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三五 审问(中)
冯三本就被打的头晕目眩、难受至极,听了赵宁这话,五官更是痛苦得扭曲在了一起。
无论他怎么看待自己,自认形象有多高大,都无法改变他跟赵宁之间有云泥之别的事实。在这里,他只是一只在赵宁靴子底下的蚂蚁。
村民们想要过去搀扶他,却摄于赵宁等人的威势,畏畏缩缩不敢动弹。
只有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郎,四手并用的迅速爬过去,将无法自己起身的冯三扶着勉强坐了下来。
赵宁没有理会那名少年郎,安坐如泰山,语气不重却杀气不轻的道:
“前年河东大旱,许多百姓逃荒来到京城,你们也身在其中。因为人太多了,到了这里你们没找到活计,眼看就要活活饿死。
“是我赵氏等家族怜悯你们,在自家庄子并不需更多要佃户的情况下,分别收留了你们和你们的很多乡亲,给了你们一口饭吃。为此,你们和你们的家眷才能活下来。
“你们不思报恩也就罢了,这回竟然跟某些门第联合,阴谋害我赵氏,还在水坝械斗的时候,心狠手辣残杀了河口村的无辜村民。
“就你们这种禽兽一般的行为,你有什么资格自觉了不起?你的良心何在?在我看来,你根本连人都不配做。”
冯三原本已经萎靡不振,在听到赵宁这番话后,陡然间又变得极为愤怒。愤怒让他有了力量,死盯着赵宁挺直了腰板,咬牙切齿道:
“我冯三今日既然落在你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做下了这杀人的勾当,我也没打算活命!
“但你要我招供,让你们把我用命换来的东西,从我家人手里夺走,却是痴心妄想!”
“你们是收留了我们,可这不过是你们沽名钓誉的手段罢了!为富不仁,天下富贵之人都一样!多少百姓因为你们家破人亡,还要我感激你们?我恨不得吃了你们的肉!”
见冯三态度坚决,好似已经抱定了死志,赵宁不再浪费时间,朝唐兴点了点头。
后者手一挥,他的两名心腹狱吏便狞笑着上前,将本就伤重的冯三,和另一名快要四十岁的佃户绑在两个木架子上。
因为狱吏是修行者,所以动作麻利,那个没有被打的佃户,稍有反抗,就被他面前的狱吏一阵拳打脚踢,直到他趴在地上没力气爬起来。
刑讯很快就开始了,两名狱吏是此中高手,对各种刑具和刑讯手段了然于胸。
他们先是一根根敲碎了两人的手指,再用竹签子插进伤口,接着又用烧红的老铁在他们身上任意施为,到了第四步,他们更是在两人脚下架起了铁锅火堆,要生生蒸熟对方。
冯三颇为硬气,从头到尾都没有大叫,只是不时闷哼出声,牙齿咬得咯吱作响,一张脸也皱成了包子。
痛苦让他几度晕厥,却旋即又被冷水泼醒,只能不间断承受折磨。
另外一个佃户就没那么坚强的意志了,杀猪般的惨叫就没有停止过,等到他脚下的铁锅里飘起煮肉的香味,他终于是无法接受自己被一点点煮熟的恐惧,涕泗横流的向狱吏求饶。
随着他的屈服,其它几个仅是旁观刑讯过程,就汗流浃背颤抖不已的佃户,先后悄悄松了一大口气。
如果对方不招供,接下来就是他们被严刑
拷打,这样的刑讯手段,没人能自信撑得过去。
“许老二,你不能说!”已经奄奄一息、低垂着脑袋的冯三,双臂挣扎了一下,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怒吼,“你要是说了,我们的努力就全都白费了!
“想想你病重的娘亲,你要让她因为买不起药而病死吗?!想想你的两个儿子,你要让他们像你一样,一辈子活得像狗,任由富人宰割,拼尽全力也吃不饱?!
“我们当时是怎么说的,你难道都忘记了不成!就算我们自己死,也要让父母享福,也要让子孙后代不用再卑躬屈膝做人!”
他的话说到这里就戛然而止,面前的狱吏一把掐住了他的咽喉,没有让他继续蛊惑同伴。
但这已经够了,那位不成人样的中年佃户听到冯三的话,浑身一震,涣散的双目也有了神采,那是决绝的颜色,于是他向面前的狱吏吐了口唾沫,疯狂的大喊:
“你这混账东西,有本事杀了爷爷,否则爷爷这辈子都不会放过你!你这直娘贼,为虎作伥的鹰犬,肮脏龌龊的竖子,爷爷要生吃了你的肉.......”
中年佃户一边低声咆哮,一边扭动脑袋张开嘴欲咬,好像真的要吃狱吏的肉一样。这让狱吏勃然大怒,拿起旁边木桌上的铁锥子,反手就要捅进对方的身体。
在那一瞬间,中年佃户眼中没有了恐惧,有的只是即将解脱的轻松。
很显然,他知道自己熬不过接下来的刑讯,只能激怒狱吏求一个速死。
狱吏手中的铁锥子还没有碰到中年佃户,那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郎突然发狂,猛地冲了过来,拦腰撞向狱吏,想要将他扑倒,让他不能杀掉中年佃户。
只可惜他的力量还不够大,而狱吏又是修行者,所以后者的双脚一动没动,倒是这个年纪轻轻,手上却已经染上了人命的少年郎,被震得反退回去,四仰八叉的跌坐在地。
“住手,你们住手!你们这样暴虐无道是要遭报应的!”
身材消瘦的少年郎绝望而悲愤的哭喊着,在被狱吏掐住脖子提起来之后,双腿一边踢腾,双手一边拍打,嘴里还在断断续续的喊:
“放开我,你们......这些草菅人命的混账,我就是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眼看着少年郎被掐得双眼翻白,脸色由红变紫,快要断气了,冯三剧烈扭动身体,想要挣脱铁链,一张脸愤怒焦急至极,朝那个狱吏吼道:
“放开他!他还是个孩子!你这个混账,有没有人性?!”
另外三名趴在地上的佃户,本来都挺害怕,这时候眼看着少年郎要被掐死,面色也都有了变化,一个接一个冲上去救下对方。
这并没有什么用,狱吏一脚一个,轻轻松松就把他们踹飞出去。他下手不轻,这些佃户撞在墙上倒在地上,一时都爬不起来,只能胡乱叫唤。
唐兴看到这里,面色已经很不悦。好好的一场审讯,被这些人闹成了菜市场,让他自觉在赵宁面前很没面子,显得自己能力很低微。
要不是眼下案子没结,还掌握在门第官员手里,且这些人都是最重要的涉案人,不能死了,他都想杀两个人来立威,好让其他人赶紧招供。
念及于此,唐兴不满的向两名狱吏冷斥道:
“给我手脚麻利点!都多久了,还没审出个所以然来,你们就靠这点手艺吃饭?就没有重刑了?断手断脚都不会?”
见唐兴这么说话,完全没有把几个佃户当人看,赵宁多少有些意动。
在大齐皇朝的官方说法中,皇帝之所以大兴科举,增加寒门取士规模,是因为这些平民读书人来自民间,更加了解民生疾苦,知道普通百姓需要什么,能更加同情百姓更好的为百姓谋福,让国家大治。
但就唐兴的表现来看,他在成为皇朝官员后,并没有对跟自己之前身份一样的平民,有多少同理心,对待这些人的手段,也并不比世家子弟温和。
两名狱吏见唐兴发了怒,不由得神色窘迫,旋即便恼羞成怒。
他们不敢对唐兴这个官员有任何意见,于是乎,面前这些没有任何背景的平民,就理所当然成了他们发泄的对象。
不过他们并没有能这样做。
一直坐着的赵宁忽然开口:“停下来。”
这些佃户的意志出乎他预料的坚定。宁愿求死也不愿意开口的人,在这个世上并不多见,一群背恩忘义的人,还能有这样的表现,就更加说不通。
继续这样审讯下去,真的断了他们的手脚,只怕会引起门第官员的注意,引起很多麻烦。
审讯应该换一种方式了。
年老一些的狱吏抱拳施礼,对赵宁恭恭敬敬道:“赵公子,只需要再给我们一点时间,小人保证这些人骨头都烂掉,必定开口!”
赵宁看见了这名狱吏目中的凶光,那跟唐兴的眼色并无太大不同,都是恼恨冯三这些人太过硬气,让他们丢了颜面,想要立即加倍报复回来,证明自己。
赵宁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莫说那些忍受几十年寒窗苦读的孤独寂寞,好不容易从千军万马中杀出来,成功取得进士身份的读书人,这些狱吏都是出自普通百姓之家,他们对平民都没有多少同情心。
现在他们表现出来的,是对手中有限权力的极大迷恋与倚重,并且不容其他人挑衅、质疑。
为此,只要“名正言顺”,他们不惜将进入这座牢狱的其他平民,折磨成非人的模样,来证明自己配拥有这种极为有限的权柄。
寒门官员真的有利于国家社稷?赵宁这个世家子的心中有了疑问。
不过此时不是深思这个问题的时候,赵宁摆摆手,示意停止刑讯,也让另一名狱吏,将那个快被他掐死的少年郎放下,这才对冯三道:
“如果不出意外,今天这里的所有人,都会被刑讯得很惨,你的意志足够坚定,但不是所有人都能罔顾生死。
“另外,你的家人虽然在京兆府的保护中,但我能来这里对你们任意妄为,自然也能派人杀掉你们的家人。
“不过我不想这么做,当然,毫不讳言,这么做也对我不利。所以我给你一个机会,你只要解释清楚你的所作所为,说明白你们为何能心安理得背叛赵氏,我或许不会杀你全家。”
冯三眼神数变,迟疑不定。
那个好不容易喘过气的少年郎,回头看了一死的冯三,脸上满是不忍与痛苦,转头迫不及待的对赵宁道:“只要你不杀人,只要不是械斗案的事情,我都愿意说!”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三六 审问(下)
在这个名叫冯牛儿的少年郎的讲述下,赵宁了解到了他需要了解的东西。
冯牛儿跟冯三同出一村,勉强算得上是亲戚,原本都是老实巴交的农夫,日子过得跟普通农夫也没啥区别。
闲时喝稀忙时吃干,一年也见不到几回肉,但好歹能够活得下去。
然而不管是在中原大地上耕种的农夫,还是在草原放牧牛羊的牧人,都得看老天眼色活人。但老天却是个没啥好生之德的蛮横主,绝对不会年年风调雨顺。
像冯三、冯牛儿这种一年到头勉强度日,家中根本就没几斤余粮的底层百姓,他们的生活根本经不起风吹雨打。稍有天灾,粮食缺收,处境就会非常艰难。
小灾小难的,惊动不了朝廷,官府也不会开仓放粮,每年的税赋却得照常交纳,于是乎家里断炊不说,粮种都会不够,甚至没有。
青黄不接。
这种时候,他们就需要向富贵大户借粮种,虽然利息高得离谱,却也不得不借。不借,就会立马断了生活来源,借了,还能有希望撑到明年。
富贵大户当然需要抵押,他们也只能把自家唯一拿得出手的资财——农田,抵押出去。
这要是第二年年景好收成好,他们还能还上借的粮种,要是年景再不好,都不用多大的天灾,借来的粮食就肯定还不上——毕竟利息太高了。
这个时候,富贵大户就会来收走他们的田地。
“我们都给那些富人跪下了,百般祈求,可他们就不是不同意再缓一年,也不肯少收半颗粮食。我们怎么都凑不齐那么些粮食,他们就一定要拿走我们的田!
“没有地了,没人能活得下去,有人的人家被迫卖儿卖女给那些大户做下人,好换来一年的期限,有的誓死不交祖田,却被对方的家丁打得半死不活。
“那些富贵大户,他们家财万贯,锦衣玉食,就算几年不收租,也不会影响吃饭,可他们就是不肯让我们多缓一年,一定要收走我们的田地,硬要逼得我们都没了活路!
“这些富贵大户,为了几百斤粮食,不惜让我们家破人亡!赵公子,你说说,他们可还有半点儿人性,可曾把我们当人看了?!”
冯牛儿说到这里,已经是泪流满面,悲愤让他双拳紧握,双目一片猩红。
赵宁有片刻的沉默。
从皇朝律法上说,这些富贵大户并非罪大恶极,甚至都没有触犯律法。毕竟借粮种的时候,是你情我愿,没谁逼迫。
农夫用农田作抵押借了粮食,到期了还不上,富户地主就可以收走他们的田,顺理成章。官府也不能说什么。
比起刘氏侵占百姓良田的种种恶劣手段,这些普通富贵大户的行为根本谈不上十恶不赦,谁让老天没有年年风调雨顺呢?
在任何天灾**面前,富贵之家都比贫寒之家更坚挺。很多时候,前者还能顺势发后者的财。所谓弱肉强食,不外如是。
要说这些富贵大户有没有人性,那的确没有。
但这是道德问题,只要这些富贵大户没有触犯律法,皇朝绝对不会因为道德问题把他们下狱。
所以没人能阻止这种情形发生。
这就是土地兼并。
绝大多数人对财富,对生存资源的追求是无止境的,永远不会满足,所以为富不仁是必然的。那些富贵大户趁天灾发生的时候,用借贷的方式侵吞普通百姓的农田,虽然卑鄙无耻,但合理合法。
这便是土地兼并问题,根本无法被彻底解决的根结所在。
除非富人都变得仁慈,停止攫取更多财富,除非年年风调雨顺,否则就会有越来越多的百姓,失去自己安身立命的田地,不得不妻离子散,背井离乡,而后客死异乡。
面对这样的现实,赵宁能说什么呢?
不管皇朝开国之初,制定的土地政策有多么合理,随着时间推移,最终都会走到土地兼并的死胡同里。
冯牛儿到底年少,心思没有那么深沉,见赵宁不说话,便哽咽着继续道:
“狗大户收了我们的田地,我们没了饭吃,好在他们也需要人种地,所以我们就成了他们的佃户。
“狗大户在我们那里,
其实名声并不差,至少没有做过强抢民女、无故殴杀百姓的举措,我们原本以为,做了他家的佃户,虽然要受管束,好歹也是一条活路。
“最初两年情况的确不太差,虽然一年到头没有任何闲暇时候,每日都是起早贪黑,还总有狗大户的家丁监工,但我们也都勉强能活下来。
“平日里狗大户对我们也没有随意打骂,偶尔还来嘘寒问暖,说话也客客气气,并不吝啬笑脸,称得上是相安无事。
“就在我们以为日子能好好过的时候,狗大户家的小公子竟然祸害了三哥家的妹妹,事后还拒不承认!
“我们找上门去,平日里慈眉善目的狗大户,竟然说翻脸就翻脸,指责我们这是想要攀龙附凤,故意指使三哥的妹妹勾引他儿子!
“恰逢那一年大旱,我们种的地里粮食收得极少,还没有种下去的粮种多,狗大户便削减了我们口粮,让我们一天连一碗粥都喝不了!
“三哥的妹子因为受不了风言风语,最后跳河自尽,我娘亲得了病,没钱医治,无论我跪在狗大户家门前如何磕头,他们就是不肯借钱,最后我娘亲病饿而死......
“她快死的那几天,一口粥都不肯喝,说她已经没救了,吃什么都是浪费,让我多吃些,好撑到明年......”
说到这里,冯牛儿失声大哭,凄厉得让人不忍听闻,如同一个婴孩。
赵宁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
冯牛儿口中的“狗大户”,平日里之所以对他们客气,应该是希望他们努力干活,不想把他们逼急了,免得他们逃跑,或者是过急跳墙。
后来“狗大户”的儿子祸害了冯三的妹妹,为防官府来查这件事,给自家惹麻烦,当然要一口咬定那是对方心怀不轨的勾引。
总而言之,一切都是为了利益。“狗大户”的利益有保证,他就不介意露个笑脸,表现得温和有礼,一旦触碰了他家的利益,就会毫不犹豫面目狰狞。
如若不然,前年大旱时,地里粮食几乎绝收,“狗大户”也不会削减他们的口粮,毕竟这不是他们的过错。
说到底,是“狗大户”自家受了损失,他要转嫁一部分到佃户头上,不能全部自己承受。
说起来,削减的口粮加在一起,其实也没有太多。
“狗大户”的行为,突出一个锱铢必较,一毛不拔。这也是大部分富人的秉性。大方是不属于他们的。
富人越富,穷人越穷,穷到最后活不下去。
想到这里,赵宁心情就不是很好。
大齐开朝百年,如今的盛世繁华前所未见,被无数文人墨客不停歌颂,可就在这样的时间点上,土地兼并问题已经分外严重。
每年都有成千上万,乃至十万数十万的百姓,正在失去自己的土地,变成流民。最后要么上山为盗,要么下河为匪,要么卖身为奴,要么死无全尸。
他们的冤屈无处可诉。
因为那些富人侵吞他们财产、逼得他们没有生路的手段,在明面上合理合法。且无论对官府的影响力,还是对舆论的控制,他们都远胜于底层百姓。
所谓的繁华盛世,实则不过是上层追逐财富,无信无义,纸醉金迷,下层拼尽全力仍旧生活艰难,衣食住行都无法保障,以至于怨气丛生的畸形产物。
盛世属于富人,跟穷人没有关系。
在这种情况下,当强悍的北胡大军骤然南下,看起来处于太平盛世巅峰的大齐皇朝,焉能不兵败如山倒?
作为一个将门世家子,赵宁打小学的、见识的,都是沙场战阵、兵法戎机,思考的也是如何沙场建功、保家卫国。
对这些本该门第、文官解决的治国问题,赵宁接触得很少。哪怕是前世国战那十年,没少见百姓的惨状,也基本都将其归结于兵祸,不曾也无暇深究。
而现在,赵宁发现这些问题都摆在了他面前。
天元大军太过强大,大齐若不能举国合力,实在是很难战胜对方。
这时,冯三咳嗽了两声,发出桀桀的怪笑声,“人可以死,可以被打死,可以被雷劈死,可以病死,但就是不能饿死!
“人要是饿死,那还叫人吗?
!我堂堂七尺男儿,手脚俱在,正值壮年,要是饿死,那连狗大户家的一条狗都不如!”
“这狗-娘养的世道,这狗-娘养的富户,既然他们不让我活,逼得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逼得我没有尊严,没有半点儿人样,那我就不当人!
“我杀了他家的狗,带着牛儿他们饱餐一顿,夜晚潜入狗大户家中,杀了他家的小儿子,为妹子报了仇,又点了他家的宅子,抢了盘缠,带着他们逃了出来!
“到了京城,这天子脚下,我本以为不会缺一口吃食,没想到这里跟我们那小地方也没什么不同。呵,这世道果然哪里都是一样!
说到这,冯三面色狰狞了些,一张脸成了野兽的模样,声音也更大:
“你们赵氏是给我们一口饭吃,但那都是在官府驱赶我们无数次,让我老父亲都饿死之后!
“你们赵氏确实名声不错,但你们跟那个狗大户又能有什么区别?等到哪年天灾,地里没收成,你们还是会让我们饿肚子,牛儿娘亲病饿而死的惨状,还是会发生!
“所以,当有人找到我们,愿意给我们足够的钱财,让我们的家人一辈子都能衣食丰足时,我们有什么理由不把握机会?
“况且,他们还给了我们修炼丹药,能让年轻的孩子拥有修为!等到他们自己强大了,就能要什么有什么,就能不再做平民,就有可能成为富户!
“这是我们改变家人命运的唯一机会,绝对不会有第二次,我们这几条贱命,饿死也就死了,死在路边不会跟一条狗有多大差别,现在能为家人和子孙后代换一个美好前程,我们有什么好犹豫的?!”
说完这些,冯三体力不支,剧烈喘息起来。
但他仍然在笑,笑得畅快,笑得悲哀,笑得愤怒,笑得释怀,笑得凄苦,笑得自豪,笑得扭曲,笑得可怜。
最后,他盯着赵宁:“赵公子,你生下来就什么都有了,就算你真的品性端正,就算你们赵氏大公无私,那也是应该的,有什么好自认了不起?
