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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镶黄旗     国潮1980txt下载     国潮1980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一百七十六章 凤还巢

    同样是1987年1月25日这一天,就在宁卫民和他的下属们举杯欢庆之际。

    为了回到京城过年,另一位像他一样,前几年从京城前门楼子底下走出国门的游子,已经领先于他,踏上了归国的飞机。

    那就是已经远嫁美国四年多的米晓冉。

    而且她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她的美国丈夫赵汉宇也不惜动用了自己的年假专门陪同。

    两个人还大包小包买了许多的礼物,光托运的行李就有两大件。

    不为别的,就因为米晓冉意外怀有身孕已经两个月了。

    而且她还将在几个月后完成学业,拿到自己的本科学位。

    考虑到米晓冉生下孩子,以及拿到学历后,他们生活即将进入一个全新的状态。

    恐怕又得手忙脚乱,重新做出不少安排和打算。

    很可能又是好几年没有回国的可能。

    所以他们才会在共同决定,这一年的春节前夕要回京城探亲,让阔别家乡多年的米晓冉和父母亲人团聚。

    …………

    超大型的波音747客机,载着数百名乘客向东飞。

    这种特殊设计的巨型客机,飞行速度侠,坐位又宽大。

    尽管米晓冉和赵汉宇订的只是经济舱,但座椅的舒适度还是远超中型客机,这让他们分外满意。

    只是离开的四年多,大部分都是通过信件联系,只有很少的机会才能通过电话听听家人的声音。

    所以自从坐上飞机,米晓冉的思乡情结借开始泛滥。

    想到即将和亲人团聚她根本就没有躺下过,头总是歪向窗口不停地向外张望。

    她低头看着手表一分钟一分钟倒数着时闯。

    她睡不着,她急,她嫌飞机飞得慢。

    联合航空公司的起飞时间是下午,没几个小时就不见了太阳,地球的自转,正好配合了飞机的速度。

    吃过晚餐,机舱的小灯,一个一个全灭掉了。

    机舱里的客人们,几乎都要了毯子,集体进入了梦乡。

    甚至就连米晓冉身边的丈夫——赵汉宇也靠着她的肩膀睡着了。

    安静的客舱里,此时只有米晓冉一个人还在半眯着双眼,默默在脑海中回忆着在自己在纽约度过的四年时光。

    这四年她没有虚度光阴,过的并不轻松,但很充实,也很幸运。

    丈夫赵汉宇是个靠得住的好丈夫,完全做到了当初对她的许诺。

    自从在曼哈顿找到工作,赵汉宇就不顾家人反对,带着她脱离了由赵家父母全盘掌握的大家庭。

    与她在外租了间小公寓,靠自力更生过上了二人世界。

    赵汉宇也用全部力量支持她求学。

    不但花钱帮她报了补习班,平日里也尽量替她分担家务。

    正因为如此,她才能全神贯注地学习,当年就顺利通过了各项相关考试,顺利获得了纽约市立大学皇后学院的入学资格。

    尽管皇后学院的历史不长,在纽约这个高等学府云集的城市里,排不上名次。

    而且为了入学容易点,毕业难度低一些,她选择还是堪称“万金油”的工商管理专业。

    不过话说回来,这毕竟是一所正规的公立大学啊!

    对于她这样在国内,永远都没有机会接触高等学府,受高等教育的人来说,已经是求之不得的宝贵机会了。

    她没有什么不知足的。

    特别是因为丈夫在经济上和精神上的双重支持,她也不用像其他留学生那样,每天辛辛苦苦为了三块钱一小时的工资,就去争抢职工餐厅的刷碗工作。

    即便是打工,也可以在丈夫的主管家里,靠看孩子挣一小时五块钱的悠闲工资,顺便还能和孩子聊天,熟悉口语。

    这就更让她感到满足和宽慰。

    她甚至还凭借自己的聪明和努力,以优异的成绩获得了跳级。

    想必告诉父母这个消息,他们也会像丈夫一样为她感到骄傲和自豪的……

    一路上,她不停地想着。

    想完了亲人,就想亲戚。

    想完亲戚就想邻居还有小学中学的同学、重文门旅馆的那些同事……

    那么多的人,她都想见一见他们。

    不是为了别的,她得让大家都知道她现在过得很好,非常好,特别好。

    想当初她离开单位的时候是那么失落,甚至不为人知的痛哭了一场。

    现在终于到了她向所有人证明一切的时候了——她没有选错,她走对了路,她也嫁对了人!

    反倒是那些甘心捧着铁饭碗,挣几百大毛留下的人错了。

    他们不敢争取人生的际遇,不敢抛下一切走出国门,那就得永远受苦受穷。

    她承认她虚荣,这次回来就是衣锦还乡的意思。

    是以平时不太注重打扮的她,才会为了这次返京,还特意跑到曼哈顿第五大道,精挑细选了一件名牌大衣,为的是让家乡的亲戚朋友们好好看看。

    她还要请所有亲戚朋友吃饭,挑最贵的菜点。

    但不是花赵汉宇的钱,而是用她自己的钱。

    在纽约她用业余时间干了三年的保姆,平均每周要看十二小时的孩子,就是六十块。

    扣去缴税,一周五十块,一个月二百美元。

    而赵汉宇也从来没跟她提过这笔钱,默许全部由她个人支配。

    所以她除了结婚纪念日给赵汉宇买过一些礼物之外,给家里寄过一些钱之外,还有给自己买了一件大衣外,现在手里还有整整四千五百美元的现金。

    这放在国内也应该是一笔价值数万元的巨款了,是一个普通人一辈子都不可能挣到的大钱。

    没办法,中美之间的差距就是这么悬殊!

    哪怕她是当保姆挣来的零花钱,也够国内的人刮目相看了。

    所以这一次,她还要把一千五百美金还给那个人。

    并且还要当面告诉他,别瞧不起人,我靠自己也能在美国活得很好。

    合资企业算什么?姑奶奶不稀罕!呸!

    姑奶奶只要随便找个工作,全都是正牌的美资企业!

    杂乱中一阵迷失,有种撕裂的痛。

    为什么一想到那个人,她还会这样?

    不知道。

    …………

    这个世界上总是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巧合。

    就比如现在,在这同一架航班上的不同的客舱。

    没有人会知道,还另有一个女人,也如米晓冉一样,心中充满了对即将踏上京城故土的激动,以及渴望与故人见面的畅想,而难以合眼。

    不过她们之间却又不尽相同,不仅区别在年龄、阅历、学识、财富、社会层次,家庭环境,更区别在于她们对故土和故人认知方式和情感纠葛。

    …………

    头等舱里也就四五个人,空下的座位,坐着几位航空小姐。

    不多的客人里,一对来自纽约,却有着东方人面孔的母子最为显眼。

    中年人三十有余,看着文雅稳重。

    老太太则是真正的贵妇打扮,这点无需任何质疑。

    不用分辨老太太的珠宝首饰是真是假,也不用去验证老太太的皮包是不是英女王御用品牌的——LAUNER。

    只凭老太太那件貂皮大衣的质地和珍贵毛色的顺滑度,就足够说明一切。

    所以她的一切要求,航空小姐们都格外重视,

    当入夜之后,这些小姐们都曾主动为其提供服务。

    除了为她铺好毛毯,送上水果和咖啡,还询问过她要不要把座椅放平,可以更舒服的休息。

    然而这个一身贵气的老太太却拒绝了她们所有人的帮助,最后只是询问了一下时差,调好表后,就谁也不理了。

    只是一直呆望着窗外什么也看不到的灰黑色天空。

    甚至就连她的儿子催促她休息也听,就是那么固执的望着。

    见她非要如此,于是就连儿子也没法休息了,只好也坐起来,轻声陪着她聊天。

    “妈,您不能这么熬着自己,还得好几个小时呢。那边的条件可不能跟纽约比,真要到了京城,万一您没休息好,再来个不适应。这身体可就……”

    “这是什么话,京城才是我的家。纽约再好那是寄人篱下,就没听说过回家的人会不舒坦的……”

    “妈,我没那个意思,我就是觉得路程太远。希望您能多少睡一会儿。我怕您这身子骨儿受不了……”

    “我还没七老八十呢。真是瞎操心。”

    “是是,妈您还年轻着呢,知道的是您六十岁,要不知道的外人看着,您顶多也就五十岁的样子。可话说回来,儿子这也是一片孝心啊。要是眼睁睁看着您这么熬着,我不踏实啊……”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是心疼妈,可问题是,我就是想睡也睡不着啊。你想想,从民国三十一年起我就没回来过。一晃这都多少年过去了。听说京城连城墙都没了,也不知道现如今那些我熟悉的胡同和大街都变成什么样了。我住过的地方现在住着什么人?我喜欢逛的北海、景山、隆福寺、大栅栏、中山公园、东安市场,还在不在?一想起这些,想起过去的那些事,我就心如刀绞,心乱如麻……”

    “您的心情我理解,您放心,您说的这些地方只要不长腿啊,咱都找得着。到时候我陪着您好好看看,咱可以多住几天。您愿意的话把京城转个遍,您跟我说的那些好吃的,好玩的,咱娘俩这回一起体验体验。也免得每次我都只是眼巴巴的听您说,全凭自己想象……”

    “好是好,不过有言在先,那些吃的玩的热闹的,一是不知还有没有,二是你肯定不适应。到时候不如你想象的好,你可别失望,到时候别埋怨妈大老远的把你诓来……”

    “瞧您说的,不会的,因为打我有记忆起,我身边就总能听到大人回忆故都的风土人情,和上一辈儿人的往事。那些话经过外公和舅舅、母亲的讲述,几乎都印在了我的脑海里。和您告诉我的没有多少的区别。我还记得外公想豆汁儿,舅舅想炮羊肉,母亲想糖水榅桲的样子。不过记忆里印象最深刻的一句话,还是您说的那句‘京城有敦厚的人情味’。只要这一条不变,就值得我陪您走这一遭。”

    “应该是不会变的,偌大的华夏,唯京城是文化城,所以比十里洋场的人情味儿厚得多,也温暖得多。或许老家是穷了点,但是有人情啊。说起来,还真不是我老想家,而是出了京城,无论走到哪里都别扭啊……”

    “妈,那您就更该好好保重自己了,终于回来了,您难道不该以最好的面貌出现?您要是黑着眼圈,又怎么好去见那些故人啊。到时候您再哭起来,就更不像样了,事后怕您自己也要后悔的,我说的有道理吗?”

    “你总有理,好吧好吧,就听你的好啦。你帮我要杯樱桃白兰地吧,我需要安安神,待会儿我就试着眯一会儿。”

    中年人赶紧照做,伸手招呼来一个金发碧眼的空乘小姐,低头吩咐了几句。

    想了想,临了还是又嘱托了几句。

    “妈,儿子想说的是,您念念不忘的事儿,我都替您惦记着呢。哪怕想尽办法,我也会让您故地重游,为您去打探寻找那些想见的故人。不过,毕竟隔了这么多年,早已经物是人非。难免现实和想象有不小的差距,我别的不担心,就担心您心里是否有足够的准备……”

    “你呀,可真是啰嗦。堂堂男子汉,怎么比女人还琐碎?妈早不是孩子啦,在非常时期经历过颠沛流离的逃难、孤身远赴异国的无助,走到今天还有什么没见过?你就放心吧,无论什么情况我都会安然接受,泰然处之的……”

    “好好好,那儿子不多嘴了。您过会儿喝杯酒就休息吧……”

    就这样,母子间又结束了谈话,归于平静。

    然而话虽然是这么说,却哪里会那么容易做得到啊?

    实际上她靠在宽大的沙发座椅上,哪怕喝了酒之后确有朦胧欲睡之感,但心里也不安稳。

    将近四十年的期待,四十年的痴梦。

    越是接近故土,那些旧日里的往事就越是从心底翻涌上来,想压都压不住。

    回家了,四十多年绕了一个大圈子,终于回来了。

    这不是梦,眼前的一切都可以证明。

    也不知怎么,她的心里莫名就想起恭王孙溥儒离开故土后,因为思念京城写下的一首《蝶恋花》来。

    沧海茫茫天际远,北去中原万里云遮断。云外片帆山一线,殊方莫望衡阳雁。

    管弦天上春无限,浩荡神州龙生蓬莱浅。杨柳千条愁不绾,乾坤依旧冰轮满。

    此时品来,一句句乡愁无限,尤其是那句“北去中原万里云遮断”,更增悲怆。

    她是老凤还巢啊!

    然而尽管让人想哭,却偏偏没有眼泪。

第一千一百七十七章 故土

    联合航空公司的航班,是在薄暮的时候到达的首都机场。

    作为头等舱的客人,那位纽约来的贵妇老太太和他的儿子当然有优先离开飞机的权利。

    所以在大部分乘客等候的时候,空中小姐不但殷勤地帮助这对母子收拾衣物,清点东西。

    并且也没忘记提醒他们,现在外面的温度很低,已经到了零下八度。

    过年前夕的京城,当然非常寒冷。

    于是走下舷梯的时候,还不确定在故土会遭遇到什么的贵妇,穿好了那件黑色貂皮大衣,站在风中多少有点迟疑地在打着哆唆。

    她在儿子的搀扶中,张望了几秒钟,才战战兢兢缓慢地走了下来。

    在通往候机大厅的通道上,她的脚步仍旧非常慢。

    她不是冷,不是腿脚不利索,更不是不想快点儿走出机场,而是不熟悉怎么走。

    虽然下了飞机到处都能看到中文。

    可是,那并不是她所熟悉的繁体字,而是一种看起来有点陌生的简体字。

    尤其是看着机场上纪律严明、荷枪实弹共和国士兵,不畏严寒地在巡视。

    这就更让她心里没底,不知应该走哪条线才好,揣测自己何时会受到严苛的盘查。

    这种反应是许多外国人初次来到共和国的共同感受。

    因为这个年代下的首都机场比起外国的机场,确实有着不少比较特别的东西。

    比如这里没有人民警察,是由驻扎的部队负责安保工作的。

    甚至就连这里的工作人员,都给人一种略带军旅气息的感觉。

    毕竟早期民航单位都是部队编制。

    哪怕改制之后,特殊的工作性质也仍然使机场的工作如同军中一样令行禁止,至今依然保留了那种略带冷峻的风格。

    不说别的,如果外国人有幸遇到“空乘小姐三中队集合”这样的场合。

    很可能会抱着脑袋感慨共和国的确是泱泱大国,这里居然连美女都是按照部队建制出动的……

    好在情绪方面的重大压力并没有持续多久,改变恰恰来自于母子二人走过尼克松总统到达时走过的一大段路,来自于寒风刮起了黄土的一刻。

    不得不说这样的风沙虽然是一种糟糕的感受,会让不熟悉京城的那些外来客人倍感烦恼,不觉低头加快了速度。

    甚至就连陪伴这位贵妇母亲的中年儿子也不在例外,并因此呛咳起来。

    但对于从小生在这儿长在这儿的这位回到故土的老太太来说,却无疑找到了平生最熟悉的味道。

    她还清楚地记得三十年代,当她还是个明眸皓齿的少女,和她的伙伴们在京城各地骑着自行车转悠时,或是跑到景山最高处的万春亭遥望风景时,吹进嘴里的就是这样的黄土。

    这味儿太令人怀念了。

    几十年了要的就是这个,找的就是这味儿,她盼的就是这股子乡土气息。

    对她而言,反而来了精气神儿。

    于是腰不弯了,走路也顺当了,她甩开了儿子搀扶她的胳膊,完全恢复了平日的优雅风度,一马当先向前走去。

    她甚至越走越宽,居然快速地超过了原本走在前面的几个外国人。

    而且还有了勇气,不等儿子赶上了,就面不改色的只身走向了有卫兵站岗的大门。

    然而更没想到的是,压根没有什么严苛或是刁难的盘查,她居然极其顺利地通过了。

    当兵的目不转睛,纹丝不动。

    这不仅让她啧啧称奇,原来那边听到的消息都是以讹传讹,敢情都是自己吓唬自己。

    于是当她走到大厅的温暖处等候儿子,中年人也终于赶上来后。

    看着还在嗓子发痒,冻得鼻头有点发红,而且还冻得直搓手的儿子,这老太太真是忍不住乐了。

    “瞧瞧,我说什么来着。京城是我的家,我怎么可能待着不舒坦呢?倒是你呀,天天去运动啊,健身啊。这怎么看着倒像是要被这点风给吹感冒了呢?这叫什么?这就叫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看待会咱们回头到了住处啊,还得给你要碗姜汤发发汗才行。”

    “妈,用不着姜汤,我可能就是不大适应这种带着黄土的大风,才会粉尘过敏。暖和暖和应该就好了。不过您刚才走的也太急了点。别怪儿子埋怨您,就是再高兴,那也得等等我,咱俩慢慢走才是啊。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没我陪着您还行?万一您走丢了,我可怎么找您啊?”

    多孝顺的儿子,要说真是够体贴入微的。

    可这老太太却没感动反而说儿子瞎操心。

    “这又是哪儿的话。这儿对你是人生地不熟,可对我这是回家啦,我还能丢了?要丢也是你丢。你还甭不信,一会儿你什么也别说,取了行李跟着妈就好了。你就看妈到了京城,到底会不会晕头转向,究竟能不能找着北。”

    跟着又意兴盎然地紧着吩咐。

    “哎,对了,别忘了把那个什么拍录影带的小东西拿出来。待会上了车,你得给我好好拍拍京城街头的模样……”

    …………

    和这对走在前的贵妇母子不一样,作为经济舱的客人,米晓冉和赵汉宇无疑要等到头等舱和商务舱的客人都离开后才能下飞机。

    再加上他们这次又尽量往国内带了不少东西。

    除了托运的三大件行李,就是随身携带的行李,也按照最大标准来的。

    所以离开飞机时,他们光收拾东西就折腾了老半天,显得格外累赘。

    下飞机的序列就更排在大多数旅客之后。

    尤其当满身的疲倦他们一走出飞机,便当即遭遇到了一股裹着风沙的京城独特寒流袭击。

    当时就是一个激灵,冻得嘚嘚的。

    这就更让他们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

    在这儿不得不说啊,京城的冷法和纽约的冷,完全是两回事。

    像这种干冷干冷的冷法啊,穿的少那是要吃大苦头的。

    赵汉宇的羽绒服还算面前应付得了,可只要风度,不顾温度的米晓冉就够呛了。

    因为单靠她毛衣外的一件料子大衣根本扛不住,哪怕是美国第五大道买的名牌。

    特别是这个年代的首都机场,基础建设方面也没法和三十年后相比。

    目前仅仅只有零号航站楼和一号航站楼两个航站楼建成投入使用。

    而由于设备设施不足,往往几个不同的班次先后到达,可出口只有一个,通道只有一条。

    结果当米晓冉和赵汉宇他们走到大厅门前的时候,因为晚了一步,还遭遇到了人流高峰。

    那叫一个乱,一个挤。

    他们被裹在乱哄哄的人流里面一点动弹不了,只能挤在人群中间,慢慢腾腾地向前挪。

    这感觉就仿佛在人海里游泳,要是双脚离地都恨不得被别人夹着往前走,别提有多么不舒服了。

    可想而知,这些负面因素叠加在一起,米晓冉又会是一种什么感觉?

    说实话,那真是糟糕透顶啊。

    所以哪怕出生在这里,生长在这里,米晓冉重新踏上了故土的土地。

    她的心里也没多少高兴劲,反而情绪遭遇了严重的破坏。

    她感到自己实在愧对丈夫赵汉宇。

    不但为了让他陪自己回京城,连累他遭受这样的罪过而羞耻,而且也为此感受到一种旧日信念和自信心的崩塌。

    因为对比肯尼迪机场的井然有序和设施完善,她发现美国果然是这个世界上最兴盛最强大的国家。

    别的不说,就说第一次飞纽约时感受到的那种震撼力。

    当时飞机快降落,那是夜幕降临的时候,当时她就从舷窗上往下望。

    她还记得那个时候忽然间,她的心就砰砰直跳。

    为什么?

    因为她看到了纽约的灯海。

    文学里总有人说灯海灯海,她忘记不了从空中俯视纽约,那真是像大海一般的那种宽广的璀璨之光。

    然而她的祖国却太落后了,京城的机场就和美国的完全不一样。

    就像今天飞到首都上空的时候,就一线灯火,简明扼要。

    你想一线黄灯和真正能称为大海的这样的灯海来比吗?

    就冲这个,米晓冉就感到一种难以言表的沮丧。

    如果不身临其境,就永远不知道这个国家已经发达到什么程度了,更不会知道美国人的生活水平已经高到什么程度了。

    差距太大了,共和国也许永远也达不到人家现在的水平。

    所以她可没有什么闲情雅致在机场磨蹭,她只想赶紧拿到行李,渴望找到亲人赶紧回家。

    好在有一件事还算不赖,回家前她和家里打了一通电话,家里人答应要到机场来接他,说连车都安排好了。

    实际上也确实如此,她和赵汉宇走出机场之后,没怎么张望。

    一辆小巧得不像话的菲亚特就忽然开了过来,主动停在了他们俩的面前。

    然后一男一女几乎同时打开车门,从司机的座位和副驾驶走了下来,热情地招呼着他们。

    “小冉,真是你啊!欢迎回家!”

    “姐,姐!你回来了,你可算是到了!”

    米晓冉转头一看,一个是邻居罗广亮,一个是自己的妹妹。

    这下,和亲人朋友再相聚,她总算是露出了下飞机为止的第一个笑容。

    “哎哟,你们等了我们好久了吧?飞机晚点了。”

    “没有没有,也就半小时嘛。不算长。”

    “还不长?这天气多冷啊……”

    “没事,我们坐车里呢。倒是你们,看着穿得可不多,快快,东西都给我,你们上车。”

    罗广亮和米晓冉客气了几句,跟着上前握住了赵汉宇的手。

    因为他们还没见过,罗广亮是一再表示热烈的欢迎。

    随后更是接过东西,把他们的行李一件一件的想方设法地腾挪了一番,装上了汽车。而这时候,米晓冉已经顾不得其他了,上去一把搂住自己那已经长成了大姑娘,差点就没认出来的亲妹妹。

    “你是小卉?哎呀,差点就认不出来了。瞧这个头儿,真是大了啊。”

    “哎呀,一猜你见我就得说这个,不就才四五年嘛。至于嘛。”

    “怎么不至于?我走的时候,你还一副毛孩子样呢。不知道的,能把你当成男孩。瞧瞧现在,真漂亮,马上就快十八了。”

    “哎呀姐,你别老说我了。你变化也不小啊。你可是瘦了……”

    “不是瘦了,姐是老了。哎,还有别人吗?”

    “没了,今天就我和三哥一起来的。谁让你们飞机那么早的。爸妈都在家等着你们呢。快走吧。”

    “好……那这车怎么坐啊?我和你姐夫坐后头啊?”

    “姐,还是咱俩坐后头,让姐夫坐前头吧,这样还舒服点。咱俩也好说会儿话。”

    …………

    别看都是同一架飞机上下来的,别看都是重归故土。

    但那个身穿貂皮的老太太却没有米晓冉这样的福气,她和她的儿子既没有人来接,也没有什么人在等着他们。

    想从机场去他们的住处,只能自己去找出租车坐。

    老太太的儿子叫了辆出租车,还得亮出外币,这出租司机才肯走。

    然而贵妇也有贵妇的感动,才一上车,司机就好似漫不经心地打听上了。

    而纯粹的京城话让她无比亲切。

    “老太太,您二位这是从美国回来的吧?”

    “是啊,你怎么知道?”

    “咱哥们儿干多少年了,一瞧您这身打扮,甭张嘴就知道。”

    “我的打扮怎么啦?”

    “富贵啊,别说,从美国回来的人就是大方,穿的衣裳都透着宽松。”

    没错,真让司机说着了,贵妇这貂皮确实也是当今美国正在流行的Oversized(宽松式)。

    而且这司机也真不含糊,对京城的路熟悉得要命,不光熟悉,还知道典故。

    啥叫中轴线?啥叫里九外七皇城四啊?哪个叫九门八点一口钟啊?

    三横六纵指的是哪些个大街啊?全懂。

    这一下可算是投了这位贵妇老太太的缘了。

    老太太也来了兴致,可是跟这司机打听起自己关心的事儿来了。

    比如京城的城墙是哪一年没的?

    盔甲厂附近有狐仙的狐楼还在不在?

    现在这点儿,早点铺子都开张没有?

