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第一氏族TXT下载第一氏族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第一氏族全文阅读

作者:我是蓬蒿人     第一氏族txt下载     第一氏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上架感言

    首先,感谢大家的支持,这很不容易。虽然本书上传至今没有断更过,但最近一个月更新量着实不多——纵使事出有因,总归是我的问题。

    本来,二月中旬编辑就跟我商量上架,那时本书已经近三十万字,在这个数字节点上架也是惯例。被我以电脑没到为由拖延了下来。

    眼下武汉仍处于封城状态,家门附近没有商铺开门,电脑一直没法修,更远的地方去不了,网购的新电脑因为物流隔绝也始终没到。

    但这并非我更新不多的原因。

    哪怕是手机码字,在适应之后,一天两章其实难度不是特别大。问题出在身体上——患了咽炎,喉咙疼痛。

    最开始的时候,我都在怀疑得了肺炎。

    好消息是没得肺炎,坏消息是至今也没好。买了三次药吃完了也没搞定,而后只能食疗。

    咽炎带来的影响是,不能抽烟。

    作为一个一天一包烟的老烟民,不能抽烟委实无法码字。末了只能折中选择,抽几根码一章。

    这大概也是咽炎一直没好的原因之一。

    说这些并非诉苦,也不是博同情,只是单纯解释一下更新少的原因,给大家一个交代,表达一下歉意。

    不断更是我的承诺,无论如何我都会尽力去做到。今天因为电脑坏了、喉咙发炎而断更,明天就会有其它理由。这个口子我尽量不去开。

    总而言之,四十万字必须上架了,能拖到这个字数的,全网站也没几个。

    武汉疫情已经控制住,正常的社会秩序应该会很快恢复,电脑的问题解决后,会恢复一天保底的两更。这也是承诺。

    感谢大家的支持,再拜顿首。

    最后,求订阅。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二一 风暴降临(2)

    漕运本就地位特殊,如今又是仲春时节,正是一年中正经忙碌的时候,货物挤压个三五天都会造成不小损失,就更不必说半个月没能卸货了。

    主管码头装卸货物与转运的赵氏族人,心急一些也是理所应当,但闹出了人命来,还不止一条,更有修行者参与其中,在哪里都是大事。

    刘氏覆灭的前车之鉴,可是就在眼前。

    赵宁的话刚刚说完,身后就响起一个揶揄的声音,“不亏是将门虎子,赵总旗这番话说得真是威风啊!

    “若是每个赵氏族人都像赵总旗这样跋扈,那么打死打伤好些个平民,也就顺理成章,且在你们看来也不算事吧?”

    这声音阴阳怪气,明显不怀好意,众人循声去看,就叫一名穿着京兆府六品官袍的青年,打马行了过来,身后同样跟着二十几个京兆府衙役。

    看他们的样子,很显然是来者不善。

    赵宁嗤笑道:“赵氏如何行事且先不说,京兆府的人都是饭桶,在燕平城可是人尽皆知。如若不然,也不会坐视刘氏草菅人命。”

    他认得眼前这个靠近过来的青年官员,庞凖,出自门第庞氏,前不久顶了刘志武留下的缺。

    他自打上任以来,就没少带着京兆府衙役上街游荡,跟都尉府的人针锋相对,也不是一两天了。

    去年年尾之时,京兆府已经被都尉府压得抬不起头。不甘心在燕平城就此失去话语权的京兆府,为了扭转颓势,在门第的支持下,很是吸纳了一些年青俊彦,这庞凖便是其中得佼佼者。

    “赵总旗还真是狗嘴里不吐象牙啊!我今天倒要看看,当众杀人被数百人亲眼目睹的赵氏族人,你要如何为他们开脱!”庞凖冷笑不迭。

    他颇有些得意,忍不住要快些看一场好戏,所以没有要跟赵宁在言辞上分胜负的打算。

    今日码头这局,自然是出自门第之手,暗中行动的黑手是郑氏,明面上带人来呼应的就是庞氏。

    这件事谋划布置已久,从开始到现在,都进行得很顺利,庞凖自信一切尽在掌握,只等着赵宁下不来台。

    他要在避免赵宁仗势欺人、消解事态的同时,也要将动静闹大,让赵宁无法收拾,最终激起百姓对赵氏的怨愤。

    就像去年赵氏对待刘氏那样。

    而随着今日这场好戏开始,门第合力进攻赵氏的战争,也已全面发动。

    让都尉府府兵下马分开人群,赵宁走到人潮中央。

    这里有几个先来的府兵在勉力维持秩序,他们是巡查码头的人手。在他们面前,有好些浑身是血的人或坐或站。

    另有一帮身强体壮的脚夫,跟几名赵氏的人在拉扯,看样子是在防备对方离开,也有人在喊着要一起去官府。

    这里只有受伤的人,赵宁没看见族内管理码头货物装卸的管事,抬头往前望了望,一艘巨大货船上人影幢幢,隐约还有依稀的战斗声传来。

    事实已经摆在眼前,赵宁不用多看,也知道了相应情况。

    “所有相关人等,悉数带回都尉府。”他挥了挥手。

    都尉府的修行者一拥而出,将赵氏族人与脚夫装扮的人分开。魏无羡则直接带人上了货船,那里才是战斗最初爆发的地方。

    很快,魏无羡就押着一批人下了船,中间还有受伤不轻的赵氏码头主事,他来到赵宁身前低声道:“公子……船上死了七个人,都是船行的人,赵氏族人只有受伤的。”

    赵宁微微颔首,正要开口说些什么,被两名都尉府修行者押着的船主,在靠近以后忽然挣扎着,朝围观人群悲愤而大声的吼道:

    “赵氏的人横行霸道,我们不过是卸货慢了几日,竟然就被他们打死了七个伙计,天理何在啊!都尉府不向赵氏问罪,为什么要抓我?!天理不公!”

    他这话本来没什么震撼人心的力量,蛊惑性也乏善可陈,可它就像是一根火折子,点燃了鞭炮?

    围观的人群里面,顿时有一些汉子好像是妻子在外面偷了人,悲愤的大喊起来。

    “赵氏仗着自

    己是世家,就可以这样欺压良善吗?这跟刘氏有什么区别!我看他们就是一丘之貉!”

    “我看到赵氏的人上了船,不管船主怎么赔礼道歉,解释事情原因,他们根本都不听,见人就打!”

    “现在他们打死了这么多人,这世上又多了一些孤儿寡母,也不知没了成年男人,这些人要怎么活下去!”

    “都尉府是什么衙门,不给穷苦人家主持公道,反而不分黑白,见人就抓,这是要干什么!”

    “我看他们是要把人抓紧去,屈打成招,颠倒黑白!赵氏的人杀人犯法,我们可都亲眼看见了,可不能让他们这么胡作非为!”

    “对!不给我们主持公道,就不能让他们把人带走!”

    嚷嚷声越来越大。

    起初很多围观者,还面带狐疑之色,毕竟赵氏的名声还是不错的。

    但这些说话的人,言辞凿凿说亲眼看到了事情发生,后面还加上了一些船主卑躬屈膝,赵氏族人穷凶极恶的绘声绘色的描述,很多人就不那么确定了。

    再加上他们中间也有人看到了赵氏族人和船行的人动手,在那些大声咋呼的人,开始站在穷苦人的立场上,指责赵氏为富不仁后,一些看热闹不嫌事大,亦或是本就生活不顺心怀怨气的人,开始跟着一起嚷嚷

    他们一边让官府必须为民做主,一方面又咒骂官府的人喝民血。

    随着吵吵的人越来越多,场中沸反盈天,都尉府这二三十个府兵,都有被冲撞的架势。

    赵宁面容平淡,喜怒不形于色,朝看过来的魏无羡点了点头,后者便迈步而出,先是一声大喝,压住乱糟糟的声音,镇住场面,而后道:

    “诸位放心便是,巡城都尉府一定会查清事态,秉公办案,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恶人,无论他是普通平民还是世家子弟!

    “眼下我们必须带回涉案所有人等!无论是受害者还是蒙冤者,都需要在公堂上说清事由,还请大伙儿让开道路,不要妨碍我等行事。

    “诸位有什么不放心的,大可以跟着我们一同前往都尉府,旁观审案过程。但是现在,谁要是起哄闹事,阻碍官府办差,就不要怪我们一并将其捉拿!”

    三百斤的魏无羡体壮如铁塔,比寻常大汉都要高一个头,往人前一站,浑身彪悍之气散发出来,自有一股金刚怒目之威。

    他第一声闷雷般的大喝,就已经摄人心魄,后续的话说得气势磅礴,就更显压迫力。

    最后一句话配合一队披甲执锐的府兵衬托,威严简直不容直视。

    人群里的声音顿时寥寥无几,绝大部分人眼中都有了畏惧之色。

    他们人多的时候,敢于咋咋呼呼向官差叫板,但此时魏无羡的当面逼视,却又让他们畏惧对方的官威。

    见人群被魏无羡震慑住,大体安静下来,赵宁颇为满意,不得不说,魏无羡的外形气势,的确很能唬人。

    但就在这时,一个阴沉沉的笑声响了起来,旁观了许久的庞凖走上前,乜斜着赵宁等人,戏谑道:“别人放不放心我不知道,但要是都尉府审理此案,我却是第一个不放心。”

    说着,他转身面朝人群,指着赵宁大声道:“你们可知此人是谁?本官告诉你们,这位就是镇国公嫡长孙,赵氏家主继承人!

    “现在你们还觉得,他跟都尉府会秉公办案,为遭受苦难的百姓做主吗?!”

    此言一出,人群顿时哗然,议论声一下子死灰复燃,之前率先声讨赵氏与都尉府,说目睹了赵氏欺凌船主过程的那些汉子,又开始带头聒噪。

    “赵氏的人就是都尉府官员,他们肯定会包庇自己人!”

    “不能让都尉府带走船行的人!”

    “对,应该让其它衙门来办理这件案子!”

    庞凖笑得愈发浓郁。

    眼看着越来越多的人露出了不信任都尉府官吏的神色,他不失时机道:“我京兆府向来为民做主,这件案子,就由我京兆府接了,必能还苦主一个公道!你们说可好?”

    在那些汉子

    的带头呼应下,很快就有很多人说好。原本被魏无羡镇住的场面,眼看着就要失控。

    一些自恃有正义感且身强体壮的脚夫,已经开始聚集到船主等人身边,有挡住都尉府府兵的意思。

    庞凖瞟了赵宁一眼,目中满是得意和鄙夷之色。在他看来,赵宁亲自带人到码头,就是自取其辱,正好给他一个在人前攻讦对方,并拿走案子的借口。

    当然,赵宁过来也是理所应当,毕竟族人在码头出了事。

    他带着都尉府的人来平息事态,抢先将案子掌握在自己手里,方便替族人脱罪,也是情理之中。

    京兆府去年在都尉府手里吃了亏,被迫处处退让,正好借这个命案,和后面的一系列案子翻身。庞凖带人过来,就是对把案子带回京兆府信心十足。

    赵宁注意到了庞凖的目光,自然也能推测对方内心的想法,他漠然看了庞凖一眼,没有任何感**彩。

    就像对方只是一只渺小的蚂蚁,跟他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也没有丝毫能让他动容的能力。

    庞凖脸色阴沉了下来,赵宁的目光让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笑话,对方有反手就能将他碾死的实力,正是因为这种极致的不屑,才让赵宁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他自尊心大感受辱,于是怒火横生,就要跟赵宁交锋,却见赵宁已经向前几步,向着人群开口。

    赵宁目光灼灼,声音铿锵有力:“我是谁,大伙儿都知道了,那么想必你们也都清楚,去年我带都尉府扫平苍鹰帮、白衣会,和因为一个苦命女奴,就状告门第刘氏的事!

    “而今我问大伙儿一句,苍鹰帮、白衣会还在时,码头是什么光景,五行是什么处境,苍鹰帮、白衣会覆灭后,你们到手的工钱,可还需要给市井黑帮半个铜子?

    “你们走在街上,回到家中,可还会战战兢兢,担心被市井黑帮的凶徒,殴打欺辱、敲诈勒索?

    “五行各有自己的小帮派,你们中的很多人,为了自保也加入了这些小帮派,但以往跟苍鹰帮、白衣会的争斗情况如何,你们比我更清楚!

    “刘氏这种鱼肉乡里、草菅人命的世家,之所以会消失,靠的难道是京兆府吗?是我,赵宁,第一个揭开了他们的恶毒面具!

    “最终给刘氏定罪的,也不是京兆府,而是三司!

    “在此之前,京兆府对刘氏恶行一无所知!

    “数月前,一直是京兆府的衙役巡查码头,他们的人是什么嘴脸,对待大伙儿如何,不需要我说,但这几个月来,都尉府巡查码头秩序,却从未向普通脚夫要过一个铜板,也没有殴打过一个良善之人!”

    言及此处,赵宁目光变得真诚,声音愈发有力,“赵氏在码头有仓库,有诸多货物装卸运输,你们中也有人为赵氏做过工。赵氏平时待人如何,大伙儿难道没有亲身体会过?

    “今日这件命案,疑点重重,有人说亲眼目睹了事情经过,那就跟我们一同去京兆府,在公堂上说清楚!

    “诸位若是信得过我赵宁,信得过都尉府,那就去看看这件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番话说完,人群安静得落针可闻。

    普通百姓是不可欺的,谁给他们的工钱多伙食好,谁平时对他们呼来喝去、动辄打骂,谁从不干涉他们正常做生意卖苦力,都是他们的亲身经历,哪能分辨不出来?

    经年累月积累下来的感受认知,绝非一两件还没完全弄清的事能够轻易改变。

    “我相信赵氏!赵氏族人从不打骂脚夫苦力,又怎么会无缘无故杀人?”

    “我相信赵公子,相信都尉府,是他们铲除了苍鹰帮、白衣会,还救出了我家亲戚的女儿……”

    “京兆府的衙役不把我们当人看,对拾荒的老人都拳打脚踢,都尉府的人从来不打人……我相信都尉府!”

    “我们愿意去都尉府,看看审案过程。”

    人群又热闹了起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大部分都是认可赵氏与都尉府的。

    庞凖听得一颗心渐渐下沉,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二二 风暴降临(3)

    庞凖听得一颗心渐渐下沉,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发生在码头,涉及修行者的命案,京兆府跟都尉府都有权处理。

    如何把这件案子抓在京兆府手里,让后续谋算赵氏的案子也顺理成章进入京兆府,他们有过详细安排与计划。

    硬碰硬是不行的,双方扯皮爆发争执,最后只会惊动上层。到时候赵玄极跟徐明朗各执一词,在皇帝面前也会一直掰扯。

    如果赵玄极态度强硬,照目前的文武形势看,徐明朗也无法以势压人,一言而决。

    虽说争论持续下去,徐明朗有可能会赢,但只要双方扯皮几天,发现不对头的赵氏就会有时间做出应对和布置。

    既然靠上层争斗无法完美解决问题,那就只能从下层着手。用民情民意左右案件归属,无疑最为迅捷,也最是妥当。

    只要百姓群情汹涌,不信任都尉府,京兆府就能理所当然的“顺应民心”,把案子接过去。

    就像当初刘氏案爆发时,京兆尹庞升面对百姓群体意志,也无法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着违逆一样。

    无论怎么说,“父母官”“为民做主”都是台面上的旗帜。

    所以庞升、庞凖等人早早就做了安排。

    他们不仅把今日厮杀的战场,从货船引到了码头上,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

    在一边打斗的时候,一边大声呼喊、控诉赵氏欺人杀人,在围观者心中建立这场命案的基调。

    还安排了人手,在官差到来后,出声引导众人的思想认识与情感立场。

    一切都跟顺利。

    特别是赵宁亲自带人到场之后,庞凖更是偷偷乐开了花,他以为只要他说出赵宁的身份,人群就会再也不信任都尉府。

    可没想到,赵宁不过是看似慷慨激昂的说了一番话,竟然就扭转了人群意愿!

    这让他们两个月的布置,显得都好像毫无作用。

    为何会如此?

    庞凖眉头紧皱。

    苍鹰帮、白衣会的覆灭,关这群码头蝼蚁什么事,难不成每家都有亲戚的女儿被解救?

    刘氏没了,跟这群人又有多大关系?京兆府的衙役,凭什么就不如都尉府府兵?

    都尉府才挺直腰杆几天?京兆府多年来的付出与恩德,难道就被这群狼心狗肺的草民这么遗忘了?

    岂有此理!

    庞凖这个锦衣玉食,生活在富贵云端的世家公子,弄不明白这些底层百姓的心是怎么长的,更想不通眼前的场景。

    他不甘心,遂立即上前几步,站到了赵宁侧前,不无愤怒的向人群大声道:“赵氏的人敢在码头当众杀人,赵宁就敢在都尉府刑讯逼供!

    “他哪有不帮自家人的道理?船行的人进了都尉府,就是进入龙潭虎穴,必然尸骨无存!你们相信他,跟相信杀人者有什么区别?!”

    这话被他说得字字千钧,镇住了很多人。

    眼见不少人又变得迟疑,庞凖心中一喜,生出一股“孺子可教”的欣慰之情,觉得之前不该暗骂这些市井之辈都是愚民。

    于是庞凖心情不错的接着道:“你们应该相信的是京兆府!

    “京兆府的官吏衙役,百十年来管辖这里,不避风雨维护秩序、缉拿凶徒,辛辛苦苦惩恶扬善,查办不法,为你们的安居乐业付出了不知多少血汗。

    “可我们从未向你们索取什么,从未让你们报答,难道你们还不能信任我们?

    “本官以京兆府的信誉做保,这件案子,京兆府一定会秉公处理,让大家都满意!”

    说完这些,庞凖脸上的愤怒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和煦微笑,双目饱含期待的看着人群,等待让自己满意的反应出现。

    比嘴皮子,门第俊彦还会怕了、输给将门子弟?

    没有人会觉得自己面目可憎。

    身为官员,多少会觉得自己的差事是为国为民做贡献,就更容易自我感觉良好。

    庞凖对官府在民间的威信当然也有信心。

    如今是太平盛世,又非什么皇朝末世,他相信官府是受万民拥戴的,京兆府在百姓心中是有地位的。

    然而人群的反应,却让庞凖面上的笑容,逐渐变得僵硬,变得很难维持。

    本来已经开始疑虑,有被他说服倾向的百姓,在听完他关于京兆府的那番言论后,竟然都沉默不语,而且面色都显得很怪异。

    以至于混

    在人群里的那些汉子,振臂高呼,带头大喊相信京兆府的行为,在得不到半点儿回应的情况下,怎么看怎么滑稽。

    百姓们回忆起了生活里的点点滴滴。

    很快,他们有了主意。

    “我还是相信赵公子,相信都尉府。”

    “对,我宁愿相信都尉府,也不相信京兆府!”

    “我们去都尉府,看看这案子到底怎么审。”

    “如果都尉府刑讯逼供,我们绝不答应!”

    “赵公子这样的人,应该不会大刑逼供吧?”

    “去看看就知道了!”

    听着人群中大多数人都说出这样的话,庞凖只觉得一口气闷在胸中提不起来,旋即脸憋得通红,有当场喷这些愚民满脸唾沫的冲动。

    都听不懂人话吗?本官说的是赵宁会包庇族人,说得是京兆府为百姓付出良多!

    为何又是这样的结果?本官没摸黑京兆府,没有赞美都尉府!这些小民都没长脑子吗?

    赵宁瞥了庞凖一眼,淡淡道:“庞大人,本官要带命案相关人等回都尉府审案。你若是没事就让开,不要挡着道,妨碍公务。”

    闻听此言,庞凖气不打一处来,牙关咬得咯吱作响,恨不得将赵宁一口生吞!

    赵宁见庞凖不动,就将他扒拉到一边,然后招呼都尉府府兵动身。

    他知道庞凖在想什么,明白对方的悲愤与不解。那也曾是他的心理活动。

    前世国战爆发,虽然有一品楼那样的江湖义士捐躯赴国难,但却不是所有百姓都在为大战出力。

    尤其是到了战争中后期,大军连征集民夫,保障粮秣运输都很难。无数人宁愿举家逃离,躲避兵祸,也不愿襄助王师,保卫家园。

    这里面原因很多,但最重要的一个,是朝廷、官府已经失去了民心。

    当时朝堂上的衮衮诸公,日夜血战的将门世家,都非常不理解这一点。

    他们都认为,大齐盛世之下,国富民足,百姓安居乐业,国家有难,理应举国同力拒敌。

    为何百姓保家卫国的忠义热烈,会远低于预期?