“我,冯三,只是为了家人能活下去,只是为了子孙后代能做个真正的人,就不得不赔上自己的性命。但哪怕是这样的机会,都让我感恩戴德,感谢老天终于睁了一回眼!
“赵公子,同样是齐人,燕平城十里繁华,那么多人钟鸣鼎食,而我们却犹如臭水沟里的老鼠,谁都不待见,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
“这回我虽然杀了人,但我不后悔,因为这本就是个吃人的世道,我依然看得起我自己!
“赵公子,你要杀要剐,我冯三没有二话。我们虽然都是人,但我们命不同,所以在你面前,我其实不是人,只是蝼蚁!你要踩死我,你就能踩死我。
“但你要我反水招供,绝无可能!”
听罢冯三一席话,冯牛儿等村民,都是面色痛苦,不堪回首往事。
很快,他们的眼神也变得坚定、决然,有的人已经在开始四处观望,好似想找个地方一头撞死。
赵宁有短暂的沉默。
实事求是的说,他虽然没少见赵氏庄子的普通百姓,但对底层百姓的处境、生活,也就是民生疾苦,其实没有太多认知。
眼前冯牛儿跟冯三讲述的事情,给他的冲击力不小。
他之前一直认为,只有在像刘氏那样的世家大族鱼肉乡里的时候,某些百姓才会遭遇不公,却没曾想,在大齐的土地上,无数普通百姓都是这样的境遇。
这个大问题,需要解决。
但却不是现在。
他同情冯三、冯牛儿等人。
这确凿无疑。
但他也必须让对方招供。
这同样没有余地。
无论如何,冯三等人都杀了跟他一样苦命的河口村村民,赵宁还不至于忽视这一点。更重要的是,这场跟门第的战争,赵宁和赵氏都不能输。
否则,谁去抵抗北胡入侵?
冯三等人有想要保护的家人,赵宁同样有,并且意志丝毫不会比冯三他们弱。
如何才能让对方招供?甘愿改换阵营?
这个问题,赵宁在片刻之前还找不到解决的方法,但现在,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三七 众生(1)
既然冯三、冯牛儿等人,跟码头船行管事陈奕一样,都把家人看得比什么都重要,那么赵宁理所当然的,要选择从他们的家人身上着手。
具体方法也很简单,无非是威逼、利诱这两种手段。
当然,这有个前提。赵宁得对他们的家属有掌控力。而现在,他们的家属都在门第官员手里。或者准确地说,是在京兆府的看管中。
必须要让这些案犯的家属离开京兆府,还得要落入赵宁手中,又或者说,至少要被寒门官员所控制。
这不是赵宁能够办到的事。
好在唐兴背后的人可以做到。
赵宁对冯三等人道:“如果你们肯在被收买之前,认真打听一下赵氏庄子的情况,就会再清楚不过的知道,不管年景好坏,赵氏从来不克扣佃户口粮。
“佃户家里有人生病,只要告诉庄子,庄子也会请大夫医治,绝不会坐视谁病死。你们来赵氏庄子时间太短了,又先入为主的认为赵氏不堪,根本不曾用心的去观察过庄子。
“如果你们知道这些,就会明白,你们根本不用拼命,就能改善家人处境——只要你们在被收买的时候,告诉庄子这件事。”
赵宁的话都是事实,赵氏的各个庄子的确都是这么做的。
一方面,这是因为赵氏家风纯正;第二方面,赵氏身为外戚,又是第一勋贵,必须时刻小心爱惜羽毛;
第三方面,前些年门第不断找将门的茬攻讦将门官员,也让赵氏更加注重名声。
但冯三顽固的眼神表明,他并不相信赵宁的话。
他也该不相信,或者说要说服自己不相信。只有这样,他才能继续坚信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而非忘恩负义、害了好人,是一个愚蠢的笑话。
没人愿意承认自己卑鄙、愚蠢,所以大多数时候,人们不愿相信自己做错了。就算事情已经不可辨驳,也总要找些别的借口,说那是别人的错。
赵宁也没想冯三立即相信他,继续道:
“在石门县水坝械斗案这件事上,咱们各有立场,姑且先不论对错。既然你们卖掉自己的命,是想给家人拼一个富贵前程,那么事情就不是没有转圜余地。
“门第给了你们多少好处,我赵氏加倍给你们就是。虽然你们必死无疑,但我可以保证你们的家人,往后都被赵氏庇佑,不会再受欺负。
“实事求是的说,我赵氏身为皇朝第一勋贵,又是将门,信誉名声可比门第好得多。
“门第会指使你们陷害赵氏,已经是奸人行径,这样的小人有多值得信任,你们应该思量思量。
“就在今天,码头也发生了针对我赵氏的一件命案,门第同样有指使的平民,他叫陈奕,是个船行管事。我可以安排你们见面,你们可以听他说说门第是如何过河拆桥的。”
说到这里,赵宁站了起来,“当然,你们也可以拒绝,不过那样的话,我们就不得不鱼死网破,你们的家人也都得死。
“为了证明我的话不假,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们,接下来,你们和你们的家人,都会被官差带出京兆府,进入大理寺监牢。
“在那里,我甚至可以安排你们跟你们的家人再见一面,而门第的人,将再也不能出现在你们面前。
“不过到了那时候,你们和你们家人的性命,也都将掌握在我手里,我要杀你们的家人,只需要找个疾病或者事故的托词而已。
“我说捉迷藏会死人,你们信吗?
“考虑一下吧,到了大理寺监牢,我的人再见你们时,
你们就得拿主意。”
话说完,赵宁再不停留,扫了冯三等人一眼,就离开了房间,带着自己的两名护卫扬长而去。
冯三、冯牛儿等人面面相觑,都在消化赵宁刚刚这番话,一时间大家都很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
毫无疑问,他们感受到了巨大的压迫力,近乎于泰山压顶,凭他们的身躯根本无法抗拒。
赵宁也没有给他们选择的余地。
“三哥,你怎么样......”冯牛儿跑过去查看冯三的伤势,“三哥,我们现在怎么办?赵公子刚刚说的话,会不是是真的,我们应不应该相信他?”
几名村民边帮冯三和中年男人松绑,边焦急的七嘴八舌:
“难道门第真的会过河拆桥?用完我们就杀掉我们的家人,把之前给我们的东西都收回去?那的确是很大一笔钱啊!”
“我们真的会被移送到那个什么大理寺吗?我们真的还能跟家人再见一面?”
“赵公子会不会真的给我们两倍的价钱,还庇佑我们的家人一辈子?”
面对这些惊疑不定的困惑,冯三思考了良久,也无法给出准确的答复。他着实不知道门第会不会信守承诺,也不知道赵宁说得事情会不会实现。
他只是一个乡野村夫而已,没有多大的见识,也没有多深的智慧。
就算在这群人里出类拔萃,平日里能够拿主意,也敢于拼命,但眼下的局势对他而言还是过于复杂。
到了这时冯三才发现,自从他们被门第收买,他们和他们的家人,就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在门第这种庞然大物面前,他们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只能被对方不停拿捏。当初的决定,是把大家都推到了悬崖边上。
无欲则刚,他们有欲求,还踏出了这么险恶的一步,所以现在生死两难。
但冯三并不后悔当日的决定。如果不拼这一回,他们的家人和子孙后代,都只能永远是吃不饱穿不暖的底层,备受欺压,忍辱偷生,毫无做人的尊严。
拼了这一次,家人的命运才可能有一线转机,以后才有机会真正做个人。
谁叫他们是无依无靠、一无所有的底层平民?
冯三捂着伤口眉头紧锁,苦苦思索了好半响,最后有了主意:
“我们去问问别的犯人——没有陷害赵氏的犯人,看看他们对赵氏是什么看法,向他们打听一下,赵氏到底是怎么对待佃户的。”
事到如今,他不得不冒着承认自己愚蠢可笑的风险,去做这件事。因为比起这个,家人的命运前程更加重要。
如果赵氏名声好,值得相信,他们才能尝试去信任赵宁刚才的话。
他们拼掉这条命,是为了家人,可不是为了门第,改不改立场,取决于这样做对家人是不是有好处。
冯三继续道:“再看看我们会不会换地方,到了新的地方,是不是真的见不到门第的人,是不是还可以跟家人相见。
如果事实如此,那就证明他们和他们的家人,都落在了赵氏的势力手中,身不由己了。
“还有那个什么船行管事,也可以听听对方怎么说,看看值不值得相信,评判一下门第过河拆桥的可能性。”冯三最后补充了一句。
这时,一队狱卒走了进来,将他们带出刑讯室,推进了原本的牢房。
......
赵宁从牢房里出来的时候,正是黄昏时分。残阳如血,京兆府屋舍亭台的向阳面还有片片金辉,但背光面的各个角落,已经染上了不淡的阴影。
周俊臣快步迎面走了过来,没有多注意已经带上兜帽的赵宁,径直对唐兴道:“大理寺的人已经来了,要我们把涉案人等都转送大理寺监牢。”
听到这个消息,无论赵宁还是唐兴,都不觉得意外。
上回的刘氏案后,大理寺主官就换了人,新任大理寺寺卿是寒门官员。
刘氏倒台后,留下了许多官位空缺,填补进去的不只有门第的人,寒门官员也瓜分了不少名额。如今的大理寺,基本是被寒门官员从上到下把持。
大理寺卿的官职变动,赵宁虽然不了解个中详情,但想来也是皇帝跟门第权力交换的结果。就如庞升留任京兆尹,换得唐兴、周俊臣等人升官一样。
皇帝既然决定要用寒门官员为爪牙,来帮助自己加强皇权,自然也是要让寒门官员,在各个官衙“攻城掠地”,占领地盘的。
之前门第跟将门对垒,侵夺了兵部,眼下寒门官员跟世家相争,占据了大理寺,都是同样道理。
千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能彻彻底底掌握一个衙门,怎么都比在各个衙门都安插几个人手,来得更加实在有用。
可想而知,只要寒门官员势力在不断壮大,越是往后,像大理寺这种完全掌握在寒门官员手里的衙门,一定会越多。
眼下皇帝既然决定襄助赵氏,那么将案子移交大理寺就顺理成章——但凡大案要案,本就是大理寺的职权范畴,三司会审也有大理寺卿一个席位。
如今赵氏的案子还没有决定如何三司会审,案子到了由寒门官员主事的大理寺,对赵氏而言,事情就会方便好办很多。这也是皇帝襄助赵氏的一个重要举措。
看到赵宁后,周俊臣并不意外,两人简单见礼。
赵宁等人到了京兆府后门,有等候在附近的赵氏族人上前禀报,说赵氏已经安排好了人手,准备接触各个案子的案犯,配合寒门官员迅速查清所有案情。
这当然是做给唐兴他们看的,赵氏的人手早已就位,一应行动也隐秘进行了多时。
这时,有人从侧旁的走廊里匆匆而来,跟唐兴耳语了几句。
唐兴听完后肃然对赵宁道:“宫里传来的消息说,徐相和镇国公等人还在崇文殿没出来,很多重臣都被叫了过去。
“看样子虽然陛下决定帮助赵氏,但面临的压力还是不小,至少门第没有善罢甘休,目前应该还在商议,也不知陛下能让三司会审延后多久。
“赵兄,我们还是需要尽快将案子查明,不能让陛下难做。”
赵宁点点头,“只要涉案人等到了大理寺牢狱,没了门第官员盯着,我们就能放开手脚做事。赵氏既然是蒙冤,各个案子应该不难查,我们这就过去吧。”
话说完,赵宁等人出了门,踩着步步降临的夜色消失在长街。
......
在这场席卷京畿之地,事关多个世家荣辱兴衰,与皇朝顶层权力格局的大风暴里,有人顺水推舟,有人逆势而上,有人坐在金碧辉煌的高处呼风唤雨,有人隐藏在黑暗的阴影里牵线布局,有人挣扎在泥地里摸爬滚打。
他们或者为了一己之私,或者为了家国社稷,或者费尽心思攀登权力阶梯,又或者舍身忘死只想活得像个人。
在这个为了生存,为了掌握更多生存资源,每时每刻都在上演无数悲欢离合、喜怒哀乐的世道里,不知道有多人在这样的故事里面目全非。
有争斗就会有胜负,有人欢喜就必定有人愁。
今晚的燕平城,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三八 众生(2)
飞雪楼。
比寻常男子还要高一些的萧燕站在窗前,再一次看着暮色笼罩燕平城,看着繁华长街两侧的屋舍里华灯初上。
她的一双明眸愈发清明锐利,这为她那张俊美的脸平添了几分英气。房间里没有点灯,她的双眼在附近散发出来的氤氲烛火里,显得如黑曜石般熠熠明亮。
白眉老者推门而入。
淡黑的房间并没有让他觉得不适应,日暮来临时,公主并不会马上点燃烛火,她喜欢静静看着黑夜吞噬四周,自己无声无息置身其中,一动也不动。
这已经是他早就习惯了的事。
公主说,每当这个时候,她的思维最是清晰冷静。
身在黑色的屋子里,望着窗外灯火璀璨、明亮如昼的光明世界,萧燕高挑但消瘦的背影,在白眉老者眼里,怎么都满是孤独寂寥的意味。
有朝一日,如果公主能走出泥泞般的黑暗,走进面前的辉煌灯火里,光明正大无所顾忌的欢声笑语,那便是白眉老者最大的期盼。
不等白眉老者说话,萧燕平静无波的声音已经响起:“各方人手都已经准备好了?”
“回禀殿下,按照我们之前议定的计划,无论是我们的人,还是南朝那些被我们收买的人,全部都已经就位。只需殿下一声令下,行动就会立马展开!”
白眉老者垂首回答,语气恭敬,态度谦卑。
他虽然修为高过萧燕,但对面前的主人,却有着发自内心的敬佩。
这是一个为了天元王庭的雄图霸业,为了天元部族每一个牧人能够入主中原这富饶之地,拥有更美好的生活,而甘愿放弃王庭安逸富贵的公主生活,冒着重重危险在南朝京城小心潜伏,殚精竭虑谋划诸多事宜的部族英雄。
为了对方,白眉老者就算是赴汤蹈火,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身为英勇善战的天元部族勇士,为了重现部族昔日的无双荣光,为了开创更加辉煌的部族功绩,追随英雄,与英雄并肩作战,为英雄抛头颅洒热血,乃至马革裹尸。
这是白眉老者这一生所追求的最大荣耀。
“那就等待既定时辰到来。时间一到,各方就按照布置立刻行动,不必再另外向我请示。”
萧燕的声音平稳而有力,有一种无法言说的自信。
为了今晚覆灭一品楼的行动,为了配合大齐门第扳倒赵氏——扫除这个天元王庭大军南征第一块绊脚石,她已经准备了足够久,谋划了足够多。
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在今日之前就做完。
今夜,是她收获的时刻。
......
宰相府,听竹苑。
赵玉洁在作画。
她很专注,眉宇间写满郑重,仿佛一笔落错,自己的人生就会崩溃。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认真,加上无与伦比的天赋,学画的时间虽然尚短,她UU小说的仙鹤图已经颇有几分功力。
等她放下毛笔,旁边小心伺候的丫鬟小蝶,立即上前为她擦拭额头细密的汗珠。
往窗外看了一眼,赵玉洁这才发现,夜色不知何时已经溢满庭院。
瞧了一眼自己的画作,赵玉洁很满意。这是她这一段时间努力研习的集大成之作,水准之高已经超过了她
之前的任何作品。如果徐明朗看见了,一定会很开心的赞叹不已。
学画的初衷是为了取悦徐明朗,但在学习的过程中,赵玉洁自己也得到了很多乐趣,就像琴棋、诗词一样,她每学一样,就会喜欢一样。
喜欢,是因为赵玉洁打小就知道,这些都是高雅的东西,备受世人追捧,那些真正富贵之人、杰出之士都对它们热衷不已。
深谙此道者,气度风华都能被传颂许久。
美好精致的事物,没有人不喜爱。追求更高级的东西,也是人的本能。
赵玉洁早就向往这些。
之前在镇国公府的时候,因为赵氏是将门,年轻子弟就知道切磋武艺,整日摔打得鼻青脸肿,族人谈论的也都是兵法战例,听得她昏昏欲睡。
而今不同了,到了宰相府,进入了士人门第,赵玉洁终于可以尽情追寻这些。
她感受到了一丝幸福。
这让她觉得这个世界没有那么讨厌。
人活着,若是内心始终感受不到幸福,那这个世界对她而言也就没了值得留恋的地方,人生也就失去了意义。
琴棋书画带给赵玉洁的幸福感,仅次于她指挥自己的羽翼出生入死。
“小姐的仙鹤画得真是漂亮,让奴婢都舍不得挪开眼呢,简直跟小姐的神韵一模一样,呀,真的是,小姐的画技太厉害了!”小蝶眼中满是对赵玉洁的崇拜。
被人奉承到了点上,任何人都会觉得开心,赵玉洁也不例外,脸上有了发自内心、不无自得的笑意。
但是下一瞬,她的眼神毫无预兆的沉了两分,“烧掉吧。”
闻听此言,新近得宠的丫鬟小蝶讶异的张圆了小嘴,“小姐,这么好的画怎么舍得......”
她的话说到这里,就猛然捂住了嘴,因为她已经想到,赵玉洁从来不喜欢把自己的命令说第二遍。
而需要赵玉洁重复自己命令的丫鬟,在她眼中不仅愚蠢而且愚蠢,必然不会再被亲近、信任。
看着小蝶点了一盆火,将墨迹还没完全干掉的仙鹤图投入其中,化为灰烬,坐在椅子上的赵玉洁没有半点儿留恋、可惜之情。
她一直都知道,无论是茶道,还是琴棋书画,都不是她这一生安身立命的根本。可以追求,可以喜欢,但绝对不能沉迷。玩物丧志,是最大的忌讳。
所以赵玉洁越是喜欢自己这幅画,就越是要尽快把它付之一炬。
从始至终,赵玉洁毕生追求的核心,都是做人上人,做发号施令的人,做头顶没有谁能左右她命运,对她吆三喝四,让她忍气吞声的世间最强之人。
诗词歌赋,小道耳。
“今晚要出动的人手,现在情况如何,可有什么异常动静?”赵玉洁声音清冷的问门外的丫鬟。
这是她今日第六次问类似的问题。虽然事情早就已经安排好,但她还是安排了人一个时辰做一次回报。她不希望出任何意外,所以必须实时掌握情况。
哪怕这样的汇报显得多余,但次数多了,一些原本不会被重视的问题,下面的人也会禀报上来,这就有利于她及时了解情况、做出应对。
“小姐,一切都无异常,时辰一到,大伙儿就能立即动身。”门外的丫鬟进来禀报。很
显然,这名丫鬟是她麾下的江湖组织——“深渊”的人。
赵玉洁微微颔首。
为了覆灭一品楼,重新掌握燕平城地下江湖,萧燕早就开始布局,这事赵玉洁是知道的。
今日是门第们向赵氏发难的日子,所以萧燕把行动日期选在了今夜,目的就是为了借这场东风达成她的目的。
之前,赵玉洁在将徐明朗于今日总攻赵氏的消息,传递给萧燕时,自己也对“深渊”做出了一些布置。
这次的风波注定动静很大,燕平城乃至大齐皇朝的权力格局,都将迎来一次大变,在这样的局势中,无疑有很多机会。
赵玉洁要让“深渊”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时机,最大限度壮大自身。其主要行动,就是在萧燕对付一品楼,后者兵败如山倒时,趁乱抢占对方控制下的街坊。
也就是占地盘。
“深渊”一直处于她打理的一些徐氏产业的保护中,这不是长久之计,“深渊”总归是要壮大的,必须要找机会发展。
现在时机到了。
之前被赵宁弄了两次,赵玉洁差点儿连命都没有了,这对她而言是个不小的磨难。无论是在代州被赵宁斩了一刀,还是在京城遇刺,都是大挫折。
前一回还败得不明不白。
这对她打击不小。
但赵玉洁并不气馁。
对世家公子而言,十件事有三件事做失败了,就是自身无能的体现,必然不再受家族重视,后果严重得无异于天都塌了。
对普通人而言,十件事里面有五件事失败了,那生活必然遭受重大灾难,当事人的精神只怕也承受不住。
但对赵玉洁来说,她打小就什么都没有,跟母亲相依为命,在艰难的世道里如蟑螂一般辛苦求存,但凡是有一线曙光,就值得拼尽全力。
也必须拼尽全力。
十回里有一回成功了,带来了生活的改观,那就可以谢天谢地。
挣扎在生死边缘的人,只要不死,只要可以活下去,就没什么打击是不能承受的。
对别人来说,失败是苦,磨难是罪,对赵玉洁来说,她根本不觉得那有多难熬,因为她已经经历太多,早就习惯。
无论是美酒美食,还是艰难困苦,习惯了,也就只是寻常。
“如果这回赵氏果真倒了,我也就不用再活得如坐针毡,可以大大方方在人前出现。”
想到这里,赵玉洁暗暗长出一口气,因为自知目光会变得分外锋锐吓人,她选择闭上了眼,在心里默念:
“赵宁啊赵宁,你终归是要死的。等到赵氏倾颓,我一定会让徐老狗帮忙,让我有亲手砍下你脑袋,报当日在代州那一刀之仇,去年在大街被刺之恨的机会!”