    好嘛,老太太和司机是真的聊起来“城南旧事”啊,老太太的儿子就是想插嘴都找不到见缝插针的地方。

    结果就因为这通聊,司机是真合适了。

    原本也就四十分钟的车程,居然变成了一个半小时。

    不为别的,是因为今天有特殊意义,老太太做主放弃了最近的路,甘愿去绕远。

    她不怕花钱,要走北新桥,十条、东四,灯市口,然后经过景山、鼓楼,到西四,过西单、六部口、天安门、再到下榻的京城饭店。

    这都是她小时熟悉的地方,她想要告诉它们,自己回来了!

第一千一百七十八章 人情世故

    如今的京城确实是和印象里的大不一样了。

    这是一个从京城离开将近四十年的老太太,从海外归来之后,最真实的感受。

    过去她在城外去太阳宫的路上歇过脚的野茶馆都已经没了,叫做太阳宫的破庙更是不翼而飞。

    就连印象里东直门外的坟地、菜地、稻田、窑坑,也统统不见了。

    那些地方好多都成了工厂,或是正在大兴土木的工地,根本辨认不出了。

    全京城的城墙和城楼子也几乎都没了。

    那巍峨的城墙城门全都消失了,使京城变得彻底不像京城了。

    而且既然看不到东直门了,自然也就没有了那些守着城门洞子,等着顾客们雇驴赶脚的驴和驴把势了。

    这还不算,甚至就连京城街头的牌坊也被拆除了。

    北海和中海之间,那么著名的金鳌玉栋,居然也被拆得干干净净,丁点儿不剩。

    还有那些二荤馆儿、饽饽铺、油盐店、切面铺、果局子、肉杠子、估衣行、蒸锅铺、京纸铺、掸子铺、香蜡铺、冥衣铺、寿衣庄、棺材铺、杠房、车马行统统销声匿迹。

    取而代之的,是挂着“欣欣”、“红光”、“利民”、“大众”这样招牌的综合性国营商店。

    所以这一路看来,不免让这位美国归来的老太太吃惊不已,心里泛起别样的滋味。

    她熟悉的一切居然消失了这么多,难免生出些物是人非,饱以沧桑之感,一时之间很有点接受不了。

    不过也得说,有些改变倒的确是好的。

    就连这么多年对京城牵肠挂肚,恨不得家乡丁点不变的她,也得承认这点。

    比如许多在过去本是荒僻冷落的地段,现今也都成了热闹的街道。

    那些污水横流曾经到处是死猫死狗、垃圾堆一样的贫民区也成了小楼林立,百业兴盛的地方。

    那风一吹就能攘起黄土的地面无不变成了柏油马路。

    大街上跑得也不再是驮轿、西洋马车、铛铛车、人力车和平板车了。

    而是大面包状的公共汽车,拉满货物的大解放以及闪亮的小轿车和行云流水一样穿行的自行车、三轮车。

    在白色制服的交通警的指挥下,样样有条有理处处井然有序。

    至于日本兵、侦缉队、臭脚巡、洋买办、地痞流氓、街头恶霸、日本浪人全都成为了昨日的历史尘埃了……

    这也不免让老太太由衷地感叹现代城市发展之迅速,这种具有强大生命力的气象远非旧日的京城可比。

    正所谓,不经高山,不显平地。

    也只有她这样经过战乱,看到过国家满目疮痍样子的人,才会懂得这样的改变是多么的珍贵,多么的伟大。

    与此同时让人心里熨帖的还有人情世故,这点可没变。

    要知道,在她的心里,故都最好的一个乡风就是——和气、敦厚。

    就像今天遇到的这个出租司机,年龄也就三十来岁,但却仍然保持了京城人善良,热情,古道热肠的秉性。

    听说老太太在海外多年就想喝豆汁儿,这司机一点也不怕麻烦,马上一打方向盘,就要带老太太去找去。

    非常希望能亲自出一把力,帮助老太太实现多年夙愿。

    更绝的是,这位司机嘴里话也多,还挺诙谐。

    就这个豆汁儿,他自己一人嘀咕着,都能念叨十公里去。

    “……老太太,您要这么说啊,那我是才是真信了。出去那么多年,还想这口儿的,绝对咱京城人啊,跑不了。京城的美食是数不完,可是打外头回来的人,别的都可以放下,唯独豆汁儿是不能少的。您就说我吧,打小就喝。豆汁对我来说,比酒重要。哎,小口的吸溜下一碗滚烫的豆汁,美。美极了。要几大碗下去,喝完了我是鼻尖儿冒汗,浑身都畅快。可六几年去了内蒙。一去外地,喝豆汁儿可就没那么方便了。也就每年过年探亲的时候才能喝上几碗过过瘾,解解馋。可就这点福气没多久也被人给剥夺了。为什么,京城这边不消停,后来也不知道怎么了。他居然把这豆汁儿也给整没了。从六十年代后期到七十年代中期,我就一直没能喝上豆汁儿。您说,这豆汁儿招谁惹谁了,他干嘛就不让喝了啊!他不让喝,咱也戒不了啊。天天做梦都想,就跟肚子里有馋虫勾着你似的。哪怕有碗温吞的也行啊。后来呀,还是我的二姐夫,打听到到东直门二条有卖豆汁儿的,每次在年前,我回来的时候,买来一塑料桶的生豆汁儿,在他家自己熬着,我才喝了几次。现在好了,改革开放以后,豆汁儿也被解放出来了。您要问改革开放好不好?我说太好了!能让我喝上豆汁儿,就是好!谁要说不好,我跟他急!……”

    尽管后来到了地方才知道,敢情人家早上不卖豆汁儿,要喝得中午见了,最终这豆汁儿也没喝着。

    可司机这番话也有意思,听着就跟听了段相声似的,解闷儿,也不算白跑了。

    何况这司机行事还有点燕赵男儿的慷慨劲儿。

    因为自觉着没帮上忙,感到自己拉着老太太母子俩白跑了大老远,很有点内疚。

    这司机就主动拉着他们去不远处馄饨侯儿吃早点,而且还是司机主动掏钱请的客。

    这就更让老太太的心里痛快,不知不觉就沉浸在浓浓的乡情里。

    甚至最后在京城饭店门口下车的时候,当司机报出车费二十五美元之后。

    老太太的儿子习惯性的给加了五美元小费,递过去三十美元。

    这司机数了一下钞票,竟然还拒收呢。

    “哎哟,您这是干嘛呀。我们可不收小费。”

    这时,还保留着美国思维模式的这对母子,才明白过来,这举动不适合京城的习惯。

    不过老太太心里也挺不落忍的,就说,“没事,你都拉着我们娘俩转悠半个京城了。这份辛苦就够让我们感谢的了。你也不容易,万没有让你请客吃饭的道理。这就当是饭钱吧。”

    却没想到司机还挺较真,哪怕老太太把话说这份上了,也并没有就坡下驴,反而掰扯上了。

    “老太太,您这可就是打我的脸了。说真的,要不是我还得交车份儿啊,就冲您是京城人,不远万里打美国回来的。我白拉您一趟都是应该的。老乡嘛,几碗馄饨,几个烧饼又算得了什么。何况我拉着您是挣着您车费的,却没让您如愿以偿,我还不好意思呢。对不对?您不跟我计较,这是您大度。可这钱我要收了,那就是我的不是了。我们老爷子要知道都得抽我。所以您老啊,就按表给钱就行了。多一分我不能要啊。”

    “既如此。那就谢谢了。”

    话到这份上了,老太太当然也不好勉强,就让儿子收下了司机退回来的五美元。

    没想到车门被饭店门童打开,轮到他们临下车的时候,那司机又滔滔不绝嘱咐上了。

    “老太太,您容我多说一句,你们长期在海外的人,都缺嘴,回来无不贪图咱京城的吃食。可毕竟走的年头久了,肠胃已经适应洋饭了,一下要吃猛了,真不见得克化得了。您又是上了年纪的人了,千万悠着点,否则弄不好要闹肚子的……”

    这样的好心,虽说听着是有点多余,可对老太太来说却分外熨帖。

    于是原本都要下车的身子,又定住了。

    想了想,老太太回过头来就说,“你这人真不错。这样吧,咱们今儿遇见了也是缘分。你要愿意就留个电话,回头我们娘俩是打算要包几天车的,还找你好不好?”

    “那敢情好啊。”

    司机这下也乐了。

    没想到今天自己居然天降财运,拉着这么一个阔主儿。

    而且还投了这位老太太的眼缘。

    一下子,也许好几天不用机场趴活了。

    于是再没二话,赶紧写了自己的号码,递了过去。

    “老太太,这是我的呼机号码,您用车就呼我。我姓郝,叫我小郝就行。除了大年三十晚上和初一上午。我保证随叫随到。您要是乐意呀,明儿还拉您喝豆汁儿去。”

    “得,就这么地,回见。”

    “哎,老太太,回见了您哪。”

    不得不说,这司机是走在运上了。

    因为像他这样的人虽然心眼不坏,但却显得有点贫气,让喜欢安静的人厌烦。

    起码老太太的儿子一路上心里就在腹诽,有点受不了他这一套。

    可问题是老太太不介意这个啊。

    正因为一别京城多年,几十年的牵挂,让她越发把故土美化。

    不独自己是这么想的,连告诉别人也是这么说的。

    把故乡的一草一木,说的天花乱坠,似乎京城就全是好的,连“虎不拉”的鸟儿都是花脖儿的。

    反过来真有不尽人意的事儿,不好的也不忍说了,也觉得可爱了。

    那既然妈喜欢,做儿子的还能挑什么呢?

    来这么远,不就是为了让妈高兴的嘛。

    所以等到真的下了车,也进了酒店了,面对老太太得意洋洋的炫耀。

    “怎么样?妈没说错吧?京城,就是人情味儿重。”

    这个当儿子也是微笑点头来凑趣。

    “妈说的对。是这样的。”

    ………………

    不过或许一代人和一代人真的是不一样,老年人欣赏的东西,割舍不掉的乡情。

    对于下一代人就不是那么重视了。

    同样的时间,同样的一个京城,在两代人的眼里,似乎也呈现出截然相反的面貌。

    一个可爱,一个可憎。

    “我说,京城怎么还是这么多土啊?”

    坐上罗广亮的车没多久,刚在机场路上开了十分钟不到,望着窗外的景色,米晓冉就开始发表批评意见。

    “姐,你可真逗。没风哪儿有土啊?”

    米晓卉不解地问,在她看来,京城的风里带着黄土不是很正常吗?

    打清朝起,京城就是这样的。

    “那是你习惯了。你看,这么晴朗的天就看见暴土攘烟的了,这多脏啊。哎呀,咱们这儿啊,即使连个马路也搞不好。你们要看看美国,你就知道咱这有多落后了。”

    米晓冉就跟落下病了似的,张口就提美国。

    这话可让米晓卉不爱听了。

    “姐啊,我怎么觉得你变娇气了啊。过去你可没抱怨过这些。不也觉得京城挺好的嘛。”

    然而米晓冉却振振有词。

    “觉得好那是因为没见识。小卉,你瞧你,窝在京城都快呆傻了。等你什么时候也出去了呀,你就知道了。”

    “我?出国呀?我可不。我觉得京城挺好。是不是亮子哥?”

    米晓卉不知道姐姐哪根筋不对了,找罗广亮求支持。

    罗广亮却不好明着支持米晓卉,否则就成了挑动姐儿俩拌嘴了。

    想了想只是委婉地表示。

    “小冉啊,你刚回来,可能也有所不知,这几年京城也大变样了。其实京城发展挺好的。宾馆啊,大楼什么的,真没少盖,那亮马河边上的长城饭店就和外国的大饭店不差什么了。而且头几个月,京城音乐厅也开门迎客了。还有……你看,咱们不是也有汽车了吗?”

    然而他的话却遭到了米晓冉更加露骨的嘲讽。

    “哎哟。广亮,你这也叫汽车啊。你就别逗我了。我跟你说,在美国,随便一辆汽车,个头就顶你这俩。你这车在纽约的话,那非得让人笑掉大牙。”

    结果她这话也把她妹妹给招不乐意了。

    虽然罗广亮闷葫芦的性子不跟她计较,话不投机,笑了笑就算罢了。

    可米晓卉却受不了姐姐让罗广亮下不来台,毫不客气地跟她顶上牛了。

    “那得看你怎么比了,咱们不能跟美国比,自己跟自己比不行吗?你看京城有几个人能有汽车坐啊。还多亏我亮子哥买汽车了。否则,你就坐公共汽车去吧。姐呀,真不是我说你啊,我怎么觉得你说话的腔调有点怪啊。”

    后一句,米晓冉就没听懂什么意思,沉浸在居高临下的氛围里,她没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

    回应完全是所问非所答似的。

    “不会吧,我在美国也经常说中文啊。我把你姐夫的普通话都教好了。”

    结果没留神,居然让亲妹妹狠狠地拿话“扎”了一下。

    “我不是指这个,我是说你说话的口气。姐,你说你那么多年不回来看看也就罢了,这好不容易才回趟家,怎么好像是到穷亲戚家串门似的?看哪儿都不顺眼啊?让人听着心里怪别扭的。知道的是你回娘家,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来京城上任的新市长呢。”

    得,这下米晓冉算是体会到了妹妹的牙尖嘴利,当场闹了个大红脸。

第一千一百七十九章 拌嘴

    “爸、妈,我姐回来了。”

    离家门还有八丈远呢,极为费力地拿着一个大包,走在最前头的米晓卉,就跟报喜的喜鹊似的,在家门前喊了起来。

    “哎哟,来了来了。”

    米婶闻声而出,赶紧拉开了大门。

    一看小女儿的身后,果然不差。

    只见离家数年的大闺女米晓冉和洋女婿赵汉宇穿过狭窄的夹道进院来了。

    米晓冉穿着浅黄色的米呢大衣,赵汉宇则着了一件长身的羽绒服。

    两个人显得体面又时髦,穿的都是京城根本没有的款式。

    米婶儿激动得脸都红了,赶紧招呼道。

    “嗨呀,我的闺女啊,可算回来了。这一早上,我和你爸心就没定过。左等不来右等不拉,急死我了。”

    紧跟着,米晓卉刚拿包进门,米师傅也在门口露面了。

    “嘿,真是我大闺女回来了。”

    看见米晓冉,他同样高兴的直嚷。

    “你瞧你,净瞎着急,这不回来了嘛,回来就好。那什么,外面冷,快进屋。”

    “妈,爸,你们都好吗?我可想死你们了。”

    米晓冉上前直接给了父母每人一个拥抱,并且在他们脸上亲亲热热地挨了一下。

    现在就连打招呼,她也习惯美国式的了。

    不过好在多年不见,亲人之间其实需要这样亲昵的举动来表达思念。

    虽然有点不合礼法,但也算不得唐突。

    身为父母,米婶儿和米师傅反而都有点眼圈发红,完全忽视了其他人的存在。

    “好好。路上累不累啊。想家吗?”

    “想啊。”

    “哎哟,晓冉,瞧你这个儿,怎么跟长高了似的。”

    “哪儿有啊,爸你净胡说。”

    直至跟在米晓冉身后的赵汉宇也对二老叫上了“爸”和“妈”,他们才意识到自己一时不周,竟然忽视了这位美国女婿。

    于是老两口又是一番紧着忙和,着地给女婿女儿安置行李,然后打热水,让他们洗脸。

    赵汉宇看着那盆冒着热气的水有点不理解。

    “为什么要洗脸,这是京城的风俗吗?”

    米婶儿赶紧解释,“京城风沙大,出趟门回来不擦把脸,就是一脸灰。所以进门都先洗脸,来了远道客人也让洗脸。”

    赵汉宇就入乡随俗,脱了外衣要去洗。

    没想到米晓冉却拦了他,“我们坐车回来的,没那么大灰。这是一种过时的习惯了,不洗也可以,我就不洗。否则我脸上的妆就全完了。对了,京城的平房不比纽约的公寓,洗了你弄不好要感冒的。”

    赵汉宇便又改了主意,“那就不洗。”

    结果老两口的这番好意,小两口谁也没领。

    反倒是米晓卉拿来毛巾,张罗着让罗广亮把脸给洗了,然后主动把一盆泛着肥皂沫的水端出去了。

    这让米婶儿心里头多少就有些不悦。

    为什么别扭,也说不出来。

    反正老太太是觉得自己这大闺女出了国,回来就成了半生,变得不懂情理了。

    不过正所谓没有花钱的不是。

    很快到了分发异国礼物的环节,米婶儿的些许不快也因此烟消云散了。

    “哎,广亮,你帮帮忙,那两个箱子拿过来。”

    “爸妈,我给你们买了西洋参,美国特产。这个电饭煲做饭特方便,插上电就行。家里用这个,妈就省事了。”

    “还有这微波炉,剩菜剩饭什么的放里面五分钟就好。能杀菌不说,还能烤地瓜和崩爆米花呢。”

    “对了,这件毛衣这条丝巾也是妈的。威士忌和万宝路是爸的。”

    “哎,晓卉你过来。就属给你带的东西最多。这个衣服,牛仔裤,这些巧克力,口香糖,薯片,还有这个包,这块电子表,这几盘磁带,都是给你买的。还有这个墨镜,这个绒毛狗,专门为你挑的。这下高兴了吧?”

    别说,这小两口倒是真没少往回带东西。

    两个大箱子啊,打开了全是五花八门的礼物。

    由此可见,米晓冉还是很惦记家里人的。

    不过这个时候,罗广亮可就觉着自己是外人了。

    看人家一家子这么亲的热的凑在一块堆高兴,有点不是事。

    于是赶紧找了个空挡告辞。

    “那什么,米师傅,米婶儿,晓冉我已经给您安全送到了,那我就回去了。”

    米师傅当然不能让他走,得留客啊。

    “别介啊,坐下再喝点茶啊。一会儿中午在家吃饭,我、汉宇还有你,一起喝点。你也尝尝洋酒。”

    “不了不了,您这全家团聚,肯定好多体己话要说。我就不打扰了。”

    米婶也觉得不落忍,就说是从小看着罗广亮长大的,让他办点事应该的。

    可哪儿有白使唤人的?

    “这是哪儿的话,跑这么大老远的,今天全靠你了。不吃饭还行?再说了。广亮,你和晓冉也是一起长大的,跟亲兄妹有什么区别?干嘛跟婶子外道啊。”

    “哪儿能啊,就是这话嘛。我还能跟您客气啊。”

    罗广亮厚道地笑着说,“我是那边真有事。不瞒您说,就我们那屋啊,还有点东西没归置好。我得收拾完了,您才得使啊。”

    “而且我这边弄完了,还得跑一趟车,把这些东西给康大爷拉到魏家胡同那边去呢。我要喝了酒,就不方便开车了。这卫民不也该回来了嘛。也这两天的事。所以我还得帮我康大爷把那边收拾出来才行呢。”

    “您放心,无论是晓冉还是卫民,回来都不容易。咱们院的人能这么齐全,更是不容易。怎么也得凑一块热闹热闹。康大爷早就有这个意思了。这过年可好几天呢。您还怕我没机会喝您的酒吗?”

    这么一来,米师傅和米婶儿就不再留人了,都说“慢走。”

    结果谁都没想到,还是米晓卉。

    就在罗广亮要转身出门的时候,这丫头叫住了他,居然把米师傅两条万宝路中的一条塞在了罗广亮怀里。

    “亮子哥,你拿着抽去。”

    这么一来,米师傅和米婶儿当然也不好说什么,也都附和着说,“拿着拿着”。

    就这样,罗广亮拿着一条烟离开了。

    不过他是人走了,米晓冉却瞅着罗广亮和妹妹都不顺眼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罗广亮提起了宁卫民,让米晓冉听着就生气。

    又或许是这一路上,姐儿俩聊天就没聊好,有点不同频了。

    尤其是妹妹这张嘴在车上差点让米晓冉下不来台,这时候米晓冉便迫不及待想找个出火的地方,认为可以用这件事来说说妹妹了。

    “我说你这丫头手也太大了,怎么随随便便就拿家里东西送人啊。那是我给爸买的。”

    米晓卉被训的一愣随即据理力争。

    “哎,你这人那人家去接你就是应该的啊?咱不得谢人家吗?”

    “我没说不该谢啊可拿两包不就好了。你犯得着给一整条吗?我一共才带回来两条。你知道这一条烟多少钱?十八美金。”

    姐姐居然提钱,让米晓卉忍不住白了她一眼。

    “不是,姐,你出去一趟,怎么这么小心眼了。这是钱的事儿嘛。”

    然而她这一眼,也让自觉有理的米晓冉更气了。

    “这怎么不是钱的事儿了?你以为你姐姐的钱是大风刮来的,我那是给人家看孩子挣来的。我一小时才五美元的收入,你别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瞧你这话说的呢,那要真反过来,你知道从首都机场跑个来回,那得花多少油钱?要在京城出租车跑这么一趟,就是两条万宝路也挣到手了。你以为人家抽不起啊。人家不缺钱,何必费力不讨好?再说了,你回来了,家里地方又不够。为了让你住的舒服,康大爷和亮子哥可是主动把房腾出来给咱家用呢。这房钱你也算进去了吗?小气劲的。”

    这下米晓冉来了个没理,一下怔住了。

    不过,她可是个好面子的人,恼羞下更怒。

    “你这丫头跟我有仇是不是?亏我这么些年老想着你,在国外还一直给你寄东西。看来是我把你给惯坏了,你简直就是一条小白眼狼。”

    “天啊,难道就为了这个,你就永远正确了。那你把我当什么了?算了算了,你的东西我可不敢要了……”

    “哎,你个小东西。你干嘛这么为一个外人说话。你还有把我当你姐姐吗。我管不了你了是不是?我告诉你,你别把谁都当好人,傻透了。何况我又没求他腾房子,那是他自己犯贱。你别忘了,他可进去过……”

    “姐!再这么说我可真生气了!咱得了人家的好,就得感激。你干嘛这么高高在上的。你不就去了几年美国吗?怎么一回来,口音变了,道理也不讲了……”

    就这样,明明是几年不见,彼此牵肠挂肚的姐们俩,居然在家里也说“蹭”了。

    米晓卉是真替罗广亮,从心里感到委屈。

    一大早上就出门了,为了接米晓冉连个觉都没睡好,多累啊。

    她觉得姐姐回国变得自私小气了,简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米晓冉则是觉得妹妹不懂得亲疏远近,为个外人居然跟自己姐姐急眼。

    不好好治治她,还得了!

    总之,这亲姐儿俩话越说越锵锵,居然才见面没多久呢,就红了脸拌了嘴。

    不过好在她们声音越来越大,很快引起了正在对话的父母和赵汉宇的注意。

    在他们的齐力相劝,共同干预下,这姐俩才算没吵起来,各自及时刹车,偃旗息鼓。

    只是这样一来,哪怕再待在一个屋里,姐妹俩也都没话说了,隐隐地生份上了。

    甚至坐了没片刻,米晓卉就自己出了屋,跑到罗广亮这屋来了。

    罗广亮倒是真没说瞎话,正忙和着往纸箱子里收拾东西呢。

    “哎,你怎么来了?不陪你姐啊。”

    “不陪,我看她烦,美国待两年回来,现在说什么都能扯上美国。她是精神美国人,头大的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连我姐夫,人家正宗的美国人,都没她那么嘚瑟。她也真好意思的。”

    米晓卉气鼓鼓的样子,逗乐了罗广亮。

    “行了,别这么说你姐。可能人家美国那儿就是先进吧,你姐大概也是好意,想让你长见识,我听出来了。她以后惦记让你出去留学呢。这事你亲姐姐,一切都为了你在打算。你可千万别使性子,真把你姐得罪了,那你可得后悔了。”

    “出国留学?切,我才不希罕呢。”

    “出国有什么不好?你姐去了,卫民也去了,他们这样的才是干大事的人。你有这条件为什么不去?”

    “可卫民哥也不像她这样啊,这么臭显摆。每次回来还是那么亲近。就冲她,真要是留学啊,我也不去美国。我去日本,我想找卫民哥去。”

    “哈哈,这倒是行。你也是他妹妹嘛。只要你开口,我想卫民不会不管你的。就是他不管,那我也管。哎,晓卉,哥这么跟你说吧,只要你好好上学,成绩拿得出手,今后你无论去哪儿留学,费用都包我身上了。你亮子哥现在生意好着呢。到时候保证供得起你,无论日本还是美国,都不用你出去刷盘子,你专心念书就行……”

    “真的?”

    “真的。你亮子哥说话,有不算话的时候嘛。”

    “好呀,那我可得好好拍拍你的马屁,来亮子哥,我给你点根烟。“

    “哎,好妹妹,有眼力见儿啊……”

    “亮子哥,我也来帮你干吧。还快着点。”

    “不用,你还是快回家吧,咱聊了有会儿了,别耽误了你们的团圆饭……”

    “什么呀,我可不去,看我姐那张脸我就饱了。一会儿还是我跟你走吧,我也去帮帮康大爷收拾屋子。听说那边可大了,我还没见过呢。中午你请我随便吃点什么就行,要不就干脆泡碗方便面……”

    “这哪儿行啊?”

