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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镶黄旗     国潮1980txt下载     国潮1980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一百零一章 秘密

    按照宁卫民交待的,江惠回去后,就对自己的丈夫和哥哥编造了一个她和宁卫民在琉璃厂古文化街偶然邂逅的故事。

    出于谨慎考虑,江惠除了一丝不苟的转达了宁卫民的要求——必须先看货,先验货,才有可能谈合作。

    她还主动套问江浩和年京的话,以亲人的身份打听他们手里的盘条究竟有没有什么问题,或者交易中有没有什么猫腻。

    在得到江浩和年京无害的答复后,她这才多少安下心来,把这边的情况偷偷传递给了宁卫民。

    至于江浩和年京,则更是心花怒放,不疑有他。

    他们完全被意外的欣喜冲昏了头脑,认为这就是天上掉馅饼的好运气。

    本来他们正发愁怎么和宁卫民搭上话呢,没想到这个难题居然水到渠成的化解了。

    于是两人不仅满口夸赞江惠的聪慧能干,也全权委托她来当中间人帮忙联系这件事。

    另外在验货的时间和人员安排上,也毫无条件的全力配合宁卫民。

    就这样,宁卫民和江浩、年京最终还是见了面。

    应该说,对于这次商务会面,江惠是最担心的人。

    来之前,她一直设想着会出现种种尴尬的糟糕情景。

    毕竟过去他们几个人之间发生过那么多事情,无论是谁,都谈不上愉快。

    然而实际情况却证明她是多虑了。

    宁卫民和江浩竟然像从没有发生过任何龃龉一样,谁也没再碰撞出针锋相对的火花,反而各自都给足了对方面子,让谈判的气氛大好。

    尤其是江浩,一见面就主动放下身段,极力恭维起宁卫民来。

    “佩服啊,我真心佩服你。完全靠自我奋斗,改变了自己的社会地位,获得了如此了不起的成功。我也很羡慕你,老天爷没给你一个可以依靠的家世,却给了伱发奋的力量和超人的才干。不像我们这样的人,除了个好爸爸就一无所有了……”

    就这番话,虽然是江浩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出来的,却绝对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果不其然,他没白踩乎自己,哪怕宁卫民一再说“运气使然”,但谁都能看出宁卫民笑得如何灿烂。

    于是后面的事也就好谈了,没有尴尬,没有冲突,只有漂亮的场面话,以及有效推进后续流程,探讨正式合同细节的商量。

    不过,就在一切都顺风顺水走向正轨的时候,宁卫民却没有主导价格谈判和最后合同的签订,而是让给了邹国栋来完成,这个倒是比较出乎江浩和年京的意外。

    要知道,皮尔卡顿真是不差钱。

    正因为急用,邹国栋在价格方面只是象征性的要求了点折扣,就痛痛快快把合同签了。

    最后双方达成的交易金额高达九十六万元,留给江浩和年京的利润有足足四成。

    那么按照江浩和年京的想法,这种肥的冒油的差事,宁卫民没道理拱手让出去啊?

    他亲手促成的这笔买卖,完全有权力吃回扣。

    偏偏就差最后一哆嗦了,他倒急流勇退了,这可就是他们理解不了的路数了。

    想来想去,也只能是宁卫民不敢完全相信他们。

    这既是防了他们一手,也是在考验他们,等着看他们懂不懂事。

    所以为了保证大厦建成后还能继续做皮尔卡顿公司的生意,为这家肥的冒油的外企供货。

    俩人商量了一下,拿到款子后还是按规矩,给宁卫民准备了五万块钱。

    但他们哪里能想到,宁卫民居然还拒收,而且拒收的手段又是那么的标新立异,那么的高风亮节。

    “说来这件事江惠才是真正的促成者,怎么也不能让她白忙一场。再说你们的孩子要出生了,这样好了。这钱就算我提前送你们的礼物吧。拿着吧,年京,别客气。”

    宁卫民不明着说不要,而是转手就把装钱的大书包塞给了年京。

    这可是五万啊!

    五十叠钞票呢!

    就这么随手送人了!

    怎么看都不现实!

    所以别说年京又惊又喜,手足无措不知是收下好,还是该送回去好!

    即便事后,江浩也一直忘不了这个让他震撼的情景,反复在琢磨这件事。

    这手段是真高明啊!

    拿他的东西送人情,这份便宜赚得是真学问啊!

    不过这个先放在一边不说,最让人想不通的是,宁卫民为什么要把这笔钱送给年京和江惠啊!

    真就是冲着和年京那几分不咸不淡的交情吗?

    或者是为了酬谢江惠在这件事里的功劳?

    这太不可思议了,怎么都说不通啊……

    以江浩的认知,他死活也没法说服自己,宁卫民会因为这么简单的理由拒绝这么丰厚的利润,随随便便就找个借口把钱送给了别人。

    毕竟这年头,国内任何一个人,都没办法想象宁卫民的身家已经膨胀到什么样的地步了,会把这五万块完全没放在眼里。

    江浩也就自然而然的,对这件事产生了偏差的理解和揣测。

    以至于私下里,江浩都忍不住悄悄去找江惠去问,“你和宁卫民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们?这笔交易到底怎么回事?”

    虽然说女人都是天生的演员,越漂亮的女人演技越好,可架不住心里毫无准备。

    江惠被自己哥哥突然袭击似的一盘问,顿时浑身一震,还以为自己私下报信的事儿泄露了。

    “什么?我?我……我有什么可瞒的?”

    她的脸,本色是那种明快的白,因为有了身孕最近滋养的更是细润。

    而此时,明显有了一层红晕,同时脸色也杂乱无章的变化起来。

    得,这下更完了,因为这副紧张的模样落入江浩的眼里,他更加合乎情理的确信,这里面有不为人知的故事了。

    尽管随后,江惠很快掩藏好一切失常的反应,死活不肯承认自己有事隐瞒。

    而且江浩也没有继续刨根问底的追问下去,而是假装恍然,给自己和妹妹留了台阶。

    但他却无比确信自己捕捉到了江惠内心的秘密。

    他按照男人的惯常心理和凭借对江惠的了解来揣测,几乎百分百认为自己的妹妹和宁卫民一定发生了点什么不能对外人言的事。

    否则就没法解释这五万块的馈赠——宁卫民大方到了不合逻辑的地步。

    也没法解释江惠的眼圈会泛起桃红——那分明是羞涩与甜蜜的颜色,

    江惠不承认其实多大没关系,反正男人和女人的故事都千篇一律,大同小异。

    江浩对具体怎么回事并不好奇,他感兴趣和所关心的其实只有一样。

    那就是这个秘密或许会伴随着宁卫民的事业成长,在不远的未来,能给他带来丰厚的利益。

    只可惜他就是没想到,江惠藏的是前门楼子,他自己却误判成了胯骨轴子。

第一千一百零二章 春风得意

    和江浩不一样,年京可一点没感到这事儿有什么不对,这倒是让江惠的生活暂时还能保持理想状态。

    当然,这倒不是说年京有多么相信自己的老婆,相比起来,他倒是更相信宁卫民。

    首先,他和宁卫民同是胡同里出来的穷小子,都立志要在上流社会闯出一片天地。

    不管有没有结盟的约定,他们的出身就决定了他们会是天然的同盟军。

    其次,他还替宁卫民盖过厕所,曾经尽心尽力的帮过他一些忙,两人算得上有几分真交情。

    而且当时宁卫民的出手大方就让他惊讶,也并没有亏待他,这也在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不过最为关键的,还是宁卫民早就通过了女色上的考验,是他认定的正人君子。

    年京当然清楚自己老婆不是什么贞洁烈妇,想当初江惠和李仲勾搭成奸时候,也一样去勾搭过宁卫民。

    那时的江惠娇嫩就跟花朵一样,比起现在,不但年轻,举手投足更妖娆,也更有风情。

    宁卫民要想和她发生点故事,那还用等到现在吗?根本就是送上门的艳福。

    难道那个时候宁卫民都看不上江惠,现在他已经发了,成了京城身居高位的风云人物,反倒看上了脸上有孕斑,身上有妊振纹,已经西瓜肚的大肚婆?

    怎么去想,这也绝对是不可能的事儿呀。

    所以他完全可以心安理得享受宁卫民的馈赠,而不疑有他。

    并且因为这笔生意的大获成功,对自己的未来也生出了更多指望和美好的向往。

    是啊,这笔生意确实对他太重要了。

    且不说这笔买卖自己分到的利润足以把走私汽车的亏空差不多填上,让他的债务压力大大减轻,又好意思用账上充裕的公款去歌舞升平了。

    就说他和江惠结婚这么久了,由于开销比较大,此前的家庭存款状况也是平平,不过只有两万块而已。

    说起来让人耻辱,恐怕大部分还是他“卖老婆”从李仲手里换来的卖肉钱。

    现在呢,宁卫民手一推,就给了五万块钱,等于让他们身家翻了两倍有余。

    一下子就让他领先大部分的京城人家,直接步入金字塔尖儿的富裕阶层。

    这年头有几个人家庭账户能趴着五万现金的?

    过手财神有的是,可那挣来的钱只有权花没权拿,最后都得归给公家,自己不能存起来。

    而且这应该是宁卫民冲着和他交情,借着这么一个名义,给的钱啊。

    要不说人得靠朋友呢!

    他拿的扬眉吐气,感觉自己倍儿有面子。

    就连江浩也只有眼馋的份儿,毫无疑问,肯定是被自己和宁卫民的交情狠狠刺激了一把。

    然而这些还不算什么,他获得的最大好处,其实是借助着与皮尔卡顿公司的名气,一下子就打开了商场上局面,就这么迎来了他事业的春天。

    要知道,任何行业都是要靠积累的。

    他和江浩去年才进入盘条市场,完全是为了弥补走私汽车亏空,临时找到的抓挠。

    自然经验不足。

    虽然现在京城四处大兴土木,让盘条价格节节攀升,可什么人都往盘条市场里冲,这行里的骗子简直泛滥了。

    所以他们过去虽然东跑西颠的,办公室的电话也挺热闹,甚至手上的各类名片,他积攒了一大堆,却始终难以做成真正的交易。

    不外乎,他们怕别人是骗子,别人也怕他们。

    大家各有顾虑,当然就难达成共识,谈成合作。

    但现在就不同了,皮尔卡顿公司的这笔生意一做成,风声很快传出去。

    他们在这一行业里就有了不小的信誉。

    起码让对别人对他们的担心大大减少,知道他们的确是做正当生意,而且具有一定经济能力的。

    那再做起生意来困难就少了一半。

    以他个人的具体情况来说,现在不但建筑公司那边的关系对他放心了,老上级开始主动问他要不要货。

    就是那些真心想要交易的主儿,不论是买还是卖的,也主动开始联系他。

    如今每天每,他办公室的电话就跟炒豆儿似的,完全是一片生意红火,蒸蒸日上的场面。

    再加上宁卫民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外资企业几乎没有法律漏洞,非常严谨的交易方式模式样本。

    他们有样学样,按照皮尔卡顿公司的交易方法来,合同也用皮尔卡顿的文本。

    自然又大大降低了钱货交割顺序所产生的交易风险。

    所以年京心里越发美得冒泡,感到自己成熟了,成了真正的商人

    就连每天去办公室喝的速溶咖啡都感觉香甜了许多,那真是喝出了广告的意味——滴滴香浓,意犹未尽。

    就像这一天,他比平时晚半小时走进办公室。

    结果才刚一进门,不出意外,就有生意等着他了。

    秘书小王见到他就向他汇报。

    “年总,刚才环球贸易公司的崔总和那位大燕京国际开发总公司的贾总才打过电话,他们留言,都是让您等盘条到货后务必给他留住。”

    然而年京只是平淡的回应了一声,“知道了。”就没了下文。

    而且还皱了皱眉,流露出一些不屑和厌烦的情绪。

    不为别的,小王告诉他的这两位,底细他门儿清。

    全都他妈是不知道去哪儿“托替”(黑话,找钱)的野路子。

    最近有那么一帮子空手套白狼二道贩子因为知道他做成了大生意,手里有货,又有钱。

    全都跟苍蝇似的闻着味儿一窝蜂的扑上来,怎么轰都轰不走。

    而且个个都能吹,光凭他们的嘴,人人来头都不小。

    不是集团公司的总裁,就是投资开发公司的经理,还都爱说咱后头有硬托儿。

    有的说市里某位领导是他舅舅,有的说某位高官跟他是近亲。

    总而言之,号头比自己都大,他们都在反复证实,他们在京城乃至全国都是平趟的主儿。

    可就是该办事的时候抠抠索索,没有人能达到他的交易要求。

    不是钱不够要求少付点预付款,就是货还没到位,让他等一等。

    说白了,都是没什么实在东西的口儿贩子。

    所以他对跟这些人做生意一点兴趣都没有。

    麻烦絮叨不说,根本挣不了几个,还得背着不小的风险。

    通过和皮尔卡顿公司做成的这笔生意,他已经悟透了,胃口也养刁了。

    他懂得了想赚钱就得避免中间商赚差价的道理。

    上头顶一顶,下头压一压,中间全是自己的,否则就是白辛苦一场,替别人打工呢。

    于是他很快就把这两个人的要求扔在了脑后,走进了自己的单间,给自己泡了一杯速溶咖啡。‘

    然后悠闲地靠在皮转椅里,盘算着越来越红火的公司局面,像守株待兔安心去等着真正的主顾上门了。

    他现在就爱喝这口儿,认为这种雀巢咖啡使他的口味国际化。

    对于自己过去效仿机关单位的上级那样,手拿保温杯喝热茶,他觉得实在太老土了。

    越实在配不上他如今的一声名牌。

    如今他有意在效仿宁卫民的洋派,用的可都是高档货。

    不但西服只穿皮尔卡顿的,新买了一双“意大利老人头”的名牌皮鞋,就连打火机都是朗声的。

    甚至还学着美国电影,梳起了华尔街大亨那种油光锃亮的大背头。

    再披上一件长城风雨衣,从腰里一掏BP机,那派头绝对会让人联想到美国电影里的教父。

    应该说,年京的确是够幸运的。

    就他这种以不变应万变的懒惰,近乎于白日做梦的预期,单拿出一样来,如果放在十年后,完全够他公司倒闭的过了。

    然而在当前这样混乱的市场环境下,却无意中符合了上赶着不是买卖的规律,体现出和那些口若悬河的骗子截然相反的稳重模样来。

    而且误打误撞的让别人对他产生了“靠谱”的印象,反而让真正的商人对他能够信任。

    导致他的名字和他的公司在这个行业里一些比较靠谱的人嘴里相互传递着,真的产生了一动不如一静的效果。

    于是不但更容易地带给他一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实在利益,也让他和更多层次的人,原本不该有什么交往的人,产生了交集。

    这不,没过半小时,秘书小王就又敲响了听他的门,对他汇报消息。

    “年总,那个人又来了……”

    “谁啊?”

    “就那个……那个想卖咱们公司两吨盘条,七八吨水泥,十几立方木材的那个人……”

    “哦,他怎么又来了?这都第几次了?不见不见,我没工夫跟他磨牙。你跟他说,我们不做这么零敲碎打的生意……”

    “我一直是这么说的,可耐不住这人他犯轴啊。不过,年总,他这次倒是说,他手里有二十几吨盘条了,而且是现货,您看……是不是……”

    “二十几吨……”年京盘算了一下,这数说多不多,说少也不算少,起码也能盖个三四层楼了,他不免有点迟疑。

    而小王不知是受不了对方的纠缠,还是拿了些好处,又适当地给了句好话。

    “他还保证,他的价格肯定是您能找到现货里最低的。”

    这一下,年京终于意动,“好吧,你让过来吧。沏杯茶给他。”

    随即小王去了,两分钟过后,一个穿着西装的人开门走了进来。

    有意思的是,这位看样貌,明显属于粗狂型糙人,甚至都掩盖不住身上的江湖气。

    但又是极力的低眉顺目,恭惟地笑着,低头哈腰的来敬烟,看样子很懂交际的分寸。

    “您就是年总吧,哎哟,可算是见着您了。谢谢您百忙中的接见,我今儿终于见着真佛了啊。”

    “好说,好说。”年京看着烟不赖,是万宝路,就接了过来。

    结果没等拿打火机,对方的火儿已经送了上来。

    这更让他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爽快,

    产生了自己身为大人物的快感。

    “哎,坐坐,”年京喷云吐雾中又问,“你……你怎么称呼?”

    “哦,我呀……这是我名片。我还有个外号,您要是愿意,叫我哈德门就行……”

第一千一百零三章 伟大握手

    生活有时候就是一个奇妙的圆圈。

    宁卫民永远不会知道,因为他从中搭桥,让江浩、年京做成了一笔利润丰厚的盘条买卖。

    从中间接受益的,命运受到重大影响的,居然还有一个他认识的人物,那就是哈德门。

    现在的哈德门。就如同渴望着紧紧抱牢宁卫民的大腿的年纪一样。

    他也相当庆幸自己找到了贵人,交上了好运。

    同样认为,今年他能与年京相识,是自己人生道路上的一个里程碑,一个分水岭。

    为什么这么说?

    首先是哈德门又有了东山再起的可能。

    二十五吨盘条!

    一千六百块一吨!

    整整四万块钱!

    年京运走货物的第二天,就特痛快给了钱,哈德门已经全部拿到了货款!

    这对于哈德门来说,不但意味着他又过上了丰衣足食的体面生活。

    而且还重新爬了起来,以一个正经商人的身份跨入了改革开放的经济大循环!

    这甚至仅仅是个开始,因为这样的生意,哈德门可不是偶然为之,这种获利模式于他,是可以复制、长期干下去的。

    要知道,京城正处于城市升级改造的第一拨浪潮里,工地实在太多了!

    无论正在开工的还是即将开工的,简直四面开花,多如牛毛。

    说白了,哈德门找到了别人看不到的货源。

    他像一只嗅觉敏锐的老鼠,从京城那些不同时间竣工的工地,通过零敲碎打,聚沙成塔的方式,搞到那些外面紧俏的建材。

    虽然这个营生看上去像是收破烂的,比较麻烦。

    可关键是投入不大,利润却相当可观。

    说白了,他通过这种渠道收上来的货物简直便宜的像是白拿。

    盘条按废铁价儿三毛钱到四毛收的。

    即便份量上不弄虚作假,不跟那些看门的门卫勾连作假,一吨收上来才不过三四百块。

    要按正经的建材算呢,盘条的官价可是一千三一吨呢。

    而且就因为这东西实在紧俏,那些搞批文的甚至能加价到两千块一吨卖给真正需要盖楼的人。

    还有水泥,工地的用不了的尾货起码上百袋。

    哈德门收上来才一块钱一袋。

    出个人力,运走再卖,卖三块钱不成问题,这就是两倍的利润。

    可因为水泥怕淋雨、占地方、还脏,捣腾这玩意反而是哈德门最不愿沾手的东西。

    可想而知这里面利润有多大?

    所以说哈德门现在的理想就是尽量招兵买马,不惜花费,先拿下越来越多的工地。

    趁着没人发现这块肥肉,把这一行牢牢控制在自己的手里。

    别看他不懂什么叫商业垄断,什么叫托拉斯。

    但他懂得江湖中人的抢地盘和下棋要争先手。

    他起码知道,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在外面混,手慢了狗屎都吃不上热的。

    只要比别人更快竖起自己的大旗,那在这个从工地倒腾剩余建材的领域,就是他说了算。

    他真正风光好日子还在后面呢。

    为这个,他深深的感到年京比自己的亲爹亲妈还亲。

    因为对于缺乏本钱的他来说,这种生意模式里,必不可少的就是肯结现款的可靠买主。

    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再看看现在外面的经济的环境是什么样啊?

    大部分单位都喜欢欠钱,无论是千八百的块的账还是几十万的账,都一样。

    三个月账期能结清算是好的,多数都得托你个一年半载的,要不就是结款得打折扣。

    所以说他和年京一个渴望现钱,一个渴望现货,这么相得益彰,这么完美的需求互补,只能说是难得的缘分。

    另外,认识年京还让哈德门见识领略到了他不曾领略过的生活,对于自己的未来也有了更高的追求。

    应该说,哈德门和年京虽然都是生在胡同、长在胡同的普通人家的孩子。

    但因为各自基因优势和发展方向的不同,长大后却变成了截然相反的两种人。

    哈德门是天生粗糙,擅长耍胳膊根的那种人。

    小时候,他称霸胡同和学校,从来都是用蛮横和暴力化解。

    如果一顿暴打改变不能让其他孩子对自己服气,那就打两顿,就这么简单。

    长大了更是如此,如果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别人有而他没有。

    那从别人手里直接拿过来就好。

    爷看上的就是爷的!

    不服跟爷刀子说话!

    虽然对比其他同类,他算是有脑子的,下手黑但有分寸,从没有惹出让人致残的麻烦或是命案。

    长大后也懂得了不能单打独斗,学会了笼络人心,当江湖大哥的手段。

    可他领悟知识的途径,均与书本无缘。

    他会的这点可以算得上“心术”的本事,除了从江湖前辈的言传身教中学会的,就是通过话匣子里的评书连播节目听到的。

    这就是他的局限。

    以至于他出了吃香喝辣和逞威风外,就不知道什么是幸福的生活了。

    但是年京不一样,他天生一张小白脸,嘴又好使。

    从小因为家里孩子多导致的营养不良没给他一副好身板,但给了他学会的察言观色献殷勤的本事,让他特别容易讨女孩子的欢心。

    而且由于身体弱,体育方面不是强项,这又导致他不爱户外胡同,长期以书为友,把阅读当成了生活里的消遣。

    于是从见到女孩子会心跳加速开始,《红与黑》里的于连-克莱纳尔就成了年京的偶像和奋斗的目标。

    所以虽然严格说起来,尽管年京是个体力上有点吃亏的主儿。

    不像京城的老爷们,倒像沪海的小男人。

    但他在大多数人的眼里却成了一个很风趣,有情趣,也非常健谈的人。

    他能够跟姑娘张口一来就是达芬奇、贝多芬、米开朗琪罗。

    见着男人一聊,就是杜邦、贾尼尼、摩根……

    甚至能够把话题扯得漫无边际。

    什么达芬奇是个画家,又怎么研究纺纱机和自行车的。接下来话题又可以延展到什么自行车最好,国产的凤凰和永久其实都比不过英国的凤头……

    这就是年京独有的能耐,而这又恰恰是哈德门最缺少的,

    实际上,从哈德门的角度看来,那些洋词儿从年京的嘴里蹦出来简直太牛X了。

    好像他对于世界格局,财阀巨头简直没有不知道。

    就拿大洋彼岸的华尔街大亨来说,甚至他们中的某个人在上个世纪的某一天向谁借过十美元的细节,年京都能说得出来。

    于是哈德门就从年京的嘴里知道了华尔街,知道了那些美国穷人是怎么凭借地下冒出的石油和去西部枪杀印第安人,以及阿拉斯加挖金子,变身为富甲一方的。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居然在国外也找到了实在的印证。

    虽然对于年京所描述的雄伟计划——这家伙早晚也要在华尔街上开一门脸儿,跟那些美国同仁们探讨一下使人民币在美国流通的可行性——哈德门多少也有所怀疑,心生不切实际之感。

    但不能不承认,年京这天马行空的聊天内容,和口若悬河的描述,都有一种非常神奇的魔力。

    能让他的思想也飞过浩瀚的太平洋,大西洋,到美国去,到西欧去,如同来了一次精神的环球旅行。

    尤其双方再喝过几顿酒之后,当哈德门从酒醉的年京口中,获知这家伙在女人身上相当有一套的时候,就更是恨不得对其顶礼膜拜了。

    且不说海南岛那些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纵情享乐的各种花样,听得他目瞪口呆,面红耳赤,念念不忘,仿佛看见了新世界。

    就说年京自己的爱情和婚姻也足够让哈德门把其当成精神偶像的了。

    想想看,一个穷小子居然仅靠甜言蜜语,几封情书就把一个高贵的公主弄到手了,从此一举晋身名门,足足少奋斗二十年。

    这怎么看怎么想外国电影或者是港城电视剧里的路数。

    然而对比起来,哈德门自己却简直弱爆了。

    他从发情的少年时代开始,就苦于只有拳头而没有文采,写不出热辣辣的情书。

    以至于他连“砸圈子”,都难有顺利的时候,更别说去追求他真正喜欢的“白莲花”了。

    坦白的说,在爱情的需求方面,他不为人知地怀揣着强烈的自卑。

    其实还别说当年了,哪怕到了今天,一首短短的泰戈尔诗歌也一样会让发情的女孩子彻夜难眠。

    对于那些杨柳枝丫一样娇嫩的文艺女青年来说,诗歌也仍然比男子汉胸口的肌肉,一顿像样的酒席、一只听话的鸽子,扮酷的口哨都有魅力。

    为这个,哈德门看待年京就如同迷途的羔羊遇到了上帝的使者。

    不但在生意上要靠年京的提携关照,就在精神上也把年京视为了自己的导师。

    而年京呢,过去最怵头的就是哈德门这样混不吝的主儿,没想到现在反而多了这么一个崇拜者,一个愿意相信他全部吹嘘的忠实听众。

    这让他吹起牛来也不禁充满得意和成就感。

    就这样,不管因为生意上的互补,还是精神上的互补。

    哈德门和年京,他们两个除了同样出身于京城南城的胡同,就再无半点相似之处的人,居然越走越近乎。

    甚至形同莫逆,颇有相见恨晚之感。

    而由此,哈德门最大的变化,就是对于年京的那些吹嘘之词和夸张的描述信以为真,欲望更加膨胀了。

    而在年京一朝发迹,走向国际的白日梦中,他吹嘘的美好未来应该是这样的。

    雇俩马仔帮他背着装满各国护照的行李,一边欣赏多姿的世界风光,一边挣着美元、法郎、里拉什么的。

    不,他不会看到这些钱的,也没必要,国际清算银行会帮他把这些事办妥的。

    他们会为他在瑞士的银行里开一个户头。

    他们还会告诉他,最近美元疲软,应当多换点坚挺的马克、日元窑儿着,等美国经济复苏的时候,再把他换回来。

    然后他会像那些华尔街大亨那样,嘴里叼着十美元一支的哈瓦那雪茄,眼皮都不抬的张嘴说一声“Yes”或者“No”。

    等到站稳美国以后,他还要把商业触角伸到世界各地。

    他对阿拉伯世界也非常感兴趣。

    他要同欧佩克的那帮头脑们谈谈,劝他们交出对世界石油价格的控制权。

    如果他们敢用阿拉伯语说“不”的话,他就会斥巨资开发一种新能源来取代石油。

    然后这帮家伙和他们的国家就会泡在石油里,从而使人们怀疑又发现了一块新的非洲大陆。

    总之,他的计划太庞大,太复杂了,穷其一生拼命工作也无法全部完成。

    不,他不能累坏了,他还要充分的享受人生。

    他同样有着一个色彩缤纷的计划。他要到阿尔卑斯山去滑雪;到阿拉斯加去坐狗耙犁;到夏威夷去冲浪;坐着私人直升飞机去和自由女神接个吻。

    然后跑到纽约的中国城,尝尝用美国面包的三鲜馅儿饺子。

    不要吃太多了,留着肚子到巴黎去吃烤龙虾。

    然后在塞纳河畔傍一法国大蜜,一起漫步香榭丽舍大道。

    那时他已奇迹般的会说法语了。

    否则在这么一个富有情调的气氛里,会多么煞风景。

    随后,她会随他乘着他刚买的大奔开到巴黎郊外。这里有一座他花了1000万法郎买下的带几十公顷草坪的花园别墅。

    在温暖的壁炉旁,躺在纯正的波斯纯毛地毯上,那法国蜜会为他唱抒情的法国民歌。

    在浓浓的暖意中,两人的情感在不断的升华,中西合璧的激情与壁炉中的火焰谱成了和谐。

    也许那法国蜜会傻乎乎的问他是否爱她或者娶她。

    他会直率的说“不”,因为他不想他的儿子将来与人打架时被人称为“杂种”。

    离开法国时,他会去拜会密朗特总统,询问他的癌症是否得到了有效治疗。

    “空军一号”载着他会直飞华盛顿。

    在国会山,他将列席参众两院的一个听证会。因为他们将就他提出的“使人民币进入美国流通”的议案进行表决。

    多么壮阔的生活图景啊!