    赵宁也是在战争后期,才弄清楚原因。原因为很多,但最重要的一点,是权贵、官府对百姓剥削、欺压过甚。

    百姓不拥戴官府,自然不会帮着朝廷;百姓仇视官府,就会希望改朝换代。

    当时有人曾说:国不爱我,我何以爱国?

    这个国,不是指国家,而是指朝廷,指皇朝。

    京兆府的衙役,巡街时吃饭喝酒,从来都是赊账。赊的账,自然不会还。

    有人告上官府,衙役就付些钱清账,而后那家商铺就会很快因为各种罪名,被官府搜查、查封。

    官差还跟市井黑帮相互勾结,默认苍鹰帮、白衣会收取保护费,并且分利。

    市井黑帮打死打残了人,有官府暗中庇佑,苦主求告无门,还会被报复。

    为了抖威风,也为了掩盖自己的渎职行为,更为了证明自己有为国为民做事,京兆府的衙役在巡街时,就会殴打驱赶最弱势最没有反抗能力的群体——拾荒老人,说他们污染了街坊环境。

    至于街边的乞丐,比拾荒者更脏,他们是不管的。因为乞丐都有头子,头子也会给他们分钱。

    凡此种种,多不胜数。

    这盛世再是绚烂多彩,也是权贵的,是富人的,不是底层百姓的。

    底层百姓为了最基础的衣食住行,仍然要拼死拼活,不敢生病,不敢出意外。他们还得在官吏面前低眉顺眼,忍辱偷生。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庞凖接触不到这些。

    前世得赵宁起初也没认识到这些,他们看到的,只是官府公文上年年增长的赋税收入,和官员们自己书写的“官民和睦”“盛世繁华”的官样文章。

    所以庞凖注定理解不了眼前这一幕。

    他以为他们谋划布置了周密的行动,就可以利用民情民意,来让赵宁和都尉府束手无策。

    可实际上,他们从未认真倾听、了解过真正的民情民意。

    眼下的大齐皇朝,王公大臣、世家权贵之中,只有赵宁能透过繁华盛世的外皮,及时、准确、全面洞察盛世之下的危机。

    因为他是重生者。

    庞凖等人花了两个月时间布局,就自以为必能得手,殊不知,赵宁去年从代州回来,就已经开始行动了。

    都尉府府兵开始替代京兆府,全面走上街头,接手各地巡查时,也是赵宁在都尉府建立自己无双权威之时。

    他允许都尉府捞油水,但只能针对腰缠万贯的大商户,决不允许他们对小商铺和底层平民伸手。

    为此,他处理了一名都头,四名队正,一大批府兵。这些人都在他取得都尉石珫的同意后,被逐出了都尉府,无一例外。

    若不是他处理了平康坊的案子,灭了白衣会与苍鹰帮,出面扳倒了刘氏,彻底压制了京兆府,在都尉府权威深重,仅靠家族声势,他也不可能做到这些。

    所以都尉府府兵在普通百姓眼中,是值得信赖的,尤其是有京兆府衙役的对比,这种信赖就建立的非常迅速。

    庞凖提京兆府之前“为民做事”,只会让百姓想起京兆府衙役的种种不堪,从而回忆起都尉府给他们带来的好处,变得更加信任都尉府。

    “赵宁!这事还没完,你休想把案犯带走!”

    庞凖铁青着脸拦在了赵宁面前,咬牙切齿目露凶光,“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但我绝不会把案子让给你!除非从我的身体上踏过去,否则你休想得逞!”

    赵宁忽然笑了。

    笑得莫名,笑得诡异。

    庞凖的确不知道他做了什么。

    莫说他区区一个庞氏后辈,六品官员,就算是庞氏家主庞清德,哪怕是当朝宰相徐明朗,又何曾真正清楚他做了什么?

    他们只知道,赵宁灭白衣会,扳倒刘氏,振奋都尉府,是权力之争。

    他们哪能想到,那些不过是赵宁计划的第一环,他第二阶段真正要做的,是扭转大齐官府失去民心,被平民百姓憎恶的大局!

    他要重建大齐子民对大齐皇朝的拥护之心!

    惟其如此,国战爆发后,大齐才可能上下同心同德,战胜这世间从未出现过的至强天元大军!

    这才是他扳倒罪行累累的世家、权臣,让都尉府对底层百姓秋毫无犯的根本用意!

    今天,赵宁是改变都尉府和燕平城的官吏风气、官民关系,明天就会在更广阔的土地上做到这些。

    直到大齐皇朝的吏治焕然一新,绝大部分底层百姓都因为生活还算幸福、不受太多煎迫,肯为国而战,他才有把握完全战胜北胡!

    战胜北胡,他才能保全这个国家——国家,不是朝廷,不是帝王,而是山川大地上的亿万黎民百姓,是一个个安居乐业的美好家园。

    保全这个国家,让她不再十室九空,不再家破人亡,不再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惟其如此,赵氏才是赵氏。

    “你跟我根本不在同一个层面,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看到的世界,在做的事情,追求的东西,都存在云泥之别。”

    面对拦路的庞凖,赵宁声音淡漠的说出了这句话。

    没有语调铿锵,没有字字千钧,没有用昂扬的语气,来表达自己的情感,平静的就像在说太阳东升西落这种,根本无需强调的世间真理。

    与此同时,不等双目冒火的庞凖开口,赵宁已经右手握拳,雷霆出击,嘭的一声重重轰在对方小腹上!

    力度之大,直接让庞凖后背弓起如虾米,双脚离地,一口血当场吐了出来!

    紧接着,一把抓住庞凖的头发猛地下拽,同时屈抬右腿,将对方的脸狠狠撞在自己的膝盖上,面无表情的赵宁,眸中依然古波不惊:

    “我不需要你的理解,你也理解不了。但你们若敢挡我的路,我就不得不让你们知道,什么叫残忍。”

    又是嘭的厚重闷响,还有骨裂的咔擦声,庞凖的身子顿时变得软绵绵的,双臂耷拉下垂。

    赵宁看也没看脸上鲜血横流、牙掉鼻塌的庞凖,随手将这个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他两击揍昏迷的门第俊彦,丢垃圾一样丟在了地上。

    而后他冷冰冰的目光,刀子一样在京兆府衙役们面上扫过,嘴里只吐出了一个字:“滚!”

    衙役们接触到赵宁虎狼一样的目光,不由得后退了两步。赵宁这一刻展现出来的威压,浓重犹如杀神!

    好似他手里死过无数活人,经历过数不清的尸山血海,下一刻就会如阎王一样,把他们全都拉近地狱!

    这种杀气令他们肝胆震颤,惊骇不已。

    场中一时鸦雀无声。

    除了死猪一样躺在地上的庞凖,所有人都畏惧的望着赵宁,大气不敢喘。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二三 风暴降临(4)

    赵宁转身上马。

    都尉府的府兵带着赵氏族人与船主等人,大步流星自人群中央通过,他们前面的百姓自动让开道路,两旁的围观者无声后退,腾出空间。

    沉默的氛围里多了些肃杀之气。

    有人跟在队伍后面,有人颇有些意犹未尽的不舍之意,却因为放不下手里的活计,只能散开各回各的岗位。

    免不得有记挂事情进展与结果的长者,骂骂咧咧的叮嘱跑出去跟随都尉府队伍的年轻小伙子,让他们长点心,记住审案经过,回来好跟他们讲述。

    京兆府的衙役们被挤到了一边,没有人再关注他们。

    前几个月还对他们点头哈腰,不敢得罪他们半分的脚夫们,现在经过他们面前的时候,都是挺胸抬头脚步轻快,多少有几分有恃无恐的意味。

    他们自觉背靠都尉府了。京兆府得官员被赵宁当众打昏,京兆府的衙役争不过都尉府府兵,自然也就再也管不到他们。

    京兆府衙役们心怀怨愤,却也在人流旁显得落寞。

    官差里不止庞凖一个门第子弟,一名吕氏俊彦用丹药帮庞凖缓解了伤势,并让后者很快苏醒过来。

    睁眼有片刻茫然的庞凖,在想起自己被赵宁当众两下揍晕的情节后,顿时老脸一红。

    他顾不得口鼻的疼痛,先是大感丢人羞愧欲死,旋即便恼羞成怒,跳起来大骂衙役们都是饭桶。

    指责他们竟然不向赵宁出手,为他……为京兆府找回颜面,将案子拿到手,实在是不当人子。

    衙役们被骂得低头不语,只能默默承受,总不能说他们没有勇气对赵宁怎么样,也不能说实力最强的庞凖都被两下放倒,他们上了也是自讨苦吃。

    咆哮了一阵,见衙役们都低着头,庞凖自我催眠的认为,他们都已经认识到了自己问题,感觉到了羞愧,不会再注意他颜面无存的事了。

    这让他自在了很多。

    “追上他们!我倒要看看,都尉府那群混账要怎么审案!以为把案子握在手里就能为所欲为了吗?真是痴心妄想!

    “命案证据确凿,赵氏族人杀人犯法,这是事实,我看赵宁那竖子能怎么为他的族人开脱!”

    说完这些,庞凖重重冷哼一声,推开面前的衙役,目不斜视的大步走到马前,麻利的翻身上马,一甩马鞭,倏忽间扬长而去。

    他的动作快得像是逃离。

    逃离这个百姓看他眼神怪怪的码头。

    到了都尉府,赵宁刚刚下马,就有手下一位都头——赵氏子弟,急急前来禀报:“石门县的田庄出事了!因为灌溉水源的事,我们田庄的人跟附近村民起了冲突,爆发了械斗,已经造成了二十多人死伤!

    “可这根本是没道理的事,我们田庄的人,无论是自家佃户还是护院修行者,都不可能对百姓出手啊!灌溉水渠的水源分配,也从来没出过差错的!”

    眼下正是春耕农忙时节,各地因为争强灌溉水源而爆发冲突的斗殴事件,可谓屡见不鲜。

    赵氏在京兆府下辖的石门县,有大片良田庄园,现在也是那里忙碌的时候,但之前从未因为水源的事

    闹出什么大问题来。

    “知道了。”赵宁示意对方不必慌张,“我自有安排,你们做好自己的事即可。”

    说着,他又转头对魏无羡道:“你带他们回都尉府,请都尉稍后片刻便开堂审案。我出去一趟。”

    码头的案子,都尉府可以管,但赵宁却不能审理,他必须回避。魏无羡点头答应,没有多问。他也无需多问,因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

    赵宁跟庞凖离开了漕运码头,但这并不意味着,此间之事已经了结。事实上,真正要紧的事才刚开始发生。

    世家之间你死我活的权力斗争中的要紧事,很显然不可能不流血。

    这种程度的流血,绝非庞凖被赵宁狠揍时流的那点血可比。

    码头附近除了仓库,有许多民居,大多是码头苦力住的地方。除此之外,也有不少世家大族的院子,一般是给管理自家码头货物的族人居住。

    人多了,就会有做各种买卖的店铺,形成集市小镇。

    苏叶青就坐在一家饭馆里。

    饭馆很小,坐落于一条小巷,拢共也不过三张桌子,眼下正值巳时,店里的客人很少。

    除了苏叶青,就只有几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在一起边吃汤饼边闲聊,不时会瞥一眼忙进忙出的老板娘。

    相比于只是个少女的苏叶青,身段玲珑姿容美艳的老板娘,无疑对这些老男人更加有吸引力。

    他们偶尔会跟对方闲扯两句,说些不咸不淡的荤话,老板娘大多数时候只是应付般的笑笑,不生气不也搭话。

    但这对老不正经们来说已经足够,老板娘实在是太过漂亮,麻衣布裙也无法掩盖她的风情,哪怕是敷衍的笑容,也足以让他们心神荡漾。

    他们一碗汤饼吃了大半个时辰,大概也是这个原因。

    相比之下,苏叶青吃汤饼就很快,桌子上转眼就叠了三个空碗。在这个过程中,她连头都没抬一下。

    末了起身,苏叶青却没有付账,而是端着空碗直接走进了后厨的小院。

    这一幕看得老头子们眼前一亮,纷纷开始议论,谁家的年轻后生配得上这小姑娘,什么时候叫过来撮合一下。

    这样一来,他们就有更多借口,到饭馆里逗留,纵然只是多看看老板娘,养养眼也好。

    后厨所在的小院里,此时已经跪满了人,苏叶青搬了个小凳子,坐到这些鼻青脸肿的人面前,扒拉了一下为首者的脑袋。

    她面色清冷的问:“说,谁指使你们的?”

    跪在院子里的人,都是之前在码头上,说亲眼目睹赵氏族人欺压良善,主动攻杀船主,并带头呼应京兆府,指责都尉府会徇私枉法的汉子。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你快放了我们!否则,否则我们就去报官!”为首的大汉色厉内荏的狡辩。

    “报官?报给谁?”

    苏叶青面容冷漠,说到这哂笑一声,招了招手,示意在烟台上洗澡的老板娘刘玉过来,正色对她道:“万事都有一个开始。”

    刘玉沉默了一会儿,转身去烟台上拿了菜刀过来,在大汉疑惑

    而又惊恐的目光中,不等对方叫喊起来,就过去捂住了他的嘴,菜刀扬起又猛地落下,重重砍在对方的肩头!

    大汉眼珠子都要掉出来,挣扎着想要脱身,却发现看起来娇滴滴的老板娘,手劲儿竟然大得出奇,他无论如何都摆不脱,连声音也发不出。

    已经是锻体境修行者的刘玉,脸白如纸,额头细汗密布,菜刀也卡在了汉子肩骨里,一时抽不出来。

    她咬住了嘴唇,眼神变得凶狠,强行压住了手臂的轻颤,一脚蹬在汉子后背,猛一用力,总算把菜刀拔了出来。

    看了苏叶青一眼,见这个平日里活泼可爱的小姑娘,此刻面色如霜,毫无怜悯,也丝毫没有叫停的意思,刘玉咬了咬牙,又一刀砍了下去。

    鲜血横流。

    一刀接一刀。

    血了溅满了她的围裙,也装点了她苍白的脸。

    汉子挣扎着,身体不断扭动,几欲晕厥。

    这一幕让院子里跪着的其他汉子,都惊恐得想要逃走,奈何左右都有一品楼的修行者,见识过对方凶狠的他们,莫说动身,连出声都不敢。

    在汉子的手臂块被齐肩砍下来的时候,苏叶青摆了摆手,眼珠子猩红的刘玉却根本没注意到,仍在挥刀,苏叶青不得不上前两步,将菜刀夺下。

    按了按刘玉的肩膀,让她镇定下来去洗把脸,掰开对方捂着汉子嘴的手时,苏叶青对血流满身的大汉道:“敢叫一声,你会立马没命。”

    刘玉机械的进了厨房,目光怔怔的打水洗脸,苏叶青对抱着肩膀歪倒外地,惊骇欲绝的汉子道:“说,谁指使的你们?”

    汉子颤声艰难道:“我,我不认识他,像个富商,穿着绸缎衣裳,我,我只是收了他的钱……不知道会惹这么大的事,饶命,女侠饶命啊!”

    苏叶青冷酷的就像个没有心的杀手,对求饶置若罔闻,沉声问:“不认识的人,让你给赵氏身上泼脏水,你也敢?”

    大汉后悔莫及地道:“我,我不知道会闹成这样,我以为,以为只是在人群里嚷嚷几声,也没做什么,不会有事……

    “那个人,给的银子太多了,我,我没法拒绝……我已经很久没挣钱了,我想,想用这笔钱讨个媳妇儿……女侠,女侠饶命,我真的不是要跟赵氏作对啊!”

    眼前的这些人,是一群好吃懒做的地痞,身在码头却不肯卖力气挣钱,整天游手好闲,碰到这种天降横财的事,加上一些侥幸心理,不知道进退并不稀奇。

    苏叶青在一品楼已经很多年,见过不少这样的人和事。

    如此看来,从这几个人身上,追索不到门第郑氏设计陷害赵氏的证据。

    从郑氏没用自己族人混在人群里呼应,而是收买不知真相只是贪财的地痞,就可知对方的谨慎,说不定那个与这些地痞接头的所谓商人,也只是中间人。

    苏叶青却丝毫没有气馁,一品楼又不是今天才到码头,早早就有各种安排和布置,她现在要去见另外一个人,得到另一些有用的东西。

    时间并不多,苏叶青立即起身,离开前吩咐道:“将这些人集中关押,等公子的人来接手。”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二四 风暴降临(5)

    巳时两刻的阳光明媚温暖,却不会让人觉得刺眼,这是一个很好的时节,叫人情不自禁想要靠在躺椅上,慵懒的晒晒太阳。

    上午并不是一个晒太阳的好时候,苏叶青收回了看向飞檐日头的目光,对身边的人道:“叫门。”

    她面前是一座三进宅院。

    在码头附近的世家建筑群里,这样的院子很常见。不过眼前这座宅子,却并不属于世家,而是属于跟赵氏起冲突的船主。

    过了片刻,院子被打开一条缝,露出一双因为小心谨慎,所以显得贼目烁烁的眼睛。在看到苏叶青等陌生面孔后,门子毫不犹豫用力关门。

    这已经晚了。

    一名一品楼修行者,一脚重重踹在大门上,轰隆一声门板敞开,里面那个门子仰面摔倒外地,顿时怒喝出声:“出去!谁让你们进来的?你们是什么人?再不走我喊了……”

    他自然没有喊出声。

    这并非是他不愿,而是一拥而入的一品楼修行者们,在雷霆般冲进去的时候,有人顺便一记鞭腿甩在他脑门上,直接就将其击晕,并拖到了一边。

    外院里有几名护院,听到动静就奔向屏门,刚刚看到眼前有很多人,脸上就挨了重击,莫说反抗,连示警声都来不及发出。

    苏叶青不疾不徐过了垂花门,进到内院的时候,里面的丫鬟仆役,已经像小鸡一样尽数被押在院中。

    后院传出物件翻倒的动静,有一个燕雀般的矫捷身影飞上屋顶,身法不错,看也没看内院众人,闪身就想跃出院子逃走。

    这当然是徒劳,她跃起的时候,身后已有一个鸿雁般的伟岸身影跟着腾空,且速度更快,眨眼过了她的头顶,一肘狠狠甩在她后背,轰皮球一样将她轰了下来。

    这名衣衫华丽浓妆艳抹,已经到了御气境的女子,鱼一样砸进内院,震起大团烟尘,声势之重,看得蹲在地上的丫鬟们,都跟着娇躯一颤。

    骤遭异变,这女子在逃走的时候,还拧着一个不小的木箱,此刻箱子摔开,散了一地的银票与珍宝,看得丫鬟仆役们双目一亮。

    苏叶青让人端了太师椅出来坐下,漠然打量着那个摔得七荤八素,浑身泥土的美丽女人,冷冷开口:“王柳氏?王沭的妻子?”

    王沭,便是那个跟赵氏的人起冲突的船主。

    “你,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强闯民宅行凶,你们就不怕官府吗?!”王柳氏勉强坐起。

    她第一时间理顺头发,抹去脸上泥尘,随后就连忙去收拢散落的银票珍宝,期间还不忘狠狠剜了一眼看过来的丫鬟仆役,犹如护食的老母鸡。

    她也是个年轻娇媚的美人,但这个动作却瞬间破坏了她身上所有美感,让人觉得面目可憎。

    她没能将心尖肉一样的财宝,成功收拢,反而发出了一声凄厉惨叫。

    因为苏叶青希望她认真跟自己说话。

    所以就有一品楼的修行者,过去踩断了她的手。

    “现在可以好好跟我说话了?”苏叶青问。

    王柳氏疼得额头冷汗直流,怨恨的抬头盯着苏叶青,用恨不得将苏叶青千刀万剐的凶狠语气,就像训斥丫鬟一样道:

    “你们是赵氏的人?你们会付出代价的!别以为你们可以只手遮天,肆意妄为,总有人能收拾你们!劝你们赶紧放了我,要不然……啊!”