    “怎么不行?我姐一回来,我爸我妈肯定围着她转,谁还在乎我啊。而且我要回去,备不住还得跟她吵起来。”

    “那……行吧?康大爷那边应该没事。也有吃的,饿不着你。不过走时候,得跟你爸妈言语一声。他们同意才行……”

    “好嘞。”

    要说米晓卉还真没想错,米晓冉这一回来啊,她的爹妈还真就注意不到她了。

    实际上,就在她帮着罗广亮忙和的时候,隔壁的屋子里,米晓冉正在以一副专家的姿态,给她的父母灌输美国富庶的概念。

    她的父母也全神贯注在听着,连做饭的事儿一时都忘记了。

    “哎哟,要说我们回国呀,最头疼的就是送礼物。好的又太贵,便宜的又拿不出手。幸亏美国还有FLEAMARKET……”

    “什么?”米婶儿和米师傅齐齐愣怔。

    “就是跳蚤市场。只要你耐心的去挑,就一定能买到物美价廉的东西。哎,妈,你看我这毛衣就是那买的。”

    “挺好看的哎。”米婶儿摸着,真心夸赞。

    确实,样式,颜色,触感,都不错。

    “妈,你猜多少钱?”

    “这要在京城买,怎么也得上百块吧。毕竟是美国货嘛。”

    “切,我才花了两美金。合人民币才十几块钱。”

    “真的呀,这么便宜啊!”米晓冉公布的答案简直吓了米婶一跳。

    就是米师傅这对衣服压根没兴趣的主儿,听到这价格,也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但这还不算完呢,米晓冉还接茬问。

    “哎,妈,你再看看我这条裤子怎么样?”

    “纯毛的?”米婶儿的手凭经验断定。

    “还是意大利的。您看,MADEINITALY,您摸摸,您再好好摸摸。”

    “那……这还不得上千啊?”米师傅发话了。

    “没错,这在美国的大商场也要卖到两百美金呢。我那件大衣更贵,花了五百美金。可这条裤子,我就仅仅花了一美元。”

    这下米师傅和米婶儿,老两口集体动容。

    “一美元,那不跟白捡一样吗?”

    “哎,这难道,也是那个跳蚤市场买的吗?”

    “NONONO!”米晓冉打着洋腔调解释,“美国有一种商店,叫一块钱店。人家老外跟咱们不一样,穿得衣服觉得不合适了,或者哪儿有什么毛病了,就不要了。要么捐给慈善机构,要么就送到这种商店来。其实跟扔了差不多。”

    说完了,她还凑到米婶儿身前转过身子,展示自己的破绽。

    “哎,妈,我让你看看啊,我这后面还有个洞呢。你看我这拿衣服一档,这不跟新的一样吗?什么事儿都没有。”

    但即便如此,米婶儿也透着不可置信的劲儿。

    “这么一条裤子就不要了,真的太奢侈了。”

    “对,您说的对,这就是AMERICAN,美国的特点。哎呀,人家的物质生活真的是太丰富了,只要你有能力进入中产阶层,那就能到好的地区买一特大特大的房子。大得咱们这儿的人根本就没法想象。而且也可以天天都换漂亮的衣服,只要不顺心就扔了。这对于一个一年几万美金的美国人来说,一两百块的衣服算得了什么呀。”

    然而这话连赵汉宇都听不下去了,生怕米晓冉把美国美化得太过分了,他很想客观地补充几句。

    “也不能这么说,其实美国也有穷人,还有露宿街头的呢。”

    没想到米晓冉正说的起劲,压根不给他这个机会,打断了他。

    “不过美国的穷人大部分都是有色人种,哦,当然也包括我们这些华人了。像汉宇现在的工作,已经算是美国华人里相当高级,出类拔萃的了。爸妈,我告诉你们,美国所有的公共场所都用英文。唯独我去的那家FLEAMARKET,用中文写着‘欢迎’。”

    “这事说来真的不光彩。可这说明了什么?我告诉你们啊,我在美国感受最深的就是‘人穷志短’这四个字。在金钱的社会里,如果你想过好日子。有地位,受人尊重,只有赚钱,拼命地赚钱。不断的赚钱,赚很多很多钱。这就是AMERICAN。”

第一千一百八十章 含金量

    无论是在异地,还是在异国,在外打工人都有一个共通之处,就是时刻思念着家人。

    哪怕宁卫民在东京的职工宿舍里安装了可以随时打国际长途的电话,每月还给每个职工配给了一定时间,可以公费往国内拨打电话的福利。

    可仅仅靠打电话,终究替代不了朝夕相处的陪伴。

    所以在外忙碌了将近一年的时间,跟着宁卫民来东京的这些打工人,就没有一个不想赶紧回家的。

    从1月26日开忘年会这天开始,直到他们的脚步最终踏上首都机场的土地。

    这些人的脑子里就剩下一个主题了——回家过年。

    以至于他们无论是吃饭,喝水,上厕所,还是逛街,采买东西,甚至是坐在飞机上。

    每个人的话里话外都离不开自己的父母、妻子、儿女,甚至七大姑八大姨,九叔叔十老爷。

    那真是越是快到家了,就越是想家啊。

    1987年1月28日,除夕当天十一点十五分,当他们终于从成田机场飞到京城,与接机的家人们在机场团聚的一刻。

    这一年以来心心念念的酸楚和难以恢复的疲惫才终于化解,终于释怀。

    是的,他们全须全影的回来了!

    不仅回来了,而且还满载而归。

    给家人带回来了丰富的礼物,带回来了一般人难以想象的财富。

    于是完全不同于那些见到他们立刻激动万分,甚至喜极而泣的骨肉至亲们。

    这些人无不满面笑容,神采奕奕,以一种相当云淡风轻的姿态各自宽慰着亲人,故作轻松说着安抚的话。

    “哭什么呀。大过年的多不好。爸,妈,我这不回来了?这不是去插队落户。儿子给你们带回来好多东西呢……”

    “啊呀,早知道你要哭,就不让你们来了。孩儿他妈,我说差不多得了,这多让人笑话……”

    “哎哟,瞧瞧我儿子这个儿!真长了不少。怎么?你小子都不认识你爹了?我可给你买了大汽车,带遥控的……”

    他们都是幸运的东方骄子,也是这里每一个普通家庭的英雄!

    一种发自骨子里的自豪和自信占据了他们的灵魂。

    以至于这一幕温暖备至,欢欣鼓舞的亲人相逢,简直成了首都机场别开生面的西洋景了。

    别说那些外国人没见过这样的归国队伍,就是机场的工作人员也没见过。

    有些工作人员瞅着纳闷,私底下都嘀咕上了。

    “哎,我说,这帮人哪儿的呀?”

    “小日本儿吧。”

    “不像,没听见他们也说中文嘛。要不,就是归国探亲的菲律宾华侨?”

    “也不像。这些人没那么黑啊,而且你看他们那些行李箱……”

    “哟呵,带毂辘的,这还真够新鲜的。总不能都是美国华侨吧?”

    “你还别说,看这大包小包,富得流油的样子,有点那意思哎……”

    然而尽管别人看着犯迷糊,这些从日本归来的人自己心里却清楚,这样露脸又充实的幸福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所以哪怕到了京城了可以解散离开了,这些人最后还都要跟带着他们发财的贵人,也是他们的好领导打个招呼才走。

    要么是热情洋溢的握握手,深怀感激道一声“宁总,祝您来年工作顺利,心想事成。”

    要么就是带着亲热的笑容点点头,再说上一句,“宁总,祝您和庆子小姐早结连理,我们可等着喝喜酒了。”

    这情景要贴切的描述一下,简直就像是美国电影《教父》里,那些黑手党干部对年轻教父的顶礼膜拜。

    在这儿还得多说一句。

    这一次旅行之中,宁卫民和松本庆子的关系,对于这些和他们同坐一趟航班的人,已经不再是什么秘密了。

    因为宁卫民带着这么多下属归国,实在不好搞特殊化,他还是没能坐上头等舱或是商务舱,买的经济舱。

    而与他同行的庆子也自愿消费降级,执意相陪。

    那么可想而知啊,这俩人在经济舱坐在一起,言谈举止十分亲密。

    再加上困倦的时候,松本庆子又不自觉的把头枕在了宁卫民的肩膀上。

    这么一来,只要不是傻子,谁还看不出俩人是什么关系啊。

    于是这些坛宫饭庄的归国员工们,也就成了第一拨洞悉他们恋情的吃瓜群众。

    这一路上,那可真有八卦聊了。

    这帮人集思广益,把宁卫民当初欲盖弥彰的手法,都拿出来分析研究了一个遍。

    对于宁卫民的深藏不露又有了新的领悟。

    当然,对于这样的惊喜,可没有人会反对。

    恰恰相反,大家反而是佩服莫名,甚至是为此而振奋。

    瞧瞧,什么叫能人啊!这才是!

    带着他们大把大把赚日本人的钱不说,自己的事儿也没耽搁。

    居然悄么声的就还把人家的“第一美女”给拐跑了。

    不愧是宁总!

    真是大家伙的偶像!

    牛啊!

    所以这个场合下,宁卫民和松本庆子也就只能成为最后离开的人了,没办法嘛。

    但是,这种两人一起接受众人祝福的负担却无疑是让人愉快与轻松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那些员工和他们的家属,真心感激的眼神。

    宁卫民心里毫无出风头的窃喜,而是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充实。

    …………

    来机场接机的罗广亮和米晓卉其实早就到了。

    他们一直站在远远的地方等待着,因为见到宁卫民和松本庆子被众星捧月的状况望而却步,没敢贸然上前打扰,

    好不容易见到人流散尽,原地就剩下来了一对小情侣和他们的行李。

    罗广亮这才带着米晓卉迎了过去。

    “卫民!卫民!”

    为了让宁卫民能快点看见自己,罗广亮隔着老远大声叫。

    “卫民哥!”米晓卉也跟着挥手大喊。

    他俩的声音都有些颤抖,格外激动。

    不为别的,就因为宁卫民身边上还有个大明星呢。

    而且还是个日本明星。

    这个年代对于他们这样的普通人来说,明星天生带有一定神性光环。

    既想亲近,又不知该如何亲近,那是又怕又爱。

    看见了!

    宁卫民转头看见他们了。

    宁卫民望着他们,笑了,也挥了挥手,还轻轻拉了松本庆子的手,然后指了指他们。

    “你们可回来了!”

    罗广亮走到近前就主动奔行李去了,一副任劳任怨的实诚样。

    宁卫民也没跟他客气,微笑着把庆子手里的箱子直接交给了他。

    “您好,庆子小姐!”

    因为曾经也和松本庆子坐在一桌上吃过饭,彼此已经不算陌生人了。

    罗广亮满面堆笑,客气地打了声招呼。

    “你好,三……三哥……”

    果然,松本庆子还记得她,一点没摆架子。

    不但用有点生涩的中文回答,而且还很正式地鞠了一躬,

    罗广亮立刻笑成了一朵向阳花,不好意思的直挠头。

    而米晓卉不用请不用让的,几步跑到宁卫民的面前,握住他的手就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热烈欢迎你们到来。”

    宁卫民听了眉头一皱,不由愣了一下。

    只觉得这词儿听着挺耳熟,好像什么地方听过。

    想了想,这才“噗嗤”一声乐了,随后嗔怪道。

    “你这丫头,怎么见着我还用上这词儿了?难道我是外宾啊。”

    那自打跑过来,一双大眼睛就一直没离开过松本庆子的米晓卉。

    此时也是懵懵懂懂,听宁卫民这么说,就像是刚醒过盹来。

    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激动,出洋相了。

    看了看宁卫民,又看了看日本大明星,不由自主吐了吐舌头。

    要用日本话说,这个表情包是很“卡哇伊”的。

    宁卫民登时就被这小丫头的尴尬给逗乐了。

    松本庆子虽然不明白这是怎么了,但看出米晓卉是个很天真的少女,颇有好感,也跟着微笑。

    罗广亮这时候凑到宁卫民的耳边,小声透露内情。

    “这丫头是奔着瞅明星来的。上次你们走了,她没能亲眼见到《蒲田进行曲》里的小夏,一直遗憾,闷闷不乐了好久。这次听说你们回来,说什么也要来机场接你们,小陶都被她给缠磨怕了,只好由她。”

    宁卫民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

    于是为了成全这丫头,他主动为松本庆子介绍。

    “庆子,这是我邻居家的孩子,我们住一个院儿的。她也算是我的妹妹。啊,对了,她还是你的小影迷。上次没见着你,还难受了呢。”

    跟着摸了摸米晓卉的头顶,“是不是?所以有什么要求,你就赶紧提啊。别怪哥没提醒你,现在可是你私人追星时间?过这村儿可没这店了啊!”

    这样的介绍下,无论是松本庆子还是米晓卉都笑了。

    区别只在于松本庆子是很大方,很和气的笑。

    而米晓卉则带着少女的娇羞,有点拘束,还有那么点放不开。

    “您的电影我看过,《莆田进行曲》是部令人深醒,耐人寻味的好作品。我好喜欢你演的小夏,不过……你……你本人好漂亮,比电影里的还要漂亮。”

    “过奖,谢谢你的夸奖,很高兴认识你,也很高兴听到你喜欢我的表演。你也很漂亮。”

    “那……那能给我签个名吗?”

    “当然,我很荣幸。如果你愿意,我们一起合影也没问题。”

    “真的呀,那……那太好了,我太幸福了。”

    松本庆子对有点语无伦次的米晓卉很有耐心。

    大概是因为宁卫民的原因,爱屋及乌下,松本庆子不但对米晓冉的要求都满足了,而且还很细心回答她的一切问题。

    甚至很快,她还和米晓卉一起坐进了车舱的后排。

    就这样,如愿以偿的米晓卉也乐成了一朵花。

    能和松本庆子如此近距离的亲切相处,在她来看,简直像是做梦一样。

    尤其是她还发现,这个大明星一点架子也没有,既不娇气,也不挑剔。

    就更是坚定了她那颗追星的心。

    于是小丫头暗中做出决定,今后自己心目中的日本女明星,只有松本庆子才能排第一。

    不过也有一个副作用,那就是,见过大明星的米晓卉更看不惯自己的姐姐了。

    因为什么事儿都怕比。

    连人家正经的大明星都没挑剔什么,“大头鞋”一样的汽车照坐,京城的风沙也没嫌弃。

    自己姐姐倒弄得跟西太后似的,回来就作威作福,挑来挑去。

    这也看不上,那也看不上的,光夸美国了。

    这叫什么事儿啊,到底谁才是外国人啊?

    不得不说,米晓卉越是和松本庆子距离拉近,就越觉得她美好可亲,处处精致。

    完全违背了“距离产生美”这一规律。

    但于此同时,也更清楚地感到自己姐姐变狭隘了,变小气了。

    不再是那个自己所熟悉的人了。

    这不免让她有点失落和伤感,懂得了什么才是一个人的“含金量”。

    至于上车之后,罗广亮当然也把今年得换地方过春节的消息说了出来,让宁卫民和松本庆子大吃一惊。

    他们这才知道,原来今年就因为米晓冉回来探亲了,米家房子不够用。

    老爷子就把房子和罗广亮一起收拾出来,借给米家用几天。

    所以除夕就不在扇儿胡同2号院过了,老爷子做主,挪到了马家花园的小院儿去过。

    而宁卫民最重要的那些邮票,如今已经连和老爷子的那些宝贝一起搬过去了。

    就等他到了地方,自己安置呢。

    换句话说,也就是扇儿胡同那边,从此就再不会放置什么重要的物件了。

    按理说,这当然是件好事。

    马家花园地方大,还有修缮一新,建筑精巧绝伦的大花园子,就连房屋里的设施也是顶好的。

    上下水,暖气,甚至锅炉,厨房,冰窖,厕所,洗澡的地方,要什么有什么。

    宁卫民其实早就想带松本庆子去好好看看,让她见识一下什么才是京城民宅里真正的好房子,让她好好领略一下华夏人在庭院和造景上的独到艺术。

    可问题是,他真怕宴无好宴啊。

    万一老爷子那臭脾气又上来了,到了地儿直接当面逼迫他俩分手,那该怎么办?

    宁卫民不禁充满忧虑地皱紧了眉头,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他,下意识扭头看向后排的松本庆子。

    罗广亮似乎察觉的宁卫民的顾虑,一边开车一边宽他的心。

    “你别多想,老爷子就是想在今天好好吃顿饭,你们的事儿,只要你不提,他都不一定提。而且老爷子是好脸的人,既然让我把你们都拉过去,就不会是为了给你们难堪,让你们下不来台的。”

    这话算是点明了宁卫民。

    是啊,真要找不痛快,也不可能是这天啊。

    得,那去就去呗。

    大不了就把庆子家传的宋代茶盏送他呗。

    舍得舍得,有舍才能有得。

    我不惜放弃这么难得的宝贝,就为换个媳妇,老爷子总不好意思不同意了吧?

    想到这儿,宁卫民的心还真踏实了不少,他再度扭头看向庆子。

    两人目光对视中。

    庆子就像明白他在想什么一样,以充满信赖的神情冲他微微一笑。

第一千一百八十一章 梦中缘

    美国华盛顿时间比华夏的首都时间要慢上十三个小时。

    所以从美国到共和国的每一个旅客都不免要面对倒时差的问题。

    这一点无论是对坐经济舱回来的米晓冉和赵汉宇而言,还是对与他们同一乘航班上那坐头等舱的母子而言都是一样的。

    所以打回到京城的这头一两天,他们都过得有点辛苦。

    哪怕白天打哈欠也得尽量熬着,实在熬不住了小睡一会儿,也得上闹表控制下时间,才能不影响晚上的休息。

    相比而言,老人换环境之后,适应力当然要更差一点。

    再加上那美国老太太毕竟一走就是几十年,如今沧海桑田,连京城饭店的环境和服务模式都变了。

    尽管京城饭店硬件方面很不错,连龙头都是鎏金的,除了暖气不能调温度,其他方面不比美国差,可老太太住着还是不习惯。

    所以别看第二天,米晓冉都拉着赵汉宇精神抖擞的骑着家里自行车,去看天安门,逛故宫去了。

    这对打美国回来的母子还是没能出门。

    他们顶多也就是在京城饭店的对外商店里转转,然后在老太太年轻时候参加过舞会的舞厅逛了逛。

    看看那些依照着凡尔赛宫镜厅布置的那些镜子,最后在宽大台阶红毯上留个影,就这样了。

    实际上,他们足足比两个年轻人多休息了一天的时间,这老太太才算调整得差不多了。

    再加上在京城饭店里待的这两天,也没人能聊天,老太太心里也实在憋得难受。

    为此,哪怕明知道1月28日是除夕,京城街面上不会太多的人了,大部分商家今天都得关门歇业,甚至连京城饭店门口都没等活儿的出租车了。

    到了这一天的早上,老太太也觉得自己待不住了。

    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去透气,想到大街和胡同里转转。

    于是催着儿子给留下电话的出租司机小郝打电话。

    这并不奇怪,毕竟京城饭店带着特殊属性呢,在和客人交流方面的要求太严格了。

    老太太看着那些年轻漂亮的服务小姐,虽然很喜欢,非常想与这些小辈儿的年轻人聊聊天,可是很难做到。

    那些小姐无不被规章制度和纪律约束着,对她必恭必敬。

    就是她想套套近乎,用标准的京腔,再三讲明自己也是京城人,只是客居美国,现在回来了。

    可是小姐们对她也只是微微一笑,照旧远远地站在她的身前、身后,随时注视着她,

    周到地服侍着她。

    甚至都不要说餐厅小姐,就连开大门的门童,站在电梯前的小姐们,对她也统统都是客气有加,敬而远之。

    她的雍容华贵,引来了一些久羡慕的仪论,她吃一顿饭,身边能有好几个人伺候着。

    但她的美国护照,却像一把无形的剪刀,把她和自己的家乡家乡的人,都割裂开来。

    这不免让人有点伤感颇感遗憾。

    不过好在刚到京城认得的那个出租司机还是有点古道热肠的。

    尽管今天就要过年,可问清楚老太太只是白天用车,司机小郝很快就开车赶了来。

    早就收拾利索的这对母子坐上了他的车。

    这小郝立刻用他幽默的言谈开聊,热情的询问老太太这俩天过的怎样。

    并且拉着他们去了老太太日思夜想了三十来年,内心深处最想去的地方——魏家胡同。

    而当坐在出租车里的老太太,发现街边的建筑和树木自己越来越眼熟的时候,她心里也不由荡起一番浓浓的喜悦。

    几十年的期待,几十年的痴梦。

    人情重怀土,飞鸟思故乡。

    直到现在,她才感觉到自己是真正地回到了京城。

    …………

    有人说,在人的一生中,总是会有许多说不清的奇妙时刻。

    这种时刻注定要发生在某一天,某一小时,某一秒钟,但是它决定性的影响却是超越时间的。

    这话一点也不错。

    在1987年的除夕当天,康术德就遇到了这样的重要一刻。

    实际上,正当美国老太太带着儿子坐着出租车,一步步向魏家胡同靠近的时候。

    身在魏家胡同的康术德,也正临时抱佛脚,带着来一大早就来帮忙的小陶在马家花园的大门口,拿着凳子和浆子,贴对联,贴福字。

    当然,原本康术德是不想这么折腾的。

    他认为要贴就在花园子里的小院门上贴就得了。

    只要能听见京城的街头有花炮咚咚的响声,他就会觉得天下太平,皆大欢喜。

    这是好不容易才寻回来的花园子。

    他不修外面院墙,封死的马家大门也没恢复原貌。

    就连后来收回来的戏楼和江家原先住的地方,也就是“古今文化研究所”的大门,他都拿铁链子又给锁上了,就是为了刻意低调。

    他心里很清楚,这院子的周围就不是一般的地方,附近十几条胡同,那住的大人物多了去了。

    如果不知道夹着尾巴做人,也许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碍了谁的眼,那叫自取其祸。

    可小陶不是这么想的。

    以他一个年轻人的角度,当然喜欢热闹和好看。

    认为院门外就是不张灯结彩,也得贴个福字请个门神啊,否则哪儿像过年啊。

    他就力劝康术德怎么也得妆点一下门面。

    他声称宁卫民多半是要带日本未婚妻回来的,这冷冷清清的样子,让日本友人看着不像话啊。

    原本这院墙就够旧的了,看着就让人想起电视剧《聊斋》的片头。

    这要再不带点喜庆气儿,那不真得让人以为是鬼怪狐仙住的地方了。

    结果这话算是把老爷子给说动了。

    当然,倒不是宁卫民真的有这么大面子。

    其实无论他多么受外人看重,但对老爷子这个师父来讲,他都是耗子上金銮殿。

    真正缘故,是因为康术德忽然意识到,这个特殊的日子口儿,家家户户都得这么干。

    自己要是不随大流啊,反而显得各色扎眼。

    再一想,无论是张大勺,小陶,还是罗广亮,最近为了他拾掇花园子是没少帮忙。

    而且这些人今天来了这里,也是为了等着宁卫民,为他接风洗尘的。

    原本都是图个高兴,那总得照顾照顾大家的情绪啊。

    得嘞,那弄就弄吧。

    就这么着,老爷子才从善如流,改了主意。

    于是接下来,康术德亲自找红纸,倒墨汁儿,自己写了副春联,写了几张福字。

    然后又抓了小陶的壮丁,让他去熬浆糊,然后拿着家什跟自己走。

    这样也就有了这爷儿俩在马家花园的大铁门前,“装裱门面”的这一出。

    否则的话啊,这唯一能通向马家花园子的大铁门,保准是净光净,冷酷至极,连点红都不带的。

    而且康术德本人也不可能出来,没道理身在院门外,站在胡同里。

    结果这世界上的事儿还就是这么巧。

    恰恰正当康术德和小陶这爷儿俩,在共同努力下,一张张把代表对来年美好祝愿的春联、福字往大门上贴的时候。

    那个出租司机小郝,也是按照美国老太太的指示。

    慢悠悠地开着车沿着马家花园的旧址,从戏楼的位置绕到了最西边的汽车房位置。

    他们一点点,一步步在寻找着马家花园入口。

    但就因为不得门而入,司机小郝慢慢把这对母子送到了这里来。

    最后,这辆出租车干脆就在胡同对面康术德和小陶的身后的位置停住了。

    而从车上看去,就只能看见这一老一小的背身。

    “老师傅,跟您打听一下啊,这院儿里面现在住的都是些什么人?”