    年京或许借着酒醉说过就忘了。

    但哈德门却没有。

    他在喝醉时候想起它,在每天起床的时候想起它,在获得一点点小小成功的时候想起它。

    每当想起这些,他就会激动的兴奋莫名,像身临其境一样。

    尽管那是年京的梦想,不是他能想象出的梦想。

    可并不妨碍他真心喜欢,亦步亦趋的追随效仿。

    感谢老天爷,让他认识了年京这个人,并且与之实现了伟大的握手!

第一千一百零四章 天府豆花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经常相互接触的人,没有人不受彼此影响的。

    还别看年京和哈德门他们认识也就个把月,但因为聊得来,经常一起下馆子,打麻将。

    哈德门除了从年京的手里赚走了八万左右的利润,他还从年京身上学会了穿衣打扮,学会了吃西餐。

    学会了时不时从嘴里冒出个高大尚的金融术语,学会了叼雪茄烟,学会了端着白瓷杯子喝咖啡的姿态。

    至于年京,他则从哈德门身上找到了一部份丢失已久自尊心和自信心。

    解决了一些曾经让他颇感屈辱,但过去又无能为力的麻烦。

    要知道,受经济大环境的影响,1985年之后,因为担心建设项目上马过多,投资过度,抽紧银根后,企业账户上“应收而未款”与“应付而未付款”的额度就大幅度上升。

    国内越来越多的机关单位开始感到资金匮乏而不能及时付清账款。

    另外,早在1984年之后,京城已经冒出了新一波的流氓和玩主。

    他们其中一些人,并没有遵循江湖前辈的传统,靠着手里的刀子,手底下管着的“佛爷”,扒窃过日子。

    反而与时俱进,如同日本经济发展时期冒出的那些“职业股东”似的。

    许多人萌生了商业意识,也开始想方设法涉足于倒买倒卖的投机生意中。

    不用说,流氓的本性不是一天两天能改变的,这些人天生不安分,经商不可能循规蹈矩。

    大多数人,不是靠着暴力手段强买强卖,就是设局买空卖空钻法律的空子。

    年京作为下海扑腾比较早的人,也是受过这些人坑害的。

    他又好几笔账到现在已经被这些人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拖成了死账。

    钱数差不多十几万,虽然对他这样由国营单位背景的三产公司而言,根本到不了伤筋动骨的地步。

    但问题是这些人得便宜还卖乖,让他憋屈得慌啊。

    那些混蛋吃准了他手无缚鸡之力,拿他们没辙。

    诉之于法律又手续繁杂,旷日持久,实在不值当的。

    于是不但猖狂到了光明正大在他面前上蹿下跳的地步,就跟没这么档子事儿似的。

    甚至还总是以此调侃,拿他当冤大头取笑。

    就差面对面嘲笑他,再啐他一口了。

    以至于年京要是遇到这些人,反倒理亏心虚似的,要狼狈避让,尴尬离去,怕留在现场被人当笑柄。

    这简直就是黑白颠倒!

    而这些苦恼,过去的年京根本无法可想,但现在就不一样了。

    既然他认识了哈德门,又是哈德门想方设法极力巴结的贵人。

    那么这样的事儿交给哈德门出面解决是最合适不过的。

    甚至最开始的时候,年京根本就没有此意,脑子压根没转这根筋。

    他只是偶然遇到那帮人的时候,唉声叹气发啦几句牢骚,哈德门就极为贴心地主动替他把事儿办了。

    那天是1986年10月18日,年京又收了哈德门十几吨盘条,二十几方木料。

    俩人去哈德门的仓库看了货后,就去吃饭。

    打算饭桌上把合同签了,下午就银货两讫,把这事儿办好。

    他们慕名而去的餐厅是广渠门的天府豆花饭庄。

    这是今年4月份新开业的川味餐厅。

    由于是重文区饮食公司和四川有关部门联合开办的。

    不但地址选的不错,一座古色古香,素雅敞亮的三层楼房菜。

    而且这家饭庄是六位四川特技厨师主理,味道极为地道。

    尤其以豆腐菜为主打。

    既适合这个年代京城人那还不太能吃辣的舌头,也比主打海鲜的粤菜更贴近普罗大众的消费水平。

    于是开张没多久很快就火了起来,他们到了地方进去的时候,直接的感受就是名不虚传。

    餐厅的装潢川蜀风情特别明显,那给客人沏茶的长嘴水壶特别招眼。

    别看刚过十二点,居然就满座,还得等。

    但更没想到的是,年京还在这里遇见了熟人,有一桌儿离大门口不远的四人座,有两男两女,看样子已经点好菜了。

    见到他和哈德门进来,其中一位就嬉皮笑脸的站起来摆手招呼,“哎,真巧啊!年总!过来,过来坐,咱一起喝点。”

    至于年京,看见他们却非常尴尬,敷衍式的点点头,转身就走。

    结果他刚一转身出门,那桌儿的人就爆发出一阵得意的哄笑。

    追着年京跟出来的哈德门是一头雾水,但已经多少察觉出不对来。

    别的不说,就那帮人招呼年京的方式极为不礼貌,那手势跟叫狗似的。

    但碍于年京难堪的脸色他也不好直接问,便旁敲侧击。

    “年总,这是怎么了?觉得里边太乱了?想换地儿?”

    年京叹口气,倒也没刻意隐瞒坏情绪。

    “嗨,别提了,乘兴而来,没想到碰上个臭虫。”

    “臭虫?您说刚才跟您打招呼的?我还以为您的朋友呢?”

    “朋友?那是一帮无赖,咱们要在这儿吃,你信不信,那几个能把他们餐费让我替他们出。”

    “凭什么啊?”哈德门一听就火了。

    “还不是凭他们混啊。你不知道,刚才叫我那小子,他哥是蹲过大狱的,和平门那边有一号的流氓。叫什么马虎子的,过去我是不知道,才会跟他做生意,结果让这小子坑了,扎了我两万却不见货。找他要吧,他就说钱都赔光了,然后把他哥抬出来,说要钱就跟哥去趟白洋淀拿,他哥在那儿给我想想办法,我要同意才是有病……”

    就这么着,年京吐起了苦水。

    而哈德门一边听着,却转起了眼珠。

    他越听越认为,这是一个能增加和年京情分,进一步巩固友谊的好机会。

    于是,他也不耽搁了,给年京递上一根烟去,主动请缨。

    “得了,既然如此,那咱就甭走了。您猜怎么着,他哥我认识。这不是巧了吗?这么着,您抽一根,给我五分钟,我来让他给您赔礼道歉,然后把您的‘两方’尽快还您……”

    (注:两方即为两万,这年代大钞就是十元,所以社会上根据钞票体积也有了特殊叫法,十元为张,百元为棵,千元是本儿,万元就是方)

    就这么着,根本不容瞪目结舌的年京再说什么,哈德门自己推门就又回餐厅里面去了。流氓的世界当然也有流氓世界的规矩,为避免没必要的干戈和误伤,流氓也讲究“盘道”。

    没有人上去就直接喊打喊杀的,以德服人,先礼后兵是有必要的。

    所以哈德门走到哪一桌跟前,先是道了一声“打扰”。

    然后轻轻地拍了拍刚才对年京无礼的那小子肩膀,带着点亲切的口吻,很礼貌的问。

    “哎哎,跟你打听个事儿啊,你哥是马虎子?马青玉吗?”

    “你谁啊?”

    正跟自己同桌朋友们神侃的那小子被打扰了,扭过头来很有点不耐烦。

    不过大概能叫出马虎子大号的人真不多,这鼻子里喷着烟儿的小子也有所收敛,没太扎刺儿。

    哈德门淡然自若地自报家门,“我跟你哥是旧相识,也是年总的朋友,我姓何,别人都叫我哈德门……”

    然而尽管如此,哪怕报出了自己的匪号,可偏偏对方没见识,并不算个真正的玩闹。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年京怂包的模样太深入人心,听到哈德门自称是年京的朋友,那小子可牛大发了,立刻就横眉冷对,嘚瑟起来。

    “得得,甭这儿套磁。操的嘞!认识我哥的人多了!我管你他妈姓什么叫什么呢,你就说你要干嘛吧?”

    “火气挺旺啊,跟你哥的脾气还真像……”哈德门笑了。

    “知道就好,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那好,那就不兜圈子了。你小子不是欠年总钱嘛,该还了吧……”

    “嘿,你丫哪庙的啊!找抽呢吧!我就操……!”

    这小子说完,就牛哄哄站了起来,手里还威慑似的抓起了桌上一个啤酒瓶。

    他却没注意到,早在刚才哈德门笑的时候,这主儿的眼睛里就流露出了凶狠之色。

    更没料到,他这个无异于挑衅的举动更是为自己惹来了实实在在的血光之灾。

    他快,哈德门比他更快。

    他或许是假装要动手,哈德门可是来真的。

    没等他那啤酒瓶举起来,哈德门就拿起来桌上沏好茶的盖碗,毫不迟疑砸在了这小子的面门上。

    这还不算,就在那小子刚感受到了滚烫茶水的威力,捂着脸叫出一声“啊”的时候。

    哈德门抢过了他手里的啤酒瓶,抓着他的脖领子,实实在在把那酒瓶子锤在了他的额头上。

    然而就在血琳琳的脑袋往后仰的时候,哈德门还没松开,又拿起桌上的骨碟,和那小子的头颅做了清脆一响的互动。

    黑啊,下手真黑。

    狠啊,手里能抓着什么就用什么砸。

    一般人哪儿见过这么打人的?

    总之,哈德门三连击算是给这小子脑袋开花了,让他知道了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而这顿快若闪电的胖揍挨完,不但这小子老实了,就这一桌儿的人都老实了。

    这顿饭当然没法吃了,其他的一男两女全都面如土色的僵住了,身子抖得如同过电。

    那个仰面朝天的小子,还是因为哈德门抓着他才没倒在地上。

    当把他按在椅子上后,哈德门还在搂着他的肩膀,以长辈的口吻,最好的耐心,对他做着谆谆教诲。

    “瞧瞧,这血流的。以后说话得客气点,别这么牛哄哄的,否则在社会上多吃亏啊。不改这毛病,早晚你也得跟你哥似的,一脑袋疤瘌。不服气也没关系,你先回去好好问问你哥,听见哈德门这三字儿,他尿过几回裤子。对了,你记得跟马虎子说,让丫赶紧凑钱,明天就把钱给年总送去,并且你们哥俩要当面对年总表达最真挚的歉意。否则,就别让我在京城找着你们。千万别逼我用你们身上的零件抵债……”

    餐厅虽然一阵骚乱,餐厅经理很快飞奔而至。

    但作为有丰富经验的玩主,哈德门对付这种局面早有成算。

    他先声明是双方债务纠纷,刚才动手纯属话儿赶话儿冲动了。

    同时又站起来极力道歉,出面安抚周围的顾客。

    表明不会继续扩大战果,并且还会赔偿餐厅被砸坏的东西。

    于是餐厅经理见挨揍的几个都已经被拿捏住了,谁也没有要报警追究的意思,还老老实实掏钱赔偿餐厅损失,把点好的饭菜也买了单。

    当然他也不愿意自找麻烦,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这么地了。

    就这样,在服务员打扫一地狼藉的时候,那今天招了灾星的两男两女灰溜溜的逃出了此地,送伤者去医院缝针去了。

    饭庄秩序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直到这个时候,哈德门才笑盈盈的请站在一边目睹了一切经过的年京落座。

    “来来来,您瞧,这不有座了。连酒席都给咱们准备好了……”

    不用说,淋漓尽致的展现了自己另一面的哈德门,让年京对其有了全新的认识。

    此时他才真正意识到这个每天巴结自己的人,居然是个底儿更潮的朋友。

    不过他虽然过去对这种人向来敬而远之,发现哈德门真正的成色也有点战战兢兢。

    但大概是因为最近港城那边流行黑帮片的原因,还有哈德门对他如此礼敬有加的态度,他却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

    就好像自己成了《江湖情》中的周润发一样,对了,人家那边叫大哥大。

    于是,强做镇定欣然落座,故作风度的点燃了一根烟。

    但就这也没能让手完全停止触电一样的抖动。

    “行啊,你小子名头够响的。”

    “哪里哪里。让您见笑。都是江湖朋友给面儿。”

    “那明天……他们真能把钱给我送去吗?”

    “我不能把话说满,但他们要是不照办,恐怕也只能吓得搬家,离开京城这儿了……”

    “哈哈,好好,痛快,托你的福,我终于解了气了。真要这笔钱能拿回来。有你一份。”

    “别别,这是应该的,您既然看得起我,这么照顾我生意,把我当朋友。那以后有这种事儿,您就跟我说。来来,您喝酒。”

    “哈哈,那我还真不客气了,别说,还有一个公司欠了我不少钱,叫隆德开发……”

    “放心,这事您交我办,就对了……”

第一千一百零五章 翻越大山

    哈德门在天府豆花饭庄的一次出手,效果斐然。

    碍于他在南城的心狠手辣的凶名,第二天,果然那挨了打的小子,和他哥马虎子一起,老老实实的给年京送钱去了。

    而且马家哥儿俩可不止还了年京两万的本金,还外加两千的利息呢。

    同时也完全依照哈德门的要求,诚惶诚恐的向年京表达了歉意。

    是好话说尽,面子给足,就差没当场给年京下跪磕头了。

    事实证明,恶人自有恶人磨。

    什么“马虎子”,不过就是吓唬小孩的玩意,对上真正的横主儿还是得低头。

    或许有人觉得这哥儿俩傻,认为他们既然手里有钱,那干嘛不跑呢?

    一个地球,有七大洲,八大洋,有二百三十三个国家和地区,五万多个岛屿。

    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去?

    何必这么卑躬屈膝丧权辱国?

    挨了打、赔了钱不说,关键还损失了颜面和尊严。

    多亏啊。

    可别忘了,这是信息闭塞,且法律不完善的时代啊。

    当时的人见识都不多,尤其京城人,普遍觉得连首善之都还这么乱呢,外面那得什么样啊?

    这马家哥俩又不是穿越或者是重生来的,就说港城繁华,他们感到羡慕的同时,也心存畏惧。

    他们真以为那边跟电影电视里演的似的,天天不是黑帮火并,就是警匪交锋。

    街头巷尾大商场里,动不动都跟炒崩豆似的拔枪干架呢。

    这就是时代的局限性。

    另外,流氓这份职业也很有特殊性。

    这行可不比其他行业,这种职业就是家门口才得烟儿抽,跑到异地去就不值钱了。

    人生地不熟的地儿,谁尿你啊?

    想当年,叱咤沪海的大亨杜月笙牛不牛?

    别看有那么多的徒子徒孙,青帮辈分也靠前,可自打移居港城,也是水土不服,越混越差。

    这就叫强龙不压地头蛇。

    甚至因为这个,流氓跑到异地想隐姓埋名,过过踏实日子都难。

    因为社会混的人都挂像,带着痕迹呢。

    除非别出门,只要出门一溜达,就容易招灾惹祸,引起没必要的纠纷。

    拿马家哥儿俩来说,他们出门,别人就不能拿眼睛和他们对视,否则就会被视为挑衅。

    嘿,敢犯照,你他妈够猖啊!打你丫的!

    (注:犯照,黑话,也叫照眼儿,指眼对眼的对视)

    所以流氓去异地必须拜山头,就是怕引起误会和纠纷。

    干脆这么说吧,反正从古至今愿意离开故土跑到异地去的,向来就只有两种人。

    一种人是能力大,心也大,可出身之地却是个小地方,出去因为不甘心,所以主动寻找远大前程和发展空间的。

    就像当年在沪海发迹的犹太富翁哈同,还有那从意大利跑到法国,又从巴黎跑到共和国的皮尔卡顿,都是如此。

    无不应了那句“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另一种就是走投无路,待不下去了,被逼无奈只能跑路的。

    就像当年那些因为战乱逃到咱们这儿的白俄贵族、犹太人,闯关东的那些山东人,从西西里岛跑到美国避祸的教父,还有从北平跑到沪海的许文强,不外如是。

    至于马家哥儿俩,实际上是属于京城流氓里混得中不溜儿的那种人。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并没有多大上进心或者野心。

    他们觉得当家门口的一霸,欺负欺负普通人,过过醉生梦死的日子就挺好。

    忍一时之辱真不算什么,反正这儿失去的,再从别处拿回来不就完了。

    当然是既不愿意,也没必要去当“过江龙”。

    说白了,他们要真有去外面冒险的勇气和志气,那就不是流氓了。

    现在这样认个怂,这对他们来说反而是最优选择。

    于是这也就成全了哈德门。

    年京对这件事是津津乐道了好几天,从此越发与哈德门亲近,觉得他的能力完全弥补了自己的短板。

    而且拿回的钱,早就跟上级打过招呼,获得允许按死账核销掉了。

    现在到手是可以不入账的,起码他可以截留很大的一部分。

    为此,为了酬谢哈德门给自己解了气,还让自己喜得一笔外财,年京就把额外所获的利息给了哈德门作为回报。

    但实话实说,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哈德门的办事能力并没有在这么一件小事里获得完全体现。

    接下来,两笔数目更大,也更难讨的账,哈德门居然也很快帮着年京追了回来,这才是真正让他在年京心目中大放异彩的原因。

    这两笔账,其中一个就是年京在天府豆花的酒桌上主动谈起事儿。

    年京告诉哈德门,还有一家叫做隆德开发公司也欠下了他六万多块货款。

    而作为一家挂靠的皮包公司,这家负责人比马家哥俩更像骗子,因为已经在京城消失很久了,根本找不着人了。

    可这没关系啊,哈德门说了,“放心,谁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孙猴子,只要有亲戚朋友就行。”

    随后几天,他就出动了手底下的兄弟,派人在外面打听相关消息。

    打听来,打听去,打听到这个隆德公司负责人有个一母同胞的亲姐姐,住在一家机关单位的家属楼里。

    于是哈德门得着消息后,就按着地址登门拜访了。

    这件事他办得那是相当有技巧性,就靠着一个打火机就解决了麻烦。

    敲开门后,当时压根没给那骗子姐姐关门的机会,哈德门直接靠着体力强行闯了进去,然后就不失礼貌的表达了来意。

    应该说,那个女人也有几分胆色,见过一些阵仗,并没被人夺门而入的状况吓着。

    不但应答胡搅蛮缠,拒不交待她弟弟的下落,同时也表示自己弟弟没钱还债。

    跟着还提一个威震南城的老炮儿名字,说天桥的小地主是自己同学,想吓唬哈德门。

    可结果呢,这娘们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她要不提人还好点,这一提居然撞枪口上了。

    哈德门是控制不住的乐了,哈哈大笑。

    “哎哟,小地主儿是你同学?那再好不过了,就你那同学还欠我的一千多呢,躲我一年多了。我还满世界找他呢。原来你认识他啊?正好省事了,那我这两笔账就找你一起要呗。”

    然后哈德门就走进了厨房,一把打开煤气罐的阀门。

    等到再回外屋,他打着打火机说,“我这火儿直到打不着为止,你要有胆子你就跟我耗。要不你就考虑考虑,是把你弟弟下落告诉我,还是替他还钱。”

    那女人登时慌了,立刻就想要制止。

    可惜被膀大腰圆的哈德门死死堵在厨房门外,一点挣蹦的能力都没有。

    就这样,看着哈德门的冷漠的眼睛和手里燃烧着小火苗的的打火机,女人彻底怕了。

    毕竟就一个女人,嘴硬罢了,老老实实把弟弟在怀柔的住处写给了哈德门。

    这一次,哈德门找到人后虽然未奏全功,但还是给年京追回了五万来块。

    还有一笔账,那是去一家公司登门要账,难度还就在于要账的地点。

    考虑到要账的地方是个公对公的环境,也是对方人多势众的主场。

    哈德门这次又变了做法,他带了两个兄弟壮声势,弄了一个带盖儿的红塑料桶当道具。

    另外,他还让人从弄来了一只活物,用胶带捆绑严实了,也给塞捅里了。

    这家公司的老总在宽阔的办公室里接见了他们。

    当看到他们打开盖子从塑料桶里提出东西后,那公司的总经理忍俊不禁,一度充满了不屑地说,“就这,你们吓唬谁啊?”

