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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氏族全文阅读

作者:我是蓬蒿人     第一氏族txt下载     第一氏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二八八 赵玉洁的选择

    酒楼雅间,赵正吉笑呵呵的看着徐嵩,一脸自得与揶揄。

    徐嵩脸色十分难看,今日各个世家长老再度相聚,就是为了履行、见证之前的赌约。

    坐在他旁边,之前跟他同一阵营的两个世家长老,现在脸色发绿,显然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徐长老,该签字画押了。”赵正吉把文书摆在对方面前,居高临下的催促,“之前你可是说过,徐氏断不至于毁约的。”

    徐嵩难受的就像是吃了一碗苍蝇,众目睽睽之下,他的确做不到出尔反尔,末了只能硬着头皮依言照办。

    收起文书,赵正吉笑得更加灿烂,“自今日起,徐氏产业就得全面退出汴梁,徐长老,好走不送。”

    徐嵩面色铁青。

    丢了汴梁,他回到燕平会被家族诘难,权力自然也会被尽数收回,往后再难有出头之日。而徐氏遭受这回的打击,至少于在场这些世家面前,威严大损。

    “赵长老不要得意太早,我们走着瞧!”徐嵩冷哼一声,丢下一句场面话,甩袖离开雅间。这地方他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不得不快些落荒而逃。

    但这回,之前跟在他身边的那两个世家长老,却没有与他同行。

    现在,他们都到了赵正吉面前,赔着笑脸道:“赵长老,之前是我们目光短浅,没有看清事态,我们给你赔个不是,还请赵长老给我们一个机会,往后我们必然唯赵长老马首是瞻!”

    徐嵩走了,赵正吉如果不收留他俩,他俩势单力薄,被他俩打理的两家产业,必然会被赵正吉等人吞并——毕竟世家间的争斗也十分激烈,届时他们在各自家族就没有立足之地了。

    赵正吉笑得和煦:“好说好说。”

    ......

    紫竹宫。

    夕阳的余晖染黄了院中的竹丛,西风让飘零的竹叶成了舞者,草木淡淡的清香中多了层肃杀气,夏日里恼人的蚊虫因此绝迹,今日虽然没有大雪,天地也显得清白干净。

    赵玉洁喜欢这种清净,哪怕这种清净冷酷无情。她坐在窗前凝望着院中美景,嘴角浮现的笑意安静而凌冽。

    “娘娘,魏公公来了。”

    “让他进来。”

    宫娥带着一名品阶不高不低,年龄不大不小,满眼精明之色的宦官进了殿,后者隔着老远便谄媚的拜伏在地,恭恭敬敬的行礼:“仆下拜见丽妃娘娘!”

    “不必多礼。”

    赵玉洁伸出葱根般洁白的玉手,旁边煮茶的侍女立即双手将刚刚煮好的清茶奉上,她现在已经很少自己煮茶,能够享受到这个待遇的,普天之下已然唯有皇帝一人,“宫外情况如何?”

    魏公公弯腰站着,一五一十道:“一切如常。依照娘娘的吩咐,‘深渊’处在稳步壮大中,就是燕平城江湖如今是一品楼一家独大,我们没有太大的机会。”

    赵玉洁淡淡嗯了一声。

    她进宫的时间还不长,但地位早已今非昔比,皇帝对她的宠幸冠绝后宫,除了皇后那边的人,宦官女官都对她毕恭毕敬。她没有浪费这个珍贵的机遇,收拢了许多可用之人,羽翼逐渐丰满。

    “深渊”是她的江湖势力,之前被一品楼打击得近乎灭绝,现在得以重振旗鼓。

    现在虽然在宫城威风无双,赵玉洁也没忽略布置退路。

    眼前这个魏公公,是她的吸纳的羽翼,因为是采办宦官,经常出入皇宫,故而赵玉洁跟深渊的联系,多半是通过对方。

    赵玉洁再是得宠,也不可能随意出宫,她行事谨慎,也不想被皇后抓住把柄。

    “这两天外面有什么新鲜事?”品了口茗,赵玉洁照例询问。

    深居宫城,赵玉洁也没忘了实时掌握外面的情况,日日呆在崇文殿,她对天下大事并不缺乏了解,但这并不够,她还需要对民

    间、市井情况了如指掌。

    “没什么特别的事。”魏公公答道,“京兆府倒是接了个案子,闹得满城皆知。”

    “哦?”赵玉洁兴致不是太浓郁。

    现在的燕平城,京兆府已经办不了大案要案,但凡涉及修行者的案子都会被巡城都尉府抓在手里。如果事态严重,则会由大理寺接手。

    不过这案子既然能闹得满城皆知,想必也有些奇特之处,故而赵玉洁示意魏公公接着往下说。

    魏公公如实道:“太学院的一个学生,酒后祸害了一个平民女子,善后之事没有处理好,被对方报了官,而后京兆府尹判了这个太学生入狱一年半,但却没有立即执行,而是要缓刑一年半。而且太学院还没有开除这个太学生的学籍,仍旧让他继续在太学院读书。”

    魏公公话说完,赵玉洁哑然失笑。

    她是被气笑的。

    怪不得这案子会闹得满城皆知。

    魏公公见赵玉洁来了兴致,便接着往下说:“事情传开之后,百姓们都在声讨太学院,纷纷指责他们为何不开除那个太学生的学籍,可谓群情激奋。

    “而太学院则说,那个太学生才学非凡,大有前途,而且年纪轻轻,不应该就此被断送了人生......百姓们这几天跟太学院争论得不可开交。”

    赵玉洁刚刚啜了一口茶,听到这话差些没喷出来,好在她心机深沉,这才只是轻轻将嘴里的茶水吐回了茶碗。

    赵玉洁没了品茶的好心情,放下茶碗时,她眼中已经满含煞气:“一群愚民!”

    魏公公见赵玉洁似乎是有评论,识趣的问道:“百姓愚蠢在何处?”

    赵玉洁冷哼一声:“太学院的嘴脸姑且不去计较——委实也没什么好计较的,人不要脸了,自然什么话都能说得出口,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太学院的学生有人生有前途,被祸害的平民女子就没有?说到底,太学院那些人根本没把平民女子当人看。

    “这群市井百姓之所以愚蠢,是他们完全被太学院有意的大胆言论,引导了注意力与争辩方向,都去跟太学院争论什么学籍,这事最大的问题是学籍吗?

    “一个成年人,祸害了一个女子,竟敢只用入狱一年半?律法上是这么说的?还缓刑一年半!缓刑是什么?是只要缓刑期间表现好,之前的判决就不用承担了!用膝盖想都知道,一年半后,这个太学生必然不会入狱。

    “这也就是说,这个太学生祸害了一个女子,最后什么代价都不用付出!不用入狱,还能继续读书,连正常的生活都没受影响,估摸着日后还能科举出仕,成为朝廷命官。

    “这样的人成了皇朝官员,在他治下,多少平民百姓会遭受苦难?

    “而那个女子呢?会不会自杀?就算不自杀,有了这么个经历,想法会不会发生变化,心理会不会变得特别阴暗,可不可能无法正常生活、嫁娶,乃至沦为罪犯?”

    说到这,赵玉洁气得胸膛剧烈起伏,脸色铁青的像是一湖死水。

    她年幼时也是分得清是非黑白的良家子,现在之所以唯利是图,完全摒弃了道德,还不是因为遭遇了种种黑暗经历?

    好在这种事她见得过了,多少已经习以为常,很快便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末了问道:“那个太学生是世家出身?”

    能让京兆府跟太学院,都如此大力气保庇,这个太学生自然家世不简单。

    “不是世家出身。”魏公公答道,“倒是有亲戚是寒门官员。”

    赵玉洁闻言又是一声冷笑,没什么意外之色的道:“名声威望是世家大族立身之本,他们做事好歹还要点脸面。这些寒门官吏,却是一个比一个没有底线,只要不引起能威胁他们手中权力的存在的不满,他们什么都敢做。”

    说到这,她的眼神再

    度低沉了几分。

    在崇文殿这么久,她早就知道了皇帝无条件扶持寒门的计划。可现在她已经意识到,这对天下人心、江山社稷并非什么好事。

    魏公公见赵玉洁脸色难看,以为她是在为那个遭受祸害的女子鸣不平,试探着道:“陛下对娘娘亲信有加,若是娘娘让陛下知道这事,陛下必然能给那个苦命女子一个公道。”

    “愚蠢!”

    出乎魏公公预料,他提出这个自认为很不错的建议后,迎来的却是赵玉洁劈头盖脸的厉声喝斥,“你是不是跟市井陋夫接触得多了,自己也染上了蠢病?”

    赵玉洁没有继续往下说,挥挥手,让魏公公退了下去。

    一头雾水的魏公公退下后,赵玉洁的真正心腹,紫竹宫的宫娥女官蓝瑛——被她一手安排进宫的深渊老人,走到她身边,一边为她捶肩顺气,一边劝慰她不必为这点小事生气。

    约莫是那个苦命女子的遭遇,让赵玉洁想到了自己,她心气难平,冷冷道:

    “禀报陛下,陛下会在意这些小事?真是愚不可及!这群人怎么就不懂,皇帝真正在意的,从来不是什么民生疾苦、世道公义,而是皇权!而保障权力最重要的,就是规矩与秩序。

    “陛下怎么会亲自插手京兆府判定的一个小小案子?

    “总有人以为凡事只要上达天听,就能得到公正对待,总有愚民认为天子脚下就是公义昭昭、鬼神退避的清白世道。这群人当真以为皇帝会认同‘民为贵君为轻’之类的荒唐话?

    “他们根本就不理解,天下之主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还有句话赵玉洁没说,皇帝要是真的那么在意百姓,就不会容许财富兼并、土地兼并大行其道,不会不分青红皂白的打压世家,扶持寒门,为了加强中央集权与皇权不择手段。

    随着在崇文殿接触的政事越多,很多问题赵玉洁都看清了。

    侍女重新递上了一碗茶水,赵玉洁一口喝干,冷静了下来,陷入沉思。

    半响,蓝瑛见赵玉洁似有所得,便问道:“我们要不要帮那个苦命女子讨个公道?行侠仗义惩奸除恶,能够匡扶世道正气,也可以为深渊竖立好名声,对我们有利。”

    她出身微寒,曾经差些饿死街头,是深渊给了她一条活路,所以她对赵玉洁感恩戴德,心中对救苦救难的侠义之举,始终保留着一份向往之情。

    赵玉洁眼神果决道:“传令给二当家,准许他动用‘底也伽’开烟馆!”

    蓝瑛闻言神色一僵,手上动作都停了。

    如今燕平城是一品楼掌控江湖,深渊要聚敛钱财、扩展力量很难,前段时间,深渊二当家另辟蹊径,将一种得自天竺的迷幻-药底也伽(鸦-片),送到了赵玉洁面前,说用它开烟馆可以日进斗金。

    赵玉洁让宫娥试过这种东西,对效果分外忌惮,一直没有下定决心使用。

    而今日,她终于做出了选择。

    蓝瑛没想到京兆府的案子,带给赵玉洁的影响,竟然是让对方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见蓝瑛不无恐惧、犹疑之色,赵玉洁冷漠道:“连皇帝都不在乎他的子民死活,我们为什么要替他操这份心?

    “你给我记住,这是个人吃人的世道,你不够强,就会一直面临被强者欺压、夺财乃至戮杀的危险!弱者是行走在黑暗深渊中的人,朝不保夕,随时都有可能命丧黄泉,没有资格同情别人。

    “皇帝为了皇权可以不择手段,我们为了确保自己能活下去,能活得好一些,动用一些手段有何不可?世道现实如此,我们作为大海中的一叶扁舟,无力改变大势大局,唯一能做的就是适应!

    “弱者的怜悯之心,是这世间最可笑的东西,我不想你们也如此愚蠢,明白了吗?”