    不多时,司机小郝拉开车门走了下来,受车里老太太的委派,他来代为打听相关情况。

    可殊不知,这话却碰到了康术德的逆鳞。

    这老爷子最不乐意的就是有人打听他花园子的事儿,于是都没正脸看司机。

    更没兴趣知道他想干什么,直接干巴巴的回了句,“这里不是住家儿。赶紧走你的吧。”

    把人给晾在一边了。

    要是面皮薄的人,能看懂几分颜色,这时候都该就此打住了。

    该走就走人,免得彼此尴尬。

    然而没想到,这司机小郝还挺执着。

    大概是觉得老太太来一趟不容易,这位觉得怎么也得让老太太进院里去瞧瞧才是,不能再像上次找豆汁似的,让老人家失望了。

    小郝又掏出了烟来,递给康术德,继续试图套磁。

    “老师傅,那您是单位的看门大爷啊?那您这是什么单位啊?看着是已经放假了吧?”

    康术德这时候是真有点不高兴了,只能更明确的拒绝。

    “单位重地,无可奉告。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段儿?不该你问的少打听。”

    然而老爷子也没想到,居然还碰上了一块牛皮糖,这司机见烟卷都不管用了。

    眼珠一转,干脆直接掏出钱来了。

    “老师傅哎,不瞒您说,我拉的这位客人,是打美国来的。人家呀,就想进去看看。您看,这么着吧,我给您两块钱,就当给您交门票了。您通融通融呗,大过年的,您用这钱买两瓶酒喝呗……”

    这一下康术德真怒了,棱角分明脸上露出难以克制的不快。

    他转过身子,挣开了司机往他手里塞钱的那只手。

    “听不懂我的话是不是?我都跟你说了这么多了,你怎么还没完没了!”

    而他这么一生气,那小陶当然也不干了,他能让老爷子在家门口还受气吗?

    立马春联也不贴了,从凳子上下来,就横着膀子冲着司机撞过来了。

    这小子可是生混蛋一个,身体倍儿棒。

    都没上手,用胸口就把小郝给顶出去一大步。

    就这一下,司机小郝都被顶傻了。

    然而小陶还不肯罢休,随后还替老爷子骂上了

    “孙子,听不懂人话是不是?让你走你就走,废什么话。还两块钱,我换成钢镚儿砸死你兔崽子信不信!把这儿当公园啦!滚蛋!”

    可就在司机灰头土脸,眼瞅着因为自讨没趣,理亏词穷,只能尴尬收场的时候,那出租车的后门开了。

    “有话好说,别动手呀!”

    身穿貂皮大衣的美国老太太下车走了出来,在儿子的陪同下,一个劲喊停。

    “这是怎么话说的?多大点儿事儿啊,又是大过年的,何必呢!”

    这一下行喽,无论是康术德还是小陶眼神都被吸引了过去。

    而美国老太太走过来也和康术德来了个眼神对视。

    然后,生活里最让人料想不到的一刻发生了!

    当场,不光康术德愣住了,那美国老太太也全然不动了。

    紧跟着她身子一晃当,就差点摔倒。

    多亏老太太的儿子就陪着呢,否则这一下恐怕就真摔着了。

    但即便如此,也给当儿子的吓得不善,“妈,妈,您怎么了?”一个劲的直叫。

    不过更让人意外的是,老太太缓过神来,居然没顾得上理会儿子,而是嘴唇哆嗦着,竟叫出了康术德的姓氏。

    “小康……小康……是……是你吗?”

    同样的,康术德的反应,以及嘴里的话更是惊人。

    “四小姐……你是四小姐?”

    这下可好,在场所有人全都晕头转向,也跟着愣了。

    好嘛?怎么这都要吵起来了,竟然发现对方是熟人呢?

    尤其是无论司机小郝,还是跟班小陶,都知道这老太太是美国人。

    她又是怎么和康术德认识的呢?

    眼前这场面可真像是“故事”,很有些离奇。可这分明就发生在身边,发生在当下……

    可哪怕他们再琢磨,也不会真正懂得这两个当事人此时此刻的感受。

    因为在美国老太太的眼里,康术德并不是一个满脸皱纹的糟老头子。

    他站在那里还是那么精神,跟一棵白杨一样,笔挺,沉稳。

    就像当年风度翩翩的那个青年,站在马家花园的大门口为她送行一样。

    这让她的心在狂跳,一种只有年轻人才会有的激动和热流,顿时涌遍了她的全身。

    脸上还有了凉凉的东西,那是眼泪。

    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年了,她再没有流过眼泪。

    往后的经历一变再变,往后的境遇一改再改,过了春天,过了秋天,时间将一切都带走了,只留下了平淡。

    她本以为自己不会再有落泪的一天了,没想到今天又……

    而对于康术德而言,他脑袋里一片空白,眼中所呈现的,也不是一个老太太,而是当年风华正茂的江家四小姐。

    虽然岁月磨去了她“面若红梅着雪,眼似秋水含波”的面容,她的乌云秀发已经见了银发丝。

    可风度却更加不俗,还是那么有气质。

    这让康术德脑海中的往事奔涌不止,只知道长久的凝视。

    这是一种与以往相对而视的会意,一种曾经沧海的情愫。

    半晌,他的脸上两行清冷的老泪也潸然而下。

    此时此刻,在他们两个人的心里仿佛共通,都响起了同样的一曲《梦中缘》。

    ……空对着影珊珊,月映琅歼。惨凄凄树咽秋蝉,冷飕飕落叶声残,泪眼孜孜相看。离愁两地今日接幽欢。

第一千一百八十二章 江家姑姑

    出租司机小郝走了。

    一改刚才的心惊胆战和狼狈不堪,他是在心满意足中,在别人的谢声中离去的。

    虽然今天这件事里存有太多的谜团,小郝也好奇怎么回事,想要一探究竟。

    但他毕竟不傻,有一点他起码懂得,人家这是多年未曾见面的两个人又重逢了。

    既然多年未见,见了面就必定有不少话要说。

    而且能够看出,当年这两个老人的关系还肯定非同一般,那么显然,这是一个有着特殊含义的聚会。

    再加上今天又是这么一个特殊的日子,他一个外人掺和在其中,实在是不合适。

    所以其他的,他也不用知道更多了。

    对他来说今天能办成这么一件积德的大好事,就是最大的收获。

    这就足够他发自心底的为无意间成全了别人,充分感到快乐和幸福的了。

    于是他非常识趣地没有跟老太太一起进院儿去,而是在彻底打开的通向马家花园大铁门前主动望而却步。

    知情达意地询问老太太下午是不是还要用车?

    如果要车的话,大概什么时间可以来接她?

    这样知进退,懂分寸的举动更是获得了这对母子的好感。

    这时候听闻康术德说他这边有车用,不用再麻烦司机了。

    老太太除了对小郝道了谢,让儿子付车费之外,还多给了他一个提前封好的红包。

    而且这次再不容小郝谢绝了,“你别误会,小郝,这不是给你的,是给你家里孩子的压祟钱。大过年的还请你出车,实在是不好意思。而且今天也是多亏了你,我才能找着家门。无论哪条啊,都该好好谢谢你。钱也不多,你就拿着给孩子买点糖吃吧。回去好好过个年,过几天儿我们娘俩需要包车,那还得再辛苦你。”

    如此一来,小郝也就乐不津儿的收下了。

    结果等开车出了胡同口啊,好奇的小郝打开那红包一看,惊了。

    因为别看这红包薄啊,里面就一张钞票,可面额却当真不小!

    不是五块的,也不是十块的,甚至都不是人民币。

    那是一张面额五十的绿钞。

    好家伙!美刀啊!换成人民币就是四百块!

    这都顶得上一天包车的钱了。

    这小郝还有不美的?

    真是遇到阔主儿了啊,人家随便拔根汗毛比他大腿都粗啊。

    这叫什么?

    这就叫好人有好报啊。

    再一想到老太太恰才的许愿,过两天应该还有肥差,他差点没激动的打哆嗦。

    于是原本打算这就回家的他,半途又改了主意,开车重新奔了热闹地儿。

    他要买只烤鸭,再买两斤奶酥点心和两斤高级糖果带回家。

    而且还要给父母亲人老婆孩子,好好讲讲今天这戏剧性的一段儿。

    这个年真是过得非同一般!

    有意思!

    太有意思了!

    …………

    至于康术德和江家的四小姐,他们虽然见面了,相认了。

    随后在子侄后辈的陪伴下,一起走进了马家花园,走进了他们多年前共度少年,青年时光的那些地方。

    但这一天的戏剧场面注定还将继续发生。

    因为可别忘了,宁卫民他们一行人还在半道上,正往马家花园赶呢。

    不过实话实说,别看已经回到京城了,但自从听说不去扇儿胡同要去魏家胡同了,这小子的心里其实并不塌实,并不像他表面上那么镇定自若。

    真正的心情反而是有点像是靠作弊考了一百分的小学生。

    一想到在马家花园和师父见面,没有了那么多的邻居,师父也就没有了情面上顾忌。

    要门关起来,那还不是对他想骂就骂,想打就打?

    宁卫民就有点肝儿颤,

    他最怕的就是老爷子再动肝火,要是照上次他们爷儿俩吵得最凶的那次,再复制一回,这事就真不好收拾了。

    所以半路上,他刻意让罗广亮绕了点路,去了趟王府井。

    其目的,是宁卫民想去东安市场北门的丰盛公买康术德喜欢吃的甜食——奶油炸糕。

    另外,丰盛公的乳酪也很不错,双皮奶和乳酪的水平并不比奶酪魏差。

    而且由于年代的特殊属性,目前奶酪魏的传承还属于断档的状态,奶酪魏的后人还不知在哪个工厂拧螺丝呢。

    再加上奶制品的原料也受到很大的限制,在京城要想吃酪,还真不是那么好找。

    丰盛公恰恰就是少数能提供这种东西的所在。

    为此,蓄意讨好师父的宁卫民,自然想着多买点带回去讨个巧。

    在表明孝心拍马屁的同时,兴许还能让师父想着点一起泡澡的交情来,那他的事儿不就好说了。

    可结果呢,天不遂人愿啊。

    谁能想到才半年多的工夫,原本在东安市场北门的丰盛公居然没了,已经无处可寻了。

    宁卫民和罗广亮分头一打听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敢情目前东安市场已经变成了东安商场,由于商场领导要求一切商业实现自主化,所有的“外来户”都限期清退了。

    这么一来,消失的也不仅是丰盛公,还有几家不错的馆子也一起搬走了。

    不得不说,城市的演变速度过快,有时候也能抽不冷子撞人腰眼子一下。

    所以失落在所难免,宁卫民依依不舍地回味着丰盛公的味道。

    没达到目的他,就像个丢了钱的倒霉蛋儿,带着满心别扭的回到了马家花园。

    而且因为路上这么一耽搁,原本能够午饭前到的,往后生生耽搁了半小时。

    真等到他们到了地儿,进了花园子,时间已经过了正午。

    挂上大铁门后,罗广亮把汽车一直开到了康术德当年住过的小院门口。

    而此时此刻,不出意外,松本庆子的眼睛已经完全被这处隐藏于市井胡同中的豪宅,被京城最顶级的私家园林所震惊到了。

    等到下车之后,松本庆子更是被楹联、花坛、鱼缸及树木所吸引而驻足。

    这不奇怪,打个比方,这就跟一个普通人跟着对象回老家,忽然发现他们家住的地方,一点不亚于苏州的拙政园,沪海的豫园,京城的恭王府似的。

    那不是面积光大就完了,关键是在造景的艺术,建筑的结构,不但花鸟鱼虫,花木奇石俱全,而且还有喷泉和人工挖掘的水池。

    这搁谁谁不吃惊?且得好好看上一会儿呢。

    但这样的话,自然就额外又多耽搁了不少时间才得以进门。

    真走到小院里,宁卫民再看腕子上的手表都十二点半了,这心里更是纠结发紧。

    他琢磨着,老爷子为了等他,多半是饿坏了。

    这情绪要是不好,更难说会有个好脸色。

    没准见面就得训一通,给自己来个下马威。

    为此,他实在有点后悔今儿不该自作聪明跑到王府井去,全是瞎耽误工夫。

    但是,这世上的事儿就是永远都会出人意料。

    他们一行人拿着行李一起进来,才走进当院儿,就听见北屋正堂传来了嘻嘻哈哈的说笑声。

    怎么好像屋里的人都情绪挺高啊!

    再继续往屋里走,等到真打开门,宁卫民他们这才惊讶地发现,居然有外客。

    只见北屋的厅堂内,不但康术德、张大勺,还有小陶这几个老少爷们儿都在,而且还有两个衣着不凡,看着像一对母子的陌生客人。

    先说那老太太,看着有五十岁往上,但颜值很是不低。

    那平直的额头,端正的鼻子,细白的牙齿,弯弯的细眉,明亮的眼睛。

    不但可使人忘却岁月时光,而且完全能够想象,其人年轻时必定是个貌美非常的佳人。

    更难得是她优雅气质和不俗的装束。

    她身着青色暗花软缎通袖旗袍,那袍边、领口、袖口都压镶着三分宽的滚花锦边。

    旗袍之上,另套青紬背心。

    脚上,是双黑色皮面的软底鞋。

    虽然一袭素色,但一切都是上等气派的典雅气质。

    系在脖子上的淡紫褐色丝巾和胸前的肉色珊瑚别针,在阳光折射下似一道流波,更平添出几许生动之气。

    那种清虚疏朗的神韵,使老太太呈现出慈祥之美,大家闺秀的风度。

    而她那染得黑玉般的头发盘在后颈,描述出往日沧桑。

    但又不是那么完全的守旧。

    她头上架着的一副大大的灰蓝色太阳镜,同时也显示着与时俱进的洋气和时髦感。

    至于坐在老太太身侧的,是个中年男子。

    从外表判断的话,看上去约有三十几岁的样子。

    面孔白皙,身材伟岸,长得仪表堂堂。

    穿戴虽然看着普通,只是一身合体的西装,但眼镜后面一双俊美有神的眼睛。

    被他注视到,立刻会感受到一种亲切坦诚的舒适感。

    总之,这一老一少,一女一男,给人的感觉就是不一般啊。

    宁卫民走进来,很快又注意到大圆茶几上摆满了各种茶食、饽饽和水果。

    不但丰盛,而且都是他师父康术德最喜欢的那些好东西。

    仅从这样倾其所有招待级别,宁卫民就能揣测出,面前这两位肯定不会是什么普通客人。

    他就主动示好地冲这母子二人点了点头,非常客气地问候了一声,“您二位好啊”。

    孰料康术德张口就说,“卫民,快过来见礼。他们都不是外人,这位是你江家的姑姑。还有这位,那是你江家姑姑的儿子,姓沈,你得叫表哥”。

    这一下就把宁卫民推入五里雾中,半天回不过神儿来。

    心说了,这都哪儿更哪儿啊?

    这老爷子什么时候又冒出这么一门子亲戚来。

    不过再费解,礼貌是不能短少的。

    就在他按照师父吩咐,规规矩矩叫了人之后。

    好在老爷子也给了他一番更详细的介绍,他这才知道其中的缘由。

    敢情这位从天上掉下来的姑姑,过去就住在隔壁院儿里。

    她可不是别人,正是康术德少年时的邻居,如今让他经常望着江家的月亮门发呆的江家的四小姐。

    是那个组织了“拜天会”,发明了槐花懒龙,奶油栗子粉,跟宋先生一双儿女从小长大的大家闺秀。

    同时也是出资让李立在东安市场开吉士林的那个传奇人物。

    这位江家的四小姐,是京城解放之前离开的京城。

    她先是跟着留洋的父亲去了港城投奔亲朋好友,然后又辗转去了美国。

    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第一次带着儿子一起,回到祖国重游旧地。

    结果没想到啊,今天一回来就在马家花园的大门口和康术德重逢了。

    宁卫民此时只觉得人生的离奇莫过于此。

    无论什么巧合也没有这事儿更巧的了,在他听着,那跟做梦似的。

    不过话说回来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也不该小觑自己,因为他带给他的那位姑姑和表哥的感觉,其实也差不多。

    这两个人已经从康术德的耳中得知了不少有关宁卫民的情况。

    除了知道他是康术德的徒弟,开了京城最好的宫廷菜馆,而且已经把生意做到了日本东京去。

    也清楚他和一个日本女明星要谈婚论嫁,让康术德正为难的事。

    尤其是此时此刻,见到宁卫民带着松本庆子一起回来了。

    再看到宁卫民器宇轩昂,果然一表人才。

    他看上的这个日本明星也是名不虚传,竟然真人是如此的美貌。

    在他们的眼中,宁卫民也就成了一个与众不同的特别之人,对他自然不会以等闲视之。

    于是等到大家都互相认识了一遍,宁卫民的那位便宜表哥就和他主动攀谈上了。

    “其实母亲和我立志推广正宗的中餐,在纽约也开了一家鲁菜餐馆,叫槐香居。不过说来惭愧,外国人的接受程度并不高。特别是在美国,无论是正经的中餐原料,还是水平高超的鲁菜师傅,都不好找。我们那家餐厅,原来的老师傅到了岁数一辞工,现在的餐馆越发冷淡了。听闻你在东京开办的餐厅经营得很红火,而且菜单上的菜色也非改良式的中餐,是正宗的宫廷菜,档次也很高。对此,我是深感钦佩啊,也有些汗颜。如果可能的话,不知能否指教一二?我是迫切地需要行家指点迷津的。”

    这样的客套和谦虚,促使宁卫民嘴里直说当不起。

    他声称无需客气,同行交流与彼此都是有益的,他是欢迎之至。

    而且也对美国中餐馆的经营环境很好奇,很感兴趣呢。

    如果有需要,他很愿意帮忙,一起拯救美国人那只能品出番茄酱滋味的舌头。

    让美国人也知道知道中华美食的真正滋味,不是什么左宗棠鸡和炒杂碎那样的玩意。

    就这样,这头一次见面的两个人就轻松找到了适合彼此的话题。

    而且因为宁卫民的语言带着幽默的成分,也逗得旁听的人都跟着笑了起来。

第一千一百八十三章 真香啊

    张大勺早知道宁卫民今天要回来。

    因为康术德提前好几天,就把这消息告诉了他。

    并且康术德还盛情邀请他,说除夕这天,希望他也过来看看自己的花园子,顺便老少爷们儿一起聚聚,坐在一起喝几盅,大家好好热闹热闹。

    所以别看张大勺是个讲究老礼儿人。

    除夕之夜他认准了只在自己家里过,得给祖宗磕头、上供。

    但是这一天的白天,他还是很愿意卖康术德一个面子,来这边的花园子转转,和这一老一少师徒俩把酒言欢,凑凑热闹的。

    没错,张大勺为人是够倨傲,够各色的,对大多数人都不假颜色。

    可话说回来了,这也分人不是?

    对投缘的,对有本事的,他就不这样了。

    康术德,那是和一起开买卖的好搭当。

    差不多同样的岁数,相似的人生经历,让他们很多事情的看法都是一致的。

    老了老了,难得有这么个说得来的朋友。

    宁卫民,那也算是他的忘年交了。

    何况这小子可是在日本干的有声有色,挣了日本人不少外汇,没辜负他的一番帮衬和出谋划策。

    张大勺对此也是颇感欣慰和骄傲。

    他很想见着宁卫民亲口问问,这小子究竟在日本是怎么折腾的。

    另外,宁卫民出资创办的宫廷饮食文化研究会也是件正经事。

    这小半年来那边车接车送的,已经带张大勺参加了好几次座谈会,并且给他拍了好几段口述宫廷御厨房建制的采访实录了。

    把他奉为上宾倒在其次关键是还真的集思广益。

    他和那些文化人,史学家,还有末代王孙凑在一起,整理出了不少因为技术和原料要求较高,如今已经没多少人听说过的名菜资料。

    张大勺本人也正想就这些菜肴的烹饪方式,跟宁卫民好好聊聊,听听他的建议,看看能否还符合当今社会的需要,或者存在改良可能性。

    那么自不必说,既然张大勺人都来了,那么哪怕康术德早有明言,都说了不用他下厨,让他好好歇两天,来了就吃现成的,这位名厨当然也不可能闲着啊。

    他必然是要在厨房里好好忙和一番,再给大家露上两手的。

    再加上康术德为过年还准备好了不少的现成的年菜,所以这天中午这顿饭啊,其实早就预备好了,就等着宁卫民回来了。

    什么时候想吃,那都是可以随时开席的。

    这不,当宁卫民和他的这位美国“表哥”一聊起了餐馆儿的事儿,康术德就立马想起来这茬儿了。

    老爷子赶紧请大家移驾。

    “嗨,早就到了饭点儿了,咱们怎么还在这儿聊呢。走走,既然人都齐了,咱们现在就去饭厅,边吃边聊多好?”

    就这样,在老爷子的倡议下,大家欣然起来,离开了北屋,又一起来到了东屋的花厅。

    毫无疑问,对于每个人来说,今天中午的这顿饭都显得很隆重。

    毕竟是过年嘛。

    老老少少这么多人,大家热热闹闹的欢聚一堂,这场面本身就让人高兴。

    尤其又是在这样的大花园子里吃饭,对于大部分人,还是别开生面的头一次。

    要知道这可是堪比恭王府和完颜家的半亩园,是京城首富为自己打造的私人宅邸。

    这要不算豪宅,那恐怕豪宅的标准就只能跟故宫去靠齐了。

    就别说罗广亮、小陶和没长大的米晓卉,这几个生在普通人家的孩子,绝对没有这样的体验。

    就是张大勺这位名厨,老太太在美国拉扯大的儿子,和松本庆子这样的日本大明星也是一样没见识过的。

    这花园子里一切的一切,都让大家有一种似乎身在古代,或走进故事里的感觉。

    不由自主地会想到“侯门一入深似海”,或是“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这样形容豪阔宅邸的话。

    那心情能不激动啊?

    当然,对于康术德和江四小姐来说,还要更特别一些。

    因为他们是在这儿长大的,也是在此地分开的,这里几乎凝结了他们俩有关青春的全部记忆。

    今天两个人能够在多年之后重新相见,再度一起坐在这里。

    这件事儿对他们来说就跟做梦似的,是根本无法想象之事。

    那各自的心情叫一个澎湃,真是百感交集,有无数的话想说。

    只是见面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哭过一气儿了。

    此时再怎么样,在小辈儿面前也得忍住了,把激动都藏在心里,否则有失体面。

    而且除此之外,宁卫民也回来了,是带着他日本明星的未婚妻一起回来了。

    说实话,不止那些年轻的小辈儿的望着他们笑,都有一肚子的话硬憋着,不知该怎么开口问才好。

    就是那些老辈儿人也是一样看着这一对儿年轻人乐,暗自想着措辞,觉得跟他们得说点什么才好。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饭菜虽然是现成的,都基本上预备好了,可毕竟还得摆上才是啊。

    要想真正坐下好好说话,目前还暂时不到时候呢。

    于是老辈儿人和小辈儿人各自分工。

    康术德亲自来安排几位重要的客人入座。

    因为是圆桌,没有绝对的主席。

    他便以正中为分界线,由他本人陪着张大勺居左,江四小姐带着儿子坐在右边。

    宁卫民则负责带着小辈儿人讲各样菜肴一一端上,忙得不可开交。

    不过要说起来,这当口儿,最惹眼的反倒是松本庆子。

    因为远来是客嘛,这些端汤倒水的活计本不该是她的工作,何况她又是个大明星。

    最起码在所有人的心里,她的身份是不同寻常的,谁来忙和,都不该她去忙和。

    可她竟然也毫不见外,主动就上手帮忙,关键是做得还非常的好。

    端菜上桌不急不躁,但却非常高效。

    而且举止优雅,仪态端庄,简直让人想起古代的仕女图来,同样会给人一种很美丽的感受。

    可以说完全就是这些忙和着上菜的年轻人,要学习的表率啊。

    这一幕也不禁让在座的这些老人们暗暗点头。

    原本看着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

    却没想到,除了上得厅堂,居然也能下得厨房啊。

    为此,人人都觉得宁卫民这小子有福气,居然找着这么一个没挑的姑娘。

    甚至就连还没有正式发话同意他们婚事的康术德,看到这一幕,眼睛里也流露出代表着欣赏和认可的和善光彩。

    要说还真是人多力量大,也没多少工夫,别说圆桌上像模像样的摆好了一桌子琳琅满目的菜色,就是酒水也都各自斟满了。

    这时候所有干活的小辈儿也没有叽叽喳喳的吵闹,而是落座后都做出一副乖宝宝模样,极有眼色地静等这些长辈们训示发话。

    这场面看起来可是极为的有趣,就跟他们几个都是没长大的孩子,正眼巴巴等着听这些长辈们给他们讲故事似的。

    而康术德和张大勺几经推让,最后才由康术德来做这个开场白。

    环视了一下在场所有人,康术德开了口,“大家都清楚,我和张师傅都是孤家寡人。原本只能孤零零的过年,今天却有幸能够高朋满座,这很好。而且也是巧了,托了大家的福,今天我还能故人重新相见,这与我更是喜出望外,得偿所愿的一件大事。没什么话可以恰如其分地表达我此时此刻的心情,我也不多说了,都在这杯酒里了。总之,今年能有这么多人陪我们老哥儿俩一起过这个除夕,这是我们的面子,也是我们的造化。我在这儿就用这杯薄酒,感谢大家了……”

    话到这里,当然,大家就是站起来迎合,一起碰杯,干杯了。

    就这样,每个人都说着逢年过节都要说的吉利话,那真是好一阵热闹。

    不过等到各自敬酒一结束,这小陶就耐不住想表现一下的欲望,调侃上了。

    “老爷子,您甭客气,谢什么啊,都是应当应分的。其实能陪着您,也是我们的福气,要不我们怎么可能在这样好的地方吃饭呢?您看这一大桌子的好酒好菜,那不是沾您这个大财主的光了?”