    结果哈德门一挥手,他旁边的兄弟立刻从身上的军挎包里又掏出一瓶子,装满了无色液体的瓶子。

    然后拔出橡皮塞子,半瓶液体都浇在了那活物身上。

    桶里登时变得惨不忍睹,垂死挣扎的叫声更让人胆战心惊。

    那老总这才意识到是硫酸。

    哈德门这时候说了,“现在我给你十秒钟考虑,你就说到底有没有钱还账吧。你要是真没有,这剩下半瓶今儿就泼你丫身上了,欠的账咱也两清,就算你丫的治疗费了。允许你提前打个电话,给自己叫好救护车。”

    跟着就故意往那老总要命的地方瞄。

    就这样,根本没容哈德门开口数数儿,那老总就怂了。

    嘴里直喊“停”,二话不说就喊财务拿钱,痛快把账平了。

    于是自此之后,年京待哈德门简直如同亲兄弟了,两个人的关系愈发亲密起来。

    这两笔账年京不但又分了些钱给哈德门,而且从此再收他的货,收购价还直接提了一档。

    私下里,年京也会更频繁地主动邀请哈德门一起去些新开张的娱乐场所。

    他深深的感激哈德门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他开始意识到,在自己的事业里,不能缺少一位像哈德门这样古道热肠的草莽朋友。

    至于哈德门,他也没因为自己帮了年京这些忙翘尾巴,他甚至不爱拿这些事儿在年京的面前炫耀,吹牛。

    尤其是当手底下的兄弟们通过此事发现人一有钱,就开始变得懦弱无比的本质后,建议哈德门完全可以兼营帮人讨债的副业,以收取更为丰厚的佣金。

    哈德门照样是坚定地拒绝了。

    以至于他的兄弟们背后都担心他们的大哥脑子坏掉了,不明白这么容易的钱,为什么哈德门居然不伸手。

    其实不为别的,就因为哈德门作为曾经的两劳释放人员,又在邮票市场沉沙折戟过,他早已经被生活磨砺的不再有躁气了。

    他帮年京去做这种事,仅仅是因为年京是他的贵人,唯一可以提携他,引导他,带给他真正安逸生活的人。

    偶尔为之尚可,他可不想长期承担这种风险。

    其实在前不久的那段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日子里,哈德门经常会思考人生,总结自己得失与成败的经验教训。

    虽然凭他的知识和见识,没法搞清楚投机生意的本质。

    但生活的坎坷和大事小情,说来不就是一座座山嘛。

    在没有翻过一座山之前,哈德门的眼前只有这座山。

    但翻过去之后,他眼前的景致就自然改变了。

    原来的山还在,只是世界变宽了,眼界也辽阔了,胸怀也宽广了。

    尽管爬山累得慌,压根就没人想爬这样的大山,但命运总是逼着人爬山。

    哈德门接连爬过牢狱之灾和炒邮票失败的这些大山后,也就自然而然对人生有了不同的认识。

    现在的他,无比珍惜工地建材这条财路。

    他不愿意为了其他的事儿分心,认为这才是最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实在东西。

    累是累点,麻烦也麻烦点,可好处是细水长流,每天都能看得见自己的财富在增长,稳当得很呢。

    反过来,他深深知道,江湖上混,老大却不是那么好当的。

    为了服众,不但要最能打,最睿智,最公道,最有锐气。

    而且体制下没有合法的生存空间,只能风光一时,难以风光一世。

    说实话,自打见识到年京他们这样的人是怎么做生意赚钱的之后。

    哈德门就开始惊讶这些社会上层,有官方背景的人赚钱之容易。

    他甚至不免去想,如果说连这些懦弱的蠢货,都能轻易从中赚到大钱,那么他就更没有道理做不到。

    可为什么他就没有这种机会呢?

    关键还是背景,是有用的人脉。

    所以他现在紧紧抱着年京的大腿,就是期望能够有朝一日能借助年京的资源,彻底洗白上岸。

    他希望自己能尽快成为可以行走在青天白日下,受体制保护的商人。

    他现在的追求不但要发财,而且绝不想再体验溃不成军的感受了。

    他渴望的是,若干年之后,当现在的那些江湖大哥都成为孤鬼冤魂之后,他自己却能够体面的成为和上层人士交往的名流。

    人总得有梦想吧,万一实现了呢?

第一千一百零六章 软钉子

    如果一个男人事业忽然间有了起色,或者是突然发了财,他最想告诉的是什么人呢?

    想必大多数人都会立即告诉自己的亲人。

    那除了亲人之外呢?

    恐怕还会选择去告诉自己喜欢的女人。

    哈德门就选了第二样。

    在基本拿下了南城十五处较大工地,获得了稳定的进项后,他最想告诉的人莫过于殷悦了。

    当初一起炒邮票的时候,出于自卑和仰慕,他一直都不敢表露出半点这方面的意思。

    毕竟殷悦是那么娇嫩细腻的一朵鲜花,不但优雅有品位,而且资金实力也雄厚,怎么看也是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但现在他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过去的他确实不懂得什么格调和情趣,但年京已经引领他入门了。

    他学会了怎么吃西餐,喝咖啡,听轻音乐,穿西装,打摩丝。

    而且看过了好几部外国电影和港产电影,也知道了有关西洋世界的许多五花八门的事儿。

    现在如果见面,他不敢说一定能让殷悦对他刮目相看,好感大增。

    但起码也不会相处尴尬,太过无趣。

    年京说过,姑娘都喜欢聊这些,他相信年京的判断。

    至于金钱,他手里的资金量虽然距离恢复到炒邮票顶峰的时候还有不小的距离。

    但这行胜在稳赚不赔,没有亏本的可能性,而且完全可以预计到未来还会越来越好。

    他现在一个月,最差也能有三万块的收入,未来也许就是八万、十万。

    假如他能够是把京城南边的绝大部分工地都捏在自己的手里,那未来月入数十万也是可能的。

    所以干这个当然比炒邮票这行划算多了,也有前途多了,是真正能够让他脱胎换骨的绝佳机遇。

    如果再大胆设想一下,能够再进一步垄断全城的大部分工地的话,至少每月上百万的收入啊!

    他要真有那么一天,恐怕就是年京也得反过来巴结奉承他了。

    反过来,别看殷悦从邮市上捞了不少钱走了。

    可问题是邮市从此一蹶不振,再没有过像样的行情。

    哈德门不相信殷悦能那么果决,赚钱走人从此不再回头。

    只要她觉得行情开始稳定了,忍不住再出手,那当时全身而退就只是暂时的,恐怕最后也得赔进去一些。

    说白了,这种炒邮票的投机生意就如同赌博一样,没人真能做到那么准确的判断,而且能管得住自己。

    于是乎,带着对美好未来的预期,出于即将成为未来商业大亨的自信。

    哈德门开始主动地去接触殷悦,把对方约出来见面。

    怎么做到这一点其实并不难,哈德门知道靠邮市吃饭的冯老头儿一直都和殷悦有联系。

    而且借口也不难找,他只要说想把手里窖着的邮票低价如让给殷悦,就成功达成了与殷悦见面的目的。

    应该说,两个人的再度见面的情景,最开始确实如哈德门预计一样好。

    他的新变化果然让殷悦大吃一惊,见到他的时候,一看到他西装革履,头发打着摩斯的外表,殷悦就明显怔住了。

    之后交谈起来,殷悦也明确表示出颇为意外,有惊喜的反应,这让哈德门相当惬意。

    那一天他们两个人吃了一顿西餐,气氛相当友好,哈德门甚至还要了一瓶香槟,头一次感到自己也是有口才的。

    然而他的好运也就到此为止了,之后隔了几天第二次再照方抓药就不灵了。

    殷悦的耐心明显消失了,好像只是急切于与他尽快完成邮票的交易。

    而第三次再见面,简直就成了灾难。

    那一次,殷悦主动提起了搞对象的事儿,原本哈德门还以为金石为开,自己终于更能够触碰到梦寐以求的姑娘了。

    可结果殷悦却是在环境优雅的餐厅里重新重创了他的自尊心,让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笑话。

    “我说,你这没事总约我出来吃饭,你就不怕让对象撞见?”

    “我……我还没对象呢……”

    “不能吧?您现在都成大款了,怎么可能没有姑娘喜欢你?”

    “真真……真没有……”别看哈德门是一曾经叱咤风云的玩主,可对于男女之事,缺乏泡妞经验的他一样会紧张,青涩得如同少男少女,居然还结巴上了。

    这时候殷悦忽然微微一笑,“那伱能告诉我,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吗?”

    “就就……就……你这样的。”哈德门当时就心里一喜,还误以为有门了。

    只可惜殷悦的回应却让他冒汗。

    “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想找一个也喜欢做生意的,能帮你看好买卖的?对吗?”

    “不,不是这个,我就想找个跟你一样的。像你一样能干的,还得像你一样的模样,一样的身条……”

    “别什么都跟我一样啊,比我强的姑娘可有的是。你其实完全可以要求高一点,比如……找个有文化的,大学毕业的。”

    “哎哟,银花,瞧你这话说的,大学毕业什么的,我还真不稀罕。但要是你同意了,我可就念佛了。”

    哈德门这时候,已经尽全力去表白了,自己都知道自己表达的那么笨拙和急切。

    因此,他感到有点不好意思,把目光挪在了桌面上,不敢再与殷悦对视。

    但殷悦沉默的态度更让他焦虑,就像一个罪犯在等待法庭最终判决的那种心情。

    过了半晌,好不容易殷悦有了回应,然而她说出的那些话却不是什么好消息。

    一下子就让哈德门的心情如同坠入万丈冰窟。

    “一个人不可能限制别人的想法,我很感谢你对我的看重,感谢你请我吃饭。但我确实是为了跟你谈邮票的事儿才出来的。如果你没有心做这笔交易,那我想,这恐怕是我们最后在一起吃饭。我这么说,你能懂的意思吗?”

    “我懂,我懂……”哈德门点头脸如同苦瓜。

    “如果你真懂,那咱们还是朋友。”

    “对对,是朋友,是哥们。我这人你还不了解,就是讲义气。今后只要你有需要,言语一声。我一定随叫随到,为你效劳……”

    “那太好了。我想那也许我们还有机会一起吃饭,只是你千万不要再这么破费,摆阔气了。真没必要……”

    “不不,其实这算什么呀。银花,不是我吹,我现在不比炒邮票那会儿了。再怎么花我也穷不了啦。说真心话,我还想请你去南方好好玩玩呢。只要你有空,你愿意……”

    “再次谢谢你的好意,不过这是不可能的,我是肯定不会去的……”

    英雄难过美人关。

    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汉爱上一个漂亮的女孩子,这能有什么错误呢?

    然而令人伤感的是,男子汉好不容易努力鼓起的勇气,做出的改变,一切都是徒劳的。

    被发了好人卡的哈德门最初可没想过,自己最努力的进攻,就这么被殷悦用软钉子给瓦解了。

    惨败的结局让他无比扎心。

    切肤之痛让他深深懊悔自己为什么没多读些书。

    这种事,恐怕只有知识分子才能应付自若,永远都有招儿。

    总之,从这次和殷悦见面过后,哈德门的爱情就被绞杀殆尽了,他对自己爱情不报半点希望了。

    他不能不正式残酷的现实,天鹅永远是天鹅,蛤蟆永远是蛤蟆,生活空间永远不在同一水平线。

    他毕竟不是年京,没有让女人青睐的天赋。

    只是尽管如此,他为了维护面子,还是以两万块的白菜价完成许诺,卖给了殷悦一批价值五万块的熊猫邮票。

    这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不过更加奇怪的是,哪怕吃了这么大的亏,丢了这么大的人。

    可殷悦的样子反而在他心里更容易被想起,更难忘记了。

    这或许就是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吧?

    人就是这个揍性,永远都是自己个儿和自己个儿较劲儿。

第一千一百零七章 夜路

    小伙儿爱姑娘,这其实算不上什么毛病。

    食色性也,人之大欲存焉。

    男未婚女未嫁,到了适龄年纪想搞对象了,谁也挑不出个不是来。

    虽然在外人眼里,哈德门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结果反倒被天鹅给啄了一口,这基本上就是一个自不量力的傻瓜,会让人忍不住想笑。

    但对于身在局中的人,却不是这么认为的。

    反而会无比认真、虔诚,甚至因为心灵的触动而感到神圣。

    如果不能死心,看开,放下,也就会做出更多在外人看来傻得冒泡的傻事来。

    金大侠的《神雕侠侣》里有句话写得好,“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人活一世,谁不渴望一段浪漫至极,终生不悔的爱情呢?

    别说李莫愁为爱入魔,为爱痴狂,就是江南七怪里的杀猪宰羊的张阿生,不也悄悄爱了韩小莹一辈子吗?

    所以这种事儿在世间可不少见,从不曾中断过。

    实际上,就是此时此刻的京城,哈德门也不是唯一深陷在这样的爱情烦恼中,为此感到扎心的人。

    作为同样年龄的汉子,连哈德门也不敢轻易招惹的罗广亮,恰恰和他有着同病相怜的烦恼。

    敢情自打受沙经理之邀,跑到马克西姆餐厅吃请的那一次,见到了代替崔建和张嫱登台演出的张蜜之后。

    罗广亮就跟着了魔似的,开始见天往马克西姆跑。

    一日不来,如隔三秋,并且抓心挠肺,好像干什么都没意思似的。

    只有每天听见张蜜的歌声,看到她的演出,他才能够维持正常的生活,有心思去忙正事。

    而且最奇怪的是,马克西姆餐厅他明明不是第一次来了,宁卫民在这儿其实请过他好几次。

    他在过去,可从没对这儿有过什么眷恋,都是吃过喝过也就罢了。

    但有了张蜜登台演出之后,却完全不同了,他彻彻底底的离不开这儿了。

    哪怕他不愿承认,不敢正视,但一种强烈的荷尔蒙燃烧的兴奋感,还是让他成了张蜜的歌迷。

    罗广亮是个糙人,他不懂得什么叫一见钟情。

    但在他的生命里,除了当年在街头打架,偶然性地被宣武体校摔跤队教练看中,走进的个到处是皮垫、皮人、沙袋、杠铃的体育馆之外。

    他还从没对这世间任何一个地方有着这样的痴迷。

    实际上,哪怕对大多数客人来说,张蜜的演出不如崔建或者张嫱多矣,马克西姆餐厅的大门之外也从没有过歌迷专门等待她。

    就连沙经理和马克西姆的餐厅经历也曾带有贬低性质地谈论过她。

    “哎呀,你们真是聘错人了,这个什么什么蜜,白叫了一个这么甜的名儿,唱歌跟清水豆腐似的,没味儿!”

    “可不,宁经理把俩台柱子一带走,打她一来,生意就不如从前了!我也是天天盼着那两位赶紧从日本回来呢……”

    但对于罗广亮来说,张蜜的嗓音和歌声是根本无可取代的,他恰恰就爱这种歌声里的清澈和纯净。

    他从其他人的歌声中找不到那种能够让他触及灵魂,让情绪安宁的感受。

    这或许就叫各人有各人的缘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喜好吧。

    所以当罗广亮一旦意识到,张蜜本人也在因此承担着莫大的压力,他就忍不住要替这个姑娘感到揪心了。

    几乎每天晚上,在逐渐暗淡下去的灯光里,在寥寥无几的掌声中,坐在舞台下面的的罗广亮看到演出告一段落的张蜜,于舞台上一闪而逝。

    他就会忍不住猜测,那张娇嫩的女孩儿的面孔会不会正躲在没人看到的地方落泪。

    为此,他的血脉里萌生出一种难以克制的冲动。

    他想找到她,去鼓励她,安慰她,告诉她自己是多么喜欢听她唱歌,爱她在舞台上的表演。

    还想跟她说只要她登台,自己每天都会准时来……

    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只要一动这个念头,他又会感到无比的羞怯和难为情,甚至是畏惧。

    以至于他又会产生一种浑身无力的感觉,非常的沮丧。

    他怕别人注意到他内心里反复无常的变化,这件事是他内心中最大的隐秘。

    他不但压根就从未敢把自己的这些想法付诸于行动,不敢让小陶知道他每天都会跑到这儿来。

    就连每次在马克西姆见到他,总不忘示好,请他喝一杯的沙经理,他也不敢有丝毫表露。

    直至有那么一天,一个偶然的机会从天而降,才终于满足了他的夙愿。

    那一天是五一当天,马克西姆餐厅顾客实在太多了,原本应该十点截止的演出额外加了一场。

    所以当罗广亮看完演出,从马克西姆走出来后,外面的大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

    楼与楼之间是空荡荡的黑暗,大多数窗口已经没有灯光。

    时间已经临近十一点。

    不用说,公共汽车早没了,罗广亮回家还得靠自行车。

    点上一支烟后,罗广亮就开始在餐厅不远处的便道阴暗处,找自己的自行车。

    他的车子让人挪了地方。

    然而正当他从便道上那些横七竖八,东倒西歪的自行车和摩托车中,费力寻找的时候。

    马克西姆餐厅的门紧跟着又打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了几个人。

    打头的一个左右四顾,冲着大街的黑暗处,呼喊罗广亮的名字。

    虽然离得停远,但有霓虹灯的映照,和独特嗓音为证,罗广亮能确定是沙经理。

    他觉得大概是有什么事需要他帮忙吧。

    于是念着喝过这家伙不少的酒,也看在宁卫民的面子上,罗广亮不好袖手旁观,就又从黑暗处走了回去。

    结果走近了才发现,沙经理的身后的两个人分别是餐厅经理和张蜜。

    那沙经理见到他,大喜过望,果不其然从满嘴烟味儿的嘴里冒出了请求。

    “哎哟,你还没走,太好了。你除了回家有别的事么?”

    “没什么事……”

    “伱要没事,就帮忙送送她。她平时都是十点不到,能赶上一趟夜班车。今天太晚了,她有点害怕,不大敢一个人回去,你能不能给她壮个胆?对了,她说回去的胡同里老聚着几个痞子喝酒弹吉他,见她就吹口哨……”

    罗广亮万万没有想到居然是这样的请求,看着那有些害羞的张蜜,一下子就傻眼了。

    沙经理还以为他不愿意,用手一拍旁边的餐厅经理。

    那经理赶紧缠磨着央求,“您也是常来常往的老顾客了,说来都是朋友,就帮帮忙呗。这大晚上的,我们职工也没几个了,今天还不知道拉晚到什么时候呢?这样,您明儿再来,我请您喝黑方……”

    “去、哪儿啊?她住什么地儿?”罗广亮反应过来,强压激动,打听目的地。

    “广渠门那边……好像也就两三站地的距离。怎么样?行不行?”

    说实话,不顺路,完全是南辕北辙。

    但意识到自己终于有机会能和张蜜独处一路的罗广亮,毫不犹豫地就点头答应了下来。

    两三站地?

    他只觉得路太短,巴不得这姑娘住海淀呢。

    或许这惊喜来的实在太突然,找到车后,罗广亮扳着车锁的手都直打哆嗦。

    他硬是出了一脑门子汗,车锁就是打不开。

    他想踢自己的破自行车一脚,好不容易才克制住了。

    好在,当张蜜等的有点不耐烦了,焦虑地问出一句,“怎么了?您的钥匙坏了还是锁坏了……“的时候。

    终于,那冥顽不化的车锁“啪”地一声跳开了。

    “钥匙不好用。”

    罗广亮为自己的笨拙耽误了工夫而感到抬不起头来,但此时心里却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推着车走到马路中间,罗广亮和沙经理说了声“回见”,张蜜也对餐厅经理和沙经理表示了感谢。

    然后他们就一起朝着马路对面走去。

    刚开始的时候,俩人都有点不好意思。

    这年头风气使然,如果不是宁卫民这样的穿越者,陌生男女的边界感很强。

    没有人一见面就男的带女的,大咧咧共乘一辆自行车的。

    所以一条重文门东大街,绕过了几十座居民楼,一直都是罗广亮推着车在前边走,那个张蜜在后边跟着。

    没灯的地方张蜜离罗广亮很近,好像马上就要抓住他的背了。

    有灯的地方张蜜又离他挺远,踏踏的脚步声至少在五米开外。

    遇到叉路,好像生怕罗广亮回头似的,张蜜远远关照一句,“往右拐。”

    罗广亮便顺从地拐过去。

    很长时间,他找不到说话的勇气和机会。

    而在他想象中,张蜜连长长的眼睫毛都一根根清晰可辨,无比温柔。

    她的皮肤很白,她的脸颊也有点消瘦,这一切都使她更加清秀。

    尽管她的头发有点短了,让人看上去就像一个假小子。

    可她面容是那么的精致和妩媚动人,怎么看都是个讨人喜欢的美人儿。

    她的睫毛那么长,不会是假的吧?

    罗广亮无法解释这种突如其来的关注。

    按说在街上遇到漂亮姑娘,忍不住偷偷看几眼的情况是常有的事儿。

    可是这一次心情大不一样,为什么?

    没有遇上那些老沙说的马路痞子,没人吹流氓哨去惊吓骚扰这姑娘。

    这让罗广亮深感失去了一次表现的机会。

    这种机会也许再也不会有了。

    除此之外,他有什么表达自己感情的最自然的方式呢?

    没有,英雄无用武之地。

    他不想无端去打人,但他希望有人能来挑衅,打他,然后抵挡。

    他相信自己的抵挡在姑娘面前必定会凶猛非凡,会给所有看到的人留下深刻印象……

    就这样,当罗广亮陷入自己的胡思乱想时,不知不觉走了两里地的距离。

    张蜜似乎是走累了,也或许是今天的演出累坏了,终于主动开口。

    “……哎,师……师傅……您的车胎气儿足吗?”

    “足啊,怎么了?”

    “我脚疼……您看,能不能……”

    “哦,明白。那……你上车吧,只要你不介意,我骑车带你……”

    “那太谢谢了,师傅,真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别客气……”

    终于,两个人像坐在了一辆自行车上。

    姑娘尽管还是有些害羞,手只敢抓住车后座的铁条,压根不敢触碰到罗广亮,这点和正常的情侣还是有较大差距。

    但也绝不像刚才那样沉默着,一言不语了。

    在罗广亮蹬车的过程里,为了不显得太尴尬,她总觉得应该说点什么。

    “师傅,我挺重的吧?”

    “没有……”

    “真是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让您受累了,师傅……”

    罗广亮自然幸福得跟花儿一样,几句话一说,他也胆儿大了,嘴皮子也利索多了。

    “别叫我师傅,太客气了。我姓罗……”

    “哦,罗……罗大哥。那您在哪儿工作?”

    “我是个体户……我常上这儿来……”

    “嗯,我记得您,我第一次登台那天,是您叫好来吧?”

    “……是我。”

    “您还挺时髦的,个体户懂得西餐文化,愿意来马克西姆的人课不多。”

    “嗨,我也谈不上懂,原先是跟朋友来的。”

    “您今天的样子挺凶的,我还以为你不愿送我呢。一直不敢跟您说话,实在对不起啦!”

    “我很凶吗?没有吧?”

    “那……也许应该说是严肃吧……看着像警察。”

    姑娘是个能说会道的人,唯恐罗广亮不高兴,立即自我掩饰地笑起来。

    她比罗广亮想象的要活泼得多。

    ”对了,您觉得我唱得怎么样?”

    “特别好。我就爱听你唱歌。你的嗓子……真棒!”

    “呀!不会吧,有一百个人跟我这么说过。但其实,我的噪子很差劲儿,真的,一点儿也不棒。搞专业的人没有人夸我的嗓子,我只不过有点儿模仿能力,我能装哑嗓子,你信不信?只是可惜,我怎么也装不出张嫱的声音。餐厅经理说客人对我的歌反响不是很好,哎,我是真担心,也许我都唱不满两个月的合同,餐厅就要换人了……”

    “不会的,你千万别这么想。你就是你自己,你有与众不同的优势,根本用不着去模仿别人。餐厅的生意不好,这可不能怪你啊。毕竟他们主要针对的是在京的外国人。不管怎么说,反正我喜欢你的嗓子,这是真的,我会跟餐厅经理说的……”

    罗广亮脱口而出。

    这些话他想了一路,猛然说出来仍旧令人惊讶。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姑娘到了地方了。

    罗广亮只觉得身后一轻,扭头一看。

    姑娘灵巧的跳下车,自己跑到一座六层红砖楼的单元门前。

    “我到家了,谢谢您!”

    “那……我走了……”

    “好,我该回家啦,谢谢,多谢!对了,有空的话,还请您多来捧场啊……”

    姑娘很随意地招招手,就轻快地跑进了单元门。

    这楼很旧,门上少了好几块玻璃,走廊里很昏暗,楼梯扶手是水泥的。

    姑娘的身影消失在门里,而罗广亮的目光却呆呆地滞留在一个地方。

    张蜜穿着一双平底带拌的布鞋,在她进楼的一刹那,罗广亮看到了它。

    如今几乎没有女孩子穿它。

    那布鞋在她脚上焕发出一种惊人的朴素美。

    一扇窗户的灯灭了。

    一扇窗户的灯亮了。

    罗广亮猜不出哪一层哪一间房屋里住着她。

    他蹬着自行车在夜色里离开,记住了这座苏式老楼的形状和位置。

    回去这一路上,他脑袋里的念头始终杂乱纷呈,就像是身在透着月光的云彩里。

    而张蜜恰才坐在他身后的感觉也始终难以忘怀。

    此时姑娘虽然已经不在车后了,但罗广亮分明还能感到身后散发着青草的甜味儿和香味儿。

    他在从重文区统计局一直奔南骑,一直骑到了体育馆路,然后绕着天坛公园转了一大圈。

    回到扇儿胡同二号院已经是半夜十二点多了。

    他怕弄出声响,抬着自行车走进小夹道。

    院子里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但他仍旧没有摆脱那种如梦似幻的感觉。

    静悄悄地打开康术德给他留的门,走进了里屋,他也没有开灯,没有脱衣服。

    和衣躺在床上,只是不住抽烟。

第一千一百零八章 鸿沟

    或许是因为太忙,或许只是说说而已,马克西姆的餐厅经理忘了自己曾经的许诺。

    等到罗广亮第二天再来,他已经把要请罗广亮喝黑方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只冲着罗广亮点点头,就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不过说实话,其实对于罗广亮来说,这杯威士忌,他请不请的还真是无所谓。

    因为罗广亮岂是一般个体户呀?

