品类的工艺品。

    他的大方其实不是为了常家,而是做给别人看的,这就叫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反过来,他要是为了蝇头小利丧失人品,实属不智,更是不值。

    甚至他也只有这么么一次机会能充分显示自己的光明磊落,过了这景儿就不是这么回子事儿了,没有私心也成了有私。

    那何去何从还用多想吗?

    无论于情于理于利,他都得这么办。

    果不其然,当宁卫民把常玉玲交给他的东西当众拿出来,诉说这些东西怎么到了自己的手里之后,举座皆惊!

    别说常家的人丝毫不知此事,对此局面瞠目结舌,其他人也都没想到会目睹这样的事。

    太奇怪了!

    谁都没想到宁卫民明明受了老人的馈赠,可当老人真的过世了,当面要居然还给常家人!

    这岂不是天下奇闻!

    但也正是因为这光明磊落得如同“圣人之举”,宁卫民的人品一下子就立住了。

    没人相信他说的是瞎话,没人认为他要巧取豪夺。

    反而那些老匠人众口一词的称赞他厚道,就连常家人也没有想把东西讨要回来的意思。

    毕竟这一次出殡,宁卫民怎么对待常家的,已经大大超过了他们的期望值。

    人家现在又是当众主动拿出来的,早就占据了情理的高地。

    而在众口一词的赞赏下,他们要伸手,却显得市侩理亏,分明是要违背逝者的意愿了。

    于是常家人也不愿担待上贪心反悔的罪名。

    都说姑奶奶既然给了出去,那就这么办好了。

    反正他们常家人也不打算再做这一行了,对子女后人期望,现在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今后希望常家能出落几个医生、工程师唔得呢。

    而这么一来,那接下来可就好办了。

    不管常家人想得是对是错,今后日子长了会不会又有反复,反正眼下是好达成共识了。

    宁卫民就又摆出来了当初曾经跟常玉龄提及的物质补偿条件,为了西太后御赐给常家人的这个翡翠扳指出价一万元。

    而且同时还拍胸脯作保,说吃水不忘挖井人,即便是常家把秘方送给他了。

    可只要自己还在卖葡萄常的料器葡萄,那么每年常玉龄的忌日,他都会给常家一万块的分红。

    就这两个条件,再度博得了在场人等的齐声喝彩。

    要知道,宁卫民答应的这可是每年一万啊。

    在此时看来,如果他说到做到,哪怕常家两家人今后什么不做,都能过上吃喝不愁的富裕日子了。

    这谁不羡慕?谁不佩服?谁还挑的出不是来?

    这还不算,随后宁卫民还紧接着来了一手在旁人看来最为豪气,但其实也是最损的举动,以安常家人的心。

    他当堂就用纸笔写下了文书,与常家人签字画押,并请在座的其他人做个见证。

    于是这一下子,白纸黑字落到了实处,别说常家人感激涕零,再无不信之理,也没了日后找旧账,反悔的可能。

    哪怕是街道厂的负责人牛主任,看到这一幕心里觉得别扭,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

    但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毕竟他是出不起这个价码的,不可能代表街道厂承诺这样的条件。

    而且人品嘛,宁卫民即使在他的心里,那也是伟光正的形象。

    说到底,双方合作这么久了,他死活不相信宁卫民会突然变得自私,对街道厂做什么不利的事儿。

    那既然如此,宁卫民花钱买了秘方不就无所谓了吗?就这么地吧……

    总之,这事儿就这么敲死了。

    对宁卫民而言,他花了并不是很多的几个钱,换来了最安心的结果。

    既对得起常家的后人,今后也在料器葡萄的秘方上占据了充分的主动。

    更重要的是,这小子还又一次当众显示了自己的清白,买到了人心所向。

    所以当接下来,宁卫民再抛出第二件事,一个更加没有私心的由衷建议后。

    此举不但让他的威望达到了顶点,换得了这些老匠人们的真心佩服和无限感动。

    而且从此更让他的名字成了仁义无私的代号,在整个京城的工美行业如雷贯耳。

    甚至连宁卫民他自己都没想到,他今天的这个举动给自己的前途扫荡平了多少的障碍、今后会有多少身怀绝技的老艺人、老匠人,冲着他的“圣人”之名,主动来投奔其麾下,寻求合作的。

    总之,这一切都源于他今天在常玉龄灵前所受到的触动,当众的这番表态。

    “牛主任,在座的各位老师傅们。常玉龄常师傅今天走了,我很难过,你们也难过。我琢磨着,常师傅地下有灵,一定希望咱们大家过得好,早点把这件事迈过去,开开心心的继续生活。但是,我也得说,有件事我心里怎么也过不去。”

    “常师傅这么有本事的人,不该是这么一个冷冷清清,默默无名的结果啊。以常家料器葡萄对京城工美行业的贡献,她理当得到业内同仁的尊重与重视。常师傅的本事和知识都是无数代人总结出来的宝贵经验,理所应当被所有的业内后辈学习,发扬光大。可惜了,没人识货。如果常家的手艺今后随着常师傅消亡,这比常师傅人离世,无疑更让人遗憾和痛心。”

    “还有在座的各位,勤行的张师傅,做料器的蒋师傅、邹师傅,做仿古瓷器的刘师傅,做绢人的马师傅,花丝王传人张师傅、做宫灯的吴师傅,木器行的李师傅,还有我自己的师父,您几位哪位不是有真才实学的能人?各位的一身本事几乎全是咱们祖辈智慧学识的结晶。可惜就因为时代的变故,在当前这年头,咱们的手艺偏偏显得不合时宜,一概都得不到社会的重视和承认。”

    “说实话,我真替各位不值。在我心里,这不正常啊。因此我怕啊,我怕不知多少年之后,始终未能等到社会重新发现各位的价值,各位的知识和本事就淹没在了时间的缝隙里。就像常师傅这样。我们总得留下点什么给后人吧?所以我就想啊,能不能想些办法,尽可能把各位本事留下来。哪怕只是些照片和文字,或者是影音资料呢。一切费用和出版发行的手续,都包在我身上,我就不知道大家愿意不愿意受这个累,会不会觉得麻烦……”

    此言说罢,或许是因为太过惊人,一时并没有获得任何响应。

    反而让在座的这些老艺人们面面相觑,彼此望着。

    他们似乎都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了什么。

    毫无疑问,这恐怕是件费力不讨好的事儿。

    收益也许丁点没有,耗费的金钱倒不是小数目。

    这件事要真着手去办,那不知道得耗费多少时间、精力和金钱。

    宁卫民真愿意为了大家出这么大的血,办这么大的事儿?