    这小子是真不怕出洋相,几句话,给大家都逗乐了。

    只是他也没想到,自己话音一落,康术德却又驳了他。

    “不对不对,要不说你小子糊涂呢,这好酒好菜啊,要谢也不该谢我。我呀,虽然是做东请客的人,可也没准备什么,原本就弄了些京城家家户户都有年菜,没什么特别的。还是张师傅,一大早就来了,一直在厨房里忙碌。所以大家不可不知,真正今天撑场面的主菜,可全是出自张师傅的手笔。别的不说,这大砂锅里的柴把鸭子,因为烹饪手法要求太高,就是几乎已经绝迹的一道名菜。要不是张师傅,咱们谁也吃不到啊。大家还是一起谢谢张师傅吧。”

    他甚至专门对江四小姐说,“别看你过去把京城都吃遍了,可你吃过的厨师,真未必有人及得上我这个老哥哥。今天有他做的菜给你洗尘,那才是相得益彰。你们一个会吃,一个善做,这也是风云际会。相信我,只要你吃过他的菜,怕是吃别人的菜就没味道了。”

    此言一出,四小姐顿时眼睛发亮倍感期待,直说,“那太好了,我在美国,别说什么名厨大菜了,就是味儿不走样的家常饭菜也难得吃上几回。看来回来好啊,京城还就是藏龙卧虎,否则旁处怎会有张师傅这样的名厨了。张师傅,谢谢您,我是得敬您一杯……”

    这话说完,大家的下一杯酒自然就敬给了张大勺。

    或许是被这突如其来夸赞,搞到有点措手不及。

    张大勺忙不迭的举起杯应酬着,却喝的有点急了。

    最后放下酒杯微咳了两声,脸色也开始泛红。

    而敬过酒后,大家自然就动了筷子,纷纷品尝那道张大勺做的“柴把鸭子”。

    要说这道菜啊,还真是不那么容易做的,制作工艺极其复杂,且相当耗时,做一只鸭子足足要占用两天时间。

    可以说是宫廷鸭馔中的精彩作品。

    原材料是张大勺亲自去市场选购,得挑选中肥京城白鸭。

    蘑菇也是他去自己独家的地方,采摘的鸡茸菇。

    杀宰晾干后剁去膀爪,用佐料腌渍一宿后,由小缸里取出,蒸上个小半日。

    先将鸭子蒸熟,去骨留肉,切成细长条,火腿、冬笋、冬菇也切成同样大小的长条,用温水将海带丝泡软洗净,鸭条与火腿、冬笋、冬菇各一条用苔菜海带丝捆好,将捆扎好的“柴把”放入炖盅。

    加入预先炖好、滤清后的鸭汤清炖,炖好的汤色若琥珀、淡黄清澈。

    这道菜形如柴捆,因此名为柴把鸭子,但由于工艺复杂,已经没什么人会做了。

    就是张大勺也只会用传统蒸制为一法,最后要滗去汤水,滋味提香全靠最后用鸡油勾出的明芡淋上。

    而他今天做这道菜所用蒸制加炖盅的手法,是有汤可以喝的。

    这种手法还是在宫廷饮食文化研究会,听末代皇孙傅杰说的。

    后又通过故宫退休的一位文史专家,查了嘉庆朝的膳单,几经对照,才终于确认了还有这种做法。

    不过麻烦是麻烦,但这番工夫绝对是没有白费。

    这么做出来的柴把鸭子,汤汁中除了浓郁的鸭味,尚有冬菇的鲜香,火腿的醇厚,而冬笋的加入则带来一丝清爽。

    喝完汤再慢嚼鸭丝“柴把”,咸鲜软脆,几种不同风味、不同口感的食材在口中相互碰撞、交融、转化,形成一道独特的味觉风景线,甚是有趣。

    比纯粹蒸制的柴把鸭子滋味和乐趣上都要好的多。

    实际上众人品尝过后,就纷纷赞不绝口。

    那小陶被香的直怂鼻子,话都顾不上说了。

    一碗很快吃完又满满舀了一碗,根本停不住口的大快朵颐,看样子一不留神,能把舌头给吞下肚去。

    而江四小姐饶是见多识广,这道菜品尝过后,也不禁愣愣的出神了。

    半晌后,终于品味完毕,长舒一口气。

    “香!真香啊!原本就少见的菜,能做出这样淳朴绵长的滋味来,确实是名家手笔。”

第一千一百八十四章 远香近臭

    见大家反响热烈,张大勺当然高兴。

    不过老爷子并不倨傲,马上就客气上了。

    他对江四小姐说,“什么名家啊,您太高抬我了。我就是个做饭的厨子而已。把饭做好,能让大家吃得满意,翘翘大拇哥,我就知足了。”

    “其实这道菜之所以少见,并非真的难做。最大的原故无非也就是需要耐心法儿,比较费工夫罢了。大多数的人没有那么多的时间,细模细样地准备,专心致志地去做。”

    “但这道菜也的确吃功夫。无论原料的选择搭配,还是刀工和火候,要求都比较细致。更接近于府门儿和宅门儿的私家菜。”

    “要是从这个角度出发,我想如果您来做,多半是比我做的滋味更佳。今天我拿这道菜为您洗尘,纯粹是碰巧了,有点班门弄斧。您可别一味说好,也得给我好好挑挑毛病才是……”

    江四小姐可没想到张大勺转脸就捧上了自己,也立刻谦虚起来。

    “什么?我?您太看得起我了。我只是嘴馋好吃而已。勉强算是个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食客。哪儿能和您相比啊?我要挑剔您的菜,才是班门弄斧。虽然我也略通厨艺,但也就是家里随便做做的水平罢了。否则也不会连个餐馆也经营不好……”

    “不,这话可不能这么说。您实在太客气了。”

    张大勺断然摇起头来。

    他是真正的饮食专家,尤其涉及到勤行上的道理,那一是一,二是二,绝不能打马虎眼的。

    老爷子相当认真的说“这好吃的人多数都会做越是爱吃,越是会吃要求就越高。私下里就越会在饮食上下功夫,正所谓求人不如求己嘛。长此以往,为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又怎会没有几道独门的拿手菜呢?所以啊,真正的精细好菜,往往多出自于好吃者的私人府邸。庄馆里是吃不到的,也只有少数制作便宜的才能偶尔流传出来。”

    “像‘潘鱼’,‘佛跳墙’,哪样不是足以传世的佳肴?即便是宫廷里也一样,否则乾隆和西太后也就不会非要弄专属他们自己的小厨房了,变着法从外面弄厨子进宫里来伺候。就说大家都听说过的芙蓉鸡片和眼前这道这柴把鸭子,本质上还就是宫廷里的私房菜。”

    “您也一样啊,当年,吉士林的‘奶油栗子粉’不就是您的个人创造?老康早跟我念叨过这事儿。这个甜品那是相当令人惊艳,单就这一样东西来说,曾经都压过靠甜品起家的起士林去了。我也试着做过,对您的这份巧心思,我是佩服得紧呢。由此也足见您的烹饪水准。谁要说您不善烹调,怎么可能?我是不信的。”

    “至于我们勤行的厨子,灶上本事是在于怎么用短时间置办出成套的、体面的官席来。我们最擅长的菜肴虽然好看也好吃,但都是冠冕堂皇的东西。菜肴的烹饪要求与细致的火候菜大大的不同,属于完全不同的路数。我们讲究的是香软,要的是快捷体面,却失于鲜嫩,往往中规中矩显得死板。所以在酒楼干厨子,和去私人府上做厨子,完全是两回事。”

    “当然了,反过来也是一样。长处在鲜嫩的私房菜再好,却只宜于阔而细致的家庭待客。或者用于几位讲究吃喝的好友聚餐,对于官席却是不适合了。就是勉强用得上,也绝对没有好处。就是能做得好,也绝对吃不好。”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您想啊官席一开就是两三桌,或十几桌几十桌,这种正式酒席,大宴宾客的场面,吃饭等于行礼,一举一动都有约束,耽误工夫是必然。偏偏细致的火候菜,吃的就是火候,一勺只可炒一盘,最多炒两盘,而且来了就得吃,连传菜都得小跑儿。过几秒钟,便过时不适口了。”

    “所以啊,真正的精细好菜要是用于庄馆的客人,却是难有好评。您别看谭家菜的名声响亮,如今已经流于庄馆气了,变味了。要是当年,你让他办酒席,两桌就是极限,他还得提前准备个三五天。再多,他就是吐了血也弄不出来。是不是这个道理?”

    “至于您,要是为了餐馆的买卖不好就妄自菲薄,恐怕还真想岔了。照我看啊,您那餐馆买卖不行,不是您的厨艺不高明,反而很可能是您的厨艺太高太雅所致。别忘了,好的厨师是需要懂得欣赏的食客的。而您的餐馆又是开在异国他乡,您能指望那些外国人吃明白您的精细菜吗?怕是曲高和寡难免,牛嚼牡丹是必然啊……”

    张大勺的这番话,那是有理有据。

    不但把私房菜和庄馆菜的区别给讲明白了,一下子就解开了江四小姐长久以来对于餐馆经营的部分疑惑。

    而且他还专门提及江四小姐当年的得意之事,好好的捧了江四小姐一把。

    那江四小姐还能不高兴吗?

    “哎哟,谢谢您的提点,更谢谢您这么看得起我。要不说,行家还就是行家呢。果然见解独到,高明之至。今天听了您的这一席话啊,我才有点明白过来。好像真是这么回事。要不干脆这么着吧,咱们也别说谁指点谁,谁是班门弄斧了。武人以武会友,文人以文会友。咱们既然都是爱饮食和烹饪的人,就以菜会友。今天我沾光先吃您的菜,正月初五晌午,我也摆一桌宴席来回请您,您看如何?如不嫌弃,到时候,您也品品我的私家菜……”

    这话同样说到张大勺的心眼里了。

    基于江四小姐的家庭环境很不一般,他确实有心想要见识一二。

    盖因富有家庭的私有之菜,很少有外传的,而且都好,都有特别的烹饪法。

    甚至往往会有独特,让人耳目一新的感受。

    老爷子也盼着自己平淡的生活里能有点惊喜,很可能江四小姐就是给他惊喜的这个人。

    不过尽管如此,对这段饭倍感期待的张大勺却不肯贪人之功。

    他虽然接受了邀请,却也没忘了给宁卫民摆好。

    “嗨,您要请客,我是求之不得。到了日子口儿,我是绝不会缺席。至于我这点见识呢,您要觉得有帮助,那是我的荣幸。不过啊,您要是都归功于我,我也要惭愧的。”

    老爷子说着一伸手指向宁卫民,“因为说实话,这些见解,这些主张,也有这小子的功劳。原本我也没有想的这么清楚。说起来还多亏了这小子开了家主营宫廷菜的饭庄子,而且还想要在国外开分店。我们见天儿凑在一起没事就琢磨,用哪些菜合适,怎么干合适,这么一来二去的,这才有了这样的经验和共识。”

    跟着老爷子还笑着为江四小姐指了指桌上的几样菜。

    “哎,对了,这小子他也是个懂得吃喝的吃主儿。他自己琢磨出的菜色也挺有意思的,您看今儿这桌上的松仁玉米,蚝油生菜,这两道菜就是他的发明创造。如今已经成了他那个饭庄子卖的最好的几个菜之一,对了,那什么椒盐蘑菇,和鸭蛋黄焗南瓜听说在日本也很受欢迎。要说这老康真是收了个好徒弟啊,我可羡慕的很呢……”

    确实,有别于当时大多数京城家庭大同小异的内容。

    今天中午马家花园这一桌饭菜的规格可绝对称得上是顶尖儿的了。

    因为除了京城人过年都要有的一些传统菜式,像“肉皮冻儿”、“芥末墩儿”、“豆豉豆腐”、“山楂拌菜心”、“米粉肉”、“清蒸鱼”、“清炖鸡”、“南煎丸子”、“葱爆羊肉”、“红烧排骨”、“家常带鱼”、“肉末雪里蕻”和“八宝饭”这些,今天的席面上还有好几道堪称独特新鲜的菜色。

    张大勺亲手烹饪的柴把鸭子和蹄筋烧海参自不必说,都是味道极为绝妙的大菜,占据了桌子上最显眼的主要位置。

    但另外还有两道极为鲜亮的素菜也同样很引人瞩目,令人耳目一新。

    那就是宁卫民抄了未来餐饮业的作业,提前“发明”出来的松仁玉米和蚝油生菜。

    别的不说,就说这年头的京城,蔬菜生产还没有完全打破季节的桎梏。

    虽然京城从1984年就开始大力发展大棚菜,也在太阳宫和小汤山先后建立了引进外国蔬菜的“特菜基地”,就连外埠菜也从去年开始大力供给京城。

    但对于广大的市场需求来说,这些还是杯水车薪。

    作为普通老百姓,冬季仍然要以冬储大白菜为主。

    能在冬天花大价钱买到不多的鲜货,也就是西红柿、黄瓜和豆芽罢了,聊胜于无。

    所以从物质供给的角度出发,能在腊月寒冬见着这样的东西本身就不易。

    这完全是得益于宁卫民和天坛公园良好的合作关系,才能从温室大棚的供给链获得这些东西。

    另外,也别忘了,松仁玉米和蚝油生菜也是经过大众口味检验,颇受好评的菜肴。

    未来以全国范围来论,无论是北方城市,还是南方城市,只要是大众餐馆,这两道菜基本都有,长期保留,而且点菜率还不低。

    解放前,但凡全国各地有名有号的酒楼,不都都具备随时提供五十多种通用菜肴的能力嘛。

    这么一看啊,这松仁玉米和蚝油生菜两道菜也等于进入新社会的通用菜单里了。

    这就足以证明这两道菜的受众很广,绝对属于投大众喜好的口味。

    那么自不必说,在张大勺的推荐下,江四小姐也去尝了尝宁卫民“发明创造”。

    别说,这两道菜虽然味道直白了些,谈不上什么五味调和、精妙变化。

    但确实很好吃,都带着甜口儿,而且还很解馋,吃了一口就想吃第二。

    难怪那些年轻的小辈儿那么喜欢吃肉,对这两道素菜也趋之若鹜。

    为此,江四小姐也不由对宁卫民刮目相看。

    她一边让儿子也来尝尝,一边就想着要跟宁卫民搭话。

    不过宁卫民此时可有点顾不上其他。

    他正全神贯注地照顾着松本庆子。

    一边给她布菜,一边为她解释她不明白的诸多问题。

    不为别的,松本庆子毕竟是日本人,哪怕学了中文,能说不少的话了,日常生活交流没什么问题。

    但对于古老华夏的人生哲学,却不可能全盘理解。

    说实话,自从迈进马家花园大门这一刻起,她觉得她是掉进一个博大精深的洞里了。无依靠,无抓挠,松软的底使她越陷越深,这种感觉在任何地方都是从未有过的。

    所以哪怕她坐在酒席中,也有太多的东西似懂非懂。

    就像刚才张大勺提到“洗尘”二字,她就迷惑地问宁卫民是什么意思,是要洗澡吗?

    这使得宁卫民嘴里的一口酒差点儿喷出来。

    而后咳嗽了一阵,才能告诉庆子,洗尘就是喝酒,吃饭。

    但松本庆子仍不解地问为什么明明是吃饭却偏要说洗灰尘,到了洗灰尘时能不能说吃饭呢?

    宁卫民也只好陪他慢慢绕,一点点的给他普及国人习惯的委婉表达。

    后来见她光说不吃,又夹了一箸菜放到她小碟里。

    松本庆子问是什么菜。

    没想到米晓卉这丫头调皮,成心逗闷子,竟然插口说“这叫蚂蚁上树春不老”。

    结果吓得松本庆子一个激灵,又瞪大了眼睛。

    宁卫民察觉到她神色有变,赶紧解释说就是肉沫炒雪里蕻,没有什么蚂蚁的,只是叫这个名儿,你就放心吃吧。

    那么可想而知,宁卫民这顿饭吃得半点也不容易,他基本上就不得闲,一直在关照着庆子。

    所以江四小姐见到他这副“爱妻模范”的样子,也不好意思打扰,便转而去恭喜康术德。

    “你这个徒弟真不错,不怪引得张师傅羡慕,确实有点儿本事。嗯,这两个菜都好。尤其这松仁玉米,颜色好看不说,做法也简便。这要是当年,把这道菜放到吉士林推出去,怕是又能成为一道引人效仿的招牌菜了。看来啊,咱们是都老了,这就叫一代更比一代强。就是不知,你这徒弟愿不愿意把这两道菜教给我,也让我拿到美国去试试……”

    要按理说呢,当师父的听人这么赏识自己徒弟,尤其又是江四小姐这样出身名门,见过世面的人,那就没有不高兴的。

    可也不知道,是因了康术德还在生宁卫民的气,还是见不到他在自己的眼跟前就对松本庆子这么殷勤。

    这老头儿此时听旁人夸这个徒弟,居然满是嫌弃和不屑,纯应了“远香近臭”那句话了。

    “哼,什么不错啊。这小子最大的毛病就是没出息,你还看不出来吗?贪图享乐,意志薄弱,就不是做大事的人。要我看那,比你的儿子可差远了,你的儿子在海外拿了西洋建筑学的博士。这才是人才,不愧是你们江家的后人。你再看他,有什么真本事?也就知道谈情说爱,吃喝玩乐,懂点投机取巧的道道儿罢了。”

    跟着老爷子甚至一皱眉头,居然忍不住甩食指敲响桌面,隔空嗔嘚宁卫民了。

    “哎哎,你小子,那耳朵是摆设啊。你四姑姑跟你说话呢,能不能懂点礼貌啊?”

    就这一下子,吓了宁卫民和松本庆子一跳。

    这对爱情鸟儿立刻中断了他们的谈话。

第一千一百八十五章 多子多孙

    等弄清怎么回事,宁卫民才有点不好意思地对江四小姐说,“四姑姑,咱们都坐这儿老半天了,我也没顾得上敬您一杯酒。这确实是我不是。”

    “那什么,您既然看得上我这两道菜,回头啊,我就把这两道菜的做法、配料给您写下了。如果您愿意,这几天我再陪您下厨房,亲手试试。”

    “说实话,对此我荣幸之至,求之不得。因为我其实也挺好奇美国人的反应,会不会喜欢这些菜。您等于帮我做了市场调查,我还得谢谢您呢。”

    跟着站起来就举杯敬酒,“四姑姑,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要在此祝贺您能和我康大爷能够在此地重逢。也希望您呀,健健康康的,硬硬朗儿朗儿的,少落泪,多欢笑,永远这么漂亮,越活越年轻。”

    宁卫民一边这么说着,江四小姐就一边颔首地笑。

    看得出,康术德对徒弟的贬低没有丝毫负面影响,她心里其实已经对宁卫民充满了好感。

    但是就在宁卫民摆出了敬酒的架式后,这老太太夸是夸,却偏偏摇了摇头。

    “嗯,说的真是不错。不过啊,你敬我的这杯酒,我可不喝。”

    宁卫民就是一愣,心说这是什么情况?

    哪儿知道老太太还挺淘气。

    她展颜一笑,下一句就让宁卫民的心情峰回路转,瞬间激动起来。

    “光你一个人儿敬我有什么意思?明明你们是一对儿嘛,少一个,那像什么话。怎么也得带上你的日本未婚妻,一起敬我才是……”

    “哎哎,对对,您的话太有道理了……”

    意外获得了这位江四小姐的认可和支持,宁卫民是心花怒放,赶紧也让松本庆子起身敬酒。

    说白了,这杯酒要是在老爷子的面前敬成了,那不相当于既定事实了?

    要是老爷子没反对,不就相当于变相通过了?

    不用说,康术德当然也意识到了这点,于是很不高兴地挑眼了。

    “我说四小姐哟,您都这把子岁数了,怎么还这脾气?你别告诉我,你看不出怎么回事来。你这不是成心搅合,故意给我添乱吗?”

    这话让宁卫民不禁一愣看了看康术德那不善的脸色,他举杯敬酒的动作又僵在了半空。

    松本庆子也有点不知该如何是好的窘迫。

    然而这世间还就是一物降一物,别人怕康术德不快四小姐却不当回事。

    凭她一个大家闺秀岂能让当年一个小徒弟给吓住?

    老太太就跟没听见康术德的话似的,自己主动和宁卫民还有松本庆子一一碰杯,一口就把酒干了。

    这还不算呢,喝完酒,她还笑着对宁卫民说呢。

    “甭怕你师父不高兴,这人一老,脾气就大了,就爱挑眼了。这脾气不能惯着,现在他都这么爱吹胡子瞪眼了,以后还不有你苦头吃。我可瞅着你们俩挺般配,都那么漂亮,懂事,可人疼。活到我这把岁数了,也就是看你们年轻人高兴了。难得今天听你们叫我一声四姑姑,那我也得有个姑姑样儿不是?”

    说着老太太当场就拉过了松本庆子的一只手。

    然后现场就把自己手腕上的翡翠镯子退下来,就这么直接过手给了她。

    “这是见面礼儿,回头等你们大操大办的时候,要是请我喝喜酒啊,我还会有份大礼。”

    得,这一下更是夯实了这件事了。

    虽然松本庆子没见过如此送礼的方式,彻底懵在了当场,根本不知该作何反应。

    但宁卫民可是人精。

    那镯子成色好,价值不菲还在其次,关键是这份礼物的意义非常。

    于是拉着庆子赶紧鞠躬道谢,嘴就跟抹了蜜似的。

    “四姑姑,您这是哪里的话?我们的喜酒您如能赏光,那就是最好的礼物。不瞒您说,我的父母都不在了,我师父又是孤身一个人儿,我这边正愁缺一位关系亲近的女性长辈呢,您要是能作为我的亲人列席,那真是弥补了我的遗憾,成全了我的面子,纯粹是我的福气啊。”

    他这种亲近热情的态度当然让四小姐感到熨帖。

    老太太笑眯眯地连声说好,看着就跟她和宁卫民是亲姑侄似的。

    不过这个时候,康术德当然就更不高兴了。

    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特别是年轻人的面前,他也不好说什么。

    只有愤愤然把自己的杯中酒一饮而尽,以此来宣示自己对眼前一幕的不满。

    却不料背刺还在继续发生,这次发难的居然是张大勺。

    “我说老伙计,你这么喝酒可伤身啊,今儿多好的日子口儿啊,大家都高高兴兴的,怎么就你不高兴?这是何必呢。听我一句,年轻人的事儿由他们自己吧,就别跟徒弟怄气了。”

    跟着一转头,张大勺又跟宁卫民和松本庆子玩笑上了。

    “我说卫民啊,你们小两口儿是不是也得敬我一杯啊?要不是我,你能去日本开店?你不去日本,能遇得着这么好的姑娘吗?我也应该算是你们的媒人了吧。哎,我把话放这儿。也不让你们白敬。你们要是让我把这杯酒喝舒坦了。回头你们大喜之日,我就亲自掌灶,给你们的酒宴亮手绝活,添道大菜。怎么样?”