    他和小陶可是抱着宁卫民大腿的人。

    按照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原理,这哥儿俩早被宁卫民安排的明明白白,就不可能再过穷日子。

    去年炒邮票他们哥儿俩分了多少钱就不提了。

    就说今年,遵从宁卫民的吩咐,罗广亮和小陶用这笔钱已经把金鱼池那边的一个两进院儿给买下来开了车场子,取名“人和车厂”。

    还叫来了十几个过去一起蹬三轮的弟兄来当车夫,旅游观光三轮车的生意基础基本搭建完好。

    甚至五一前这门生意才刚开张不久,就有大火的趋势。

    头一批送到天坛公园十六辆三轮车,哪怕光做那些散客老外的生意,都供不应求。

    基本上从每天早上十点之后一直到闭园,几乎没有空档的时候。

    有时候忙起来,到了饭点,还得罗广亮和小陶去顶替车夫们来蹬车,那些人才能轮换着吃饭呢。

    到了五一和周末更了不得。

    因为旅行社的大车一来,那等着坐三轮车的外国人就彻底淤了。

    从车上下来的老外全得过来排队,不坐上一圈不肯走啊。

    而且这种情况下,坛宫饭庄也在为来吃饭的外国客人主动推荐观光三轮的包车服务。

    说不定什么时候,罗广亮和小陶就得抽调几辆车去涉外饭店拉一整天的包车去。

    这种活儿倒是很划算,可天坛这边也就更忙了。

    这边儿的车夫们基本上就是连轴转啊,吃饭完全成了奢望,能趁着客人换拨儿的间歇抽根烟喝口水就算不错了。

    所以这坐车的价钱一点不便宜。

    开始的时候,罗广亮和小陶商量出的价钱是五块,两天后直接涨到十块。

    到了五一节,连十块都不行了,还必须得是外汇券。

    这么说吧,那十六辆三轮俨然成了十六辆出租车。

    别看是人力的,可一点不比烧油的少挣。

    每天最少也能跑出两千五六外汇券,好的时候能见四千块。

    即便按照“一二三四”的分配原则——一成维护运营,两成上缴天坛做管理费,三成车夫分成,四成是利润。

    罗广亮和小陶每天都能落手里最少一千多外汇券。

    一个月下来就是起码三万五六外汇券的净利。

    哪怕算上分给宁卫民的一份,每人也能挣一万二。

    一万二外汇券啊!能顶五个沙经理这样的外企高管。

    就这还刚起步呢。

    毕竟全天下只有一个天坛,这块宝地可不愁生意。

    要照这个势头,弄三四十辆三轮车过来都没问题。

    保守估计,利润起码还有再翻一番的空间。

    哪怕是和哈德门的营生比,这门生意也是实惠多了。

    尽管表面上看,他们暂时是比哈德门挣得少了点,可其实不然。

    因为这门生意根本不用操什么心,也没有波动。

    罗广亮和小陶既用不着请客送礼,费力讨好,也用不着去搞蝇营狗苟的勾当,干什么有可能触碰法律风险的事儿。

    他们依仗宁卫民的人脉,轻松得很,只要每天管着车夫老实干活,收收钱就行了。

    何况国内通货膨胀不可避免的情况下,收外币不但是最划算的事儿,兼具保值效果,还存在着一定的涨价空间。

    他们的收费只要上涨一块钱,由此增加的收入对于哈德门来说,那就得多拿下一个大工地才能补齐。

    所以说,躺着挣钱的和爬着挣钱的完全不一样。

    罗广亮和小陶这神仙日子那真是一个滋润,足够哈德门馋掉牙的。

    十块钱一杯的洋酒又算得了什么啊?

    罗光亮真不是喝不起,只是他单纯的不喜欢罢了。

    在他看来,洋酒都有一股子甜不索索的怪味,喝那玩意跟喝咳嗽糖浆的。

    与其让他受这种洋罪,他宁可去喝这里卖五块钱一瓶的喜力啤酒。

    那酒的啤酒花味道够浓,他倒是挺喜欢。

    当然,也是因为这个,他成了隐形的富翁,在马克西姆餐厅就有点不受待见。

    既不如点香槟、红酒的洋人那么受重视。

    也不如那些花着公款,动辄就要开皇家礼炮和O的官倒受欢迎。

    甚至连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去正式的座位去坐,感觉自己一个人要占了一张桌子过于厚颜无耻。

    他便只有就坐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点燃一支烟,手握一杯啤酒,看着杯中的泡沫幻灭,默默咀嚼自己的内心秘密。

    …………

    这天晚上八点,张蜜又出现在了舞台上。

    坐在吧台前一直没精打采的罗广亮立刻情绪亢奋起来,他总算把她等来了。

    张蜜走上舞台,笑容很亲切。

    因为她也看见了他。

    那美丽的微笑虽然不是献给他一个人的。

    但在她注视他时,水汪汪的眼睛里分明充满柔情。

    会有第二个人看出这种柔情么?

    罗广亮不相信。

    他甚至不知道这种柔情有时只是出自歌者的舞台技巧。

    不过张蜜似乎听取了他的意见,今天已经不是单纯模仿了。

    选择的曲目还是张嫱的歌,但她开始用自己的嗓子演唱。

    不但自然流畅,也显得更加自信了。

    尤其舞台上的张蜜,今天还穿了一条红色的连衣裙,假小子一样的头发用摩斯打了个造型,看起来潇洒、庄重、恬静。

    果不其然,这让客人们的反应比起以往要积极得多,认真听歌的人明显多了,掌声也要更热烈。

    至于罗广亮,更是听得入迷,每看她一眼都要仰脖儿灌一口啤酒,难以持续注视她。

    可说句实话,他已经完全品不出啤酒的味道了。

    因为有了昨天的经历,他的心里,此时此刻仍在反复地品味脑海中的片段记忆。

    此外,他还幻想着站在张蜜的角度,该如何来评价他自己。

    他渴望获得她的注意乃至尊崇。

    他感到那张单纯的面孔给了他渴望的答案。

    他甚至认为自己迟迟不对女性有所表白就是为了等待这个美丽绝伦的女孩儿……

    而他这种期待和甜蜜的幻想,惶恐和不安的复杂心情,一直持续了五首歌。

    直至中间休息时,他一直在关注的那个人走下了舞台,竟然朝他的方向走了过来。

    他才如大梦初醒般恢复了自主意识。

    乐队的人眼睛都在注意张蜜的举动,因为通常情况,他们自己单有一桌,休息时还能享受免费的冷饮和小吃,张蜜的举动明显反常。

    但他们再好奇,也赶不上罗广亮的紧张。

    此时他明明不热,但身体突然开始出汗,手心潮湿,衬衣领子发粘。

    “哎呀,说来你还真来了?”

    张蜜这话问得相当唐突。

    不知为什么,才过了一天晚上,她昨晚对他那种的客气的疏离感就完全没有了。

    “我天天来。你过去大概没注意……”

    罗广亮的笑则像他本人一样缺少魅力,有点儿僵硬。

    “那你可真不容易的,这儿的东西太贵。就是喝啤酒,一天也得三四十吧?”

    “差不多……”

    “你就一点不心疼?普通人一月工资才多少钱啊?你自己辛苦钱都换了啤酒了,个体户的收入又不保险。其实,我觉得你完全可以隔几天来一次,比如周末……”

    “我喜欢听你唱歌。”

    罗广亮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说得虔诚又认真。

    然而张蜜却只是淡淡一笑,对他的表白似乎不大在意。

    “你昨天已经说过了。”

    这不免让罗广亮有点讪讪然的窘迫和失落。

    好在跟着她笑容一敛,倒是做出了一个让罗广亮感动的举动。

    “我请你喝瓶啤酒吧?怎么样?算是谢谢你。”

    “不用了。别客气……”

    “要请要请,今天人多,餐厅经理说可能还得加演一场,我还希望你待会儿能再送我一次呢……”

    “那……好吧。”

    “怎么这么犹豫?你今天晚上有事?”

    “不不,没有,没有。”

    罗广亮呆愣愣地看着眼前这张美丽的脸。

    她的活泼大方渗透了自豪感。

    今天的演出成功,似乎让她增加了经验和自信心,她已经不像昨天那样缅腆了。

    尤其从她用一瓶啤酒就拿住了他来看,很可能这姑娘比他见过更多的世面。

    “这才像话嘛,那就这么办,我们说好了。”

    张蜜满意地又笑了,说着就掏出五块钱,从吧台调酒师的手里给罗广亮换来了一瓶啤酒,夯实了这份口头约定。

    “你叫……”

    “我姓罗,叫罗广亮。”

    “想起来了!这一次忘不了了。在这种地方唱歌真别扭,有熟人在底下心里还踏实一点儿。亮子……我这样称呼你行么?”

    “行。”

    罗广亮至少比张蜜大五岁。

    他不明白,这丫头故意这么做是为了显示一种豪爽么?

    她应该叫他哥。那样才是一个女孩子应该的样子。

    不过尽管如此,她仍旧使人着迷。

    罗广亮忍不住从侧面膘一眼姑娘那美丽的脸。

    她长长的眼睫毛投出无比温柔的阴影。

    他想再仔细看看,但她却把脸转了过来。

    “我去乐队那边坐了,待会儿好好为我捧捧场吧!”

    “我喜欢听你的歌。我知道怎么做。”

    “那也别太过分了……”

    “我不出声,你放心好了……”

    十五分钟稍瞬即逝,张蜜很快又上了舞台,走到麦克风后面继续演唱。

    罗广亮在台下努力分辨她演唱的歌词。这是他选择的尊重她的方式。

    张蜜唱到高亢处同样避免不了流行歌者的通病——吐字不清。

    罗广亮知道她是故意的,现在电视上的歌手都这么干,觉得有港派。

    但他不想给她指出来,哪怕他确实觉得这属于崇洋媚外的缺心眼。

    …………

    这一天,罗广亮陪着演出结束的张蜜走出马克西姆时,他无意中和餐厅经理走了个面对面。

    面对餐厅经理几乎是挤眉弄眼,略显奇怪的眼神,他很狼狈,好像做了什么错事当场被人抓住了。

    但是,他深深感受到了不可抗拒的机遇的力量。

    为什么偏偏是他而不是别人来担当护送她的角色,这难道是偶然的么?

    以前,他越是疏远女人的时候,恰恰是他越发向往异性的时候。

    现在正好相反,他用行动表达内心感受。

    他不想继续自我欺骗。

    他怎么想就怎么做。

    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拦他采取行动。

    说实话,他除了被张蜜的容貌所陶醉,喜欢她唱歌腔调,还喜欢她高挑的身材和说话声音,以及身上的气味。

    他对自己的成功没抱有多大希望,但是辉煌的前景却若隐若现地召唤着他。

    跟她走在一起给他带来巨大的满足,更别提那存在于幻想中的对她的最终占有了。

    楼群之间灯光朦胧,柏油马路在车轮下泛着微光。

    这一天他们俩直接就共乘一辆车了,罗广亮蹬起车来仿佛走在云端,十分轻快。

    但他内心里其实又不想骑得太快,于是总是费尽心机的绕过井盖和砖头,避免走灯光晦暗的地方,以此故意降低速度。

    张蜜不是京城人,她的老家在祖国的东北端。

    她的父亲是个铁道巡检员,母亲喜欢唱评剧,父亲不在家的夜晚,母亲就打开话匣子来消磨时间。

    张蜜从小对旋律、唱歌十分擅长,每次电台放歌,她几乎听一遍就学会了。

    到了上学的年纪,她还参加了学校里的“红孩子文艺班”,当时唱过李谷一的《我愿是只小燕》,还有一首叫《兰花与蝴蝶》。”

    某次,歌唱家邓玉华来她老家演出,在无意间听到了她的歌声,还想把她带到首都来学声乐。

    不过,她的音乐天赋,并没有获得家人的重视。

    在老一代人的观念里,唱什么歌啊,简直是白日做梦。

    对她的要求就是你好好学习,长大了嫁人。

    所以对这件事没有同意,更不愿意为女儿凑出五百块的学费。

    以至于张蜜错失了人生中最重要的机会。

    后来,她完全是靠自己的力量走出来的。

    她最大的梦想就是在京城的正式舞台演唱。

    别说马克西姆餐厅每天晚上给她五十块钱的报酬,就是一分钱不给,她也愿意唱。

    她希望自己走到哪儿都能吸引一批崇拜者,独唱演员的成功离不开听众,这一点她老家文化宫独唱培训班的教师反复讲到过,她觉得自己能够赢得观众的喜爱。

    什么时候等她攒够两万块了,她就正式去拜个老师,比如重新找到邓玉华,好好学习声乐,然后加入一个正式的文艺团体,成为真正的歌唱演员。

    最好也能像张嫱那样唱几首朗朗上口的好歌,出属于自己的磁带。

    坐在罗广亮的自行车后座上的张蜜,讲述这些就像讲述一个正在实现的计划。

    罗广亮一路默默地听着,越来越清楚地看到了横在他和她之间的难以跨越的鸿沟。

    他清楚自己在张蜜的眼里只是免费的忠实保镖。

    今天这姑娘纡尊降贵肯上他的自行车后座,只是因为夜班车太难等。

    有等车的功夫,坐他的自行车多半都到她的住处了。

    虽然她面孔娇嫩,但走南闯北,心地已经完全成熟。

    他们没有共同语言,他和她无法交流。

    他能指望她什么呢?

    难道这个姑娘会愿意在扇儿胡同的大杂院里为他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吗?

    他的确这么想过并为之激动。

    但这显然是可笑的。

    人家对自己有远大的规划,命运不会出现这么大的错误。

    所以当轮到他不得不说点儿什么的时候。

    他没有可以隐藏自己那不光彩的过去,仿佛无所谓了似的,一点也不怕吓着她似的直言不讳。

    “我犯过事儿。”

    张蜜无动于衷。

    没等到预期反应的罗广亮意识到她没听明白,随即进一步补充说明。

    “我说我进去过,在茶淀儿,我给强劳过三年……

    他强调的语气,让车后座的张蜜的眼瞪得很大。

    虽然罗广亮看不到,但路灯映透了她眼圈的蓝色轮廓、泄露了化妆笔留下的粗造痕迹。

    “因为什么?”张蜜的声音有点颤悠。

    “……我为朋友出头,打伤了一个人,我爱打架,过去就老打架。他们都叫我罗大棒子。那次我差点给人家弄死……”

    罗广亮一口气说了个痛快,嗓音反而坚定。

    虽然看不到张蜜的脸,但他能从反应上得知她在胆战心惊,怕是真的给吓了一跳。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

    是想吓唬她,还是想自我吹嘘?

    都不是,他只是不想隐瞒真实的自己。

    他早就渴望能够这么开诚布公地对待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孩。

    反正他们也不可能在有什么进展,他配不上她,自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结果会有什么不一样吗?

    不会的。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给她印象里留下一个真实的自己呢?

    再说了,人家姑娘把自己的事儿都告诉他了,他把自己的事儿瞒着人家,这像话吗?

    罗广亮努力把自己想象成冷漠的男子汉,为自己的冲动和不智寻找合理的借口。

    但不一会儿,他就又成了汉子难,为今天自己的莽撞的言行后悔了。

    因为最后的这段距离,张蜜再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

    直至到了她住处的单元门前,她从车上下来站定,才以一种强作出来的笑容掩盖内心的不适感,跟他礼貌地作别。

    “刚才那些话,你是不是骗我?”

    “没有,我骗你干嘛。我就是不想骗你,才跟你说这些。”

    “那你朋友多吗?”她问他。

    “还行,谁还没几个朋友?我有几个靠得住的哥们儿,一直在帮助我,我特别感激他们。尤其是卫民,他为我铺垫好了一切,我现在能吃上口顺心饭,其实全托他的福。你可能还不知道,他……”

    “你这几个朋友都是男的吧?那你有女朋友吗?”

    “……我……不喜欢……不习惯跟女的在一起。

    其实我一直是一个人,我没有谈过……恋爱,也……没有找过女朋友……”

    说那么多废话干嘛!

    罗广亮暗暗骂自己,惭愧的简直不敢抬头去看张蜜。

    “那你就快找个女朋友吧。现在的姑娘啊,开始有人愿意找个体户了。毕竟收入还不错,对吧?你以后就别再打架了,也别天天去马克西姆了。应该务实点,好好存点钱,找个对象过过本分的日子。那再见了,就这样吧,太晚了!我上去了……”

    说话间,张蜜钻进单元门眨眼就不见了。

    套路纯熟!

    她是一个在阻挡男人的侵犯方面有不少经验和胆识的女人。

    她的话冷静得令人震惊。

    她洞察了罗广亮的心理。

    她为他的感情设置了警戒线。

    她只有二十岁,罗广亮比她要大得多。

    可他在哪方面都不如她,他的倾慕之心荒唐可笑,一钱不值。

    他的关于这个姑娘的一切幻想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感情垃圾。

    她不可能看上他。

    他没有能力爱上她。

    这是他得到的最新的人生启示。

    单元门上的玻璃少了好几块,楼梯扶手是水泥的。

    张蜜每天都从这里出出进进。

    罗广亮觉得这个破败的门洞都比他幸福。

第一千一百零九章 礼物

    “快找个女朋友吧。现在也有姑娘愿意找个体户了……”

    “你应该务实点,好好存点钱,找个对象过过本分的日子……”

    “以后别再天天来马克西姆了……”

    自从第二次送过张蜜,这些话老在罗广亮的耳边回响。

    话都是好话,原本不应该伤人。

    可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好话从张蜜的嘴里一说出来就完全不同了。

    割得罗广亮心里流血,让他坐卧不安,羞愧难当。

    一连好几天,罗广亮都没再去马克西姆。

    张蜜对他说得这些话,他得消化,接受,反省,好好想想今后该怎么办。

    这都需要时间,否则他就没有办法,也没有勇气,与他喜欢的姑娘再碰面。

    多么羞愧难当啊,他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在情感方面是个愚钝的人。

    他不会和姑娘打交道,不会讨女人的欢心,不出意外地亲手搞砸了一切!

    像他这样只会打架,却不会说话的人就不配去爱。

    他再次感到自己是一个不被这个世界接纳的人。

    他要是宁卫民该多么好啊。

    长得帅,会说话,有见识,标准的白马王子,姑娘们都爱他。

    有的时候甚至不用说什么,那些漂亮的女孩只要一见到他,面孔眼睛便会闪闪发亮。

    这个世界不是所有人都像他这样不受姑娘待见的。

    如果他是宁卫民,应该就能美梦成真了吧?

    在忍不住羡慕好兄弟的同时,罗广亮的脑海里也不由自主地出现了一个埋人的大坑。

    他几乎能看见自己是如何躺在里面,被泥土埋葬的。

    而张蜜就站在大坑的旁边,看着他被一锹锹飞扬的泥土活埋,而无动于衷。

    不过,如果那张娇嫩的面孔上有大滴的泪珠滚落,那就太美了!

    他愿意用整个生命来赢得这样两颗眼泪。

    可惜,他自己也非常清楚,如果他哪天不幸出车祸死掉了,张蜜顶多叹息一声而已。

    人家姑娘有人家宏伟的人生规划,别说在意与否,也许根本不会注意到他的遭遇。

    他的情感狗屁不是。

    这个世界上大概每天能有成千上万的姑娘去拒绝成千上万不幸的小伙子。

    他的存在和他的死亡对这个姑娘来说,应该都是无趣的。

    他的单相思对人家而言,恐怕还顶不上歌中的一句歌词。

    何况歌词有人懂,他的爱情却没人能懂。

    大概没人会对他的爱情感兴趣。

    只有他自己才会怜悯自己。

    …………

    差不有一个星期,罗广亮才舔舐好自己的伤口,总算鼓起了勇气,又回到了马克西姆餐厅。

    原本他是想邀小陶一起来的,可后来越琢磨越不是事儿。

    自己怎么竟然会怂到这个地步,这种事儿还想让哥们给自己壮胆?

    何况人家小陶好像有了女朋友,谈得还挺不错的。

    这事儿真要让小陶知道,他会怎么看自己?

    自己还算个男人吗?

    这也太废物了吧?

    还不如赶紧找给地儿自己给自己埋了算了。

    为了这个,他赏了自己一个重重的耳光。

    他自己都觉着自己欠抽!

    该打!

    张蜜呢?

    几天不见她好像没什么变化,舞台上的她还是那么快活,全神贯注地去演唱,纯情而甜蜜。

    不,还是有变化的,她似乎找到了演出的诀窍。

    喜欢她的客人一天比一天多了,每一曲结束,都有热烈的掌声,气氛远超以往。

    更大的变化是陪同张蜜演出的,除了原有的乐队,还多了一个长得像姑娘似的白白净净的年轻人。

    那小白脸自己带了一把吉它,有时能够为张蜜伴奏,有时站起来为她伴唱,嗓子倒是挺不错,但没什么特色。

    他大部分时间都坐着,休息的时候,他在乐队的一桌和张蜜紧挨着坐,一块儿喝餐厅赠送的免费的饮料。

    罗广亮看着他们坐在一起小声说话大声笑的样子,心里直冒火。

    他猜测着这个小白脸的来历的同时,也用恨不得杀人的目光狠狠盯着他。

    可问题是他们两个旁若无人沉浸在他们自己的世界里,根本没向吧台这边看过一眼。

    一切的怒火根本无从发泄。

    第三场表演结束的时候,罗广亮实在熬不住了,便主动凑了过去,和张蜜打招呼。

    可惜他抛弃了自尊心所换来的的,却只是宛如兜头一盆凉水的谢绝。

    “今天就不麻烦你了。这是我头几天刚认识的朋友,他是铁路文工团的专业演员。最近他都没什么演出任务,愿意每天陪我来演出,顺便送我回家……”

    张蜜是这么说的,轻而易举给罗广亮劝退了。

    而他窝囊的连那男的姓什么叫什么,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具体哪天认识的,什么场合认识的,也没敢打听。

    这天的演唱彻底结束之后,当那个姑娘样的小伙子陪伴张蜜走过马路对面,奔夜班车的公共汽车站的时候,罗广亮也悄悄跟出来。

    他站在霓虹灯照不到阴暗处,远远看着他们在车站牌子旁说笑,心里莫名其妙的疼。

    直到二十分钟后,他们一起上了姗姗来迟的公共汽车,他才怅然若失地离去。

    这天之后,张蜜就用“你来啦?”这句固定的话跟罗广亮招呼了,甚至有时候只是点点头。

    她这种轻率和随便的态度既可以解读为因为熟悉才不拘小节,也可以视作敷衍地意图疏离。

    因为罗广亮不但再没有捞到送张蜜的机会,也没有什么机会和她聊天,好像有一条看不见的障碍阻拦他与她接近。

    很快六月份到来,夏季又要开始了。

    马克西姆餐厅的生意那是特别火爆。

    既是因为这个季节本身就是年轻男女渴望夜生活消费的旺季,也因为马克西姆餐厅的两个台柱子真正的回归了。

    特别是崔建和张嫱在参加完百名歌星的大汇演后,他们的名气更是如日中天,吸引了许多仰慕者来捧场。

    以至于他们重返马克西姆的舞台后,天天顾客爆满,生意火得无以复加。

    所以到了晚上,哪怕是想在马克西姆餐厅的吧台边上找个位子都不容易了。

    这直接导致马克西姆餐厅对于晚间消费,有了至少人均八十元的限定。

    餐厅经理也变得更势利眼了,对一般的顾客懒得出面招呼了,他出面接待的,一定是一顿饭肯一掷千金的豪客。

    不用说,罗广亮要还想在马克西姆餐厅泡着,金钱和时间成本自然齐齐上涨。

    他必须得赶在七点之前来才能有地方坐,有时候晚饭就得在这里解决。

    如果在外面吃过饭,那除了啤酒也得要洋酒,否则肯定喝不到数儿。

    对这种变化,罗广亮虽然不适应,却也没什么意见,毕竟宁卫民还是皮尔卡顿公司的高管。

    马克西姆餐厅生意火,宁卫民不但有面子也有实惠。

    这让罗广亮哪怕挨宰,也有肉烂在锅里的那种释怀感。

    但罗广亮难以接受的是张蜜进一步的变化。

    作为在崔建和张嫱有事的时候,可以顶替登台的演员,她和马克西姆延长了合同,收入也涨了十块,这是一件好事。

    她的演唱也越来越自如,越来越随便了,她有时候用哑嗓子唱外国节奏疯狂的歌曲,非常受欢迎。

    但也因为这个,她也在马克西姆开始小有名气,在众多精英云集的消费场所里,吸引来了越来越多注意的目光。

    其中既有那些搞艺术的前卫年轻人,也有来马克西姆餐厅消费的客人。

    整个六月间,她身边出现四、五个年轻男子,他们轮流护送她,对她毕恭毕敬。

    他们追求她,争先讨好,而她既不拒绝也不给他们答案,使他们永远处在恐惧和倦怠之中。

    张蜜对每一个人都和蔼亲切,她的无差别的亲热不仅像温情的自然流露,也像深思熟虑的一种摆布。

    他们全都用一种谨慎的饱含希望而又无望的眼光注视她,他们个个都显得疲倦了。

    然而即便是有点看懂了张蜜的把戏,可每当看都张蜜把饮料递到他们嘴边或拍他们胳膊的时候,罗广亮就妒火中烧而又无可奈何。

    他看着她的时候,胸膛和腹部里面好像空出了一大块地方,仿佛什么东西消失了或丢掉了。

    “妈了个哈赤!”