    蓝瑛低下头,躬身应是。

章二** 毒打

    眼看时辰已经不早,赵玉洁让蓝瑛给她梳妆,她今日还要再去一趟崇文殿。

    在进宫之前,天下唯一的主人皇帝,在赵玉洁心目中的形象光辉伟岸、强大睿智。

    成为对方的女人,是赵玉洁最大的愿望,那也是她认为自己这一生,能够抵达的巅峰高度。

    若能获得皇帝宠幸成为皇后,她就能实现人生目标与价值。

    可现在,真正得到皇帝无双的宠幸后,赵玉洁却对皇帝没了敬畏之心。

    原来,皇帝也是脸厚心黑,皇帝也是不分是非,皇帝也没有道德。在宋治身上,赵玉洁没有感受到她日夜期待的,能够让她发自内心膜拜、甘愿臣服的人格魅力。

    成为这个人的附庸,不再能让赵玉洁满意。

    既然皇帝也不过是个醉心权力,为了皇权可以无所不用其极的人,不值得她完全奉献自己,既然这天下的万民愚蠢不堪,承受官府权贵的压榨却不知道该如何反抗,那她又何必用一颗敬畏之心活着?

    这天下的至高权力,自己为何不能争一争?

    这天下,为何不能自己来做主?

    自己为何不能将这天下踩在脚下?!

    论资质,自己修行两载入御气境,而今已经是元神境中期,突破元神境后期在即,天下有几人能比?论美貌,自己能将皇朝宰相迷得神魂颠倒,能让大齐皇帝旦旦而伐,天下有几人能比?

    论智慧,自己在宰相府数月,就熟悉了皇朝政事,成为宰相心腹书吏,在崇文殿短短时间,就已经能独立批阅奏章,被皇帝称赞有加,天下又有几人能比?

    放眼整个大齐,谁人能与自己匹敌?!

    这大齐皇朝,为何就不能属于自己?!

    盛装打扮好的赵玉洁,站在铜镜前意气万千,雄心勃勃,大有一种‘山登绝顶-我为峰’的大丈夫豪情。

    而在走出紫竹宫大门时,她已经换上了一副柔弱清纯、人畜无害面孔,连目光都变得清潭般澄澈。

    她知道皇帝喜欢什么。

    插手批阅奏章这种事,本身就容易引起忌惮,她的权力目前全都源于皇帝,断然不能出半点儿纰漏,导致权力被皇帝收走。

    这段时间经过缜密思考,她已经将自己包装成了,聪慧但单纯,善解人意却胆小怕事的样子,对权力没有半点儿野心,所作所为完全是为了讨皇帝开心。

    她做得很好,宋治现在是暂且相信的,她还需要再接再厉。

    可这一次,赵玉洁没能去成崇文殿。

    皇后传令,让她去立政殿。

    赵玉洁不得不去。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赵玉洁对此有心理准备,她在皇帝面前如此受宠,皇后早晚都会忌惮,并且对她采取措施。

    来到立政殿,赵玉洁做出小心谨慎的样子,低着头不敢看皇后,径直在殿中伏地下拜,“参见皇后娘娘!”

    她听到了赵七月的声音。

    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

    但还是让她心头一颤,并且霎时面红耳赤。

    因为赵七月说的是:“叛女赵玉洁,你知死吗?”

    “叛女”两个字入耳,赵玉洁就像是被万箭穿心!这是她心中最大的逆鳞,每回被人触碰,都会让她心境立即失常,变得怒不可遏。

    她不是什么叛女,从来都不是,她没有亏欠赵氏!

    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

    然而此时此刻,更让赵玉洁心惊的,还是赵七月已经察觉了她的身份!

    赵七月是怎么知道的真相的,赵玉洁无暇顾及,她奋力按下心头涌动的怒火与不安,收敛情绪,装作无知的样子,跪伏于地没动。

    等了一会儿,再没听到赵七月的声音,她才茫然的抬起头,左右看了看,好像在寻找跟赵七月对话的人,一副完全不知道赵七月在说她的样子。

    高坐锦榻的皇后发出一声嗤笑,“赵玉洁,事到如今,你还想不认账?好啊,那本宫就帮你回忆回忆

    往事!”

    说着,赵七月挥了挥手,“来人,给本宫打!”

    “皇后娘娘,臣妾冤枉......”赵玉洁脸色一变,连忙叫屈,她了解赵七月,对方就不是个磨叽的人,说打就一定会打,而且说不定还会变成打杀。

    两名元神境修行者闻声出现在殿中,根本不理会赵玉洁的反应,一拥而上,将她按倒在地,第三名元神境修行者旋即出现,二话不说,手中的长棍符兵就朝赵玉洁屁股上招呼过去!

    啪!

    响声清脆,赵玉洁身上真气一荡,她的脸色顿时变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竟然已经是元神境中期?”赵七月眉眼一沉,赵玉洁的境界,让她觉得对方已成大患,遂面色一寒,“往死里打!”

    “皇后......”

    啪!

    这下行刑的修行者用了全力,赵玉洁顿时经受不住,娇躯一颤,脸上瞬间没了血色。

    啪!

    饶是赵玉洁咬紧牙关,也没能控制住脏腑翻涌,嘴里喷出一大口鲜血,染红了地板。

    啪!

    又是一口鲜血吐出,赵玉洁再也忍受不住,发出狐狸般的悲鸣,瞳孔开始涣散,气息跌落大半,面色一片死灰。

    啪!

    伴随着身体的痉挛,赵玉洁屁股上已是皮开肉绽,她吐血不再是一口一口,嘴里往外呕的血就没间断过。

    她的神智渐渐模糊,视野里高坐锦榻、一脸杀气的赵七月,多了许多重影,好似变得分外高大。

    赵玉洁恐惧的意识到,赵七月是真要将她活活打死!

    她可是一品丽妃,就算赵七月是皇后,按照规矩也不能随意夺她性命,况且她还深受宋治宠幸,但眼前的赵七月明显没有顾虑什么的意思!

    “本宫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若肯承认自己的身份,本宫或可饶你一命。”赵七月的声音没有丝毫感情。

    赵玉洁知道,她若是再被打两棍,性命就没了,此刻唯有承认,才能得到苟延残喘之机。只有活着,才能谈及以后,若是连命都没了,就算赵七月事后被皇帝治罪,那跟她又还有什么关系?

    赵玉洁怎么都没想到,赵七月竟然会这么狠!

    她想活着,她怎么都不想今日死在这里。

    但她没有开口。

    “继续打!死了有本宫兜着!”赵七月的声音透着决然的杀意。

    啪!

    赵玉洁张了张嘴,却只有鲜血涌出,并无其它声音。

    她感觉到世界破碎了,魂魄即将离开身体。

    可她决定坚持。

    她今天的地位,拥有的一切,都是拼尽全力抛弃所有才奋斗得来的,要是放弃了这些,她将一无所有。承认了自己赵玉洁的身份,赵七月难道真会放过她?

    就在夺命一棍即将落下,赵玉洁就要魂飞魄散的时候,一个愤怒而焦急的喝斥声,闯入了立政殿:“给朕住手!”

    若非这个声音来得及时,赵玉洁今日必死无疑。

    在传令赵玉洁到立政殿来的时候,赵七月就派人控制住了紫竹宫与赵玉洁麾下所有宦官宫女,避免赵玉洁的人将消息传递给皇帝。

    但皇帝还是来了。

    很明显,这是皇帝暗中派了人手在盯着后宫,刻意保护赵玉洁。

    黑着脸大步走进立政殿的宋治,此时并不能知道,他救下的究竟是个什么人,也不知道他今日的这个举动,将来会带给他怎样的后果。

    ......

    汴梁。

    赵宁住进了赵正吉在城中的宅子,虽然他很喜欢河上的风景,但终日在楼船上颠簸,嗅着永远不会消散的鱼腥味,总归是有些不便。

    过两天就是年节,汴梁却并不平静,除了日常的热闹外,团练使已经到了城中,开始大张旗鼓招募流民青壮。

    对方打算在除夕到来之前,将皇帝善待流民的隆恩,尽可能的扩散出去,让更多可以过个好年的流民,抓紧时

    间对皇帝感恩戴德。

    “这段时间,官府在全力缉拿在下,要治张某祸乱杏花村的罪责。水寨张某是不好回去呆着了,日后就跟在公子身边打打下手,还望公子不要嫌弃。”张京朝赵宁抱拳。

    说到这他不禁唉声叹气,水寨是他的基业,麾下那三千青壮,也是他的心头肉,如今说没就没了,他感到分外难过。

    虽说攻掠乡里的时候,就做好了要失去一些东西的准备,但事到临头,不能再统带万余手下,令行禁止一呼百应,还是让他精神萎靡。

    赵宁招招手,扈红练将一瓶丹药,放在了张京面前,在他疑惑的目光中,赵宁道:“这是玉琼液,能够改变你的容貌。”

    张京先是愣了愣,随后就慌了神,“公子要赶我走?公子不肯收留张某?”

    如果他跟在赵宁身边,根本用不着改变容貌,赵宁足以庇护他,只有将他驱逐,又不想看着他被官府逮到,这才让他改头换面。

    赵宁摇了摇头:“水寨是你的基业,有数千青壮,不能轻易放弃,这回团练使招募流民从军,你正好带着你的手下进入军营。”

    张京又是一怔,“团练使肯收水寨的人?”

    赵宁笑了笑:“你这个匪首跑了,水寨群龙无首,自然作鸟兽散——你也可以安排一出河帮内部争夺大当家之位,然而大家分裂的戏码,制造一些头目身死的假象。

    “除了首恶与主要领头人,其他流民官府不会追究,也不会拒绝招募其中的青壮,毕竟普通流民都是被裹挟的,是可以原谅的,而新军的目的就是吸纳流民稳定地方,你们这万余人不妥善处置,把你们排除在外,那是坐视隐患存在。

    “等你们进了军营,前期需要隐匿修为,小心行事,团练使为了确保你的人中没有有威信的头目,肯定会进行几遍筛查,我也会给你们一些隐藏修为的丹药。通过筛查后,你们就得好好表现,争取将校官职。”

    听到这里,张京眼前一亮,整个人都兴奋激动得满面红光。

    如此一来,他就不用失去手下了,而且摇身一变,还成了皇朝官将,往后再也不用担心被官兵绞杀,虽然不免被人管束,但局面已经是出乎预料的好。

    就是知道他改变容貌的人,必须要严格限制,最好只有几个心腹明白内情。

    而只要这些心腹日后成为了将校,掌握了部曲,且愿意听他号令,那他的地位就没有太大改变。

    张京跟着黄远岱下去商量具体行动后,杨佳妮瞟了赵宁一眼,不无深意的道:“张京麾下的河匪中,不乏骁勇之辈,而且精锐还有修为,往后必然在新军中拥有不错地位。

    “你在新军中安插了张京,一旦往后事有不谐,这支朝廷的新军只怕会变成你的新军吧?就算张京的人只能控制新军部分力量,那也是大为有用。”

    赵宁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杨佳妮继续道:“天下流民很多,如果不出意外,像汴梁新军这样的募兵制军队,也会越来越多。

    “而这几年只要我们不断行走四方,抢先施恩于流民,威服流民首领,亦或是干脆把一品楼的人手,安插到流民之中,让他们靠逐渐显露的实力成为新军将校,并靠长河船行给予的银子,仗义疏财广交军中英豪,那很多皇朝新招募的军队,就会从皇帝的爪牙,变成你手中的刀子!

    “这是一股极为恐怖的力量!”

    说到这,杨佳妮看赵宁的眼神,再度变得犀利敏锐、意味莫测:“事到如今,你还不承认你打算造反?”

    赵宁痛苦的拍拍额头:“往后别再说造反了,我告诉过你,我只是履行赵氏镇国的责任。现今我在做的种种事,都只是这个目的下不得不用的手段,未必光明正大,但绝无叵测之心。”

    杨佳妮动不动就说造反的性子,让赵宁很是无奈。

    这也就是他知道对方心思纯净,性子洒脱,没那么多规矩束缚,在他面前又越来越不遮掩心迹,不然他非得缝住对方的嘴不可。

章二九零 异乡的除夕

    扈红练请见而入,带来了一个很重要的消息。

    消息来自于塞北,是苏叶青派人日夜加急送来的。

    内容很简单,全文不过数十个字,说的事情却关系大势:天元右贤王察拉罕,月前引精骑十万日夜兼行向西而去。另,据报,天元二皇子疑似正在西域用兵。

    听到这个消息,扈红练等人都有些意外,黄远岱更是疑惑道:“天元部族已经强盛到,可以派遣十万精骑远征了?”