    不会是一时意气用事吧?

    所以直至半晌过去,还是康术德来发问,确认此事。

    “卫民,你……这是要为各位师傅树碑立传?”

    “是,可以这么理解。”宁卫民答得认真且坚定。

    “那你可想好了,这事要是大家答应伱了,可不能半途而废,让大家空欢喜一场。”

    “您放心吧,我是您徒弟,您还不了解我吗?我绝不会丢您老的人。”

    而这一句,终于让几桌席面骚动起来,直至整个饭馆轰然作响。

第一千九十七章 人心所向

    宁卫民说的全是肺腑之言。

    而且为了避免再出现常玉龄去世这样意外和损失,他深感时间的紧迫性。

    于是说干就干,几乎是马上就开始兑现承诺,紧锣密鼓的操持起来。

    办这件事,首先需要的是地方。

    这方面倒不用愁,宁卫民手里就有现成的房。

    实际上,也仅仅只用了两天,他就让人把自己那个“皇叔小院儿”腾了出来,收拾利索,用于做办公地点。

    并且因为那小院是三进院,房子挺多,还能一举两得,一处两用。

    大可以同时挂上“宫廷饮食研究会”和“京城工美行业传承文化资料汇编部”两块牌子,丝毫不显空间局促。

    最关键的是那院子的地理位置还好。

    院子在东四四条,距离故宫和全城最主要的文化机构,商业场所和办公机关都很近,异常方便。

    就这样的黄金地段,那本身就是牌面。

    再加之小院建筑规格也高,远超普通官宦住宅,对外人而言很是唬人,绝对会以为是级别很高的官办机构。

    因此方方面面综合来看,也的确没有多少地方比这里更合适的了。

    其次需要的是行政手续,宁卫民有乔万林帮忙,这方面同样不难。

    他就言语了一声,没几天,两个文化组织的注册手续,就通过区文化局的审批落地了。

    而这时,宁卫民甚至还没来得及把基本的办公家具订好。

    就看他办事这效率之高吧,别人最发愁的问题,最难过的关隘,于他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但即便如此,还不算得什么,大多数人最感头疼的资金,才是宁卫民的强项。

    在两个文化组织正式挂牌之后,宁卫民就把崔建和张嫱两张专辑的回款从松本庆子的事务所账户转了出来。

    除了划给农院的钱,给崔建和张嫱每人分了三十万,其他的资金他一分没留,毫不吝惜地全部投入在了这个几乎没有经济回报的事业上。

    宫廷饮食研究会账上打了四十万,比原本说好的二十万足足多出一倍来。

    京城工美行业传承文化资料汇编部更是给了八十万的巨资。

    他还特别懂得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道理。

    不但给这两个文化组织各申请了两部电话,在报纸上张贴招聘广告,公开招聘大专以上学历的人来当文书。

    还购买了两辆日本大发面包车,外聘两个专职司机。

    全然一副开弓没有回头箭,要惊天动地的大干一场的架势。

    或许也是因为他的财大气粗,压根就没把钱放在眼里的大手笔吧,这么多的钱没眨眼就扔了出去。

    别说故宫的专家和末代王爷夫妇都认为他真要做事,待遇也挺好,欣然接受了他聘请邀约,纷纷加入。

    就是对于高学历人才的招聘工作,也进行得顺利异常。

    实话实说,这几年下来,京城的高级知识份子已经不是那么金贵了。

    由于从1981年开始,年年都有大学生毕业,导致大多数的机关单位都是超编严重。

    所以即便是大学生,如今要想留京工作捞份体面的工作也不那么容易了。

    何况市场经济的持续发展,导致粮票体制的率先松动,这也进一步促成京城形成了“北漂”一族。

    其中不仅包括进城务工的农民工,也包括那些心怀远大抱负,具有较高文化,来自祖国各地的年轻人。

    这些人甚至有许多原本是有很稳定,很不错的工作的,但为了想要当记者、作家、画家、演员、摄影师不惜辞职。

    京城作为全国文化政治中心,吸引了大量不满于现状的有志青年。

    所以这一切都让京城的就业形势更严峻了。

    而对宁卫民来说,聘请高学历的人已经不难,远比头几年容易多了。

    许多人并不在乎他提供的工作,有没有正式编制,是不是铁饭碗。

    反而不少人对于他能够给出远超过机关单位一倍以上的工资惊喜不已,干劲十足。

    如此一来,也就在十天半月里,宁卫民就把两个文化机构的基本架构给搭起来了。

    而且说来也巧了,这个时候,正好霍延平帮他和电视剧制作中心牵线的事儿也有了眉目。

    制作中心那边同意派一个负责人与他见面谈谈,认为价格合适的话,还可以把刚刚在内地和港城热播完的《红楼梦》海外版权卖给他。于是宁卫民就借着这个机会,充分展示了自己的诚意和实力。

    不但开价就是四十万美金,给霍司长壮了脸,让电视剧制作中心的负责人非常满意。

    而且还顺势提出了自己想要为京城工美行业拍摄纪录片的想法,从而获得了这位负责人的看重与认同,争取到了制作中心在拍摄和制片方面的技术支持。

    要知道,这《红楼梦》电视剧总共三十六集,总投资可是高达六百八十万元呢。

    就为了拍摄这部电视剧,《红楼梦》剧组甚至按照原著的描述在玄武区南菜园搭建了一座大观园。

    而日本的NHK电视台来购买此片,却还是把共和国的电视剧制作中心当成没见过外汇,也没有别的渠道外销的穷鬼,小气的只想出一千美元每集。

    相比较起来,宁卫民这开口就是一个整数,十倍多的价格,可谓厚道极了,也大气极了。

    只要有了这四十万美金,制作中心直接就能回收三分之一的制作成本,直接扭亏为盈。

    那如何选择还用犹豫吗?

    更别说宁卫民还有意要斥巨资,为工美行业拍摄大量纪录片、资料片的计划。

    就是不说这年头制作中心的负责人也有书生意气,非常明白这种工作具有多么大的人文价值。

    起码他答应了,从经济收获的角度也是好事。

    绝对能让制作中心多点外快,改善一下相关从业人员的生活状况。

    那还不是一拍即合,亲如一家吗?