    罗广亮心里暗暗咒骂的时候,内心的实际想法恨不得走过去告诉那帮纠缠张蜜的“苍蝇”们,“都他妈滚蛋,这是我先看上的姑娘!”

    然后从袖筒里拿出枣红木的擀面杖,在每个人的脑袋瓜上敲下在自己的赫赫威名,让他们终身难忘。

    但这是一个难以实现的梦想,这是虚构的意淫,他自己清楚,顶多想想罢了。

    否则他就又会失去自由,得跑到茶淀去过上几年了。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像可怜自己一样,居然也有点可怜那些围绕在一朵鲜花旁的小伙子们。

    那几个比他年轻的轮流陪伴她的小伙子都向她投出狗一样的目光。

    他们向她讨要的是同一样东西。

    可她谁也不给。

    “操!”

    …………

    嫉妒让人发狂。

    罗广亮嫉妒那些张蜜的现任的护花使者。

    作为一个已经失去这种机会的人,他对他们无比羡慕。

    进而感受到了一种讥讽,一种侮辱。

    为此,他恨他们,而且他按捺不住这种恨意。

    于是在六月下旬的一天,他终于干出了一件没法解释的傻事。

    这天,演出结束后,张蜜在鞠躬。

    那个铁路文工团的小白脸又来了,帮助整理麦克风的导线,看人鼓掌。

    张蜜先跟今天的主唱崔建告别,然后依次跟乐队的人打了招呼,这才开始向外走。

    那个小白脸像听差站在她身后,默默收拾好一切东西,还背上了自己的吉它。

    这天张蜜穿了一件露出肩膀的裙子,许多客人的目光都在被她光溜溜的肩膀所吸引。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已经适应了这种凝视,满不在乎的走过,还向注意她的人笑笑。

    在门口等她的餐厅经理递给她一个信封,张蜜把信封折好塞入肩挎的坤包。

    她举着一根手指说了些什么,餐厅经理突然哆嗦着笑起来。

    罗广亮坐在吧台的高脚凳上透过落地玻璃注视这一切,思想像飞速掀动的书一样,纷纷晃过。

    他看着张蜜和小白脸一前一后走出餐厅大门,低头匆匆走上马路,他也不由自主站起来,走到了餐厅门外。

    路灯的光线昏黄,张蜜的皮肤失去光泽,显得粗糙厚重了。

    大街上有一辆拉货的卡车飞驰而过,也就被这车遮挡了一瞬间。

    罗广亮再看到他们,两个人已经像一对情侣一样挎着胳膊走到马路对面。

    这时,霓虹灯下的罗广亮脑子一热,立刻扔掉香烟,追过了马路。

    他从后面拍了拍小白脸的肩膀,尽量克制,用温和的口吻请他走开。

    “哎哎,说伱呢,今天没你的事儿了,我来送她……”

    一切都跟他的想象相符,他曾经对着镜子演习过多次,情绪保持得相当镇静。

    那男的被他这么一拍,吓得腿软,什么都说不出来。

    张蜜有一会儿才看清是谁。

    “……你是……”

    “不认识我了?”

    她马上笑了,但脸色同样发白,笑得有点儿假。

    “是你呀!今天又来了?刚才没看见你啊……”

    罗广亮无心废话,直来直去,“我想跟你说点事,今儿我来送你行么?”

    “好呀,那……那小吴,你今天省事了,你先走……”

    小白脸露出极度失望的表情。

    他胆怯地盯着罗广亮,仍旧有些紧张。

    明明克制不住想表露敌意又没太多胆气。

    罗广亮当然看不起这样的窝囊废,他越发不客气地瞪着小白脸,眼神十分轻蔑。

    张蜜见状,赶紧把小白脸拉到旁边嘀咕了一会儿。

    她在解释什么,她的表情也带着紧张。

    罗广亮则趁此机会在心里默念自己要说的话。

    想好的话尚未记往,新的话又不断涌出。

    他能恰当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么?

    说实话,他其实没有多少信心。

    小白脸终于恋恋不舍地走了。

    远去的过程不住地回头。

    “你吓了我一跳。想送我怎么不在餐厅里跟我说?”

    张蜜装模做样,先是故作嗔怪,随后又是一笑,又作宽容。

    “算了,反正我们也好就没聊天了。我原谅你了。你最近怎么样?”

    “还行。”

    “哎,你到底干什么的?卖衣服的,还是卖什么的?好像没听你说过”

    “我……三轮车……不过是拉人的那种,不是拉货的……”

    罗广亮有点不知该怎么解释清楚自己在做的事。

    不过也没关系了,反正张蜜也不是真的想了解。

    她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哦,那还挺累人的啊。”

    跟着就把话题又转移到了她自己的身上。

    “不过想赚钱当然累人,我也累。我现在每天比过去多挣十块,你听说了吗?我如今一天就能挣出一个专业演员的工资了。虽然还比不上崔建和张嫱他们的一半收入,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对吗?许多个体户大概也没我收入高……”

    她很得意,这时她才流露出适龄的青春气息。

    路灯照亮她的面容,她整个人都被包裹在昏黄的光里,看着像个白瓷的人。

    罗广亮看着她,只觉得喉咙发干。

    “那什么……小张,你条件好,人也挺不错……我觉得……”

    “我也一样,我们认识不久,交往也不多,可是我觉得你很真诚,让人信得过。别看我是个外地人,可身在京城,还能有这么多信得过的朋友关心我,我特别高兴,真的……”

    “我觉得……”

    “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张蜜很干脆,一点儿也不惊奇。

    这样的态度让罗广亮立刻意识到,她很可能见惯了这种吞吞吐吐的样子,听惯了这种吞吞吐吐的声音。

    她让他说,实际上似乎是巴不得把他的嘴堵住。

    她太有经验了,小伙子们已经把她宠坏了。

    罗广亮感到对话的勇气悄悄离开了自己。

    “我是想说,社会太复杂,你还年轻,一不小心就容易……”

    “我都二十了!如果你是对我朋友多有意见,那大可不必。我觉得多交几个朋友不是坏事,在许多方面可以互相帮助。常言道,出门靠朋友嘛,我是个外地人,在京城不靠朋友还能靠谁?何况我们不也是朋友吗?”

    她的高傲中流露着一些不耐烦。

    她熟知对付这种场面的办法,罗广亮顿时被问得语塞。

    老半天,他才重新拾起话头。

    “你过去穿的衣服很好看,今天这一件不怎么好……”

    “我也觉得有点儿露。不过穿了就穿了,还不是那么回事。我是见山口百惠穿过我才这么穿的,顶多让人多看几眼,损不了我一根毫毛,再说,也挺凉快的……”

    “你现在的妆怎么也变样了?我没想到。尤其口红颜色太重了,显得嘴大。其实,你从前那种让人觉得特别亲切,改了真可惜……”

    一股暖融融的东西在罗广亮的心里流。

    他想表达一种温柔,让自己也让对方感动。

    “是吗?还从来没有人说过这个……这是进口货呢,三十外汇券从友谊商店买的呢。好吧,我改回去……你的心真细……”

    这次罗广亮说动了张蜜,她自己也确实有些怀疑了。

    灯光把人影投在柏油马路上,马路空荡荡的,远处也看不见几辆车。。

    车站牌子底下,更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这种环境,让罗广亮稍感轻松了一些。

    “你可能不爱听,但就像你说的,我们是朋友。所以作为朋友,我还是得劝你几句。你孤身在外不容易,处事跟应该稳重一点儿,万一摔了跟头爬起来就难了。别轻信别人,哪儿都有骗子。你一个姑娘家,搞不好就要吃大亏。”

    “……我知道。”

    “你别不当回事,真交上个坏朋友,后悔都来不及。我就是因为轻信他人才出事进去的。你别像我似的。不分好坏的交朋友,对谁都掏心窝子,结果倒了大霉……你别笑啊。”

    “我好好听着呢。”

    “我觉得你很有前途,只要好好干,一定能混出样子来。崔建和张嫱都是在马克西姆唱出名的,你有天赋,也一定行。千万别糟踏了自己的好条件……”

    “我一定照办。真想不到,我一点儿也没想到,真的……”

    张蜜似乎一直在强忍着,这时候真忍不住了,咯咯笑了起来。

    不过对于罗广亮来说,他可看不出有什么可笑的。

    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这些话听起来井不可怕,挺自然的。

    他没什么要说的了。

    有些话一时想不起来,有些话想得清清楚楚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至少好几分钟,张蜜还在笑。

    笑得罗广亮心里萌生出难掩的尴尬和羞耻感。

    他并不愤怒,只觉得委屈。

    因为他说的是真心话,他没有假模假式。

    “你笑什么呢?”

    “没什么……”

    “你到底笑什么?笑我吗?”

    “我笑……你的话跟我爸我妈的话一样,连词儿都差不多,我笑这个,没别的意思。”

    罗广亮心里发空,有一种无聊的感觉。

    他悄悄注视她丰满的胸部和肩膀,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喜欢她穿这件裙子的。

    他只是受不了别人肆无忌惮地去欣赏她。

    他痛苦万分地膘了一眼她身体的曲线,万分矛盾地在心里对自己大喊大叫。

    “我没有假模假式!我说的那些话都是真心实意的!”

    然而在在短促的自我感动中,他居然进一步地看到了赤裸裸的欲望。

    他恨不得立即抓住她的肩膀,劈头盖脸地向她表明心迹,然后吻她并咬住她娇嫩的嘴唇。

    她被宠坏了。

    她需要肉体上的打击和征服。

    但是,哪怕他的手心攥出了汗水,他也只能无所作为。

    他不是那种人,有的事儿他天生干不了。

    大概他的脸色很不好看,张蜜很快也发现了这一点,精明的她立刻改口。

    “不过……还是得谢谢你的忠告。我的朋友很多,男的女的都有,其实我也早就发现了。有的人表面很热情,实际上是想占我的便宜。有的人很亲切,其实内心非常下流。他们想错了。我唱了几年歌,在学校就被人请出去唱,我什么都见过了,我谁也不怕。我的路不顺,可是我会闯一条路出来,我想好了就干到底,真的!……”

    她做出虚心和感激样子,语气诚挚。

    但罗广亮却知道她在装样子。

    她此时是觉得尴尬了,而且她在微微颤抖,她害怕了。

    她怕什么呢?

    是在怕我吗?

    她刚才的话里似乎意有所指,难道是说我有不良居心吗?

    罗广亮不由愣了一下,同时也有些伤感。

    他想不通,明明都是为了张蜜好,他才说这些的。可她居然会怕他!

    这个时候,罗广亮忽然想起自己的口袋里,还准备了一份礼物,似乎对解除误会有帮助。

    于是他赶紧掏了出来,鼓足勇气递给张蜜。

    然而张蜜的回应又是他难以想象的。

    “哟!金戒指,我可要不起!”

    “没什么,我喜欢听你唱歌……”

    “是金的吗?”

    “你唱歌唱得越来越好了……”

    “对比起,这东西,我可不能要。”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确定关系,我们只是一般朋友,我可一点儿也不了解你。”

    “我没这个意思!就是觉得你戴着好看,就买了。”

    “……都这么说,到时候就咬住不放了。你跟他们不一样,可是我的确不能要。你要送我鲜花我肯定要。”

    “我的确……没这个意思。”

    “你要把我当朋友,就应该尊重我的意见。把戒指拿回去吧,留着向别入求婚的时候用。我还是你的朋友,喜欢听我唱歌的人都是我的朋友……”

    张蜜显得有点儿不耐烦,也似乎更害怕了,她的身子抖了。

    而且居然朝着马路对面的马克西姆餐厅的看了看。

    她在担心什么呢?

    怕被掐住喉咙,琢磨怎么呼救吗?

    “我再说一遍,我完全没那个意思。我希望你能相信我。你根本用不着担心什么……”

    罗广亮为了表示自己的无害,自己没有不良企图,还故意朝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倒是有效,张蜜明显轻舒一口气。

    “我当然相信你,而且特别感动。谢谢你对我说这些话,谢谢今天送我。不过明天就不麻烦你了,还让小吴来吧。”

    “小吴?就今天被我赶走的那个人,那个铁路文工团的小屁孩儿?他才多大?有二十岁吗?”

    “他叫吴秀坡,别看他年纪小,已经是有正式编制的演员了。再说,我也没说我喜欢他啊。他嗓子还行。受过专业训练,做个朋友他还是蛮称职的。关键实际他感情特别脆弱,动不动就寻死觅活,我现在拿他没别的办法,得哄着他。所以也希望你能理解一下,啊,对了,我忽然想起来了,我有东西拉下了。对不起,我得回去一趟,再见吧,别等我……”

    张蜜匆匆地跑过了马路,冲进了霓虹灯光的范畴。

    她裸露的身体部位离得稍远之后,在灯下显出瓷器般的光泽。

    她被亮晶晶的裙子包裹,得就像一朵水晶和宝石做的花。

    然而,她的老练却令人害怕。

    她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表面上却不表示厌恶,这是一般的二十岁女孩子能够做到的么?

    在她诱人的肉体里面包着一颗任何人无法揣测的灵魂。

    罗广亮为此而目瞪口呆,直至张蜜逃命似的躲进了马克西姆,连香水味儿和鞋印儿都带走了。

    他才意识到这条重文区最宽广的马路上,只有他脚下那一道长长的倒影陪着他了。

第一千一百一十章 好事

    “我是一个不配得到爱情的人……”

    自打那一天晚上,对于张蜜表白失败后,罗广亮的心头反复回响的正是这句话。

    为此,他在许多人面前感到自惭形秽。

    他嫉妒那些在夏日出双入对谈情说爱的情侣们。

    他嫉妒张蜜和那些围着她的小伙子。

    他甚至嫉妒自己的好兄弟小陶。

    那小子比他强,是真有本事,居然找了个漂亮的女大学生当女朋友。

    明年应该就差不多要结婚了吧?

    可他呢?

    他自己的爱情怎么这么不顺当!

    自己把别人当成宝,别人却把自己当垃圾。

    甚至就连上赶着送给人家姑娘的金首饰也没能送出去,这是多么的失败?

    是的,张蜜是很漂亮,可永远不肯走进他的世界。

    于是乎,罗广亮对马克西姆餐厅的兴趣就这么淡了。

    从六月底到七月份到来,他一次也没有去过,几乎天天都泡在天坛或是车厂子忙和正事。

    为了不再去想张蜜,罗广亮把关注的重点放在了赚钱上。

    其他的时间,除了按时带得了腰病的父亲去按摩,有时候逛逛书摊买几本杂志画报,他也跑到康术德的大酒缸去喝两盅。

    要不就跟小陶去街边的台球案子打上几局台球,或者是录像厅看看录相。

    那个没能送出去的金戒指他随手给了小陶,谎称是自己打牌赢来的。

    如果他注定得不到情感的满足,那么他至少希望自己的兄弟能够得到幸福。

    但问题是,罗广亮毕竟已经二十七岁了。

    他的生理已经完全成熟,有关异性的想象不是靠硬气心肠“断舍离”,或者转移注意力就能解决问题的。

    尽管在外人看来,他的日子过得舒心自在,但旺盛荷尔蒙的正常反应,却深深困扰着他。

    并且让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他是一个精壮的男人,需要一个女人!

    他做梦在想,早上起床在想,看到公园里的情侣在想,看到录像上的男女接吻在想,甚至连枕头底下的外国画报也让他在想。

    他无时无刻不在想这件事,完全克制不住。

    张蜜这个突然闯进他心里的姑娘,好像把他多年来拼命压抑的所有有关女人的非分之想全都勾起来了。

    这不但使他冲动,也使他越来越害怕,他担心自己哪一天会干出可怕的事来。

    于是没办法,到了八月份,他还是又回到了马克西姆餐厅去。

    他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丢弃了自己的爱情。

    尽管他清楚这件事的本质,只是他没骨气地向内心的欲望的屈服,把自尊心扔在地上彻底投降,但他又能怎么办呢?

    他所尝试过的任何办法都没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反而他越是想要疏远女人,就越是向往异性。

    他的灵魂和肉体在这个过程里被张蜜牢牢掌控,这就像老人们常说的那样——冤孽。

    那么命运既然使他见到了张蜜,从此成为傻X青年中的一员。

    而且他已经不能改变什么了,就只能由它去了。

    然而事情的衍变还就是这么绝!

    罗广亮不惜放弃自我去了马克西姆,可竟然没有见到张蜜!

    虽然马克西姆餐厅的生意还是人满为患的好,罗广亮甚至赶在傍晚七点钟前到了地方,也没捞到一个吧台前的座位。

    可真到了演出时间,登上舞台上的主唱只有声嘶力竭,尽情怒吼的崔建,张蜜没有来!

    这丫头是生病了吗?

    还是有事耽搁了?

    又或是合同结束了,餐厅不肯聘用了?

    莫非……莫非是怕他纠缠,为了躲开他?

    罗广亮像火烧房一样心急如焚,他向餐厅里每个能搭话的人打听。

    可餐厅的生意太好,乐队忙着在演出,服务员们都在忙着干活,餐厅经理也找不到人。

    没人听得清罗广亮的询问,也没人关注他的问题,更没人在乎他的苦恼,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

    关键是崔建的音乐实在太魔性了,声音也太大了!

    无论京城人还是外国人,无论客人还是服务人员,仅有的注意力全聚焦在他的身上。

    这让罗广亮第一次感到崔建的可恶。

    虽然他知道,这小子好像也跟宁卫民的关系不错,但正因为他的存在,自己最想得到的答案无解了。

    最终,罗广亮只能带着“不清楚”、“不知道”,这样的敷衍应付,郁闷满满的离开。

    不过,他也并没有回家、

    而是骑着自行车进了马路对面的楼群,凭着感觉蹬车去了广渠门。

    他要凭自己的力量找到张蜜。

    可惜他又迷了路,一直都没有找到记忆里那座楼房。

    他记得张蜜住的那座楼前有一块草坪,但所有的楼房前面几乎都有草坪。

    他记得那座楼的楼梯扶手是水泥的,但他找了半天,看到的全是木头扶手。

    那座楼居然和张蜜一块儿藏起来了。

    八月的京城,月光暗淡,草坪是黑色的,树也是黑色的,罗广亮的心情更黑得可怕。

    找不到那座门洞,他完全成了一只没头没脑瞎扑腾的苍蝇。

    他游荡在个个楼宇间,直至那些乘凉的人对他起了疑心,叫来了“小脚侦缉队”……

    犹未死心的罗广亮再度光临马克西姆,是在三天之后。

    这次他是天色还很亮堂的六点钟就到了,打算趁着餐厅的人不忙,势必要问个明白,

    却没想到,这次他刚一到就碰上了沙经理,而且连开口询问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其半拉半拽地坐了下来。

    结果无心插柳,反而无意中从沙经理的嘴里知晓了他最迫切想了解的答案。

    沙经理红光满面,一看就是喝过了。

    他的举止神态都显得很兴奋,略微有些懒散的神情和动作却流露出一种旁人不及的精明。

    他桌子上的狼藉也显示出他刚招待过什么客人。

    烟灰缸里全是烟头,几个空酒杯,尤其一瓶人头马vsop已经喝了大半瓶,几个装糕点的碟子也只剩下几小块曲奇。

    罗广亮意识到他好像刚谈完什么重要的事儿,而且办成了。

    因为是熟人,便故作凑趣地恭维了几句。

    “沙经理,天天吃吃喝喝就有工资拿,真羡慕你啊。”

    “哈哈,哪里哪里,小意思。不过兄弟,你还真误会了,别看我这是公款消费,其实我这谈的还真不是公事,而是私事……”

    沙经理哈哈大笑,对自己损公肥私的行为毫无避讳人的意思。

    罗广亮这次是真的有点羡慕了。

    像这样沾公司的光都正大光明,除了皮尔卡顿公司,恐怕还真没第二个地方了。

    也是,谁让一套皮尔卡顿西装就卖上千块,人家还开着京城最牛的中餐厅和西餐厅呢?

    这点损耗算什么?

    想必这种事儿,就是总经理亲眼看见了,也懒得过问。

    他还记得上次宁卫民请客的那回呢。

    不惜用最昂贵的XO请了他,大概他们这样的人就该过这样的生活吧?

    什么也甭怪,要怪就怪自己读不好书,不懂外语,只能卖力气。

    然而沙经理的后面的话可就让罗广亮诧异了。

    “兄弟,你也甭羡慕了。什么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就是。今儿咱们既然碰上了,这就叫该着,还省得我再去找你了。好事也有你一份……”

    “好事?什么好事?”

    “你听我说啊,这不,今儿我在这儿招待的客人,是几个外贸口儿朋友。他们单位啊,和波兰以货易货,刚弄来了一批汽车,答应以完税后的成本价匀我二十四辆。意大利的菲亚特,马力不大,小是小了点,可车里照样能坐四个人。价钱很划算的,九千八一辆!就问你贵不贵……”

    “汽车?”罗广亮这下更惊讶了,立刻瞪大了眼珠子。

    “沙经理,你手里有汽车?还这么便宜!”

    “是啊!怎么样,是好事吧?兄弟,想要吗?你来一辆?”

    沙经理一边说,一边拿出张照片给罗广亮看。

    罗广亮接了过来,照片上面的汽车确实不大,看着像玩具。

    可问题是这个年代汽车就是高人一等的身份。

    不但坐车的人是这么想,老百姓的心目中,这个概念更是根深蒂固。

    实际上长期以来,罗广亮其实最羡慕宁卫民的,就是他能弄到汽车来开。

    而且关键是这玩意太便宜了!

    九千八就能买辆汽车简直像童话故事。

    要知道,一辆摩托车还两三千呢。

    市面上的面包车,最便宜的也得小三万啊。

    “我?这……个人也能买?不用物资局审批?不用挂靠单位吗?”

    “不用,批什么批?这批货卖公家可卖不出去。公家人开这种车,丢人,只能倒手给私人。我还告诉你,人家外贸公司啊,早已经卖了不少了。你不妨留意一下,只要大街上见到这种车,那都是私人的。所以这件事你完全不用担心,大不了我给你去办妥。怎么样?交通大队和车管所我都有朋友,上车牌子的事儿包我老沙身上……”

    不得不说,罗广亮是真动心了。

    别忘了,宁卫民上次回来也曾建议过他和小陶,希望他们能去学汽车驾驶。

    可他们商量了一阵,最终还是没去,为什么?

    就是因为汽车太难找,感觉学会了没用,又没有车开,真上了瘾不好办。

    现在就不一样了,在办事方面,这沙经理挺靠得住。

    这家伙可不是那种有的没的都敢应的口儿贩子,从来不许诺做不大的事儿。

    现在人家几乎是把汽车给他送到面前了,而且什么手续都不用愁,那他们俩要再学汽车驾驶就能够学以致用。

    想象着不就的将来,自己开上了自家的汽车,带着爹妈哥嫂行驶在长安街上兜风,罗广亮不觉眼里冒光。

    管它什么车呢?只要有四个轮子,是汽车就行。

    可话又说回来了,问题是这样的好事……凭什么落自己头上?

    别人也就算了,沙经理的人情可不好欠,因为他的心思罗广亮知道。

    那是成天惦记再跟着宁卫民炒一波邮票,发一波横财,跟自己亲近,就是为了打听宁卫民的消息。

    对罗广亮来说,一旦接受了这样的实惠,过去他能够守口如瓶,不该说的一句不说。

    今后可就未必了,他怕自己对不起朋友。

    结果就因为他一时沉默,没有积极响应,那沙经理还误会了。

    以为他犯傻气,并不太想要买他的汽车,于是极力劝说。

    “哎哟我说兄弟啊,这么好的事儿,你还犹豫什么啊?你是信不过我怎么地?干脆这么办吧,你要还不放心呢,咱们干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等我把你的车给你上好牌子,你再给钱这总行了吧?”

    “还不行?你嫌贵?不贵啦。咱们不比别人,朋友嘛。就冲宁总面子,我要挣你一分钱,我是小狗子。我可真是好心好意,就你那辆自行车又那么好嘛?冬天冷,夏天热,上个坡就能一身汗,哪儿有汽车好啊?”