......
为免引起门第们的注意,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赵宁等人赶往大理寺时,都是尽量乔装并隐蔽行踪。
到大理寺时,已经有很多赵氏族人聚集于此,不断冲着大门喊冤,并且嚷嚷着要见大理寺卿,一个劲儿往里面挤,人声鼎沸。
这都是打掩护的人手,目的是蒙骗门第的耳目眼线。
赵宁等人前脚进了大理寺,从京兆府押解过来的涉案人等,后脚就被投进了大理寺监牢。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三九 众生(3)
跟京兆府相比,大理寺监牢的条件明显要好上不少,空间更大,潮湿也没有那么严重。
一些专门用来关押王公贵族的牢房,布置得还颇为雅致,案桌坐垫、笔墨纸砚一样不缺。
在跟案犯们接触之前,赵宁将主要主人召集在一起,于地牢宽阔的刑讯室分配了任务。
多余的吩咐也没有,该有的早在镇国公府的时候,众人都已经商议过了。彼时有很多族中长老都参与了布置,确保了不会有甚么遗漏。
在其他族人在大理寺官吏们的配合下,各自去完成自己的任务时,赵宁面前还有好几个族人没有离开。
赵宁看这这些人,眉头微微皱起。
这些族人牵扯的命案,没有那么好洗清。
包括码头命案、石门县水坝械斗案在内,门第构陷赵氏的命案,每一件都有充分证据,而且称得上是毫无破绽,就算遇到查案能吏,基本也都会被订成铁案。
赵宁能够破解这些命案,一方面靠得是早早提前准备;另一方面靠得是一品楼的强大实力辅助,对方很多举动都在己方监控下;
第三方面则是对权力斗争的认知,对能够左右所有人命运的存在——皇帝的心理乃至国策的精准判断。
如果赵宁不是重生者,没有把握好这三点,在正常情况下,就算赵宁智慧非凡,仅仅依靠赵氏和几个将门,眼下也难以战胜门第的阴谋。
但即便是赵宁已经做到了以上这些,仍旧不能轻松解决面前的所有案子。徐明朗跟众多门第中的老狐狸谋划的这些命案,有好几件堪称是天衣无缝。
这些案子,都是利用那些平庸的赵氏族人的性格弱点谋划的。
赵宁让众人落座,目光落在左手边的一名虬髯大汉身上,稍作沉吟,道:
“六叔,你当街打死人的事,被很多人亲眼看见了,而且你当时还喝了酒。虽然你的行为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但在律法上,罪责依然是实打实的。”
这位手臂、胸前肌肉隆起如小山,坐在那里犹如一头犀牛的壮汉,名叫赵烈,性格直爽,极度富有正义感,最是看不得恃强凌弱。
从小到大,他没少干锄强扶弱的事,在燕平城其实有着不错的名声,被人呼为赵六侠。
听到赵宁的话,赵烈欲言又止,满脸苦涩。
今天是他的休沐之日,不用去大都督府上差,就跟一个同僚相约在酒楼饮酒。
从酒楼出来的时候,看到街上有几个地痞流氓,在欺负、殴打一名提着篮子卖饼的老婆婆,后者的饼子被掀翻在地,给踩得不成样子不说,人也被打得卷缩在地,哭声凄厉。
这种事赵烈哪里能忍,当即就上前去制止,他好歹是记得家族下达的,最近不要惹事的命令,一开始只是把几个地痞推开,并没有拳脚相加。
但那几个地痞却分外嚣张,估计认为赵烈是个酒鬼,有的朝赵烈吐口水,有的上前就打,有的还不依不饶,要去继续欺负那个老婆婆。
冲突中,喝了不少酒的赵烈,最终没有控制住自己,依照他的脾性和当时的情况,也无法控制,就出手揍了那些地痞。
赵烈没想到的是,那几个地痞竟然不经打,挨了他几下拳脚,就有一个倒在了地上,吐血死了。
身为元神境的修行者,赵烈就算喝多了酒,对自己出手的力道也有精准把控,在不想打死人的情况下,其实很难把
人打死。
但那个地痞偏偏就被打死了。
而后京兆府的官员到场查问,仵作检查尸体,证实了那个死掉的地痞,本身就患有肺痨,身体非常差,经不起重击,所以被当场打死也顺理成章。
“宁哥儿,我自己做的事,我自己负责,不会给家族添乱,我认罪就是了!”赵烈红着眼低声道。
赵宁摇摇头,“若是寻常时候,六叔认罪的确不会给家族带来太大麻烦,但今日这种情形之下,任何赵氏族人犯罪,都会极大影响赵氏命运。”
见赵烈张嘴要说话,赵宁摆了摆手,示意对方不必焦躁,“六叔今日打死人这件事,确实有蹊跷,责任不在六叔。”
赵烈怔了怔,意外、疑惑之余,不无期盼的问道:“我亲手打死了人,责任还不在我?”
他虽然嫉恶如仇,人品高尚,但脑子却着实不太聪明。赵宁不以为意,徐徐道:“如果我所料不差,今日六叔去跟同僚喝酒,是被对方邀请的吧?”
赵烈点点头,“是。”
“对方在席间肯定是不断劝酒,所以六叔才喝了很多?”赵宁又问。
赵烈想了想,扰头道:“我们喝酒,都是不醉不归的......不过宁哥儿说得也对,今日老段那家伙的确是很热情。这有什么不对吗?”
赵宁叹息一声,“对方是寒门子弟?”
“虽然是寒门子弟,但也是性情中人,很对我的胃口......宁哥儿你可不要瞧不起老段,老段也是有本事的人,只是怀才不遇罢了。”赵烈一本正经道。
见赵烈还在为对方说话,赵宁多少有想以手扶额的冲动。不怪门第的人以赵烈为目标,如果对方不是智慧不够,门第也不会选他。
赵宁并不觉得赵烈面目可憎,他的这些性格表现,在这件案子里的确是破绽,但若是放在平时,作为一个将门子弟,那就是大大的优点。
真到了战场上,他的豪烈正气,会将部曲培养得很悍勇,他待人真诚平和,会让他的部曲愿意跟着他卖命。
从这个角度上说,赵烈其实是将门很需要的那种人才。只可惜,沙场上的人才,到了权力斗争的阴谋中,就只是弱者,只会被算计。
赵宁道:“如果我所料不差,六叔的那个同僚,已经被门第收买了。
“他今天灌醉六叔,不是为了让六叔控制不住自己的修为、力量,让六叔失手杀人,而是为了让六叔无法发现,他在六叔跟地痞争斗时,暗中做了手脚。
“就算是个肺痨鬼,六叔若是一拳没打中他胸口,他也不会死。而六叔之所以能打中对方的胸口,一定是对方临机让对方的动作发生变化,让胸口迎上了六叔的拳头。”
争斗中,赵烈虽然有意控制力量,但毕竟喝多了酒,当时又在气头上,出手不会轻,一拳打死一个肺痨鬼,的确是不算什么。
听到这里,赵烈仔细回想了一番,却因为当时酒确实喝多了,没注意到这些细节,一时根本想不起来。
“老段是个正直的人,应该......不会被门第收买吧?他可是军中出来的好汉,怎么会被门第收买?”这话赵烈说得不是很有底气。
“这跟他是不是从军中出来的无关。”
赵宁摇摇头,“这世上最容易被收买的人,其实就是穷人。一个人越是缺什么,就越是容易被什么诱惑、打动。
“一个寒门出
身的人,最缺的无疑就是钱财。而在一个人的一生中,无论是娶妻生子,还是奉养双亲,钱财都太重要了。”
赵烈说不出话来,嗫喏半响,才瓮声问:“那我还有救吗?把对方抓起来拷问?”
赵宁仍旧是摇头,“一旦对方把钱财藏起来了,我们没有实证,他不会认的,认了自己的人生就毁了。冒然动刑也不合适。”
不等赵烈说话,赵宁就接着道:“我们可以从那个肺痨鬼身上着手。”
“那个肺痨鬼不是已经死了吗?”
“他是死了,可是谁让他在六叔从酒楼出来的时候,在酒楼前当街殴打一个老婆婆的呢?”
“是谁?”
“一个患肺痨、容易被打死的地痞,门第虽然需要,但平日里不会注意到。”
“谁会注意到?”
“自然是跟地痞经常打交道,对地痞很熟悉的人。”
“那又是谁?”
“京兆府的衙役。”
“哦......确实如此,京兆府的衙役之前常常巡街,解决市井纠纷,这些地痞不务正业,经常偷鸡摸狗、与人冲突,京兆府的衙役必然对他熟悉!”
“一个官员,从军中出来的寒门官员,性情坚韧,思虑较远,我们难以撬开他的嘴,也不好动刑,但一个普通的巡街衙役,就好对付多了。”
“宁哥儿说得太对了!可京兆府衙役那么多,我们怎么知道是谁指使的那个肺痨地痞?”
“查查那个地痞住在哪儿,经常在哪些地方活动,再弄清楚是哪些个衙役管着那片地方,这就很容易甄别出来了。”
赵烈张了张嘴,惊讶欣喜得不知道说什么,一个劲儿搓手,看赵宁的目光满是钦佩,有有些奇怪的道:
“真不知道宁哥儿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竟然这么聪明,这么难的一件事,都被你三言两语就弄明白了!”
赵宁摆摆手,示意赵烈不必夸奖自己。
门第需要一个身怀暗疾的体弱地痞来陷害赵烈,对市井百姓最熟悉的衙门中人无疑是巡街衙役,庞升作为京兆尹,自然会向衙役们来找这个对象。
这事不难推断。
跟肺痨地痞一起动手的那几个地痞,因为已经被周俊臣审问过,确定他们对肺痨地痞的用意一无所知,只是跟着肺痨地痞一起为非作歹,所以赵宁没有对他们有什么格外谋划。
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庞升也不会安排衙役收买多个地痞。
根据赵宁的推断,那个肺痨地痞,估计也就是拿了欺负一个卖饼老婆婆的钱,对更多的事情一无所知。对方毕竟只是一个地痞,如果知道自己会死,大概率不会答应这个行动。
不是所有人,都像冯三他们一样,有为家人豁出去的勇气的。更何况还是一个流氓。
可怜这个地痞,死了都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死。
所以查那个京兆府衙役,是最为有效的布置。
说清楚了这件事,赵宁就安排赵烈离开,在一旁听完了整个对话的唐兴,当然也知道该怎么安排人手,来配合赵烈查清这个案子。
赵烈离开后,赵宁的目光落在了右手边一个面庞消瘦,眼窝深陷,眼睑青紫的中年男人身上。对方这张纵欲过度、身体不支的脸,已经表明他是个好色的人。
赵宁有片刻的沉默。
昔日,就是对方收养的赵玉洁。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四零 众生(4)
此人名叫赵逊,年轻时候也是一代俊彦,修炼资质比之赵宁的父亲赵北望,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他虽然是赵玄极的妾室所生,但在赵氏也是地位非凡。
成年后,赵逊到了雁门关任职,第三年,带着一队属下巡视草原诸部,看上了一位酋长的女儿,便想将对方带回来,却不料,被那个部落的第一勇士阻拦。
为了争夺那位草原美女,两人进行了一场公平较量,当时距离元神境后期不远的赵逊,却被那个草原修行者当众击败,受伤不轻。
出身于将门,又打小备受荣宠,赵逊也是个桀骜不驯的性子,加之当时还年轻,丢不起这个面子,咽不下这口气,加上那位酋长女儿,也心仪于他,便不肯认输,趁夜带着对方开溜。
不料此举被那个部落勇士发现,带人半路追上,双方这回就是一场真正的激战了。
本就有伤在身的赵逊毫无疑问战败,且还因为对方出手过重,损了修行根基,自此修为再无寸进,手下也死伤了好几个。
事后,赵逊虽然被那个不敢得罪赵氏,忐忑不安的部落酋长,亲自送回了雁门关,还备了厚礼赔罪,但赵逊心智与自尊受到极大打击,自觉无颜见人。
在雁门关见了赵玄极后,他便欲拔剑自刎,好在被赵北望及时发现,给制止了,之后还一直守在他身边。
赵逊没死成,但也一蹶不振,从此再也不轻易在人前露面,离开了雁门关回到燕平城,整日不是不是把自己关在房中饮酒,就是逛青楼。
已然是混吃等死的模样。
一帆风顺的人,最是经不起挫折,年少显赫的人,最是受不住失败。
这些年,赵逊唯一的一回到江湖上闲逛散心,回来的时候就带回了赵玉洁,对方的父亲,就是他当日死掉的其中一个手下。
赵逊也是心怀愧疚,这才想要补偿赵玉洁。
那场争斗,对赵氏和大齐而言,都是很没面子的一件事,重点不在是因为一个女人,而是赵逊败了两次,还折了几名部曲。
所以当时赵玄极跟那个惴惴不安的部落酋长一商量,就把赵逊的受伤和手下的损失,说成是帮助部落剿灭一支马贼所致。
这样一来,那几个死掉的赵逊手下,也就有了为国战死的名声和待遇。毕竟草原诸部名义上都臣服了大齐,雁门关驻军有巡视附近的草原的职责。
算起来,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当时赵玄极都还不是大都督,而是雁门关主将,赵氏的曾祖也还在人世。
赵宁看了赵逊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对方犯的事,发生在昨夜。
跟往常一样,入了夜,赵逊醉醺醺的去一家青楼,跟几个相熟的清倌儿饮酒作乐,夜半缠绵。
问题也就出在这,那个陪赵逊过夜的清倌儿,被赵逊给弄死了。
这种事,可想而知影响有多大。
在来大理寺之前,赵宁已经让一品楼查过这件事,跟赵逊也聊过一阵。
原本按照赵逊自暴自弃的性子,是不可能跟赵宁说这件事的,但诸多案件爆发,赵氏陷入危机中之后,赵逊也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赵逊虽然已经自我放逐,但人并不傻,相反还很精明,哪怕是醉酒了,对当时的事情跟情形也记得非常清楚,这一点就不是没什么心机的赵烈可比。
问题也就在这里,赵逊昨夜同样没发现什么异常。
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无非是那个跟他相熟的清倌儿,昨夜好像身子弱了很多,不是太有精神的样子,要不然也不至于被弄死,但
也没有明显的伤病。
另外就是赵逊昨夜兴致比较高。
但这也不是什么问题,这么多年赵逊放浪形骸,身体早就被酒色掏空,龙马精神全靠虎狼之药维持。昨夜也是如此。
赵宁让一品楼的人查了那座青楼,最终的结果并不好,那个死掉的清倌儿,和青楼里的其他人,包括老鸨子,都没有设计或参与设计赵逊的迹象。
事情很棘手。
赵宁对此并不意外,阴谋害人,不管收买人的和被收买的,都是参与的人越少越好,这样行动才能越隐蔽,事后也越不容易被查出来。
像码头命案、石门县水坝械斗案这种,陈奕和冯三他们都是破绽。
虽然门第已经把他们和他们的家人控制起来,正常情况下已经是天衣无缝,但仍旧让赵宁找到了突破口。
赵烈的案子里,行动人手就少了很多,那个肺痨地痞还当场死亡,痕迹就更少。但仍有那个京兆府的衙役,可以让赵宁抓住。
在赵逊这件事里,一个可以被查的人都没有。
这样的情况不多,绝大多数害人的事情,都是需要参与者的,没有行动人手,一件事怎么去办?又没有鬼可以驱使。
赵宁经过思索,推测出了昨夜的情况。
赵逊的虎狼之药,可能被人掉了包,换成了药力更加凶猛的。
但这还不足以让他活活弄死一个清倌儿。
所以那个清倌儿本身也必然有问题。
对方可能也被隐秘下了药,造成身体忽然变得虚弱、脆弱,如此,便承受不了半夜的折腾。
既然青楼的人没有参与这件事,那么换药、下药的人,就可能是门第安排的精锐。
对方可能扮作客人,一直盯着赵逊,在虎狼之药端上来的时候,从伙计身旁经过,依靠自己的修为,隐秘将某种药物下了进去。
对那个清倌儿下药就更加简单,只要对方会吃饭会喝水,就一定有机会。
也不止下药这个方法,既然是门第修行者出手,完全可以在跟清倌儿擦身而过的时候,假装碰倒对方,在对方心脉上留下暗伤,只要剧烈运动就会发作毙命。
这个扮作客人的门第爪牙,在事后一定会迅速离开,就此躲藏起来。对这个人,一品楼的人再能干,也不可能追查得出来,毕竟进进出出青楼的客人太多。
给赵逊和那个清倌儿下的药,他们吃了,也就没了痕迹,就算有残渣,亦或是汤碗、茶杯里有残留,那些残渣和汤碗、茶杯,也可能被门第的爪牙弄走了。
这样人证物证就都已消失。
一品楼的查探证实了赵宁的这些推测。
现在的情况是查无可查。
为了在唐兴这个皇帝的眼睛面前演戏,赵宁还是当场问了赵逊一些问题。
末了,眼神灰暗,生无可恋的赵逊道:
“如果我的冤屈不能洗刷,我愿以死谢罪。用我的命去赔偿一个清倌儿的命,总没有人能说什么。赵氏的家声虽然会受到影响,但也不会太大。”
赵宁早就已经看出来,赵逊对生活已经没有期望。
或许在对方眼里,这么浑浑噩噩没有希望的活着,每一天都是一种折磨,既然生活是无止境的痛苦,死了也是一种解脱。
过了十年没有希望的生活,想要结束再正常不过。
赵宁却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他转头对唐兴道:“那个清倌儿的死,说到底,是因为中了毒,亦或是受了暗伤,仵作验尸的时候,应该能查出些端倪来。
“如果仵作没有查出什么疑点,那这个仵作就有问题,顺藤摸瓜之下,要找到是谁给他授了意,也就不难。”
唐兴是个聪明人,刚刚也想到了这点,听完赵宁的话,正要回答,赵逊忽然道:
“如果那个清倌儿中的毒,只是让她身体虚弱经不起冲击,这也不是致命的毒物,没法就此说她的死跟我无关;
“如果她受的是暗伤,那就有可能只是被修行者用真气堵住了心脉,无法剧烈喘气。那么在她死了之后,这口真气也会消散,留不下太多痕迹。”
这的确是事实。
赵宁没有说话。
唐兴轻笑一声,“只要她中了毒,那就证明她的死有问题,至于问题有多大,官府说了算;
“如果她受的是暗伤,确实可能没有痕迹,但到底有没有真气残留,也是仵作跟官府说了算。”
言罢,唐兴去到门外,跟一个官吏交代一阵,让对方去办事。
他虽然不是大理寺的官员,但却是寒门官员里,跟赵宁最熟悉的人之一,这回由他跟在赵宁身旁,负责协调赵宁跟大理寺官吏间的合作,也没什么说不过去。
赵逊苦涩而又自嘲的一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多看了赵宁一眼。
这件案子的破绽可以说微乎其微,甚至是没有。但这也耐不住官府里有自己人,只要查案的是官差,那么案子是什么结果,就是官府说了算。
莫说没有疑点可以制造疑点,没有证据可以制造证据,更何况,这件案子并非半分可查之处都没有。
赵逊没有想到的,是唐兴等人会这么鼎立襄助赵氏。但凡是赵宁想做的事,对方就会立即调动大理寺和京兆府的力量,近乎没有底线的支持。
对,就是没有底线,没有黑白,没有对错,只有一个既定要达成的目的。
这让对这回赵氏跟门第的斗争,并不是十分清楚的赵逊,心里对赵宁的评价上升了好些个台阶。很明显,赵氏这边是对方在主持大局。
也不知在此之前,赵宁做了多少准备,付出了多少心血汗水。
这个只有十六岁的家主继承人,心思缜密,算计深沉,有着寻常将门子弟根本没有的权力斗争智慧。
在赵宁这个杰出的后辈面前,赵逊不能不觉得羞愧。
这种羞愧兀一浮现,就变得格外浓烈,短时间内便完全占据了他的内心,让他痛苦不堪。
作为赵氏一族曾经有名的天才,赵逊也是有过光辉往事的,年轻时自视甚高,也想为家族添砖加瓦。
而如今,他还需要一个十六岁的后辈来搭救,为他洗清冤屈,让他不会妨害赵氏家族。赵逊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失败,如此不堪。
他无地自容。
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再这样行尸走肉下去。
他依然有自尊,虽然不多了,但就是这点自尊,让他此时此刻,无法面对赵氏,更无法面对辛辛苦苦为家族奔波的赵宁。
就算成了“废人”,他也不能允许自己成为家族的害虫。
赵宁看到了赵逊眼中的痛苦。
这让他觉得欣慰。
他想起前世,赵玉洁在叛出赵氏后,说过的一句话。
那句话的意思是,赵逊收养她,只是见她容貌倾城,是馋她的身子,居心不良,毫无道德,所以她叛出赵氏理所应当,并不需要愧疚。
但赵宁却知道,赵逊虽然好色,却还不至于这么没有底线,对赵玉洁有什么非分之想。
接下来,赵宁继续安排破解其它的疑难命案。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四一 众生(5)
一段时间后,刑讯室里再也没了赵氏族人,所有的案子都到了解决的路上,赵宁稍微松了口气。这时大理寺的官吏换上了一盏热茶,赵宁端起来喝了一口。
赵宁并没有马上离开,因为冯三、冯牛儿等人,被狱卒带到了这里。
跟之前在京兆府时相比,此刻的冯三等人,再面对赵宁时,脸上没有了半点儿硬气与桀骜,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畏惧与不安。
兀一进门,他们就相继扑通扑通跪倒在赵宁面前,祈求赵宁饶恕他们之前不敬的罪责,希望赵宁能够同情他们是穷苦人家,放他们家人一条生路。
为此,不管赵宁要他们说什么做什么,他们都会毫不犹豫的答应。
赵宁看到他们这副模样,就知道他们已经见过自己的家人了,而且大理寺的官吏,也断了他们见门第官员的念想。
如今冯三等人都已经认知到,自己完全落入了赵宁手里,赵宁想把他们怎么样就怎么样。
伤势颇重的冯三,此刻也顾不得自己的身体,连连磕头之后,满面悲戚地道:
“赵公子,你是身在云端上的人物,我们是在泥地里讨生活的小民,只要你肯大人不计小人过,不对付我们的家人,冯三愿意招认被门第收买的经过!”