    所以对于宁卫民来说,不但以较为公平的价格为共和国的电视剧事业出了一把子力,截了NHK电视台的胡,免于让日本人趁火打劫,以低价买走咱们的精品电视剧。

    他也为自己解决了拍摄影音资料的技术问题,为自己搞华夏文化海外输出奠定了基础,成功扩大了事业前景。

    哪怕这些都不说,至少撮合此事的霍司长会为此欣慰,对宁卫民的大气赞许有加。

    当然霍司长也就会更加放心地支持他,更加不惜力地继续帮他的忙了。

    光冲这个收获,那就值了。

    于此同理,很快宁卫民还利用了自己在出版业内的人脉关系,从几家大出版社请来了几位临近退休的老编辑,坐镇于此。

    这些老编辑们太有经验了,带新人同时,很快就让案头工作进入了正规。

    因此怕是新单位,大多数人毫无相关工作经验,但工作效率并不低,而且有效避免了重大失误的风险。

    最后,宁卫民还说动了张士慧,同意他那已经快成家庭妇女的媳妇刘炜敬过来帮忙当个办公室主任,替他管理这里的日常业务,财务账目。

    说白了,到这一步,该有的都有了,还有什么事儿办不成的啊?

    为此,几乎所有参与到这项文化事业中的人,无不感到了一种莫大的欣慰和鼓舞。

    尤其是那些老匠人,他们都惊喜的发现宁卫民对他们这身本事的看重和礼遇,都远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好。

    他们对未来也完全放心了,无论怎么看,宁卫民都会进行持续性的投入,不会让这件大事半途而废。

    什么叫做不遗余力的支持啊?

    这就是。

    总之,老匠人们真的打心里激动了,许多人都产生出“士为知己死”的感受了。

    按照大家伙的的想法,宁卫民这恐怕是要把全部身家都要贴在这公益性的文化事业上啊。

    所以大家伙的热情,也全被充分调动起来了。

    各自真是认真回忆自己的行业历史和演变,翻箱倒柜找当年的东西,更是好不藏私的打算把行业的诀窍,借这个机会对外公布,尽可能地留给后人。

    甚至有人还主动张罗为宁卫民寻来了更多身怀绝技的同行,帮忙一起汇编资料,对于拍摄人员,更是从时间和精力上倾尽全力的配合。

    也搭上这年头,各行各业开始了退休潮。

    以勤行为首,许多老师傅、老匠人都从各自的岗位上退下来了,直接导致各个行业技术水准悬崖式下降。

    然而大多数的单位领导,偏偏对此并不重视,很少有单位肯花钱返聘的。

    于是一传十,十传百,越来越的知名匠人不计报酬,完全自愿,来为宁卫民制作本行业的资料出把力气。

    甚至不少早已经改行的人都经人介绍而来,表示如果宁卫民愿意给予一定的资金支持,他们就会重新恢复祖传手艺的。

    那真是人心所向,一呼百应,在工美行业内部,声势越来越浩大。

    不用说,得了这个结果,宁卫民可真是乐见其成,无比欣喜和满意啊,

    达成所愿的他实在是忍不住想嘚瑟。

    恨不得学着李世民的样儿,也仰天长笑,来上一句“天下英才尽入吾毂”。

第一千九十八章 遥遥领先

    钱是英雄胆。

    巨大的财富,总是先让人产生巨大的安全感,然后就让人滋生出巨大的自信,接着就会迫使人们干一些更大的买卖。

    宁卫民无疑也是因为在财富上获得了成功,赚来了滚滚的利润,才能做出这种常人连想都不敢想,能够造福后代的丰功伟绩。

    如今看来,普通人追求的商业成功是怎么都装不下宁卫民的雄心壮志了。

    他不但在财富和社会地位方面都获得了晋升,为人的境界也获得了超凡脱俗的变化,

    就像康术德所说过的那样,他变得敢担事,能任事了。

    从本质上超越了自我,越来越像个真正的成功人士,也越来越接近那些名声远扬传统的华夏商人。

    如果用冠冕堂皇的现代官方语言来描述,那就是具有社会责任感的企业家。

    然而与他相比,许多原本从商条件更好的人,原本应该比他更有成就的人,至今却仍然在为怎么挖到第一桶金忙碌着。

    在千载难逢的改革大潮里,他们信奉野蛮生长,渴望投机,深陷金钱的诱惑而不自知,甚至已经完全把道德操守和做人的底线抛弃了。

    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莫大的讽刺,也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重新演绎和现实例证。

    …………

    中秋当天,江家也要聚会的。

    由于江惠如今已经怀有身孕,这一家人再坐在一起,远比当初要和睦许多,气氛也轻松不少。

    像江家的一家之主,从机关回来后,虽然颇感疲倦。

    但一家人难得一聚,他还是强打起精神,微笑面对家人。

    就连年京那深陷更年期的丈母娘也在饭桌上主动问他这个女婿,是不是喝点酒,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而且尽管江惠一直在说,“妈,他不能喝的。再说待会儿他还得送我回去呢。”

    可江母却仍然让保姆从柜子里拿出一瓶剑南春,坚持着给家里每一个男人都倒上一些。

    “今天过节高兴,大家都喝点儿。大不了,一会儿让你爸的司机开车送你们。”

    这就更是超格且贴心的待遇。

    看起来,江家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温馨,就像平民百姓家庭,充斥着浓浓的亲情。

    然而可惜,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独特属性。

    在这个以权势和财富为追求的家庭里,利益至上的价值观念才是永恒不变的主旋律。

    江家人永远最关心的,最在意的,还是能影响家族兴衰的功名利禄。

    哪怕在这家庭聚会的特殊时间点,也是如此。

    即便江家即将迎来第三代是难得大喜事。

    但有关江惠的身体以及即将出生的孩子,也不可能长期作为江家人关注的焦点。

    事实上,根本没聊上几分钟,这一家子的话题就又远离了家事,转到了老路上。

    江家的老头子先是说起了改革的最新动向和政策变化,然后就如同领导开工作会议一样,询问起了儿子、女儿和女婿各自的事业进展。

    直至听说江浩和年京最近都在做盘条生意,而且都囤了一批货物。

    既没有惹来官面上的麻烦,而且最近盘条紧俏,价格猛涨,赚钱不成问题,老头子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之后就是江母一句句牢骚,一会儿抱怨谁谁资历不如江父,本来已经边缘化坐等退休了,如今却不知道怎么被上头看重了,居然又跃升一阶。