    他久居郓州,并不知道草原形势,虽然赵宁跟他说了一些,但没有切身经历今年那场北境之战,很多东西到底缺乏真实感悟,认知有偏差——就如宋治一样。

    在他的印象中,天元部族就算再是强大,也只是疑似让契丹部、女真部马首是瞻而已。

    赵宁对此则不感觉到意外。天元军本来就是要西征的,早晚而已,向南用兵只是他们的方向之一,向西也是他们的主要扩张方向。

    在凤鸣山之战中,北胡军甲胄严重缺乏的弊端被暴露出来,为了增强军力,获得更多铁甲,准备跟大齐的国战,天元可汗肯定会向西征伐。

    “最近我们没有接到陇右军说天元犯境的消息,那么天元军打的是谁?”扈红练不解的问。

    “大齐控制的西域领土在天山以南、葱岭以东,如果天元军打的是葱岭以西,自然就不会跟陇右军起冲突。”有前世的记忆,赵宁很轻松就推断出天元军的用兵目标。

    “葱岭以西......天元军去的可是够远的。”黄远岱既惊讶又意外。

    赵宁笑了笑,“对齐人而言,葱岭的确很远了,但对漠北草原来说,葱岭哪怕没在家门口,也隔得不远。”

    说到这,赵宁顿了顿,“天元军向葱岭以西用兵,没有侵犯大齐西域,陇右军干不干涉在两可之间,一切就看陛下的心意了。”

    黄远岱默默颔首,大齐的确可以不干涉天元军的远征,但如果要干涉,那也有理由:不能坐视邻国强大。从地势上说,如果天元军得了葱岭以西,随时都有可能以合围之势进犯陇右。

    “你觉得陛下会不会干涉?”杨佳妮忽然问赵宁。

    “如果是为了限制将门世家,那皇帝自然不愿开启战争,但就像今年的北境之战一样,皇帝最终还是下令打了,究其根本用意,是想要安思明等寒门将领立功。

    “这回西域之战也一样,如果陛下有意扶持军中寒门势力,完全可以招募更多流民军队,开赴西域参战,乃至在陇右设立团练使、防御使、节度使。”赵宁说到这,低头喝了口茶,止住了话头,没有再继续。

    众人也没有再问,现在大家凭空猜测也是无用,就看皇帝到底如何选择了。

    ......

    察拉罕来到葱岭以西的七河流域时,天元二皇子蒙哥,正率领数万将士围攻伊丽河畔的弓月城,战事进行得如火如荼。

    “右贤王,可算是把你盼来了,有你相助,这小小的弓月城旬日可下!”相较于成熟稳重的蒙赤,一直在西域牟取商利的蒙哥,性子就显得活泛很多,走出辕门迎接察拉罕时,一脸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蒙哥在西域已经有些年头,但领兵作战还

    是头一遭,不过早在天元部族壮大的过程中,他就没少跟随天元大军东征西讨,所以本身将才并不缺,这回天元可汗把察拉罕派过来,求的是万无一失。

    察拉罕躬身见礼,低着头惭愧道:“戴罪之身,何敢言勇。大汗能给在下立功赎罪的机会,已经是莫大恩德。”

    凤鸣山之战结束后,回到王庭的察拉罕备受诘难,天元可汗倒是没怎么说他,倒是别的天元贵族颇有微词,毕竟这一二十年来,天元大军百战而雄霸草原,从来没吃过这样的败仗。

    天元可汗对察拉罕的处罚,是削夺他的王爵与职掌,所以准确地说,察拉罕现在已经不是右贤王,只是天元部族下一个部落的酋长而已。

    但这回天元可汗既然把察拉罕派到七河流域来,就是要给他将功折罪的机会,如果这里战事顺利,天元可汗高兴了,他恢复王爵自然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右贤王不必过于自责,只要你王极境中期的修为还在,一时成败不用挂在心上,且跟我进帐。攻下弓月城不难,接下来如何用兵,能达到快速西进的目的,还需要右贤王多出主意。”

    蒙哥热情不减,他是王极境初期,往后的确多有需要依仗察拉罕的地方。

    进了中军大帐,两人就着地图与蒙哥这些年收集的各种信息,谈了一些战争部署,议定了一些战略战术后,分别坐了下来。

    “西面的敌人,虽然不乏强者与硬骨头,但小王真正担心的,还是南朝。陇右军近在咫尺,若是他们越过葱岭,从背后袭击我们,那我们可就腹背受敌了。”

    蒙哥面容肃然,“右贤王觉得这个可能性有多大?攻达旦部之战中,雁门军主动出击,致使我们不得不分兵在凤鸣山阻截,兵力没有集中,如若不然,区区一个达旦部,又怎么能坚持那么久?

    “凤鸣山之战中,南朝军队表现出的战力非同凡响,我们不能小觑他们,但这回西征,大汗只给了我们十几万兵马,如果我们还要分兵应付陇右军,那就捉襟见肘了。”

    从这番话中,察拉罕感受到了蒙哥对大齐边军的浓烈忌惮之意。

    在今年之前,已经是草原霸主的天元军,没有将齐军放在眼里,但雁门军在凤鸣山之战中的表现,让天元军记起了百余年前那场齐军北伐的战争,唤醒了天元部族对大齐军队的恐惧。

    察拉罕能理解蒙哥的想法,但他认为对方完全没有担忧的必要,摇头道:

    “南朝承平百余年,军队战力下降是必然,唯雁门军不可同日而语。他们是特例,是南朝镇国公的嫡系,是大齐军中最强悍的存在,而且有赵宁这个让公主吃了大亏的不同寻常的存在,所以可以跳出常理的范围。

    “除了赵氏跟雁门军,大齐的其它将门跟边军,并不值得我们忌惮。要是每支边军都能跳出常理,那南朝的军队就是天兵天将了,我们也不用跟他们国战。”

    蒙哥若有所思:“右贤王是说,就算陇右军出葱岭,我们也能轻易应付?”

    “的确如此。”右贤王点头。

    蒙哥叹息一声,难消犹疑,“可我始终觉得,南朝边军不能轻视,一旦陇右军出动而我们不能快速击败他们,那七河流域的战事与

    西征大局就危殆了!”

    察拉罕见蒙哥如此徘徊,便道:“既然如此,那就由在下来防备陇右军,大帅只需要专注于西征战局即可。”

    蒙哥寻思片刻,“右贤王需要多少兵马?”

    察拉罕轻描淡写道:“一万精兵,三名王极境,足以扼守葱岭山口,让陇右军寸步不得出。”

    “当真?”蒙哥眼前一亮。

    “军中无戏言。”

    “好,小王给右贤王三万精兵,只要右贤王能为小王挡住齐军,这西征首功就算右贤王的!”蒙哥拿了主意。

    “末将领命。”

    这四个字说出口,察拉罕忽然反应过来,蒙哥之所以表现得对陇右军忌惮不已,就是为了让他主动提出来去对付他们。

    这样双方分兵,蒙哥就能带着主力大军西进,放开手脚按照自己的想法征战,不用因为有他这个王极境中期的军中宿将在身边,而感觉到束手束脚,甚至被掣肘军权。

    想通这一点,察拉罕暗感无奈。他是戴罪之身,若是西征顺利,军功也是蒙哥拿大头,他能将功折罪就算很不错了。

    ......

    寒风呼啸,毡帐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吱声,仿佛随时都会被吹走。

    风声是如此之大,以至于说话的时候都需要很大声,饶是如此,苏叶青依然感觉很开心。不仅是热气腾腾的铁锅里肉香四溢,还因为在这个除夕之夜,范翊赶了数百里终于在入夜前到了小叶部,让她可以不用过一个孤独的年。

    凤鸣山之战已经结束了小半年,两人在战争期间商定的事宜,如今多半都已经变成现实,一品楼控制的部落力量,相较于当初已经有了根本改变。

    别的不说,小叶部的毡帐就已经超过了一千,麾下有了过千青壮战士,苏叶青这个冒牌酋长,也成了方圆百余里内的霸主。手中有了力量,她在契丹部中的地位就不可同日而语,俨然已是一方新贵,前来交好的部落酋长不少。

    虽然一品楼控制的部落,达到这个规模的目前还只有小叶部,但各部的势力都有成倍增长,如果苏叶青现在要调集所有战士出征,凑两个万人队不会有太大问题。

    “有句话我憋在心里很久了,你酿得酒不错,煎得茶也很好,但煮得肉的味道,实在是让人不敢恭维。”范翊喝了口肉汤,摇摇头放下碗,看着苏叶青认真的说了这样一番话后,就起身准备换一锅肉自己来煮煮看。

    苏叶青瘪瘪嘴,“我就算煮得肉不怎么样,那也有好些年的经验了,你向来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想弄出比这锅肉更好的味道来?”

    范翊回过头,她说话的时候有一定要看着对方的习惯:“在燕平的时候,我的确没下过厨,但到了草原,别的不说,烤羊我可早就学会了,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

    “见识见识就见识见识,做得不好吃我可不会口是心非。”

    “你就等着尝美味吧!”

    草原没有大齐美食,两个吃惯各式炒菜的女人,现在只能使劲儿折腾肉食。

    乾符七年,结束于两个身份差异巨大,却因为同在异乡所以成为挚友的女人的不着边际的交谈声,与奇怪的肉香里。

章二九一 回不去的纨绔少年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转眼两年过去,时间来到乾符九年深秋。

    北风萧瑟,燕平城落叶满街巷,推事院门前,陈安之抬头看了一眼西斜的日头,心头的阴霾犹如降临的日暮,挥之不去。

    在推事院这两年,陈安之的双手已经不乏血腥味,在他手里遭殃的官员不少,虽然抓人、审讯都是唐兴在主持,处理案牍的是周俊臣,但陈安之作为推事院实权官员之一,没少掺和到各种案子里面去。

    他走在大街上,无论世家子弟还是寒门官吏,都是避之不及,唯恐遭了横祸。起初还只是这些有官身的人,到了后来,平民百姓见到他跟推事院的人,都是畏畏缩缩、如避蛇蝎。

    现如今,只要推事院的官吏出现在大街上,聚集在一起的人会立即散去,但凡推事院的人出现在酒楼,里面高声谈笑的声音会霎时压低乃至消失。

    凡此种种,靠得都是这两年以来,推事院以百官不能抗衡的权力、血腥残酷的手段成就的凶名。七百多个日夜,在推事院或死或伤的大小官吏多达数千,因之家破人亡的不计其数。

    推事院的倒行逆施,换来的成果分外显著。

    世家大族的力量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打击,眼下朝堂的格局,已经不是寒门、将门、门第三足鼎立,而是将门跟门第联手,才能勉强对寒门保有优势。

    朝堂如此,地方上也不例外。

    募兵制下,各地团练使招募流民组成的军队,已经多达近二十万,其中更有相当一部分投入了西域战场,如今已有一些寒门将领,在西域打出了一些名气。

    在这种情况下,很多世家都开始家势衰退,虽然暂时不至于家道中落,但他们的处境已经分外不妙。

    一言以蔽之,凡两年间,大齐格局已有很大变化。

    陈安之身为推事院官员,为虎作伥,如今在燕平落到了没有朋友的境地。不仅如此,他出入酒楼见到世家中的显赫子弟,对方还经常对他出言不逊,甚至找他的麻烦。

    陇右魏氏因为在西域作战不利,又被状告有人不法侵占平民商贾的财产,也有遭殃的族人,在西域战场脱不开身的魏无羡曾经写信给他,让他帮忙疏通一下关节,然而在强势的唐兴面前,他并没能办到。

    最后那些魏氏族人都因为不同程度的罪名,贬官的贬官,夺职的夺职,甚至还有两个流放的岭南的。魏无羡事后虽然没有专门写信对他发怒,但陈安之已经明显感觉到,他俩之间的友情出现了难以弥补的裂痕。