这样的结果都在赵宁意料之中,对冯三的俯首顺从,他也没有半点儿意外,微微颔首道:
“本公子之前的条件依然有效,只要你们肯认罪,我会给你们两倍的价钱与修炼丹药,同时会保护你们的家眷不受欺辱,一生都可以在石门县安稳生活。
“至于你们,自然是要被治罪的,没有人能救你们。”
冯三得了赵宁的承诺,连连叩拜,听罢最后一句话,惨然一笑,悲凉道:
“我们拼了这条命,就是为了给家眷一个好的生活与前程,如今目的达到不说,能得到的报酬还加倍了,可谓是意外之喜,就算断了脑袋,也不敢对赵公子有任何怨念!”
赵宁点点头,唐兴见状也不耽搁,让几名官吏带着冯牛儿他们,去一旁录写供状文书。
赵宁从大理寺监牢出来的时候,正是戌时下二刻。时间过去得不长不短,他处理事情的动作很快。
到了这时,今日白天爆发出来的,针对赵氏的四十几件案子,都已经做出了该有的破解布置——这当然是明面上的。
暗处的行动早就已经展开,一品楼的精锐人手掌握了各个案子的关键人证物证,像码头命案中的王沭妻子王柳氏、陈奕这种存在,如今都在一品楼修行者的隐秘控制之下。
等到大理寺的官吏,在赵氏族人的配合下,查到了各个案子的疑点,去燕平城各处搜集人证物证的时候,他们很容易就能得到这些。
快则一两个时辰,慢则一两天,各个案子就会真相大白。
这个速度自然很快,但皇帝也不会有多大疑心,毕竟赵氏是被冤枉的,从道理上讲,案子并不难查。
有大理寺擅长查案的官吏,和赵氏族人的配合,加上大量寒门官员的相助,一应案件理应很快被查清。
况且,面对门第和将门的争吵,以及徐明朗等人的施压,皇帝也一定不想等太久。
“等这些案子查清,参与其中的很多士人门第都要遭殃,尤其是郑氏、吕氏等家族,做得事情最多,想不重蹈刘氏覆辙都不可能了。”
唐兴站在赵宁身旁,嘴角噙着掩饰不住的笑意,眼中满是炙热之色。他好像比赵宁还要兴奋。
身处重重官舍的包围中,感受到周围海洋般的权力气息,赵宁既觉得危险压抑,又感到豪情万丈。再宽阔的海洋再汹涌的波涛,终究是需要人去战胜的。
他没有说话。
暂时离开大理寺后,他去见了一个人。
范式的杰出巾帼:范翊。
.......
亥时四刻。
距离三更天只有半个时辰了,徐明朗出了皇城门。就算皇帝对赵氏案子的处置,让他很不满,让他感觉到危险,也
不能一直呆在宫里,让皇帝不睡觉。
跟他一同出来的,有十多个重臣,基本都是门第、将门的家主,其中赵玄极就跟他并肩而行,谁也不肯落在对方后面。
在皇城门前等候自家马车驶过来的些许空档,徐明朗冷冷扫了一眼赵玄极。
对方在皇帝面前悲情冤屈博同情的模样,让他发自内心的厌恶,就像吃了一碗苍蝇。同时他还很不屑赵玄极这种行为。
如果卖惨就能改变大事,就能避免家族倾颓,那刘氏也就不会落到那般田地。所以在徐明朗看来,赵玄极不仅没有气节,也委实愚蠢得很,活该保不住赵氏。
他认为,赵玄极连在皇帝面前演戏的必要都没有。
“徐相,你不必用这种目光看本公。事实终将证明,谁才是大齐权力顶端的匆匆过客。”赵玄极从在崇文殿就被徐明朗鄙视,心中早就不快。
徐明朗轻蔑的冷哼一声,道:
“镇国公不会以为,揪住了一件码头命案,就能改变大局吧?那未免也太可笑。这顶多让陛下迟疑一时,拖延一两日三司会审,最终根本能改变不了什么。”
赵玄极看到徐氏的几名家仆,已经先马车一步迎了过来,形色焦急,嘴角就有了一抹嘲讽,“徐相的大话,若是能一直说下去,那才叫本事。”
徐明朗刚要反讽赵玄极两句,眼见自己的心腹家仆满脸惶急,且还有好几个门第的家仆,也都慌慌张张的迎上自己的家主,心中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他暂时放弃了跟赵玄极打嘴仗,侧走几步,还未开口询问,心腹老家仆就迫不及待道:“家主,大事不妙了!
“天黑前,各案案犯被带到了大理寺后,不过半个时辰,就有大理寺的官吏接连出动,往各处捉拿新的案犯!
“据各个门第回报的情况看,现在已经有许多案子的关键人证,都被大理寺的官吏找到了,陆陆续续带回了大理寺刑讯!”
这个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徐明朗心头大惊,面色唰的一下变得纸白!
所谓的关键人证,就是上知门第,下连行动人手的存在,他们一旦被抓住,在大理寺的刑讯下开了口,那就不是陷害赵氏的计划落空,而是会跟码头命案一样,门第的阴谋都会被抖漏出去!
参与了各案行动的门第,都要遭殃!
徐明朗皱眉厉声问:“大理寺的人怎么会这么快找到人证?各个门第之前是怎么办事的,就没把人藏好?!”
人当然是不能藏到各个世家大宅的,那要是被大理寺官员找上了门逮着了,哪怕只有一两个,门第就会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老家仆也是十分懊恼,“他们说他们把人藏得都很隐蔽,但大理寺的人偏偏就很快查过去了,而且......
“而且还有都尉府府兵,以及将门的修行者配合,那些人想跑都跑不掉,我们的人察觉到危险,连灭口都来不及!”
这跟郑玉卿、陈奕当时面对的情况一样。
“都尉府府兵?”
徐明朗瞬间反应过来,今日的案子爆发后,赵氏自然会调动很多将门修行者,配合都尉府府兵四处调查。都尉府有巡街的权力,这事徐明朗也无法阻止。
可问题是,对方是怎么这么快查到那些关键人证的?
赵宁是怎么找到陈奕的?
如果被藏起来的关键认证,这么轻易就能被找到,那这个“藏”就是一个笑话。
这分明是不可能的事!
难不成,整个燕平城都在赵氏和将门的监控之下?
这更加不可能!
他们哪里来的那么多人手?
皇帝现在都没有这样的力量!
况且,对方就算有充足人手,那也得提前布置才行,难道赵氏早就知道了门第的计划?
门第中有内鬼?!
徐明朗一时思绪万千,念头杂乱,饶是他乃当朝第一权臣,眼下也怎么都想不明白。
赵氏闪电般抓住陈奕,已经让他觉得不可
思议了,现在竟然这么快就逮住了更多关键人证,这根本毫无道理!
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明朗寒声问:“现在有多少人证被抓住了?”
“最新的回报是,已经超过了十五件案子!”
“竟然已经这么多?”徐明朗一颗心陡然下沉,这还不到子时,就已经有十五件案子被破坏,等到了明日,岂不是所有案子都会失手?
那就完了!
徐明朗只要想想那个场景,想想那个后果,就感觉眼前发黑,脚下发软,险些站不住!
门第联合陷害赵氏的阴谋被查清,到时候就不是权力之争了,整个大齐天下都会沸反盈天,民情舆论将淹没他们,整个士人门第就会满盘皆输!
不等徐明朗稳住心神,郑氏家主郑泽贤,已经快步小跑过来,如丧考妣的对他道:
“徐相,我们现在已经有六七个关键人证被大理寺抓走了,郑氏马上就要遭受灭顶之灾,徐相快想想办法,照这样下去,郑氏就得万劫不复!”
徐明朗还未说话,其它的门第家主都聚拢了过来,跑在前面的吕氏家主,跟郑泽贤差不多的惨淡模样,哀求道:
“徐相救我吕氏啊!徐相,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明明是我们在对付赵氏,我们的计划明明天衣无缝,怎么就陡然间成了这番模样?”
徐明朗也想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他问谁去?
这回的行动中,郑氏、吕氏两个家族,是出力最多的三个家族之二。
而且跟庞氏庞升指使着京兆府在明面上配合不同,他们是在暗中直接行动,现在被抓住的把柄最多最直接。
面对众人急切而忐忑的目光,徐明朗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出不来,差些要呕血。
关键人证都被抓了,还能怎么救他们?这些人可是在大理寺!那不是门第官员控制的衙门!
原本,门第们谋划的是三司会审,这样一来,好歹刑部尚书、御史大夫是自家人,足以掌控局势。
可现在皇帝就是不肯三司会审,却偏偏又让大理寺先行调查案情,这才是导致眼下这个局面的最重要原因!
代州之案中,仗着控制着三司,徐明朗给北胡、范式洗清了罪行,但事后皇帝就对大理寺的官员进行了大规模调换。刘氏之案时,皇帝趁机又做了一次这样的事。
现在结果就是,大理寺彻底变成了寒门官员的衙门,徐明朗这个当朝宰相,再也不能完全掌控三司。
他和门第手里的权力,已经被皇帝分走了一部分。
“早知今日,当初就该把那些关键人证都杀掉!”徐明朗追悔莫及。
但也只能是追悔。
依照开始的情况,这些人就没必要杀,杀了还有麻烦,需要付出一定代价,所以只是把他们隐秘保护、控制了起来。这样最合理最划算,而且也足够了。
这就像有一股五千人的匪盗造反,朝廷难道一开始就派十万大军去征讨不成?大军出动是要钱粮的!正常情况下,最多派出两三万人。
在藏那些关键人证时,彼时大家想的是,就算事情万一不对头了,再灭口也不迟,毕竟那些人跑不了。
可谁能想到,今日案子爆发,赵氏入夜就找到了这些人,这个动作也太快了!
他们完全没有反应时间。
就在徐明朗内心痛苦不堪的时候,他注意到赵玄极优哉游哉的走了过来,呵呵笑着,一脸戏谑的道:“徐相,本公还在等着你继续说大话呢,你怎么不出声了?”
听到赵玄极的嘲讽,看到对方一副智珠在握、高高在上的样子,徐明朗只觉得五脏翻涌,浑身血脉都要炸开。
抬起不无颤抖的手指了指对方,他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出口,反倒是嗓子眼一甜,感觉到一口老血涌了上来。
“赵玄极......你不要得意的太早!”费尽全力将老血吞了回去,徐明朗难受得无法用言语形容,面色灰败得厉害,对左右的门第家主们低喝道:“我们走!”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四二 众生(6)
徐明朗回到宰相府后,就把自己关进了书房,并且下令任何人都不得打扰。直到门第家主们陆陆续续隐蔽赶来,他才从书房里出来,跟他们一起议事。
谋算赵氏的事,可以为人所知,但不可为人所见,众多门第家主在今夜这种形势下,大摇大摆进入宰相府密谋,莫说会给将门攻讦的借口,也会令皇帝不悦。
刚刚坐下,不等郑氏、吕氏家主开口,徐明朗就率先掷地有声道:
“赵氏跟将门能这么快,这么精准找到各案的关键人物,让我们连灭口的时机都没有,原因只可能有一个:我们之中出了内鬼!”
众人闻听此言,都是面色微变,互相打量几眼,目中不无怀疑、防备之色。就连郑泽贤等人,也是暂时咽下已经到了嘴边的话。
徐明朗的这个论断,大家在来的路上,思考整件事为何会失败的时候,多多少少都有所怀疑。若不是出了内鬼,这回的行动也不至于一败涂地。
“徐相可知,谁是这个内鬼?”郑泽贤迫不及待的问。众人中,他和吕氏家主最是稳不住,因为他们现在漏出的把柄最多,家族已经危在旦夕。
徐明朗却没有答话,作闭目沉思状之前,有意无意扫了范钟鸣一眼。
所有门第家主的目光,都落在了尾座的范钟鸣身上,后者一张脸顿时黑了下来。
范钟鸣并不是范式家主,但如今也是范式大长老,在范式家主年迈不大理事的情况下,他就是范式的话事人。所以他今天坐在这里。
代州之事后,范式虽然在三司会审的过程中,被徐明朗洗清了罪责,却因为办事不力,引发了徐明朗的极大不满。半年来,范式处境一日不如一日。
很多政绩不错,理应升迁的范式官员,没有被加官进爵不说,还被调离了原本的主官或实权位置,去任了不打紧的官职,一些政绩不好的范式官员,更是被贬官。
眼下的范式家族,风雨飘摇,家道中落已经是肉眼可见。
照这个形势发展下去,再过一些年,范式就将彻底退出大齐皇朝的权力舞台。
因是之故,这回门第联手对付赵氏,范钟鸣一直很殷勤,表现得格外奋发,主动做各种脏活累活,四处奔走,谄媚求存的态度众人都看在眼里。
扳倒赵氏,而后趁胜追击,继续打压将门,这里面的利益太多,诸多门第都很眼红,加之他们之前认为此役必胜,为免事后论功行赏时少了利益,都不愿把紧要行动让给范式。
最终,范式承担了一个跑腿还没啥功劳的角色,出钱出力不少,却没什么露脸的机会。
就类似于酒楼传菜的伙计,跟客人没啥正面交流,没有推销酒楼里那些很贵的好酒好菜的机会,不做菜不做饭,也就算不上重要。
但传菜的伙计,却既能知道厨房的情况,也能接触大堂的信息。
所以范式族人知道的东西不少。
“范钟鸣!是不是你出卖了我们?是你向赵氏透露了我们的行动?!”郑泽贤直呼其名不说,还站起身指着范钟鸣的鼻子厉声质问。他委实很着急。
尾座上的范钟鸣一张脸立即憋得通红,悲愤万分:
“郑公何必血口喷人?在座的诸公谁不知道,代州之事后,范式跟赵氏已经是誓不两立,
不死不休?这个时候,范式怎么可能跟赵氏沆瀣一气!”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郑泽贤也无法反驳。
吕氏家主却冷笑一声,咄咄逼人道:
“若不是你们,还能有别人不成?你们范式本就是将门,半路出家进入了文官序列,我看你们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代州之事之所以会败,不就是因为你们?
“要我看,当时你们就跟赵氏串联在了一起,有意让行动失败,把消息暴露,好给将门反扑、攻讦我们的借口!”
范钟鸣被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豁然起身,血红的双眼瞪着吕氏家主:
“若是范式没有泄密,吕公又当如何?今日范某就以项上头颅跟你对赌,如果范式没有走漏消息,吕公敢不敢把人头给范某?!”
范钟鸣态度如此悲愤且强硬,吕氏家主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了,毕竟他不可能真的把头颅拿出去作赌。范钟鸣如此表态,多少能印证他的心迹。
但吕氏家主不能就此认输,没了气势,遂鼻孔朝天道:“若是世间事,用人头作保就能确保自己的清白,那你我跟三岁小孩何异?”
两人一时争吵得不可开交。
郑泽贤本来也想加入进去,终究是想到家族的处境,不愿浪费这个精力。就算范式是叛徒又如何,现在能改变郑氏的处境吗?
念及于此,郑泽贤向徐明朗看去,却见后者仍在闭目养神,并没有阻止争辩,让话题回到正题上,解决眼下困境的意思。
郑泽贤忽的一头一动,联系徐明朗瞥范钟鸣那一眼的目光,心中咯噔一声,大感不妙。
徐明朗这是在干什么?很明显,他是故意抛出范式是泄密者的诱饵,转移议事的话题!
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徐明朗在转移众人视线和注意力,让大家都去抓内奸,去逼迫范式付出代价!
徐明朗为什么要这么做?
原因只有一个。
眼下门第面临的困境,徐明朗根本解决不了!
作为这回行动的主事者,徐明朗却无法处理任务失败的局面,他不想承认也不愿大家认为他无能,所以把过错有意无意推到了范式这个“内奸”头上。
范式实力最弱,又有无能的“前科”,还是将门“反叛”过来的,无疑是被丢出去承担责任的最佳人选。
这样一来,徐明朗既找到了为行动失利负责的人选,又能避免自己威信扫地的窘境!这......这是上位者的惯用把戏。
郑泽贤面如死灰,精气神一下子消散大半,颓然坐在那里,六神无主。
徐明朗都无法解决眼下的困境,这就是说,郑氏的倾颓已经无法挽救,无可避免!郑氏,是真的要完了......