    宁卫民又偷偷瞥了师父一眼,虽然极力加紧了尾巴、

    但他心知肚明张大勺也在表示对他情感选择的支持与认可。

    所以酒杯举起的时候,他还是克制不住满脸的笑意。

    敬酒的时候,那是格外感动。

    “张师傅,瞧您这话说的。我当然要敬您。无论打哪儿论,您都是我的贵人。没有您的帮衬,别说我遇不上庆子了,又哪儿有我今天啊!而您虽然不是我的亲人,可对我来说,也和真正的亲人已经没区别了。对您的感谢我是无以言表。我结婚的时候,断不敢再劳烦您为我做些什么了。我只希望您务必要赏光,高高兴兴的,吃好喝好。”

    张大勺的脸乐得都收不拢褶子了。

    “好好好,我都有点等不及要喝你们的喜酒了。可惜我这个穷老头子身上也没什么可送你们的。那只有借花献佛喽。今天呀,我就用你创的这道菜——松仁玉米打个比方,赠你们一句吉利话吧……”

    “您请讲。”

    “祝你们多子多孙。”

    不得不说,这老爷子还挺幽默,也不愧为名厨。

    他总是爱那吃食说这样的笑话,爱拿吃的东西来打镲,这都快成了他标志性的习惯了。

    比方说油条,他就曾经跟宁卫民这么调侃过——那是告诉你,不受煎熬,就不会成熟。总受煎熬,会成为老油条。

    馒头呢?

    渺小时,会比较充实。伟大后,就变得空虚了。

    面条?

    要想成功,总得靠人拉一把呀。

    饺子?

    脸皮太厚就不是好东西喽。

    汽水?

    得多镇镇,到时候了,总归有让你冒泡的时侯。

    蒸螃蟹?

    哎,大红之日,便是大悲之时。

    豆腐?

    关键阶段,需要点化。

    窝头?

    这做人呀,还是留个心眼好。

    别说,不光听着可乐,细一琢磨,这些话还挺符合世情百态的。

    真不知道老爷子是怎么联想到这些的。

    这一次同样不例外。

    这巧妙的借喻,吉利的祝福语,立刻引得几个年轻人叫起好,喝起彩,鼓起掌来了。

    虽然有小陶挑刺儿,“张师傅,现在都实行计划生育了。哪儿来的多子多孙啊?”

    不过也无伤大雅,因为米晓卉马上就驳了他。

    “怎么没有?咱们未来嫂子可是外国影星,人家还受限制?我姐还想多生几个呢,大不了上外国籍呗,没问题。”

    “哎,对对,跟外国人联姻真好,想生就生……”

    然而在这样热闹的气氛,唯有一个人脸色也越发郁闷起来。

    那就是康术德。

    这老爷子可没想到自己的徒弟人缘能好到这样的程度,人人好像都站在了宁卫民的一边,都在支持他的跨国婚姻。

    而且这帮臭小子、臭丫头居然都不把国籍当回事了,甚至还有羡慕之意,轻描淡写就要让宁卫民的后代变为外国人。

    这叫什么事!

    ………………

    还不独马家花园这边高高兴兴,热热闹闹的。

    米家的两个闺女,也不光只有米晓卉跟着罗广亮去开了眼,吃了顿大餐。

    这天的中午,米晓冉也没闲着,她陪着赵汉宇也去建国饭店走了趟亲戚,同样也感受了一次精神上的洗礼。

    赵汉宇的美国舅舅汪大东,就坐在酒店的大堂酒廊里翻看着报纸等着他俩。

    “哈哈哈!总算来了!你们这两个小鬼。”

    这是舅舅一见面的开场白。

    这里的环境相当舒适漂亮,宽大的皮沙发,透过落地玻璃,能看到这家饭店那独具特色,郁郁葱葱的园林造景。

    弥漫在空气里似有似无的小夜曲和咖啡香味,不引起你注意又在时刻关注你的英俊服务生,都让人产生一种慵懒虚幻的感觉。

    甚至就连那穿着背带裤的舅舅手中的报纸都是英文的——ChinaDaily。

    好像这里离尘寰很远很远。

    外面的那些寒冷荒芜,尘土风沙,寒酸穷苦,庸俗不堪,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这里有的只是无限优雅高贵和一尘不染的闲适。

    汪大东的样貌变化也不大,还是那么憨态可掬,一副心宽体胖的模样。

    见他们倒是反倒说,“你们可是大变样了。我都听说了,你们就快要做父母了,对吗?怎么样,这次回来探亲,晓冉的父母一定也很为你们高兴吧?”

    因为时间还早得很,汪大东没请他们直接去餐厅吃饭,而是先坐了下来,邀请他们一起喝咖啡。

    服务生端上来的是现磨现煮的巴西咖啡,浓香四溢,跟速溶咖啡完全是两个档次。

    这么一比,那“滴滴香浓,意犹未尽”的广告语简直像是笑话了。

    这让还记得汪大东每天都离不开咖啡,刚刚把两大罐子“雀巢”当做礼物拿出来的米晓冉很是沮丧,颇感难堪,自认为做了一件蠢事。

    然而汪大东却似乎对此毫不介意。

    “谢谢你们惦记着舅舅,大家都是自己人,以后就不要这么客气了。”

    他不但收下了礼物,表示了感谢,而且随后还颇有感触地感慨起来。

    “我不得不说,共和国的发展还真是快啊!过去这些东西还很难买到。可现在呢,你们看着才几年啊,京城大不一样了。别说咖啡了,连法餐厅和酒吧也有了,现在京城像这样高级的酒店都有好几家了,如果不看人的肤色,只看享受,京城和纽约又有什么区别?”

    赵汉宇也点头称是,“是的,舅舅,我也这么觉得。这次陪晓冉回来探亲,发现京城处处在施工啊,而且都是巨大的工地。普通人的家里也全是现代化电器了。不但电视机都普及了,晓冉家的邻居甚至还买了汽车。这里的情景真令人惊讶。无论这座老城还是这里的人,都充满了旺盛的生命力。我看只要有足够的投资,京城很有可能就此脱胎换骨,变成一个现代化的城市。”

    不过这话对于米晓冉来说,却无法认可。

    “汉宇,你是不是太乐观了些?我不得不提醒你,你看到的只是局部现象。我们院儿那可是特例,边家是靠着边大妈从街道厂拿分红,罗家是靠罗广亮在天坛赚外快,整条胡同大部分的普通人可都是靠着大锅饭的死工资过日子呢。事实并没有你说的那么好。要是从我的角度看,京城大部分还都是老样子,人们也过的是过去的生活。这里的一切总是那么懒散,毫无紧迫感。实现现代化从五十年代起,人们就开始喊口号了,可到现在不也还是这么落后吗?我看呀,要想脱胎换骨,没有上百年,难!”

    这小两口的意见和看法竟然相差这么多,这也是够让人诧异的。

    不过汪大东毕竟是个老练的商人,应对这种情况,毫无难度。

    “晓冉的话有道理,但汉宇也没错。你们看法不同,这只是因为你们看待问题的角度不同。汉宇是比较宏观的,晓冉能更清楚的看到细节。不过不管怎么说,起码京城的改变已经开始,而且领先内地所有城市,这点毋庸置疑吧?至于改变当然是有过程的,那些先变,那些后变,这都是很正常的。另外,从我的角度来说,也许最大的利益就来至于那些注定要变,但目前还没变的那些事物上。所以啊,我才会打电话,麻烦你们这个时候跑一趟来见我。”

    汪大东把每一个字都讲得很清楚,但听进耳朵,却不免让赵汉宇和米晓冉有点费解。

    “舅舅,您这话是……什么意思?”赵汉宇说。

    “是啊,我们怎么有点……没听懂啊。”

    汪大东更是哈哈大笑起来。“没听懂就没听懂吧,我就说一件事。我已经卖了津门那边快餐店的股份了,我决定要到京城来发展。所以在这边我是重新打鼓另开张啊,有些事情,还希望晓冉能尽力帮帮忙啊……”

第一千一百八十六章 巨头来了

    “什么?舅舅,您把股份卖了!您是说津门……您一手创办的胡姬花快餐厅?”

    赵汉宇问。

    “不会吧!您卖给谁了?为什么呀?难道……是快餐厅的经营出现了什么问题?”

    米晓冉也问。

    汪大东的这番话让米晓冉夫妻俩目瞪口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居然会从汪大东的口中听到这样的消息。

    他们还记得当初一起陪着汪大东去津门实地考察的情景。

    虽然在快餐厅开业的时候,他们没能莅临现场对舅舅表示祝贺,因为当时他们人已经去了美国。

    但汪大东也极为兴奋地专程给他们打了国际长途,及时把开业时,店门前顾客队伍排出三百米远的盛况与他们分享。

    而且之后一直给他们的消息就是餐厅经营非常红火,远超想象的受欢迎。

    好像才经营了一年的时间,汪大东就回收的全部的个人投资,而且还开了一家分店。

    所以说,这胡姬花快餐厅在他们的印象里,不但凝结了汪大东不少的心血,而且简直就是一只不断再下蛋的金鸡啊!

    他们怎么想,也不明白汪大东怎么舍得卖?又为什么要卖?

    要说是生意不好了,也不能说坏就坏,说崩就崩,没有这么个快法啊。

    然而更奇怪的是,汪大东听他们这么问,居然颇有几分得意地笑了起来。

    就好像正盼着他们跟他打听这个问题呢。

    好像这是他值得炫耀,值得骄傲的光彩之处。

    “看你们的样子,果然被吓住了吧。不过别胡思乱想啊。告诉你们,我之所以会把股份卖掉。既不是餐厅的经营出了问题,也不是我的脑袋出了问题。而是因为我拥有了一个更好的商业机会。一个可以真正大展宏图,把我看好的快餐行业快速做大的机会。”

    汪大东终于为两个人揭开了谜底,敢情是这么回事。

    因为在津门创办的胡姬花快餐厅大获成功,汪大东俨然成为了在大陆开办快餐餐厅的第一个外国人。

    不仅在津门声名遐迩,让其名利双收,而且更重要的是这个消息甚至通过大陆官方媒体的宣传,被美国记者注意到。

    而后再经过这个美国记者的报道,这个消息传到了美国快餐界。

    之后同样引起了巨大轰动。

    说实话作为世界上快餐业最发达的国家,美国的商界并不缺乏具备战略眼光的人。

    能看到共和国这个无限潜力,庞大消费市场的人,也绝非只有汪大东这么一个人。

    实际上早在1975年,百事公司的总裁简道尔就确定了拓展共和国内地市场的投资战略。

    当时,简道尔因为与时任美国驻京办事处代表的乔治·布什关系不错,且知道共和国没有奶酪售卖。

    在来之前,出于朋友的关怀,他还特意在美国订购了一大块奶酪,准备给他们带过来,没想到还因此被共和国的海关误以为是卖奶酪的。

    到了1985年,百事的汽水产品在可口可乐公司之后,已经成功进入共和国市场。

    百事在华夏灌装厂已经获得初步成功。

    于是刚刚收购了肯塔基的百事公司,为了进一步开发内地市场,把快餐业务也做起来。

    简道尔就下令,在港城成立了肯塔基的远东地区总部。

    1986年,简道尔还率领百事全体董事到访共和国,不但结识了伟人,并参与了美中商会的建立,这在当时的外资企业中前所未有。

    其目的就是以港城为桥头堡,站稳脚步后,逐步向内地推进。

    然而万万没想到的是,肯塔基在港城市场却遭遇惨败,美国人纯粹的快餐模式并不为华夏民族欣赏,起步就相当艰难。

    到目前为止,费劲了力气,肯塔基在港城也只开了三家店铺。

    而且几乎全部亏损,完全不成气候。

    所以啊,既然连港城的市场都尚未成功,更别说内地市场了。

    残酷的现实让简道尔明白过来,想要在华夏土地上顺利开展起快餐业务并不那么容易。

    由于东西方文化和生活模式都存在大大不同,美国快餐要想顺利在华夏的土地落地开花,那就必须要用一个懂得华夏文化和市场特点的人。

    也恰恰是这个时候,汪大东在内地获得成功,通过快餐挖到第一桶金的消息,传到了美国来。

    要知道,1979年的时候,当时还在肯塔基就职的汪大东被美国肯塔基总部曾派往南加州担任区域经理,他可是出任过肯塔基的中层。

    所以,汪大东在内地的成功等于给简道尔打出了一张明牌。

    当简道尔获知这汪大东曾经是肯塔基的老员工的消息后大喜过望。

    立刻让人想办法联系到了远在津门的汪大东,并且代表肯塔基邀请汪大东回到公司来,出任肯塔基远东地区总裁,主要目标和任务是以共和国的全国范围为目标开发大陆内地市场。

    开出的条件很优厚,不但给他高薪,合伙人待遇,保证完全不会干预他的经营决策,这充分展现了简道尔求贤若渴的诚意。

    于是汪大东动心了。

    他非常清楚,共和国是一个规模不亚于美国本土的庞大市场。

    肯塔基又有完善的体系、供应链,和绝对的扩张实力和经营。

    如果他答应这个条件,凭他对于内地市场的了解,以及成功经验,也许快则数年,慢则十年,他就能在共和国开办数十家,甚至上百家的肯塔基的分店。

    和这样的宏图大业相比起来,他个人创办的胡姬花快餐厅当就没那么香了。

    就这样,他在思虑再三之后,认为做这件事的时机已经成熟,他有一定的把握。

    就对简道尔提出两个要求。

    “让我放弃自己的事业,答应出任肯塔基的远东总裁可以。但我上任后,一是要把肯塔基远东地区总部由港城移到新加坡。二就是要把新加坡的肯塔基的全部股权买回来,从此结束授权经营模式,不要再授权别人经营。这你能同意吗?”

    对此,简道尔很是好奇,说,“开发内地市场,总部从港城移到新加坡不是反而离内地更远了?何况伱把总部挪走,港城的店怎么办?我不是不答应,但希望你能有个合理的解释。”

    没想到汪大东的理由居然还很充分,“你可能不清楚,其实肯塔基不是八十年代才进入华夏的。我在肯塔基工作时了解到的情况是,早在1970年、1971年,肯塔基就到过港城发展,但随后就陷入严重亏损,十几家店被迫关闭。1985年后卷土重来,再次进入,也只开了三家,不成气候,这样的市场,我们屡屡碰壁,一时没有良好的解决办法,不如暂时忽略掉,尽量减少消耗。而且港人大多数是不会讲普通话,所以在港城也没有人力资源,对于我们在内地的经营完全没有帮助。新加坡就不一样了,那的华人讲普通话。到了内地,就能沟通,有助于我们在内地的发展。这样的话,表面上是搬得远了,实际反而近了。我可以直接把新加坡的模式挪到京城来,开第一家店的时候,稍加改进就好。用华夏人的说法,就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汪大东斩钉截铁地说“如果这两家事你不答应,那我不会回来的。”

    最后的结果,就是简道尔被说服了,决定无条件完全按照汪大东的意见来办。

    不惜动用数百万美元,回收新加坡肯塔基的全部股权。

    也就是说,大陆这边还没有什么实质进展呢,简道尔就要为了让汪大东满意,开始大撒巴掌的花钱了。

    这无疑充分显示了简道尔的决心和对汪大东的信任。

    于是汪大东再没有什么顾虑,很快就去跟津门的政府部门进行了协商。

    为了不让胡姬花餐厅的经营和企业性质受到影响,他介绍了另一个美籍华人来接盘。

    这个人叫戚钧富,也是他的老朋友,在国外经商三十多年,也有丰富的餐饮行业管理经验。

    这样的话,在津门政府首肯下,汪大东以六十万美元的价格把自己的股份转给了戚钧富,就此功成身退。

    然后重新又归于老东家的门下,成为了肯塔基的远东地区总裁。

    目前他正在为肯塔基在京城疏通各路关系。

    他打算把第一家肯塔基的店,就设在京城……

    终于听完了汪大东讲述的始末究竟,赵汉宇和米晓冉此时才明白了汪大东做出如此选择的理由。

    应该说,汪大东用这种方式退出是再好不过的了。

    别看表面上他是以两年两倍利润的经济回报离开了他一手创办的餐厅,这已经足够惊人的了。

    可如果考虑到此时人民币兑美元在黑市比例,实际上他是用两年时间赚到四五倍的利润。

    那是真的赚得盆满钵满了。

    不过也正因为这样,一般人听到,也难免会替汪大东感到不舍,对他做出的选择是否明智存有保留意见。

    “舅舅,胡姬花餐厅可是您一手创办的啊,每年又能赚这么多钱。就这么放弃了,您不觉得太可惜了吗?虽然肯塔基给您的条件是很好,可那说到底,也是替别人打工呀。会有您自己做老板威风吗?要是我的话,我可不会像您这么洒脱,说走就走,这么干净利索。面对您这也的处境,我恐怕会相当烦恼,不知该如何是好……”

    像米晓冉就是这样的。

    她委婉的表达出了自己的看法,而她的想法让汪大东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他转头看了赵汉宇一眼,有意考教地问,“汉宇,你是怎么想的呢?也和晓冉一样吗?替舅舅可惜?”

    “不,舅舅,我当然赞成你的选择。”

    赵汉宇毫不迟疑的侃侃而谈,“我记得您经常对我说,在商业上,西方文化是一本万利,连锁经营。追求的是低风险和高效率。而且只承担财富,不承担事业。反过来东方文化是我的祖传秘方,我开店,只能我有,不能你有。而且讲究子承父业,代代相传。这是文化上的一个很大的区别。而且也正是这种文化上的区别,才导致华夏的企业极其缺乏商业竞争力。通常都是故步自封,得过且过,小富即安的状况。很难创新发展,也很难壮大规模,也就没有可能诞生真正具有国际影响力的商业品牌。”

    “具体联系到这件事上,从您的个人角度出发,如果够继续经营自己的胡姬花快餐厅,虽然是很好,经济回报也不错。可这样新生的企业,各方各面都不够成熟。一切都需要您来亲自规划做决策,这样的工作肯定是很繁重的,进展也有限。我想您用了一年时间才开了一家分店。如果再开一家,可能还需要一年。”

    “何况风险还需要个人来承担。现在胡姬花的成功是建立在内地市场空白的大环境下的,未来肯定会出现竞争对手。别的不说,肯塔基这样的国际快餐巨头不就要来了吗?很可能其他的快餐品牌也快来了。关键是这些跨国公司的商业布局都是有计划的,一旦计划出炉就不会轻易放弃。那么如果舅舅您拒绝肯塔基的招揽,未来,彼此就会变成对手。势单力薄,底蕴不足的胡姬花能否还能像这样创造出令人咋舌的利润就要打问号了。起码能肯定,日子会越来越不好过。”

    “相反,换成您加入肯塔基的阵营就大大的不同了。肯塔基的内部管理方式已经非常成熟,而且相当科学。在内地只要开第一家,树立起旗舰,产生品牌效应,其他就好说了。在这个国际品牌倾斜资源大力扶持下,当然会使事情成功的可能最大化。到时候也许只需寥寥数年,您就能在内地开设几十家分店。无论从成本的角度,还是风险的角度,又或是利益最大化的角度。放弃一个不成熟的自主品牌,选择替肯塔基这样的国际快餐巨头在大陆内地打天下。这才是最优的选择。”

    赵汉宇的回答,让汪大东相当满意,他忍不住为外甥喝起彩来。

    “说得好,说的太好了。没想到你能认识得这样清楚,也不枉我一番心血。”

    夸了几句,跟着他又对米晓冉进一步解释说,“现在你应该明白了吧?我为什么会这样的选择。别的不说,外资企业在京城开店没那么容易,得申请。想当初,我一直被制度挡在京城门外。去津门也有很大的原因是,那里才有国营企业愿意和我合作。换成肯塔基却成功申请下来了,而且是和京城畜牧局合作,这就是巨头的实力。”

    “你要知道,在西方的管理文化中,只注重结果。这叫务实。在大陆内地则不然,我看到的很多内地企业领导,都在讲我去做了什么,结果呢?很虚的很少有人拿得出令人振奋的结果。西方的文化不管你做了什么,而注重我投了多少钱,你回收了多少,我的价值变成多少了。这就是一个文化上的区别。”

    “别忘了,我是做快餐这一行的,最重要的是什么?那就是时间和规模。只有时间和规模才能给我利益,至于其他根本不重要。是老板又怎么样?压力大,回报却未必高啊。只要打工比自己开店划算。那我就会选打工……”

    米晓冉一直在思考,听到这里她已经完全差不多领会了这其中的道理,脸色有点微微发红的说。“舅舅,我现在懂得了。您说的就是背靠大树好乘凉的道理吧、未必要争什么名分,还是拿到手里的经济回报最实惠。对吗?”

    “对,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你要是能懂得这个道理,就已经超过许多人了。大陆内地的人太在乎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了,总是在乎什么名头,没几个人能有这种认识。”

    跟着他又顺势把话题转到了正事上,“说了这么多,想必你也能理解舅舅需要你帮什么忙了。为了尽快上手,尽早实现管理团队本土化,尽量缩减筹备的时间,我急需一些本地的有经验的帮手。我记得你在出国前,是在一家宾馆上班的吧?有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可以推荐给我?至于待遇上,肯定比国内企业优厚许多,如果我聘用他们,基本工资起码是二百元起步。”

    汪大东的夸奖,让米晓冉的心情一下就好了起来。

    再一听到这个底薪数字,她就更有信心了,毫不犹豫的答应。

    “没问题,舅舅的忙我一定尽力。这次回来我本来就想请客和那些同事们聚聚的,到时候,我就用舅舅今天给我上的课来说服她们。”

    汪大东听了米晓冉的保证,简直笑得就像个弥勒佛。

    再一看表,时间也不早了,就邀请米晓冉和赵汉宇一起去餐厅用餐。

    只是起身的时候,兴高采烈的米晓冉也不免心里一动,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哎,这么说的话,他……难道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明明自己有那么多的生意捞外快,却一直在外资企业上班?

    这小子,居然有这样的心计,这样的见识吗?

第一千一百八十七章 炸雷

    团聚讲究的是个气氛。

    在这一点上,马家花园的聚会几近完美。

    虽然彼此不是亲人,但在坐的每一个人都是真心的相互亲近。

    每个人的快乐和欢畅都是显而易见的。

    特别是今天意外到访此地的江四小姐位列席间,几乎完全抵消了康术德在心理和精神层面,带给宁卫民和松本庆子的压力。

    实际上,就在她一次次为酒席间的柴把鸭子、松仁玉米感到惊异的时候,就在她为了品尝到纯正的京城年菜而宽慰的同时,她始终也没忘记要照顾这对儿小情侣。

    尤其瞅着宁卫民和松本庆子觉得喜欢,她不时也向两个人递过友好的眼神,多次用公筷公勺往松本庆子的碗里夹菜。

    虽然松本庆子因为饭量小,碗里的菜堆得很高,最后只能求助于宁卫民来帮忙解决,但他们无不为这个漂亮老太太笑眯眯的亲热态度而感到踏实和温暖。

    说实话,这位江四小姐倒真不愧是美国回来的,思想现代,并没有大家想象中那么守旧。

    除了言语幽默,喜欢说笑,对于什么辈分啦,规矩啦,礼数什么的,表现得也不是很在意。

    她从不在这些上挑剔什么,反过来倒是对于年轻人们都将她唤做“四姑姑”很为动情。

    江四小姐说她原本有兄弟二人和一姐妹。

    但因为国家蒙难,随父母都出走海外后,如今早已各奔东西了。

    她的这些亲人之中,如今一兄一姐已经作古。

    另一兄长远走欧洲,最后的来信是十年前从奥地利寄来的。

    之后就完全断绝了联络,连是否尚在人间她也不清楚。

    这些亲人的后人也与她全无往来,至今身边其实只有一个儿子相依为命。

    所以她虽有亲人在世,但与无亲无故的孤寡老人其实也差不了多少了。

    今有京城的这些年轻男女声声呼唤,极让人心热,对她来说,真是再珍贵没有了。

    能在找到旧日居所的同时,还能见到大家,这也是冥冥中的一种缘分。

    说到此处,老太太眼中隐隐有泪光,跟着当场撒钱,借此来表达自己的宽慰和感动。

    除了她自己的儿子之外,只要是小辈儿的,在场全都有红包拿。

    而且不许不要,无一例外,全是五十美元的大钞!

    不用说,随后这些年轻人便“四姑姑、四姑”的,叫得更勤了。

    连同宁卫民也是一样。

    当然,倒不是说他也贪图这点小钱儿,关键是谁不喜欢这样的长辈啊?

    何况话说回来,他自己也是个孤儿,同样渴望温暖的亲情。

    对于眼前这样两代人欢聚一堂的场面,一样也是只有梦中才会有的情景,自然颇为感动,同样倍感珍惜。

    总之,这一顿饭吃完,大家与江四小姐变得已经相当亲近和熟路,她的和蔼,快活,幽默和大方,博得在场所有人的好感,年轻的小辈儿,对于“四姑”或是“四姑姑”这样的称呼已经极为顺口。

    相比起来,江四小姐来后,最初见到她情绪最激动,最惊喜的康术德,在席间反倒是表现的最别扭的一个。

    因为他完全没料到江四小姐会这么喜欢宁卫民和松本庆子。

    饭桌上,江四小姐问得最多的是宁卫民和松本庆子的事。

    怎么认识的?在哪儿认识的?怎么就好上了?谈了多久恋爱?