    谁谁官位虽低,却有先见之明,给子女安排的好工作,进入首都机场搞后勤,如今越来越见着实惠了。

    还有谁谁,最近刚把儿女送出国,不知道人家是怎么找到的经济担保。

    结果就这么说来说去,江惠是怎么也没想到,江浩竟然突然间把话题扯到宁卫民的身上。

    “……哎,对了。小惠,年京,你们还记得那个宁卫民吗?最近他可是春风得意啊……”

    “谁?伱说谁?”年京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表现得有点迟钝。

    突然从江浩口中听见这个曾经熟悉的名字,他一时有点没反应过来。

    “好好的,怎么提起他来了?”江惠反应倒是快,但声音略显不自然。

    不久前亲眼见过宁卫民“落魄样子”的她,此时还以为哥哥在说反话,刻意讥讽。

    对妹妹的了解,让江浩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好奇地望着她。

    “怎么了?为什么不能提他?”

    “嗨,我是觉得已经久不联系的人了,他的好赖与我们何干?你提他都多余。”

    江惠想给自己未出世的孩子积点德,怕江浩去落井下石,找宁卫民的麻烦,再起波澜。

    于是打了个哈哈掩饰着,同时也耐心相劝。

    “哥,听我一句,过去那点事儿过去就过去了。咱没必要……”

    可哪儿知道江浩的回答却让她大吃一惊。

    “你说什么呢,我是那小心眼的人嘛。我就是想告诉你,那宁卫民现在不得了。在皮尔卡顿这样的跨国公司傍着法国人,真是混得风声水起。这小子不但天天和社会名流打交道,真正扎进上流社会了,而且也早就发了。我告诉你们,他的个人财产弄不好是我们难以想象的天文数字……”

    “胡说!怎么可能?你哪儿来的消息呀?这么不靠谱……”

    宁卫民一身灰土的小工模样还历历在目,江惠自然认为江浩的消息是胡说八道。

    “惠儿,怎么跟哥哥说话呢?你今儿怎么老跟你哥锵锵?”

    然而江母在一旁忍不住数落闺女了。

    在这个家,重男轻女也是家庭的底色之一。

    老头子无疑是全家的中心,而占据其次位置的就是江浩。

    江母再疼自己闺女,也仅限于物质和享受方面。

    她认为最后能指望上的还得是儿子,所以这种立场的偏向是根深蒂固的。

    不过也得受,甭管当妈的偏心不偏心,这次倒确实是江惠先入为主,有点草率了。

    因为江浩的言论还真不是空穴来风。

    “惠儿,你还别不信,就这宁卫民,别看他是个给洋老板打工的,可他真受器重啊。昨天晚报你没看吗?阿兰德龙和德纳芙为演出成功开记者会,那小子就赫然在列,陪着皮尔卡顿公司那位宋总经理,就坐在阿兰德龙的旁边呢。这足以说明他在皮尔卡顿公司的地位。”

    “什么?你不会看错了吧?”

    ”江惠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差点就把刚见过宁卫民的事儿顺口儿秃噜出来。

    好在这个时候,年京也及时接过了话茬,表达同样的疑惑。

    同时,也从另一个角度揭露出有关宁卫民更多的信息。

    “是啊,不对吧?据我所知,他应该已经离开京城了呀。这半年来,我招待客户去过几次坛宫饭庄,都没见过他。连坛宫的总经理都换人了。我打听过,说是他去日本开分店去了。这怎么又回京城了?你确定是他?”

    “当然啊,报道里头有他的名字呢,这这么会错?不过他出国了吗?这我倒是不知道……”

    江浩对年京提供的消息也很意外,不过他随后的反应倒是恍然大悟一般,丝毫也没有困惑的表情。

    “你们还别说,要是这样的话。那我就明白了,这家伙的钱是打哪儿来的。”

    江浩感慨完,喝了一口啤酒,顺了顺嗓子,又接茬说。

    “吴深他爸不是文化局的吗?头两天,这吴深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宁卫民自己出资办了两个文化协会,不但请了许多故宫专家当顾问,而且投入资金高达上百万呢。办公地点在东四,是他自己名下的院子,听说还买了两辆面包车,雇了十几个人呢,不少还是大学生。你们敢信吗?这怎么看也不像能挣钱的事,他居然这么下本儿。而且这才几年啊?他个人就有这么大的财力了。这都快成评书演义了。我和吴深还一直琢磨不明白呢,他个人哪儿来这么多钱?皮尔卡顿公司能给他多少工资啊?这下明发吧了,原来就出在他出国这事上了。这家伙聪明啊,走出去山高皇帝远,拿皮尔卡顿公司的资金干自己的事儿,那资本主义花花世界,还不捞肥了?这家伙简直神了,别看是个胡同出来的穷小子,可真是个人才啊!太有心计了!难怪能把霍欣迷得五迷三道的,他就从没干过吃亏的事儿。这样的野心让人佩服。过去,我们确实小瞧他了……”

    这番话,让江家人有一个算一个,全听傻了。

    尤其江惠听着暗暗心惊,这时不免开始怀疑起自己来了。

    难道是我搞错了?是哪儿误会了呢?

    不过她再心乱如麻,也没自己亲妈反应大,听见一百万的数字,这老太太受刺激了。

    “什么?一百万?个人怎么能有这么多钱?资产阶级死灰复燃啊!尤其一个胡同出来的穷小子,他祖坟有这根蒿子吗!不行,怎么能让这些人骑在我们的头上?我就不信没王法了!这么多钱怎么来的?他说得清吗?得让人好好查查他呀!”