郑泽贤绝望得感觉到天旋地转。
......
一家一品楼名下的普通酒肆里,赵宁坐在桌前吃饭。
有人跟他同坐一桌,却没有动筷子。
不仅没动筷子,还正襟危坐。
正襟危坐,并非有多么畏惧赵宁,而是习惯使然。
这是个长相普通的女子,五官端庄,身材倒是很苗条,看起来既不柔弱,也没太多惹人注意的地方。
若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她只需要坐在那里,
旁人就可以感受到这是一个严肃认真的人。
这位年轻女子,正是范式年轻一代最杰出的子弟,范翊。
赵宁今天没怎么吃饭,午时在都尉府本来可以吃一顿的,结果张文铮闯进来坏了他的好事,而后的时间里为了表现自己的忧愤,也一直没有进食。
这会儿终于可以敞开吃,赵宁就没什么顾忌,桌子上的三菜一汤,很快就被他风卷残云大半。
若是魏无羡在这里,一定会伸出大拇指,敬佩说一句“你竟然能比我的吃相还难看,实在是厉害。”
食不言寝不语,这是世家贵族的基本礼仪,不过赵宁却没有这种顾忌,前世十年国战的时候,常常需要边吃干粮边商量战局,没有时间给他安静进餐。
“这么说来,这回联合出动的门第中,并不是所有人都在徐明朗的带领下,积极主动出了能出的所有力气?”赵宁喝了口汤,头也不抬的问范翊。
去年秋猎的时候,因为范翊跟陈安之的暗中协助,赵宁最终才能成功夺旗。这些时间,赵氏跟范式的隐秘联系,多是通过对方。
对这个范式巾帼,赵宁现在已经很熟悉。
“庞氏作为徐氏的姻亲家族,这回行动中颇为小心谨慎,显得有些异常,他们更多只是在明面上,动用京兆府的力量配合,并没有深入参与行动。”
范翊说话的声音很想念书,一板一眼,这让她看起来很有文人的文静气质,所以她一开口,就有一股子别样的魅力。
说到这里,范翊顿了顿,补充道:“以下是我的推测:我觉得,庞氏私底下可能还有别的行动。”
“哦?”赵宁微微挑眉,“说说看。”
其实徐明朗并没有冤枉范式。这回门第的行动之所以被赵宁掌握得这么透彻,的确是有范式从中泄密的缘故。范式知道的事情,赵宁基本上都知道。
多个门第谋划了四十多件案子,行动庞杂,涉及的人物太多,一品楼虽然势力大,但也不是万能的,难免些遗漏。
正是靠着范式的帮助和查漏补缺,赵宁才能准确掌握所有案子。
“庞氏跟徐氏虽然是姻亲家族,但庞氏明显不甘愿只做庞氏附庸,也想壮大自身。徐氏因为北胡公主的年年进奉,家族得到了很大增益,这事刘氏知道,庞氏也不会没有察觉。
“既然徐氏能这么不择手段,庞氏不甘人后,为什么不能效仿?我隐约察觉到,庞氏还有一股暗中的力量,可能会针对一品楼有所行动!
“他们或许在走刘氏的老路:控制江湖和燕平城地下势力。”
听到这里,赵宁不仅没有觉得心惊,反而还有些欣喜。
徐明朗从将门手里夺走兵部后,虽然安插了很多自家族人进去,但为免分赃不均和皇帝忌惮,还是将大部分官职都让了出来。
他自己已经是宰相,族人再担任兵部尚书也不合适,但这个利益必然不能落在普通门第手里,所以现在的兵部尚书就是庞氏家主。庞氏对兵部有很大掌控力。
为了接下来的战争大局,赵宁要帮助将门夺回兵部,那就不得不对庞氏下手。
至于庞氏暗中的力量,范翊因为知道得事情少,有些情况不明白,赵宁可是很清楚,庞氏那所谓的暗中力量,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四三 众生(7)
范翊之所以怀疑庞氏另有图谋,是因为范式在跑腿的过程中,庞氏不允许他们靠近自家的势力范围。这就导致范式对庞氏在做什么,几乎是一无所知。
庞氏虽然表现的是看不起范式,不屑于跟他们来往,但这种行为怎么看都有欲盖弥彰之嫌。
作为徐氏的姻亲家族,在普通人看来,庞氏应该唯徐明朗马首是瞻,然而门第联姻本就是利益联合,要完全一条心很难。
杨氏作为赵氏的姻亲家族,之前因为降爵的事,也是跟赵氏有过一段矛盾。
若非赵宁在秋猎上展现出非凡实力,让杨氏怀疑赵玄极心中有大蓝图,也不会那么快就冰释前嫌。
赵宁跟范翊简明扼要的谈完事情,安排了一些接下来的行动后,范翊就从后门离开了酒肆。有一品楼的伙计从旁相助,她也不用担心行踪会暴露。
范翊前脚刚走,魏无羡后脚就踏进了门槛。他在赵宁面前坐下来,见赵宁已经吃喝得差不多了,连忙招呼伙计上菜上肉。
今天晚上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酒是喝不成了,这让他颇有些不习惯,咂摸了好几次嘴。
“情况如何?”赵宁边吃边问。
“不简单。”
魏无羡颇有些凝重的说道,“他们的力量不弱,比我们之前预计得强很多,一个个全都是经验老到的精锐。
“莫说一品楼这种江湖组织,眼下还无法对付,我带着从军中挑选出来的斥候、探子精锐,亲自盯了这么久,好不容易发现了一些他们的破绽,自身也是差点儿被察觉。
“眼下正是我们最忙碌的时候,各方人手出动得不少,破绽也比寻常时候多,他们选择在这个时候动手,可谓是老谋深算。
“若非燕平是我们的京城,我们在这里根基深厚,否则我还真没有把握——不,不是没有把握,是绝对做不成这件事,说不定我自己还会搭进去!”
赵宁点点头,魏无羡既然这么说,就说明事情办得符合之前的计划,没有出什么岔子。他眼下只需要知道这最关键的一点。
在一大碗阳春面端上来后,魏无羡拿起筷子,却是半响没动,末了喟叹道:
“宁哥儿,我之前真没想到,这些人竟然如此大胆,又如此难缠!大齐承平太久了,无论是朝堂诸公,还是军中锐士,都怠惰了太多,这很危险!”
赵宁没说话。
这样的事实,他前世亲眼见得已经太多,无需置评。
......
子时。
皇帝宋治得到了大理寺的几次禀报,对赵氏案子的情况有实时了解。
“虽然各个案子还没有完全查清,也无法在今明天就早早结案,但依照现有的情况来推测,最有可能出现的结果是,今天这些针对赵氏的案子,基本都是门第的阴谋陷害。”
站在风雪亭屋檐下的宋治,负手望着灯火阑珊的燕平城,腰背挺得笔直,整个人如同一柄鞘中宝剑,气度华贵而内敛。
他接着道:“就眼下已经查得差不多的十多个案子来看,门第中的郑氏、吕氏等家族,要在事后付出严重代价,大体会重蹈刘氏
覆辙。
“其余的士人门第,不会倾颓,但也多少会受到将门诘难。这一阵,赵氏跟将门,胜得很干净利落。”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平稳,没有任何感情,分辨不出好恶情绪。
陪同在侧的大内总管敬新磨,俯身低声道:
“老奴也没想到,门第这回的行动会这么大,露出了这么多把柄!他们胜了固然可以将赵氏直接弄没,但眼下败了,损失可就太惨重了些。”
宋治嘴角浮现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大伴的意思是,朕应该保一保门第?”
敬新磨不动声色道:“国家大事,自有陛下圣裁,老奴岂敢多言。
“老奴只是觉得,郑氏、吕氏倒了也就罢了,若是门第受损太多,只怕将门势力就会完全回潮。届时将门在朝堂上压着门第欺负,朝局又会是乱糟糟的。
“只有双方实力均衡,谁也不能奈何谁,朝堂上才能安静些,于国家社稷有益。”
宋治微微颔首,“大伴说得不错。”
他没有太多的言语,敬新磨也就无法揣测他心底的想法,只能静静站在一旁。
作为皇帝心腹,要维持自己的地位,当然得为君分忧,所以有些皇帝不方便说的话,敬新磨要帮皇帝说出来。
但眼下皇帝高深莫测,他也就不敢再轻易有什么言语,生怕说出来的话不合皇帝心意。
“传令给大理寺卿,审案的时候注意分寸,郑氏、吕氏就不用管了,其它门第涉及的案子,就不要查得那么清楚。”皇帝最后下了决断。
“是。”
敬新磨躬身应是。
皇帝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不能让赵氏和将门太过得势。
敬新磨下去安排事情的时候,宋治凝望着金碧辉煌的雄伟皇城,与无边无际秩序井然的燕平城,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呢喃道:
“事情总是要一步一步做的,越是大事越需要慢慢来,步子迈得大了就容易露出破绽,被人察觉自身意图......这可不是明主所为。”
......
夜已深,人未静,穿着官袍的庞凖,从京兆府侧门出来,看到了一辆等候在街边的典雅马车,车身雕刻着鹿鸣图案,那正是庞氏家族的图腾。
进了车厢,庞凖屈膝跪坐,向面前的中年男子见礼,“父亲,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庞琦打量了庞凖两眼,见对方鼻梁上还有淤青,不由得面色微沉。今日庞凖带着京兆府衙役去码头,却被赵宁当众打晕的事,庞琦是知道的。
“伤势如何?”
“已经不碍事了。”
“好好做今晚的事,只要成了,赵宁这小子成了阶下之囚,你有的是报仇雪恨的机会。”
“父亲放心,儿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庞琦点了点头,“只要做成这件事,我们都能得到想象不到的好处,珍贵的修炼资源随手拈来。修为上去了,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成为家族实权大人物。”
说到这,庞琦眼中有精芒闪烁,掷地有声道:“就算是下任家主之位,你也不是不能争一争!”
庞凖心头一动,不禁暗暗握紧了拳头。
如果是五年前听到庞琦说这话,他一定会认为对方在说笑,说不定还会在心里腹诽一句痴心妄想。
他们并非庞氏嫡系子弟,只是旁支罢了。
庞琦虽然跟庞氏现任家主是兄弟,但只是前任家主的丫鬟所生,属于醉酒后的产物,那个丫鬟难产而死时,连个妾室的身份都没捞到。
庞琦在庞氏属于边缘人物,只差一点就没有资格呆在京城庞氏大宅,若非修为还过得去,就要去外面奔波,离开庞氏权力中心。
正因如此,在庞氏大宅里,比他们身份高的人太多了。五年前,庞琦也不过是庞氏的一个普通管事,手里几乎没什么权力,就是个被指挥得团团转的劳碌命。
如果不出意外,庞琦到死也成为不了庞氏长老。至于庞凖,成年后更是必定被派到庞氏在地方上的产业里去,连出仕的资格都没有。
庞琦当然不甘心,甚至心怀怨忿,他再怎么也是家主的兄弟,却还要对家主的嫡子行礼,委实痛苦不堪。而且庞琦有野心,想要出人头地。
对这些,庞凖知道得很清楚。
庞凖记得,事情的转机发生在五年前。
修为在元神境中期的庞琦,忽然修炼速度大大提升,很快就成为了元神境后期的存在,这让他成为家族中有数的高手,地位立马变得不一样。
在那之后,庞凖就源源不断被庞琦隐蔽给予各种修炼丹药,每一种都价值非凡,远超庞琦能够在庞氏得到的财富。
借此,庞凖也逐渐成为庞氏年轻一辈中佼佼者,被家族重视,倾力培养,份量一升再升。
跟赵宁相比,他的境界是差些,但十六岁的御气境后期,整个大齐皇朝又有几个?
庞凖问过庞琦,那些修炼资源从何处来,后者却只是让他莫要多问,只管努力修炼便是。
“这是墨犀甲,你稍后就换上,今晚的行动你虽然不会参与厮杀,但也得防备万一。”
庞琦交给庞凖一件精致小巧的符甲,“时辰不早了,回去准备吧。等到时间一到,就带着京兆府衙役出动。”
听到“墨犀甲”三个字,庞凖心头一震。这可是二品符甲,哪怕在世家中也极为罕见!有了这件符甲在身,元神境中期以下修行者,都不能一击将他杀死。
庞凖下车后,庞琦坐着马车返回庞氏大宅,一路上都在闭目养神。
自从五年前受了那些人的恩惠,修为提升到元神境后期,从庞氏边缘人物一跃成为家族实权长老,这些年他一直没少被对方给予好处,几乎就没缺过钱财。
与之相应的,他也在不断透露对方想要的消息给对方,帮对方做事。
这些消息,有的是庞氏机密,有的是其他士人门第的情况,有的甚至是他从庞清德那里得知的朝堂大事,门第与将门相争的秘闻大局。
这些年来,对方想要的东西越来越多。有些时候,为了探知一些隐秘,配合对方的商队牟利,庞琦也不得不冒一定的风险。
直至今夜这场大行动。
庞琦心中并不平静。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四四 众生(8)
庞琦心中并不平静。
五年前,那正是他最困顿痛苦的时候,自身修为到了瓶颈无法突破,在家族里也诸事不顺,手上打理的商铺收益下降。
自己的儿子庞凖,本来有着不错的修炼资质,却因为得到的丹药少,而落后于家主那几个蠢材儿子,眼看就要走上自己中年落魄的老路。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自称来自江南的民间富商,通过他打理的绸缎庄的生意朋友,找上了门,说他们有上好的丝绸,希望能给庞琦的绸缎庄供货。
庞琦在庞氏虽然只是边缘人物,但在市井中,仍是平民百姓仰望、巴结的存在。庞氏毕竟是庞然大物,随便给点做生意的渠道门路,就足够改变普通商人的命运。
庞琦打理的几个绸缎庄,自然有固定的供货商,正常情况下,庞琦也不能无理由更换。
但对方的丝绸品质确实好,而且价钱低,加之给了庞琦个人很多好处,他就没道理拒绝。
有了合作,在对方的有意巴结下,两人来往渐渐多了,彼此都熟悉起来。
那个商贾不愧是江南富商,经营的商货不止丝绸,还有上品瓷器跟茶叶,同样的物美价廉。
庞琦打理的庞氏产业里,除了绸缎庄就是瓷器铺,却并不涉及茶叶。在巨额利润的驱使下,庞琦让对方也成了自家的瓷器供应商后,双方的关系更进一步。
这时候,富商说出了自己的困境,希望庞琦帮他一个忙。
原来,这名富商得罪了京兆府的一个官员,自家的多个商铺被查封,对方还放出话来,要让他在燕平城再无立足之地。
迫于无奈,富商只能通过自己的关系,千方百计打通世家的关系。世家中的实权人物,他巴结不上,庞琦这个边缘人物,就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之前的丝绸、瓷器,并非是真的物美价廉,这世上的东西本就是一分钱一分货,富商给庞琦的价格之所以低,完全是因为他自己完全没赚钱。
为了让庞琦相助,富商提供了丰厚的条件,只要庞琦能让他的商铺可以在燕平城继续开下去,所有商铺的利润都可以分庞琦三成,并可以送庞琦几个茶庄。
当富商说出京兆府那个官员的姓名时,庞琦答应了对方的要求。那只是个寒门官员罢了,品阶也不高,只是六品官,而且还是那种屈服了门第的官员。
这样手握实权的官员,对平民来说高高在上,无法正面抗衡,根本不能得罪,但对庞琦这个士人门第的管事来说,就只是普通存在。
庞琦出面,软硬兼施之下,那名寒门官员因为不敢触犯庞氏,最终跟富商握手言和。
就这样,经过一段时间的同流合污,庞琦跟富商关系变得非同一般。
后来富商在燕平城开设的很多商铺,都有庞琦这个保护-伞的利益份额在里面。富商甚至帮助庞琦建立了自己的商铺、商队,让他有更多收入。
靠着庞氏这面大旗,富商的生意越做越大,开始涉足窑子、赌坊等需要暴力保障的行业。两人都收获颇丰,利益远不是起初的丝绸、瓷器生意可比。
为了避免损公肥私,世家有家规,族人子弟不得拥有自己的私人产业,庞琦拥有自己的商铺、商队,已经触犯了族规。
但他有自己的野心,不愿一辈子只做庞氏的一个应声虫;面对源源不断进入口袋的财富,他的**也越来越大,想要得到更多。
后来,富商说他有获得珍贵修炼丹药的路子,可以弄到产自塞外的“万灵丹”——对元神境修行者突破境界有奇效,但需要大量银子。
已经坠入财富深渊,靠此修为速度大涨的庞琦,为了提升实力,获得更多财富与权力,几经权衡,最终还是冒险跟富商联手。
他们在大齐有名的繁华城池——广陵,里应外合,击垮了庞氏的一整个药铺产业,并取代了那个市场份额。
医药自古就是暴利行业,借此,没用太久,获得了大量财富的庞琦,得到了“万灵丹”,成功跻身元神境后期。
随着在家族地位发生质变,庞琦手中权力跟之前不可同日而语,能够给自己和富商提供更多方便。
两人狼狈为奸,甚至开始贩卖私盐,获得的财富再度快
速增长,比插手医药行业还多。
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庞琦发现事情不对劲了。
富商的要求越来越过分,竟然要庞琦给他详细的庞氏家族情况,无论是商业上的还是官场上的,还要他打听朝堂大事、大齐国政、州县民生等等。
不仅如此,富商甚至要庞琦去收买一些不得志的寒门官员,为己所用!
这个时候,庞琦终于意识到,这个富商不简单,绝非什么正经的民间商贾!
第一时间,庞琦没有找富商对峙,而是隐蔽去见了之前那个,京兆府的六品寒门官员。在他的严刑拷打下,对方老实交待:其实他从来就没有为难过富商!
他本就是富商的人,早就被富商收买了!
之前富商的困难,不过是他们共同做的一个局。
其目的,不过是为了让富商有理由接近、贿赂庞琦,方便两人迅速建立关系!
庞琦当即反应过来,原来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是富商的预谋。对方的所有作为,都是为了收买他这个世家子弟。
想通了前因后果,庞琦假装无事的约富商吃饭,准备在席间陡然发难,控制住对方。
然而,当修为不过御气境的富商来赴宴时,身边竟然带着一名元神境后期、两名元神境中期的高手!
庞琦不仅是毫无胜算,自己还身陷囹囵。
老神在在的富商掏出了一大叠文书,都是庞琦跟他勾结,建立的同属两人的产业的账本,还有他们联手击垮庞氏在扬州医药产业的证据!
这些东西,一旦放在庞清德的案头,庞琦必定成为庞氏族规的清理目标,不会有任何余地。
庞琦约对方赴宴,就是想要拿回这些东西,并除掉对方以绝后患,却没想到,这个富商身后竟然有这么强的修行者!
他的所有计划都落空。
把柄被富商掌握的庞琦,从此成了对方的牵线木偶,只能对对方言听计从。
好在这个所谓的富商,并没有因此做什么过分的事,属于庞琦的利益也半点都没有剥夺,庞琦依然有源源不断的钱财收益。
对方没有逼迫他冒生死风险去做什么,相处时也一如既往的客气有礼,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没有选择的庞琦,渐渐接受了现实。
“富商”究竟是什么身份,是庞琦一直都想知道的事。毕竟,在大齐,只有世家中存在元神境后期的高手。
这个问题,庞琦得不到答案,他的疑惑只能是疑惑。他想探查,却因为对方手里掌握着他的致命把柄,不敢轻举妄动。
庞琦唯一知道的事,是“富商”并不缺钱。
这个不缺钱,不是因为对方跟他联手的这些年,做了很多生意,赚到了海量财富——这只是一方面,而是对方从一开始,就有雄厚家底。
穷人要赚钱很难,富人赚钱就很容易,巨富要钱生钱就更简单。
因为有雄厚家底,他们可以做各种生意,只要经营得当,在大齐这繁华盛世里,会有越来越多的银子。
更何况,对方还有强大修行者作为后盾,无论是商业竞争,还是解决各种麻烦,都是轻而易举。
就像现在,因为对方有钱,结交到了他自己,于是赚了更多银子。
这样的法子,对方绝对不是第一次用,庞琦很清楚这一点。有大量银子,便能结交大族子弟、贿赂官员,官商勾结之下,赚钱就跟喝水一样。
京兆府的那个六品寒门官员,恐怕都不是对方收买的唯一京兆府官员。相比于世家子弟,没钱的寒门官员更容易被收买,而且风险更小,对付起来更容易。
而一旦对方像他庞琦一样,露出了把柄在对方手里,就得一直被对方控制,想挣脱都不可能。
随着跟对方接触越来越多,庞琦就越是被对方展现出来的雄厚财力、势力所震惊、折服。后来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不过是对方手里的一颗普通棋子罢了。
虽然他已经是庞氏的实权长老,但在对方眼里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庞琦曾一度怀疑,为了控制他,对方在他身边也安插有眼线。
可能是他的小妾,也可能是他的丫鬟,就连打扫庭院的仆役,
都可能是对方的人,被对方或收买或胁迫了!