    庆子的父母知道没有?他们是个什么态度?

    还有这对小情侣在日本的生活和工作处境等等。

    说着说着,还说到了当年京城办喜事的排场,回忆起了马家花园曾经的主人马家少爷结婚时的盛况。

    那张大勺也跟着凑热闹,说起当年的情景,有些事尽可夸张地吹嘘。

    就这两个人哪,让一干小辈儿都瞪大了眼,听了就为没见过而大呼遗憾。

    毫无疑问,江四小姐的到来与他虽然是天大的惊喜,但也破坏了他心里的计划。

    原本他还是不看好徒弟娶个日本媳妇。

    还私下里再给宁卫民施加点压力,和他好好谈谈,尽可能替他分析一下他们婚配诸多不合适的地方,以及充满了变数的可能,让这个徒弟再好好理智的考虑考虑的。

    这一下子好,有江四小姐“为虎作伥”,既然有了这位“四姑姑”的支持,他的徒弟就算有了底气,再不可能认真思考,听他的规劝了。

    可悲的是他连当场翻脸,发作的理由也没有。

    一是江四小姐是他平生最想念,也最对不起的人他对她完全没辙,甚至心里充满愧疚。

    二是当着这么多年轻人又是过年的好日子,他非要插手别人的婚姻怎么看也想心里不宽敞的恶人一个。

    于是乎,他也就只能把所有的怨气啊在心里硬憋着,勉强做出不甚在意的样子吃了一顿饭。

    直至饭后,等到这些年轻人都去逛园子,看新鲜去了,连张大勺也因为不胜酒力,坐着罗广亮开的汽车回家眯觉去了。

    康术德才能够有机会,跟江四小姐独处一室。

    而此时,他也终于不用再拘束面子了。

    “我们俩上辈子大概是冤家对头,没打完,这辈子又找补来了。好嘛,我就奇怪了,这么多年没见了,一见面你就非要跟我对着来,是不是?”

    康术德用俏皮话开口,还有意甩了句高腔,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哟,你现在这口才见长啊,片儿汤话还挺噎人。不过我也奇怪呢,好好的一对儿,你怎么就看不上眼。”

    江四小姐却似早有思想准备,也用俏皮话回敬了一下。

    随后笑了笑,听着康术德继续往下说。

    “常言道,凡做事,要思量。你根本不明白这里面的事儿。吃饭就吃饭吧,干嘛要贸然表态。平白给我惹出来这一堆麻烦,让我限于两难的处境……”

    “哎哟,这你可就错怪我了,我就是怕你为难才这么做的。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婚。人家年轻人你情我愿,你非棒打鸳鸯。你也不怕人家心生怨念。我知道是你的徒弟,可即便是弟子,在这种事儿上你也不好强行干预的。要是在美国还别说老师了,就是亲生父母又怎么样,也没有权力干涉子女的感情选择……”

    “你别老美国美国的,这里是共和国,不是那个自由王国。在这里,一切都应该合乎章法。夫妻之约,焉可不慎,岂能如小孩子过家家儿一般!你那美利坚纵然新潮,婚姻大事也不可能不当回事。我就不信,那些政要和富翁会允许子女拿婚姻当儿戏?他要不是我的徒弟,我还不替他着这个急呢。”

    看着迂得可以的康术德,江四小姐是又好气又好笑。

    “现在都什么社会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早已经过去了。何况你只是他的师父,不是他父亲。你没道理为他做这个主。你别跟我说什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话,免得让我笑掉大牙。听我一句劝,亲朋之间,用情宜厚,行事却不宜直,重要留几分余地。古今如梦,何曾梦觉,既然老了,有些事就不妨糊涂一些,不要事事较真儿。”

    “你的话我懂,可我不是想较真儿,是不较真不行。你别光看着他们站在一起好,他们俩这事儿毛病多了。有些话我这当师父的不好明说罢了。别的不提,光年龄和身份上就不般配。女的要大差不多八岁呢,这不是一岁两岁,三岁四岁,是八岁。他这哪儿是找老婆?整个是找小姨儿呢。何况还是个外国戏子。戏子啊,以色娱人的行当,至贱不过了!好人家的闺女,谁去干这个?”

    “就为这些吗?这又有什么关系。难道就许老夫少妻,不能老妻少夫吗?人家只要两厢情愿,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了,不就差八岁嘛,又不是十八岁。我祖母就比我祖父大八岁,还不是我祖父先死的。至于戏子之说。就更不要提了,你那都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如今电影已经成了艺术,演电影的女明星在国外可是艺术家的性质,美国的女影星格蕾丝·凯利甚至嫁给了摩纳哥王子成为了王妃。有件事你肯定不知道,民国四大家族孔家的后人,就是民国时候当过外交官的那个,还娶了一个美国的电影明星呢。”

    “我不管什么孔家,我就想管好我自己的徒弟。哪怕这些都不算什么,可我总不能让自己的徒弟娶个日本人吧。宋先生常说,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人生在世,成家立业与为人之道俱是一理。无论世事怎么变化,我们做人的基准不能变。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些都没错吧?可要是我的徒弟娶了日本人,先不说血脉混肴,这算怎么档子事儿,就说这一院子的东西,最后会流到哪儿去?要是都变成日本人的。那我们师徒俩岂不成了当世的罪人?怎么对得起祖宗,对得起宋先生!我清明磊落一生,谨守师训一世,到了要见到这种结果,会死不瞑目啊……”

    “嗨,让我怎么说你好。有这样的信念固守不渝虽然可嘉,可你这种信念却不能偏执。否则反受其害。甚至害人害己。难道庆子不是外国人你就能安心吗?梁鸿志、卢芹斋、李成才,这些曾经出卖华夏宝物,把无数国宝私运海外的败类,哪一个不是华夏人?这种事,重要的还是要看人品才是吧?你这么介意她的国籍,岂非舍本逐末?更何况我如今也是美国国籍了,是不是在你的眼里,我也是外国人了?”

    这一番话,连珠炮似的询问,是当真把康术德给逼问住了。

    尤其是最后听到江四小姐当面问他,自己算不算是外国人,他心里好一阵难受。

    “不,不,你不一样……你不一样……你当然不能算外国人……”

    康术德下意识地回答,不经意间,其实已经丧失了逻辑。

    然而江四小姐却完全不给他仔仔细细想明白的机会,反而进一步去绕他。

    “我不一样,那我的儿子呢?我的孙子孙女呢?我的儿子也是美国籍。我的孙子甚至有个白人的妈。按照你的标准,那他们肯定是外国人喽?那我问问你,我的儿子要是也喜欢华夏的古物,那到底该是不该?他要是想花钱买上几件,想找你帮忙,你又会怎样?是推脱呢,还是帮他?”

    “我……我……”康术德语无伦次,脑子也乱了,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从没想到过这个问题。

    眼瞅着他露出一副惊愕莫名的表情,那样子窝囊极了,也可怜极了。

    对他的想法十分理解的江四小姐忽地心头一软,也不忍再逼迫他了。

    轻声叹了口气,说“你也别胡思乱想,用不着瞎操心了。实话告诉你吧,我儿子并无此意,我只是说说罢了。至于我们现在的国籍虽然已非华夏,但这并非我们所愿,而是历史造成的。这么多年虽山水相隔,但我思乡之情始终未改。我和这片土地血脉相连,这种情感不是国籍可以改变的。所以我必须回来,死也要死在这里,人重要讲究落叶归根嘛。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我要告诉你。我这个儿子并非我亲生的,他其实是春子妹妹的孩子。论起来,他当叫你师叔才对!”

    最后这几句话,这如同在屋子里炸了个雷。

    把康术德都快炸傻了。

    他的手一抖,一杯茶泼在了自己身上。

    但他全顾不上,嘴唇哆嗦起来,只顾问,“……他……的亲生母亲是宋春子?那他岂不是宋先生的……宋先生的外孙?”

    看见江四小姐默默的点头,康术德又迫不及待的追问,“那宋先生呢?宋先生的下落你知道吗?他现在……人在哪儿?过得好吗?还有他的儿子,星垣怎么样了?”

    却不料,江四小姐却露出了黯然神伤的表情,再出口,竟然是极为不幸的消息了。

    “宋先生的人已经没了,当初到了那边,好像也曾风光过一阵,听说还做了官。他都当上寓公了,每天只是收收房租,读读书,逗弄孙男娣女。宋星垣一家四口在宋先生还在世的时候,就离奇遭遇绑匪,最终无一幸免。春子妹妹的丈夫在宋先生离世后,也莫名其妙出了车祸。后来她是好不容易联系到我,又想尽办法辗转跑到港城,才把她八岁的孩子托付给我的。后来我们回到美国,就再没有过春子的消息,只听她在澳门神秘失踪了。现如今,宋先生一家,恐怕只余这孩子这么一个血脉了。这件事,其中颇多蹊跷,又牵扯到那边的事儿,刚才见面我才没有告诉你。我知道你与宋先生的师生情谊有多么重,还希望你知晓此事,一定不要过度伤心……”

    这一次,江四小姐透露的消息,无异于给康术德兜头泼了一瓢凉水,让他从头凉到脚,连头都木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抬眼望着墙上挂着的一幅发了黄的字画,康术德泪眼朦胧,后面的话都听不进了。

    师恩深重,永世难忘啊。

    一种切肤之痛让他像个婴儿一样,软到在了靠椅里。

第一千一百八十八章 感动

    窗外,西北风正紧,小风吹得呼呼作响。

    屋内,寂静无声,两人相对无言,只有一个烧开的水壶在煤炉子上咕嘟嘟冒着雾气。

    这种气氛的对比,只让人感觉到一种沉重,感觉到了寒冬的肃杀与人生的苦累。

    而且由于惊闻噩耗,康术德一直陷于失神状态。

    他那一双泪光闪烁的眼睛直瞅着窗户棱,仿佛窗户上有什么必看的物件。

    好几分钟过去,见他始终保持着这种状态,江四小姐也不由替他担心起来。

    她静静走过来,将茶杯搁在康术德面前,招呼他,“老康,老康……”

    然而却没有半点反应,直到江四小姐忍不住要去唤人来了,康术德才突然回过神来,“啊?你说什么来着?”

    见他如此,江四小姐自然懂得他是心痛到了极点,十分后悔今日不该贸然提及此事。

    然而她虽然看着康术德心酸,但许多心态却非言语可以道出。

    她也不知该如何进行规劝,只能尽量往想开了的方向宽慰他。

    “我是说,人这辈子,聚散匆匆,沧海桑田,泪眼描将易,愁肠诉出难,有些事不要太过于纠结了。我们也都是过了甲子之年的老人了,理当看透一些事了。你现在过的不错,这是你的福气。伱应该珍惜你现在的日子,还是应该往前看……”

    然而极度悲痛下,康术德却不可能一下恢复状态。

    他的眼睛依旧看着窗户,仿佛喃喃自语地说着。

    “我早知道会有今天……命也如斯,宋先生他太爱国了,太重视华夏文化的传承了。他是个为了国,为了民族,能济人利物,舍身忘我的人。所以这辈子,才白白承担了太多的事儿。他不惜抛家舍业奔了一辈子,其用心良苦,实在让人惊叹。可谁能想到老了老了,该功成身退,颐养天年了,却偏要遭受这般风雨欺凌,还殃及家人……纵有黄金万两又如何?纵该青史留名又怎样?终也难换个平安康宁的好下场……他,他,他太冤了……太冤了……”

    这话初听毫无章法,但揣摸起来信息量却巨大。

    江四小姐不由心头一凛,忽然觉察到一丝不同寻常的端倪。

    她觉得很可能宋先生不得善终,全家蒙难的原因康术德是知道怎么回事的。

    但就在她开口要问的时候,又犹豫了。

    因为毫无疑问这件事如果有什么秘密,那一定牵扯巨大蕴藏着极大的危险。

    宋先生一家人已经因为这事儿惨遭横祸,如今只留下一条血脉。

    她可不想在这件事过去那么多年后,再翻腾出什么浪花,让自己好不容易替宋春子养大的儿子重新处归于危险境地,深陷不幸的命运。

    是啊,既然时过境迁,又何必那么认真?

    回想前尘,不如遗忘。

    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而且还得好好地活。

    于是江四小姐拿定了主意,坚决阻止康术德再继续沉浸在悲切中。

    必须尽量转移话题,让康术德分心。

    “哎,哎……老康……事已至此,多想无意。我知你对宋先生感恩戴德,毕竟是他成就了你,但人已经没了,这事又过去那么久了。你就是疼得把心都剜出来,再一口口吞下去,又能怎样?你要真是不忘师恩,想要对得起宋先生,那就应该在保重自己的同时,为宋先生做点有意义的事儿……”

    “为了宋先生……有意义的事?”

    康术德懵懵懂懂的问,看上去仍然像是个没睡醒。

    不过,这话确实让他有所触动,看上去也终于有点精神头了。

    “是啊,我儿子,沈存,我不是告诉你了嘛,他是宋家唯一的血脉。为了宋先生为了春子妹妹,难道你不该对他关照一二吗?”

    “我……我来关照他?这……这……你们可都在美国,我……我就是想,那也鞭长莫及啊。再说了,我看你们如今过得满不错啊。你儿子他如今也是一表人才,要学位有学位,又不缺钱,还用我来照应什么?”

    康术德还真不是打马虎眼。

    宋先生待他像亲儿子,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他和宋春子也情同兄妹,从小一起长大。

    更别说他和江四小姐还有着远超非常的感情,无论打哪儿论,他都没有不应的道理。

    可他也真想不明白,自己还能帮上什么。

    “人生在世,不是光有地位和金钱,安逸的生活就够的。这么多年,我们生活在异国他乡,背井离乡的滋味难以言表。就拿我儿子来说吧,他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如果在国内,我相信他的事业会一帆风顺,家庭也会很和睦。可他偏偏是在美国长大的。他的同学是美国人,同事是美国人,邻居是美国人,谈恋爱和结婚对象也是美国人。再加上我自己是北方人,又和唐人街那些南方人格格不入,沈存从小到大生活在几乎完全是白人的社区环境里。从来没有过真正相互了解,关键时候能够依靠的朋友。再加上他受的教育几乎完全是西式的,对华夏的文化了解是很有限的,就更让他在美国难以找准个人的定位,成为了一个另类,明明有学识,有能力,却不得重用。永远被主流社会所排斥。恐怕也是因此,他的婚姻也没有个好结果。他的前妻是个白人,带走了他的一对儿混血儿女。现在的他连见自己的孩子都要受限制,还得为那个女人付赡养费。我思来想去,我们娘儿俩还是得回来,回到真正能把我们当自己人的老家来。在这里做一点事。老家穷,可有人情。也许也只有在京城拥有一席之地,才会让我们娘俩感到踏实,心里有底。所以我想有劳你,尽量帮他尽快适应这里的环境,国内的人情世故,他实在是太陌生了……”

    为了把康术德的心思彻底吸引过来,江四小姐不失时机地打开天窗说了亮话。

    “你儿子是你要在京城开家买卖?”康术德这时候已经明白了。

    “是开建筑事务所。”

    “嗯,这倒是个事儿,京城现在四处都在大兴土木,这方面,需求是没的说。总之,你放心吧,无论是冲你的面子,还是冲着宋先生的情分,只要我能帮上忙的,一定尽心尽力。何况即使我帮不上,我不还有徒弟嘛。那小子办法多,大不了就让他操心去……”

    听康术德说的这么豪爽,毫不犹豫就把宁卫民也给捎带上了。

    江四小姐忍不住就乐。

    “你这人可真是的,虽然你是好心,可也不能完全替你的徒弟大包大揽吧。摊上你这个师父,我看你这徒弟背后肯定少不了埋怨和牢骚。”

    “他敢!”康术德就提起徒弟的时候精神,蛮有把握地说。

    “那小子把我肚子里的玩意大部分都给掏走了,也不知道靠这些见识发了多大的洋财!我安排他办点事还敢不情愿?没这样的道理。要不怎么叫亲传弟子呢,我说什么,他就得做什么。”

    江四小姐无奈地摇摇头,叹了口气,“你别怪我说你,你这人哪儿哪儿都好,办事多数时候都很周全。可最大的毛病,就是事关你最亲近的人,偏偏不够周全,总是一厢情愿,替别人做主。别的不说,就拿你徒弟婚事来说,你呀,光站在你自己得到角度替你徒弟考虑了,你却没有替人家姑娘想想。你反对,人家姑娘的父母就一定乐意?你别觉着华夏是泱泱大国如何如何,在许多发达国家眼里,华夏还是个穷困的落后国家。人家姑娘能看你的脸色,还坚持到现在容易吗?我只知道,一个姑娘家一旦燃起了爱的火焰,那就是奋不顾身,勇往直前,飞蛾扑火,全不在乎了。其实天下间比你徒弟精彩的人不是没有,但人家姑娘就是要一条道走到黑,把你的徒弟看成了天下第一。你别忘了,我也年轻过,我才最能懂得她用情有多深!”

    这一席话,将康术德说的尴尬至极,又无言以对。

    尤其是最后一句,更好似是意有所指地在埋怨着什么。

    让康术德想起了当年的枝枝蔓蔓,想起了他们两人之间,虽然互相有情有义却难以圆满的情愫。

    一霎间,康术德的老脸红透,只觉无地自容,连看也不敢再去看江四小姐一眼。

    “老康啊,咱们华夏素有“月老系红绳”,“千里姻缘一线牵”的说法,谁跟谁是一家子,早已是命中安排好了的。有些事,那就是命,任谁也挣不过命去。你还记得原先夏天乘凉,和你同住一间屋的蓝爷讲的故事吗?他说古代有个人晚上看见一个老头倚着布口袋在月光下翻书,他问老头看的什么书,老头说“天下婚书”,书上写着谁和谁成夫妻的事。但凡书上写了,他便用布口袋里的红绳把一对男女的脚踝拴在一起,两个人即便相距千里万里,也会因这绳子走到一起。这人问他的未来媳妇是谁,老头说,明天集市上有个捡烂菜的婆子,婆子领的女孩就是他将来的媳妇。第二天这人到集市上转,果然看到了一个又脏又烂的婆子,拉着一个黄毛小丫头。这人甚不满意,为了不缔结这场婚姻,就用刀砍了那女孩,自己逃走了。若干年后,他当了官,娶了上司的女儿,那女儿花容月貌,高贵贤淑,只是眉心有一伤疤,一问,是小时家里遭难,随奶母上街乞食,被人砍的。这人遂信月老的话不虚……小时后我当故事听,但大了我也就开始信了。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单身,我平生最感到无法弥补的遗憾的是,月老没把我们俩拴在一根绳上。难道你就不遗憾吗?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么现在你的徒弟和一个很好的女孩子明明已经拴在了一根绳子上了,你为什么还非要给他们剪断呢。难道你忘了你自己年轻的时候?啊,对了,或许你真的不在乎,一转头就把一切都忘了,也未可知……”

    “行啦,行啦,别说了。”康术德表情失落,极为低沉的叫了一声“念芸,你就别剜我的心了。当年确实是……是我对不住你。我辜负了你。对两个年轻人的婚事,你说的或许也有几分道理。这我都认,可你要说我没心没肺,我忘了你,那是冤枉我。”

    跟着他扶着桌子站了起来,走向屋外,“你跟我来,你跟我来,我带你去看看你住过的那个院子……”

    “你不是说,还没收拾好吗?”大名江念芸的江四小姐好奇地说,其实今天她来的时候就提出要去自己的故居看看。

    可康术德借口房子里面没拾掇,乱糟糟一片给拒绝了,说等过几天收拾出来再请她来。

    结果没想到,这个时候康术德居然又自己提及此事了,而且还挺不好意思的,说“当时,我确实是说谎了。那个时候,我有点怕你看到里面的样子。但现在嘛……”

    “现在就不怕了?”江四小姐狐疑地看看隔壁的小院,但那院子从外面看根本看不出什么来,只见院墙屋脊都是新的,没有什么大的异常之处。

    “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嗨,我一句半句也说不清楚,你跟我过去亲眼看看就都懂了。”

    说着,康术德去取来了院门的钥匙,然后大跨步地走到了那两个院落相通的月亮门前,打开了锁头后,他毫不犹豫推开了院门。

    进去之后更是直奔江念芸当年居住过的寓所,房门再打开后,只见这屋里的墙是雪白的,镶嵌着轧花玻璃和铜把手的门窗,以及窗户上挂着的窗帘是雪白的。而地上铺着的一小块地毯和沙发上配着的软垫却是暗红色的。

    墙边做了一个装饰性的壁炉,壁炉上放了盆盛开的瑞香。

    墙上还挂着个镜框,里面镶嵌的是当年江念芸组织“拜天会”请康术德来赴宴的“请柬”,那字迹秀丽,端正。

    不是她江四小姐的亲笔,又是何人所书?

    这一幕让江念芸已经看呆了。

    很明显这里的一切都在极力仿效当年她住过的样子。

    而且一看就知道,肯定是经常不断有人打理的。

    此时,已经用不着再说些什么了,很明显,事实证明了一切。

    别看这么多年过去了,不该忘了的,康术德都没忘。

    江念芸,江四小姐,看着眼前的一切,挺感动……

第一千一百八十九章 除夕夜

    1987年1月28日的除夕之夜。

    在刚刚建成的国家电视台彩电中心,一年一度的春节联欢晚会直播,第一次在上千平方米的演播厅里举办,总导演由黄一鹤换成了女导演邓在军。

    和全新的舞台布景相得益彰,邓在军的春晚风格也与黄一鹤完全不同。

    她不喜欢用成名的演员,也从来不用现成的节目。

    她喜欢的是四处发掘新人,因为开发新面孔能带给她成就感。

    这让本届春晚成了新人辈出、好歌一堆,节目效果最牛的一届春晚,没有之一。

    语言节目类别里,尽管没有陈培斯参与,但依然精采不断。

    姜昆掉进老虎洞还惦记“这姑娘是不是对我有意思”,“五官”们和马季争功时轮番威胁他“你搞对象时那点事我可都看(听、吻……)见了”。

    还有那充满后现代无厘头风的《孙二娘开店》、郭达最被严重低估的小品《产房门前》……

    而串词根本就是一个个段子,四个半小时被连成了一场笑声不断的大联欢。

    歌曲节目就更精彩了。

    除了大陆内地的优秀歌唱演员纷纷登台献艺,比如王静歌颂妇产科医生的《繁星从你眼前升起》,蒋大为为了三峡工程带来的新作《三峡人家》,还有郁钧剑的歌《我是春风我是爱》之外,港城歌手叶丽仪也专程前来,为全国的观众献唱助兴。

    但不得不说,在这么牛的本届春节晚会,对全国观众产生最大震撼力,一举成名的最大赢家,却是中美混血歌手斐翔。

    舞台上,有华裔血统的斐翔堪称表现完美。

    英俊帅气的他,虽温文儒雅却又不失动感活力,给本届春晚带来的了全新的空气。

    他演唱的《故乡的云》唯美动听,政治和情感上都非常正确,成功唤起了观众们的共同情感。

    而《冬天里的一把火》则节奏动感,斐翔又用他潇洒挺拔的形体,漂亮迷人的舞姿,征服了大陆的观众。

    毫无疑问,这把“火”一举照亮了斐翔的前程。

    别看上一年他在大陆还名声不显,录制的音乐专辑也无人问津。

    但在春节晚会之后,大陆内地的全国人民都认识了他,并且无论老幼男女,都对其混血形象记忆深刻。

    这不但令斐翔成为无数少女的梦中情人,他的穿着和发型也被无数男青年奉为新的潮流时尚,极力效仿。

    当然了,作为提前就签下他三年经纪约的投机分子,宁卫民就更是赚大了,赢麻了。

    说实话,其实对于斐翔登上春晚一事,宁卫民还真没出什么力气。

    他只是提前预知,坐享其成而已,斐翔能一炮而红完全是他自己的气运使然。

    满打满算,宁卫民为斐翔上春晚一事,也不就是做了两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其一,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宁卫民在日本用国际长途格外叮嘱了一下斐翔,跟他好好解释了一下春晚的影响力。

    嘱咐他好好把握,认真排练,千万不要错失良机。

    其二,宁卫民还吩咐张士慧代表自己,去招待春晚剧组的几位重要人物到坛宫吃顿饭,再给春晚剧组赞助三万元人民币用于杂项开支。

    以此来为斐翔撑撑场面,同时也是对选中斐翔参演的导演意思意思,表示一下感谢。

    此外,他就再没有其他什么实际的举措了。

    结果没想到运气居然爆棚!