    暗暗叹了口气,陈安之听到脚步声,收回目光,这便看见一个形容猥琐的地痞,正轻手轻脚的往万民箱里塞东西。见陈安之看过来,这个地痞脸上顿时挂满谄媚讨好的笑,露出粘着菜叶的暗黄牙齿。

    地痞点头哈腰的走了,陈安之心里的烦恶却经久不散,这两年来,推事院就是以这些地痞不分黑白的状告为理由,不问是非的抓人刑讯。

    唐兴手下的地痞数量,多的陈安之都数不过来。

    现在只要提起唐兴的名字,整个燕平城的人都会呼一声活阎王。

    若非有宰相徐明朗在上面镇着,唐兴早就死了十回八回。

    脚步沉重的离开推事院,陈安之没有进马车——他原先都是骑马出行,自从来了推事院,就不再愿意抛头露面,上下差都是乘坐马车,只有躲在车厢里不见人,他才不会太觉得自己面目可憎。

    要是让他素面朝天,他会像太阳底下的老鼠一样无地自容。

    但是今天,陈安之只想走到哪儿算哪儿,陈氏

    府宅他更不想回去。

    在之前十几年,族人亲友在他眼中,都是正直的饱学之士,议论的是诗书礼法、世道纲纪,而现在,每次回去,听到族人谈论的,都是如何争权夺利,好像都变成了恶犬。

    他厌恶那样的氛围。

    其实他也知道,陈氏之所以变成这样,都是迫不得已。因为在门第内部造成分裂,不可避免跟徐氏水火不容,徐明朗从来没放松过要找他们的麻烦。陈氏一旦松懈,就有可能被徐明朗吃得连渣都不剩。

    皇帝让门第内部分裂,造成徐氏跟陈氏相争的局面,既让陈氏必须依附皇权,也让徐明朗不敢跟皇帝作对,他们双方都需要争取皇帝的支持,借此压制对方。所以最终的主动权,仍是牢牢掌握在皇帝手里。

    而皇帝手中的王牌,现在无疑就是推事院。让陈安之进入由徐明朗领了虚衔的推事院,本身就是一种牵制双方的手段。

    陈安之走在街上,一路上因为刻意躲避行人的目光,也没有观望街景的缘故,等他忽然抬起头时,发现自己竟然到了燕来楼。

    望着那块鲜亮的招牌,陈安之神思一阵恍惚,曾几何时,三兄弟几乎日日出入这里,纵酒高歌,畅谈大志,意气风发。

    而现在,只有他一人还在燕平城。

    且他还背弃了曾经的坚守与志向,成了人人唾弃的推事院恶鬼。

    物是人非,陈安之心中一片怅然,只觉得满嘴苦涩,油然而生一种想要离开这个黑暗世界,乘风羽化、归天而去的冲动。

    他深深望了一眼燕来楼,却没有踏过门槛进去的意思,对他而言,这里现在是伤心地,在这里多呆一刻,都会让他神伤、惭愧。所以他转过身,打算去找一家酒楼,先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再让马夫把自己带回去。

    但就在这时,有人在身后唤他:“陈公子请留步。”

    这是个不算熟悉的声音,但陈安之能感觉出自己听过。让他心神一动的,是“公子”这个称谓。在他出仕之后,已经很少这样称呼他,尤其是做了推事院的官员,别人要么敬畏的呼一声“陈大人”,要么怨恨的直呼其名。

    转过身,陈安之看到了一个艳丽成熟的美人,他一眼就认出了对方,不禁愕然当场。他已经两年没见过对方,而且据他所知,对方已经跟着某个人南下了。

    扈红练见了礼,微微笑着道:“我家公子正在等候,陈公子请随我来。”

    陈安之又惊又喜,又陡然想起魏氏那些族人的遭遇,难免心中不安,羞于见人,一时间只觉得五味杂陈,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张了张嘴,只能跟着扈红练进门。

    “陈大人。”

    出乎意料,在上楼的时候,陈安之看到了一身常服走下来的唐兴。对方明显是刚刚见过友人,身上有淡淡的酒气。但对方面色如常,显然没有多喝,而且神情并不是很愉快,虽然也谈不上不悦,不过还是让陈安之觉得对方情绪有异。

    “唐大人。”

    两人只是简单招呼,唐兴就离开了燕来楼。

    陈安之用询问的目光看向扈红练,后者没有隐瞒,“公子刚刚的确是在见唐大人。”

    陈安之不知道赵宁见唐兴所为何事,但赵宁南行了两年,如今突然回到燕平,在他还没得到消息的情况下,就先见了唐兴,明显不会是寻常会晤。

    照理说,就算赵宁之前跟唐兴颇有交情,现在也该是处在对立阵营,且不说唐兴残害了许多世家官员,就连赵氏本身,也曾有族人进过推事院。

    到了雅间门口,扈红练停住脚步

    ,示意陈安之自己进去,在陈安之进门后,她旋即关上了门。

    绕过屏风,陈安之看到了赵宁,对方容光焕发,依然是那副眉宇轩昂的模样,好似就算天塌了下来,对方也能举手撑住,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这跟情绪低落、满心愁苦的陈安之有云泥之别。

    “本来打算在你明日休沐的时候,再找你好好喝一天,没想到你现在来了燕来楼,既然如此,今晚你我便不醉不归。”

    赵宁一如往常那般笑着招呼的姿态,让陈安之觉得好似时光从未流逝,时局也未发生变化,他俩还是早年间横行燕平的纨绔少年。

    这让陈安之那颗紊乱的心好歹放松了些。

    “你不是去扬州了吗?怎么忽然又回了燕平。我还以为,你要趁着这段时间,在外面好生浪荡五年。”

    陈安之边落座便说,话至此处,他忽的一顿,眼神锐利了两分,“我只是来到燕来楼前,并未停留多长时间,你这就知道我来了,还派了人出来迎接?”

    赵宁笑道:“看来这两年你长进了不少,以前你可不会关注这些细枝末节。”

    他没有解释这个问题,因为不需要解释,答案是显而易见的。现在一品楼的势力,已经大到可以洞察燕平城的一切风吹草动。而他只要出行,明里暗里就会跟着许多精锐修行者。

    陈安之神色一黯,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后,望着空荡荡的酒杯嗓音低沉道:“时过境迁,很多事很多人都变了。人在宦海沉浮,始终是身不由己,只能随波逐流。经年之后再回首,谁又不是面目全非呢?”

    赵宁将陈安之的神情纳在眼底,能理解对方的感受。

    这两年来,他从没间断过对故友的关注,一品楼的修行者日夜往来于燕平、陇右,这两处发生的事,陈安之与魏无羡的遭遇,他都能及时得知。

    只不过,赵宁也只是暗中注意罢了,并未选择去干涉两人的成长。人生的路终究是要自己走的,大家都是踽踽独行,好朋友也不可能一直风雨同舟。

    “且先不说这些,今夜我们只管饮酒作乐。”赵宁举起酒杯。

    对饮罢,陈安之却摇摇头:

    “饮酒作乐是需要心境的,现在我已没有那个心情了。宁哥儿,你我都不再是纨绔少年,做不到傻乐了。往昔无法回头,大家都得在现实的泥潭里,挣扎着向前看、往前走。简单快乐的那些日子,注定了一去不复还,也根本找不回来。”

    说到这,陈安之看着赵宁,肃然问:“你忽然回燕平,是不是将谋大事?”

    赵宁放下酒杯,“何谓大事?”

    “你所谋的,就是大事。”

    这话很对。

    但从陈安之嘴里说出来,就让赵宁不得不暗叹一声。

    他知道,现在想跟陈安之没心没肺的狂饮胡侃一通,是根本无法实现的了。

    “明日休沐过后,你让陈氏家主出面,将你调离推事院。”赵宁切入正题,“如果短时间内调离不了,那就干脆辞官。”

    到了眼下,大齐皇朝内部时局进入一个关键点,赵宁回到燕平,要帮陈安之渡过一个对方自己都未必发现了的,真正难关。

    “推事院要遭大祸?”陈安之现在很敏锐。

    赵宁语气如常的说了四个杀气凛然的字:“灭顶之灾。”

    “推事院眼下如日中天,横行燕平,怎么会遭此灾祸?”陈安之难以理解。

    赵宁端起酒杯,摩挲一圈,淡淡道:“不仅是推事院,徐明朗的末日,也到了。”

章二九二 先帝遗泽

    对陈安之来说,这是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他默然片刻,直直看着眼前的好友,半响没有说出一个字。

    对他而言,徐明朗深得皇帝信任,是皇帝头号心腹,一手帮助皇帝成就了眼前的权力格局。正是对方挑起了文武之争与世家内部之争,默许年年扩充科举取士的规模,纵容寒门势力日盛一日。

    对皇帝来说,徐明朗功莫大焉,地位理应是铁打的。之前徐明朗带着门第诬陷赵氏失手,当时很多人都以为徐明朗会沉寂下去,结果徐明朗圣眷不衰。也是从那时起,很多人都认为这位帝师的地位不可能被撼动。

    但是现在,有人却告诉陈安之,徐明朗的末日到了。

    如果说话的是别人,陈安之必然会极为不屑,但此时开口的却是赵宁。

    自打赵宁出仕,所谋之事还没有不成功的。朝野军民都没有发现的北胡细作,是赵宁突然连根拔起,这两年来,将陇右军打得溃不成军的天元军,曾经被赵宁跟雁门军在凤鸣山揍得满地找牙。

    乾符七年冬,天元军击葱岭以西,皇帝下令陇右军出击,结果却被天元军在山口杀得大败,损兵折将数万。而后,陇右军重振旗鼓再战,仍是不能取胜。

    乾符八年,西域多个臣服大齐的小国反叛,在各地进攻陇右军,而陇右军不能制,西域局势陡然糜烂。是年五月,皇帝设立陇右团练使,招募、训练新军,并令其赶赴西域前线作战,镇压叛乱邦国。

    从那之后,陇右军与团练使的新军,便在西域广袤地域上,跟各国叛军鏖战,经年不休,虽然王师打了不少胜仗,但始终不曾彻底消灭叛军。

    前些时间,朝廷传出风声,皇帝因为不满西域战况,打算升陇右团练使为节度使,统领所有西域大军,凝聚陇右一应民力财力,确保解决西域战事。

    若是此事确凿,那大齐陇右军的军旗就会消失。

    时至今日,虽然天元太子蒙赤打死不认,但明眼人都知道,西域那些小国之所以敢于背叛大齐,还有跟王师鏖战多时的军力,是有天元军在背后支持。

    事到如今,谁还敢说乾符七年的北境之战,赵氏跟雁门军是作战不利?谁还敢批评雁门军当时损失过重,虽胜犹败?

    十二万陇右军,现在被打得只剩三四成,要不是魏氏涌现了一批以魏无羡为代表的精悍将领,近来颇有胜绩,陇右军的建制只怕都已被陇右团练使的新军,给完全取代了!

    要知道,眼下在西域的新军,可是已经多达十万,是陇右军的两倍!