庞琦也不是没想过回头,但无论他用什么方法回头,之前的罪责都不能被抹去。
一旦事情曝光,他的名声会臭大街,再难做人不说,现在拥有的巨量财富,也会随之烟消云散,被打落尘埃。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更不可没有银子。
所以庞琦的计划,是当他成为庞氏家主,亦或是庞凖成了庞氏家主后,再动用庞氏整个家族的力量,将对方一网打尽。
在此之前,他必须靠现有的财源,不断提升实力。
这个计划,与其说是计划,不如说是自我安慰。
这回,是对方第一次在庞琦面前,展露出前所未有的强大实力面目,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一统燕平城江湖。
庞琦对此毫不惊讶。
成为了燕平城地下世界的主人,会有多大方便,毋庸赘言。无论是对商业,还是对其它事,都大有裨益。
而对方的真实身份,也由此露出了一部分:他们是苍鹰帮残众。
庞起还见到了苍鹰帮帮主!
如此一来,对方为何有雄厚实力,为什么要结交他、贿赂官府官员,庞起也就不太奇怪。不是说就完全不奇怪了,毕竟有元神境后期的高手,只是疑惑消散了一些。
苍鹰帮不只是在燕平城有势力,在整个大齐北方,都有很多分舵。燕平城的苍鹰帮之前被都尉府铲除,不代表苍鹰帮就完全覆灭。
这是苍鹰帮帮主的说法。
苍鹰帮要卷土重来,恢复自身在燕平城的地位,并借用庞氏的力量更进一步,统一燕平城江湖,也是顺理成章。
而庞琦的职责,是说动庞氏出动京兆府官差,在明面上进行配合。
苍鹰帮给出的条件是,事成之后,苍鹰帮愿意做庞氏的地下世界盟友,很多庞氏不方便做的事,他们都能帮忙,并且给庞氏三成帮派收益。
苍鹰帮同样有给庞琦的条件,其中就包括,苍鹰帮在庞氏族人中,只认庞琦,双方来往必须通过他。这样一来,庞琦的重要性就凸显了出来。
总而言之,事情就这么定了。
门第扳倒赵氏,文官打压武将,也是为了自身利益,庞氏帮助苍鹰帮只要有足够利益,也没什么不能做的。
马车回到庞氏大宅,庞琦从车厢里出来,抬头看见月上中天,夜空繁星寥寥,一片流动的黑云正遮住了半轮皓月。
他有片刻的默然。
庞琦很清楚,苍鹰帮并不是对方的完全面貌。
他不知道对方到底有多强的实力,图谋的根本又是什么。他隐约觉得,这回的行动成功后,也许不用太多年,大齐就会多出一个世家大族来。
对方有坚实的财力基础,又有大修行者作为龙骨,还结交了许多世家人物、官场官员。这样的势力,成长为大齐的一个世家,并不是不能想象的事。
若不是为了成为世家,对方也不会对大齐的朝堂大事、文武之争、国政民生那么感兴趣。
或许这就是真相。
如果是,那么一切就都解释得通。
或许不是。
如果不是,那么一切就太可怕了。
庞琦不愿多想。
多想无益。
他只知道,自己已经从一个世家的边缘人物,成为了家族的实权长老,并且还能变得更强更有权力,乃至觊觎家主之位。
这是他的奋斗,改变自身命运,施展一生抱负的奋斗。
这个过程虽然危机重重,但至少目前来看,还不会有太大问题。
一旦今晚行动成功,庞氏帮助了苍鹰帮,整个家族也就绑上了苍鹰帮的战车。日后,庞氏整个家族都有把柄握在对方手里。这样一看,他庞琦也能安全不少。
当然,这也可能让他和庞氏家族的处境,都变得更加危险。
但因为危险,他就不要出人头地,就不要手握权力了?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皓月渐渐被黑云完全笼罩,庞琦收回了视线,在心里感慨了一句:
“世道凶险,人生艰难。自古以来,有抱负有野心的人,何曾活得轻松过?”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四五 众生(9)
在庞氏大宅,庞琦最后确认了一遍行动人手,又去见了庞清德,在确保己方没有任何节外生枝的可能后,换上了一身普通衣衫,再度出了门。
这回,他没有坐马车,只带了一队亲信精锐,施展身法穿街过巷,横跨好几个坊区,来到了预定要抵达的地点。
三更半夜,燕平城已是灯火依稀,除了平康坊这种青楼汇聚之地,以及各个世家显贵的家宅,还有一些灯火之外,其余地方大多是漆黑一片。
清冷的街上,很难看到行人。
平康坊,一条灯火幽暗的小巷内,庞琦在一间简陋的小饭铺里,见到了苍鹰帮帮主——化名张鹰的天元部族勇士忽尔巴。
“让庞公到这种腌臜地方来,多有怠慢。”略作乔装的忽尔巴,看起来跟大齐的北方汉子并无两样。他在燕平城厮混多年,举手投足也跟齐人无异。
“张帮主客气了。”庞琦锐利的目光迅速扫过饭铺,除了忽尔巴,大堂里只有两个贩夫走卒模样的汉子,都在埋头大口吃饭,没谁将目光投过来。
平康坊里热闹繁华,什么样的人都有,青楼护卫、酒楼杂工之类的底层百姓,忙到现在才下工,到饭铺里吃一顿饭也是寻常事。
“庞公只管放心,这地方绝对安全。”忽尔巴笑着招呼庞琦落座,见对方颇为警惕,便多解释了一句。他这话的意思,自然是说饭铺是他手下的人开的。
事实上,为了能借门第联合进攻赵氏的东风,在今夜东山再起,统一燕平城江湖,萧燕已经将手下的力量基本调动起来。
在苍鹰帮灭亡后,二三十名元神境高手、数百名御气境修行者的损失,让萧燕在燕平城的力量大为削弱,若非还有两个王极境镇住场面,她都只能暂时撤离。
如今还是萧燕的潜伏期,没到战争爆发,需要里应外合的时候,天元部族也没有派遣太多元神境高手,到大齐境内来供萧燕驱使。
草原一统战争在即,那里需要更多力量,来确保战争迅速结束。一旦拖延半年还没彻底取胜,大齐皇朝反应过来,调兵遣将完成,就极有可能出现意外。
在今日之前,萧燕向天元王庭求援,并将在北方各地潜伏的高手,以及各个商队中的精锐,都调到了燕平城,加上自己手里的底牌,凑足了五十多名元神境。
这也让各地的差事都停滞了下来,失去保护的商队,为免在半路被山贼河匪劫道,更是暂停了大规模跑商。这种光景必不能长久。
五十多名元神境已经是十分庞大的力量,相当于之前燕平城四大帮派中的两个,但萧燕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还是让庞氏也出力协助。
毕竟眼下一品楼已经霸占整个燕平城,实力大增,财富暴涨,远非之前可比,也就是时日尚短,高手才没有那么多。
庞琦在桌前跟忽尔巴对面而坐。桌上有几碟子菜肴,荤素搭配,香味倒是有,就是色泽差了些。只是扫了一眼,庞琦就认为那味道必不可能好。
所以虽然忽尔巴吃得津津有味,不时喝一碗酒,庞琦却连筷子都没动。
他毕竟出身名门,虽然是边缘人物,但向来自视甚高,这种垃圾一样的食物,他看着就觉得反胃,入口是不可能的。他甚至连这里的酒都不想喝。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如果不能钟鸣鼎食,他为权力付出那么多,也就没了很大一部分意义。
忽尔巴见庞琦执意不肯动筷子,也不介意,吃得怡然自得,颇有谈性地道:
“庞公是贵人,张某
可不同。我来的那地方没什么好东西吃,基本上除了肉就是肉,一年到头也很难见到正经蔬菜,普通人家若能喝上茶,那就是顶天的享受。
“一壶茶水,我们会喝七八道,等到茶叶完全没了味道,我们还会将茶叶吃掉。
“还是燕平城好啊,繁花似锦真不是说说而已。一桌子菜,能有五六种颜色,一种肉食,能做出七八个花样,哪怕不喜欢这些,还有各式各样的糕点。
“这里的酒也好,没有一点儿异味,喝酒的时候还能听听音律,吟几首诗词——虽然我不大听得懂,但身处其中,还是有飘飘欲仙之感。”
忽尔巴说得兴致勃勃,庞琦听得不屑一顾。在他眼中,忽尔巴就是个土包子罢了,粗鄙、胸无点墨,没有才学,毫不文雅,毫无层次,跟野兽差不多。
若非利益有勾结,他根本不可能降尊纡贵,跟对方坐同一张桌子,听对方胡扯这些。
据忽尔巴之前自我介绍,他祖上是猎户,打小就在山中狩猎,所以虽然身在穷乡僻壤,但靠着出众的技艺,倒是不缺肉吃。
这样的人竟然能得贵人赏识,混成苍鹰帮帮主,实在是命好到了极点。
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人到中年的庞琦洞悉世事,很清楚人生在世,什么好都不如命好。
他如果是家主嫡子,不是小妾所生,现在也不必活得这么辛苦。
但也仅此而已,在庞琦眼中,忽尔巴一辈子也不可能成为贵族,到死都是个乡巴佬,骨头渣子都是粗的。所以在忽尔巴面前,庞琦一向自觉优越感十足。
不大想听忽尔巴说这些闲话的庞琦,再度左右看了看,打量店里的陈设与门外的街巷。
这饭铺实在是鄙陋,有些疙瘩角落里的陈年灰尘都没打扫干净,柜台上也黑一块红一块,不知道是什么污秽,看得他直犯恶心。
旁边角落桌子前的一个壮年汉子,一看就是底层百姓,不是农夫就是苦力,这不仅是因为对方的衣衫粗制滥造,那副面相那种神态,就是个苦哈哈的庄稼汉。
敦厚,朴实,内敛,也必定鄙陋、愚蠢。
辛劳的生活,倒是让他肌肉不少,身材不错。
也是个饭量大的,吃空了三个面碗,还在吃第四碗。
注意到庞琦的目光,忽尔巴呵呵一笑,“素面吃得再多,也扛不住饿,他需要一点肉。”说着,竟然招呼柜台后看账本的掌柜,“给他一碗羊肉。不,两碗!”
掌柜虽然不解其意,但也依言照办。
等到羊肉上桌,那个五官普通的汉子犹豫了一下,向忽尔巴抱了抱拳,道了一声谢,没有客气,埋头就吃。
“无用的仁慈。两碗肉还能改变他的命运不成?不过是满足自己施恩时的优越感。”庞琦心中鄙夷,看时辰也差不多了,问忽尔巴道:“我们何时动身?”
忽尔巴夹了一片青菜放进嘴里,“巷子口东面百步之外,就是一品楼的一个重要分舵,根据我们的探查,甚至可能是总舵。
“一品楼跟寻常江湖帮派不同,他们的堂口并没有金碧辉煌,都是些寻常商铺、宅院,不深入进去很难分辨。
“如果是前一种情况,我们已经出动的人手,就足以灭掉一品楼的人。京兆府的衙役只要配合收尾即可。
“如果那里是一品楼的总舵,有很多高手,那就得请庞公出手,与张某合力将对方击破。”
庞琦点了点头,如果这里没有强者,他出手也掉身份。但既然忽尔巴
把他约在这里,那就说明彼处有很大可能,就是一品楼总舵所在。
今夜不同于往日,眼下赵氏族人、都尉府府兵,都在跟大理寺的官员,到处查问、捉拿赵氏命案的涉案人等,忙得根本无暇分心他顾,不用担心有人来搅局。
战斗爆发,需要快速结束,京兆府只需要效仿之前都尉府的行为,将这件事定义为江湖械斗,并趁势将一品楼的人捉拿一些归案。
如此,就能将脏水泼到赵氏身上,说一品楼是赵氏扶持的江湖黑帮,专门为非作歹,那么赵氏想渡过眼下这个难关,就不那么容易了。
很快,不远处传来了激斗的喧嚣。
真气激荡似鞭炮声。
此起彼伏的呼喝声犹如雨打芭蕉。
忽尔巴恍若未闻,举起酒碗向庞琦示意,好整以暇地道:“行动已经开始,庞公,预祝我们旗开得胜!”
庞琦也认为,只要行动顺利开始,一切就已经成了定局,虽然不愿意喝这里的酒,但还是端起酒杯,回应了对方,故作淡然地微笑道:“饮甚。”
片刻后,喧嚣声停歇。
忽尔巴一口气将碗里的酒喝干,大笑起身,豪迈道:“我苍鹰帮,终于东山再起!”
庞琦笑而不语,眉宇间的满意之色,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他看到了自己人生,再度大上一个台阶的希望之光。
门外有人匆匆而入。
是忽尔巴的人。
此人必是来回报战况的。
看到此人,忽尔巴原本应该很高兴。
任何一个听到喜讯的人,都应该高兴。
但忽尔巴没有。
不仅没有高兴,反而还变得极为不快,连眉头都皱在了一起。
原因无法,这个浑身是伤的修行者,进门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惊慌无度的大喊:“帮主......快走!我们......败了!”
本来只是皱眉的忽尔巴,听到这话,就是被惊雷砸中了脑袋,虎躯一震,脸上瞬间没了血色,双眼瞪得统领一样大,“你胡说什么!败了?我们怎么可能败?!怎么会败得这么快?!”
庞琦也是一惊而起,紧张的看着那个修行者。
那个修行者没有再说话。
他已经歪倒在地,伤重而亡。
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时,咻咻的破空声在店门外响起,无数道黑影从街上闪过。
显然,这里正在被包围。
忽尔巴再也顾不得其它,跟庞琦相视一眼,喊了一声走,就要杀出重围。
下一刻,他们还站在原地。
好似脚底生根了一般。
只因有人挡在了他们前面。
竟然是那个面容、气质都很普通,跟农夫走卒无异的食客!
忽尔巴大吼一声,背后腾起一团雄鹰状的黑烟,一拳轰出,击向对方胸口!
对方面色不变,同样是一拳击出,爆发的元神之力,在他背后勾勒出一幅蛮牛的虚影。
轰!两拳相交,屋中桌椅皆尽被气浪震碎、掀翻,忽尔巴猛地后退三步。
他惊诧不已,“元神境后期?!你是谁!”
这个普普通通的汉子,竟然是世间不可多得的高手!
稳站不动的汉子收回拳头,声音也很普通,没有格外的凌厉霸道之气,淡淡道:“江湖上的朋友,都叫我‘尺匕’。”
“一品楼大当家尺匕?!”忽尔巴一颗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四六 众生(10)
庞琦更是悚然一惊。
在此之前,苍鹰帮的人手进攻一品楼堂口失败,他还存有一丝侥幸:或许只是这个堂口高手众多,他们仅是没能强攻得手而已。
但是现在,一品楼大当家竟然早就坐在了这个饭铺,跟他们只隔着一张桌子吃饭,那就表明他们的踪迹,完全在对方掌握之中!
想想也是,惟其如此,苍鹰帮进攻一品楼的修行者,才会败得这么快这么彻底,而且转瞬之间,就有大量高手赶过来,将这里包围。
庞琦不知道他们的计划是怎么暴露的,尺匕为何能早早就在这里等他们,但他很清楚,眼下若是不能及时逃走,自己就将万劫不复!
仗着元神境后期的修为,他在第一时间就冲破屋顶,想要迅速离开此地。
横飞的瓦砾与断木的烟尘中,庞琦还未见到今夜的星月,就被眼前袭来的一股巨大红光,给惊得瞳孔一缩。
那是一道磅礴强悍的真气之力,而且有一品符兵的气息!电光火石间,庞琦拔出自身携带的符剑,在红光击中自己之前,及时斩中对方。
伴随着当的一声脆响,汹涌的元神之力猛然荡开,他身周的瓦砾断木,还未落下,就碎为齑粉,大雪一样漫天飞扬。
与此同时,庞琦看清了这股红光的具体形状:那是一柄大的出奇的开山巨斧,其上错落有致的符文纹路,正闪耀着星辰般的光芒,瑰丽妖冶。
斧剑相撞,庞琦挡住了这一击。
身为元神境后期的强者,他有自信,自己下一瞬就能施展身法离开,只要没有王极境强者在场,只要自己还没被包围,就没有人能够阻挡他逃走!
然而就在这时,庞琦看到一个娇小凌厉的身影,背对明月,犹如离弦之箭,好似从星海里窜了出来。
在他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对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握住巨斧的斧柄,将被真气震得向上弹起的巨斧,又一次狠狠劈斩而下!
那一刻,庞琦心头大骇,惊得魂魄仿佛要从天灵盖冒出来。
一声响亮无比,摄人心魄的虎啸,开山巨斧再度轰在庞琦只能勉强做出格挡之势的符剑上。
霎时间,好似洪水撞毁了水坝,震耳欲聋的真气爆裂声中,喷薄的赤色真气华光,将庞琦的身形完全淹没。
逆空跃起的庞琦,脚下没有可以借力、卸力的坚实大地,这下哪里还能稳住身形?
在面前的猛虎虚影中,他犹如被虎爪拍飞的风筝,从屋顶位置笔直坠落,重重砸进了饭铺的地面。
庞琦在土坑里喷出一口飙起数尺高的鲜血时,不得不再度进攻尺匕的忽尔巴,在跟对方一连对轰了数拳后,终于是承受不住对方凶猛的元神之力。
他的身体离地倒飞,撞塌了柜台,撞得墙壁生出蛛网般的裂痕。
尺匕冲进团团腾起的烟尘中,在忽尔巴被墙壁阻挡的短短一瞬间,再度一拳狠狠轰在对方小腹。
忽尔巴的身体向后一弓,背后已经摇摇欲坠的墙壁,在反面凸出一个圆包后,随着蛛网般的裂痕轰隆炸开。
墙壁倾倒,屋顶塌陷,弥漫的烟尘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破涛如怒的气势,又有柳絮纷扬的意境。
忽尔巴随即被尺匕制服,庞琦虽然伤得不是特别重,但从饭铺废墟中站起身的时候,仅仅是左右看了一眼,就再无动手的勇气。
他彷徨无措的站在那里,手脚因为发冷而僵硬。
饭铺外,他跟忽尔巴的手下,在刚刚这短促的时间里,被赵七月带来的高手和一品楼强者围攻。
对方人数太多,战斗呈现出一面倒的形势不说,他们的人连逃跑都不能。
这只能说明一点,袭来的对手,不是都从一品楼堂口来的,而是早就隐藏在各处,这才能兀一动手,便能将此地围得水泄不通!