    这话让江惠不禁心惊肉跳,还真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可她没等相劝,老头子就发话了,不愧是一家之主。

    几句话数落得那“恨人富”的老太太没了脾气。

    “胡说什么呢!现在的时代就是变化的时代,新生事物多了,什么都在变。你居然说出这样的话,不怕别人笑话?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嘛。我倒是乐于见到有这样的情况出现。一个问题要从多角度去看,先不说像这种没有根基的人,红的快,霉运来了也快。就说他真挣到大钱了,政策也允许,这反而证明了咱们的好日子还在后面呢。难道你儿子、女婿不是在经商?你着什么急嘛,让别人先去试水嘛……”

    江浩这时又接过话来,“对呀,谁笑到最后才笑得最好。而且实话说,他能爬到这种地步,其实对我们也是一件好事。据我所知,皮尔卡顿公司正在盖属于自己的大厦,现在的建筑材料这么紧俏,我们完全可以合作嘛。皮尔卡顿有钱,我们有货,这不是天作之合?过去是没有门路搭上这根线,现在这个宁卫民,就是我们的敲门砖……”

    这话一说,年京也不禁兴奋起来。

    毕竟盘条的生意虽然红火,可靠谱的大买家也不好找,而且通常还得给中间人提成。

    “没错,是这么回事。我们要能联系上他,即便是给回扣,也就被剥一层皮而已。那利润肯定丰厚。”

    “还不止如此呢。”

    江浩偷偷隐藏了眼神里对年京的鄙视,只以乐观的姿态继续启发他,“别忘了,皮尔卡顿公司可是在盖自己的大厦啊。大厦完工了之后呢?所需要的东西简直是天量,别的不说,光灯具、装饰品,或者电话,家具就是个庞大的数字,完全是难以估算的庞大利润。加入我们这一次要能谈成,那基本就是一劳永逸了。所以啊,我这一次打算放低姿态,好好捧捧他,无论怎样,都是值得的……”

    这下,不但年京乐得有点失态了,都把筷子碰掉在地上了。

    江母满口子夸自己儿子有大将之风,真是精明。

    就来连向来沉稳的江父也露出了赞许的目光,为江浩的成熟欣慰。

    只是江惠却不免心里“咯噔”一下,堪称心乱如麻。

    一方面,她对宁卫民这个人的情感着实有点复杂。

    既有难堪,又有感激,更有欣赏,同时还有佩服和畏惧。

    虽然她已经开始相信,宁卫民在追求财富的路上已经遥遥领先了他们这么多。

    但和头几天发现宁卫民落难,需要她出手相助不同。

    此时她却打心里不愿意自己的家人再和他有牵扯。

    最好是从此变成平行线,互不相扰,她才能心里平静。

    然而另一方面,她又清楚自己的丈夫和哥哥其实都还背着去年倒卖汽车的亏空,现在的运作资金都是自己帮忙从信用社贷款撑着。

    如果能够借着这个机会,真赚上一笔,与江家的每个人又都是有莫大好处的。

    所以,到底该何去何从,该不该帮丈夫和哥哥的忙,她完全迷惑了。

    为此,脸上也不由自主出现了复杂的奇妙变化。

    结果这一次,江浩不但再度清晰捕捉到了,年京也察觉了。

    两个人几乎不约而同询问。

    “惠儿,你想什么呢?你觉得我的计划有问题?”

    “老婆,你没事吧?不要担心,我和宁卫民还是说的上话的……”