    前段时间,陈安之专门收集过凤鸣山之战的资料,对战况了解得分外详细,赵宁种种卓越的表现,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也是从那时起,他才意识到,那个打小跟他混迹市井的纨绔好友,究竟有着怎样的才能。

    现在赵宁说徐明朗的末日到了,那这件事就绝对不是无的放矢。

    哪怕陈安之一时无法理解,他也只是苦恼自己为何不能理解,而不是质疑赵宁这番论断的准确性。

    沉默半响后,陈安之道:“你打算怎么扳倒徐明朗?赵氏现在的处境可不怎么好。与徐明朗的宰相之位

    相比,我其实觉得大都督的地位才更加危险。”

    这两年西域不靖,东北也不安宁。

    魏氏跟陇右军在战争中表现不佳时,孙氏跟山海军可没少讥讽对方,甚至连大都督赵玄极都捎带上了,说对方都督天下兵马不力。

    可就在去年,东北的女真部,忽然之间也像是发了疯,竟然没来由的在秋日袭扰、劫掠东北州县,对方突破长城防线,杀入了关内,山海军才反应过来。

    而后,山海军虽然将对方赶了出去,但却在追击的途中,被对方杀了一个回马枪,野战大败,折损不小。

    之后孙氏跟山海军恼羞成怒,发大军征讨女真部,竟然跟对方打了个平手,谁也没占到便宜。倒是山海军过于深入,粮道给女真部袭击了,最后没了军粮,只能狼狈退回。

    到了今日,朝廷在山海关设立防御使之职,同样是招募、编练新军。

    在此之前,朝廷官府也好,文人骚客也罢,都在鼓吹大齐的巅峰盛世是如何如何强,结果这两年一打,军队首先暴露出战力低下,跟开朝立国时完全不能相提并论的真相。

    而当边军折损连连时,府兵兵源竟也无法得到保证,损失无法及时有效的弥补,朝臣都在指摘大都督赵玄极,说他没有统率好天下兵事,渎职严重。团练使、防御使的新军趁势而起,有了遍地开花的势头,也都不归大都督统辖。

    “大都督府虽然督天下兵马事,但其实并不过问兵源粮秣这些事,那是兵部的职责。大都督只是战时负责调兵遣将,作战略战术部署,协调各方而已,所谓统率天下兵马,在平日就是个说法。”

    赵宁知道陈安之这个诗书传家的门第子弟,对将门军事缺乏了解,就简单解释了一句,“朝臣诘难大都督,只是拿大都督作靶子,掩盖府兵制被土地兼并破坏的实情。赵氏就算因之受到一些影响,也终究是有限。”

    说到这,赵宁顿了顿,“另外,要扳倒徐明朗的,并不是我赵氏,而是世家大族这个整体。”

    “整体?”陈安之再受震动,“包括跟徐氏关系不错的那些世家?”

    “到了今日,哪还有什么跟徐氏关系不错的世家?徐明朗早已成了众矢之的。”

    赵宁哂笑一声,“陇右军、山海军战事不利之时,魏氏、韩式、孙氏、石氏的族人、官员,可是没少被带进推事院。

    “陇右、山海关的新军之所以能没受太大阻碍的成势,将门世家作战不利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不就是因为将门自顾不暇,无力反抗朝廷的安排?”

    陈安之沉默下来。

    推事院掌握实权的是唐兴、周俊臣,但名义上的领头人却是徐明朗,推事院能这么横行无忌,虽说暗中是皇帝支持,但明面上是借了宰相的权威。

    推事院有多招人恨,徐明朗就有多招人厌。

    “这个一手挑起文武之争,又无法真的战胜将门,还让门第势力衰落,令门第内部分裂,让世家在被寒门侵夺无数利益时,无法抱成团发挥自身力量的始作俑者,现在是真正的过街老鼠。”

    说到这里,赵宁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推事院这两年做得太过火了,世

    家大族都已忍无可忍,我这次回来,就是给推事院和徐明朗送行!”

    ......

    崇文殿。

    皇帝宋治看完手中的折子,满意地笑出了声。

    “陛下何事如此高兴,可否跟臣妾说说?”在旁边的小案桌后,批阅其它奏折的赵玉洁,闻声转过头来。宋治能笑出声,就是非常高兴,想要分享这份喜悦,她自然得识情知趣的配合。

    “史禄山亲率三千新练精骑,在辽东袭击女真部得手,斩首两千级,算是又给朕争了口气。”宋治笑容不减。

    史禄山,山海关防御使,现在对方麾下的流民军队,人数已经超过四万,跟雁门关的安思明相差不大。

    与安思明之前在战场上没立下啥功勋的情况不同,史禄山最近几个月以战代练,取得了不错的成果,在山海关的地位与影响力已经非常稳固。

    赵玉洁眨了眨无辜纯真的双眼,“史将军骁勇善战,这半年来屡有胜绩,为何陛下独独这回如此高兴?”

    宋治哈哈大笑,遥遥点了点赵玉洁的鼻尖,“就知道瞒不过你这玲珑性子,史禄山大胜的时候,孙氏出关的军队,刚好被女真精骑击败,折损逾千。”

    赵玉洁作恍然大悟状,随即作不忿状:“这些将门世家,委实太过无能了,让他们戍守边关国门,实在是不再妥当!”

    这话让宋治眼中笑意更甚。

    赵玉洁知道,她的话说到了宋治的心坎里。

    别人不知,她可是很清楚,女真部去年根本就没主动袭扰边地,战端是宋治暗示山海军挑起的!

    当时兴奋不已的孙氏、石氏两门,还欢天喜地的以为有军功可立,哪能想到,如今会被史禄山取代了那么多份量?

    若无战争,军中寒门势力如何能够抬头,新军怎么能有如此迅速的发展?

    凤鸣山之战后,宋治一方面意识到,北胡颇有战力,想要打压一下,免得他们继续变强;另一方面,宋治也觉得将门边军,战力有所下降,这便有了以战代练的心思。

    于是,在得知天元军西征的时候,他果断下令陇右军出击。

    陇右军败得那么惨,是宋治没想到的,他既高兴终于有了大举削弱将门世家,收拢军中权力的机会,又觉得北胡过于强大,而边军战力太过弱小。

    在往西域不停派遣新军,跟天元军作战时,宋治主动挑起跟女真部的战争,谋求的,就是用战争的方式,让新军迅速获得成长,形成真正的护国战力,同时侵夺孙氏、石氏等将门的兵权!

    这个时候,皇帝当然不会去想,将门世家之所以连战连败,被新军比了下去,是因为土地兼并过于严重,府兵制遭受惨烈破坏,军中府兵大多家境不好,兵甲不修,且多年没有得到轮替,士无战心。

    纵容天下土地兼并,扶持寒门地主打压世家大族,是宋治的策略。

    那么大齐经过一百多年的土地兼并,在均田制被大面积破坏的情况下,出现军中府兵难以为继的局面,导致将门世家在战争中表现不堪,被寒门将领的新军压得抬不起头的结果,难道就不是大齐历代先帝对宋治的的“遗泽”?

章二九三 一触即发

    从宋治这里,赵玉洁了解到了皇帝对待天下万民的态度。

    只要百姓不闹事不造反,能够按时交税,是不是被权贵富人压榨财富,是不是被地主兼并土地,是不是活得跟牲口一样,又有什么关系?

    赵玉洁知道,宋治现在唯一不满的,是太多自耕农失去土地沦为流民后,租税与人头税少了很多,这是个涉及社稷根本的问题,不容忽视。

    她还知道,宋治的打算是先处理世家,在皇权基本集中后,再反过头来解决这个疑难杂症。再者,农税虽然少了,但太平盛世商贸繁盛,商税不少,所以国库暂时无虞,可以支撑宋治进行这个计划。

    念及于此,赵玉洁垂下目光,将晦暗怨毒的眼神,投向了案桌上的折子,免得被宋治发觉她的异常。

    她曾经是个底层百姓,平心而论,她对宋治漠视苍生的帝王心性非常厌恶,甚至可以说痛恨,发展到最后就是瞧不起。

    但她更加知道,这是现实规则,是她该适应该利用的东西。

    所以她很快就平复了情绪,继续笑颜如花的看向宋治:“眼下新军在西域跟辽东表现良好,相信不用多久,他们就能取代将门世家,成为大齐王师的中坚力量。”

    “若能如此,也不枉朕一片苦心。”宋治半是喜悦半是骄傲的感叹一句。

    ......

    镇国公府。

    议事堂里坐满了人,一眼望过去不下二十。而这些人,绝大部分都是世家家主,最次也是实权大长老。也就是说,这二十多人来自二十多个不同的世家。

    将门十八勋贵,除掉刘氏、庞氏、郑氏、吕氏的士人十三门第,到场的有一大半。这在之前是不能想象的。

    文武之争最严重的时候,将门与门第相互仇视,而直到今日,将门与门第内部的分裂,依旧无法扭转。

    在赵玄极的主座侧后,摆了一张小案落座的赵宁,是在场唯一一位非家主、大长老的存在,他对议事堂能有这么多将门、门第主事者到场,并不感到意外。

    一方面,两年前的汴梁之变,让赵氏跟一些门第接上了关系,虽然当时只是几个产业长老之间的对话,份量并不重,但在这两年中,在赵宁的有意引导下,这份关系得以扩充、发展。

    到了现在,赵氏跟许多世人门第的关系,都得到了一定程度改善,双方之间原本也没有死仇,现在虽然不至于多亲密,但遇到事关整体利益的大事,还是能做到一起商议一下。

    另一方面,这回赵玄极召集各个世家,要讨论的事情格外重要,几乎所有人都不能置身事外,而且堪称心腹之急,所以除了徐氏、孙氏身边那几个姻亲世家,余者几乎全部到场。

    赵玄极看着满座的世家之主,心中感慨万千,这样的景象他只在皇帝的大宴中见过,没想到如今这么多世家之主,都会到赵氏的议事堂里来。

    念及于此,赵玄极回头看了赵宁一眼。

    若非赵宁这两年奔波在外,不辞劳苦做了很多事,赵氏如今也聚集不到这么多世家来议事。

    赵宁的成就非止于此,他突破元神境后期已经一年多,眼下还正在冲击王极境!

    赵宁若能在今年成就王极境,这对赵氏而言,不只是多了一个强者那么简单。十九岁的王极境,根据以往经验,此生成就王极境后期十拿九稳。莫说赵氏,整个大齐皇朝,这种修行者都只在开朝时出现过!

    份量如何不用多言。

    有子万事足,现在赵玄极就有种有孙万事足的感觉。

    赵宁朝赵玄极点了点头,表示他已经准备好,赵玄极可以开始了。

    赵玄极回过头,轻咳两声,示意众人安静,而后神色肃然的直入正题:“这两年来,推事院横行无忌,唐兴此獠栽赃陷害,残害的官吏数以千计,闹得人心惶惶天怒人怨,此人不灭,推事院不除,我等永无宁日!

    “三日后大朝会,本公打算在朝堂上,将推事院与唐兴的罪状面呈陛下,请求陛下将其治罪,诸公以为如何?”

    虽然在来镇国公府之前,在场的世家之主,就知道此行要商讨的事情内容,但此时听到赵玄极说要彻底铲除推事院,还是颇受震动,立即议论纷纷。

    半响后,门第章氏家主开口道:“推事院让我等寝食难安,我等想除之久矣,然则推事院有徐相主持,要推倒它谈何容易?”

    此言一出,众人大多附和。

    赵玄极冷笑一声:“本公这回不仅要抹除推事院,连带徐明朗也要弹劾!徐明朗在宰相之位上多年,毫无建树不说,反而引得朝野大乱,如今流民遍地,他这个百官之首难辞其咎。”

    章氏家主等人,闻言都是错愕不已。

    将门石氏家主道:“徐明朗这老匹夫,这些年倒行逆施,早就该脑袋搬家了!只是这老贼深受陛下倚重,只要陛下愿意保他,以如今寒门官员在朝堂上的势力,就算我们群起而攻之,也未必有胜算。”

    赵玄极信心满满:“事在人为。徐明朗不除,朝野难安。本公告诉诸公,这回只要我们齐心合力,徐明朗就一定会栽!”

    “镇国公为何如此有把握?”

    赵玄极微微一笑,指了指侧后的赵宁,“无它,本公有此子筹谋。”

    众人的目光旋即落到赵宁身上。

    无论这些目光是什么情绪,至少看赵宁的意味,都没有看年轻人的意思,对这位不可以常理揣度的赵氏唯一的家主继承人,众世家之主都是平等视之。

    ......