    她这回的惨叫不止一声,持续了很久。

    因为苏叶青已经失去耐心。

    等到王柳氏双手尽断,烂泥一样瘫软在地,濒死的鱼一样惊恐的大口喘息时,苏叶青才鄙夷地道:

    “据我所知,王沭这个人,并非什么穷凶极恶之徒,甚至堪称顾家好丈夫,他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太过

    宠爱你。

    “不久前你们去酒楼,席间有邻座的人对你出言不逊,虽然王沭怒斥了他们,但你觉得并不够,要王沭一定得动手教训他们,以此证明他对你的爱意。

    “王沭拗不过,为了证明对你情深义重,只得照办,却没想到对方也是修行者,而且修为不俗,最终你的丈夫险些被醉酒的对方打死,若不是都尉府巡街府兵及时赶到,你就成了寡妇。

    “然而你并未心疼你的丈夫,也没有觉得羞愧,反而觉得王沭被当众打得像狗一样,无能至极,丢尽了你的脸面,当时就率先离开。”

    说到这,苏叶青冷笑一声,目光变得更加轻蔑,“你虽然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但一向自负美貌,认为嫁给王沭是下嫁,瞧不起对方没有巨额家财,总觉得自己能配得上更好的,常常跟好友抱怨。

    “所以,当有人找上门来,给了你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大量财宝时,你压根儿就没认真想过,对方要王沭做的事,究竟关系到什么,会给他带来怎样的危险。

    “在王沭稍有犹豫时,你就哭闹上吊,指责对方根本不爱你,不想给你好的生活,不为儿女未来拼搏……最终,你成功把你的丈夫推上了绝路!”

    话说完,苏叶青并不饱满的胸膛剧烈起伏一阵,面上的怒容与厌恶掩饰不住。

    “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你怎么会对我的事,知道的这么清楚?”

    歪倒在地上的王柳氏睁大了惊恐的双眼,就像看到了鬼。但很快她就脸色一变,愤愤不平的大叫道:

    “什么叫我把王沭推上了绝路,我这是让他上进,让他光耀门楣!只要能巴结上贵人,冒点风险算什么!身为大丈夫,本来就是要为家人妻子拼命的!”

    苏叶青双眼如剑,银牙紧咬,“让你的丈夫付出这么多,你身为他的妻子,又做了什么?”

    王柳氏梗着脖子理所当然道:“我给了他爱我的机会,让他把我娶进了门!这还不够吗?”

    苏叶青再也忍不住,起身扬手,狠狠一巴掌抽在了王柳氏那张妆容艳丽的俏脸上,啪的一声非常响亮,将对方抽得牙齿都飞出好几颗,连身子都扑倒在地。

    苏叶青怒火难平:“无耻之尤!你毁掉的不仅是一个男人,还有一整个家!娶了你,一生都不得安宁,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她如今已是御气境中期的修为,这一巴掌全力施为,哪里是刚刚成就御气境的王柳氏能够消受的,半张脸立即就肿得像是猪头,再也不复漂亮。

    噌!苏叶青拔出短剑,架在王柳氏的脖子上,杀气凛然,“带我们去见收买你的人!我现在已经万分讨厌你,如果你再稍微让我不满,我就剁了你的手,再在你脸上砍几剑!”

    郑氏谋划了码头命案来对付赵氏,为了不留下把柄,他们在各个环节上都不会用郑氏的人,收买合适的地痞、船主等普通百姓,无疑是最好选择。

    但王沭跟那些一无所有的地痞不同,他有自己的船自己的正经生意,也不缺人生阅历,就算因为妻子柳氏决议冒险,也要保证自己的家人不会被过河拆桥。

    所以郑氏安排来跟他接头的人,就算不是郑氏族人,也必然是王沭早就认识的,且对对方的地位实力、信誉人格有不少信心。

    这样的人,不会是无根之木,肯定有名有姓有身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要找到并不难。说不定,对方就是码头上有头有脸的人物。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事情只要发生,就不会没有痕迹,事情越大痕迹就越多。

    脖子感受到剑锋的寒意,听苏叶青说要毁她的容,把美貌看作自身最大资本的王柳氏,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再也顾不得其它,连忙答应对方的要求。

    巳时四刻,苏叶青站

    到了另一座宅院前。

    根据王柳氏在路上的交代,这里住着一家名为永顺的船行的一名大人物——在王柳氏看来,对方的确是大人物,因为王沭跟他的货船都要听对方调动。

    当然,最重要的是,此人妻子身上的首饰都很贵重,是王柳氏垂涎已久但绝对买不起的那种。

    苏叶青这回没让人敲门。

    她已经下令一品楼的修行者,包围了这座大院——除此之外,她还派人直接去了船行铺面所在地。

    无论那位船行管事是在家还是在办差,苏叶青的人都能找到对方。

    “攻!”苏叶青径直下达了命令。

    王沭和王柳氏都有御气境初期修为,这里既然是“大人物”的住所,里面的强者修为自然会更高,说不定还有修行者护院。

    事实不出苏叶青预料,大院里有三名御气境。这当然没有对她造成什么妨碍,这些修行者带着的护院,很快就被一品楼精锐制服,死伤近半。

    但事情并不顺利,目标没有达成。且不说那位船行管事不在,他的妻儿都出了门,下人护院们都不知对方去了何处。

    苏叶青面无表情,就在门外安静等待。

    没多久,去船行铺面的人手极速赶回,他们告诉苏叶青,那位船行管事今天就没去上差,也没人知道他如今身在何处!

    人不见了,证据链也就断了。

    仅靠之前抓住的那些地痞和王柳氏,就算能证明命案有问题,效果也有限,更不能奈何郑氏。

    王柳氏只知道,有贵人要对付赵氏族人。

    王沭接到的任务,则是扣蛮横无理的押赵氏货物,以各种理由拖延着不安排卸货,日复一日,让赵氏族人渐生怨怒。

    等到对方按耐不住上船催逼,王沭顺势在言谈举止中进一步激怒赵氏族人,迫使对方动手,如果对方不行动,他就主动发难,引发双方混战。

    如此,王沭再在乱局中隐秘向自己人下手,弄死一些人,顺理成章栽赃给赵氏族人。

    配合地痞们的“眼见为实”,让对方有口难辩。

    在这件事中,地痞们只知道要在事发后咋呼,王柳氏也不清楚船上的具体情况,关键都在王沭身上。

    而王沭为了掩盖他杀自己人的罪行,也会一口咬死是赵氏族人杀了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有第二个说辞!

    再配合京兆府的审讯,这件案子也就成了众目睽睽之下的铁案。

    对郑氏、庞氏来说,这本是很简单的一件事,难度并不大。只要赵氏族人上了王沭的船,一切都会成为定局。

    对眼下的苏叶青来说,要帮助赵宁扭转命案形势,挖出郑氏和他们的恶行,她就必须顺藤摸瓜,抓住所有人证——这些人证,越后面的越重要。

    “现在船行管事不见了,肯定是带着妻儿跑路了!而且应该是被郑氏的人安排离开的,我们要找到他们……几乎不可能!”

    一名一品楼修行者急切的道,“他是第一个关键人物,很可能联系着郑氏!如果不能抓到他,证据断层,我们今天的事都白做了,没有多少用处!”

    苏叶青没有说话。

    事情的确如此。

    船行管事如此关键,郑氏族人出于慎重,把他严密保护、控制起来,也在情理之中。

    命案已经发生,此时才想起现找船行管事,根本不可能找到。

    忽的,刘玉跟在两名一品楼修行者身后,匆匆赶来,在苏叶青耳畔密语一阵。

    苏叶青点点头,然后吩咐众人:“我知道这个船行管事在哪儿了,跟我走!”

    有些事情,苏叶青知道,刘玉知道,普通一品楼修行者之前却并不知道——这是为防走漏风声的必要安排。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二五 唯一的光亮

    巳时下二刻。

    一座装修简朴,却不显得穷酸的精致二进小院内,永顺船行管事陈奕,安抚完了惊疑不定的妻子,独自来到大门前,招呼了看门护院的修行者一声,询问外面的情形。

    “陈管事不必担心,不会有什么意外的。把你们叫到这里来,也只是为了以策万全,过几日等上面的事情解决了,陈管事就可以回船行。”

    护院修行者明显跟陈奕没什么交情,话虽然说得客气,却充满公事公办的意味,态度也颇显强硬——在事情结束前,陈奕不能离开宅院半步。

    陈奕点点头,回到院子里坐下。

    哪怕是一个人在石桌前,沉默着无所事事,他的腰杆也挺得笔直,目不斜视眼神锐利,浑身散发着一种山峦般的气势。

    任谁都能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在生活中饱含斗志,奋发不止的青年人。事实上,他很少有懈怠的时候,总是想要在人生路上不断大步迈进。

    正因如此,他才能在三十多岁的年纪,从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在码头上混到永顺船行的高层,受到普遍尊敬。

    这期间经历的艰难与付出,不足为外人道。

    陈奕迅速梳理了一遍这回所做的事情,反思自己会不会留下破绽。

    他其实没有做很多事,贵人也只是让他负责王沭而已,没有涉及太多具体的东西。

    很显然,贵人在各个环节都分别有负责人,互相之间没有交叉往来。这样就算出了纰漏,也不会被人拔起萝卜带着泥,一挖一整片。

    今早跟王沭碰了个面,看着他上船,确保对方一切正常,会按照计划行事后,他就跟出门的妻子汇合,没有经过船行铺面,直接来到了这里。

    他当然不能早早消失。

    要是让王沭发现他躲起来了,只怕心绪会受到影响,一旦对方起了疑虑,不能果断向赵氏的人发难,对船上的自己人下杀手,导致行动失败,贵人怪罪下来,那就完了。

    不过这也没什么,只要到了这座贵人安排的隐蔽宅院,一切应该都不会再有问题。

    房间里传来孩子的哭声,陈奕眉头一皱,起身进了门,看到妻子正在紧张急切的哄怀里的两岁儿子,十来岁的大女儿在一旁也有些慌张。

    看到陈奕进门,妻子眼中满是自责和歉意,好似孩子哭了就会暴露他们,惹来弥天大祸一般。

    看着并不太漂亮的贤惠妻子,陈奕心头一软,缓和了神色,过去接过小儿子,一边哄着一边宽慰妻子道:“不必过于惊慌,没什么大事,过几天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嗯。”妻子温顺点头答应,信了陈奕的话。

    等孩子不再哭闹,陈奕把他交给妻子,柔声道:“只要这回的事成了,贵人就会帮我成为船行的大管事。再努力几年,攒够钱,我就能自己建立一个船行。到时候我自己做东家,成就一番事业,你也能锦衣玉食,在人前有面子有威风。

    “等到儿子长大,他就不用看谁脸色活人,我们自个儿就是码头的贵人了。咱老陈家底层人的命运也就彻底改变,子孙都会跟着享福!

    “眼前这点苦,是必须要吃的,你且忍忍。”

    他话说得笃定又柔情,妻子听着听着,眼眶里就有了泪水。

    她抓住丈夫的手道:“我知道你有大志向,也知道我帮不上什么忙,我对富贵没什么要求,只希望你莫要太苦了自己,咱们一家人能平平安安的就好……”

    陈奕拍了拍妻子的手,笑了笑,没有再多说什么,类似的对话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早年间船行之间互相争强械斗,他每回拧着刀子出去拼命,打得浑身是血、遍体鳞伤的回家,就常跟妻子有这样的对话。

    院子里来了人,陈奕出去迎接,将对方迎进了大堂。那就是他眼中的贵人,一个刚过及冠之龄的年轻公子,衣着华贵风度翩翩,光彩照人的厉害。

    “陈管事好像并不惊慌,还能沉得住气?不错,还有点做大事的样子,不枉本公子栽培你一场。”郑玉卿施施然坐下。

    他从不拿正眼看陈奕,言谈举止中充满施舍之意,就如陈奕只是他手里的一条恶犬,表现得让他满意了,他就丢一块骨头奖赏奖赏。

    但郑玉卿并没有故意表现得盛气凌人,或者是蓄意侮辱陈奕,这从他见面时并未打折扣的礼仪就能看出来。

    “能得公子高看,是在下的福气。”

    陈奕态度谦卑的奉承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年轻了十多岁的世家公子,并未因为对方高高在上的态度,而表露出任何不适,显然也是习惯了这种交往规则。

    他来自乡村,刚到码头讨生活的时候不过十几岁。

    最初也曾天真的以为,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律法之下世界是公平的。他朝气蓬勃的拼搏奋斗,起早贪黑,想要靠自己的努力,光明正大的出人头地,住大宅娶美人,光宗耀祖。

    那时候,他看到码头上有老弱被欺负,就会不假思索的出面相助,心中那种“锄强扶弱”的

    正义感,让他觉得理应如此,也认为这是美德,会被大家认可。

    结果,他踢到了铁板。

    那回,他看到一个京兆府的衙役,将路边一名鸡皮鹤发、瘦骨嶙峋老妇的菜摊踹翻,一边踩踢散落满地的蔬菜,一面唾骂老妪不长眼,竟敢擅自在大街上摆摊,破坏街坊秩序,妨碍正常通行。

    老妪在哭喊着在衙役脚下抢夺自己的蔬菜,不惜把菜护在怀里,用身体去挡衙役的脚,可衙役并没有顾及她的意思,官靴落在了她身上,一下又一下。

    陈奕看到这一幕,顿时怒发冲冠。

    他连忙过去将衙役推开,可不等他扶起老泪纵横,满脸哀绝的老妇,衙役手里的鞭子就落在了他背上、头上,火辣辣的疼。

    陈奕忍无可忍,反身将拳头挥在衙役脸上。他到底是来自乡村,自小干农活,筋骨强健力大非常,三五下就将衙役打翻在地。

    他获得了围观百姓的大声叫好。

    他也被琐拿进了衙门。

    他以为他会被带到公堂上审讯,得到公正说话,被皇朝律法保护的机会。

    他没有。

    他得到的,是更多衙役的拳打脚踢,被丢进了牢狱。

    那时候他才知道,皇朝虽然有律法,但他却根本没有跟律法见面的机会。

    更别提被律法公正对待了。

    他浑身是伤躺在阴暗牢房里的时候,以为有人会为他鸣冤,为他主持正义,毕竟他帮了那名老妪,对方应该会救他,还有很多人为他叫好,这些人或许也会到衙门为他喊冤。

    答案当然是没有。

    十多天后,他被丢出大牢,重见天日时,见到的,是将自己从乡村带到码头做事的族叔,对方面容憔悴的厉害,叹着气警告他不得再多管闲事。

    原来,族叔为了贿赂衙役救他,花光了积蓄不说,还到处借钱欠了很多债。

    后来陈奕才知道,衙役之所以殴打街边摆摊的穷苦人,一方面是抖威风,显示自己的权力,享受权力带来的高人一等的快感。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只有摆摊的人,都去市场固定的摊位做生意,他们才方便收取摊位费。

    真正让陈奕对官府彻底失去信心,是源于他族叔的死。

    那天晚上,有贼人入室盗窃,起夜的族叔发现了对方,争斗中被刺伤,陈奕听到动静起来帮忙,贼人已经逃窜,他抄起菜刀追赶,那贼人慌张之下掉入运河,淹死了。

    陈奕本以为事情会就这么过去。

    第二天,盗贼的家人,抬着盗贼的尸体,堵住了陈奕的家门,要他们杀人偿命。

    深感匪夷所思的陈奕,觉得盗贼家人疯了。

    可事实证明,对方没疯,因为京兆府官差判定他跟他的族叔有罪,必须赔偿盗贼家人。

    理由是,盗贼逃出了他家,就已经停止了犯罪。而他持刀将盗贼追死,就是过失杀人,是另一件案子,是新的犯罪。

    陈奕不服,非常不服。

    他要去京兆府鸣冤,他相信律法会还他一个公道!

    京兆府官差翻开了厚厚的律法,指着上面的条文,一条一条的给他解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显示:他杀人了,他有罪。

    “我族叔被这个盗贼刺伤了!”陈奕冤枉至极的大喊。

    “只是受伤而已,抵不上一条命,算下来你们还是得赔人家三百两。”官差公事公办。

    陈奕的族叔听到这里,气急攻心,腹部伤口崩裂,失血过多,不治而亡。

    “这不是人家杀的,盗窃案早已过去,跟人家没关系。”官差翻着律法条例道。

    那一刻,面对红着眼冲上来,饿狼一样抓住他,嘶吼着要他赔钱的盗贼家人,面对面无表情所以“铁面无私”的官差,陈奕的世界观完全崩塌。

    当他还是个少年郎,没有走出偏远乡村来到繁华城池的时候,村子里的老人们,时常在纳凉闲聊的时候告诉他:

    眼下是大齐皇朝百年未有的盛世,他们的安稳生活来之不易,这都多亏了陛下圣明,律法公正,朝廷为民,他们得心存感激。

    在他走出乡村的时候,老人们百般叮嘱,去了外面不要怕,遇到问题就找官府,只要没做恶事,律法会保护他。

    而今抬头看,陈奕泪水滂沱。

    村子里的老人们从来没有说过,律法掌握在官府手里,律法怎么解读是官差说了算,罪案如何判决全凭官差一锤定音。

    从小到大,人们告诉他要善良,这是美德,而且善有善报;更要心怀正义,做一个正直的人,不要为非作歹,因为有理走遍天下。

    可人们从来没有告诉他,这世间的律法根本不在乎善良,这世间的官府其实容不下正义,这世间的道德与情理认知会与律法条文相悖。

    他能怎么样?以一己之力,去改变黑白不分的朝廷律法?还是以一己之力,去掀翻是非不明的皇朝官府?

    原来恶有恶报,只是弱者在奈何不了作恶强者的情况下,一厢

    情愿的愚蠢奢望罢了。

    这世道根本没有善有善报,只有人善被人欺。

    在这个鱼龙混杂的漕运码头,陈奕终于认识到了世道的黑暗面目,他知道自己太过渺小,面对世道规则,能做的不是什么改变,而是适应。

    什么是善报?钱财,地位,权力,还是美人?

    要收粮就得种地,要有钱就得做生意,要有权力就须科举入仕……这些东西不是靠善良能获得的。

    陈奕决定用双手去获取。

    他埋葬了族叔,在那个寒冬的大雪天里,走进了以往仇视唾弃的永顺船行——这是一家黑船行。

    从那时起,他拧起刀子浴血拼杀,每回械斗,下手都极狠,能砍头绝不砍身子,能砍要害绝不碰手脚,倒在他刀下的对手越来越多,很少有还能爬起来的。

    每回械斗完,他都伤痕累累,有好几回次是差点儿没命。

    他不曾害怕。

    比起被砍死,他更怕屈辱的活着,怕一辈子看不到吐气扬眉的希望。

    他更不曾怜悯谁,因为没人会可怜他。

    要想出人头地,不再忍受无止境的欺辱与不公,他必须抛弃一切道义束缚,踩着别人的尸体往上爬!