    别看宁卫民人都没在京城露上一面儿,他只是靠张士慧出面应酬的一切。

    可就因为请了客捐了钱,居然还误打误撞额外捞着了一个给坛宫饭庄打广告的机会。

    敢情本届春晚有一个节目环节是专门褒奖在第五届国际烹饪大赛中获奖的京城饭店,为其量身打造的。

    出于对此荣誉的宣传需要,春晚剧组会邀请京城饭店的厨师们来春晚现场表演抻面。

    结果当这些春晚剧组的人应邀来到坛宫饭庄,在张士慧的热情款待下,吃得满嘴流油,充分见识到这里菜色的与众不同和精彩之处之后。

    出于吃人嘴短,拿人手短的心理,就有人就对导演提出了一个建议。

    说这个饭庄很厉害啊,真不亏为宫廷御膳。

    就拿面食来说,无论包子、烧麦、还是饺子都能包成各种动物、植物的样子。

    这个创意太好了,也太生动了。

    我吃过所有的饭店,还没遇见过这么别致精美的面食,难怪他们作为后起之秀名气还能这么大。

    我看,不如就让他们在春晚舞台上和京城饭店的人同台表演好了。

    也省得光是几个京城饭店的厨师全体抻面,电视机里镜头太单调。

    那不用说,既能增强节目效果,又能还上欠下的人情。

    导演自然从善如流,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就这样,宁卫民凭空得到了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新春大礼包——他麾下坛宫饭庄总店的厨师们竟然也在本届春晚登台露脸儿了!

    按照春晚剧组的安排,坛宫饭庄总店的面点组出了三个厨师。

    他们和京城饭店的三个面点师一起同台献艺,共同展现我国饮食文化中的面点技能。

    这可不得了啊!

    那就相当于借助春晚舞台,为坛宫饭庄打了一次全国范围的广告吗!

    别看只有几句赵忠祥旁白的介绍,几分钟的表演时间。

    但广告效果绝对杠杠的,一点都不用怀疑!

    恐怕要放在三十年后,就是抖音和快手的所有主播绑一块儿,他也达不到这样的宣传效果啊。

    为什么这么说?

    就因为这年头国内还没有植入广告这个概念,而春晚的收视率又高不可攀,没有百分之九十也有百分之八十。

    想想吧,同一天晚上,恨不得有十亿个对广告不存丝毫警惕心理的观众在同时收看这个节目。

    这样的流量,那得值多少钱?

    别的不说,效果究竟如何,只要看看康巴斯钟表就知道了。

    这家济南的钟表厂有个实在的例子,就因为他们1984年起,就开始赞助春晚。

    “康巴丝,为您报时”这句广告词,连年在春晚零点报时响起。

    所以他们康巴丝的品牌,也通过电视信号传遍大江南北。

    如今早已经从一个二流小厂发展成一个数千人的大厂了。

    明明产品就没什么特色,也不是什么正经名牌,更没有什么“省优、部优、国优”这样的荣誉。

    但他们厂的石英表沾了春晚的光儿,偏偏就成了让大家耳熟能详的的名牌产品。

    还就能卖出高价去,一年二百万块,都供不应求。

    这就是春晚植入广告的威力啊!

    那你说宁卫民于意料之外的获得这样的丰厚回报,他合适不合适,他高兴不高兴?

    实际上,都别说他了,他那几个投资方更美得冒泡。

    在这个节目播出的时候,宁卫民那重新开机的寻呼机都快被呼炸了。

    他守着电话一一回复过去才知道,合着是乔万林和天坛园长、副园长给他打来的。

    他们几个虽然提前已经收到张士慧的消息了,但现场在家看见这个节目,还是乐得不知怎么是好了。

    想着宁卫民既然已经回京过年了,肯定是在京城呢。

    就都想要跟宁卫民聊聊感受,分享一下激动的喜悦。

    宁卫民也很会把握时机,给他们几个稍微透露了一下。

    说饭庄赚着钱了,员工也落着实惠了。

    但领导如果不能分享劳动成果,他的心也过意不去。

    所以过了年他打算安排几位领导出国考察个十来天,也让他们去东京的分店看看,给指导指导工作。

    至于成员名额没那么死性,如果家属愿意,也能跟单位请假调配好时间,他欢迎家属陪同。

    结果不用说,这个邀请当然比什么拜年的话都讨人喜欢。

    几个人在电话里,依次把宁卫民结结实实的好一通夸啊,都舍不得放下电话了。

    这直接导致宁卫民在电话旁错过了好几个节目,就没能亲眼目睹,两个节目之后,斐翔登场,在电视机里的出色表现。

    更没想到的是,他这寻呼机和电话还都放不下了

    因为他还没应付完服务局和天坛公园的合作伙伴,太平洋唱片的京城分公司经理陆长青就又开始狂呼他的号码。

    不为别的,陆长青看见斐翔登台表演,那也快高兴得疯了。

    他还以为这一切都是宁卫民的安排,是宁卫民这个幕后推手的功劳。

    他更清楚在这一夜之后,斐翔那卖不出去的《跨越四海的歌声》,已经注定要成为洛阳纸贵的香饽饽了。

    原本砸在手里的那一百一十盘吃土的磁带,绝对会在节后卖脱销的。

    保守计算,他们公司和宁卫民每家都能捞个一百五十万。

    所以陆长青看到商机后,当然不肯傻乎乎的把库存出了就知足啊。

    他迫不及待地联系宁卫民,除了给宁卫民提前拜年,表达一番敬佩之情之外。

    陆长青还想跟i宁卫民商量商量抓住时机增发磁带的事儿。

    他打算趁热打铁,起码再增加发行二百万盘磁带。

    同时为了投桃报李,这批货,他可以做主再分给宁卫民五十万盘。

    就算是谢他如此高明的商业运作了,有钱大家一起赚嘛。

    可是陆长青却偏偏没想到,宁卫民虽然也赞成必须马上增加发行量,但却告诉他,他这个数字估计得有点保守了。

    宁卫民的意思是最起码再发行五百万,双方一人一半,才有点意思。

    如果太平洋唱片担心数量太多怕砸手里,也没关系,那他可以多吃下一点,要三百万。

    甚至他还可以让陆长青先出货,卖不完的货他来负责兜底儿。

    宁卫民现在对于陆长青来说,那就是个无所不能的神仙啊,但凡他看好的歌手,看好的磁带就没有不大卖的。

    既然他都把话说这份儿上了,那陆长青还有什么放不开胆量的。

    他们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就按宁卫民的定量,增发五百万盘磁带。

    每家负责出一半制作成本,分享一半的好处,并肩大干一场。

    但这还不算完呢,陆长青这边谈的差不多了,到了春晚表演民族大联唱的时候。

    宁卫民的呼机又迎来了一波儿狂轰乱炸,这一波人马,都是皮尔卡顿公司的高层。

    这会看见斐翔的表演也算行了。

    没人还能再说,他宁卫民做了笔亏本买卖。

    不得不说,宁卫民这一晚上,打九点往后,几乎就是抱着电话过的。

    连喝口水都得一手拿呼机,一手拿电话,全靠松本庆子在身边体贴地投喂。

    而且他打电话对待不同人,还是不同态度,堪称演技炸裂,连松本庆子看着都发懵。

    实际上,在日本,她从来都没有机会,见识宁卫民如此多变的面孔。

    “哪位?……是沙经理,我是卫民啊,对,今天刚回来的,哎哎,挺好的。咱们没的说,咱们谁跟谁呀?当然要给你面子。没错吧,回头找个时间一起吃饭啊,别着急,有什么事咱们可以慢慢聊的。邮票啊,好好好,不过得等我有时间,你知道的。我刚回来会很忙,总公司那边就得找我不少麻烦。哈哈,邹总这回是没话说了,斐翔这个代言人我早说过,一定会红得发紫。偏偏他不相信我的眼光……”

    放下电话又拨了个新码。

    “哎哎,我听见了,老齐吗?我是宁卫民啊,哎,回来了回来了,过年好过年好,找我?什么事儿?恭喜我。哈哈,我有什么可恭喜的,斐翔啊,电视上看见了。嗨,他出名不是必然的嘛。想当初你不是也更我一样看好他嘛。我说实话,还是你老齐眼睛毒啊。当初我都有点犹豫了,还是因为信你的眼光独到,我才决定替公司签下他,没你的支持,我在邹总那儿绝对坚持不下来。这下好了,我们俩也算是沉冤得雪,彻底平反了。对,这只能说明咱们公司,就咱们俩是明白人,没错,谁能有咱们哥儿俩这眼光,看事通透啊。尤其是老哥你,那是公司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咱们公司缺谁都行,少了你,一天都坚持不了……”

    放下这头又拨个电话。

    “哎哟,邹总,我是宁卫民。哎,您别这么客气呀,什么我眼光独到啊。纯粹是懵上的。对,您再夸我我就该脸红了。您这是又不怕我翘尾巴了?不不,我该给您拜年。哎哟,您这话就不该说,您是主,我是副,咱们共事那么久了,谁还不了解谁啊。我才不好意思呢。京城这边的事儿可不全靠您照应这。哎,我也有礼物带给你,那必须的,一定得一起喝点啊……”

    听他这么打电话,要说最别扭的还是康术德。

    为什么?

    影响了老爷子在里屋看电视倒在其次,关键是康术德觉得自己这个徒弟不着调。

    越听他打电话吧,就越觉得他像是个满嘴跑火车的骗子。

    这在江念芸和沈存的面前多丢人啊!

    偏偏又不好意思去训斥,也只能在这对母子面前,有一搭无一搭地靠自嘲和调侃遮掩尴尬和难为情。

    “听听,这叫什么啊,说瞎话连磕巴都不打。亏他怎么想的这些词儿……”

    “幽默?是很幽默,幽默的我都替他脸红……”

    “哎,我这师父算是白当了,没教出个有涵养的好徒弟来、你们就听他吹吧,什么时候把牛吹爆了算……”

    “嘿,瞧给他能个儿的,好像有多少人上赶着给他拜年是的。耗子上了金銮殿,撑得忒大。”“这电话,居然我出的钱,我可真是傻透了……”

    然而就在老爷子无可奈何地站起身,频频摇头的时候,宁卫民他自己过来了。

    而且进屋直奔沈存而来,随手还抓了一把瓜子儿磕上了。

    “那什么,沈大哥,今儿我记得听你说过,你在美国也总听邓丽君的歌吧?”

    沈存一个愣怔,“啊,是的,是的。怎么了?”

    宁卫民风轻云淡地说,“没什么,就是她现在电话打过来拜年,正跟庆子说话呢,你要不要也过来,跟她聊上几句。用不着不好意思,我跟泰丽莎是朋友,铁磁,没的说……”

    这下江四小姐乐了,以一种戏谑的眼光看向了康术德……

第一千一百九十章 过初一

    想必只要是华夏的土地上,无论按照哪个地方的年俗,过除夕都得守岁。

    不过通常来讲,谁也不文绉绉地说这个词儿。

    尤其是孩子们,一般都叫“熬夜”。

    以能熬一个通宵,不眨目眼儿,看到早晨的太阳了,那才算英雄!

    而且谁都清楚,熬到十二点容易,熬到大天亮难。

    盖因此举严重违反了人的生物钟,与人正常的生理需要相悖。

    尤其是凌晨四五点钟。

    这个时候人最困最乏,是瞌睡虫漫天飞的关键当口。

    即便是有心当英雄,但到了这个时间点儿,真能熬过这一关的也是聊聊无几。

    往往功亏一篑的情况倒是多有发生,肯定还是打着哈欠洗漱上床者居多。

    不过这一年,那些跟着宁卫民去日本打拼回来的职工们,及其家属们。

    大多数人却轻而易举的过了这一关,被动的当了一把真正的英雄。

    为什么?

    就是因为他们的家庭都发了笔洋财啊!

    好嘛,想想看,拿的最少的人也从宁卫民手里分了五十万日元啊!

    折算成人民币就是好几万啊!

    在这年头,这样的酬劳那已经不是高的吓人了,而是高的要吓死人!

    谁都知道,这年头京城机关单位捧“铁饭碗”的,一个月工资才百八十块钱。

    这可是一般人半辈子的收入啊!也太多了!

    更别说坛宫饭庄原本就已经属于高收入的单位了,普通员工的收入能超出同行业的好几倍。

    尤其跟着宁卫民出国的这些人员更是有额外的劳务补贴。

    实话实说,谁也没想到,她们的丈夫或者儿子,去了趟日本,该拿的报酬都已经拿了,宁卫民答应给的都给了。

    临了临了,到了年前居然还发下来这么大一笔奖金!

    而且还是纯粹的外汇!

    要说让这些家庭陡然而富,这一点不夸张。

    那自然而然,连挣钱的职工,带着沾光的家属,谁都激动得一宿没睡。

    恐怕就是他们吃安眠药,药效也是要打折扣的。

    不为别的,心里不踏实啊。

    这事儿放谁身上,不觉得心里发慌啊。

    有的家庭,全家老小都绑一块儿攒下的多年积蓄,都还没这么一笔奖金多呢。

    自然让人难免胡思乱想,真要踏踏实实睡得着反而怪了!

    反正不管怎么说吧,就因为宁卫民的慷慨大方,这一宿,比起往年来,京城多了不少被动守岁,能熬到大天亮的人。

    当然,与去年相比,更明显的,还是这一宿燃放的鞭炮数量也多了起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改革成效显著,大家今年的小日子过的都不错。

    这诺大的京城很有点普天同庆,歌舞升平的意思。

    尤其临近午夜时分那爆竹简直像开锅似的,响起来就不分个数。

    只听“砰!砰!砰!”,轰雷击浪,响成一片。

    夜明珠,闪光雷,五彩缤纷,二踢脚,老头儿花,纷纷腾空,照得天际明亮。

    马家花园周边的大小住户,就没有不放的,一直放到了凌晨一点钟才算逐渐消停。

    这是什么气势?

    因此即便是没了声响,烟雾也没能很快散去。

    胡同里的纸屑,厚的更是跟积雪似的,踩一脚,能把人的鞋给埋起来。

    这景儿别说松本庆子从没见过,连想都想不出来。

    以至于让她激动带兴奋,大半夜居然冒着风,在当院看了多半个小时满是烟花璀璨的夜空。

    与此同时,也给宁卫民、罗广亮还有沈存这三个大男人忙和的够呛。

    因为天干物燥啊,这些爆竹烟花又没长眼,真打在树梢掉进马家花园。

    或是一个没留神,谁的二踢脚在院儿的空中炸了,有烟火苗儿掉了下来。

    兴许就是一场走水的火灾。

    所以这仨人拿着铁锹和扫把,而且人手一个大手电棒儿,就跟联防队似的,午夜里在黑不溜秋的花园子里巡了俩小时的院子。

    一直等到大部队燃放爆竹的高峰期过去了,他们才算回屋能暖和身子了。

    别说,还真不算白忙,在院儿南处,他们拍灭了一处烧着荒草的火。

    否则恐怕弄不好就得乐极生悲了。

    这也算是家大业大的弊病吧,属于一种常人肯定体味不到的富贵烦恼。

    反正经过这一夜宁卫民是又察觉到了马家花园的一个弊端——照明设备的落后和不足。

    看来,下一步对花园子还得再花钱完善完善,给院子里装上些路灯才是,否则到了晚上就是黑黢黢的看不见东西。

    第二天,1987年1月29日,正月初一,农历丁卯年第一天。

    按照老礼儿,这天要早起,张庭灯,点香烛,燃放鞭炮,祀神,祀先,遍拜尊长。

    还要衣冠一新,不汲,不扫,不乞火,不动针剪,停市歇工。

    不用说,对于宁卫民来说,早起肯定是没戏了。

    毕竟睡得太晚了,其他的倒是可以遵守。

    要用他的话把这天的内容直白地解释一下呢,就是吃喝玩乐不用干活。

    所以这才是过年的真正魅力,要不人人都喜欢过年呢。

    一年也就这么几天,能光明正大的犯犯懒骨头。

    只是有些美中不足的是,因为是回家过年,宁卫民和松本庆子又尚未成婚。

    哪怕天上掉下来个四姑姑,让他们俩的婚事在康术德这儿已经算是默许通过了。

    那今儿个过了交子,两个人也不可能钻一个被窝的,连在同一个屋睡都不成。

    因为用老爷子的话说,这叫苟合。

    甭管他们在日本是什么景儿,在这儿对老辈儿人来说,是绝对接受不了的。

    宁卫民要敢流露出那么一点想法,肯定会招的老爷子吹胡子瞪眼,拿朱老夫子的“不正而合,未有久而不离者”来训他。

    所以最终的住所分配,庆子只能一个人去睡了北方东屋。

    宁卫民就只好和罗广亮一起陪着康术德睡西厢房了。

    不过好在庆子睡的房间那是原先宋先生给他的日本太太准备带榻榻米的房间。

    从硬件条件上讲,非但不会有什么不习惯的,反而会让庆子觉得有点亲切。

    这就好比在日本旅游,她到了一个偏院城镇,睡在一个有历史的旅馆中差不多。

    另外,西厢房的地方也够大,也是好几间屋子呢,足够当男生宿舍用的。

    老爷子独自睡一个屋,宁卫民还是跟罗广亮就伴儿,也正好能聊聊他们久别之后的心里话。

    至于江家母子就更不用担心什么了,他们留宿去了隔壁院,原先江家住过的院子。

    老太太就睡了自己当年的房间,儿子住对面的厢房,这是实实在在完全意义的重归故里了。

    总而言之,这一宿住在马家花园的这些人休息得都挺舒坦的,哪怕是各有个的感触,对年轻人们来说,这里完全是陌生的环境,也不耽误他们进入深度睡眠。

    直至日头老高,时间都过了十点,大家才依次起床洗漱。

    说到这儿,就又得说说这房子的优点了。

    完全不同于普通模式的四合院,马家花园原先建的时候,就考虑到了入厕和盥洗的需要,这两个院子原本就有厕所和盥洗间。

    加之,宋先生还是个爱妻子的暖男,江先生又是学西洋建筑的,两人后来又都对自家的院落做了改进。

    宋先生的院子里有个专门供妻子泡澡的日式浴池,而江先生则弄了一个西洋式样的沐浴间。

    这些设施虽然在房子收回来的时候已经破败的不成样子了,但宁卫民并不怕花钱,不但差人按照原貌进行了恢复。

    甚至还花了上万块人民币,加装了一套中等型号的锅炉设备,可以为两个院子大部分房间,提供暖气和充足的热水。

    所以还别看江家母子是打美国回来的,松本庆子是日本回来。

    她们在家都是过惯了相当优渥的生活条件,但在马家花园的院子里,一点也不感到有什么不便的。

    实打实的舒服得紧呢。

    那接茬不用说了,在这些小辈儿按照礼数,跟康术德和江四小姐见礼拜年之后,眼瞅着快要日上三竿,那就是又到了该吃饭时间点了。

    这天用不着弄早饭了,午饭倒是也不麻烦。

    初一的饺子初二的面,这是京城人的老规矩。

    反正什么都是现成的,再弄点提前做好的年菜,就是一顿体体面面的席面。

    不过吃完了饭,要是还跟昨天似的,年轻人逛逛花园子,或者回来看着电视,吃着杂拌儿,陪着老人唠闲磕儿,可就略显单调无趣了。

    于是宁卫民请示江四小姐和师父,是大家一起去逛逛天坛的庙会啊?还是在家斗牌啊?

    说完还不算,他就跟献宝似的立马拿出了一套麻将牌。

    敢情这玩意啊,是他从日本带回来的。

    因为他年前在电话里就听张士慧说,在京城因为有钱有时间的人多了,不知什么时候起,又开始兴起玩儿这玩意了。

    但是多数人能找到的牌质地都其次,基本都是从港城流过来的,甚至不少麻将都是塑料壳灌的沙子,打一回,桌子上就得撒不少沙子,埋汰极了。

    所以这次回来,宁卫民就想着此事,专门在日本买了四副牌,带回来好馈赠亲友。

    结果没想到,哎,今儿还真就派上用场了。

    事实证明,完全和宁卫民想的一样,江四小姐确定无疑是个热衷麻将的爱好者。

    这一听见有麻将牌玩儿就眉开眼笑,其他什么也不想干了。

    而且关键是这日本的麻将确实质地不错。

    大概是我们的国粹很久就传到那边去了,日本的麻将生产工艺已经发展得足够成熟。

    别看是工业制品,可略带浅黄的乳白色牌体上有着暗暗的纹路,猛一看保你当成象牙的。

    牌面上刻工考究,着色淡雅,令人爽心悦目。

    特别是那白板,不像国内的麻将牌,直楞楞地一个俗绿俗绿边框的长方块。

    而只在四角上刻着细细的、青蓝色的云勾,形同微型小巧的台布。

    手感也极好,洗、抓、摸,总有一股润劲儿。

    江四小姐一看见就喜欢得不得了,拿在手里都有点迫不及待了,一个劲招呼大家来支起桌子铺上垫子,过来玩儿牌。

    而在她着急的催促下,最终康术德、沈存和松本庆子成为了她的牌友,几个人开始了搓牌洗牌。

    宁卫民和罗广亮则在旁观战,客串端茶递水的服务员,伺候大家。

    打法,当然是老年间的规矩。

    不同于目前京城为了赌钱而打的推倒胡,老辈儿人玩麻将没那么俗气,讲究番和嘴。

    无论什么平和、对子和、清三副、老少副、二八将、断腰、七对、坎当儿、门前清、缺一门、清一色、混一色、一条龙、十三不靠、杠上开花、孔雀东南飞

    那讲究多极了,比日本麻烦还要复杂。

    不过赌注却不大。

    为了好计算,他们玩儿的不过是一块钱一番罢了。

    让宁卫民意外的是,除正儿八经的数番外,居然还有许多自特殊章程,这让他们这局牌,愈发成了挑战心智的高智商游戏。

    就比如庄家掷出的骰子,在下家抓牌之前必需收回,倘忘,罚钱。

    说“碰“不碰,罚钱。

    说“吃”不吃,罚钱。

    没打够四圈就离席,也要罚钱。

    而这些罚款,要放于牌圈中央,最后将归于和牌者所有。

    可有一条,需在说“和“之后,于亮牌之前将罚款拿起,方能归己。

    否则得加倍论处,和牌者也得挨罚。

    结果打了没多久,牌桌上就出现了一个相当奇妙的境况。

    几个和牌者居然连续忘拿,这导致总数累计翻番,数量就可观了。

    偏偏越紧张就越容易忘,兴味也就随之倍增。

    最终,还是庆子有运气,外加脑子清醒,侥幸在胡了个七对子之前成功拿到了罚款。

    这么一来,她到手的罚款居然比胡牌的奖励还多,说起来也是醉了。

    不过最逗的是,庆子才刚拿走罚款,康术德就又往桌上放了一块钱。

    老爷子随即高喊一声,“先暂停,我认罚,我茶水喝多了,得先方便一趟去!“

    这不由引得哄堂大笑。

    毫无疑问,这一切都充分说明了,麻将牌这种游戏就是运用智慧将无序变做有序的过程,而且过程越曲折就越有趣。

    没错,麻将的“万“、“条“、“饼“、“风“,个有各的用途。

    讲“番“或“嘴“的打法,尽量开掘其潜能,蕴寓着多种组合,打起来,是要费一番脑筋的。

    特别是和一把漂亮牌,难度不说,只那牌面就显示着谐调、均衡的美感,像一组格调典雅的屏风。

    反过来“推倒和“则不然,四副一对,和了。

    于是,洗牌、码牌、吃牌、碰牌、和牌,周而复始。

    运气排挤智慧、匆忙顶替悠闲,杂乱无以审美,这就是“推倒和“的特征。

    宁卫民今天还是头一次见到打牌爱追求这种境界的人,别看他不上手,可远看越是兴趣盎然。。

    要说上天不负苦心人,第二圈的时候,江四小姐还真和了个“风“清一色、对子和,一把就赢走了好几十块。

    宁卫民也是个曾经迷恋过麻将的主儿,可他上一世打了大半辈子麻将,也没见过这样的牌。

    太精彩,也太漂亮了!

    感慨之余,不能不佩服得五体投地,由衷暗自赞赏,江四小姐真乃“麻将艺术家“是也。

    她对于牌色的这种追求,这大概就是玩家与赌徒的区别所在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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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与“潮”的结合,传统与现代的碰撞,前人的文化遗产与今人的智慧交相辉映。一个坑人无数的现代投机份子,如果灵魂一下子穿越到了四十年前。他究竟会创造出什么样的惊人奇迹?又会走出什么样的人生轨迹?这一切都从1980年开始,从京城的前门楼子底下开始。从一个叫宁卫民的孤儿,穷困潦倒的处境开始……国潮1980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国潮1980,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国潮1980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