    一家普通酒楼的雅间内,徐明朗坐在窗前,有一杯没一杯的饮酒,目光始终盯着窗外,急切之意虽然不是很浓郁,但半刻也不曾消散。

    昨日他忽然得到消息,赵玄极联合了诸多世家,意图一起在大朝会上弹劾他,将他从宰相之位上拉下去!声势可谓浩大。

    这些年自己做了什么,世家内部对自己有多不满,徐明朗心知肚明,若是一二十个世家之主,在朝堂上同时向他发难,他也不得不犯怵。

    所以他紧急派人给在宫中的义女传了信,让对方试探皇帝的心意,帮他确认皇帝这回会不会像之

    前一样保他。现在,到了对方回信的时候。

    平心而论,徐明朗觉得皇帝应该会保他,因为他的所作所为,都是出自对方的授意,无论是早年间挑起文武之争,还是近来扶持推事院。

    虽说在这个过程中,双方有利益交换,徐氏一族的真正实力,已经凌驾于其他世家之上,成为了皇朝第一世家,但这都是皇帝理应给的恩赏。

    从道理上讲,徐明朗自己觉得自己这么一个,有实力有威望,现在又对皇帝近乎言听计从的世家之主,呆在宰相大位上,对皇帝十分有利,皇帝没道理抛弃他。

    喝空了一壶酒后,赵玉洁终于到了。

    “你怎么亲自来了?”徐明朗惊愕起身。以赵玉洁现在一品丽妃的身份,受宋治宠幸的程度,会亲自出宫来见他,是徐明朗没有想到的。

    做寻常宫女装扮的赵玉洁,放下兜帽,笑着回答道:“此事关系重大,容不得半分闪失,让别人来我不是太放心,非得我亲自来告知义父不可。”

    这番话让徐明朗心生感慨,赵玉洁到现在还能对他这么贴心,没有因为宋治的宠幸而变得骄横、目中无人,让他很是感动。

    “陛下是什么意思?”徐明朗问这话的时候,凝神静气。但其实他心中已经不是很紧张,从赵玉洁的表情上看,对方带来的应该是好消息。

    果不其然,赵玉洁道:“义父只管放心就是。陛下一直是依仗义父的,义父毕竟是陛下的先生,这个份量不是旁人可比,再者,失去了义父,陛下去哪里找像义父这样忠心有威望的世家之主,来担任皇朝宰相呢?

    “所以就算世家大族群起而攻之,陛下也会授意寒门官员与之对垒,确保义父权位无虞。”

    闻听此言,徐明朗心中大喜,暗道果然不出所料。

    既然赵玉洁来了,徐明朗也就趁机询问了一些细节,确保这件事的确没有意外。而后两人叙了些旧话,加深了一下感情。赵玉洁不能逗留太久,徐明朗将她送到门口。

    望着赵玉洁远去的背影,徐明朗摸着下巴,笑容渐渐浮上脸庞,不屑的自言自语道:

    “赵玄极你这老贼,还想扳倒老夫,真是不自量力!如今陛下权势日盛,对皇朝大事已经近乎是一言而决,老夫有圣眷在身,又岂是你这老匹夫能够匹敌的?”

    赵玉洁深受宋治喜爱,在崇文殿批阅奏折的事,如今在燕平已经不是秘密,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皇后备受冷落。

    姑且不说安思明在雁门关领兵六万,隐隐与雁门军分庭抗礼,就说宋治对待赵七月的态度,就已经再明显不过的传达出了,皇帝对赵氏疏远的信号。

    在这种情况下,宋治怎么会帮着赵玄极,对付他这个赵玉洁的义父?

    ......

    转眼到了大朝会的日子。在等候进殿的时候,徐明朗坐在屋子里优哉游哉的喝茶。他跟赵玄极两人,是唯二拥有在屋中休息,不必站在外面排队的特权的大臣。

    眼见赵玄极进门,徐明朗放下茶碗,从鼻孔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冷哼。

章二九四 被抛弃

    眼见赵玄极进门,徐明朗放下茶碗,从鼻孔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冷哼。

    在心机深沉,养气功夫了得的徐明朗身上,这种近乎**的嚣张挑衅姿态,平日里基本见不到。

    可见赵玄极这回针对他的布局,曾让他感受到巨大压力,这才在自知胜券在握的情况下,看到赵玄极就迫不及待的释放情绪。

    赵玄极来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端起茶碗自顾自品茗,全无跟徐明朗作意气之争的打算。

    “如今府兵难以为继,导致边军战力下降,随着战争进行,原本的军队人数不断减少,新军又隶属于团练使、防御使,想来大都督府近来很是清闲吧?”徐明朗瞥了赵玄极一眼,有心寻对方的晦气。

    作为皇朝文臣、武将之首,之前两人之间的地位,是由文武之争来决定,如今文武之争虽然仍在,但已经不是主要矛盾。

    随着军方分出去了一块新军势力,将门世家的份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赵玄极的权威因之大为削减。

    在庞氏覆灭,郑氏、吕氏家道中落后,被迫在赵玄极面前低头装孙子的徐明朗,如今哪能不抓住机会扬眉吐气?尤其是在知道对方暗中纠集力量对付自己,想要将自己扳倒,却注定会失败的当下。

    “大都督府的事,不劳徐相挂念,徐相还是多操心操心自己的事为好。”赵玄极淡淡回应。

    徐明朗暗暗冷笑,并没打算就此放过赵玄极,继续道:

    “大都督身为皇朝军人之首,却不能襄助陛下,妥善处理好军伍之事,可谓失职。如今新军相继建成,规模日渐壮大,朝中不可不置官衙统率,陛下日前已经同意本相之请,将新军划归枢密院管辖。”

    说到这,徐明朗看赵玄极的眼神充满戏谑,“本相看大都督年纪也大了,这不用多久,大都督府也该没什么事了。往后大都督便能安心颐养天年,遛狗逗鸟,真是羡煞本相。”

    这是说赵玄极会成为一个没有权力的闲人。赵玄极瞟了眼志得意满的徐明朗,见对方一副胜利者面孔,心中厌烦,有心反唇相讥,但就在这时,外面钟磬之音响起,上朝的时辰到了。

    赵玄极遂起身出门,不复跟徐明朗多言。

    很快,朝臣分作两班,踩着第一缕朝阳进了含元殿,随着敬新磨浑厚高亢的嗓音响起,头戴珠冠的皇帝宋治出现在御案后。

    起初是寻常奏对,没什么特别重要的。

    几个臣子说完了自己的事,一时再也无人出声,大殿陡然安静了一阵,不少世家官员都互相看看,彼此以目示意,气氛旋即变得诡异。

    敬新磨正要照例来上一句“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御史中丞忽然抱着笏板出列,他一动身,世家官员们都是精神一振,而那些不知道今日会有风波的大臣,也都是神色一凛,因为御史中丞面色悲戚,一副苦大仇深、泫然欲泣的模样。

    “启奏陛下,臣弹劾推事院长史唐兴、周俊臣,目无法纪,肆意栽赃陷害皇朝官员,两年以来,制造数百起冤假错案,致使数千人家破人亡,惹得民怨沸腾,天下不安,请陛下明察......”

    话说完,御史中丞奉上自己的奏折,旋即就拜倒在地,泣不成声,仿佛死了亲儿子。当真是见者落泪,闻者心痛。

    宋治一副听了天书的模样,显得意外至极:“竟然有这

    种事?朕怎么不知?”

    兵部侍郎接着出列,也是满脸悲怆,惨声道:“启奏陛下,此事属实,乾符八年七月,有地痞无赖诬告兵部员外郎崔城贪污受贿,推事院不分青红皂白,闯入兵部抓人,臣稍作阻拦,他们就将臣轰去一边......

    “员外郎进了推事院,因为遭受不住刑讯而昏迷,唐兴此獠竟然抓着他的手,在自己制造的供词上按了手印!可怜崔城一身清廉,竟然因此被罢官,他回到家宅不过数日,就抑郁病亡了!

    “这两年来,推事院的罪行罄竹难书......当日之事,涉及臣之下属,臣无法置身事外,辗转打听多时,终于收集到了一些证据,请陛下过目!”

    说着,奉上奏折,而后就跟御史中丞一样,拜伏在地。

    有这两人打头,一个又一个世家官员接连出列,历数推事院的种种罪状与恶行,须臾便是十多人拜伏在地。中间有人从始至终都泣声不绝,感情真挚,显然是有亲友被推事院残害。

    宋治快速浏览了一遍众臣递上来的奏折,中间面色数变,末了,愤恨之情溢于言表,目光投向殿中那些拜伏的大臣时,又是满脸戚然,遂走出御案,亲自将御史中丞、兵部侍郎扶起,潸然泪下道:

    “朕从未想过,推事院会有这么多倒行逆施之举,枉朕如此信任唐兴等人,孰料竟然被他们这般蒙蔽!诸卿少安,此事朕定有处置!”

    说着,宋治回到皇位上,面色一正,“唐兴目无纲纪,肆意妄为,残害忠良,为皇朝所不容,着令,立即将其下狱,暂封推事院。此案交由三司从严审理,五日之内,必要有一个结果!”

    闻听此言,御史中丞、兵部侍郎等人,无不是大喜谢恩。

    徐明朗望着正气凛然的宋治,听罢对方的处置决定,心中不由得一突。推事院是他领衔的,唐兴等人有罪,他也难辞其咎,眼下皇帝这么严厉的处置唐兴等人,让徐明朗难免不安。

    不过他也就是稍稍不安而已,并未感受到真正的危机,推事院他只是挂个名,就算有责任也不大,最不济被处罚一二就是了,宰相之位不必担忧。

    这时,御史中丞、兵部侍郎等人退下,殿中刚刚安静下来,御史大夫面容肃然的出班,他一开口便语出惊人:

    “启奏陛下,臣弹劾宰相徐明朗,纵容推事院为非作歹而不闻不问,坐视土地兼并愈演愈烈而不加抑制,旁观朝臣相争而无所作为,致使千百官员蒙冤受屈,是为皇朝大患,请陛下罢之!”

    这回,宋治没有流露出意外之情,面色也没有变化,稳坐皇位不动,只是沉吟。

    赵玄极随即出班,他说的是两年前,徐明朗指使庞氏、郑氏等门第陷害赵氏。

    紧随其后,二十多个将门、门第的官员,纷纷出班弹劾徐明朗,罪责五花八门,核心就是徐明朗渎职,不仅不配再做宰相,更应该被下狱治罪。

    没有人说徐明朗危害了世家大族的整体利益,大家的理由都光明正大。

    徐明朗对这一幕早有预料,是以并不慌乱,在赵玄极那边的人手都出面,朝堂上接近半数官员,都拜伏在地后,他向自己的人手示意,让他们出面驳斥赵玄极等人的弹劾,表明不同意见的立场。

    这样的官员虽然不多,但足够起个头,而后自然就有皇帝授意的寒门官员,声势浩

    大的相继发言,来抗衡乃至压倒赵玄极等人的弹劾之势。

    徐明朗的人手的确是表明了立场,但在这寥寥几个声音落下后,大殿再度陷入寂静。

    没有寒门官员动身,也没有寒门官员为徐明朗鸣不平,反驳赵玄极等人的弹劾。

    徐明朗等了片刻,发现无人声援后,心头猛地一跳,顾不得仪态,回头去看那些寒门官员。

    却见这些人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全都是置身事外的样子,好似耳朵已经聋了,压根儿没注意到眼前的异变。

    这一下,徐明朗大惊失色,连忙向皇位上的宋治看过去。

    对方没有看他,反而是一副被众多世家官员说动的模样,正眼神闪烁的在寻思着什么。

    面对这么人的弹劾,徐明朗是不能自辩清白的,他只能让别人帮他说话,然后等候皇帝的处置。

    可现在,皇帝好似并没有帮助他的意思!

    这是怎么回事?

    不是说好的,皇帝会让寒门官员保他?

    赵玉洁明明很肯定的!

    时间安静得越久,徐明朗的脸色就越是难看,到后来逐渐慌乱。

    “既是如此,宰相就咱时回家休养,等三司查明诸卿弹劾之事是否属实,再决定如何处置。”终于,宋治看了徐明朗一眼,给出了决定。

    从皇帝的眼神中,徐明朗没有看到半分情义。有的,只是帝王的冷漠。

    从皇帝的话语里,他更加感受不到丝毫迟疑。有的,只是果决的判断。

    徐明朗如遭雷击,身子晃了晃,禁不住后退两步,脸上霎时一片死灰,如丧考妣。

    他终于意识到,赵玉洁骗了他!

    可赵玉洁怎么会骗他?

    赵玉洁为什么要骗他?

    谁能让赵玉洁骗他?