    渐渐的,他在码头有了凶名。

    船行的中上层开始注意到他,并教会了他修行。

    在踏入锻体境的第一天夜晚,陈奕趁着夜黑风高,潜入了那个盗贼家人的屋子里。

    这些人,因为他卖身给永顺船行换取的三百两赔偿,现在过得衣食丰足。陈奕在码头见过他们,都活得很开心,笑口常开。

    他叫醒了这家人,在对方惊恐目光中,杀光了这家人,一个也没留,全部一刀断头。

    杀完人,早就嗅到肉香的陈奕,去厨房找到了半锅羊肉。

    他出来坐在门槛上,背对着屋子里的一具具断头尸体与满地鲜血,在清幽的月光下,抱着铁锅,认真仔细的吃完了半锅肉。

    吃得酣畅淋漓。

    第二天,他把这些人的人头,在族叔坟前一把火点了,烧熟,埋进了土里。

    在陈奕成就御气境的次日夜,他潜入那个殴打老妪,在牢房里对他百般折磨,差些将他活活弄死的衙役家,拧断了对方的脖子。

    天亮前,他又来到那个抱着律法文本,判定他有罪要赔偿盗贼的官差家里,用匕首足足捅了那官差五十多刀,将其捅城了一滩肉泥。

    官差的脑袋,最终也被陈奕带到他族叔坟墓,点燃烧熟了埋进坟前。

    “陈管事,等这件事了了,你成为永顺船行大管事,往后家财万贯,就能温香软玉,有许多美妾了。”

    在陈奕妻子来上过茶后,郑玉卿大概是觉得对方不够漂亮,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跟陈奕调侃了一句。

    陈奕却摇摇头,正色道:“糟糠之妻不可欺,在下此生都不会纳妾。”

    “哦?”郑玉卿没想到陈奕是这样的回答,而且回答得这么正经。

    陈奕笑了笑,“让公子见笑了。”

    因为心怀怨愤,他在进入永顺船行后,日渐暴戾,行事无所顾忌,道德已经被他渐渐抛弃。

    之所以没有在感受到这个冰冷世道的浓厚恶意后,彻底变成一个横行霸道的恶人,并且还能捡起道德,年复一年变得平和,不欺压良善不欺凌弱小,全因他那个并不太漂亮的妻子。

    在黑船行械斗多了,难免会有仇家,有一回,他夜晚回家路上被仇人袭杀,虽然成功击败了对方,自身也伤得极重,勉强支撑到家门口就晕了过去。

    要不是当时还只是邻居的妻子及时相救,给他包扎伤口止了血,他当晚就会失血而亡。

    妻子虽然长相一般,但温婉贤惠,善良柔情。因为对方体贴入微的照顾,陈奕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情。

    自从族叔身死,陈奕已经心冷如铁,这个世道肮脏黑暗,充满不公与丑陋,所谓的盛世繁华,在他看来不过是物欲横流、弱肉强食,荒唐且可笑。

    是妻子让他那颗冷硬的心再度温热。

    两人成亲的那天,陈奕领悟到一个道理:这世道是一座苦海,面目可憎,没什么值得真正留恋的,只有爱自己和自己爱的人,是黑夜中唯一的光亮,值得一辈子去珍惜——哪怕是付出生命!

    从那一天起,陈奕的拼搏奋斗有了温暖的理由。他不想让妻儿受到任何欺负,他想站到更高的地方,在这个时刻充满龌龊危险的世道里,拥有为他们遮挡一切风雨的能力。

    为此,他不惜一切!

    “陈管事,我有件事要跟你说说,你附耳过来。”已经跟陈奕闲聊片刻,觉得对方戒备心应该有所放松的郑玉卿,和煦的笑道。

    陈奕不觉有他,起身凑了过去。

    “这件事非要重要,是这样的……”

    郑玉卿也微微起身,向陈奕靠过去,在对方侧头聆听的时候,忽的,他眼中厉芒一闪,杀机毕现,右手袖中露出一点寒光,反手就要朝对方脖颈处刺去!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二六 你似乎有很多疑惑

    对郑氏而言,杀不杀陈奕在两可之间,最好是不杀。

    这回徐明朗带着门第对付赵氏,郑氏出了很多人手,是战斗在第一线的世家之一,行动很多。码头命案虽然是其中一个重点,但也只是一个部分而已。

    所以郑氏驱使的人也很多,不算普通爪牙,仅是上下联络的关键人物就不少。

    因为数量大,如果都杀,一旦过程中出了纰漏,消息传过去,就会引起群体反噬,届时这些人把郑氏谋害赵氏的行为抖出来,那就完了。

    就算杀人灭口的过程很顺利,可毕竟人多,事后大家也会知晓,到时郑氏过河拆桥的名声传开,往后还有谁愿意为郑氏做事?怕是只想他们倒台。

    因是之故,郑玉卿一开始没打算要陈奕的命。

    但眼下形势发生了变化。郑玉卿之所以会这个时候过来,是因为得到了一个紧急消息:有来路不明的人手,正在追查码头命案的一应参与者。

    所谓来路不明,郑玉卿当然知道,那就是非赵氏族人的赵氏人手——以前隐藏在暗处的赵氏爪牙——只有对方的人,现在会追索码头命案的疑点。

    问题在于,命案发生不到半个时辰,这些人已经将带头在事发现场咋呼的地痞们尽数逮住,王沭的妻子也被抓住带走,还顺藤摸瓜去了陈奕的宅子!

    这些人动作太快了。

    快得不合常理。

    问题还不止于此。

    陈奕是关键人物,郑玉卿会把他安排到自己准备的地方,保护、控制起来,王沭同样也是关键人物,王柳氏作为他的妻子,郑玉卿也应该将她带到自己的地方。

    可之前王柳氏和王沭没有同意。他们并不完全信任郑氏。

    跟陈奕不同,王沭是要进官府的,会跟王柳氏分开。

    王沭害怕郑氏以王柳氏为要挟,逼迫他做别的事——譬如事情暴露,把他推出去顶缸,将一切罪责都推到他身上,事后再把王柳氏杀了灭口。

    王柳氏也是非常害怕这一点。她还总觉得拿了人家的钱,人家就会时刻想着害死她,再把钱收回去!毕竟这笔钱在她看来,实在是太多了。

    在她眼中,世人自然都跟她一样,视财如命。

    所以王柳氏说服王沭,早早隐蔽的租了另一座宅子,把她藏了起来,并且没有告诉任何人地点。她觉得这样才是最安全的!

    郑玉卿也不知道那个宅子在哪里,连在不在码头附近都不知道。

    对双方来说,这本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安排。

    郑玉卿倒是不担心王沭闹什么幺蛾子,王沭若不一口咬定是赵氏的人杀了他船上的人,他自己就是杀人犯,有死无生。

    可眼下问题就出现在这里!

    连郑玉卿都不知道王柳氏藏身何处,赵氏的人却在片刻之间,就准确找到了王柳氏!

    若非郑玉卿为了监控事态发展,掌握赵氏族人会不会查到陈奕身上这个重要信息,在陈奕的家宅附近布置了人手,监视彼处的动静,赵氏的人又把王柳氏带到了陈奕的家宅前,郑玉卿都不能及时了解到这个情况!

    赵氏的人是如何这么快找到王柳氏的?

    郑玉卿百思不得其解。

    但他明白一件事:赵氏的人能找到王柳氏,就有可能也找到陈奕这里来!

    虽然这个可能性,在郑玉卿看来微乎其微。

    郑氏选择的这处住宅,不在码头附近不说,也十分隐蔽。赵氏的人能凭空找到这里,实在是没有道理。

    但王柳氏就是这么没道理的被找到的。

    感觉到危机的郑玉卿,当机立断。

    杀了陈奕一家,让这个关键人物消失!比起转移陈奕一家来,此举能彻彻底底绝了后患!

    虽然这样做了,可能会影响郑氏名声,但两害相权取其轻。眼下是关键时刻,不能出任何纰漏!

    郑玉卿没有耽搁,第一时间就到了这里。

    为了让动静尽量小些,不给陈奕垂死挣扎的机会,不引人注意,元神境中期的郑玉卿决定亲自动手。

    在跟对方正常交谈两句后,找了个由头让对方近身,郑玉卿的衣袖里滑出早就准备好的符兵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刺向了对方脖颈!

    在此之前,郑玉卿就知道,陈奕只有元神境初期修为,所以这出其不意的一击,他有十足把握得手!

    就算不能取对方性命,也能将其重创,让对方失去反抗能力!

    ……

    院门处,郑玉卿带来的两名郑氏修行者,肃立如松,全神贯注的戒备,锐利的目光不断在泥地街面上扫视,不漏过任何一个行人。

    这里虽然在燕平城外,但盛世繁华,城门处的城墙外围附近,也有许多百姓聚居,形成了城外小镇,地方虽

    然不太大,但街道坊区应有尽有。

    为了控制陈奕,宅子里原来就有两名元神境初期修行者,加上新来的这两名修行者,眼下这里仅元神境初期就有四人。

    宅门斜对面是一家小酒馆,称不上酒楼,铺面太小了些,进进出出的都是些贩夫走卒。

    有的人在柜台要一碗酒,就坐在店门内外的长板凳上,从衣衫口袋里掏一把蚕豆,边吃边喝,边跟身旁的人闲聊。

    时辰尚早,酒客很少,此时却有一名胡子花白的老者,抱着一个不小的酒葫芦,摇摇晃晃出了门,一面嘀嘀咕咕自言自语,一面向院子前走来。

    院门处刚来的修行者立马警惕,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门里探出头的修行者却无所谓的笑道:“不必担心,那是店里的老掌柜,时不时会抱着个酒葫芦到处晃荡,问大伙儿要不要酒。”

    闻听此言,刚来的修行者放松下来,轻蔑的撇撇嘴:“这种小店里会有什么好酒?”

    说着,上前两步,不等对方发问就摆摆手,像是驱赶苍蝇一样,厌恶的道:“滚滚滚,这里不需要你的破酒,赶紧滚远点儿!”

    已经喝了不少的老掌柜讨好的谄笑两声,打了个酒隔,却没有转向离开。

    岂止是没有离开。

    他脚下忽的平地生风,卷起一圈泥尘,身体犹如离弦之箭,陡然冲向了颐指气使的郑氏修行者!

    人在半途,从腰间拔出的软剑已经笔直前刺,剑气如虹!

    这不是什么酒馆老掌柜,而是经过易容的一品楼三当家,方墨渊。

    ……

    郑玉卿手中匕首闪电般刺出,作侧耳倾听状的陈奕,因为这个动作怎么都该反应不及,但在匕首落下的时候,他竟然迅速扭脖闪身!

    及时的反应让他避过了脖颈要害,却因为距离太近没能完全闪开,匕首刺入了他的肩膀,巨大的力量压得他肩头一沉,身形不稳!

    郑玉卿瞳孔猛缩,他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陈奕竟然还能及时反应,这一刀没能成功重创对方,让他心神一震。

    不过他身为元神境中期的高手,世家俊彦,身手也是不凡。

    当下,他动作没有丝毫迟滞,放弃去拔已经卡在骨头里的匕首,抬腿进步,低喝一声,身后浮现出飞鹰展翅状的元神之力虚影,右拳在第一时间轰向了对方胸口,真气勃发激荡之下,空气中响起声声刺耳的嗡鸣!

    两人有境界差距,陈奕又吃了一刀,郑玉卿有把握这一拳就能让对方身受重伤!

    即便对方格挡到位,也不能改变结果。

    后退一步的陈奕同样低吼一声,双臂交叉抱在胸前,身后腾起一座青山状的元神之力浮影,论凝实度与气势,竟然丝毫不输郑玉卿的飞鹰图腾!

    轰的一声巨响,郑玉卿的重拳砸在陈奕双臂上。

    真气如浪潮一样从交点处荡开,掀翻了屋内的所有桌椅陈设,陈奕肩头的匕首也被真气震得离体飞出,插进了房梁上,一股血剑顿时从伤口处迸射而出!

    陈奕后滑三步远,脸上阵青阵白。

    他一把捂住肩头,双眼饱含悲愤与怨恨的盯向陈奕,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话:“郑氏真要过河拆桥?!”

    “你竟然是元神境中期?你之前竟然隐藏了修为!”郑玉卿面沉如水。

    陈奕在他心中不过是一介市井小民,不值得正眼相待,却不曾想跟他有同样的修为境界,而且还是元神境中期这样的高度。

    在世家之外,元神境中期的修行者可不多。

    郑玉卿没想过回答陈奕的问题,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再明显不过,他当即冷笑道:“就算你是元神境中期,市井中难得的奇才,在本公子面前也只有一个下场!”

    说着,头也不回的大喝一声:“来人!给我一起上!”

    听到这话,陈奕顿时面如死灰,眼中尽是绝望。

    他已经受了伤,院子里还有四名元神境初期,配合郑玉卿围杀堵截,他连逃走的可能都没有!

    里间的妻子听到动静,抱着小儿子拉着大女儿,站到门帘前望向陈奕。他看到了对方眼中关切心疼的泪水,也看到了妻子张嘴想要呼唤他一声,却因为害怕打扰到他而咬住了下唇。

    但她还是喊了出来,声音凄婉哀绝又满含焦急:“夫君你快走,不要管我们了!”

    这话听来犹如万箭穿心,陈奕禁不住双目通红眼角湿润。

    妻子总以为他有大志向,想要出人头地,但他最大的志向,其实就是让家人可以不受任何人的气,不必对任何人卑躬屈膝。

    本以为这回帮郑氏做事,可以帮自己更好的达成愿望,却不曾想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最终还是被郑氏过河拆桥。

    可他又有什么错?这世道

    ,世家权贵高高在上拥有一切,不交好他们,他这个泥腿子如何能出人头地?

    他只是顺应世界规则罢了。

    可没想到,他浴血奋斗半生,付出了这么多,最后却是这般下场。如今害得家人也要跟着自己死于非命,他已是无颜面对妻儿。

    悲愤无奈到极点的陈奕,听到了院门处传来巨大的动静,他以为是郑玉卿的人杀进来了,正准备放手一搏,死的有尊严,忽然心头一动。

    不对,动静太大了,这不应该!

    陈奕转头去看,就见院门已经被一股巨力轰碎,木板碎屑横飞,中间一道黑影飞掠而入,轰然砸进了院子,插在了地面,露出奇异的形状。

    望着这柄足有一丈长的大斧,陈奕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么大的斧头,是人用的?

    谁会用这样庞大的巨斧做兵刃?

    那一定是个体壮如牛,至少身高九尺的铁血大汉吧?

    郑玉卿已经惊骇的双目瞪圆。他在看到院中斧头的瞬间,脑海里就浮现出了一个名字,一道人影。

    身为世家公子,还是赵氏的对头,这个名字这道身影,对郑玉卿而言,就如修罗一样强大且可怕!

    特别是此时此刻,在这里看到这柄巨斧,他就更是忍不住心头一颤,倒一口凉气。

    “我是在叫自家修行者进来帮忙,为什么会把赵氏的那个煞神给叫出来?这……这没道理!”郑玉卿很希望这是有人在故弄玄虚,他害怕的那个人并没有来。

    他失望了。

    只是眨眼的功夫,他就看到自家四名元神境初期修行者,相继倒飞出来,摔进了院中,饺子一样落在了地上。

    没人动弹,生死不知。

    郑玉卿艰难的咽了口唾沫。

    紧接着,他望见了那个娇小如少女的身影。对方站到了高高的院墙顶上,一双熠熠如星的眸子,正冷冰冰的向他看过来。

    “赵七月!”

    一想起赵七月过往的战绩,郑玉卿就情不自禁双股微颤。他怎么都想不明白,对方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同为世家子弟,郑玉卿无法容忍自己被赵七月吓得不知所措,所以他很快低吼一声,既是为自己壮胆,也是掩盖自己的恐惧,同时升起元神之力,猛地冲向了赵七月。

    他在院中一跃而起,一拳重重挥出!

    飞鹰幻影挥爪扑击,犹如擒拿小鸡。

    郑玉卿只看到赵七月身后现出一头张开血盆大口,露出狰狞獠牙的百兽之王,只听得那声虎啸犹如惊雷,震得他耳膜欲裂、心神晃动。

    然后他就感觉自己身体一轻,不由自主飞了出去。

    等他嘭的摔回院子,在地上砸出一个土坑,他这才感觉到五脏六腑倒腾不休,好似要从身体里炸出来。

    一口鲜血喷出,郑玉卿不可置信的抬起头,望着那个背着小手站在院墙上,云淡风轻的好似什么都没做过的人影,艰难道:“元……元神境后期?!你竟然已经是元神境后期!”

    他知道在二十之前成就元神境后期意味着什么。

    他没有得到赵七月的回答。因为赵七月连看都懒得多看他一眼。而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已经很明显。

    陈奕呆呆的站在屋中,被刚刚这一幕震得说不出话来。

    他刚刚目睹了什么?

    那个看起来娇贵柔弱如少女,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刮倒的女子,只是轻描淡写的伸出了好似粉雕玉琢的小拳头,就一下子把气势凶猛全力进攻的郑玉卿,给捶得摔回来陷进了地里,让他瞬间就丧失了战力?

    元神境后期?这么年轻的小姑娘,竟然是元神境后期的大高手?

    为什么郑玉卿看到对方的时候,会怕得双股发颤?对方看起来娇贵纯净的像公主一样,难道也曾杀过很多人?这,不能吧?

    心头大乱的陈奕,都忘了分辨敌友。

    他从未见过赵七月这般的人物。

    相比较而言,随后从破损的大门走进来的年轻公子,虽然瞧着也称得上英俊潇洒,但珠玉在前,给陈奕的感觉也就平平无奇了。

    郑玉卿看到身后跟着苏叶青与方墨渊的赵宁,一颗心沉到了谷底。他知道,他栽了。

    可他并不服气。

    因为他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赵宁跟赵七月等人,为什么能在码头命案发生后的这么短时间里,就找到了这里?

    这没有道理!

    “郑玉卿?应该是这个名字。你似乎有很多疑惑?不要紧。我还用得上你,所以如果你有问题,我可以帮你解答一些。”

    赵宁笑得很随和,撩起衣袍,在椅子上施然坐了下来。椅子是苏叶青从厢房搬出来的——正堂里的太师椅都已经烂了。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二七 真正恐怖的人

    郑玉卿当然有很多疑惑。

    但他心中比疑惑更加浓烈的情绪是求生欲,他想逃走,他不想落在赵宁手里!他更想把这里的情况赶紧禀报家族,告诉家族事情出了变故,需要立马应对!

    但他做不到。

    他连挣扎着坐起都很勉强,周身骨头都似散了架,经脉都给人抽走了一样,脏腑也难受得厉害。

    赵七月的一拳之威,让他彻底丧失了行动力。

    郑玉卿也不是没见识过元神境后期的强者,但赵七月的强悍,在元神境后期里也绝对不多见。

    不愧是享誉燕平城的赵氏天才煞神……

    所以郑玉卿现在有且只能有一个念头:拖延时间。

    等家族发现不对,派人过来查看情况,他才有可能得救。

    他看出赵宁不无得意。

    这时候若能利用对方炫耀的心理,套出些有用的东西,等到自己被家族救了,就能大有用处。

    于是郑玉卿在尺深的土坑里勉强盘膝坐好,尽力维持自己门第俊彦的风仪,抬头道:“你们是怎么这么快找到这里来的?”

    这是他最大的疑惑,最不能理解的事。

    赵宁淡淡一笑,郑玉卿刚刚的眼神细微变化,已经被他纳在眼底,所以他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当下也不点破,好整以暇道:

    “刘氏倒了之后,你们门第为了扭转局面,在徐明朗的带领下要对付我们赵氏,这并不难推测。

    “可赵氏并无明显的作奸犯科之举,面对一个遵纪守法、没有破绽的赵氏,你们要给我们网罗罪名,当然很不容易。”

    郑玉卿哼了一声,“若非这些年来,文官揪住了你们将门太多把柄,弹劾了你们太多大臣,削减了你们不少传世爵位,让你们损失惨重,你们现在也不会这么本份为官做人。”

    赵宁不置可否,继续道:“为了扳倒赵氏,你们只能无中生有,制造罪证陷害赵氏。但你们不知道的是,这其实也是我想要的。”

    郑玉卿怔了怔,“赵氏想被陷害?”

    赵宁微微一笑:“你们想对付赵氏,赵氏也想扳倒更多只知道争权夺利、会损耗大齐国力的世家。

    “但你们门第也不都像刘氏一样罪行昭昭,有那么多破绽给我们抓,所以我们也无法像扳倒刘氏一样,那么轻松简单、迅速有效的对付更多门第。”

    郑玉卿又哼了一声,“你们赵氏没有破绽,我们同样没有。想必你一定束手无策!”

    “我之前确实很苦恼,拿你们没办法。”

    “你现在不苦恼了?”

    “现在你们已经有破绽了,你就是。”赵宁悠悠道。

    郑玉卿顿时脸色一变,“你一直在等着门第出手?!”

    “门第不出手,不陷害赵氏,我哪有破绽可抓?”

    “你怎么知道门第一定会出手,一定会陷害你们?”

    “你们已经做了。”

    “这只是结果!”