第一千九十九章 鼠有鼠道

    猫有猫道,鼠有鼠招。

    像背着亏空的江浩和年京一样,同样在这个时候,因为炒邮票失了手,一下从身家好几十万变得一穷二白哈德门也在拼命想辙,设法重回财富路上。

    自从1985年的邮市崩盘之后,这小子的日子可就成了王小二过年,一天不如一天了。

    是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而且他脑子灵,作为一个能及时见风使舵的大户。

    当时除了手里一大批熊猫,确实还保住了十几万,可问题是这些钱架不住他养着那么多手下坐吃山空啊。

    这年头的国人大多缺乏投机市场的经验,没人懂得一个投机品类要是由牛转熊,没几年去沉淀筹码,恢复不了元气。

    哈德门也不例外,他在邮市崩盘后,一直都没动过要抽身的念头,还惦记着找机会打翻身仗呢,结果这就犯了趋势投资的大忌。

    强行做了两票生意,没挣着钱,反而又赔了一些,再加上几十号人吃马嚼的。

    没俩月,哈德门手里的本钱可就瘦下去了,十几万变成了十万。

    再加上邮市越来越死气沉沉,投机客散尽,又变成了当初以换票为主的爱好者主场,没有什么事儿可干的哈德门就不可避免的把精力放在了不良嗜好上。

    原先那些炒邮票的大户常去的小饭馆如今演变成了一个赌窝,那些像哈德门留恋不去的大户们如今把那里当成了聚点,天天扎在里头。

    除了醉生梦死吹牛逼,那就剩下通过纸牌来进行的“财富重新分配”的游戏了。

    结果在这场如同养蛊的游戏里,哈德门成了彻底的输家。

    他打牌全凭眼力和勇气,虽擅长察言观色,开始的时候占据过一段上风。

    但牌局一出名,就引来了职业老千,终究他技不如人,架不住有人会在纸牌上做记号。

    也就是1986年春节的时候,哈德门彻底瓢了,兜里没了钱,大哥的体面也就不在了。

    手下的兄弟们一窝蜂的散去,哈德门只能蒙头盖被子蜷缩在自己的床上,过了一个冷锅冷灶,连媒火都没有的春节。

    连三十晚上吃的饺子,还是旁边从小看他长大的邻居,敲窗户给送来的。

    再后来,等到春节过后,哈德门就像一个守株待兔的人一样,怀揣着不切实际的梦想,在京城到处游荡,寻找暴富的机会。

    当时前门大栅栏地区的旅馆里,已经有了最早玩“空手道”的主儿。

    总有那么一批人,天天扎在里面,口若悬河的聊大买卖,什么汽车、盘条、聚乙烯的批文,上百万的土建工程什么的,京城人谓之“秀款”。

    说白了就是骗,盯住了从外地进京的人骗,能懵一个是一个,能懵多少是多少,反正钱到了他们兜里就别想再要回来了。

    以至于京城都因此流行起一首童谣来,“前面有个大傻X,腰里别着BP机,西单三峡大酒楼,去谈什么聚乙烯,整个一个大傻X”。

    而靠着当初炒邮票攒下来的两身皮尔卡顿的行头,哈德门也懵头懵恼加入其中。

    虽然最初他还不明白这里的道道儿,甚至一度信以为真,但仗着这种先天优势,一入行,他就是最靓的仔。

    应该说,哈德门确实是在这种骗局里挣着点实惠。

    起码他有时候能打打牙祭,而且从那些同行前辈身上,学会了专业级的演技。

    变得能够摆出一副专业的姿态,从口中蹦出各种行业的专业数字和专业用词,好像层次高了不少。

    但问题是,对于他而言,这种收获太小了,完全得不偿失。

    京城的江湖,向来佩服能打的战犯,鄙视小偷,骗子。

    他干这行不但为江湖兄弟们看不起,属于堕落之举,而且也真骗不了几个钱。

    多数都是骗顿酒席,一点烟酒罢了。

    谁也不傻,不见兔子不撒鹰的道理谁都明白。

    所以时间一长,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像傻X了。

    一到饭点就说赴局,其实是回家煮点挂面就咸菜。

    身上统共就十块钱了,还得买盒万宝路充门面。

    偶尔来点钱,还是把那导致他破产,完全砸手里的“熊猫”低价卖给熟人寄信换来的。

    这他妈不就是“塔儿哄”嘛,本来是想骗别人,结果最后发现的是自己骗自己。

    为此,他信心消磨殆尽,到了1986年的夏天,就有了想要退出“故事会”的打算。

    但问题是为了吃饭,他得先找个抓挠啊,而他此时的状况面临的选择并不多。

    首先,他不想再重入江湖,吃刀尖舔血的饭了。

    1983年的前车之鉴让他明白了“法制”这两个字的威力,他不想英年早逝。

    其次,他做普通的买卖确实没天分,也耐不了寂寞,最关键的是还没有本钱。

    所以他怎么琢磨,怎么也没有一条适合自己的路。

    不过命运就是这么绝,往往在把人给逼到无路可走的时候,反而会给人以全新的启示。

    1986年的7月,哈德门从一个郊区没名气的小厂,弄来到了一批假冒的“北极熊”汽水,然后在位于天坛公园西门外的公共汽车站边上练“野摊”。

    最开始很顺利,因为游客如云,又不计较价钱,他这个小小生意很快就开始产生利润了。

    没多久,哈德门的军挎包里已经有了一堆儿票子。

    尽管面额都不大,远比不上当年哈德门整版出邮票的利润,但他的心里仍然充满了喜悦。

    然而接下来好景不长,哈德门很快遭遇到了自己前所未有的倒霉事。

    不知不觉,有四个中年人骑着自行车一起停在了他的摊前,下车后围住了他。

    其中一个问,“汽水多少钱一瓶?”

    “三毛。”哈德门愉快地答着。

    “谁让你这儿卖的?有照吗?”

    “我……这……你们是干嘛的?”

    “你说呢?”另外一个人说着掏出一个工作证在哈德门跟前亮了一下。

    这还不算,哈德门原本认为自己说说好话,卖卖惨,或者是用自己那个挎包换个从轻处理,让人家把他当屁给放了。

    可结果却发现,这天居然是人家单位工会组织活动,这四个人只是骑车先走的,后面紧跟着大部队呢。

    怎么可能如他所愿?

    于是哈德门说什么也没用,只能老老实实推车跟人家去了。

    到了地方,详细交代了姓名、年龄、出身背景,还有货源、进货单价、行为动机。

    最终也按了手印,遭到了严肃处理。

    他的罪状被一一列举。

    首先无照经营。

    其次,卖假货,并且非法牟取暴利。

    0.12元进价,卖0.30元,比国营价格0.25元高出0.05元。

    还有在非经营地区从事商业活动。

    为此,除了假冒伪劣的汽水全部被罚没,还需要缴纳一百元罚金,他才能够带着他那辆借来的破三轮离开这里。

    实话实说,这种处罚是完全合法合规的,有理有据。

    特别是对于哈德门这种曾经有过劣迹的人来说,已经算高举轻放了。

    可问题是,以哈德门现在的情况,又哪儿去凑这笔罚款呢?

    找哥们弟兄江湖救急?

    人要落魄就没哥们弟兄了,何况哈德门也丢不起那个脸。

    指望邻居们吗?

    那些人是善良,可大家都知道他是什么货色,见过他胡吃海塞,嗜赌成性的德行。

    谁敢相信他,把钱借给他用啊。

    就连他做买卖的小三轮,还是人家看他似乎是要干点正事了,才勉强点头的。

    所以说啊,他要连这辆三轮车也没法归还,那就得面临信用彻底破产,在住地彻底“社死”的局面。

    于是,也正是这种局面,逼迫着无路可走的哈德门干了一件丢人的事儿,那就是去当“铜铁佛爷”了。

    这是京城的黑话,要是翻译成大家都能懂的意思,也就是去工地上偷废铜废铁。

    不过命运的安排就是这么绝,恰恰是这个哈德门不屑于去做,绝不想走的下策,反而让他发现了商机。

    要知道,这个年头的京城可是大兴土木的年代,处处都是工地,首先货源就充裕。

    其次,社会环境和制度也变了,过去的工地,那是防守森严。

    丢了东西不在于贵贱,而是保卫部门的重大失误,是要受批评,甚至处分的。

    现在可不是这样了,工地松散极了,反正大件儿丢不了,不动卡车根本拉不走。

    往往就安排几个人守夜。

    而且这些守夜的人也不是什么专业保卫人员,主要目的是防火。

    工地上的废品都由这些人处理,集中卖掉,然后把钱再交给单位。

    有的守夜人因为年岁大了,甚至懒得去处理这些东西,连雁过拔毛的油水也不爱沾。

    所以哈德门跟耗子似的,夜里去偷,不但根本没人管,反而有些人乐见其成。

    而且哈德门也很快就发现,他出面购买工地废料,主动给这些守夜人一些好处,反而比他偷偷摸摸的拉运更划算。

    别的不说效率高啊。

    他偷一夜也不过半车,虽然没本钱,但哪儿有大白天的光明正大,整车整车拉走合适?