    是谁让赵玉洁摒弃了跟他的利益联盟?

    答案显而易见。

    普天之下,唯有一人,能让已是一品丽妃,且在崇文殿参与批阅奏折的赵玉洁,做出这个选择。

    宋治。

    这也就是说,宋治故意让赵玉洁告诉他,皇帝会保他。其目的,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确保今日这场弹劾能够顺利进行,达到目的!

    这一刻,徐明朗再清楚不过的意识到,他被皇帝抛弃了。

    而且是早有预谋的抛弃!

    不同于两年前,这回,皇帝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真正让他再无翻身之日!

    徐明朗始料不及,震惊意外之余,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仿佛天都塌了。

    他不明白,皇帝为何要抛弃他?

    他对皇帝还不够言听计从,不够忠心吗?

    为此,他甚至成了绝大部分世家大族同共的敌人!

    这时,已经起身的赵玄极,在回到自己的位置前,经过徐明朗面前时,微微顿了顿脚步,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揶揄道:“徐相,你说,咱俩接下来谁该赋闲在家,颐养天年?”

    说到这,赵玄极恍然大悟般的哦了一声,“这个人一定不会是徐相。因为徐相你渎职之罪很严重,想要颐养天年只怕很难。”

    听到赵玄极这些话,徐明朗只觉得心潮翻腾,一口气堵在胸口半响出不来,末了好不容易顺了气,没有自己把自己给憋死,却是一口鲜血到了嘴边。

章二九五 内相

    镇国公府。

    朝堂上风云变幻,大臣言辞激烈、皇帝悲声落泪时,赵宁则在府宅的亭台中跟杨佳妮下棋,秋风拂来,亭台下的荷花池里水波不兴。

    两个臭棋篓子经过两年的磨砺,手谈水平已经今非昔比,站在一旁的扈红练现在就算是想要开口指点,也是无从下手。

    很多时候她甚至都不能理解两人的棋路,往往要随着棋局的发展才能恍然大悟,暗道精妙。

    一局棋下完,时辰不早,赵宁让人撤去了棋盘。丫鬟们奉上茶水点心,扈红练也坐了下来,三人边吃着午茶边闲聊。

    “到了这个时辰,朝堂上的事情差不多该有结果了吧?”

    扈红练看看皇宫的方向,亭台虽然地势颇高,视野广阔,但在这里注定是看不到皇宫情景的,扈红练收回目光投向赵宁,“徐明朗那老匹夫有可能绝境逢生吗?”

    细嚼慢咽的赵宁将嘴里的桂花糕吞下,喝了口茶水清清口腔,这才不紧不慢的回答扈红练,“皇帝打定主意要抛弃他,他又如何能有生机可言?”

    扈红练叹息一声,“我至今仍然想不明白,皇帝为什么要抛弃一条这么忠心好用的老狗。”

    “皇帝会缺忠犬吗?”赵宁轻笑一声,“对我们的皇帝而言,让每一条狗都物尽其用,才是应该做出的选择,而不是非要每条忠犬都有一个好下场。”

    见扈红练还想开口询问,赵宁便主动继续解释:“徐明朗成为了世家大族的众矢之的,这才是他该死的地方。

    “如今二十多个世家,联合起来弹劾徐明朗,若是皇帝依然不肯做出让步,将徐明朗丢给世家泄愤,那么接下来世家就不是弹劾徐明朗了。

    “这些年皇帝一手促成世家文武相争、世家内部分裂、寒门崛起的局面,真当世家们都对皇帝没有怨言?时至今日,这份怨忿已经极深,深到足够促使世家大族暂缓彼此间的仇隙,站在一起面对共同的敌人。

    “之前不可能联合起来的将门勋贵、士人门第,如今也在赵氏的牵头下站到了一起,被徐明朗一手破坏的世家团结,如今已有重塑之势。

    “在这个时候,世家们还没有明目张胆反对皇帝,只是要求处理掉徐明朗这条咬人的狗,皇帝不答应,那是逼着世家们把怒火对准他。只有抛弃徐明朗,世家大族跟皇帝之间的关系,才能得到一定程度缓解。”

    说到这,赵宁又端起茶碗啜了一口,“推事院跟徐明朗,都是皇帝用来打击世家大族的爪牙,如今他们的作用已经达到,任务已经完成,是到了抛弃他们,避免世家大族闹出大乱子的时候了。”

    听到这里,扈红练再度恍然大悟。

    杨佳妮忽然道:“徐明朗虽然注定要被皇帝抛弃,但他作为皇朝宰相,徐氏家主,这些年肯定没少为巩固自身权位而筹谋。

    “今日朝会,短短一两个时辰中,徐明朗就从云端跌落尘埃,没有反抗之力,是不是太快了?狗急了还能跳墙,徐明朗就没点保底手段?”

    赵宁沉吟片刻:“徐明朗就算有保底手段,只怕也来不及用。皇帝决定要抛弃他,就不会给他见势不对,反咬自己的机会。所以在今日朝会之前,徐明朗应该是觉得皇帝会保他的,所以没想过要动用保底手段。”

    “徐明朗怎么会这么相信皇帝?”

    赵宁叹息一声,起身来到亭子边,负手站在高高的亭台上,面向皇宫的方向,声音低沉道:“经过了两年前庞氏、郑氏、吕氏之案,徐明朗未必还会完全信任皇帝。真正让他确信皇帝会保他的,只怕另有其人。”

    杨佳妮坐在石桌前没动,望着赵宁的背影道:“赵玉洁?”

    赵宁没有回答。

    是默认。

    扈红练忽的哂笑一声,不无讥诮道:

    “说起来,这个叛女还真是背叛成性。早年间背叛赵氏,差些让宁哥儿遭逢大难不说,而后背叛萧燕,致使对方没能逃出生天身陷囹囵,这回又背叛徐明朗,使得徐明朗连保底手段都没能用出,就稀里糊涂跌入深渊。”

    说到这,扈红练若有所思道:“真不知这叛女的叛主行为,什么时候是个头。”

    赵宁没有接话。

    杨佳妮也没有。

    扈红练止住话头,发现气氛不太对。

    赵宁的面容她看不到,便将疑惑的目光看向杨佳妮。

    杨佳妮低声道:“赵玉洁如今在宫城的地位,已经非同等闲,如今她又帮皇帝处理了徐明朗,份量就更上层楼。推事院跟徐明朗倒了,皇帝必然要再度扶持一个爪牙出来,而且会比推事院、徐明朗更有用,否则就是倒退。”

    扈红练蹙眉寻思片刻,忽然脸色一变,“你是说,皇帝下一个要放到台面上的爪牙,会是赵玉洁?!可她......不过是一个后宫嫔妃!”

    “她虽然是后宫嫔妃,却已经在崇文殿批阅了很久的奏折!”

    杨佳妮的声音变得很危险,“如果不是为了‘重用’她,皇帝何故让她做这件事?而且,宰相倒了,再要扶持一个比宰相更有用的人,可不容易,寻常人哪能胜任?”

    扈红练半响说不出话来,末了她仍是无法置信,“自古以来,后宫都不得干政,历朝历代,除了主幼母壮,太后垂帘听政的情况,从无皇帝正值盛年,而嫔妃插手朝政之事!”

    “以前没有,不代表现在没有,更不代表以后不会有。一切都要看形势是否需要。在眼下大齐皇朝内部这种风云激荡的形势下,什么都可能发生。”

    杨佳妮看了赵宁的背影一眼,“赵玉洁会不会正大光明插手朝政,暂时不得而知,但赵玉洁身份显赫后,皇后在皇宫的处境就不会太好。”

    一语惊醒梦中人,扈红练陡然看向赵宁,终于明白赵宁为何会忽然情绪低沉,遥望皇宫的方向不言不语。

    ......

    半旬后,含元殿。

    宋治看罢三司递上来的折子,默然半响,终是长叹一声,嗓音沉痛道:“徐相既然有这么大的罪责,就算跟朕有师生之谊,朕也不能徇私枉法,就依照三司所奏,废除修为流放岭南吧。徐氏一应为虎作伥的官员,也依照律法处置。”

    “陛下英明!”御史大夫称赞一声。

    这样一来,不仅徐明朗沦为废人,余生只能饱受苦难,徐氏也会家道中落,渐渐从世家大族中除名。

    这个短暂坐上了皇朝第一世家之位的门第,终将是不可避免成了明日黄花。

    宋治拿起另一本折子,“唐兴等人颠倒黑白,罪不容诛,为尽快平息民愤,不必等到秋后,三日后便问斩吧。”

    “陛下明鉴!”

    “设立推事院,本是为了肃清官场风气,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如今闹成这样,已经跟朕的初衷背道而驰。就依诸卿所请,废除推事院。周俊臣等人革职查办。”

    “陛下英明!”

    议完这些事,宋治稍作沉吟,看着满朝文武道:“朝中不可无相,朕意,拜陈询为相,诸卿以为如何?”

    陈询,门第陈氏家主。

    闻听此言,赵玄极等人都是面面相觑,深感意外。

    他们原本还以为,在徐明朗下台后,皇帝会任用一个寒门官员为相,譬如说参知政事孔严华。却没想到经历了这场风波,皇帝还会让世家官员为相。

    当然,陈氏跟徐氏不合,而且早已成为皇帝附庸,大家都是知道的。但在如今这

    种形势下,让一个世家之主成为宰相,总比让一个寒门官员成为宰相强。

    于是乎,陈询就成了新的宰相。

    ......

    宫城,风雪亭。

    以往宋治来这里,基本都是一个人,偶尔会让徐明朗跟赵玄极过来。

    如今徐明朗已经没了,而赵玄极——两人之间的关系,随着安思明、新军与皇后处境变化,已经跌入冰点,就差没有当面撕破脸皮,宋治也是没有再让对方过来私下相见,笼络对方的必要。

    眼下有资格跟宋治一起坐在这里的,是赵玉洁。

    “这两年来,你处理奏折、国事的水平,已经跟朕差不了太多。朕近来身体不适,尤其是眼疾愈发厉害,打算专心养病,让你多分一些担子,你可愿意?”

    宋治这句话,让赵玉洁心头大喜。

    不过她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关心皇帝的病情。

    末了,宋治道:“朕打算设立内阁,主要是让几名重要的寒门官员,随侍在崇文殿,以备咨询。往后有什么军国政事,内阁成员先行商议,拿出主意,有了定论后,再放到朝堂上讨论一下——当然,更多的只是公布一下。

    “内阁成员会由孔严华领头,世家官员也会安排两个——也就是照顾一下世家颜面。朕会给你一个崇文殿学士的官衔,让你可以正大光明参与内阁日常事务,从今往后,你就是朕在内阁的耳目手脚。

    “朕养病的时候,会呆在养心殿,内阁有什么大事,就由你来给朕禀告,朕有什么决意,一般也会让你传递给崇文殿。”

    说到这,宋治正视赵玉洁:“朕的意思,你可明白?”

    赵玉洁当然明白。

    有了内阁,三省注定被驾空,宰相都会渐渐沦为应声虫,朝堂实际事务是由内阁说了算!而她这个所谓的崇文殿学士,因为日常单独负责沟通皇帝与内阁,会成为事实上的内阁主事。

    如果说陈询这个宰相只是外相,那么她就是内相!