    “刘氏倒了后,将门声势大振,徐明朗和你们感受到危机,岂能束手待毙,不出手扭转局势?”

    “你……这就是你们以迅雷之势,扳倒刘氏的原因?”

    “不错。”

    “你们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对付门第整体?”

    “差不多。”

    “所以扳倒刘氏只是第一步,是为了引发门第反攻!在你们自身没有破绽的情况下,这就会让我们不得不留下把柄——这一切都在你们的算计之中?”

    “每一步我都有谋划,你们的每一步行动都在我的推算中。”

    “我不信!这不可能!若是我们没有陷害你们,那又如何?你们就没有把柄可抓!”

    “要对付一个光明正大,没有罪恶的对象,除了栽赃陷害陷害,你们还能有什么选择?”

    郑玉卿脸色发白,额头冒出细密汗珠,咬着牙道:“难道码头命案,也在你的推算中?”

    赵宁淡淡道:“若非如此,我怎么能这么快找到这里?”

    郑玉卿的声音开始忍不住颤抖,“你一直在暗中监视我们?”

    “事实上,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掌握中。”

    “这不可能!”

    “信不信在你。实情就是你们这些门第的人,只要一出门,踏上街道,行踪就全落在我眼里。”

    “胡说!这需要多少人手?!同为世家,我知道你们赵氏根本没有这么多人监视我们!”

    “赵氏没有,不代表我没有。”

    “你哪来这么多人?”

    “你不需要知道这个。”赵宁声音淡漠。

    相比于世家,一品楼高手不多,御气境修行者也没优势,但他们的普通帮众却多如牛毛。

    跟别的市井黑帮不同,一品楼从建立之初,就是为了弱小者的生存,所以他们要“养家”,所以他们有数不清家眷,有数不清的酒楼饭馆。

    在这种正经营生里,就算是耄耋老人、垂髫孩童,也能靠双手挣得自己的吃食。

    所以一品楼的底层帮众多不胜数。

    特别是在它一统燕平城江湖后,在市井中有了更多外围人员。

    让这些普通帮众去战斗去杀人,他们无法胜任,但是让他们盯梢跟踪,传递消息,这实在是不难。

    且他们都不用做多少乔装打扮,就能骗人耳目。

    因为他们本身在世家权贵、高手强者眼中,就是没有威胁没有实力,不值得多看一眼的蝼蚁。

    满大街都是这样的蝼蚁,他们没有特别之处,就像一滴水在大海中一样。只要稍微培训一下他们的跟踪技巧,别人就极难分辨。

    正是靠着这样的一品楼,赵宁才能点亮燕平城的大街小巷,并将目光进一步辐射到码头、城外小镇、市集。

    同时,驱使这些人的成本还极低,只要让他们每天有粗茶淡饭吃就行了,几个蒸饼馒头就能打发。

    如果是用别的江湖帮众,要他们干活,不说给多少银子的工钱,最低也得有酒有肉才行。

    这也是赵宁当初选择帮助一品楼,而不是什么三青剑,亦或其它市井中小帮派崛起的另一个原因。

    “就算有人监视我们,可我们出门会做很多事,见很多人,你难道能把这些人也监视起来?”郑玉卿一半不服气,一半恐惧得不愿意相信。

    赵宁瞥了他一眼,目光中有对他智慧的不满,“你们要对付的是赵氏族人,我只需要让我的人,重点监控赵氏产业所在的地方,涉及的来往,和各个有可能被你们构陷的族人即可。

    “只有靠近这些地方的门第族人,我的人才会重点关注,用更多力量监视你们,和跟你们来往的人的一举一动。”

    郑玉卿闹了个大花脸,接触到赵宁不无鄙夷的眼神,不由得恼羞成怒,声音也大了很多:

    “如果一切果真都像你说的那样,你为何不提前应对,将命案消弭于无形?为什么要等到事情发生了才行动?”

    赵宁嗤地一笑,“我要的不是让你们对付不了赵氏,我要的是抓住你们的破绽,把你们扳倒。你们不行动,哪来的罪行把柄给我?”

    郑玉卿一愣,神情变得极为僵硬。

    但他仍然没有被赵宁完全说服,心理防线依然在,还不会任凭赵宁摆布,他很快就想要了另一个问题:

    “你说得好听,可你要是对一切都了如指掌,为何不一开始就找到这里来,还要靠你的人在码头四处查访,让王沭的妻子王柳氏带你们去找陈奕的家宅?”

    说完这话,郑玉卿不无自得的冷笑两声,觉得抓住了赵宁言语中的漏洞。

    一切或许并不是像赵宁说得那样,郑氏的诸多行动并没有都暴露,他们也没有输!

    赵宁一定是想击垮自己的意志,让自己主动交代家族其它行动,对方需要靠这个来破坏家族的谋划!

    对,一定是这样!

    如若不然,对方跟自己说这么多干什么?

    念及于此,郑玉卿的意志顿时变得坚定起来。

    赵宁轻蔑的瞥了郑玉卿一眼,“我如果不让他们这么做,闹出这些动静,让你意识到陈奕可能被找到的危机,你和郑氏的人又怎么会这个时候到这里来,意图杀人灭口永绝后患?”

    郑玉卿呼吸一滞,“你,你在引诱我现身?”

    赵宁笑得很不屑,“你如果不现身,我又怎能抓住你?你

    可是郑氏公子,不是普通郑氏爪牙,抓住了你,这件事郑氏还能怎么抵赖?”

    郑玉卿的脸唰的一下又白了。

    赵宁接着道:“你不想着杀掉陈奕,对他出手,让他知道你们郑氏要过河拆桥,他又怎会对你们郑氏心生怨恨,对你们郑氏死心?

    “我又怎能让他改换阵营,为我赵氏作证,在公堂上说明王沭杀人栽赃的前因后果与事实真相,让王沭成为一颗无用的死棋,并让陈奕供出你们郑氏的罪行?”

    郑玉卿听得心惊肉跳,几近魂飞魄散,整个人惊恐得浑身发抖,指着赵宁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

    赵宁转头看向正堂门口的陈奕,露出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陈管事,我说的没错吧?”

    旁听了整场谈话的陈奕,见赵宁向自己发问,一时间也是张嘴无言。

    他的确怨恨郑氏,并且知道,郑氏既然已经想要杀人灭口,他在郑氏这里就没了退路,只能去依附赵氏,依照赵宁的意思做那些事。

    如此,他方有一线生机。

    可眼下发现自己和郑玉卿的前事后事,都如赵宁所料且都在赵宁的掌控中,他没有选择也没有挣扎余地,就好像对方是高高在上主宰一切的神明,而自己不过是一只身不由己的蚂蚁,他心里哪怕明知自己已经有了生路,从阎王殿捡回了一条命,也能保住家人性命,但这种渺小感于无力感,还是让他当下怎么都兴奋激动不起来。

    末了,陈奕抱拳施礼,苦笑道:“一切都听赵公子吩咐。”

    赵宁满意第点点头,又看向郑玉卿,“到了这份上,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郑玉卿还抱着最后一丝奢望,“我如果不来?事情会不会不一样?我如果做的更好,会不会有不同结果?”

    赵宁摇摇头,“就算你不来,我也能带走陈奕。且这里还有你们的两名元神境初期修行者,你们郑氏依然脱不了干系。

    “就像王柳氏,无论你是让她自己藏起来,还是把她控制在你们手里,我都会找到他。

    “就像现在,你想拖延时间等族人来救,我也想让更多郑氏的人露面,这样抓住了他们,我手里的证据就更足。”

    郑玉卿痛苦的闭上眼,“为什么,为什么会弄成这样?”

    赵宁的声音冷漠无情,“从你们开始着手栽赃陷害赵氏那一刻起,你们就走上了不归路,注定回不了头。

    “我比你们早布局太久,也早准备太多,我对你们还非常了解,所以你们没有赢的机会。

    “今日你若不来灭陈奕的口,唯一不同的是,我手中的证据会少了你。要想陈奕开口指证你们,也得花一番功夫,严刑拷打少不了,可能还要用他的家人做威胁。

    “但无论如何,结果都不会有本质改变。”

    听到这里,陈奕心头一震。

    赵宁的意思很明显,他如果不全心全意配合,赵宁不会吝啬手段。这让他连忙收起杂乱的思绪,端正态度,决定主动积极一些。

    郑玉卿眼中已经尽是绝望,心理防线彻底崩溃,瘫坐在土坑里失魂落魄,喃喃道:“难道,难道我们就没有避免眼下这个结果的可能?”

    “有。那就是你们不出手对付赵氏。只要你们进攻,就会有破绽。这跟拳手对战、两军对垒的道理一样,不进攻就不会犯错,一旦出击则必有空挡。”

    说完这些,赵宁从椅子上起身,俯瞰着双目空洞的郑玉卿:

    “但这也只能保全你们一时,最终我还是要弄死你们。这怪不得我,只因为你们是大齐皇朝的渣滓,是我赵氏的敌人,我必须清理你们。”

    郑玉卿想反驳想怒吼,想破口大骂赵宁的狂妄,但他此时已经没了这个心力劲儿,无声的垂下了脑袋。

    陈奕望着赵宁刚毅冷峻的侧脸,感受到对方身上如渊如海的杀气,与泰山压顶般不可违逆的强大意志,忽然明白过来一件事。

    他错了。

    轻飘飘一拳就让郑玉卿丧失战力的赵七月,并不是最恐怖的。

    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但却能运筹帷幄之中,悄无声息将对手玩弄于股掌之间,不着痕迹主宰他人命运的年轻公子,才是真正可怕的存在!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二八 尊严

    陈奕在深感命不由己的同时,情绪也颇为复杂。

    一方面他颇为沮丧不安。

    自己虽然已是元神境中期的修行者,在江湖上属于一流高手,但面对世家这种庞然大物,仍然显得太过渺小,跟巨人脚下的蝼蚁并无二致。

    只要对方想,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自己,而且不用背负任何罪责。

    如今卷入了对方之间的权力斗争,短短片刻之间,自己的命运就大起大落了好几次。

    从最开始以为借到了郑氏的势,往后可以青云直上的兴奋,到被郑玉卿袭杀,差点儿全家覆灭的绝望;

    再到被赵氏间接救下,遇见生还机会的幸运,最后发现自己刚出虎口又入狼穴,命运又落入赵宁这种心机深沉之辈手中的忧虑。

    可谓是惊险刺激到了极致。

    另一方面,陈奕依然振奋,心中燃烧的熊熊斗志并未熄灭。

    他之前为郑氏上下奔走,为的不过是大树底下好乘凉,借郑氏之力让自己获利——大树有就行,具体是哪棵并不重要。

    为郑氏做事是做,为赵氏卖力也是卖,只要赵氏不亏待自己就行。

    而且,别的世家陈奕这种江湖人不熟悉,但赵氏顶着将门第一的名头,他还是清楚对方的实力的。

    在码头混迹多年,赵氏行事厚道,善待工人,不压榨底层苦力的作风他也知道,能抱住赵氏这棵大树,绝对比抱住郑氏那棵大树好太多。

    若能借得赵氏的势,以自己十多年在码头建立的各种基础,很快就能建立自己的船行,到时候自己的手便不限于码头,而是能伸到运河里去!

    借助京杭大运河,一步步建立自己的河帮,届时沿途的无数买卖营生,自己都有插手的机会!

    不出十年,就有可能在各地都有分号,有商铺,有仓库,有自己的人手,成为一方富商,拥有大量钱财权力!

    若能如此,不仅能彻底改变自己穷苦人家的命运,还可以让村子里的父老乡亲,都来自己手下做事,让他们也吃香喝辣!

    那些曾经帮助过自己的人,自己能让他们腰缠万贯,让他们知道没有看错人!

    那些曾经对付过自己的人,自己也能让他们付出代价,叫他们向自己低头求饶,为彼时的狗人看人低后悔!

    想到这些,陈奕心中怎能不斗志昂扬?

    这是他辛苦奋斗半生,不曾有片刻懈怠,日日夜夜都在期待的东西。虽然至今都没能达成目标,可他从来都不曾放弃。

    而他也知道,出身寒微没有依仗的他要想做大,从诸多权贵大族手里分一杯羹,应付各种各样的官吏利益索取,难如登天。没有世家贵人相助,那是绝无可能成功。

    现实会如他所愿吗?

    眼下陈奕不得不忧虑:赵宁会不会善待他。

    毕竟之前让王沭谋算赵氏族人这件事,是他为郑氏上下联络的,乃实打实的帮凶,不知道赵宁对他是否严重不满,会不会不计前嫌。

    如果赵宁不愿意提携他,让他成为赵氏羽翼,他就没有可能实现这些梦想。

    若是赵宁对记恨他之前的行为,也学

    郑玉卿,利用完了就抛弃,那么莫说实现人生抱负,他连活命都是问题!

    进一步,大道朝天,海阔任鱼跃;退一步,立地为牢,生死两难。

    值此人生关键隘口,但凡不是无欲无求听天由命之辈,心情都不可能平静。陈奕感受到了自己咚咚作响的心跳,怎么都压不住。

    他回头往屋子里看了一眼。

    妻子怀抱睡熟的小幼儿,拉着懵懂的大女儿,正忧切紧张的看着自己——看着一家人的天。

    陈奕脸上有了温暖柔和的笑容,示意对方放心。

    为了挚爱的家人,为了他们期盼的眼神,再苦再难又有什么好怕的,不过就是咬紧牙关拼命一博而已。

    他转身走到赵宁近前,向这个能决定自己一家人生死与人生命运的年轻人,伏地下拜行了大礼,诚挚道:

    “赵公子,陈奕之前不慎开罪了赵氏,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奢望公子谅解,只求能够倾尽若能将功补过。倘若公子不嫌弃,陈奕愿为公子牵马坠蹬,一生效劳,任凭驱使!”

    他这个颇为突然的举动,让众人有些错愕。

    望着跪伏于地的陈奕,方墨渊目光变得轻蔑。男儿膝下有黄金,怎能说跪就跪?再说,形势也没到需要他求饶的时候。

    赵宁在意外之余,本来也有些看不起陈奕的这种行为。

    当他眼角余光注意到屋子里,因为陈奕这个毫无尊严的举动,而禁不住往前走了几步,咬破了嘴唇,眼眶蓄满心疼丈夫的泪水的陈奕妻子时,心头一动。

    他对陈奕再无不屑。

    一个男人最大的尊严,不是自己死要面子,而是能为自己的妻儿撑起一片天。

    为了让家人好好活着,不必卑躬屈膝做人,自己摧眉折腰事权贵,当真不算什么。

    陈奕要确保他和家人能安然无恙,主动争取是题中应有之义,坐等命运的宣判才是无能。

    “我就给你这个机会。不过你要记住,机会只有一次。”赵宁淡淡出声,宣判了陈奕的命运。

    他还还用得着陈奕,对方也没对赵氏的人动手,王沭干掉的都只是他们自己人。

    对方能出力让这个命案对赵氏无害,还可以反噬郑氏,怎么都能将功抵过。

    赵宁虽然不再鄙夷陈奕,但也没怎么高看对方,甚至谈不上多少同情,只是有点唏嘘。

    生活就是这样,总是逼得人不像个人样,尤其对底层平民下起手来格外残忍。

    陈奕这样的乡野百姓,生来手里就没有多少生存资源,为了自己和家人吃饱穿暖都得拼命,还要承受权贵官员的剥削乃至欺凌。

    与之相比,富家官员之子,生来就有丰厚家产,锦衣玉食,做什么事业都有钱财、权力、人脉等助力,成功难度并不大。就算是做个收租的地主混吃等死,也不缺美酒美食美人。

    底层要往上爬,就得向富豪权贵官员低头,乃至下跪。就如陈奕对他做的这样。

    生活从未公平过。

    但这也怨不得谁。

    他身为大齐皇朝将门第一勋贵之家的嫡公子,家主继承人,未来的镇国公,眼下能

    做的,有且只有保住大齐江山,击败北胡入侵,让大家能活着,不必家破人亡。

    这是他的奋斗拼搏。

    赵宁的话对陈奕来说无异于天籁,后者大喜再拜,“多谢赵公子!”

    带着被寒铁链绑起来的郑玉卿,赵宁等人出了院门,看了看并无异常的街道,赵宁不无失望的摇了摇头,转头对要死不活的郑玉卿道:“看来郑氏没人来救你。”

    垂着脑袋,精气神全无的郑玉卿没有搭话。他能怎么答话,说自己家族无能,没想到赵宁会这个时候出现在这?

    赵宁却没有就此放松警惕,他将方墨渊叫到一边,叮嘱了几句,让他们带着陈奕、郑玉卿等人去都尉府。

    “公子放心,若是有人半路劫道,方某定会让他们知道厉害。”就面相而言,比赵宁还要俊美几分的方墨渊微笑说道,显得胸有成竹,风度翩翩。

    翻身上马,赵宁在赵七月等赵氏高手的护卫下,一路疾驰赶往赵氏在石门县的庄园。

    那里有争抢灌溉水源引发的命案,死的人比码头多,而且事情也比这里凶险数倍,涉及到的门第力量也更大,赵宁必须尽快赶过去处理。

    门第谋算赵氏布置了很多行动,赵宁自然不会都亲自处理。依照重要和凶险程度,一般的案子他不会管,时间也不够。

    他只挑选了码头命案与庄园械斗案。

    石门县的水源械斗案非比寻常,赵宁也需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稍有不慎,就可能满盘皆输。

    ……

    门第们在徐明朗的带领下,于今日展开了对付赵氏的行动,各方同时出手,力求以火山爆发之势,将赵氏一把按死。

    巳时下四刻,石门县沧水河水坝,械斗已经停止。数百人聚集在水坝侧旁的空地上,分成两方或坐或站,都没有散去,情绪依然颇为激动。

    中间的地方,摆着一排十几具死尸,格外醒目。

    京兆府的官差已经赶到,控制住了场面,正在询问事态,有书吏在做记录,不时有村民被叫出来问话。

    水坝上游的一座青山上,有一群衣衫光鲜,满身富贵气的人,遥望着水坝的情形。

    为首两名中年人正在交谈,神态都很轻松,不时露出笑容,怎么看都有些指点江山的意味。

    “事已至此,大局已定。赵氏庄园为了争夺水源,纵容打手、佃户欺压百姓,打死十多人,已成无可争辩的事实。”

    出自门第吕氏的吕征抚须而笑,“食禄之家不得与下人争利,世家欺凌百姓,这可是一顶大帽子,最是容易引发舆论与民愤,御史台可以纵情发挥了。”

    “金陵吴氏跟广陵杨氏,为了争夺一个猎场,只是造成了各自仆从的死伤,就被朝廷削减了传世爵位,如今赵氏打杀得可是平民百姓,这罪责可就大了去。”

    出自郑氏的郑郅也是呵呵两声,“有吴氏、杨氏珠玉在前,赵氏这回想被从轻发落都不可能。别的不说,仅是这一桩案子,就够赵氏失去镇国公的爵位,让赵玄极从大都督的位置上下来。

    “如此一来,五军都督府的事,也能没多大阻碍的顺利推行了。”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二九 山重水复(上)

    赵宁来到沧水河附近的时候,聚集在水坝的村民农夫已经开始散去,一方在赵氏族人的带领下回庄园,一方被乡绅带着回自家村子。

    赵宁立马一个视野颇佳的土包,手搭凉棚望了一阵,目光最终落在一群被京兆府、石门县衙役带着,走上官道往燕平城去的百姓身上。

    他们人数很多,超过了百人,除了涉案佃户百姓,被抬着的死者的尸体,还有赵氏庄园的人,对方村子的村长等,也不乏跟去京兆府看热闹、讨说法者。

    赵宁看了没多大一会儿,就有赵氏庄园的族人策马飞奔而至,为首的中年汉子来到赵宁面前,言语简洁的禀报了具体情况:

    “对方死了十三个人,伤了二十多个,都是河口村的村民。宁哥儿来之前,京兆府的官吏已经做完了初步调查。

    “我们这边动手杀人的是五个佃户,三个庄户,还有四个庄子的护院。因为很多村民都目睹了杀人过程,所以证据确凿。

    “因为案件重大,在场的石门县官吏跟京兆府官吏商量后,决定直接把人带去京兆府,不在石门县县衙审理。”