换言之,他们一直处在对方的监控中。
这种情况意味着什么,庞琦心知肚明。
他现在唯一的情绪,就是绝望。
满满地绝望。
抬起头,看着青丝飘扬,头顶着明月,高高站在一面未倒塌的屋墙上,神色冷漠,仿若俯瞰众生的神明的赵七月,庞琦眼前一阵恍惚。
他仿佛看见了苍穹的崩塌,看见赵七月化身为参天巨兽,张开血盆大口吞下了他。昔日的雄心壮志、野心抱负,都在望不到尽头的黑暗中,于此刻化为飞灰。
执掌一个世家的权力,扬眉吐气,令万人俯首于脚前的梦想,都在这个刹那成了明日黄花。
还有战力的庞琦,只觉得全身的力量都在这一刻被抽空,双腿一软,无力的颓然坐倒在废墟中,面容好似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忽尔巴被尺匕用符绳反绑双手,从满地砖石中拖出来的时候,无神的双目怔怔望着夜空,怎么都不明白,他的一举一动,怎么会落入一品楼的掌控中。
作为潜伏燕平城多年,深谙细作之道的北胡精锐,他们很强大,一品楼的人手监视飞雪楼,也早就被他们察觉,并借此探明了一品楼的各个堂口。
要说之前是一品楼的人故意露出破绽,忽尔巴打死都不会相信。对方是真的行动能力差,还是深藏不露,忽尔巴当然能分得清。
那么他们到底是被谁发现的,又是何时被监视的?
一品楼的江湖修行者,绝对没有这样的实力!
难道是赵氏?
赵氏现在也没有这个精力,顶多出几个高手参与行动。
忽尔巴被丢到饭铺前,相对较为干净的街道上时,听到有脚步声靠近,视野中的青石板街面,很快就出现了一双华贵的鹿皮**靴。
费力抬起头,忽尔巴看清了面前的人。
那是一个身材肥壮到不合常理的男人,稚气尚未褪尽的面容彰显着他的年轻,但脸上的横肉实在是太多,以至于将一双眼睛挤压得好似只有绿豆大小。
忽尔巴的第一个感觉,眼前这个人必然是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莽汉,这样的人到了战场上冲锋陷阵,必然是势不可挡。很显然,他应该出自将门。
但这个背对着光,面容隐藏在昏暗中,眼神却分外锐利的年轻公子,又让忽尔巴本能的觉得危险。
“苍鹰帮帮主张鹰,北胡勇士忽尔巴,天元王庭公主燕燕特穆尔的臂膀,本公子总算是抓到你了。”魏无羡在忽尔巴面前蹲下来,扒拉了一下他的脑袋。
听了这话,忽尔巴心跳顿时紊乱,若非在燕平城厮混多年,只怕面色已经有明显变化。眼下他故作迷茫的左右看看,“谁是忽尔巴?”
“不用装了。今晚落在我们手里的北胡细作,可不只是你和你身边的这点胡人。
“燕燕特穆尔——哦,现在化名萧燕,她麾下的北胡细作,我们至少也能抓个七七八八,就连她自己,我们也有不少把握擒住。
“为了把你们揪出来,我们可真是煞费苦心。仅是从陇右军、雁门军中抽调的精锐斥候、探子,就多达千人,盯你们也盯了好长时间,这才配合着都尉府精锐捕快、一品楼市井眼线,好不容易掌握你们的行踪。
“但就算是这样,我们也不敢打草惊蛇,冲进你们的据点抓人。谁知道你们准备了多少逃生手段跟密道,有多么真实可信的齐人身份。
“要不是你们今夜大举出动,杀人作乱,我们还真没有将你们一网打尽的机会。事到如今,忽尔巴,你觉得你还有狡辩的余地?”
魏无羡嘿嘿低笑几声,得意之色一览无余。
忽尔巴只觉得眼前阵阵泛黑,一时间再也说不出话来。
屋中的庞琦,本来已经是死气沉沉,听到魏无羡这番话,垂死梦中惊坐起,狸猫一样跳到“门口”,感受到赵七月散发出来的危险气息,又猛地止住身形。
他嗔目结舌的盯着不说话的忽尔巴,失声叫道:“你,你真是胡人?!”
今晚行动失败,他就算是落入敌手,顶多也就是自己遭罪,并不会给庞氏惹多大麻烦,毕竟他们针对的只是一个江湖帮派。
但如果事实是,他带着庞氏的修行者,跟胡人勾结对付齐人,不管对方是江湖帮派还是世家大族,不仅他要死,还会牵连亲人,届时庞凖都没有生还余地!
整个庞氏家族,都将因为他今晚的行动,而面临前所未有的灾难!
忽尔巴瞪着魏无羡,死鸭子嘴硬道:“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不认识忽尔巴,更不知道谁是燕燕特穆尔!我是齐人,我有户籍,我的家乡在黄州,你们可以查!”
魏无羡哂笑一声,根本不屑于跟忽尔巴争辩,“等你在大牢里,见到了你的部族同伴,见到燕燕特穆尔,我看你还怎么死不认账。”
说着,他站起身,挥挥手,示意魏氏修行者将忽尔巴带走,还特意叮嘱了一句,别给忽尔巴自杀的机会。
今夜的行动,赵氏族人没有参与,他们都在忙赵氏命案,是魏无羡带着多个将门的高手,配合一品楼、都尉府在埋伏萧燕的人。
等魏氏强者压着忽尔巴跟他的手下,跟在都尉府府兵身后,离开小巷的时候,魏无羡这才扫了一眼已经再度瘫坐在地的庞琦,嘴角勾勒出一抹轻蔑的弧度。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被权、利蒙蔽了双眼,熏坏了心肠,勾结北胡细作,在燕平城为非作歹,还出卖我大齐各种国政情报,贻害我大齐的江山社稷,这就是自寻死路。
“庞琦,你完了,庞氏也会因为你完蛋。如果史官会记录你的事迹,你将遗臭万年,被永世唾弃!”
听到这里,六神无主的庞琦,眼中流下两行泪来。
是血泪。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四七 抓获(1)
忽尔巴这群人,包括那个跟庞琦密切接触的商贾,神秘而且势力不俗,庞琦不止一次怀疑过他们的身份,也曾想过要去探查。
只是因为投鼠忌器,这才没有实际行动。
饶是如此,他最多也只是人为,对方是一个黑白通吃,发展过程中不择手段,双手沾满血腥的地方大族。
这并不算什么。
大齐开朝立国时的十八将门勋贵,哪一个不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就算是十三士人门第,在原始积累期也不是都没乡亲血泪。
一将功成万骨枯。
一个万户侯就得一万户百姓来供养。万户侯的钟鸣鼎食,可都是从一户户平民百姓的牙缝里抠出来的。
所以庞琦对这个并不在意。
但他怎么都想不到,对方竟然不是大齐子民,而是胡人!
胡人是一群什么人?
未开化的蛮夷。
他们不通文字,不识诗书,不知礼仪,不可教化,没有道德伦常,烧制不出瓷器,生产不了丝绸,委实跟一群猴子别无二致。
哪怕是草原四大王庭,在普通齐人看来,也都只是一群猴子聚居的地方。
在大齐朝廷跟官府,对民间的宣传教育上,胡人都是没有智慧的傻子。
君主鱼肉子民,残暴无度,杀人如麻,常做一些毫无道理,齐人三岁小孩都知道是错的的事。他们的百姓愚钝不堪,不知自己生活在地狱。
大齐的士人书生,都不屑于统治胡人。
而现在,得知自己一直以来,都是被胡人控制,始终都是在给胡人办事,庞琦一方面羞愤欲死,另一方面,也知道自己坠入了万丈深渊。
无论命运还是名声,都将再无翻身的可能。
不管他这辈子立下多么大的功绩,哪怕是杀了北胡四大王庭的可汗,都洗刷不掉这个污点。
更何况,他还没这个机会。
就如魏无羡所说,他注定要被钉在青史的耻辱柱上,被后世无数人唾弃。
他在门前瘫坐,很快就又豁然起身,不用人押解,跌跌撞撞的主动跟在了忽尔巴后面,双目发直的自言自语:
“这不可能......胡人不可能在大齐有这么多细作!这是燕平城,是天子脚下,这些胡人怎么敢在这里肆意妄为?他们这到底是要干什么?他们疯了不成!
“他们难道不知道,这样的事一旦败露,他们的部族就会遭受灭顶之灾?这......他们这是在自寻死路!不可能,他们不可能这么荒唐!这事不可能这么荒唐......”
他不是被大齐官府控制了思想的愚民,知道北胡四大王庭的可汗,不会做没有道理的事。
看他现在的这副样子,是要跟到都尉府去,亲眼见证事情的后续发展,彻底弄清忽尔巴到底真是胡人,还是被将门和都尉府诬陷了。
这对他很重要,对庞氏也很重要。
庞琦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让魏无羡摇了摇头。
不过他外粗内细,并没有就此放松警惕,吩咐了一句魏氏的修行者,让他们好好看住庞琦,不要被对方发疯的外表迷惑,给对方半路逃走的机会。
毕竟这是一个元神境后期的修行者。
吩咐完,魏无羡抬头看向屋墙上,肩扛巨斧青丝飞舞的赵七月,笑得温和灿烂,还有一些讨好的意味:“老姐,咱们可以去下一个地方了。”
对方寻常时候看起来,就像个柔柔弱弱的娇贵公主,但战斗起来可是个真正的猛士,连陈安之都不打不过的魏无羡,对赵七月是又敬又畏。
赵七月点点头,从院墙上一跃而下,扛着巨斧威风八面的走在了前面。
赵七月喜欢站在比较高的地方,这是魏无羡很清楚的习惯。
他还跟赵宁讨论过这个问题,得出的结论是:大概身材矮小的人,都喜欢站得高一些,这样就能避免一直抬着头看人。
尤其是强者,必定是不喜欢仰视别人的。
魏无羡又彬彬有礼的招呼尺匕:“大当家,我们走。”
尺匕走了两步,忽然道:“到了忽尔巴必死的时候,还请魏公子帮我一个忙,给他一个痛快。”
魏无羡有些意外,“哦?”
尺匕坦然道:“他请我吃了两碗肉,这份因果我得还给他。”
魏无羡哑然失笑,“就因为两碗肉?”
在他眼中,两碗肉什么都不算。除非那是皇帝御赐的。
尺匕却正色道:“为人处世
,没有比守住本心更难的,天下之事,也没有比吃饭更好的。更何况是吃肉。”
魏无羡怔了怔,仔细品味了一番这句话,想起尺匕的过往与一品楼的行事规矩,肃然点头:“受教了。到了需要杀掉他的时候,我会给他一个痛快。”
在此之前,该刑讯的他也不会手软。
“多谢。”尺匕抱拳致意。
在他们走上大街,路过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看到这里聚集了许多都尉府府兵,盾牌手顶在前面,弩手箭上弦,刀手刀出鞘,正气势汹汹的看管着一群京兆府衙役。
论人数,两者数量相当。
但论强者,却有天壤之别。
都尉府的府兵身后,有魏氏、杨氏、韩式等多个将门的精锐修行者。
而京兆府衙役身后,却只有零星几个庞氏高手。
毫无疑问,这群衙役,是要在一品楼堂口战斗爆发的时候,冲过去声援、配合的。但是现在,他们寸步难行。
为首的京兆府官差,正是庞凖。
他原本焦躁不堪,不断向一品楼堂口和饭铺的方向张望。
魏无羡从街上大摇大摆的走过,只是充满嘲讽与鄙夷的瞥了庞凖一眼。
庞凖如坠冰窟,目瞪口呆的愣在那里。
他看到了神思不属,好似已经疯掉的庞琦。
对方的样子吓到了他。
这一刻,庞凖再清楚不过的意识到,他们父子已经掉落万丈深渊。
......
破旧但还算宽敞的民房里,一灯如豆。赵宁坐在桌前,手把手教苏叶青下棋。旁边半开的窗户后,房子的主人——某个地痞,在监视斜对面的院子。
一连下了三盘,苏叶青才勉强弄清楚玩法,但一旦落子还是找不着北,根本没有半点儿章法。饶是赵宁抱着打发时间的态度,也感到了深深的无奈。
大概也是知道自己下得太臭了些,苏叶青羞得脸蛋红扑扑的,像是熟透得红苹果,一直都不敢抬头看赵宁。但她并没有主动放弃,咬着嘴唇绞尽脑汁。
这地方赵宁之前来过,还在这里跟苏叶青吃过一顿饭,斜对面的院子,就是徐氏的绸缎庄,由赵玉洁打理,也是赵玉洁麾下爪牙最集中的地方。
今早在码头的行动,属于小任务,苏叶青、刘玉等人这段时间的重点差事,还是监视这座院子,确保在必要时间能够采取雷霆行动。
刘玉早就混进了那座院子,当了一个厨娘,上午从码头回来后,就依照一惯的上差时间,去了院子里忙活。
眼下已经是子时,寻常情况下,刘玉早就该出来了,她毕竟没有住在那里。但今夜明显不同,院子里灯火未熄,刘玉也没回来。
“院子里的情况会不会有意外?”结束了一局乏善可陈的对弈,见时辰已经很晚,苏叶青很担心刘玉的处境,害怕对方被发现了身份,出了什么意外。
赵宁不动声色的收拢棋子:
“若我所料不差,赵玉洁的人今晚必定有所行动,因为出发时辰晚,院子里的人需要吃些宵夜,也是顺理成章的事。玉娘这时候还没出来,正合情理。”
对赵宁的判断,苏叶青一向有着近乎无条件的信任,她点了点头,“那我们需要吃点东西吗?”
赵宁笑了笑,“你要是饿了,自然可以去吃。不过,我怕你没那个时间了。”
话音方落,盯着院子的地痞忽然低声惊呼:“玉娘给信号了!是第二种信号!”
赵宁跟苏叶青循声去看,就见几片烂菜叶,从亮着灯火的厨房位置的后窗里,被丢了出来。
赵宁目光一凛。
如果院子里的赵玉洁爪牙,是正经从门里出来,那么刘玉就不用发信号,赵宁这里一眼就能看见,跟上去就可以了。
需要刘玉发信号的,是其它几种情况。考虑到她自身的安全,发信号的动静、目标不能大,碗碟、灯笼这些虽然更容易听到、看到,却不能用。
倘若院子里的修行者今夜没有行动迹象,都去睡觉,那么刘玉就不是丢菜叶,而是丢自己的手绢。
丢菜叶的意思,是院子里的人开始行动,但不是从门里出来,而是有其它隐蔽通道,譬如说地道。
窗子前的地痞,没有别的优点,就是眼神比常人好,否则也不至于让他盯着院子,一品楼自己的人手就能承担这个差事,他第一时间就看到了信号。
“他们竟然真的有地道!公子,我们该怎么追?”苏叶青看向赵宁。江湖帮派的堂
口下有地道并不奇怪,这是这样一来,就不知道这些人再从哪里冒出来。
不得不说,赵玉洁的安排很谨慎。
但这于赵宁而言,却不是什么问题,为了今晚的行动,他殚精竭虑谋划多时,考虑到了多种可能性,当下便道:“依照第三个方案行事。”
如果只是为了端掉赵玉洁的江湖势力,捕杀掉她的爪牙,赵宁根本不必费事到这里来监视什么,在今晚这种形势下,大可以选择强攻。
他有另外的图谋。
这个图谋,需要通过赵玉洁来实现。
苏叶青出门去安排了行动,回来后在桌前坐下,想了想,双眼熠熠的看着赵宁道:
“据公子与魏公子所言,赵玉洁虽然有倾国之容,在燕平城几乎无人能及,但毕竟势单力薄。当初代州事发后,她已经是丧家之犬,凭什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成功接应徐明朗呢?”
这个问题很重要,赵宁也一直在思考。
他道:“从去年刺杀赵玉洁行动失利的情况来看,她还赢得了徐明朗的极大宠信,否则,身边不至于跟着两名元神境高手。”
苏叶青道:“这就更难了!”
赵宁道:“总得来说,这件事可能性很多。”
“最大的可能性是什么?”
“赵玉洁有‘贵人’相助。”
苏叶青虽然对下棋一窍不通,那也是天赋使然,脑子却不笨,当下认真道:“这个‘贵人’不仅要自身势力不俗,还得跟徐明朗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赵宁道:“这样的人不少。”
苏叶青道:“当日赵玉洁是在代州城外消失的,短短数月间就获得了徐明朗的信任,所以她几乎是没有浪费时间!”
赵宁:“这中间必然不会有多少颠沛流离、辗转地方的空档期。”
“最大的可能,是她在代州的时候,就已经得到“贵人”相助!”
“那个“贵人”从见到她到信任她,再到决定用她去接近徐明朗,这个时间也极短。”
“这么短的时间,正常情况下不足以支撑这些事情的发生!”
“可能性有且只有一种。”
苏叶青深吸一口气:“那个‘贵人’早就认识她,知道她的身份,确认她是赵氏的敌人,双方有共同利益!”
“当时在代州的显赫人物,只有两方有可能是这个“贵人”。
“一个就是范式!”
“当时范钟鸣已经落入赵氏之手,代州再无范式高手,而且范式投靠赵氏也迅速,不可能节外生这个枝。”
“如果赵玉洁是被范式送给徐明朗,以徐明朗跟范式的关系、对范式的不满与打压,也不会这么轻易信任赵玉洁!”
赵宁深深看了一眼苏叶青:“故此,可能性又只剩下一种。
“这个所谓的“贵人”,就是当夜从代州城逃走的北胡公主,燕燕特穆尔!”
“她身边跟着王极境高手,有带走赵玉洁的实力;作为北胡潜伏在燕平城的细作统领,她也有带走赵玉洁的需要。”
“今夜苍鹰帮联合庞氏、京兆府,总攻一品楼,意图重新夺取燕平城江湖控制权,这是非常重要的行动!”
“这么重要的行动,当然需要重要人物来安排。”
“所以此时此刻,燕燕特穆尔极有可能就在燕平城里!”
“可能性的确极大。”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们必须要在今夜拿下她!”
“拿下了她和她的细作,北胡的狼子野心就将大白于天下。”
“我们能对付得了她吗?”
“她敢来燕平城主持今夜这样的事情,身边必定有很多大高手护卫。”
“她手下的强者再多,能有燕平城的将门高手多吗?”
“自然没有。”
“那我们能抓住她吗?”
“她敢呆在燕平城,就有很多保命、逃生的手段。”
“我们要抓到她并不容易!”
“不错。”
“但我们一定要抓住她!”
“当然。”
“这需要一个恰当的机会!”
“今夜就是这样的机会。”
苏叶青略带婴儿肥的小脸,不知何时又已经是红彤彤的,一双黑曜石般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注视着赵宁:“公子有把握得手吗?”
赵宁端起茶杯浅啜了一口,嘴角勾勒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事成之前,我从不说绝对的话。”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四八 抓获(2)
萧燕在派出麾下修行者行动后,没有忘记安排人手远远跟随。
这不是防备忽尔巴等人叛变,而是为了以防万一。在对方行动失利,连逃走都来不及,无法报信的情况下,她能及时知道任务情况。
在燕平城潜伏,由不得她不谨慎。
因为这样的安排,萧燕对发生在城中各处的异变,在第一时间就做到了了如指掌。但也正是因为了如指掌,她经受了近乎五雷轰顶的打击。
时辰一到,进攻一品楼各个堂口的行动,在同一时间遭受了迎头痛击。
有的是攻入一品楼堂口后,就被里面的一品楼修行者,跟从附近民房里冲出来的大批高手内外夹击。
有的是刚从藏身的民房里出来,还没冲到大街上,就被四面合围,望不到尽头的修行者潮水般淹没了他们。
京兆府的衙役,则还没进入战斗区域,就被都尉府高手带着将门强者拦截,而后一队队府兵赶到,将他们完全控制起来。
今晚的行动队伍有二三十个,在得到第五个任务失利的消息后,萧燕在白眉黑眉两位老者的保护下,迅速进入了地道躲藏。
站在那副刻画着大齐半壁江山,燕平城显得尤其大的壁画前,随着一个个消息传回,萧燕的脸色越来越差。
在短短一炷香的时间里,失败的消息接憧而至不说,她麾下的各个据点,包括各种商铺、酒楼、民宅,大部分都遭到了袭击。
因为各个据点的精锐人手,都参与了今晚针对一品楼的行动,所以内部防御空虚,但却有北胡细作留守。
袭击者人数众多,实力强大,兀一进攻,便将各个据点连根拔起,将里面的细作当场抓获。一些北胡细作见势不妙,为免被抓捕、刑讯,选择当场自杀。
更多细作或者因为来不及,或者因为一时犹豫,而被当场擒拿,让都尉府的府兵押回了巡城都尉府。
萧燕望着眼前这副巨大壁画上的一颗颗玛瑙石、鹅暖石,心痛如绞。
没了,全都没了。她苦心经营多年的势力,在今日彻底毁于一旦!她在大齐开辟出的乾坤天地,在这个仲春的夜晚,如蒲公英一样飘散无踪。
眼前这副图,再也没有意义。
萧燕气息大乱,面色阵青阵白,嘴角很快有血迹溢出。
她不甘。
因为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败,为何会败得这样彻底,她痛苦不堪。
进攻一品楼各个堂口的行动失败,说明对方早早察觉了她的意图,这才能在附近的民房里,早早埋伏许多高手强者。
他们的行踪,早就被对方所掌控。
这几乎不可能。
萧燕自忖自己的属下,都是精锐,之前一品楼的眼线,都被她的人发现了,还反过来追踪到了一品楼的各个堂口,为何现在会弄成这样?