    “不争面子争口气,咱们辛苦这么多年,赚钱都干嘛使啊?总不能让人瞧不上吧?哎哎,你看我这打火机。金的,牛吧?可在汽车面前狗屁不是。妈的,人家真牛的是什么人啊?那就得坐汽车。”

    “你不妨想象一下,大风天,大雨天,你没处躲没出藏的时候,想坐出租车还得饭店门口排队等候的时候。别人坐上一辆汽车从你身边一溜儿而过,留下一大片尘土或者泥水覆盖在你身上。那是什么滋味?”

    “嘿,干脆我这么说吧。你要是开上了汽车,喇蜜都不一样了。我们院儿有一供电局的司机,开着他们领导的车三天两头大街上捡妞。他就没有过走空的时候,往往连地都不用挑,兜兜风,开车找个黑地儿就把事儿给办了。用他的话说,现在的女孩,有一个算一个,见着汽车都晕,你要开上汽车上路,自己不说,都认为你家里不一般。”

    “哎哎,不说别人,咱就说马克西姆餐厅那临时唱歌的丫头怎么样?别看身边招了一堆小伙儿天天围着,这个搞美术的,那个搞音乐的,结果她哪个都看不上,好像眼界多高,心高气傲似的。那不也见着汽车也晕头吗?”

    “你是不知道哎,一个快四十的南方人,满脸皱纹,长得跟山药蛋似的。估计那孙子的孩子比那丫头小不了几岁,就因为开了一辆伏尔加的破车,说要给她出磁带,那傻丫头就信了。那男的来了也没几次,那傻丫头二话不说就辞了职,跟着那男的去花城了。要不是有辆汽车,那老小子能那么容易得手……”

    沙经理带着醉态吐出了一堆心里话。

    不过因为走神,他的这些话很大一部分,罗广亮都没往心里去。

    但是,最后的那几句可是一下子揪住了罗广亮的心,甚至让他瞬间破防。

    “什么?你说什么?哪个丫头,你说谁?张蜜?是那个在马克西姆唱歌的张蜜吗?她……她辞了,去……花城了……你没骗我?”

    接连不断的追问,流露出手足无措的慌乱和情绪激动的急切。

    沙经理认识的罗广亮一直都是少言寡语的样子,还从没见过他这么沉不住气。

    一时也有点发愣,话语支吾。

    “好像……好像是吧?应该……是叫这个名儿,张蜜,对,就是张蜜。她招来了有半个排的男的,轮流送她回家。你不是也送过她吗!我说的绝对是真的,就头两天的事儿,大家都传遍了啊。让我想想是哪天的事……”

    “孙子他妈想送她!操!”

    罗广亮沉默了片刻,就在沙经理思考的时候,很突兀地骂了一句,然后冲动的抄起了桌上那还剩半瓶的,咕咚咚的灌了一气儿。

    这样的失态,更是让沙经理瞠目结舌,但毕竟是老江湖,他也一下明白了过来。

    带着恍然的神色,小心翼翼地探寻。

    “小罗,你……你不会……跟那丫头……”

    罗广亮没说话,他摆摆手,只觉得嘴里和胃里都不舒服。

    看着罗广亮黯然神伤的状态,沙经理这下真的明白了,他自己也点了一支烟。

    没了戏谑神色,想了片刻后,他竟然语重心长地说,“兄弟啊,我是过来人。谁没有年轻的时候啊?所以有几句话,我说说,你听听,是不是这么个理儿。别的不说,你先看看这个餐厅里,哪个女人是值得爱的?就那个,大长腿看见没有?漂亮不漂亮?那是皮尔卡顿公司最早的一个模特,原本是商店售货员,和一个男售货员谈恋爱。后来成了模特,又换了个挺帅的灯光师当男朋友。然而当她在马克西姆聚会的时候,她的男朋友只能推着自行车在门口等候,于是又找了一个有钱的官倒当男朋友。现在被那个官倒给甩了,又找了个港客,已经成了职业情人呢。港客不在京城她就自己出来鬼混,你要想睡她,容易得很。请她喝几杯,五百块她就陪你一宿。只是别谈感情。所以不是说爱情不该相信,重要的是得选对人,这个灯红酒绿环境里,非要找爱情,那是你来错地方了。你要找乐子,那才对路……”

    也不知道是因为受不了精神的打击,还是受不了洋酒的味道,反正听了沙经理这番忠告,罗广亮此时此刻只觉得每个毛孔都在恶心。

第一千一百一十一章 没发烧吧

    罗广亮的爱情完了。

    沙经理苦口婆心的话为他道出了人世间的真谛——这世界不是没有爱情,可寄托自己的情感一定要选对对象才行。

    他在灯红酒绿的环境里找真爱情,拼尽全力去博取偶然概率,这不是傻是什么?

    相比起来,还是小陶的运气要好得多,至少他没从粪坑里去找小白花,而且这小子也真够着了白天鹅。

    和小陶谈恋爱的姑娘叫桑静,那是从他从小学到中学的同学,彼此知根知底,算得上青梅竹马。

    从街上偶遇的那一刻起,人家肯定不是图他什么,才肯做他的女朋友,与他在一起的。

    但问题是,这样的爱情天生好像就门不当户不对。

    一个品学兼优的女大学生,未来的医生,出身于干部家庭。

    居然看上了一个从小调皮捣蛋,打架斗殴,毫无学历的胡同草根?

    这怎么看也是不般配。

    按照“高门嫁女,低门娶妇”的古训,这事让谁说,都难成。

    恐怕他们两个需要面对的困难,需要克服的世俗压力,从各方各面都不会少。

    最终,他们能否修成正果走到最后,这还真是个问题。

    起码对这件事,小陶的亲爹就不大看好。

    实际上,也就在罗广亮的爱情宣告死亡后没多久,小陶的妈曾主动跟小陶的爹提起过他有女朋友的事儿,但老爷子的反应,可实在消极得厉害。

    “他爸,待会儿该吃饭了。你洗洗手……”

    “我不吃,我得修修我这收音机去。这两天怎么老跑台呢?你甭等我了,我一会儿奔胡同口喝碗羊杂碎汤去。”

    “哎哎,你坐下,我有事跟伱商量。”

    “你能有什么事儿啊,还得商量?茶米油盐,吃喝拉撒,不就这么点事?你拿主意就行了……”

    “哪儿啊,是咱家小六有对象了……”

    小陶的家也是个大杂院,兄弟姐妹也多,一个大哥,底下四个姐,而且都组成了自己的小家庭,已经搬离了这里。

    唯独他这个老六,因为也强劳过两年,初中刚毕业就进去了,至今还单着呢,跟父母住在一起。

    所以他的婚姻大事,就成了当娘的一块心病。

    现在好不容易有了眉目,小陶的妈当然高兴,那是恨不得好好跟老伴儿唠唠,打算要为儿子婚事做准备了。

    “我说他爸,咱儿子好不容易谈成个对象,你就不想见见?”

    哪儿知道小陶妈一片热情,却没唤起小陶他爹的半点热切。

    老爷子可绝,别说满不当回事,而且极为不屑地回了话,堪称经典的“烧鸡大窝脖”。

    “切,我连他都懒得见,我见他对象干什么?听着都纳闷,就那么个百物不成,天天在外头胡混的东西,也有姑娘看上?那姑娘不是瞎了,就是没长眼。”

    “嘿,你这说的什么话!呸呸,真能胡说八道!人家姑娘挺好的。还学医的大学生呢。你说,咱们家六儿别的不行啊,挑个对象唔得,还挺有本事。照片我都看了,模样文文静静的,比他嫂子年轻那会儿还漂亮呢。”

    “哎呀,你信他的呢,他什么话不敢吹啊,好姑娘能看得上他那半瓶子醋?还学医的,还大学生?你也信他的。要真像你说的那样,那你告诉我,人家姑娘这么好条件,人家看上他什么了?”

    就这话,敲响警钟一样,“当”的一声,把小陶妈也给问住了。

    “也是啊,人家姑娘……看上咱儿子,看上他……”

    结果就在小陶妈费心费力地寻思间,热乎劲儿渐渐冷去的失落间,再抬眼,老伴儿已经拎着收音机义无反顾地推门走了。

    “哎,你回来……”

    哪怕老太太无奈又惆怅的一声喊,愣是没能让老伴儿有半分的犹豫。

    其实这也怪不得小陶他爸,毕竟这种事在老百姓的眼里太玄幻了,怎么看都不大可能,电视上都不敢这演啊。

    说句实在话,还别说旁人了,哪怕是当事人自己……那也想不明白啊!

    这不,同一天傍晚,由于桑静来了,天坛公园的三轮车收了生意之后,小陶并没有回家,而是女朋友找个清净的地儿“闷得儿蜜”去了。

    到京城来的人,往往除了故宫、北海、长城、颐和园、圆明园,就想不起来去哪儿了。其实天坛的建筑价值远比颐和园高,最让人心醉的是天坛的松林。

    几百年的大树在这里比比皆是,它们忠实地站在那儿,站在人们身边,站在时间的风雨里。

    那古老粗大的松树拧着个地往上长,树干上一条条粗糙的筋落似乎在向人们诉说着时间的力量。

    天坛的建筑不多却紧凑,层层密林之上是几处蓝顶大殿,似浮于绿云上的天宫殿堂。

    它的面积足有几平方公里,在京城这样的大都市里,这片树林本身就是一道风景。

    尤其对于小陶和桑静这样家住重文区的孩子,打小儿就常来这玩儿,在天坛,他们就是闭着眼也不会走错。

    在这儿,在天坛,可能每棵老树下都留下过他们曾经走过的脚印,也许每条小路上都留着我们追逐过的足迹。

    他们长大了,但有的事他们永远都记得。

    “上次去的那片核桃林还在吗?”

    桑静打头在树林里转悠了许久,突然回头问。

    “傻蛋,还记着那两个没熟的核桃哪!哈哈!我也找不着了。”

    “你也记着?”

    “当然,我还记着那次在陶然亭,我用船桨把你们溅成落汤鸡。”

    “是龙潭湖!你记错了,学校春游都是就近。不过你不是成心的,你呀就是笨。”

    “你为什么把辫子剪了?”

    小陶记忆里,对桑静印象最深的就是当年她那漂亮的麻花辫子,一直耿耿于怀。

    “会再长起来的。”

    夏天天黑的晚,傍晚的夕阳的光亮从树梢间飘进来,那绚丽的小光点随着树梢的颤动轻轻晃悠,空气中像飘满棉絮。

    此时此刻,和自己爱慕的人在一起旧地重游,小陶觉得身子像被人从后面提着,每一步都又高又快。

    走累了,他们就找了块大石头坐下。

    终于,小陶喘了几口大气,开始试探着,把手颤颤巍巍伸过去。

    姑娘羞涩地扭过身子,肩膀还向后顶了他一下。

    小陶能感到桑静的后背好象有面小鼓咚咚咚地敲着,他轻轻楼着桑静,逐渐狂暴的心跳声再一次合拍了。

    “咚咚咚,咚咚咚……”,这是青春的锣鼓,它在天地间回响着,放浪着,张扬着,这声音足以让飞鸟惊落,让鲜花闭合。

    他们热烈而笨拙地拥抱着,长久的拥抱让我们的呼吸逐渐粗重,而那想把对方融入到自己身体的执着,使他们谁也不愿意放弃。

    “我—爱—你!”弄不清这句话是谁先说的。

    反正腻了好久两个人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桑静,打咱俩好上,我就跟做梦似的,怎么琢磨,咱们俩的事儿也不像真的。”

    天旋地转后,小陶还有点无法自拔,冒傻气的感叹。

    这话无疑让桑静红了脸。

    “不像真的?那我掐你一下?”

    该亲就亲,说掐就掐,京城姑娘办事爽朗,一点不含糊。

    “哎哟“一声,小陶服了。

    “别别,我没开玩笑,跟你说真的呢。我跟你在街上走,这警察一看我,我就犯毛。”

    “你毛什么啊?”桑静不明白了。

    “我老想跟人家解释,我可真不是贩卖良家妇女的人贩子,这是光明正大的谈恋爱。”

    小陶适时抖了个包袱,他夸张的言语,一下逗得桑静止不住的笑。

    同时,也是借着这个机会,小陶发出了灵魂拷问。

    “那你跟我说说,跟我说说呗,你说你到底看上我什么了?……”

    “说什么啊,那你看上我什么了?”

    桑静不愧大学生,难以应付的情况下,自然而然就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可这问题对小陶却不是事儿,他完全是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我看上你不很正常嘛,你人漂亮,还是大学生,条件这么好。这谁见了都会觉得很正常。人家顶多是说我小子是癞蛤蟆敢‘搓’天鹅肉……”

    “搓?”

    桑静不禁愣住了。

    这样的市井流行词儿,学校里可没人知道,她还真是初次领教。

    小陶便又以一副少见多怪的样子,给她解释。

    “嗨,‘搓’就当吃讲,我周边的人都这么说。大吃大喝就等于猛搓,明白了吧?待会儿,就该我带你‘搓’去了!”

    “呀,真生动!”

    桑静又被逗乐了。

    “其实你们这帮人挺好玩的。现在社会这么热闹,还不都是你们给祸腾的?”

    糙人不代表没心没肺,最后一个词儿可不是什么好话,这让小陶表情有点不自然了。

    “这是寒碜我呢吧?骂人不带脏字,我可听出来了啊……”

    “没有啊。真心话。”

    桑静则一脸真诚,毫无讥讽之意,“陶震,你老是问我,看上你什么了?实话告诉你,我也不知道。我要是把你说的特好,你是不是自己都特肉麻,特不信啊?”

    还真甭说,姑娘这话挺实在。

    小陶倒也有自知之明,想了想,对这话完全认可。

    “没错,对我来说,这遭到表扬比遭到批评还恐惧呢。你想啊,褒贬是买主,要是这主儿把你捧上了天,那肯定是打算往死里摔你呢。”

    但跟着他再度一把搂过桑静,话锋一转,还是有点小诉求的。

    “不过,桑静,你要是能看出我哪点好来,我还是挺高兴的。就算我是只癞蛤蟆,但假如这癞蛤蟆身上优点特多。那更天鹅也差不多能媲美了,是吧?”

    这下桑静真受不了了,气不得恼不得搡了小陶一把。

    “你怎么那么贫啊你?将来你要死了,这嘴也得留下,要不,这世界多寂寞呀。”

    跟着咬牙切齿地说。

    “哼,你这人毛病就是特多,要让我数,能从今年数到明年去。”

    “是,我一无是处。”

    “你说也怪了,我怎么就看上你了?”

    “……”

    “没事时候吧,我也老想,从咱们上小学开始想。可一想起来全是你跟我较劲的事儿,一想就生气……”

    小陶一听,也无法再镇定了。

    哪怕姑娘抱在怀里,可这样的回忆,他还真没法当成好事。

    “哎哎哎,桑静,你要老这么想,估计咱俩真好不了几天。”

    可没想到他刚松手,桑静却一把搂住了他的胳膊,竟然还笑了。

    “这你就错了。你想啊,打小儿,我爸我妈宠着我,上学老师宠着我,也就是碰上你这个二百五,生冷不忌的敢跟我对着干。我要说鸡蛋是树上长的,只有你敢告诉我鸡蛋是母鸡下的……”

    “啊?敢情是为这啊。桑静,幸亏你告诉我了。要不然……哎哟,这差一点我也宠着你了……”

    小陶大惊小怪的夸张,立刻惹得桑静拧了他一把。

    不过他挺会来事,在谈恋爱方面比罗广亮灵,马上又装作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自怨自艾。

    “不过桑静,你这人就这毛病,谁见了你都想宠着你。我也没辙啊……”

    桑静再次被他逗乐了

    这次不但主动搂住了小陶的胳膊,把头也靠在了他的肩上。

    “其实要说你,也不是一点好地儿没有。能叫上优点的,哎……我说的这优点,可是大家公认的……嗯,就一样,你这人啊,还挺仗义的。”

    正面的肯定,让小陶一下美了。

    精神焕发的他,也不客气的搂过了桑静,颇为豪迈的一摆手。

    “行了行了,其他的你也甭费劲再想了。有这一优点我就就知足了,比夸我什么我都爱听。你要不烦啊,往后我就再接再厉,把这条儿发扬光大!”

    “嗯,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更严格的要求自己,能再努力一点,多几条优点。”

    “我……我……那我尽量吧?你想让我怎么努力?要不,给你再买条金项链?我有一哥们跟银行特熟,明儿我让他开张票,后儿咱就去王府井工美大厦……”

    “哎,我不是说这个,你俗不俗啊?”

    “俗什么啊,你是我女朋友,把你领到我哥们儿跟前,板儿正啊。

    “你这意思,我要不戴那玩意,就不正了?”

    “那倒也正。不过桑静,你也得给我个表现的机会啊,我这人挣点钱就烧包儿,你不知道啊?”

    “哎呀,净乱扯,别打岔,我说正经的呢。”

    桑静狠狠锤了小陶一把,把话题又绕了回来。“你能不能认真点儿,上学的时候你就拿什么都不当回事,难道你真要这样混一辈子?”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小陶的脸上像有无数小针扎着似的难受。

    “我的意思是,本来你本质不坏,就是跟外头那帮人学坏了。你不能自暴自弃,听我的,自学参加成人高考吧,凭你的头脑会比谁差?等你考上了,我就带你见我父母,让我爸妈帮你找个好工作……”

    桑静突然温柔起来,她靠在我肩膀上,似乎在憧憬着什么。

    可这件事,小陶却万万不敢承接的。

    他突然感到,咬着天鹅肉的滋味好像也没那么好受。

    于是一耸肩膀,赶紧把桑静的脑袋晃了起来,还伸手去摸她的脑门。

    “你想让我做学问?没发烧吧你?”

第一千一百一十二章 安全感

    粗糙人爱起来不容易,精致人的爱情其实也差不多。

    因为只要是人就有爱与被爱的需求,就免不了为爱出现烦恼。

    比如说,殷悦这么出色的一个姑娘,身边就并不止有哈德门这样的一个暗恋者。

    那个在父亲的指点下,能在绸缎上做锦绣图案,裁缝手艺已经不亚于名匠的苏锦,其实是比哈德门还要更早对殷悦心生爱慕的人。

    不过作为五十年代出生的人,他的恋爱观自有特殊的时代烙印和文化背景。

    他这一代人从出生到懂事,所受到的教育是封闭式的,在其之后的任何一代人都比他这一代人要“开放”。

    所以苏锦的恋爱和婚姻上所接受的,是很传统的影响。

    爱情要专一,婚姻要长久。

    这些在日后被人们越来越淡化的观念,在他这一代人身上,却表现得很固执,很执着。

    尤其不幸的是,苏锦这一代人,在最应该恋爱的年龄,却远赴祖国四方,去修理地球了。

    而且很多人都抱定了一个想法——不回城,不谈恋爱不结婚。

    因此,对于回城之后的苏锦来说,他早已缺失了爱情成长中最重要的阶段。

    不但没有谈恋爱的相关经验,把存天理灭人欲,当成理所应当的事。

    并且缺乏实践经验的他,还有偏向理想化的极端想法。

    认定了爱情是纯洁无暇的,理应不受世俗和市侩浸染的。

    而这种历史的局限,导致他只敢暗恋,哪怕已经发觉自己感情萌动,却始终不敢行动,不敢表露。

    尤其他面对的情感问题又是那么超乎寻常的复杂。

    他爱上的殷悦是一个女强人,不仅是他的领导,更关键的是,殷悦似乎早已经心有所属,为了一个男人去学会计,学日语。

    而那个让她满心仰慕,天天盼着的男人,还偏偏是把苏锦和许多煤市街的贫困家庭解救出来的大恩人。

    这就更让苏锦不知该如何是好,一点也看不到自己情感的归属方向了。

    实际上,最初发现到这件事的时候,苏锦几乎大病了一场。

    那段时间,他不敢再去天桥百货商场找殷悦了。

    街道工厂的管理工作也提不起精神。

    晚上回到家里,他往往连吃饭的胃口都没有,直接躺下睡觉。

    殷悦这个名字,成了他最不愿提到的字眼。

    可是他即便再不愿去想,也没法阻止这个名字从他的脑海里自己冒出来。

    只要他躺在床上,眼前飞来飞去的竟都是殷悦的音容笑貌。

    而且是那么清晰,那么立体。

    在心头就跟放录像一样地一刻不停地回放,他不想看都不行,想喊停都不行。

    录像自动而残酷地播放着,提示着他的内心深处,其实与他以为的并不一样。

    他挣扎再三,无法摆脱,最后也只得屈从。

    他坐起来,也不睡了,索性拉开窗帘望着窗外的夜空,任凭自己傻瓜一样地想入非非,又被切肉切骨。

    思维里的回忆如录像般播放两人在工厂初见那一刻的惊艳,

    想到殷悦在工作中从自始至保持着优雅的风度。

    而且对他从没有任何猜忌和偏见,甚至还为他主动提供帮助,经常力排众议支持他的决定。

    念着殷悦真正用心地帮助他规划工厂的生产、即使反馈畅销品的销售数据,以及对他工作能力和成绩的由衷赞美,冲击到他内心的那丝甜美至今令人回味。

    苏锦忽然想到,他这辈子至今,能曾经如此真心待他、欣赏他、信任他、支持他的女人,还能够理解他的人,除了已经过世的母亲,恐怕只有殷悦一个人了。

    许多方面连自己的亲妹妹都不如她。

    这让苏锦顿时一下汗如雨下,羞愧难当,悔恨得只想以头抢地。

    他前一刻还恨殷悦呢,可是当下他不由扪心自问,他究竟有什么资格去恨人家?

    喜欢殷悦只是他自己的事儿,单恋一枝花,完全是他自己没出息。

    人家哪里有半点对不起他的地方?

    人家所做的,仅仅只是把他当成值得信赖的工作搭档,放心的把工厂完全交给了他。

    不但从没有过怀疑和打压、束缚,甚至在街道考虑为他增设一个年长副手的时候,还是殷悦打抱不平,替他驳回了,让他独自享有全面掌控工厂的权力。

    可以说人家不遗余力地提携他,任他放开手脚,发挥才干,在事业上成就了他。

    退一万步讲,起码对他有着知遇之恩。

    想到这里,醍醐灌顶的苏锦直着眼睛举起手来,手指在半空轻弹几下,终于一巴掌重重扇在自己脸上。

    而他当然也对不起宁卫民。

    因为这一切的源头,都是因为宁卫民创办了街道缝纫社,投入资金帮助街道又创办了服装工厂。

    宁卫民是整条煤市街无数家庭的恩人,没有他,自己就不可能摆脱贫困的一哈破,让父亲和妹妹过上今天富足的好日子。

    可他最后却连宁卫民也怪罪上,他真不是人。

    对于这两个人,他还能怎么说呢?

    人家两个才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

    他除了祝福,还能说什么?

    说白了,人家两个人好关他什么事?

    恐怕人家也未必需要他的祝福。

    苏锦这才知道自己错了,错了。

    他在小小床上待不下去,下地后开始如转磨似的一圈圈的转悠。

    这么乱走了不知多久,他的眼神才凝视在了自己的床头旁边的缝纫机上。

    此时他脑中灵光一闪,仿佛看见了一件精致的滚边缎旗袍。

    那柔软的质地,在灯光的映射下泛出幽幽的暗彩。

    闪烁而流动,溢出无限轻柔,让人想起轻云薄雾、碎如残雪的月光来。

    啊呀!他为什么不去做一件精彩绝伦的旗袍,作为自己自省的补偿,作为对两位恩人的祝福呢?

    真正的爱情可以到天荒地老,但绝对不是占为己有,一定是无私的,是替对方考量的。

    所以说,他对殷悦如果是真的爱,那么他就应该乐于见到殷悦能够获得幸福。

    就像电影《卡萨布兰卡》里最终没有留下爱人,而是选择了放弃,反而把爱人和她的丈夫送到安全地的李克。

    不管怎样,他至少希望能顾做一点事,让殷悦能够穿着自己亲手缝制的嫁衣出嫁……

    至于他自己,还能够经常见到所爱的人,默默看着她获得人生的圆满,应该也算是一种幸福了吧?

    这么做痛苦吗?