    话说到这里,庄园的中年管事赵正祥——算辈分也是赵宁的叔伯——面色不见异常的总结道:

    “眼下局面对我们自然十分不利。我已经派人去找杀人者的家属了,宁哥儿还是先跟我们回庄子吧,去河口村已经没有必要。”

    赵宁微微颔首,没有作任何评判。

    他对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很清楚。

    赵氏的田产在沧水河东面,河口村的农田在沧水河西面,双方的农田灌溉都是用沧水河的水。

    每年这个时节都是秧苗成长的关键时刻,一旦降雨不够,秧苗能否成活,就看能否及时引水坝的水,进入农田的灌溉沟渠。

    关键农时就那么一段,超过了这个时间没有灌溉到位,脆弱的秧苗大片枯死,影响的是一年的收成,没谁耽误得起。

    但沧水河水流量有限,水坝水库虽然蓄了一个冬天的水,春日也无法满足两岸的农田同时引水,否则下游的村子农田就没水可用,所以引水必须要有一个先后顺序。

    赵氏身为皇朝勋贵,以往的时候,都是赵氏先引水灌溉,而后将后半段时间留给河口村,多年来并未出过什么大问题,河口村也没哪一年因为农田灌溉不及时,而遭受巨大损失。

    但今年河口村偏偏不肯等待。

    河口村村长的说法是,今年春旱,沧水河水流量格外小,如果等赵氏这边先引水几天,水库的水就没了,必须同时引水,或者让他们先用水。

    他们言辞凿凿,说赵氏已经先用了这么多年水,也该轮到他们先用几年了。

    这话听着没什么问题,但实际情况却不是这样。

    如果河口村早些说要先用水,赵氏这边未必不会同意,可他们事先并未开来协商,赵氏庄园按照惯例,已经早早播种,现在秧苗都长出来了,到了关键时刻,加上今春确实没有下什么雨,这

    个时候不赶紧灌溉,秧苗必死无疑。

    如果河口村早开口,赵氏庄园晚播种几天,那自然可以后用水。

    有鉴于此,赵氏庄园当然不同意,而河口村又态度坚决,最终就闹成了百姓聚集到水坝,争抢水源的局面。

    自古以来,每逢春旱,争抢灌溉水源引发的村民械斗之事,多不胜数,但基本都发生在上游跟下游之间,像这种发生在河流两岸的争斗比较少。

    究其原因,是因为上游有先用水的天然优势,上游把水截完了,下游自然没得用。

    而赵氏向来家风纯正,加之爱惜羽毛,自然不会让东西两岸同时用水,使这种局面出现。

    总而言之,这场械斗案跟码头命案不同,后者动手杀人的是王沭,用的手段是栽赃陷害,破解起来相对容易。

    械斗案杀人的不仅有赵氏佃户,还有庄园护院,赵氏怎么都脱不开干系,颇有铁案的意味。

    没多时,赵宁等人来到了赵氏庄园。

    石门县也是京畿之地,相交于其它州县要富庶不少,赵氏的大庄子外面有一条集市街,附近的民居也很多,而且房屋都建得颇为高大,装修得也体面,可见住在这里的人都家境殷实。

    “宁哥儿打算先去哪边?”赵正祥问。

    “烦劳七叔去找护院的家属,我去佃户那边。”赵宁心中自有打算,“七”是赵正祥在他那一辈赵氏兄弟中的排行。

    不出赵宁预料,他要去的那几户人家,位置较为偏僻,据说房屋也矮小穷酸。路途中,作庄户人家妇人装扮的扈红练,不知从哪个角落钻了出来,对赵宁道:

    “地方我们都找到了,相应的人也控制了起来,不过情况不是太妙,他们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从扈红练的话里可知,他们是刚刚找到那些杀人佃户的住处的,并没有像码头市集的苏叶青、方墨渊等人一样,早早就对所有情况了如指掌。

    这也是理所应当。

    乡村不比码头市集,这里人流量极少,住的都是彼此相熟的农夫庄户,有陌生人进来,大家第一时间就能察觉,陌生面孔在这里活动,也显得很突兀。

    一品楼在这样的地方出没做事,还不如赵氏庄园的人自己出面来得方便。

    而无论这两者中的谁到处走动,打听什么事监视什么人,都会立即引起有心者注意,容易打草惊蛇,让阴谋制造者、参与者退却,或者闹出其它意外。

    所以赵宁在这里的布置,是让赵正祥秘密跟一些信得过,且办事得力的乡老通气,发动对方来注意远近各处的异常,扈红练只是来提纲挈领作指挥。

    此时,扈红练身边就跟着一个庄园的管事,和三名须发花白的老者。

    “杀人者做的事,他们的家属不可能都不知道。只可能知道的人不多,且口风紧罢了。”

    赵宁边走边道,“跟王沭不同,这些人是实打实要因为过失杀人入狱的,就算案子结了也不会轻易从大牢里出来。他们做这

    件事得来的好处,必须要给到家属亲眷手里。”

    扈红练跟在一旁皱眉道:“如果是这样,知情家属必然死咬牙关不松口,一旦他们供出实情,之前的付出与牺牲,以及得到的报酬都会付诸东流。”

    赵宁只是瞥了扈红练一眼,并未多说什么。

    接触到赵宁奇怪而又冷酷的眼神,扈红练心头一动,瞬间明白了赵宁的意思: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只要下狠手严刑拷打,这些普通村民哪里能不开口?

    这些人身为赵氏佃户、护院,被门第的人隐秘收买,在械斗案中杀人,到了京兆府后,必然一口咬定这是受赵氏庄园的人指使,这种黄口白牙一碰泼出来的脏水,赵氏就算想不认,也推脱不掉。

    这个时候,赵宁必然不会对他们的家属亲眷仁慈。

    离了大道,进入田间小路,又走了片刻,转过一个大弯,赵宁等人看到了一片树林前,小溪边的一片村舍。

    彼处有七八户人家,房屋都很破财,院子也没有围栏。

    看到了目的地,扈红练等人却高兴不起来。

    她之前在这里留了人,看管那些杀人者的亲属,以防他们跑掉,现在人倒是没跑,反而还多出来不少。

    多出来的,不是门第派来保护他们的修行者,而是京兆府衙役。

    “京兆府的人来的好快!”扈红练沉声道。

    赵宁停住了脚步,漠然前望,在京兆府官差中搜寻有无熟悉的身影。

    码头命案中,郑氏为了避免赵氏的人查出什么,把陈奕这个关键人物藏了起来,也让王沭的妻子在人前消失,那么在这件案子里,门第不可能不同样施为,保护、控制杀人者的家属亲眷。

    王沭在明面上没有罪行,所以郑氏对陈奕和王柳氏的处理,是以防万一,隐蔽进行。但械斗这件案子里,杀人者是的确杀人了,门第就不能把对方的家属藏起来。

    这个时候,让京兆府的衙役,以讯问家属为名,把他们带到京兆府去,就是最好的避免赵氏从杀人者家属这里,查问到什么的最佳办法。

    此举水到渠成顺理成章,谁也说不出个不是来。

    “公子,我们现在怎么办?”扈红练转头急切的问赵宁,“要不要动用都尉府的人手劫道,强行用武力把杀人者的家属抢走?”

    赵宁摇摇头,不急不忙道:“京兆府的人既然来了,就肯定有门第高手暗中照应,我们就算动用赵氏、魏氏等家族的强者襄助都尉府府兵,得手的可能性也不大。

    “加之我在都尉府任职,事情闹大了,还得落个徇私舞弊的名头,对大局不利。”

    扈红练听到这里,不由得更加焦急,“难道我们要放弃查问杀人者家属?如果不能从他们那里得到他们被门第收买的证据,这件案子就真是铁案了!”

    说到这,她忽然想起什么,眼前一亮,“之前扳倒刘氏时,京兆府里有寒门官员帮了我们,这回我们能不能也取得他们的帮助?”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三零 山重水复(下)

    码头命案归了都尉府,水坝械斗案因为也涉及赵氏,一并交给都尉府处置是最好的局面,然而京兆府明显没有这个打算,赵宁也无法在这上面强求什么。

    说到底,巡城都尉府只管燕平城内外的治安,不涉及其它县,这是巡城都尉府职权小的根本问题,非赵宁能够改变。

    从道理上说,水坝械斗案发生后,京兆府的官差只要到来,无论早晚,一应人证物证都得交给他们,赵氏就算早早动了手,这会儿也不能扣着杀人者的家属亲眷不放。

    日后若能提升巡城都尉府的地位,让它跟京兆府拥有一样的管辖范围,把巡城都尉府变成京兆都尉府,赵宁才可以避免眼前这种窘境。

    不过那也是以后的事了,跟眼下无关。

    所以扈红练最后这句话说得不错,现在他们如果能获得唐兴、周俊臣等人的帮助,局面就会好很多,他们才能在这种情况下还有所作为。

    但赵宁并未在人群中看到唐兴、周俊臣等人。

    扈红练很快也发现了这点,更显焦急:“唐兴他们为何没来?他们不是跟门第对立的吗?眼下有这么大的案子,他们不应该坐视不理,放任门第官员查案立功吧?

    “难道说他们没能争过门第官员,被对方排挤出了这件案子?以门第的势力,这的确很有可能!

    “如果真的是这样,他们没有来,京兆府把杀人者的家属以及钱财都带走,我们就真的什么证据都找不到了!”

    赵宁没有搭话。

    门第这回为了对付赵氏,花费了很多时间和精力,他们在谋划整件事的时候,不会不吸取刘氏事件的教训。

    从一开始就想办法压住寒门官员,让他们不能在这回的事件中捣乱,妨碍门第的整个计划,乃是题中应有之义,甚至可以说是基础。

    以如今门第官员在朝堂上的实力,寒门官员远远无法正面抗衡,他们要做到这一点并不难。

    扈红练见赵宁不说话,又想到了什么,连声问道:“公子在此之前,应该跟唐兴等京兆府的寒门官员联系过吧?难道公子就没有事先提醒对方,让对方早作准备?”

    在她看来,赵宁不可能没跟唐兴他们早早谋划,就像扳倒刘氏时一样。既然如此,为何眼下唐兴等人没有露面相助?

    赵宁跟唐兴等人的关系,扈红练也知道一二,明白赵宁对唐兴、周俊臣有恩。那么这件门第针对赵氏的案子,对方就应该相助。

    毕竟这对唐兴他们来说也有好处,刘氏的案子里面,唐兴、周俊臣就因功升迁了。

    赵宁看了扈红练一眼,语气平淡:

    “无论是在京兆府还是整个官场,寒门庶族出身的官员,的确天然跟门第对立,两者的矛盾不可调和,必然会一直争斗下去,直到一方势力消散。

    “但你还需要明白,寒门官员的对手其实不止门第。他们要推倒的对象是所有世家大族,也包括将门在内!”

    说完这些,赵宁没有再前往村舍的打算,直接转身往回走。他还有句话没有明说:用没有权力跟脚的寒门官员对付世家,这是

    皇权的意志。

    扈红练意外之余,深受震动,连忙跟上。

    她之前一直认为唐兴跟赵宁有交情,唐兴也应该像一品楼一样,一边报恩一边顺势交好赵宁交好赵氏,却没想到现实还有这层深意。

    作为一个江湖人,又身在一品楼这种帮派,恩怨分明是扈红练的行事准则,也是她的思维方式。

    但按照赵宁刚才这番话的意思,唐兴未必会报恩不说,只要是有权力斗争的需要,就会果断拒绝赵宁的要求,甚至是倒打一耙!

    之前跟赵宁联手,竟然也只是单纯的利益相符?

    这种忘恩负义的举动,让扈红练很难接受,不无恼恨的追问道:“唐兴和周俊臣拒绝公子了?他们是主动不帮忙的,并不是被门第限制了?”

    话说出口,扈红练就想到了唐兴等人这么做的用意:

    让赵氏等将门跟徐氏等门第正面交锋,斗得你死我活,如果能落得个两败俱伤、各自损兵折将的局面,这对寒门官员集团无疑是大好消息。此消彼长之下,寒门势力就会大大提升。

    在将门跟门第互相攀咬,撕斗的头破血流的过程中,双方如能再露出诸多把柄,让寒门官员抓住,并让他们借此大作文章,进一步打击双方,让世家损失扩大,那对寒门官员来说,将是再好不过的局面!

    念及于此,扈红练不禁打了个寒颤。恐惧感就像是一盆冰冷的水,从她头上浇下,让她从头到脚都感受到了极度的寒意。

    她既是被朝堂官场之上,权力斗争的险恶无情面目所震动,也是为赵氏和一品楼当下的艰难危险局面感到害怕。

    她虽然是元神境中期的高手,燕平城第一大帮的二当家,但在世家、朝廷、皇朝面前还是太过渺小,若是时势大浪袭来,她和一品楼瞬间就会倾覆。

    就连改变了他们命运的赵宁和赵氏,也是九死一生。

    扈红练紧张万分的看着赵宁,希望对方的回答能给她希望,让她知道,一切都在对方的预料之中,他手里已有万全之策。

    赵宁听完扈红练的问题,察觉到对方的心悸、恐惧与希翼,虽然能够理解对方的心情,但并没有给对方安慰药的打算,声音冷酷的如实道:

    “此番争斗不同于扳倒刘氏,涉及的不是一个世家的兴亡,牵扯其中的将门和门第太多。唐兴跟周俊臣等人,如今官小位卑,在这件大事上没有话语权,他们不会也无法听我调动,一切还得看上面的决定。”

    他说的是实情,在之前联系时,唐兴的确没有答应相助。

    扈红练的脸色不禁发白,惊恐让她那张风情万种的脸失去了颜色。

    赵宁知道对方会是这个反应,但刚才的话他必须要说。

    一品楼是他的重要臂膀,越往后份量还会越大,他必须让扈红练知道己方的真实处境,面对的是什么对手,需要应对的是何种局势。

    只有这样,对方才有可能在狂风暴雨中快速成长,以适应残酷而险恶的形势,并拥有更加卓越的素质。

    他不能也没必要跟对方说谎,自己承担一切压力,让对

    方以为他无所不能自己只需要听令行事,十分实力只能发挥七八分。

    这不是做事的正确方法。

    对方毕竟是自己人,是同袍手足,不是别的什么身份。赵宁需要的是和他们上下齐心,同舟共济。

    当然,赵宁会这么选择,也是因为有前世对他们这些人的深入认知,知道对方能抗住这种压力,不会退缩也不会背叛。

    其实将门跟文官、寒门跟世家、皇权跟臣权的争斗面目,赵宁也不是重生时就完全了解的,他前世接触的东西有限。

    这都是重生后,在做事情的过程中,看到听到,一步步领悟所得。

    扈红练此时的心悸与恐惧,赵宁之前也不是完全没有体会过。只不过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就一个人对着黑夜与星空消化了,旁人不知而已。

    “那我们现在应该如何应对?”

    赵宁所料不差,扈红练在知道形势凶险,己方再无半分侥幸的可能后,江湖沉浮多年养成的坚毅心性就发挥了作用,打起十二分精神准备放手拼搏。

    上了大道,赵宁翻身上马,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声音也一如既往沉稳,“我先去庄子。你们不要轻举妄动,之前的计划暂时延后,等我命令行事。记住,不要心浮气躁,要稳得住。”

    “是!”扈红练正色应诺。

    情况虽然复杂凶险,但只要赵宁没有乱了方寸,就说明他胸中仍有丘壑,扈红练自然也不会绝望。

    赵宁轻挥马鞭,策马疾驰出去。

    门第不出手,他就没有抓住门第把柄,反过来对付门第的机会;但如今门第已经大举行动,他要达成既定目标,也要接得住招才是。

    而不管赵宁能不能接得住招,门第都会动手,不是他想要对方怎样对方就怎样的。眼下的乱局是赵宁的机会,也是他的险境,他注定了是要在刀尖上行走。

    就目前的局面来说,涉及赵氏的案子,不管现在是在都尉府还是京兆府,最终都会因为兹事体大,交给三司会审。所以赵宁并不十分着急。

    案子到了三司,将门跟门第又分庭抗礼,决定一切的就将是皇帝的意志。

    ……

    宫城,崇文殿。

    宋治的御案上依然堆着两座奏折小山,不同的是,他此刻却没有翻开其中任何一本,而是在闭目沉思。整个空旷宽敞的大殿里,就只有老宦官敬新磨侍立在一旁。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了若指掌,这是每个励精图治的皇帝的梦想,但大齐的天下太大了,所以这个梦想对宋治来说只能是奢望。

    至少目前如此。

    但发生在京畿之地的大事,宋治却能在第一时间就得到飞鱼卫的禀报,所以无论是码头命案还是石门县水坝械斗案,宋治此时都已经知道了。

    门第对付赵氏的案子不止这两个,所以宋治知道得也更多,在此之前,已经有近十波飞鱼卫的探子进过这座大殿。

    不知过了多久,宋治睁开了深邃的双眼,无声而又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头也不回的道:“大伴,你说朕是不是一个昏君?”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三一 人心不古

    皇帝一向温润,这样重的话可很少说,敬新磨怵然一惊,连忙俯身下拜,“陛下何出此言?

    “陛下乃是亘古少有的明君仁君,大齐皇朝的盛世正是在陛下的勤勉治理下,才到了前所未有的崭新高度!陛下的功绩臣民共鉴,请陛下万莫妄自菲薄!”

    这个回答在宋治意料之中,但他并未急着让敬新磨起身,虽然他不是在跟敬新磨生气,“盛世?朕当然想大齐有一个真正的太平盛世。

    “只可惜,就是在朕日日勤政的情况下,皇朝却并不安宁,边远之地也就罢了,眼下乱局就发生在朕的脚下!朕把江山社稷治理成这样,难道还不够昏庸?”

    拜伏在地的敬新磨听到这里,反而暗暗松了口气,只要宋治明确说这话的原因,他就有应对之词。社稷出了问题是谁的问题,答案再明显不过。

    他连忙道:“这当然不是陛下的过失,而是臣子的罪责!是那些世家利欲熏心,只想着争权夺利,不顾为君分忧治理好天下,是他们失了臣节!

    “是他们罔顾了法度道德,贻害了江山社稷,需要承担责任的是他们!陛下,老奴请命,这就去把那些世家大臣绑进宫来,让他们谢罪!”

    听着敬新磨的慷慨陈词,宋治神色略微有所缓和。至于绑世家大臣的话,敬新磨也只是说来让皇帝好受些而已,并不具备实行可能。

    宋治让敬新磨起身,叹了一声,“大伴会这样想是自然的,只怕天下人不这样看。”

    敬新磨赶紧道:“天下人都知道陛下仁德,绝对不会非议陛下,陛下若是不信,大可传讯满朝文武,当面问问他们。

    “不仅如此,飞鱼卫也能为陛下收集市井议论。老奴保证,百姓对陛下一定是感恩戴德,愿意为君父效死!”

    敬新磨说得笃定,宋治脸上终于有了些淡淡的笑意。这些话虽然有谄媚之嫌,但在宋治看来也**不离十。

    太平盛世之下,百姓丰衣足食,市井繁华、乡村安宁,皇朝吏治也还算清明,鲜少听说有官员害死了人,哪个百姓不会对皇帝心怀感激呢?