    就这样,喝的么开始专心投入到“废品事业”中,一个工地上的废料很快告罄,他就把目光转向了别的工地、企业。

    虽然基本没文化,但哈德门对比其他人,有两个优势。

    一是脸皮厚,他从小家里就穷的要命,脸面这种东西对他并不关键。

    虽然虚荣心也很强,可他分得请厉害关系。

    一旦看到足够利益,他无惧任何人的眼光,真能放下身段儿。

    二是懂做人,哈德门是江湖人,又干过秀款的骗子。

    他很懂得怎么获取别人的信任,博得别人的好感,除了给钱,他还买烟买酒陪这些守夜人吃喝扯淡。

    于是他不但能牢牢的掌握住这些工地的货源,甚至哪儿有了值得干的好买卖,别人还总给他留着,主动跟他知会。

    没多久,他就靠着把这些废品大量集中起来卖给收购站,以中间商的身份赚取差价,又过上了吃香喝辣的日子。

    废品的利润虽然微薄,不比当年了,但耐不住量大啊。

    而且一些比较优质、完好的废品价格还是挺高的。

    所以哈德门也对外放出话去,“任何废品我都收,量大从优、长期有效。”

    就这样,在1986年中秋节前夕,他真的得了一个甜买卖的消息,有个即将竣工的工地,要处理一批零散的建材。

    此时,水泥袋是废品市场上热销的东西,而这一家的袋子竟然一斤只要两毛五,这可远远低于市场品均价。

    据哈德门估计,光一大批保存完好的水泥袋就能让他赚个一两万,就别说什么盘条,钢架子了。

    所以他火速赶到地方,但面临的问题确实资金不足,工地领导为图省事,非要“一脚踹”,十万块卖给一家。

    而难为无米之炊的哈德门,又能去哪儿凑这笔钱呢?

第一千一百章 大胆决定

    心里藏着事儿的人,往往睡不了安稳觉。

    自从中秋家庭聚会上获知了宁卫民真正的状况之后,江惠就失眠了。

    她非常焦虑,深感担忧。

    不为别的,就因为江浩和年京已经达成共识,明确了两人下一步的计划。

    不管用什么办法,他们也一定要通过宁卫民搭上皮尔卡顿公司的这条线,参与到皮尔卡顿大厦的项目工程里,分上一杯羹。

    而她却凭着女人的直觉,认为自己的哥哥和丈夫是在做一件非常危险的事。

    非常担心他们会因为利欲熏心,做出什么不合适的事情来,再激怒宁卫民。

    且不说宁卫民能取得如此的成功已经充分说明了他能力超群,不是平常人。

    就说头几天见面,宁卫民对她误会了自己,还能当面做到滴水不漏,荣辱不惊,就更能证明他的城府之深。

    这样的人是不好去招惹的,激怒对方的后果,未必是他们能承担得了的。

    江惠现在已经和过去大不一样了,对于物质的渴望变得平淡多了。

    而且即将成为一个母亲,她现在的全部心思都在未出世的孩子上。

    与更多的财富相比,她其实更需要丈夫守在自己和孩子的身边,需要的是相对稳定的生活。

    她是真心不愿意为自己的亲人提心吊胆,不愿那他们冒险去做自不量力的事,导致现在她已经很满意的生活状态再出现什么变故。

    于是琢磨来琢磨去,江惠终于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要抢先联系宁卫民,把哥哥和年京的想法提前透露给他。

    这不是背叛,而是为了家庭稳定做出的牺牲。

    为了替她即将出生的孩子保住一个安乐生活环境的无奈之举。

    虽然她和宁卫民接触不多,但江惠能够真实地感觉到宁卫民内心的善良。

    对比她身边的那些人,宁卫民无疑是个好人。

    尽管意志坚定,有能力,有心计,但讲信誉,不狠毒,也有肚量。

    甚至还有一点心软,尤其共情能力超强。

    这才是江惠前几天看到宁卫民落魄的样子,为什么想要帮他一把的原因。

    虽然这件事已经证明是江惠冒失了,闹出了笑话。

    但就冲着宁卫民的为人,江惠确信,如果自己能够对其示之以诚,及时阻止了这件事。

    想必看在自己通报消息的份上,宁卫民应该不会过于计较。

    就这样,在没有告诉年京和江浩的情况下,江惠就私自跑到了皮尔卡顿公司去找宁卫民,当面把她所知道的一切都讲的清清楚楚。

    一直讲到她自己希望宁卫民能够对年京和江浩的邀请不予理会,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她才因为尴尬和羞惭说不下去了。

    是啊,她的要求怎么看都不合情理。

    就算人家大人有大量,愿意手下留情,可凭什么算计上人家,还让人什么都不做呢?

    这不是强人所难,硬让人家忍气吞声吗?

    不过,眼巴巴的望着宁卫民的江惠终究没有失望。

    宁卫民考虑一番之后,居然答应了她的要求,甚至给予她的东西比她期盼的还要多。

    是的,宁卫民确实没想到自己居然被年京和江浩又给惦记上了。

    他明明已经尽量低调,掩盖锋芒了,可还是没逃过真正有心人的眼睛。

    按理说,他应该予以严惩,才能以儆效尤。

    但问题是,这是他的现实生活,不是什么网络爽文。

    他能随心所欲,像拍苍蝇似的,把人给弄死吗?

    不用担心报复,不用考虑对方的社会关系和家庭背景?

    不能吧?

    其实风险成本极大,反倒弄不好就弄巧成拙,后患无穷。

    而且话说回来了,没有江浩和年京,也一定会出现其他的人,以后这种事怕是会越来越多的。

    人怕出名猪怕壮嘛。

    这恐怕就是成功上位的代价,是任何历史年代,任何社会都躲不开的副作用。

    何况江浩和年京这两个人虽然让他讨厌,可就事论事的话,他们提供的盘条对于皮尔卡顿公司却未必是件坏事,毕竟邹国栋还一直为盘条不够发愁呢。

    尤其宁卫民清楚地记得宋华桂曾经触动他心灵的那番告诫,“生活里没有那么多顺心顺意,我们遇到的人,多数都是与自己不太合拍的人。更不可能躲开自己讨厌的,不愿意打交道的人,甚至是怀有敌意的人。所以学会和不喜欢的人合作办事,怎么化解别人的不满和敌意。不但是一种必要的技巧,一种不可或缺的能力,更是眼光长远的睿智……”

    正是这个道理,那么既然有人主动送货上门,他干嘛要拒绝呢?

    这个年代的大多数人其实都是在凭胆量和手段在做生意,有脑子的投机者都少,就别说懂得用心的买卖人了。

    难道他拒绝和江浩和年京做生意,不让他们得到好处,皮尔卡顿公司的钱就能省下来吗?