    讲真的,或许是的。

    但他知足了。

    他的生命里遇到这样一个值得自己喜欢的人。

    可以发自内心,刻骨铭心地,完全纯粹,长久不变地去喜欢。

    对他来说,这总比从来没有遇到,从来没有爱过,要幸运得多。

    好好想想,他曾经有幸在街道工厂和殷悦同事过不短的时间。

    在那短时光里,他舍不得迟到、早退、旷工,因为爱殷悦而成了劳模。

    一个人每天醒着的时间大概也就是十来个小时,而在这十几个小时中,他竟然能有八个多小时和她在一起。

    虽然如今殷悦离开了工厂,可他还能因为工作,有机会常常与之见面。

    也许他们会一直保持着上下级的关系——老天如此待他,已经是太仁慈了。

    所以,他的爱情虽然只是单相思,但也不该为此忧伤。

    …………

    或许是男人和女人有着本质的不同,或许是因为年岁有着不小的差距,也或许对于爱情,每个人都有专属于自己的独特理解。

    尽管在情感的处境上相当接近,但苏锦的爱情观对于曲笑来说却是完全不适用的。

    这个姑娘可没有苏锦想得开,也没有这么容易笑对人生。

    作为已经明确地了解到自己所爱之人已经心有所属的她,哪怕对宁卫民同样感激涕零。

    然而自从知道他爱上了别人的那一刻起,曲笑就再没从情感的打击中走出来。

    于是在确定母亲的病体开始痊愈,在获知宁卫民很快就会回国之后,为了不再与之见面,怕他再登门探望,曲笑选择了远远逃离。

    她是一个要强的姑娘,个人的事业上当然也就不愿意再沾宁卫民的光。

    为此,她回国之后,不仅推掉了宁卫民已经为她安排好的模特大赛特约嘉宾一职,甚至也不愿意再代表纺织部和轻工部去日本走秀登台了,和官方也终止了表演合同。

    至于宁卫民为自己母亲治病花费的金钱,曲笑却认为无论如何总要还的。

    这件事她一直挂在心上。

    想来想去,最终便只有来到了世界的时尚中心——法国巴黎寻找出路,来投奔她最好的朋友——石凯丽。

    不用说,她此举固然是有骨气,有勇气,但也无异于亲手抹杀了自己多年来取得的成就,走上了一条前途未卜的艰难道路。

    要知道,她的名气只限于国内和日本,一旦出了亚洲,就什么也不是了,完全得从头开始打拼。

    可问题是西方的时尚圈儿里,亚洲人的存活空间原本就有限,她在这里想要取得成绩,难度可想而知。

    为此,国内模特圈儿里的许多人都认为她傻,认为她身在福中不知福。

    甚至好多人都等着看她的笑话呢。

    觉得她这个首届模特大赛的冠军,是崇洋媚外,才不甘心留在亚洲发展事业,非要打入欧洲时装界。

    也必将因为自不量力,好高骛远而撞得头破血流,狼狈而归。

    可实际上呢,这些人所传的谣言全都是无端猜忌。

    她们所在乎的东西,曲笑其实压根就没有过考虑。

    她出走的原因,只是因为她的爱情死了,既不愿意再去寻找爱情,也不愿意再等待爱情。

    对她来说,宁卫民既然已经心有所属,那么他的恩情和关照,就已经成了她难以承受的重担。

    他已经另有所爱,两人又何必再有纠缠?相见还不如不见。

    既然爱情没了,余下的便是生活了。

    她不求人生再度辉煌,只求能有一方净土,能让自己获得心灵的安宁,静养情感的创伤。

    如果能够凭劳动获得偿还这份情感债务的金钱,还能让父母过的富裕一点,轻松一些,那便再无所求。

    …………

    刚刚爬升到高空中的飞机窗外,天空湛蓝耀眼,太阳把云端照射得一片灿烂。

    但如此的美景,却没让曲笑的胸臆随之豁朗起来。

    她反倒心情压抑地靠在自己的座位上,默默望着窗外发呆。

    不为别的,此时此刻,她脑中回想的画面全是与父母在家离别的场景。

    早上,爸爸帮她打好了行李,本该卧床静养的妈妈硬撑着病体,早早起床给她做了一顿丰盛早饭。

    “爸,妈,我走了。”

    吃完早饭后,她站在门口低着头说,不想让恋恋不舍的情感充分流露。

    “嗯”爸爸眼圈儿红着应了一声。

    她知道,爸不敢说什么,他头几天就试图以母亲病未养好出言挽留。

    为此却受到了母亲严厉的责备。

    妈妈认为这条命命能捡回来,已属万幸。

    赶紧挣钱还人家钱是对的,不能平白受人这么大的恩惠。

    何况能走出国门做模特也是自己女儿的梦想,妈妈不许爸爸以此为由,再阻碍她。

    可结果到了真正离别的时候,正当她转身正想打开单元门。

    她怎么没有想到,妈妈自己却忍不住了,“哇”地一下哭出声来,从后边抱住了她,恋恋不舍。

    “笑笑,苦了你了,到那儿就来信,不行不行你就回来,别硬撑。千万别硬撑……”

    妈妈早上的抽泣声,加上嗡嗡的耳鸣,充斥在整个耳朵呈,牵动着曲笑的每一根神经。

    一下子她又觉得自己的选择好像错了。

    仅仅为了与他切断所有的联系,为了尽快还清他给母亲看病的钱,就这么离开自己父母,好吗?

    父母在,不远游,这可是古训。

    何况自己还是独生女。

    他们老了,妈妈还得养病,他们无疑会更孤独,更无依靠……

    想到这里,她的眼睛又开始汩汩的流泪。

    为什么呀?

    为什么要让我遇见他?

    为什么又要让他那么的好?

    宁卫民为她画了一个圆圈,起点充满了光明,但终点却只有破灭的黑暗。

    是他把她带进了模特这一行,做通了她父母的思想工作。

    也是他把她一手捧上了冠军的宝座,带出了国门。

    更是他亲手把摔倒在舞台上的她拯救,让她对他产生了美好的幻想。

    但最终,还是他亲手给了她残酷的现实,把她人生中的第一次爱情彻底抹杀。

    她心知无论如何自己也要忘记他,不能再对他抱有一点幻想。

    然而曾经的好,却是历历在目,让她对他既恨不起来,也难以忘怀。

    哎,做不到,我做不到!

    他永远也想象不到,我为了他曾经有多么伤心。

    也许十年二十年之后会再见面,到了那个时候,他们都老了,才能真正的释怀吧……

    最后的这个念头,让曲笑心里禁不住一阵颤抖。

    靠在椅子背上她的眼泪再次彻底、真实、清澈地流了出来……

    …………

    好在亲情尽管让人揪心,爱情虽然难以掌控,但始终未变的友情却足以宽慰曲笑那颗破碎的心。

    当她乘坐的国际航班抵达巴黎的戴高乐机场后,曲笑原本清楚的心境又是为之一变。

    因为她最好的朋友,石凯丽居然不惜推掉了高薪的工作,亲自来机场接她了。

    当时,她战战兢兢地走出了座舱,在通往候机大厅的通道上,脚步放得非常慢。

    她不是不想快点儿走出机场,面是不熟悉怎么走。

    虽然她是听得懂英文的,可这毕竟是法国。

    身边的人都在说着法语,她心里还是没底。

    好在刚取到行李走出接机口,一个人就猛地蹿了过来,亲热地一把抱住了她。

    被差点吓着的曲笑愣了半天,才认出了石凯丽。

    不为别的,这丫头的变化太大了,她完全被石凯丽时髦前卫的打扮惊呆了。

    眼下正是夏季,石凯丽穿着一件黄底白花的露脐装短上衣,下身搭配的牛仔高腰裤。

    脚底下的高跟鞋恨不得能有七公分高。

    偏偏还把长发给剪短了,看上去比男人的还短,脸上化了妆。

    这种似男似女的打扮实在是抢眼,就连日本都难得一见。

    “你怎么自己来了?不是说会让别人接我吗?“

    “你一个小白兔,我不放心啊。我又一想,巴黎可乱了,真怕你让坏人给拐走了。”

    “我有那么傻吗?哎,你怎么穿成这样了?害得我都没认出来,还以为遇见流氓了呢……”

    “哈哈,你是说我像男的吧?这是中性风,日裔模特周天娜带起来的,现在欧洲时装界正时兴呢。说白了就是非男非女,所以我才不敢回国呢,我这副样子要让我爸妈看见,准得骂我二尾子……”

    “别胡说,哪儿有这么说你自己的?哎,那要照你这么说,我要是工作,是不是也得变成这样啊……”

    “你不用,每个人哪儿能完全一样?欧洲时尚圈是最讲个性的,你就保持你优雅温柔的本色就好。再说了,工什么工,作什么作啊?来了咱先好好玩玩再说,我都计划好了,一礼拜不工作,我先带你在巴黎转悠几天,好好逛逛商店,然后我再带你去尼斯,咱们海边玩儿去……”

    “啊?这怎么行啊,我来就是为了工作的,哪儿好去玩啊?说实话,石头,你那么忙,我都没想到你今天会亲自来接我,不好再耽误你时间啊。这样吧,你帮我联系好住处和工作就行了,其他的就免了。我已经非常感激你了,不能什么都靠你啊。等我挣到钱,一定请你去玩。”

    “我就料到你会这么说,真是拿你没办法。”石凯丽叹了口气,然后使劲抱住了曲笑。

    “既来之则安之,你呀,别跟我见外,更别跟老黄牛似的,争当劳动模范。趁着年轻你得学会享受生活,更何况你这样的情况,带着坏心情怎么可能拍出好照片。心情好了才能有好状态。放心,钱的事儿别担心,有我在,你怕什么呀?我的就是你的,你就住我家,那是我买的公寓没有租金。还有我的衣服首饰你随便穿戴,至于工作你更不用操心了,今后我去哪儿你去哪儿,咱俩今后就是一体的,赚钱一人一半……”

    “这怎么行?不行不行,你太亏了……”

    曲笑一下惊呆了,因为石凯丽的话除了让她白吃白喝,更无异于要白白送给她自己的血汗钱。

    要知道,石凯丽在这里已经闯出了一定的名头,不但拿到了第六届国际模特大赛的特别奖,还登上了英国流行杂志《THEFACE》做了封面女郎。

    如今作为亚洲模特里风头正劲的年轻一代领军人物,颇受一些品牌欢迎。

    价格早就水涨船高,属于中高水平。

    一场秀两三万法郎,是普通普通法国人五个月的工资。

    而她初来乍到的一个新人,是不可能和她拿同样的佣金条件的了,同样一天,也许连石凯丽十分之一都赶不上。

    甚至要没有石凯丽这个熟人介绍,就连时装界的门都不知道打哪儿开,根本有工作机会,也就没法在这里生存。

    这样的人情太大了,就是亲姐妹也做不到这一步。

    可是没想到,石凯丽却真不把这些当一回事。

    而且掏心掏肺,对她已经到了毫无保留的地步,居然还要白送她自己的人脉关系。

    “有什么不行的,咱俩谁跟谁啊。你就别跟我客气了,谁让咱俩都没有兄弟姐妹呢,我早就把你当我亲姐姐了。听话,啊,走吧,拿着东西,我们先离开这儿。给你的接风宴我都准备好了。先去我那儿打电话给你家里报个平安。等我们逛够了,玩够了,过几天,我再带你去拜码头。在巴黎时装界,除了卡顿先生,我们要去登门拜访,还有几个经常采用亚裔模特的设计师和摄影师,我们也得去联系联系。相信我,有我这个指路明灯在,你的一切会好起来的。总而言之一句话,来了这儿,一切姐们儿都包了……”

    “小石,明明我比你大的……”激动的曲笑,眼圈儿又红了,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然而石凯丽却没丝毫得意,反倒是亲昵地跨住了她的胳膊,特别认真地说。

    “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不是吗?我们要做一辈子好姐妹的,对不对?难道咱们换个处境,你不会这么对我吗?”

    曲笑的眼泪又忍不住了,但这一次不是因为心疼,而是温暖。

    哪怕是身在异国他乡,她也找到了安全感。

第一千一百一十三章 大树之下

    宁卫民这次回国,事业方面发展得相当顺利,甚至应该说,简直好得不像话。

    主要的原因,就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这是外企在共和国最受看重的年代。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皮尔卡顿华夏总公司在共和国不断开启新的商业项目,而且无论服装主业,还是新涉足的新业务都在迅速发展。

    那么它的份量无论对于官方还是民间来说,自然是越来越重要。

    于是随着皮尔卡顿华夏总公司的固定资产、投资金额、盈利水平、业务种类,以及品牌影响力在共和国境内的全面增长,宁卫民也跟着沾了不少光。

    不但个人身份比起过去要显贵了不少,他以公司名义在社会活动,总会获得额外的便利与尊重。

    归属在其名下的各项对公业务和私人买卖,更是因此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的繁盛景象。

    就比如说坛宫饭庄吧。

    虽然张士慧的个人能力上是差了点,可这小子能做到萧规曹随,不走样地按宁卫民的吩咐给他看好家,那也算不错了。

    特别还赶上了特殊的好时候,这小子一边借着京城勤行的退休潮,把各大名店退下来的老厨师接连不断的聘到了坛宫饭庄。

    另一边也在遵照宁卫民的做法,持续利用皮尔卡顿的资源,不断把坛宫厨师送到马克西姆餐厅参加实习培训,学习西餐的优点。

    结果凭借后厨实力的不断增强,让坛宫总店进一步获得了国内外顾客的认可,夯实了业内地位,让营业额和利润都得到了极大增长。

    此外,阿兰德龙和凯瑟琳德纳芙在京为皮尔卡顿公司做宣传的这段时间,由于宁卫民带着他们频繁光临,借由中外记者的报导打了不少免费广告,也让坛宫饭庄在营销和宣传上占了大便宜。

    于是在这种综合的优势下,坛宫饭庄便顺势摘下了京城餐饮届的桂冠。

    在今年,俨然成为了京城首家月营业额突破百万,并且预计年营业额能够打破千万元天花板的餐饮企业。

    像天坛北门外二层小楼的一楼点心店,几乎每天没开门,门前就排大队。

    到了点儿一开门,人就往里挤,就跟银行挤兑似的,门口的大玻璃都被挤碎过几次。

    小楼上面的酒楼不但不到饭点就能满座,每天一张桌子至少要能翻四次台。

    就连北神厨的宴会部,一年下来也没几天空闲的时候。

    为此,张士慧深感经营面积不足,已经开始谋划着要在这栋小楼上加盖了。

    所以完全可以说。坛宫饭庄已经完全碾压了北海仿膳和颐和园的听鹂馆,稳坐宫廷菜的头把交椅,成了京城各个涉外部门举办宴会的首选之地,和在京外国人进行商务宴请的必来场所。

    要论赚钱的能力,那无论是以贵出名的明珠海鲜酒楼,还是最贵法餐的马克西姆餐厅,或者京城饭店的谭家菜,都被它甩在了身后。

    不用说,这样的成果不但证明了宁卫民有“识人之明”,彻底堵住了当初反对他提拔张士慧那些人的嘴。

    而且张士慧和宁卫民合办的烟酒店当然也因此大为受益,落下不少实惠。

    要知道,如今他们的慧民烟酒店可是几乎包揽了天坛园方和坛宫饭庄所有烟酒和罐头食品的供货,出货量几乎能占黄经理那糖业烟酒分公司出货量的四成。

    平均下来每天光这方面的收益就高达三千元。

    这还不算谭大姐负责的回收烟酒和日常零售的利润呢。

    这叫什么?

    这就叫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光明正大中饱私囊,搞裙带企业。

    宁卫民在成就了公司的同时,他也成全了自己。

    要换成哈德门啊,恐怕这小子得拿下整整一个区的工地,才能勉强达到宁卫民这躺着挣钱的盈利水平。

    就连张士慧现在都已经不再埋怨宁卫民当初炒邮票不带自己玩了。

    更不会在自己媳妇面前提自己那“赚够多少万就收手”的奋斗目标了。

    甚至他追随宁卫民的脚步去捐厕所,办书社,也一点都不勉强,都是心甘情愿的。

    不为别的,就因为托宁卫民的福,他已经成了个实打实的“大款”,连自己工资都花不完,就别说一个月好几万外快了。

    这样富足的日子早就超出了他的想象,钱多得他压根就花不完。

    除了耗财卖脸,为自己再赚点名声,他怎么都想不出更好的未来了。

    反正他就算是认定了,这辈子有宁卫民这么个朋友是自己最大的福气。

    只要听宁卫民的肯定没错,他让干什么就干什么,服从命令听指挥就完了。

    这还不算完,京城这边并不是风景独好。

    甚至就连杜阳和潘龙去承德开辟的坛宫饭庄分店一事也是进展顺利,反馈回来的消息足够令人惊喜。

    原本这两个人在年后到了承德,还有点挠头呢。

    觉得坛宫饭庄的名气只限于京城,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恐怕在当地的关系没那么好铺开。

    他们最初的计划,其实就是在避暑山庄的丽正门外找个差不多的位置,把摊子先支起来,能干的先干上再说。

    结果没想到,坛宫饭庄的名气虽然没出京城,但皮尔卡顿公司的名号已经通过新闻联播的广告享誉全国。

    承德这边居然也知道京城有个皮尔卡顿,清楚那是来自法国的大牌服装,卖的衣服是全国最好的,也是最贵的。

    于是就因为坛宫饭庄的股东之一是这家法国公司,而且要在承德投资高达二百万元。

    结果他们在当地办经营手续,去个个衙门口儿拜码头的时候,竟然获得了地方政府和旅游部门的看重与欢迎。

    而且由于坛宫饭庄已经在京城获得了惊人的成功,而杜阳本人又是打服务局里出来的,对体制内的沟沟坎坎,门门道道并不陌生,杜阳和潘龙与当地这些干部谈话,应对的很是得体。

    他们成功把握了机会,进一步详细解释未来在承德的商业计划。

    就这样,最终获得了地方旅游局的充分信任和大力支持,并且在其撮合下和避暑山庄签署了为期十年的合作协议。

    具体说来,就是他们俩代表坛宫饭庄以承德分店未来总收益的三成,还有未来两年要在承德本地创造不少于二百个工作岗位的许诺为代价。

    以及从京城以内部价火速调配来的十几条皮尔卡顿的领带,皮带,和六套西装作为礼物。

    换来了景区内万树园的使用权和丽正门外一处国营饭店的经营权,以及在景区内售卖小吃和工艺品的特许权。

    这笔买卖那真是谈得漂亮,赚大发了啊!

    千万别小看避暑山庄给的条件。

    这万树园在哪儿啊?

    那可是在景区之内,临近避暑山庄的东门,西靠康熙三十六景第十三景之“南山积雪”,东眺秀美险峻、丹霞地貌的磬锤峰,北临永佑寺、六和塔,南拥热河泉景区的好地方。

    面积比北神厨可大多了,距离公园管理处也只有一公里,非常方便和园方打交道,搞好关系。

    这也就是等于说,杜阳和潘龙到了承德来建店,起点就比当初宁卫民高得多。

    而且完全可以借助这种良好的开端,兼顾景区内外,完美复制京城坛宫饭庄宴会与散座兼营的运作模式。

    再考虑到坛宫饭庄总店一偶家充分获得中外人士的认可,而且避暑山庄每年接待的中外游客量高达三百万人,特别是外国游客的数量每年都在急速增加。

    那么大可以乐观的预判,承德的坛宫分店赔是赔不了的,顶多也只是赚多赚少的问题了。

    说白了,少则数月,多达半年,坛宫饭庄应该就会长出第三棵摇钱树来。

    最后还可以确认的一点是,虽然因为国家对烟酒有专卖的规定,宁卫民不能把烟酒卖到这边来生利。

    但他个人经营的料器、绢人等等手工艺品,在今后却可以直达承德,把避暑山庄当成销售平台的。

    所以说嘛,宁卫民替皮尔卡顿做的那些谋划,那可并非傻子一样白白替人做嫁衣。

    他心里就有这个底,既然自己是一直是顶着公司的名头在混饭吃,那么公司壮大了就是好事。

    哪怕没有人因此奖励他,感谢他,都不要紧。

    因为最终他所为公司付出的努力,做出的成绩,总会在某个特殊的时刻,以某种特别的方式变成他个人的收获,让他个人分享到好处。

    不过要说句实话,尽管皮尔卡顿的光芒对于坛宫饭庄的经营发展有着不小的帮助和加成效果,但效果还不算最显著的。

    其实对于宁卫民和官方谈成两项重要买卖,皮尔卡顿这个品牌提供助力才大,哪怕皮尔卡顿公司方面对这两件事一点不知情。

    因为说实话,电视剧制作中心这么给面子,直接拍板就把《红楼梦》的海外版权卖给了宁卫民个人。

    除了觉得他出的价码合适,有霍司长的人情和面子在之外。

    还有部分原因也是出于对皮尔卡顿这家跨国企业实力和信誉的认可。

    想当初《西游记》剧组来找皮尔卡顿公司“化缘”,宁卫民可就是以皮尔卡顿公司的名义帮助西游记剧组成功解决了经费问题,而且还干得极其漂亮。

    哪怕至今,他在天坛举办的展览,还在源源不断的为皮尔卡顿公司、天坛公园和西游记剧组创造着收益。

    为此《西游记》这部电视剧还没拍完,就已经成了一部稳赚不赔的电视剧。

    以至于不再感到缺钱的杨导,已经决定把原本砍掉的剧集统统找出来继续拍摄。

    而且还打算再从外国购买一些先进特效设备,对以往的剧集特效做做精益求精的修补。

    所以就冲这份功德,电视剧制作中心也早就想对宁卫民道一声谢了。

    更别说他们还有个领导,也曾意气用事,想要效仿他这个办法来解决《四世同堂》剧组的投资,结果却惨遭失败。

    这件事得到教训,就更让电视剧制作中心感到宁卫民能力超群,不是一般人。

    不过话说回来了,相对于个人能力的看重,体制内的人当然更愿意相信组织和团体的力量。

    所以在电视剧制作中心那些人的眼里,宁卫民的背景和履历就显得比办事能力要重要许多。

    毕竟宁卫民本人就是皮尔卡顿公司的高层,而且皮尔卡顿在日本还有分公司。

    这样的背景,让他哪怕身在海外,也可以源源不断从皮尔卡顿公司获得各方面无形和有形的支持,这一点才是电视剧制作公司对宁卫民最大的信心来源。

    否则的话,哪怕宁卫民再有本事,他们也会担心宁卫民在国外势单力薄,办不成事儿。

    毕竟他们销售海外版权也不光是为了赚钱,还有文化输出和文化推广的任务在呢。

    不能光考虑经济效益就不要社会效益和国际影响了。

    说白了,宁卫民是因为各方面都符合他们的要求,无论经济、能力、背景、资源,统统能让他们放心,他们才会拒绝NHK电视台的买家,答应宁卫民的要求的。

    而这笔买卖里,皮尔卡顿公司无形中为宁卫民所起到的信用背书的效力,当然不可忽视,也不容小觑。

    除此之外,在霍司长的帮助下,宁卫民为国内旅行社做中间人,与日本大和观光株式会社合作开发旅游项目一事,也获得了重大进展。

    1986年国庆节之后,得到官方批准后,宁卫民就火速联系了大和观光的会长。

    为此,大和观光的副社长获得最高授权,带着六名大和观光的高层来华洽谈相关事宜。

    国内的旅行社也很重视。

    虽然最大国旅总社架子大,没有参与,但青年国际旅社和隶属京城旅游局的京城国旅却带有很大的热情和极大的期待参与其中。

    最终三方签署了初步协议,决定以华夏古都和宫廷文化为各色主题,以京城、沈阳、承德、西安为主要旅游目的地,针对日本客人开发赴华旅游的新项目。

    在约定了彼此的责任与义务后,下一步当然就是进行细化工作。

    如果顺利的话,预计明年春天就可以正式推向市场。

    在这次商务会谈中,虽然大和观光看重的是宁卫民个人。

    但国内的两家旅社无疑还是冲着他身上笼罩着皮尔卡顿的光芒,否则也不会轻易相信年纪轻轻的他居然能办成这么大的事儿。

    总之,对于宁卫民来说,无疑他突破了平头百姓的层次桎梏,已经懂得了借势的诀窍和妙处。

    他在商场上,正是凭借着皮尔卡顿公司的商誉和借花献佛的手段,才能够如此左右逢源,办成一件件常人所不能为的大事。

    也是因此,他在商场中的话语权和份量都与日俱增。

    相比起来,他在这些事情中所获得的一切,能够顺利完成他这次归国的主要商业计划。与他是否是个重生人士,其实联系反而没有那么紧密。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也确实是皮尔卡顿公司造就了他,连他自己也无法否认这一点。

    甚至扪心自问,他办读书社,为老匠人们树碑立传,和农业大学合作的项目,又有哪一项没有离开过皮尔卡顿公司赋予他的光芒?