    再者,宋治这些年一直戮力政事,从未有过懈怠,也不曾因为个人喜好而大耗钱财、民力,自认为没有做得不好的地方。如果这样百姓都不感念皇恩浩荡,那他们的良心只怕是真被狗吃了。

    在老宦官态度坚决的奉承,和宋治自我感觉良好的自我催眠下,他的心理得到了安慰,自省过程便就此结束,转而思考起在眼下这场风波中,他该做些什么。

    “照眼下的情况来看,赵氏处境颇为不妙。看来上回赵氏对付刘氏的雷霆一击,让门第感受到了极大威胁。如若不然,门第眼下也不会这般同心协力,把阵势闹得这么大。”

    宋治手指轻轻敲打着案桌,四平八稳的道,“如果赵氏没有万全之策应对,只怕这场劫难很难度得过去。”

    敬新磨在一旁寻思着道:“观赵氏扳倒刘氏的手段,可知对方不是一点心思都没有,这回应该不会没有防备......经历了代州之事,又面对门第对将门的不断压迫,赵氏愤而反击理所应当,不如此倒是说不过去了。

    “只不过赵氏到底是将门,论及阴谋算计,相比门第文官到底差了些。这回门第又是多家联手,布局缜密,行动迅捷,赵氏应付不过来,也是情理之中。

    “倘若赵氏果真应对不了,那倒的确会很难过这一关。”

    宋治不轻不重的嗯了一声,忽然说起好似不相关的另一件事,“上回朕依照跟大伴商量的意思,借扩充《方物志》书吏队伍的事,让宰相从国库里拨付钱粮,好解决飞鱼卫粮饷不足的问题。

    “宰相虽然同意了下来,但在款项的数量上,却给得并不多,完全没有达到朕的预期。似乎宰相已经察觉到飞鱼卫的存在,在有意控制。”

    敬新磨眼神沉了几分,公鸭一样的嗓子带上了怒意,“陛下,恕老奴直言,徐相担任宰相多年,之前又是辅政大臣,如今权势过盛,对陛下的掣肘太大了。”

    宋治微不可查的点点头,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他沉吟了片刻,忽而又道:“朕派往北胡的飞鱼卫,书写《方物志》已有多时,也打探到了很多消息。

    “可综合他们传回的情报,北胡并没有太多值得关注的地方,一切都跟之前一样。天元王庭也没有那么强大,至少不比其它三个王庭强多少,根本不具备威胁大齐的实力,也没有统一草原的可能。

    “倒是之前他们暗中对付雁门关赵氏族人的事,现在已经渐渐流传开,各个大小部落都说,那只是天元王庭为祖先左贤王报仇的举动。

    “在那之前,天元王庭的可汗,就多次在醉酒后表示,一定要为祖先复仇,让赵氏的人付出代价,以告慰祖先的在天之灵,好寻得祖先的庇佑。”

    说到这,宋治再度沉默下来,没有只言片语的评论。

    敬新磨也没有贸然接话。

    良久,宋治拿定了注意:“且先看看再说。看看赵氏到底能不能应对眼下这个局面。”

    ......

    赵宁回到赵氏庄子的时候,从赵正祥那里得知,京兆府的官差刚刚来过,已经将杀人护院的家眷,都以讯问的名义带走了,几乎跟他去找杀人村民家眷是前后脚的事。

    京兆府的动作很快,这是赵宁意料之中的事。彼时赵正祥等人也没有硬拦,若是跟京兆府的官差正面起了冲突,那无疑是落人把柄。

    赵宁没有在庄子多作停留,询问过事态,在吩咐赵忠祥依照第二个计划行事后,就离开庄子赶回了燕平城。

    都尉府依然是热闹的,门前围了很多码头来的人,还有附近的好事之徒。赵宁没有去正堂,都尉石珫还在那里审案,他也需要回避。

    不过听动静,在郑玉卿、陈奕、王柳氏等人被带到都尉府后,形势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案情正在逐渐明朗,向有利于赵氏的方向发展。

    现在就看王沭能撑多久,什么时候绝望,当着郑玉卿的面把实情说出来。

    这对王沭而言是个难题。毕竟他只要招供,自己杀人犯的罪名就定了。自个儿得死不说,之前所得的钱财也得充公,还要担心郑氏对王柳氏的报复。

    赵宁迈进班房的门槛,看到魏无羡正坐在桌案前,埋头对付一只油光水滑的猪腿,当下厮杀正酣,看着就给人一种畅快淋漓的感觉。

    眼下已经到了午时,是该吃午饭了,赵宁本来没什么胃口,见魏无羡吃得这么投入,便吩咐了人给他也端饭菜上来。

    “情况怎么样?”魏无羡看到赵宁进门落座,在百忙之中抬头瓮声瓮气的问,他脸上看不到半

    点儿担忧之色,甚至还显得颇为轻松。

    “跟我们之前预料得相差无几,门第们这回的布局很缜密。”

    赵宁道,“京兆府的动作也着实很快,看他们的样子是憋了一股劲,要趁着这回的机会一雪前耻,将咱们都尉府再压回去。”

    魏无羡嗯了一声,低头继续奋战,边吃边跟赵宁通报事情的最新情况:

    “盯着京兆府衙门的人手已经回来过很多次,现在那边的声势只能用沸反盈天来形容。到了眼下,前前后后已经有二十来个案子了。

    “什么吃了你家药铺的药,原本病得不太厉害的人病死了,京兆府把案子一审,就有很多人说自己家之前也是吃了你家店铺的药,结果好好的人没了。

    “什么你家商铺为了扩大规模,便宜收购临近的铺面,放火烧了人家的店铺,把人也烧死了。随即又有人跳出来,大肆控诉你们之前巧取豪夺,让竞争对手家破人亡的恶行。

    “还有你家庄子族人妾室的家属,说你们强抢民女,这一下也炸出来许多人,指控你们庄子的人经常祸害人家闺女,完事了还不负责云云。”

    说完这些,魏无羡也吃完了猪腿,连猪脚都啃得干干净净不说,骨头都让他敲成了渣滓吸干了里面的骨髓,这才擦擦嘴满意地道:

    “总而言之,现如今你们的处境跟之前的刘氏别无二致。京兆府外围观的百姓,已经在叫嚷着要一起去点你们的宅子,把你们都烧死了。

    “唉,之前我还以为,很多将门都会被门第栽赃陷害,至少魏氏跑不了,但眼下看来,门第这回是集中力量只对付你们,铁了心要你们步刘氏后尘。”

    赵宁的饭菜被送了上来,他拿起筷子顿了顿,端着饭碗问道:“京兆府外那么多围观百姓,就没人记得之前赵氏揭发刘氏罪行的义举,为我们说两句话?”

    魏无羡摊摊手,“反正我没听见。先前我还以为多少能借一借百姓的势,目前看来这是没指望了。”

    说着他嘿然低笑两声,宽慰赵宁道:“世家权贵举族倾覆,这不是平民百姓喜闻乐见的大热闹嘛?大家都等着看好戏,谁会坏了大家的兴致?

    “或许有人为你们说话了,但应该很快就没人潮淹没,没多大动静,所以我也没听到类似的回报。”

    赵宁点点头,没有多说,开始夹菜吃饭。

    见赵宁不说话,魏无羡想了想,忽然喟叹一声,颇有些感怀,“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我听家族的老人说,大齐还没这么繁华富强,还吃不太饱穿不太暖时,大家都是很纯朴的,普遍嫉恶如仇、恩怨分明。

    “哪怕家里没有隔夜之粮,门前有人饿晕了,也会立马抬进门相助。如今大家的第一反应都是报官,或者是叫醒对方把人赶走,自己是绝对不会管的。

    “宁哥儿,你说说,现在日子好过了,人心为何反而坏了?”

    赵宁抬头瞅了他一眼,默然片刻,“因为世道不再公平。”

    魏无羡怔了怔,“何解?”

    赵宁边吃边道:“世道不公,富人越富,穷人越穷,百姓自顾尚且不暇,哪还有心思帮别人?加之心里有怨气,自然就变得冷漠了。”

    魏无羡张口无言,一时间愣在了那里。

    就在这时,有人闯进了门。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三二 请旨

    进门的是都尉府总旗张文铮,神色颇显焦急,看到赵宁竟然在吃饭,没有半分紧张之意,不由得一怔,旋即便更加急切,出声道:

    “总旗怎么还有闲心吃午饭?攻讦赵氏的案子已经在燕平城传开,市井百姓议论纷纷,都在指责唾骂赵氏为富不仁,快成鼎沸之势了!

    “京兆府派遣衙役,大张旗鼓在满燕平城捉拿、传讯赵氏的官员族人和产业管事不说,御史台都传出了风向,已经有诸多御使上奏弹劾大都督了!”

    说完这些,张文铮迫切的盯着赵宁,“当此危急存亡之时,赵总旗不赶紧去寻求解决危机之法,怎么还能在这饱餐?”

    如今,张文铮下差后都在赵氏符兵作坊,为赵氏炼制紫晶石符兵,算是投靠了赵氏,跟赵氏兴衰与共了,这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他自然要为赵氏着想。

    听了张文铮的话,赵宁本来没有什么格外的反应,正考虑着是不是跟张文铮透漏些自己的计划,就见张文铮在隐晦的拼命向他使眼色。

    赵宁心头一动。虽然不知道张文铮为何如此,但出于这么久相处下来,对张文铮的信任,仍是有了警惕。

    在魏无羡正要开口让张文铮不要慌张之际,赵宁丢下碗筷,豁然起身,一脸惶急,失声叫道:

    “事情竟然已经严重到了这种地步?京兆府这是在徇私枉法!赵氏乃是清白世家,绝对没有这些腌臜事!”

    说着,向魏无羡使了个眼色,赵宁连忙从桌案后起身,慌慌张张往外走,“我不能呆在都尉府了,我得回去,你们先帮我顶一下差事!”

    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魏无羡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赵宁跟张文铮这是在唱哪出,摸了摸脑袋,他忽然有所明悟。

    赵宁刚出门到了院子里,迎面就碰到了都尉府主簿。

    后者是一个大腹便便、面目和蔼的中年人,脸上时常挂着弥勒佛般人畜无害的笑容,行事一向左右逢源,在都尉府人缘很好。

    “赵总旗,大堂上的案子快要审结了,都尉让我来问问你还有没有什么意见......”

    主簿迎头碰到赵宁,露出招牌式的笑容,话还没说完,见赵宁神色仓惶,显得很意外。

    “主簿大人。”

    赵宁拱了拱手,脚步只是稍微一缓,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码头命案请都尉秉公办理就是——我家里有些事,需要立即回去,大人担待一二!”

    最后几个字说完的时候,赵宁已经跟主簿擦肩而过,风风火火的走了。

    “赵总旗......”主簿回头对着赵宁急匆匆的背影叫了一声,见对方身影已经消失在转角处,面上一副不甚理解的样子,眸中却有精芒一闪而过。

    出了都尉府侧门,赵宁策马飞奔离开,这时他脸色才沉静下来,开始思索刚刚张文铮的异样到底是何用意:

    “张文铮在都尉府呆了二十多年,虽然平日里以混吃等死的酒鬼面目示人,实际上却是个少见的聪明人,这都尉府里的人和事,他内心应该都极为熟悉。

    “看他刚才的眼色,

    分明满是警示之意。那么危险到底来自何处?我已经将都尉府经营得堪称滴水不漏,尤其是我自己班房内外的人手,绝对不会有谁的眼线存在。

    “照此看来,问题应该就在刚刚过来的主簿身上。他不想我的样子被主簿看见。主簿是门第的人?这人并非出自世家,而是进士出身,倒有可能被门第收买了。

    “不过都尉府毕竟不是文官衙门,本身也没有门第官员,主簿在没受门第压迫的情况下投靠了门第,可能性并不大......”

    思索这里,赵宁眉头一皱,忽然想起前世见过的一群特殊的人,胸中豁然开朗,“如果主簿的身份果真有问题,出自‘飞鱼卫’的可能性最高。”

    想清楚了这一点,赵宁脊背隐隐有些发凉。

    飞鱼卫现在还没出现在人前,但规模已经不容小觑,作为皇帝的“家奴”、“私兵”,飞鱼卫从成立的那一刻,就是为了监视天下,特别是百官与世家。

    这场赵氏跟门第的斗争,进行到现在,局面对赵氏已经非常不利,赵宁要绝地翻盘,所依仗的关键就是圣意。

    如果在这个时候,让皇帝知道他稳如泰山,胸有成竹并不慌张,那皇帝就不得不多想一些东西,结果就极有可能坏了大事!

    不经意间,经历了这样一个意料之外的严重风险,险些弄得全盘皆输,赵宁的心跳也有片刻的紊乱。

    “多亏了张文铮这老油子的提醒。”赵宁长出一口气,收敛起思绪,平稳下心境,摆出一张煞气腾腾又焦急万分的脸,穿街过巷回了镇国公府。

    镇国公府气氛冷峻到了极点,几乎没有声响,所有人连走路都是小心翼翼。赵宁一路上碰见的丫鬟仆役,远远就让到一边无声行礼,生怕触了他的霉头。

    赵玄极不在,府中大长老愤怒的咆哮,指责京兆府、唾骂门第的声音远远传出,听得其余人胆战心惊。

    这是原本就有的安排,赵宁也要表现出该有的样子,没到中庭就跟着愤愤骂了好几句。镇国公府人太多,谁也不知道丫鬟仆役里面,有没有外面的眼线。

    眼下赵宁要做的事不多,基本就是跟府中长老们一起咒骂门第,再听长老们的安排去联络交好的将门,让对方帮忙在朝中说话。

    ......

    申时,日头虽然依旧明晃晃的,但已经明显西斜。

    中书省,徐明朗在优哉游哉的品茶。

    在他面前,还有御史大夫郑泽贤,参知政事庞清德。两人也都是智珠在握的模样,一举一动无不气定神闲,端茶品茗皆有韵味,好似得道的出尘之人。

    “京兆府接到的针对赵氏的案子,累计超过了五十件,这里面有门第苦心谋划的,也有临时增加的壮声势用的疑案。

    “到了此时,由我们安排的案子已定全都发动,共计四十三件命案,成功了四十二件,大局已定。可喜可贺。”

    庞清德笑呵呵的说道,有意无意瞥了郑泽贤一眼。

    失败的那件案子,自然就是码头命案。

    到了此时,都尉府对这件案子的审理已

    经有了结果。王沭最终还是承认了自己的罪行,如今已经被收监入狱,连带着他的妻子王柳氏,都被牵连关进了大牢。

    不过这件案子虽然大虽然重要,终究是不影响全局。

    就是郑氏自己有些麻烦,被赵氏咬着不放,说他们蓄意谋害赵氏,实在是无法无天——镇国公的折子都已经递到了中书省,暂时被徐明朗扣了下来,没有立即呈送给皇帝。

    郑泽贤惭愧道:“族中子弟不肖,失了码头命案,让诸公笑话了。”

    他又看向徐明朗,拱手道:“如今赵氏咬住我们不放,还请徐相相助,莫要让郑氏遭难。”

    徐明朗抚须笑道:“郑公不必忧虑,案子最终都会到三司,届时怎么查本相自有安排。不过郑玉卿只怕是保不住了。”

    弃车保帅,这是没办法的事,郑泽贤也没法怪谁,只能遗憾的叹息一声。

    郑玉卿虽然是郑氏有数的俊彦,郑泽贤心里倒并不觉得太可惜,毕竟只要赵氏倒了,往后再继续收拾将门,郑氏能得到的好处会很多,绝非一个后辈能比。

    只要事情划算,郑泽贤就没什么好说的。

    “这件事情之后,赵氏就得步刘氏的后尘,这也是他们咎由自取。赵玄极那老匹夫,在不择手段对付刘氏的时候,就应该想到自己会付出什么代价!

    “吹响反攻门第的号角?真是痴人说梦。跟门第扳手腕,将门也不看看自己有几斤几两!往后将门第一勋贵不复存在,这朝堂上也能清净不少了。”

    庞清德说这话的时候,解恨意味很浓。

    今日在码头的时候,赵宁当着京兆府衙役、都尉府府兵和众多百姓的面,毫不留情将庞凖两拳打得吐血昏迷,京兆府和庞氏都颜面大损。

    现在能一把将赵氏按死,庞清德和庞凖都能把掉到地上的脸捡起来。

    “时辰不早了。”

    徐明朗看了一眼天色,放下茶碗起身,理了理衣袍,眉宇间的神色很奇异,既像是即将出征的勇士,又像是大胜凯旋的将军,还有一种运筹决胜的傲气。

    他接着道:“本相也该去见陛下了。三司会审赵氏的案子,还需要陛下做决断。”

    庞清德和庞凖相继离座,躬身相送。

    宋治看到徐明朗进门的时候,眼神快速闪烁了一下。他知道对方该来了,所以并不奇怪,但对方身上那股大事已定、杀伐在我的气度,还是让他觉得像刺眼利箭。

    徐明朗看到了殿中的赵玄极,面上不动声色,眼中却充满嘲讽。

    他知道对方会在这里。对方的折子他能扣下,对方的人他却拦不住,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赵玄极来了又能如何?不会有半点作用。

    时势再明朗不过了,就像之前刘氏只能倾覆一样,眼下赵氏面对同样的境遇,也只会有同样的下场。就算是皇帝,还能明着区别对待,无视朝廷法度不成?

    “陛下,京兆府、都尉府今日接到了事涉赵氏的命案四十三件,另有十多件疑案,兹事体大,需要三司会审,臣特来请陛下下旨。”徐明朗行礼之后如是道。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三三 圣意

    宋治半响没有出声。

    再无旁人的空旷大殿落针可闻。

    皇帝的沉吟在徐明朗意料之中。事关皇朝第一勋贵之家的存亡,皇帝慎重一些,不能立即决断,是题中应有之意。

    倒是赵玄极先开了口,不是向皇帝请罪告饶,而是冷哼一声对徐明朗道:

    “门第栽赃陷害我赵氏,虽不知到底为何,但事情却是卑鄙无耻到了极致,徐相说得没错,这的确需要三司严查!”

    徐明朗瞥了赵玄极一眼。他说的三司会审,是审理赵氏命案,给赵氏定罪。赵玄极这话却偷换了概念,是要查明门第如何陷害赵氏。

    “赵氏鱼肉百姓,草菅人命的诸多案件,证据都十分充分,情形跟刘氏案无异。镇国公在陛下面前这般诡辩,又有何用处?”

    徐明朗声音平淡,话说得暗含轻蔑。他没打算跟赵玄极多掰扯,这这会让他被对方纠缠,耽误事情,遂再次向皇帝请命:

    “陛下,数十起案件案情清晰,理应如同对待刘氏案一样,交给三司会审,请陛下明鉴!”

    宋治只是稍作沉吟,正要开口,赵玄极已经当堂下拜,一副受了莫大冤屈的模样,悲愤不已道:

    “陛下,请陛下救赵氏一族,莫要让臣等被奸人所害!

    “今日这些案子,小儿已经查明过一部分,一应人证物证都在都尉府,这表明就是有人蓄意构陷赵氏,绝非什么正常公案,请陛下明察!”

    宋治听得一阵点头。

    徐明朗眉头一皱。

    码头命案被赵宁和都尉府及时破解,还将郑氏的人当场抓住,这的确是一个破绽,给了赵玄极喊冤的凭证,也是跟刘氏案最大的不同。

    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但徐明朗不至于没了辙,当下义正言辞道:“镇国公口口声声奸人奸人,莫不是做贼心虚,肆意攀咬?这跟当初的刘氏何异!

    “如果镇国公没有心虚,身正不怕影子斜,那更应该同意三司会审,还你们一个清白,何故一直无端阻拦朝廷正常办案步骤?!”

    宋治欲言又止,显得迟疑不定。

    赵玄极并不跟徐明朗吵闹,只是更加悲愤的对皇帝道:“陛下,去年代州之事,难道陛下忘了吗?

    “当时就有人为了算计赵氏,不惜跟胡人联手,导致王极境修行者都出现在了代州城!臣的孙儿差些没命不说,边关也险些生乱!

    “彼时那么明显的案情,人犯到了朝中,被某些文官一审,却纷纷改了口供!陛下,赵氏所受的伤害,至今回想,臣仍然心痛不已!

    “而今,面对同样的情况,面对郑氏族人设计陷害赵氏的铁证,请陛下为臣做主!”

    话说完,拜伏在地不愿起身。

    闻听此言,徐明朗不禁暗骂一声老贼。赵玄极把代州的事翻了出来,无疑增强了很多说服力。

    去年那件案子,结案文书写的是北胡公主萧燕带着随从,偷偷到代州城游玩引发了误会,范钟鸣也一口咬定他跟他的儿子范青林,之所以跟赵氏冲突,完全是范青林为了一个女人,跟赵宁争风吃醋。

    但事情的最后,却是皇帝给雁门关增兵三万,还提升了两成丹药符兵供应,哪怕这有杨氏、吴氏降爵的交换,但依然可见皇帝心中的疑虑戒备。

    徐明朗当即嗤笑道:“镇国公,你这是在卖惨?