    不可能的。

    国内市场环境使然,现在谁手里有盘条都会从皮尔卡顿公司身上咬下一大块肉来。

    反而办成了,却更有利于公司的大厦尽快建成,而且能顺手还邹国栋一个人情。

    免得这家伙总觉得替他办了多少事,老在他面前,吹嘘自己劳苦。

    另外,从上次见面所产生的误会,还有这次主动提醒,都充分说明江惠在尽力与他修好。

    这个女人和过去不大一样了,或许是因为要当妈妈了,变得成熟了,也朴素真诚多了。

    他乐于见到江惠这种喜人的变化,自然也不好让她提心吊胆。

    所以说,经过一番冷静的思考和理智的算计,宁卫民认为眼下,还是存在着坏事变好事的可能性。

    他并不怕他们从自己身上挣钱,眼下真正最重要的,倒是江浩和年京手里的货色质量怎么样?

    他最关心的也是这个问题,因为皮尔卡顿公司的大厦寄予着全公司上上下下的期待,公司里的每个人都在翘首以盼,绝对不能变成豆腐渣工程的。

    谈合作的前提要以货物的质量为重,这个过关才能谈其他。

    于是想到这里,他便态度温煦地安慰起江惠来,顺便也探听相关情况。

    “你能告诉我这些,我很宽慰。请你放心好了,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原谅他们。这件事我不会跟他们计较的。”

    这样的表态顿时让江惠如释重负,好像吐出了憋在胸口的大口淤血。

    然而她压根就没来得及表示些什么,宁卫民就又说出了更让人吃惊的话来。

    “其实,这件事也不是不可以谈谈。他们有货,我们有需求,正常的交易嘛。从我本人来讲,过去的那些不愉快我已经忘记了,都是经商之人,他们迫切的心情我也能体谅。说真心话,你哥哥他们要真是想为我们公司服务,如果你能作保的话,我不介意和他们谈谈。”

    “什么?你不生气?还愿意给他们机会?“江惠吃惊了,“这……这真是我没想到的。你……你太……太有气量了……”

    “别这么说,我又不是无理由的做烂好人,都是冲你的面子嘛。何况我是商人,商业的本质还是互惠互利。”

    宁卫民先被江惠吃惊的神色逗笑了,跟着神色一正,很认真的说。

    “所以我们干脆挑明了说吧,这件事的关键问题是,他们手里的东西质量怎么样?真的是他们自己的吗?现在外面可是很混乱。我虽然不是很了解这行,也知道到处都是骗子。我一是担心他们的货物质量不靠谱,二就是怕他们空手套白狼。你知道的,虽然我们公司可以用合同把风险抵消掉,货到才付款,但我很忙的,实在不愿意随便浪费自己的时间。他们到底怎么回事,你了解不了解?”

    江惠也想了一会儿,然后清了清嗓子,“货物的质量肯定没有问题。你应该也知道,年京过去是建筑公司的。虽然他不负责主要业务,但基本建筑材料的标准他是清楚的。所以他才有路子搞到这么紧俏的货。至于具体情况,我只知道是春节的时候,年京带着我哥去拜访了他原来的上级。回来都喝多了,就搞了一仓库的货,但年京和我哥他们现在手里还剩下多少,什么价格拿到手的,我是真不清楚了……“

    跟着面色又有些为难的说。

    “年京其实还好说,他做生意耳根子软,有时候也抹不开面子。只要有的赚,他其实不太计较。但但我哥那个人你知道的,他是个有准主意的人,认准的事不会轻易改变。做生意也总是喜欢耍手段,不占尽便宜不肯罢休的。我就担心,你们万一价钱上谈不拢……”

    然而此时宁卫民却优雅地靠在了沙发上,毫不担心的阻止了江惠继续说下去,继续安慰道。

    “好,既然你能确定货色不错,那我认为就可以谈谈。其他的事儿,咱们都没必要担心。因为价格怎么样,我不想插手,也不能做主,这些事不是我们的问题,就让别人去烦恼吧。说白了,我们只负责具备可谈的条件,为双方合作引荐就好,这多么省心。至于成与不成就是顺其自然的事儿了。只要让别人怪不得我们就行了。你说呢?”

    宁卫民的回应简直轻松极了,简简单单就为这件事定下了调子。

    江惠频频点头,她被宁卫民完全说服了。

    想来想去,她也觉得这样是最好不过的了,不过还有一件事她还感到有些为难。

    “那……我怎么去跟我哥他们说呢?他们还怕被你拒之门外呢?我忽然间就越俎代庖都跟你联系好了,这不是很奇怪吗?”

    “嗨,那你就说我们街上偶然碰见了,聊了一会儿不就好了。反正我们也确实是在荣宝斋那儿邂逅过的。”

    “哎,你不说,我还忘了问你了。那天到底怎么一回事啊?当时你怎么那副样子?”

    “你问那个啊?我和别人办了一个读书社,当时是等着搞装潢的师父来量尺寸,我就动手收拾了一下店面。”

    “读书社?你还开书店了?”

    “其实也不算了,主要是租书。十二块钱办个会员,一年之内,店里书随便看。”

    “啊,不是卖书,是租书啊,收费还这么少,那……那能挣钱吗?”

    “我就不是为了挣钱,预计的目标是每月赔个两三千块,真能不赔就知足。哎,我也送你一个会员吧,平日你借几本书在家也能解解闷。”

    “啊,那你这不是赔本赚吆喝吗?图什么呀?”

    “图高兴呗,商人是最市侩的人,赚钱是市侩的事儿。我浑身上下都是市侩的,可人活一辈子也得干点不那么市侩的事儿啊。否则不就真成钱串子了?我也不瞒你,我个人最欣赏的,就是看到别人努力和上进,我认为这样的人理应获得奖励。所以我既然有点经济能力了,对那些想看书又借不到的年轻人,能帮就帮一把喽。”

    人和人真的是不能比,无形的装逼杀伤力也最为巨大。

    宁卫民说出这番话,不禁令江惠再度对其刮目相看。

    她目光闪烁,就好像看到了多年前去她应征入伍时,部队文工团那个负责招兵,一再鼓励她的英俊干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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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与“潮”的结合,传统与现代的碰撞,前人的文化遗产与今人的智慧交相辉映。一个坑人无数的现代投机份子,如果灵魂一下子穿越到了四十年前。他究竟会创造出什么样的惊人奇迹?又会走出什么样的人生轨迹?这一切都从1980年开始,从京城的前门楼子底下开始。从一个叫宁卫民的孤儿,穷困潦倒的处境开始……国潮1980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国潮1980,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国潮1980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