    可以说,与个人能力相比,能否顺利获得别人的重视和信任,才是真正成事的必要基础。

    只是可惜,再大的靠山也不能事事包揽。

    哪怕宁卫民的事业如花团一样锦簇,可他在情感上却没法像事业上一样,从公司得到这样可以让他无往而不利的助力。

    何况有些问题和矛盾就是全世界最大的企业也难以化解,这就是为什么人生在世,总有些事儿会成为刻骨铭心的遗憾。

    坦白讲,因为常玉龄老人的突然离世,宁卫民原本要宣布婚事的安排全都被打乱了。

    他和松本庆子的终身大事不得不因为接踵而来的许多凭空多出来的事情,而保密耽搁了下来。

    对此,宁卫民是相当愧疚的,感觉自己说话不算话,让松本庆子失望了,特别对不起爱人。

    尤其是他事后越发因公事而忙,松本庆子却越发显得宽容,毫无怨言,他就越感内疚。

    所以当时间进入初冬之后,宁卫民自己都觉得他们的事再拖下去就太不像话了,便抓紧时间先放下了工作。

    趁着《李香兰》沪海戏份杀青,南路剧组回转京城的机会,他便让张士慧在坛宫饭庄临时筹备了一个席面,打算干脆就在这里完成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他要亲自带松本庆子和康术德见见面,正式和老爷子宣告自己的婚事。

    结果没想到,原本他认为万无一失,理应皆大欢喜的的事儿。

    居然因为他思虑不周,出了岔子,竟然把原本的好事变成了让人人扫兴的坏事。

    说实话,如果和注定没有回报的单相思比起来,其实像这种看似完美的爱情在现实中遭遇世俗压力和重重阻挠,导致两个彼此相爱的人无法结成连理。

    那恐怕才是最让人无奈,最让人感到郁闷的事。

第一千一百一十四章 喜讯

    其实最初听到宁卫民要带对象来见自己的消息,康术德还是很高兴的。

    这突入其来的喜讯,让老爷子意外至极,“卫民,是真的吗?”

    当时还在大酒缸柜上忙着盘账的康术德,当时都愣住了,随后就扔下了手里油亮亮的算盘,弄得算盘珠子“哗啦啦”一阵响。

    直到宁卫民应了一句,“是真的。我可不敢拿这种事跟您开玩笑。”

    他那苍老的脸上才露出颇为幸福的微笑。

    而那种为之欣慰的惊喜,就好像他是宁卫民的亲大爷一样,似乎两人的血缘真的是共通的。

    “是哪的闺女啊?干什么工作的呀?不会也是你们那个外资企业的吧?”

    如同普通家庭的父母一样,老爷子接着免不了要近一步地打听详情。

    然而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宁卫民可真心有点怵这种盘问。

    他心知再下来,弄不好老爷子就要跟政审人员似的问他人家祖宗三代的情况了,国内都这样。

    当然,这时的宁卫民,其实倒不是不懂得这种盘问的意义。

    毕竟原生家庭环境对一个人的影响重大,看爹妈基本就能知道子女未来是什么样子的。

    他清楚康术德也是本着认真负责的态度在为他把关。

    可他一是自信,二也是心虚,却实在不愿在这些问题上多费口舌。

    所谓自信,宁卫民是自信自己的眼光不差,磕终身绝对选对了人。

    他在情感上所需要的一切松本庆子都能给他。

    他算是认准了,这辈子无论如何也要娶这个女人,要和她白头偕老,这才算拥有一个完美的人生。

    而所谓心虚,则在于他和庆子的情感开始得很突然,不是常规情况。

    而且他们的感情的发展速度和未婚同居的关系,以国内的眼光来看,还有点不太纯洁。

    特别是松本庆子比他年长九岁,这一点有悖常理,老爷子这样的老派人想必不会那么容易接受,那倒不如见面再说。

    反正无论是气质、外貌,人品、礼貌,松本庆子都是没挑的。

    正所谓一白遮百丑,等真见了面,那一切也就好说了。

    所以为此,他便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油滑地推诿开了,“嗨,等您见了就什么都清楚了。”

    至于对他耍的心眼,康术德自然心里明镜似的。

    可问题是,两个人在情感上再亲近,毕竟距离真正的亲人还隔了一层。

    有些事,真正有血缘的人能做,但康术德不行。

    他心里也存有顾虑,不能不多考虑一下自己言行的界限。

    正是误以为宁卫民太年轻,在这种事儿上有点脸皮薄。

    康术德笑了笑,也就没再就这些问题继续问下去,而是顺势转了话题,打听起什么时候见面来。

    更何况这老爷子骨子里有傲气,人一老,多少也染上点自大的毛病。

    他认为亲手调教出来的徒弟嘛,而且已经独自在外闯荡了。

    那本就非比寻常,眼界可不低,办事也周到,难道他为他自己个儿选得媳妇还能差得了吗?

    可他就是没想到,不管宁卫民怎样有见识,从他身上学到了多少的本事,挣钱多有能耐,但毕竟他们是两代人,有些问题看法肯定是不一样的。

    结果这师徒俩都托大了。

    但凡他们要是能在这个时候,多聊上几句,彼此手里的事儿没有那么忙,能心态平和的就这个问题多交流交流。

    那后面无法回头的尴尬,直接进了死胡同的僵局,也许就不会出现了。

    …………

    不得不说,有的女人天生敏感,心思缜密更是天生的。

    和宁卫民、康术德都不一样,从一开始,松本庆子对待这件事就要慎重许多,显得担心和多疑。

    当宁卫民告诉她终于安排好这场见面的消息后,她先是开心,不停地问,“老人家的反应呢?”

    听宁卫民说没事,她仍然无法安心,不确定地又问,“阿民,你真的什么都说了吗?老人家对我们的事答应了吗?没有反对吗?”

    宁卫民有点不知怎么回应,他不想骗她,可又怕完全实话实说她会失望。

    结果只是稍显犹豫了下,松本庆子就好像看出他有所保留,一下着急了。

    “阿民,我怕,好怕!”

    庆子声称自己看起来虽然年轻,但要是留意还能看出来年纪大了。

    她问宁卫民,见面的话,隐瞒五岁可以吗?

    她自己今年拍《李香兰》电影的时候,在沪海就曾经问过许多这里许多人,问他们自己看起来到底多大。

    那些人大部分都说她顶多二十五六岁左右,所以庆子就想说她自己是二十八岁,也许会好点。

    要知道,从不愿意骗人的松本庆子居然想到了这种自欺欺人的办法,由此也足可见其焦虑和慌乱到了什么程度。

    虽然这么做最容易,最保险,相对容易过关。

    但这种事一旦传回日本去,弄不好就会被影迷质疑她的诚信,而成为丑闻,甚至是会伤害她刚见起色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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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卫民想了想,考虑到松本庆子是公众人物,和日本社会的特性,并没有同意。

    他实在不想让庆子为这种事儿承担没必要的风险。

    更不愿让自己的婚姻大事沾染上虚伪。

    他搂着松本庆子是极力的安慰,“庆子,这可是一辈子的事,我们说一次慌,就得永远为这种事撒谎。你什么都别想了。因为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会一起面对,我相信最终会是一个好结果的。相信我。你不要怕,不要担心。”

    然而这种语义含糊,避重就轻的话继续起了反效果。

    松本庆子听了宁卫民这话除了脸色微红,为自己的逃避感到些许羞怯。

    同时也皱起眉头,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宁卫民越是让她不要多想,不要担心,她就越是怕,越是担心。

    但她没说什么,什么都没说。

    作为一个成熟的,无限接近大和抚子的女性,她懂事极了。

    她并不想去探寻宁卫民话里所掩饰的东西,反而她想让宁卫民感觉到她很信他的话。

    于是她采取了另一种办法来争取最好的结果。

    那就是在去之前,购买到足够讨康术德喜欢的礼物。

    她自己去逛了很多店,买了很多东西。

    尽管宁卫民提前已经一再地嘱咐她说不要买什么,自己为她已经准备好了礼物,可松本庆子就是不肯。

    她在百忙之中抽时间在商店里跑来跑去,大包小包的买,以至于她最后自己都拿不定主意了,摆了一大床的礼物询问宁卫民的意见,到底该送什么好。

    为此,宁卫民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纯粹是认为她犯了孩子气的毛病。

    此时的他还是太年轻了。

    他并不懂得女人这么做代表了什么,也不懂得松本庆子的心里有多苦。

    其实庆子是为了什么呢?

    即便是不说,他也该清楚的。

    不外乎是为了一份没有被污染爱情,一次能有始有终的婚姻。

    庆子多希望自己选中男人会从心里面爱她,娶她。

    为此,她不惜尽全力讨好。

    原本这样的事不该笑的,而是该让人心疼。

    见面的当天更是这样,松本庆子的情绪焦虑和不自信到达了顶峰。

    出发之前,她在饭店的房间里化了大概一个小时的妆,衣服换了十几件,一遍遍地让宁卫民看。

    宁卫民说可以,什么都可以,她已经很美了。

    而她却总是不满意,一点也没有一个“日本第一美女”的自信。

    宁卫民最后有留意到她穿的衣服,似乎越换越年轻,都不是她平时喜欢的风格。

    那些衣服是二十初头的女孩子穿的,青春靓丽,颜色鲜艳,但不够高贵,缺乏沉稳。

    不过,庆子毕竟是优雅的,温婉的,美丽的。

    当一切终于准备好了的时候,她已经变成了一个看上去和宁卫民年龄相近,相当害羞的姑娘。

    宁卫民觉得,经过这些打扮,松本庆子看起来真的不会比自己大太多。

    此时如果单从相貌和衣着上来说,真没几个年轻的女孩子能比得上她。

    尤其是情绪也很到位,她显得很敏感,有点畏缩,多愁善感,心理年龄也和外表一致。

    宁卫民惊讶极了,觉得就像变魔术,居然一个成熟的女人忽然就变得年轻了,天衣无缝,任谁也看不出松本庆子比他大。

    但想到松本庆子的职业和影后的身份,又似乎能解释通了。

    然而这恰恰就是最可悲的地方,松本庆子的职业让宁卫民产生了误会,现实的一切并不是宁卫民想象的那样轻松和美好。

    这背后藏着的是一个女人的无奈的心酸和拼尽全力的付出。

    当这件事过去许久,宁卫民才明白了松本庆子的心境。

    懂得了当天其实松本庆子反常的情绪都是自然反应,内心的流露,而不是扮演出来的。

    她强行改变适合自己的装束,也不过是因为手足无措下,想尽力避免年龄上的尴尬罢了。

    如果细想这些,无疑是会让人落泪的。

    这件事其实从一开始就预示着不会顺利,而松本庆子凭借女人的直觉似乎提前洞察了些许预兆。

第一千一百一十五章 你在找死

    还不独康术德和松本庆子对这次见面重视。

    按照张士慧的理解,宁卫民的这次订亲宴会属于人生大事,必然是要最高标准。

    所以他同样跟着大忙特忙起来。

    不但给宁卫民专门留了最好的包间——祈年殿,还专门对于这个包间做了不计成本的奢侈安排。

    这个包间本来是两张超大圆桌的,一席固定席位能做十六人,原本能坐三十二人,挤一挤,甚至能宴请四十人。

    不用说,用于寥寥数人的宴会,那是相当浪费。

    而且坐一桌,空一桌,也不好看。

    可张士慧确实有点小聪明,考虑到这种具有私密性的宴请最怕人打扰,除了上菜,其实并不需要额外的服务人员,居然把其中一张圆桌给改成了布菲台。

    他让人用最好的明黄底锈金线的桌布铺上后,中西糕点、蜜饯、水果、糖果和一瓶瓶的美酒,各种饮料,还有茶水,如同自助餐一样用各色的美器摆了一大桌子。

    此外还专门备了一个装满冰块的手推冰车,里面塞满了白葡萄酒、香槟、啤酒和北极熊的各种汽水、冰淇淋。

    这样的话,宁卫民他们如果有什么需要,就可以凭自己的喜好需要自取,方便极了。

    甚至为了烘托气氛,张士慧还提前跟艺术厨房打了招呼,让人加急制作了一座丘比特在心形冰块上飞舞的冰雕。

    冰雕下面则全用天坛花房培育的红玫瑰来装饰,显得应景且热烈,然后亲自用小推车给推了过来,摆在一进门的入口处。

    说实话,要论做狗腿子的水平,这小子如今已经超越穆仁智了。

    不但安排得很周到,很用心,尤其难得的是在观念和做派上一点不落后。

    他整出来的场面,一点不比外国高级餐厅的水平差。

    就是宁卫民,因为先前不知道张士慧的这些布置,当他把松本庆子带过来的时候,发现张士慧为他摆了这样花团锦簇的场面,也不免有点瞠目结舌,暗叹有点铺张了。

    至于松本庆子,当然就更是意外,倍觉夸张了。

    进入包间打量了一番后,她甚至有点惶恐,忍不住偷偷拉了宁卫民一把,很忧虑地看着他,小声询问,这是不是他的意思。

    “不是说今天就和长辈一起吃顿便饭吗?为什么这么正式?”

    宁卫民当然能体谅松本庆子的担心。

    知道她是觉得衣着显得随便了,又开始后悔今天自己只图看上去年轻,却没有穿得更正式些。

    于是不禁好言宽慰,拉过她的手先亲了一下,在她耳边耐心地解释,说这真不是自己的意思,他也没有想到搞得这么正式。

    不过再怎么说,他们俩也没有张士慧所感受到的精神冲击大。

    当亲眼看见宁卫民带着一个惊艳绝伦的大美女走进来的最初。

    自诩为有功之臣的张士慧原本是想好好摇摇尾巴,上前去卖好儿邀功的。

    可当他的一双贼眼发现这个大美女,言行举止好像外国人,而且越看越熟悉,他兴奋的脚步就慢下来了。

    最终,随着他在脑海中搜索器全开,迅速把眼前之人与记忆里《蒲田进行曲》中的小夏对标成一个人后,他整个人的状态已经基本上算是石化了。

    脸上连俩眼珠子都僵了,唯一能动的就是那越开越大的嘴巴,几乎大到了能吞食天地的程度。

    不为别的,他虽然能够确定、肯定已经认定,眼前的大美人是银幕上的日本明星松本庆子,但打内心深处,又认为这是万万不可能的。

    以至于一时间有点此地并非人间的梦幻感,已经晕乎得有点找不着北了。

    更巧的是,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被罗广亮开车送来的康术德居然也来到了此处。

    结果老爷子和他这位准侄儿媳妇也来了个“抬头见喜”,几乎是前后脚的突兀碰面。

    康术德今天穿了一身头几年刚做的毛料衣服,连胡子都用心的修剪过。

    本来在罗广亮的陪同下,很有派地迈着云步走进了坛宫饭庄,并在服务员毕恭毕敬的指引下来到了“祈年殿”的门前。

    可没想到,服务员刚为他拉开包间门,喜气洋洋的老爷子还没迈步进屋呢,就看见一个妙龄女子站在门口和宁卫民正手拉手的亲昵私语。

    这下子当然更热闹了。

    辣目啊!

    一时间,不但张士慧愣了,那一对爱情鸟愣了,那刚推开门的康术德和罗广亮,跟着也都是一愣。

    就是这么猝不及防,就是这么不合时宜,所有人几乎都是大眼瞪小眼。

    事实上,随着松本庆子害羞之间,迅速抽回手的惊慌动作。

    此时已经根本不用多说什么,大家同时无不感到,当下的状况是多么令人尴尬又好笑。

    这也只能说是上有命运的捉弄,下有作者使坏。

    好在罗广亮倒是镇定,大概也是因为人实在想法就少,是最先回过神的。

    看看满场布置得如此热闹,还有松本庆子足以让万千女子没了颜色的美貌,他是满心替宁卫民高兴,立刻用打招呼来率先破除尴尬。

    “卫民,我也来凑凑热闹,这就是未来的弟妹吧?”

    不过他也是粗心惯了,对于松本庆子,虽然觉得美极了,看着还有点面善。

    却一点都没认出眼前的是自己也曾在电影银幕上见过的人。

    所以他不仅没有像张士慧那样“被动石化”,反而还大咧咧的套近乎呢。

    “那什么,弟妹你好,我叫罗广亮,跟卫民是发小。我是个不会说话的人,反正今后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你言语一声就行。”

    “三哥,客气啦。”宁卫民感谢地冲罗广亮点点头,同样热情地为松本庆子介绍,“这是我们一个院儿的邻居,真是从小把我当亲兄弟看的,我也把他当哥哥。我跟你说过的。”

    松本庆子确实乖巧,感受到了宁卫民和罗广亮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关系。

    因为在沪海拍了不短日子的戏,这时候的汉语口语水平也练得蛮可以了。

    听了笑笑,也很给面子地用汉语问候。“三哥,您好!”

    跟着压根不用宁卫民再开口做介绍,她自己就主动上前展开灿烂的笑容,与康术德见礼问好。

    “您就是阿民的长辈吧?阿民常提起您的,今天总算与您见面了。我叫松本庆子,请多关照!”

    不用说,为表崇敬之意,她用的是日式的鞠躬礼。

    而且还尽量用汉语介绍了一下自己的名字。

    这样的做派和还不讲究四声的汉语发音,无疑让在场的人都确定了她是一个日本人。

    罗广亮和张士慧倒还好说。

    意外归意外,吃惊归吃惊,无论怎样,都不会改变他们对于宁卫民和松本庆子原本的态度。

    反倒还觉得宁卫民真的挺有本事,居然弄回来个这么漂亮的日本媳妇,这是长脸的事儿。

    但康术德却不一样了,这一下子,老爷子的表情明显有了变化。

    原本和蔼可亲的笑容忽然收敛,就好像遭遇暴风雪一样,神情充满了不愿相信的震惊。

    “怎么?你……你……是个日本人?”

    也正是从这一刻开始,现场原本温馨和睦的气氛陡转之下。

    不但让松本庆子原本就紧张的情绪更添忧虑,也让张士慧所付出的一切努力,为今天做出的一切铺垫,彻底付之东流。

    是的,伸手不打笑脸人,这是我们国家待客的基本礼仪。

    何况康术德原本也不是会由着性子发泄不满,会当面就让对方下不来台的人。

    所以这顿酒席还是正常开了席,大家依次落座,开始喝酒,让菜,闲聊。

    可问题是有些时候,客气和礼貌不见得就让人舒坦。

    以委婉方式表达的疏离,顾左右而言他的敷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往往更能伤人。

    就像吃饭的时候,康术德的笑,只是为了顾全场面似的咧咧嘴,并无多少真正的开心。

    饶是宁卫民和罗广亮都殷勤地往他的碟子里布菜,寻着话题促进他的谈兴。

    这老爷子也是一副“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清冷模样,好像怎么都捂不热似的。

    他所做的,只是很有分寸的应酬着,礼貌地保持着距离。

    在众人之中,显得格外木讷、呆板,且被动,这自然让宁卫民感到了尴尬和不知所措。

    然而对待松本庆子,康术德更是如此,不开口则以,开口就是软钉子。

    比方说,面对松本庆子主动为他满上的一杯酒,喝倒是喝了。

    他端起酒杯道了谢,小口抿下。

    这个举动曾一度令松本庆子而开心,宁卫民也展颜而笑,都以为事情有缓。

    可哪知道,老爷子随后立刻就对松本庆子说,“下面就我自己来吧,我最近身体不好,不能多喝。而且您是来自日本的外宾,如此相待我一个非亲非故之人,可受不起。您还是顾着自己吧,如果有什么对您照顾不到地方,请别介意。”

    这话无疑是一种极为生分的表示,看似礼貌,但毫无情分。

    松本庆子赶紧诚惶诚恐地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您身体不适,真是抱歉。”

    然而这还没完,康术德接下来的话才更是句句诛心,让松本庆子根本意想不到,也承受不了。

    “松本小姐,恕我冒失,想要打听几句您的家事,方便吗?”

    “可以的。”

    “您是日本哪里人啊?有兄弟姐妹吗?”

    “我出生在东京,也住在东京,家里就我一个孩子,我是独生女。”

    “这样啊,那我猜测,您的父母是那种很朴实的人吧?思想观念应该很传统的吧?从小对您管束严格,是这样的吗?”

    这一番话似乎让松本庆子感觉到什么了,但仍然老老实实的回答,“是啊,您说的对,我的父母是挺传统的,他们那代人都很传统。”

    “哦”,康术德露出不出所料的神情点了点头,然后以认真的语气顺水推舟说,"是啊,中日有些事是比较相似的,我也很传统。其实我们这代人都是很看重血统和门第的,接受不了血统的驳杂。这点我没说错吧?您的父母大概也是和我类似的观念吧?”

    “这……是的……”

    “我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孩子了,是很能体谅父母的那种好女儿。说真的,做父母的确不容易,从不会为自己考虑,对于女儿,恐怕最期盼的就是能有门好婚姻,在亲友面前能有所交待。这叫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您说是吧……”

    别看松本庆子平时在工作上应酬很多的,场面上的事儿并不陌生。

    尤其特殊的职业圈子让他面对男权者的刁难有着丰富的经验。

    可是面对康术德这样的套路,她却几乎什么都说不出来,而且脸红红的,完全被吓坏了。

    这既有宁卫民在其中的缘故,也有康术德一语中的,戳中要害原因。

    松本庆子的父亲韩英明,当初不就是因为介意宁卫民是个华夏人,才反对的吗?

    这个时候,松本庆子已经明确的明白了康术德的意思,那就是和她的父亲一样,也反对他们在一起。

    因此她索性什么也不说了。

    总而言之,这场酒宴的气氛始终好不起来,最多了,仅能维持在互相尊重的程度上。

    很快,就连开始唯一兴高采烈的罗广亮都感到了不同寻常的压抑,而再度成了闷罐子。

    最后搞得宁卫民也没办法了,左右一通瞎忙活,说了好多无谓的蠢话,只剩下尴尬的讪笑。

    松本庆子表面上倒是没有任何不高兴的表现,什么事没有,还非常极力地装作开心,大方,热情地对待每个人。

    然而这叫强颜欢笑,不过是靠着克制强作出来的体面罢了。

    实际上,就连宁卫民也清楚她的心里是无比失落的。

    而且正因为宁卫民了解她,知道她的心气高,知道她敏感,才更心疼她。

    可问题是情况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呢?

    明明最初很高兴的康术德为何要如此不满啊?

    难道就因为松本庆子是个日本人?

    宁卫民是怎么也想不通,老爷子不是很开明的吗?

    就说恨日本人,那也是因为国仇,而没有家恨啊。

    怎么会因为松本庆子的国籍,这么不近人情?

    终于,又吃了片刻之后,心疼自己媳妇的宁卫民总算找着了私下里跟康术德问个明白的机会。

    就在康术德起身去洗手间的时候,他主动请缨引路,结果一进去就再难以克制委屈,抱怨上了。

    “您可真是我大爷啊,您今儿到底怎么了?哪儿来的邪火?瞧您把人家给吓得?”

    “嘿,你个混小子,还问我呢?没出息!”

    “我怎么就没出息了?娶了媳妇我也没忘了您啊?我们有谁不尊重您了,今天不就是为了要您几句好话吗?可您倒好,让我热脸贴您的冷屁股……”

    “放屁,我今儿没转身就走人就给你天大面子了。赖谁?赖你!当初我问你,可你就会打马虎眼。见了就知道了,见了就知道了,你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你找个日本女人?”

    “这……这……这个重要吗?娶妻娶的是贤良淑德,人好就行了。碍国籍什么事?我知道您讨厌日本,可如今又不是中日交战那会儿了。和平,友好,才是今天的主旋律。”

    “去去,你甭给我扯那个,和平归和平,友好归友好,可历史是历史,有的事不能过去就过去了……”

    “师父,您不是吧?跨国婚姻连政府都支持,您要反对政策,那您是晕了头了……”

    “混账!谁晕头?我看是你晕头了!你说的道理我都明白,我不反对中日联姻。可我也跟你明说好了,谁娶日本人都行,可唯独你不行!”

    “凭什么?”

    “就凭你手里的那些东西!那些祖宗的好玩意,永远只能留在咱们这儿,我不能让你留给日本人!”

    “留给日本……我……谁说我要这么干了?我太冤了吧?这话谁说不该您说啊,您不是不知道啊,我从日本弄回来多少东西,我还捐了呢我……哎,您不会担心庆子吧?她……她可不是那样的人!”

    “哼,你可真是想的简单啊!说句不好听的,没脑子!我问你,即便是你没这么想,她不这么想。可万事无绝对。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万一别人要惦记上了你呢?有别人要这么想呢?君子无罪,怀璧其罪。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世界上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打个比方,日后你们要闹和离呢?你人要有个好歹呢?你不提前谋算好,那些东西最后的下落,到时候也许就不是你说了算了!更可怕的,是你自己小命不保。说句大实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就冲你这样的心智,你现在手里的那些东西,你就不配拥有!我的那些东西,当然也没法放心交给你。娶日本娘们?你是在找死!”

    咔嚓!宛如晴天霹雳!

    老爷子的最后几句,宁卫民还确实就没想过,他彻底傻在了当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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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与“潮”的结合,传统与现代的碰撞,前人的文化遗产与今人的智慧交相辉映。一个坑人无数的现代投机份子,如果灵魂一下子穿越到了四十年前。他究竟会创造出什么样的惊人奇迹?又会走出什么样的人生轨迹?这一切都从1980年开始,从京城的前门楼子底下开始。从一个叫宁卫民的孤儿,穷困潦倒的处境开始……国潮1980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国潮1980,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国潮1980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