    “去年的案子已经结了,跟现在的事情有什么关系?难道因为有去年这场风波,赵氏往后无论做什么,犯下多大罪行,都不用被调查?!”

    赵玄极不理会徐明朗,只是拜伏于地,请皇帝为赵氏主持公道。

    宋治面色更加犹疑,看赵玄极的眼神还满含同情。

    这让徐明朗觉得不妙。皇帝仁慈,有些时候还因此显得优柔寡断,徐明朗作为皇帝曾经的先生,对这一点再清楚不过。

    加之赵氏又是外戚,皇帝跟赵玄极的关系本就非比寻常,这事情要是拖延下去,皇帝一旦耳根子软了,说不定就被赵玄极打动,事情就有可能发生变化。

    念及于此,徐明朗不能再等,事关重大,绝对不允许半分意外。他严肃态度,端正面容,以宰相的大公之气,掷地有声道:

    “陛下,涉及世家的大案,且不说皇朝自有皇朝的法度,朝廷也有相应的章程,不容轻易更该,更不容法外特例出现,就说刘氏之案还近在眼前,足以借鉴!

    “请陛下下令,以三司会审,彻查赵氏命案!”

    这番表态已经非常强硬。

    宋治看了看殿中的将相,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已有主

    意。

    ......

    赵宁跟赵七月两人,带着几名护卫,策马行在大街上,速度并不是很快。

    他们刚从一家跟赵氏交好的将门府邸出来,算上这一家,仅是他俩,今日就已经联络了三个将门勋贵,算是摆足了四处求援的架势。

    赵宁抬头看了看天色,日头西沉,申时已经过半。再有一个时辰,天就该黑了。今日天气不错,为数不多的几片游云染上了金黄,在湛蓝的天穹下倍显绚丽。

    燕平城似乎比往常更加热闹,大街小巷里走动的行人,很多都在兴致勃勃的跟人谈论甚么。赵宁等人从他们附近经过,可以清楚听到他们议论的内容。

    这些市井平民也就是不认识赵宁跟赵七月,不知道他们口中罪大恶极的赵氏族人正在近前,否则必然对他们指指点点,互相以目示意。

    但也仅限于此了,真让他们冲上来反抗权贵,为民除害,他们是不敢的。至少此时还不敢。

    等赵氏罪名确立,再有赵氏族人走在大街上,就会有想要出风头亦或是扬名市井的游侠儿,当街拦住他们的去路,对他们破口大骂。

    如果周围的人反响热烈,也跟着凑上来跟他们一起,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指责赵氏族人,他们就敢仗着人多一拥而上,对赵氏族人拳脚相加。

    最不济也会扔点发黄不能食用的菜叶,家境殷实的人家还会丟几颗鸡蛋。

    大家都需要发泄生活中积累的怨气,也需要展现自己的勇气与正义,这是刚需。对象是谁,是否真有罪行并不重要,只要没人为此追究他们的责任即可。

    就像他们曾经对待刘氏那样。

    赵宁见过那样的场景。

    刘新城的孪生兄长刘新诚,就是被人当街打成重伤,不治而亡的。

    如果这场斗争赵氏输了,他自忖下场不会比刘新诚好到哪里去。

    人潮汹汹,世事如洪。赵宁不知不觉间放缓了马速。脚下速度一慢,他便沉入了人流中,被裹挟着行走。于是各种嘈杂的声音四面八方入了耳,渐渐进入他的内心。这让他原本与众不同的心神,被影响得趋同于周围的人。

    约莫是察觉到赵宁快停下来了,骏马打了声响鼻。

    赵宁心神一动,双腿夹了下马肚,习惯于快速行走的骏马长鸣一声,愉悦的加快了步伐,让赵宁脱离了人群的裹挟。

    在一个地面洒满金色阳光的街口,赵宁拨转了马头,改变了回镇国公府的方向,向着京兆府衙门前行。

    赵七月了跟上来,与后面的随从拉开了些许距离,奇怪的问赵宁:“我们不回去了?”

    赵宁用只有两个能听见的声音道:“直接去京兆府。”

    赵七月蹙了蹙眉,也压低了声音,“去做什么?”

    “见石门县水坝械斗案的杀人者。”

    “京兆府会让我们见?”

    “会。”

    “为何之前不会,现在却会?”

    “因为陛下的命令,应该已经到了某些官员手里。”

    “陛下会下达怎样的命令?”

    “帮助我们的命令。”

    “你怎么知道陛下这回一定会站在我们这边?”

    “就目前来说,我们在一条船上。”

    赵七月微微点了点头,对这个答案很满意不说,星月般的眸子里也有了笑意,“照你这么说,陛下还是心向赵氏的。”

    赵宁笑了笑,调侃道:“虽说你马上就要入宫,但到底还没进去,现在胳膊肘就偏着陛下,怕是不太好。”

    赵七月羞红了脸,抬手就要敲赵宁一个爆栗,终究是身在马背上不方便,只能换成一个瞪眼警告。

    约莫是觉得赵宁说得也有道理,赵七月收起待嫁姑娘的小心思,想了想道:

    “门第陷害我们的各个案子,除了码头命案,其余的至少在目前看来,证据对我们极端不利,你为何肯定陛下一定会偏袒我们?什么叫我们在一条船上?”

    前段时间,赵七月一直在闭关修炼,这才能突破到元神境后期,所以对赵宁的诸多谋划知道得并不是很清楚,现在也就是跟着赵宁充当打手的角色。

    赵宁依旧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这条船,就叫作打压门第世家。”

    “陛下要打压门第?为何?”

    “自然是门第势力过大,已经掣肘皇权太多。”

    “这些年门第打压我们将门效果显著,权势的确上涨很快。”

    “本朝文武分流,为的是文武制衡,门第太强将门太弱,朝堂平衡被

    打破,自然不利于皇权。”

    “如此说来,只是倒了一个刘氏,还不够达成新的文武平衡。”

    “远远不够。”

    “所以赵氏带着将门反攻门第,其实是陛下想要看到的局面。”

    “而不是赵氏被扳倒。”

    “将门本已损失惨重,赵氏作为将门第一世家,若是这回被斗倒了,将门反攻就宣告失败。往后将门就将被门第完全压制,乃至成为鱼肉,被门第随意拿捏,朝堂也就彻底没了平衡。”

    “所以赵氏绝对不能倒,只要能保赵氏,陛下一定会保。”

    “可陛下也不能明着罔顾法度。”

    “所以我查明了码头命案,揪住了郑氏族人,撕开了门第阴谋的面纱一角,给了陛下一个可以借题发挥的理由。”

    “既然陛下会帮我们,你为何只查明码头命案?将所有事情都查清,陛下帮我们不是就更加省力,也显得顺理成章?”

    “你倒是对我挺有信心。”

    “我不该对你有信心?”

    赵宁无奈一笑,“我承认,不是我没能力查清更多案子,而是不能这样做。”

    赵七月略微歪着头打量赵宁,“你怕陛下忌惮我们?”

    “我们已经雷霆扳倒刘氏,若是再雷霆解决了门第苦心布局的陷害,那就太有智谋手段了。”

    “不错。扳倒刘氏,我们还能说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若是这回让多个门第联合的大举主动出击,在一日之内就土崩瓦解,那我们也太会阴谋算计了。”

    “将门本就掌握军队,若是再比门第还会勾心斗角,皇权岂能容得下我们?”

    赵七月深以为然。生在将门世家,她对这些关节本就清楚,又是女子,心思细密,想得多,加之还是长姐,心智早熟,对权力斗争的认知非江湖女子可比。

    转念一想,赵七月又道:

    “我们一直在避免太过强大,触犯陛下逆鳞,但徐明朗身为宰相,门第第一人,当朝第一权臣,却还在指使门第不择手段的陷害赵氏,陛下必然十分忌惮。”

    赵宁点头道:“所以徐明朗越是态度强硬的要三司会审,陛下心里就会越不痛快,越是不能答应。”

    “既然陛下会帮我们,我们为何还要去京兆府见械斗案杀人者?案子交给陛下的人去查就行了,我们坐在家里等结果就好了。”

    赵宁叹息道:“陛下虽然愿意帮我们,但也不可能直接把赵氏杀人案,变成赵氏被诬陷案。”

    “是因为案子太多?阻力太大?”

    “案子多,还不是全部阻力。”

    “还有什么?”

    “将门内部问题。”

    “你是说,将门没有齐心协力,在朝堂上为我们喊冤?”

    “只怕有人还在附和徐明朗。”

    “孙氏等家族?因为五军都督府?他们还不死心?”

    “只要徐明朗给的利益够多,他们就会站在徐明朗一边。”

    “除了五军都督府,徐明朗还能给孙氏他们什么?”

    “徐明朗手里还握着兵部,他完全可以在军械钱粮、符兵丹药的分配上,让孙氏等家族获利良多。”

    “这老匹夫还真舍得下本钱!”

    “要一下子扳倒将门第一的赵氏,本钱下少了自然不行。”

    “连将门都有附和徐明朗的,陛下要违逆这股声势,的确压力极大。”

    “但越是这样,陛下就越是会帮我们。”

    “因为我们没有完全掌握军方,显得比较弱小?”

    “这样的赵氏帮助起来,陛下心里才没有顾忌。因为一朝赵氏有了问题,陛下轻易就能扶持孙氏,让他们跟我们分庭抗礼。”

    “可眼下,陛下无法把赵氏命案变成赵氏被诬陷案,又能如何帮我们?”

    “别忘了,除了门第跟将门,陛下手里还有一股力量。”

    “寒门庶族的官员?”

    “明面上,陛下拖延三司会审的时间,暗地里,让寒门官员为我们提供方便,跟我们合力将案子迅速查清。这就是陛下会做,也是唯一能做的安排。”

    说到这里,赵宁跟赵七月等人,也到了京兆府附近的一条街。

    远远的,赵宁就看到街口有人在张望。对方看到赵宁,连忙跑了过来,请赵宁进街边不远处的一座酒楼。

    赵宁跟赵七月两人,一同上了二楼,进了一间雅间。

    “赵兄,你可算是来了!”

    唐兴连忙迎上前见礼。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三四 审问(上)

    酒楼是赵宁以前跟唐兴相见时,经常来的酒楼,所以赵宁熟门熟路,进了门,看到热切迎上来的唐兴,赵宁便知道自己的判断没有错。

    事实上,在今日之前,他并未因为这回的事情来找唐兴,也就不存在后者拒绝相助的事,这是因为他本就不应该提前来找对方。

    唐兴毕竟是皇帝的人,他知道了赵宁对门第联合进攻赵氏早有预料、布置,也就等于皇帝知道了这一点。赵宁当然不能这么做。

    之所以跟扈红练这么说,是因为当时不愿意过多谈论这个问题,牵扯的东西太多,他也怕扈红练一时消化不了,影响心绪和接下来的行动。

    先前谋算刘氏时,因为赵氏是主动出击,也有在代州被范式算计后,不得不绝地反攻门第,提振将门声势的形势,理由充分。

    赵宁那会儿来找唐兴,就不介意皇帝提前知道这件事。

    “唐某还以为赵兄会早些过来,没想到赵兄这么沉得住气,倒是让唐某等得辛苦。”唐兴不仅改换了称呼,从赵公子变成了赵兄,言语间还卖了个乖。

    “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之前一时乱了方寸,让唐兄久候了。”

    赵宁笑着回礼,没有拆穿唐兴不可能在这等太久的真相,也顺着对方的话改变了称呼。大家一起逢场作戏。

    唐兴没有成为赵宁的挚友、赵氏的爪牙,并不是说当初赵宁在燕来楼救他,就是白费力气。赵宁终归需要在寒门官员里有熟人。

    再者,比起唐兴来,赵宁真正想要结交的对象,其实是目前显得没那么出众的探花郎周俊臣。

    因为时间紧迫,三人就没有寒暄,直接入了正题。

    “码头命案是郑氏谋害赵氏,赵兄也逮住了郑玉卿,不知其它的案子......”唐兴试探着问。

    赵宁正色道:“赵氏家风纯正,族人就算有些才能一般的,也绝对不会草菅人命!唐兄理应明白。”

    见赵宁说得义正言辞,底气十足,唐兴眼露喜色,道:

    “若是如此,事情就好办多了,请赵兄着即通知赵氏族人,立即就各个案子提供无罪证据!赵兄放心,我们也会鼎力相助。”

    所谓的“提供无罪证据”,只是一个委婉说法,真实含义是让赵氏族人立即查明这个案子背后的真相,并且寒门官员会提供方便,在多方面配合。

    赵宁点点头,“此事好说,我让人回去传讯即可。我现在就要见石门县水坝械斗案的杀人者,唐兄可能提供方便?”

    “当然。”

    唐兴脸上有了不无自得的笑意,“京兆府虽然有诸多门第官员,但唐某若是要带人进牢狱,却是没什么困难,赵兄这就可以随唐某去。”

    话至此处,众人没有耽搁,出了酒楼。赵七月打马赶回镇国公府传信,赵宁则在唐兴的带领下,换了衣衫略作乔装,走了偏僻小巷,从后门进了京兆府。

    京兆府的地牢建得很大,关押数百人不成问题,这回四十余件案子涉及的人很多,地牢一时间人满为患。

    赵宁刚走进里面,就听见无数人在此起彼伏的喊冤。咒骂指责赵氏为非作歹的声音,

    更是不绝于耳。不知道的,还以为赵氏真的杀了他们的父母。

    唐兴果然地头熟,这里的官吏看到他,大到牢头小到狱卒,都对他笑脸相迎,且言谈举止中透着一股亲近劲儿。

    显然唐兴平日里很得人心,跟他们相处得很愉快。

    至于跟在唐兴身后的赵宁等人,狱卒门一概不理会,连看都不曾多看一眼,好似对唐兴带人到牢狱里来的行为,已经是司空见怪,且明智的知道不该他们过问的事情不过问。

    赵宁没有去牢房,而是直接进了刑讯的房间。

    这里地方相对宽敞,轻易也没其他人叨扰,正是适合密谈的地方。

    就是那些刑具上沾染的黑褐色血斑,还有隐隐散发出的异味,让人觉得不是很舒适。赵宁并非矫情的人,让唐兴准备好了刑具,准备对不听话的谈话对象施以手段。

    很快,械斗案的几名杀人者就被狱卒带了进来,这当然不是全部,而是赵宁老早就想见的村民杀人者。

    赵氏庄子附近的农田,半数是赵氏的,耕作的是佃户;半数属于自耕农。

    若是后者对赵氏庄子不满,赵宁尚可理解,但赵氏一向对自家佃户不薄,佃户们都是丰衣足食,他们会反过来栽赃陷害赵氏,多少让赵宁心里不舒坦。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本没什么好说的,谁都要活命,不能没了吃食,但也得考虑考虑其它方面。

    据赵宁所知,这几个杀人者,还是赵氏收留的流民,在他们即将饿死的时候,给了他们一条活路。也就是因为进入赵氏庄子的时间尚短,这才没有家境殷实。

    门第暗中找上他们,他们只要向赵氏禀明这事,获得的赏赐就足够他们一生衣食无忧,这也是报恩了。可他们并没有这样选择。

    唐兴只留下了两个心腹,让其余的狱卒都退了出去,偌大的刑讯房里一时间显得格外空旷。

    那几个杀人村民,并不知道坐在一旁,带着兜帽的人是赵宁,兀一进门,就跪在地上向唐兴不断谄媚行礼:

    “大人有什么要问的,只管问就是了,小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必动刑。”

    “大人要是还想知道别的,赵氏......赵氏鱼肉乡里,罪大恶极,只要是大人知道的事情,我们都愿意做证!”

    “对对,不管大人要我们为什么案子作证,我们都愿意出面。若是我们这些杀人者的证词不可信,我们还能说服自己的家人!”

    这几个人七嘴八舌,不断向唐兴表明自己对门第的忠诚。

    他们身在乡村,没到过官衙,更加不认识唐兴,只知道京兆府是“自己人的地盘”,还以为唐兴也是门第官员,见他们是为了把别的什么罪名安在赵氏头上,所以都积极主动。

    唐兴冷笑一声,没有理会这些愚民,转头对赵宁道:“赵兄可以想问什么就问什么,不用担心消息泄露。”

    听到“赵”这个姓,几个杀人者都是一怔,一起看向坐在木桌上的赵宁。

    当对方取下兜帽,露出自己的面容时,他们无不是脸色巨变,意外、惊骇得张大了嘴,有那稳不住的,当场就吓得要失声叫出来。

    赵宁时常也去石门县的庄子游玩,亦或是跟着族中管事学习庄子事务,很多村民都见过他不少次,这些人也不例外,都认得赵宁的脸。

    他们怎么都没想到,来见他们的不是门第俊彦,而是赵宁!

    此时此刻,对他们而言,赵宁就跟索命阎王没什么区别。

    “大......大人!赵,赵公子怎么会在这?你,你不是门第的人?”

    为首的汉子五官端正,面容阳刚,还颇为俊朗,约莫快三十岁的模样,惊慌之下已经意识到唐兴可能被赵宁收买了,反应倒也不慢,扯开嗓子就朝门外喊:

    “来,来人啊!赵氏公子混进来了,要杀人灭口.......”

    他边喊边起身,想要逃出刑讯室,刚刚迈出一步,就被眼中杀气一闪的唐兴,追上去一把揪住后衣领,在半空轮了个圈,面朝下狠狠摔在了地上。

    唐兴修为不低,这一下就把汉子摔得连声音都发不出,趴在地上闷了好半响,看起来已经要背过气去,好歹是一口气换了出来,嘴里吐出一大口鲜血。

    望着气息大降,却只吐了一口血的汉子,唐兴微微皱眉,“竟然是个锻体境的修行者?”

    一个没有门路的乡野村夫,竟然能成为修行者,不得不让人诧异。不过也仅此而已了,唐兴冷笑道:

    “怪不得敢为非作歹,原来是有点底气。不过到了这里,莫说你是锻体境,就算是元神境,本官要你生不如死,你也休想能翻出一片浪花来!”

    “乖乖回答赵公子的问题,否则这满屋子的刑具,你们就得都尝一遍!机会只有一次,这话本官不会说第二回。”

    为首的汉子捂着胸口挣扎着爬起来,一双布满血丝的双眼,满是绝望和仇恨的盯着唐兴。听完对方的话,他低下了头。

    但他明显很不甘,一只拳头攥得关节发白,额头青筋暴起,身体也禁不住的轻微颤抖,像是一头走投无路的野兽。

    赵宁冷漠的扫了这些人一眼,目光最终落在为首的汉子身上,“你的名字。”

    “冯牛!”为首的青年汉子抬起头,从牙缝里蹦出两个有力的字,像是用刀子砍在石头上一样。

    “你很看得起你自己?”赵宁感受到了对方的情绪。

    这是一个很乡土的名字,连意义都不值一说,但对方却回答得这么有力,只能说明他自视甚高,自认为自己很了不起。

    一个背恩弃义的人,凭什么有这么强的自我认同感?

    “你很看不起你自己?”冯三立即反问。

    赵宁轻笑一声,没有回答。

    站在他身后的两名赵氏护卫之一,身影突然一闪。

    嘭的一声,冯三脸上挨了一记重拳,脸颊骨肉眼可见的瘪了下去,鲜血合着牙齿迸射而出,整个人更是直接侧飞出去,重重撞在了墙上。

    这回,他趴在地上不止吐了一口血,再也不能很快挣扎着站起来。

    等冯牛往地上吐了一滩血,终于停了下来,气息萎靡的瘫软在那里,赵宁才漠然道:“不管你看不看得起你自己,在本公子面前,你都没有硬气的资格。”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8857/ 第一时间欣赏第一氏族最新章节! 作者:我是蓬蒿人所写的《第一氏族》为转载作品,第一氏族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第一氏族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第一氏族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第一氏族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第一氏族介绍:
北方诸邦被雄才大略的君主统一,没有天人境修行者的南方大齐皇朝,却因为内部争权夺利而国势衰弱、万民离心。在修为冠绝天下的北方君主,准备南向用兵坐拥九州时,大齐第一氏族里的一名少年,睁开了重生的双眼,想要逆势而行。第一氏族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第一氏族,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第一氏族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