各个据点被一锅端,则说明对方像她的人跟踪一品楼的眼线一样,反过来隐蔽跟踪了她的人,这才导致她的势力完全被对方掌控。
她现在甚至怀疑,一品楼的人之所以暴露,完全是对方有意为!只有她的人开始跟踪对方,去探查一个个一品楼堂口,才会从黑暗里走到街道上。
惟其如此,对方才能反过来追踪她的人,弄清她的一个个据点!
但这需要很多精锐探子。
燕平城里没有这么多精锐探子,无论是都尉府还是京兆府,他们的捕快在萧燕眼中,只是一群养尊处优的废物,就算有几个精干的,也能力有限。
只有一个地方,能有这么多这样的斥候。
军营。
还得是边军军营。
已经百年没有大战事的大齐,中央禁军同样养尊处优,不会有这么强的斥候。
只有驻扎边境的军队,才有这样的精锐。
蓟州山海关、代州雁门关、陇右玉门关......
从这些边军里,调集大量精锐斥候入京城,非得大都督府直接下令不可。
大都督府为何会下达这样的命令?
除非赵玄极一早就知道,燕平城里,有许多北胡细作。
也就是说,赵玄极对她萧燕在大齐的行为,很可能早就一清二楚。
这是最让萧燕胆战心惊的。
赵玄极怎么会知道她的势力的存在?
她是怎么暴露的?
萧燕苦思冥想,得不到答案。
当日代州事败,她也是这般没有头绪。
不仅如此,今夜的行动,需要多个将门将族中精锐高手尽数派出。这些将门,之前因为在文武之争失利,对赵玄极多有不满,不应该这样配合。
但今夜,他们却听从赵玄极调动。
萧燕知道,如果没有刘氏被赵氏斗倒的事,就不会有今晚这样的局面。
不仅如此。
今日,是门第联合对付赵氏的日子,门第的注意力,都在赵氏身上。赵氏没有太多族人参与今夜行动,也就让门第没有过多留意。
所以虽然门第高手众多,却对萧燕无用。唯一参与行动的庞氏,还只是派出了有限的力量。
所以今夜之战,自己从一开始就败了!陡然意识到这一点,萧燕恐惧得双手发抖。
从代州失利到今夜大败,她此刻终于感觉到了,有一个巨大的黑手,隐藏在重重帷幕后,一直在操控着这一切,一步步将她拖进深渊!
这个人,洞察一切,对她的存在,对她的势力,早就有充分认知!
这个人是谁?
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
他凭什么能对她的事知道得这么清楚?!
萧燕百思不得其解。
她在大齐潜伏这么多年,借着大齐内斗的机会,一向顺风顺水,而现在,她发现自己其实一直都在某个人的视线中,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像是耍猴一样。
她的自信轰然崩塌。
她感到了深深的无力、沮丧、颓唐。
这让她痛不欲生。
“走!立即撤出燕平城!”萧燕抹去嘴角的血迹,从牙缝里蹦出这句命令。她不得不走,如果她也被抓住,就只会万劫不复。
在离开之前,萧燕最后看了一眼壁画,便让白眉老者出手将其毁去。
三人在烟尘中深入地道时,倒塌的壁画化作了一片废墟。这不只是一幅图的毁灭,也昭示着萧燕在燕平城戮力多年的心血成果,就此烟消云散。
地道岔口很多,各自通往不同的地方,更多的则是死胡同,用以混淆视听。
在他们离开后不久,就有很多将门修行者追到了这里,他们在倒塌的壁画前短暂停留时,还有更多修行者,在极短的时间内,从不同的通道进入这里。
有的是从飞雪楼追进来的,有的则不是。
今晚,萧燕本身就没在飞雪楼。
大行动开始之时,为策万全,萧燕通常都会离开平日呆的地方。所以将门修行者虽然第一时间进攻了飞雪楼,但却没有抓到萧燕。
“分头追!”领头的魏氏修行者一挥手,让源源不断的修行者们,进入了不同的地道。
半炷香的功夫后,一座偏僻的普通宅院里,床榻被掀开,白眉老者率先飞出,在探知院子没有异常后,将萧燕迎了出来。
“殿下稍后,属下去外面看看。”黑眉老者率先出门。
这座宅院没别的优点,就是相对靠近城墙,为的是方便逃脱。
能够容纳百万人的燕平城很大,城墙周长数十里,眼下又不是战时,城墙上没有密布守城将士,他们要跃出城去并不难。
但黑眉老者很快就折返回来,面色也变得极为低沉,对等在正厅里的萧燕道;
“殿下,城墙被封锁了,精锐修行者不断来回巡查不说,还有数名王极境修行者的气息,隐隐从各处散发出来!
“如果我们这时强行跃出城墙,必定会被察觉,那些王极境一旦开始追杀,我们根本逃不远!”
骤遭巨变,萧燕初时心如死灰,几乎想要自杀谢罪,但一路赶到这里,她的心境已经平复不少,眼下还能稳得住。
她道:“王极境修行者,不可能一直监察四方,我们在这里躲一段时间,等到风头过了,再想办法出城。”
可惜的是,地道不能直通城外。这不是萧燕没人手把地道挖到城外,而是根本没办法做到这点。
且不说地道挖得太长了,土石不好处理,容易引来巡城都尉府和京兆府的查探,就说燕平城驻军对城防的监控,也是分外严密。
如果民间势力,随随便便就能把地道挖过城墙,自由地沟通城内外,那燕平城跟不设防有什么区别?
所以萧燕的地道,只能让她暂时离开原来的危险地带,并不能让她借此出城。要离开燕平城,她还需要其它办法。
但她明显没有这个时间了。
一个多时辰后,外出探查情况的白眉老者回报,燕平城已经成了一锅沸水,数不清禁军将士从各个城门进了城,配合都尉府府兵,开始地毯式搜查燕平城!
“殿下,看来我们被抓的人,已经有不少经受不住刑讯,被坐实了身!南朝皇帝知道了我们的存在,这才会下令,让禁军进城,配合都尉府搜查我们!”
白眉老者忧心忡忡,“这个坊区已经被禁军将士封锁,他们马上就会挨家挨户的搜查,不用多久就会查到这里来,我们必须离开,另找安全之处了!”
萧燕面沉如水。
她有着出色的乔装技艺,完全可以“改头换面”,如果是白天,要借此混出城都不难,守城将士拿着她的画像都没用。
眼下,就算是面对禁军,他们也能装得跟普通齐人无异。
但问题在于,他们无论怎么乔装,都是三个陌生面孔。
他们最大的问题是,街坊邻居并不认识他们!
没有人能够证明他们的身份、经历。
他们是三个凭空冒出来的人,没有根脚,当然无法取信禁军!
如果是寻常时候,这或许不是太大的问题,但今晚是什么情况?皇帝连禁军都调进了城,这就是奔着她来的!怕是连可疑的乞丐,禁军都会先抓了再说。
“不管我们去哪里,只怕都会被禁军辨认,还是无法瞒天过海!”黑眉老者脸色也非常难看。
说到底,这里是大齐都城,他们只是细作,现在相当于是跟整个大齐为敌,实力相差太悬殊,受到的限制太大了。
而且,来搜查的还没有京兆府衙役,他们根本不会碰到被他们收买的官员,没人能够帮助他们。
“殿下,我们能不能去那些,被我们收买的官员家里躲避?”白眉老者给出建议。
面色灰败的萧燕坐倒在椅子上,摇摇头,“寒门官员势力太弱,若是禁军没搜到我们,只怕他们的家宅也会被查。
“门第官员,我们现在收买得最有效果的,也就是庞氏。可他们现在已经是自身难保,我们去庞氏大宅无异于自寻死路。”
其他的门第族人,萧燕不是没有能够控制的,但没一个地位能跟庞琦相比,且对方也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
如果今晚过去躲藏,对方察觉到他们是胡人,会怎么选择很难说。
“那我们岂不是无处可去了?”白眉老者不由得面露绝望之色。
萧燕沉思片刻,忽的眼前一亮,“不,我们还有一个人可以用。她能带我进入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就算到最后禁军都没搜到我们,也不可能挖地三尺去搜查那座宅院。只要有那个人掩护,我们绝对可以安安稳稳撑到风声结束!”
听到这话,白眉、黑眉两位老者,都同时想到了那个人、那个地方,他俩都是精神一振。
“去最接近宰相府的紧急联络据点,给小蝶发信号,让她来接应我们!”萧燕下了决断。
这是她最好的选择,最后的希望了,她现在也没有犹豫的时间。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四九 抓获(3)
萧燕等人转移去宰相府附近的过程,并不顺利。
他们的地道,虽然能让他们脱离危险地带,并通过半路摧毁一些通道,来最大限度阻截追兵,但毕竟范围有限,并不可能做到连接半个燕平城。
所以他们只能从地面赶往宰相府。宰相府当然是位处中枢地带,不可能建在边缘靠近城墙的地方,故而他们要走得路并不短。
城中已经涌入数万禁军,还有都尉府府兵封锁街道,萧燕等人每走一步都得小心谨慎。
街道上到处都是禁军将士、都尉府府兵,视野稍微开阔的高处,无论屋顶还是角楼,都有御气境修行者四处扫视,彼此之间几乎没有死角。
虽然有两名王极境护卫,萧燕成功避过了很多险境,但黑白两位老者,也不敢明目张胆展露气息,免得被燕平城的王极境高手——赵玄极等人察觉。
好在三个人的目标并不大,他们穿过好几个坊区,终于是靠近了宰相府所在。
也就是在这时,他们必须穿过朱雀大街——贯穿燕平城南北的中央大街,也即是所谓的皇城大街,十分宽阔不说,上面的禁军也最多。
三步一哨五步一岗,隔着不远的距离,还有百人规模的甲士,随时准备支援各处。根本没有空隙。
不仅如此,更有许多名元神境强者,在街道两侧的屋顶上,苍鹰一样巡视各处,其中不乏元神境中期、后期的高手。
最为可怖的是,燕平城里那些个王极境强者的气息,也不断从朱雀大街上扫过。
火把连接成长龙长河的大街,是真正的龙潭虎穴。
过了这条大街,宰相府便近在眼前,那是生门,过不了这条大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那是真正的死境。
是楚河汉界,也是阴阳相隔。
要趟过这条河,并不容易。
不,几乎是不可能。
三人停在街角的阴影里,迅速打量街道的情况,面色剧烈变幻。
霎时间,白眉老者与黑眉老者相视一眼。只是一次目光交集,这两位打小并肩作战的生死之交,就读懂了对方的心思。
这其实也不难懂。
在眼下这种情况下,要成功横跨这条街,只有一个选择。
“我去!”白眉老者目光决然,丢下这句话,就要从原地跃起。
黑眉老者一把拉住了他,面色如铁,不容拒绝:“在代州城,你已经断后过一次,这回,说什么也该轮到我了!”
白眉老者低吼道:“为了殿下,为了天元王庭的荣耀,我就算是死一百次,也绝对不会皱一下眉头!从跟随殿下来燕平城那一刻起,我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黑眉老者淡然一笑,“正好,我也是这般想法。
“照顾好殿下,一定要把殿下带回王庭,否则我的魂魄都不会安宁!也代我向可汗请罪,替我禀明可汗,来世我还做他的马前卒......
“最后,记得告诉我的儿子,我会在长生天的身边看着他,等着他跟随大军杀进燕平城的那一刻!”
话音未落,不等双目通红的白眉老者再说什么,黑眉老者已经消失在原地。
“不,黑老!回来......”一向面容清冷的萧燕,此刻双目已经蓄满泪水,她朝黑眉离开的地方伸出手,却没有能够拦住对方。
她知道黑眉老者要去做什么,也知道对方会面对什么,更加明白这是眼下唯一的办法,但眼睁睁看着打小陪在自己身边的长辈赴死,她怎么都无法接受。
一切都已经来不及。
下一刻,黑眉老者的身影,已经在向
宰相府的反方向急冲。
他没有故意制造什么动静,更不曾进攻任何禁军将士,只是运足修为之力,做出一副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燕平城冲出去的架势。
几乎是同时,一道雷鸣般的声音,在燕平城半空炸响,“贼子哪里走!”
瞬息间,数道王极境强者的气息,紧追黑眉老者而去,更有大群元神境高手,大雁一般从各处跟着飞跃而出。
朱雀大街上的禁军将士,在各自将校的呼喝下,有很大一部分都朝着黑眉老者离开的方向追去。
眼看着黑眉老者,就像是一条被鲨群追逐的游鱼,带着身后无数追兵直奔城墙,萧燕的眼泪终于是忍不住,夺眶而出。
长这么大,她从未有哪一刻,如现在这般,觉得自己是那么无能,那么弱小。
白眉老者看准一个空档,拖着萧燕冲过朱雀大街,隐入了重重屋舍之中。
......
听竹苑。
赵玉洁看到了夜空中升起的烟火信号。
今夜的燕平城沸反盈天,喧嚣声之大,远非之前都尉府攻灭白衣会、苍鹰帮时可比,各种烟火信号不断升空。
有的是都尉府在协调各处兵力,或分散追击或围追堵截对手,有的属于萧燕麾下,传达着各自分散突围、隐蔽、蛰伏的命令,还有的属于将门亦或是禁军。
更有属于赵玉洁的“深渊”的。
在各种此起彼伏的烟火信号中,赵玉洁看到了那个不一般的莲花状橘色信号。那是“深渊”发出的,代表行动无法继续进行的意思。
其实不用“深渊”发信号,赵玉洁也知道,她今夜布置的行动,已经无法如期进行。在禁军涌入城池的那一刻,她就敏锐的察觉到事情不对了。
禁军入城,必然是城中有大事。
而且只有获得皇帝首肯,赐下调兵虎符,大都督府才能下达这个命令。
既然是赵玄极坐镇的大都督府的命令,那就说明萧燕今夜的行动,已经只有失败这一种可能。
那一瞬间,赵玉洁手脚冰凉。
自打从代州城离开,萧燕就是她最大的依仗,是靠着对方相助,她才能有今日的大好局面。
她们互相知道彼此的身份,休戚与共,任何一方身陷囹囵,另一方都有被供出来的可能,并极有可能就此前途尽毁。
在赵玉洁心中,萧燕很强大,敢作敢为,手眼通天,不惧危险,相比于腐朽的大齐朝廷、世家官场,萧燕无疑更像一个开拓者,有成就大业的品质。
她怎么都没想到,萧燕会败。
有那么一瞬,赵玉洁再度感受到了自己的弱小无助。
但在下一刻,她的念头就飞快运转,就眼下形势快速权衡利弊,思考如何最大限度保全自身利益。
没多久,贴身丫鬟冬漓踩着小碎步进门,在赵玉洁身后躬身禀报:“小姐,小蝶出门了,行色匆匆。”
“她为何忽然出门?”赵玉洁眉头一皱。
“好像是看见了某个烟火信号。”冬漓回忆当时的情况,据实禀报,“她说自己肚子不舒服,要去茅房,却半路转了方向,从后门出去了。”
电光火石之间,赵玉洁脑海中闪现过无数个念头。
她不相信任何人,对自己的属下也是如此。为了控制好自己的力量,她有一套隐蔽监视手下的法子,越是亲近自己的人,受到的监控就越大。
在进入宰相府后,赵玉洁有了更多财力,也从这里学到了很多。
萧燕会派人潜伏在她身边,监视她的一举一动,避免她脱离控制、
做出什么对萧燕不利的举动,是情理之中的事。
怀疑小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也基本弄清了对方的真实身份。
“这个时候,小蝶隐秘出门,所为何事?”赵玉洁思考着这个问题,并很快就有了答案。
这个答案也不难推断,在眼下这种形势下,可能性也委实不多。
“萧燕,燕燕特穆尔,北胡公主......”赵玉洁默默咀嚼着这些身份,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跟对方见面。
她该做点什么?
做什么能最大限度保全自身利益?
......
宰相府附近,某个被都尉府府兵封锁的街口,赵宁跟张文铮碰了面。
两人简单交流了一下此处的情况,赵宁便走到近旁大槐树下的一条石凳上,闭目养神。
刚刚他已经接到消息,赵玄极等人逮住了一名王极境修行者,只不过不是活的。对方在燕平城外被追上后,根本没有做太多抵抗,就果断自我了结了性命。
活人虽然没有抓到,但一个不属于大齐的王极境修行者,已经足以证明很多东西。
而在赵宁这里,他现在更加确认了自己的推断:萧燕还在燕平城里。
一个北胡王极境宁愿牺牲自己,也不肯被赵玄极等人抓住,只可能是为了掩护萧燕。
与此同时,一品楼修行者追索赵玉洁手下的行动,至此也落下了帷幕。
这个结果并不是一品楼抓住了对方,而是确认了对方并没有跟萧燕汇合,也不曾收留对方。
排除了所有可能性之后,那么萧燕就只剩一个地方可去。
片刻后,赵宁睁开清明的双眼,瞟了宰相府的方向一眼,隐约可见铁笔金钩般的飞檐。
灭掉“深渊”这种小势力,不过是赵宁一句话的事,但不是现在——怎么也得等到天亮时分,确认萧燕进了宰相府之后。
眼下,赵宁只关心一个问题。
赵玉洁会不会收留萧燕。
如果赵玉洁选择跟萧燕翻脸,不收留对方,那么萧燕就只能去别的地方。
这个地方无论是哪里,都不会有宰相府安全,这地方的接应者无论是谁,对萧燕而言,都不会比赵玉洁更有庇护她的势力,也不会比赵玉洁更值得信任。
但对赵宁来说,这个地方却更难找。
它可能是某个被收买的寒门官员的住宅,也可能是某个世家旁支子弟家的隐蔽夹壁、地下室,可能性很多。
对方可能会反水,出卖萧燕,但也有可能被胁迫,被收买,被蒙蔽,暂时不跟萧燕翻脸,把萧燕藏得很好。
夜长梦多,一旦时间长了,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变故。
禁军能锁城大索一天、三天、十天,却不能这样做一个月、三个月。
赵宁想要的,是萧燕在今夜就落网。
只要萧燕落网,他这回的行动目标就圆满达成。
在代州城的时候,赵宁没能杀掉赵玉洁,后来将计就计,靠着对方顺利拔出了范式;
去年在大街上没能行刺成功,赵玉洁这颗棋子得以还在棋盘上活动,如果今夜,赵宁能因为这颗棋子让萧燕落网,那收获就比当日在代州城还大。
“赵玉洁会不会收留萧燕?她能不能不收留萧燕?”带着这两个问题,赵宁再度闭上眼睛。
忽的,他嘴角微扬,掠过一抹讥讽之色。
他很了解赵玉洁。
前世,彼此的仇恨太大,所以他对赵玉洁了解极深。
今夜,就算赵玉洁不收留萧燕,后者也基本跑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