    设立内阁,是宋治加强皇权的一大步,这意味着皇帝不仅是在向世家大族要权,更是在向中枢的三省六部要权!中央集权到这一步,就走到了真正加强皇权的道路上。

    这个举动,无疑会引发朝臣极大不满,会让宋治结怨于百官。

    所以宋治把赵玉洁推了出来,让赵玉洁成为内相,有她日常跟朝臣接触,她就会吸引百官的注意与怨忿。而宋治则能借着身体不适,专心养病的由头,脱离于这股漩涡之外。

    最终,百官对皇帝不满对内阁不满,都会集中为对赵玉洁的不满。

    这就像之前的徐明朗。

    但也只是像而已。

    赵玉洁这个内相位高权重,关系重大,在宋治明面上不大理事的情况下,近乎是皇朝第二个皇帝,对宋治而言分外重要,不会轻易抛弃。

    宋治之所以用赵玉洁,而不是用别的官员,是因为对她格外信任,也是因为跟寒门官员相比,赵玉洁更加没有根基,所有权力都是宋治赋予,哪天宋治不满赵玉洁势大了,可以轻易撤掉,都不会引起什么大风波。

    赵玉洁当然知道,内相这个位置的危险度。

    那比徐明朗更危险。

    但权力也会比徐明朗更大。

    因为这个时候,皇帝毕竟养病去了。

    所以赵玉洁绝对不会拒绝。

    她将在这个位置上,大展宏图,继续推进宋治打压世家,扶持寒门势力,加强皇权的进程,并为自己谋划。

    “只要能让陛下开心,臣妾愿意赴汤蹈火。”赵玉洁拜伏在皇帝面前。

    皇帝笑了笑,面容柔和,满眼温情,“媚娘,不要让朕失望。”

章二九六 这一生

    镇国公府的议事堂,今夜灯火通明。

    家族中的实权长老尽皆在座,其中还包括从雁门关归来很久,负责赵氏产业发展与隐藏的王柔花。

    除此之外,黄远岱、周鞅两人,也坐在赵宁身后。经过前两年游历天下的行程,周鞅已经心甘情愿跟在赵宁身边。

    “陛下设立内阁的风声已经传出,如此看来,陛下并没有因为徐明朗、推事院的事,就放弃亦或是暂缓削夺世家权柄,甚至变本加厉了。”

    主座上的赵玄极面色如铁,“事到如今,我们必须有所应对。再坐视局势发展,不用太久,赵氏就会沦为普通大族,再不复世家之位!”

    赵玄极一番话说得无比肃杀。

    赵氏能有今日地位,是千百年家族积累的结果,中间有无数英才的血汗,别的不说,仅仅是大齐开朝立国时,战死沙场的赵氏修行者就极多。

    现在,要赵氏甘愿放弃眼下的地位,无疑是赵氏族人不能接受的。

    非止赵氏,所有世家都一样。

    “如今陛下牢牢把控朝政,寒门官员势力已成,我们要在朝堂上跟陛下分个输赢已经很难。而且陛下的帝王心术确实厉害,论争权夺利,我们不是对手。”

    说话的是大长老赵镇中,他面色忧愁,“再过几年,雁门军兵源减少,我们连立身之本都要失去,这个时候说要有所应对,实在是不容易。”

    众长老闻言,都纷纷说出了自己的见解,有人说要联合将门勋贵,向皇帝施压,将新军并入以前的军事体系,有人说要联合所有世家,跟寒门势力分个高下胜负,有人说打铁还需自身硬,多发展产业赚钱提升修行者实力才是根本......

    说什么的都有,其中不乏真知灼见,等到大家都说得差不多的时候,堂中渐渐安静下来,而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一直没有说话的赵宁。

    众人都想知道赵宁是什么看法。观他们信任期待的眼神,可见他们认为赵宁必有真正实用的见解。

    见解赵宁当然有,而且也不用藏着掖着,他的优势在于能结合前世记忆,这时便娓娓道来:

    “两年前,家族年入不超过五百万金,修行者不过数百,元神境只有五十,王极境唯祖父一人。现如今,家族正常产业的年入超过千二百万金,修行者达到一千三,元神境已有八十多人,御气境增加了四成,而王极境达到了三人。

    “两年之后,如果我们能达成先前立下的目标,使家族年入两千万金,元神境达到百五十人,御气境超过五百,修行者两千余,那么我们的力量,就比得上三个世家。

    “如果王极境还能再多一两个,那赵氏的这份力量,就连帝室都比不上。届时一旦北胡大举南侵,开启跟大齐的国战,赵氏能在混乱的局势与沙场中,拥有怎样的影响力,就不必多言了。”

    说到这,见众人都是深以为然,不少长老神色稍振,赵宁接着道:

    “我们的难题,不过是军队。诚然,府兵制被破坏后,随着雁门军原有将士轮替离开边关,我们手中的可用之兵越来越少。但赵氏身为将门世家,以如今的财力,招募私军很难吗?”

    听赵宁说要招募私军,一些长老顿时色变。

    赵玄极抚须沉吟:“世家能有多少护府私兵,朝廷是有律法规定的,至多不能超过八百。八百人能干什么?”

    “八百人太少,当然要大规模增加。”

    “这瞒不过朝廷!”

    “在燕平当然瞒不了。”

    “赵氏要在晋阳隐蔽招募私军?”

    “晋阳是赵氏基业所在地,控制力强,藏一两万军士不难。”

    “那也藏不了太久!”

    “无需太久。”

    “那是多久?”

    “短则两年,长则四年。”

    “四年之内,国战必然开启?”

    “以天元军在西域的战事顺利程度,此事绝无意外。”

    “一两万军士,耗费也不小。”

    “只是普通军士,不需要修行者,耗费不会太大。”

    话至此处,众人都沉默下来。

    招募私军,这不是小事,万一事情败露,赵氏当即就会覆灭。

    以眼下的形势看,皇帝对赵氏戒备心极重,赵氏不能

    不小心行事。

    所以包括赵玄极在内,众人都很迟疑,低头沉思,权衡利弊。

    赵宁正视众位长老:“叔伯们难道认为,只有赵氏会暗中发展自家力量,乃至招募私军吗?”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惊讶抬头。

    是了,以世家大族如今的处境,谁会甘愿坐以待毙?

    在皇帝治徐明朗的罪,废除推事院,任命陈询为相时,世家们或许曾欣喜的认为,皇帝这是要收敛了。但随着内阁之事的风声传出,世家们绝望的认识到,皇权没有停止逼迫他们的打算。

    这个时候,世家们怎么可能不谋退路?

    ......

    刑部大牢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地方,寻常时候要来探监并不容易。

    不过对于即将被砍头的死刑犯而言,无论牢头还是狱卒,都会格外网开一面,准许他们见见家人好友,跟故人告别一番。如果没有人来见他们,狱卒还会给他们准备一份相对丰盛的断头饭。

    唐兴在燕平没什么亲人,在被判了死刑后,他就没想过会有人来看他,只是安静等待死亡降临。所以当赵宁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很是意外。

    “赵兄。”

    唐兴虽然身陷囹囵命在旦夕,但精神并不显得萎靡,脸色也很正常,难得的是连风仪都没丢,跟赵宁见礼的时候,依然风度翩翩。好似仍是那个威震朝野,人人避之不及的推事院大魔头。

    “想不到唐某到了这步田地,还能有赵兄来送行,今日饮了赵兄的酒,明日唐某走上黄泉路时,也能平生一股无惧无畏的豪气!”唐兴接过赵宁递来的酒坛,哈哈大笑了三声。

    言罢,看到跟在赵宁身后的人,唐兴微微一怔,旋即露出释然的笑容,“周兄能活着,甚好。”

    跟在赵宁身后的,便是推事院双煞之一的周俊臣。

    不同于唐兴,周俊臣因为处理的是案牍之事,不曾亲手抓人、刑讯,再加上跟唐兴性子不同,终究是心存道德,在推事院也救了一些实在不该死的官吏,所以这回虽然被革职查办,丢了乌纱帽,但却保住了性命。

    唐兴不知道周俊臣的具体情况,但看到对方能够自由行动,到狱中探视自己,就明白对方至少没有被判死罪。

    “唐兄......”周俊臣弯腰作揖,来之前有千言万语,此时一句唐兄之后,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两人本是同乡,又是同年高中,一个榜眼一个探花,接着一同结识赵宁,一路加官进爵,成为执掌推事院的实权官员,威风一时。

    如今却又同时落难,之前种种都化作云烟,大起大落之后心中可谓五味杂陈,感触良多。只是两人一个死罪即将被砍头,一个好歹保全了性命,心境有所差别,周俊臣张嘴无言。

    须臾,三人在房中落座,唐兴抱着酒坛一顿豪饮,一口气就喝掉了半坛,末了舒畅的大出一口气,道一声爽快。

    “之前我刚回燕平时,告诉过唐兄,若是及时抽身,将过错都推倒徐明朗头上,或许还能保全性命。唐兄执意不听,以致于此,何苦来哉?”赵宁不无感慨。

    周俊臣讶异转头,没想到赵宁之前竟然还劝过唐兴。

    唐兴不以为意的一笑,“唐某自知罪孽深重,手上冤魂怨忿无数,断然无法脱身。就算依照赵兄所言,勉强保住一条性命,日后恐怕也要唯赵兄马首是瞻,从陛下爪牙变为赵兄家犬。此非唐某之愿!”

    唐兴主事推事院的时候,曾让一些赵氏族人被罢官,也曾让魏氏一些族人被流放,在这种情况下赵宁还愿意保他一命,当然只是看中唐兴的才能,想要让对方卖命给他。

    周俊臣纵然罪责小很多,毕竟是推事院两位主官之一,此番能保住性命,也是因为赵氏从中运作,让那些这回跟他们联合的门第官员,在审案过程中做了手脚。

    见唐兴事到如今,言语中依旧有以给皇帝做爪牙为荣之意,周俊臣心头堵得慌,涩声道:

    “从京兆府到推事院,我一直在劝唐兄,凡事要守住自己的本心,不可为了陛下连士子原则都不顾了,连是非黑白都不辨,可唐兄始终不听。

    “如今,摆明了是陛下抛弃了推事院,抛弃了我们......陛下连徐相都抛弃得果决,可谓无情至极。唐兄一心事君,结果落得如此下

    场,为何还对陛下如此愚忠?”

    唐兴瞥了周俊臣一眼,淡淡道:“士为知己者死。

    “如我等这种毫无出身的寒门进士,若无陛下垂青,在世家大族的挤压下,终其一生也无法真的手握大权,成为朝堂真正的重臣。就算运气好,六十岁位列中枢,那时候已经垂垂老矣,还谈得上什么意气风发?

    说到这,唐兴抱起酒坛痛饮,末了一抹嘴,豪气干云道:“大丈夫生于世间,当顶天立地,让万民俯首,令百官畏惧,一呼一喝皆有雷霆之威!哪怕只能做一日人上人,颐指气使,也好过一辈子碌碌无为,在权贵面前卑躬屈膝!

    “我唐兴能得陛下赏识,主事推事院,凡两年间,掌生杀大权,握权贵生死,视世家大族为蝼蚁,令衮衮诸公胆战心惊,所到之处,人皆畏惧退避,不敢有半分不敬,威风何人能及?

    “凡我所喜,皆为忠良,凡我所恶,皆为奸邪!断人间是非,定朝野黑白,如阎罗降世,似天神下凡,肆意妄为,无所不能,哪个寒门官员能比?此不亦快哉!

    “臣子手握大权,从无长久的,我唐兴能有这两年,此生足矣!”

    听罢唐兴的慷慨陈词,周俊臣张大了嘴,又是半响说不出一个字。

    末了,他黑着脸道:“唐兄这般倒行逆施,可知会留下什么名声?”

    唐兴一口气将坛子里的酒喝完,洒然一笑:“当今之世,世家衰微,寒门崛起,此乃大势。方今圣上有改天换日之志,亦有改天换日之才,百年之后,这天下将成为寒门的天下,再无士族门阀!

    “而我,唐兴,生于当世,为陛下爪牙,为寒门猛士,为陛下宏图大略开疆扩土,为寒门崛起披荆斩棘,百年之后那些显赫人前的寒门官员,都该对唐某感恩戴德!

    “史书上若有唐某的名字,自然会给唐某冠以酷吏、小人之名。但真正的有识之士,会看到唐某的功勋,铭记唐某的功德,对唐某今日之勇心悦臣服!”

    说到这,唐兴将空酒坛用力摔在地上,哈哈大笑三声,“好酒!”

    周俊臣愣愣无言。

    赵宁摇摇头,也不复多言。两人一个世家公子,一个寒门斗士,在权力之争上立场不同,对是非对错的定义不一样,注定了无法成为真正的朋友。

    他留下一句“唐兄走好”,起身离去。

    赵宁离开牢狱后,房中安静下来。

    之前意气风发的唐兴,身上的豪烈之气,逐渐消散,整个人平静下来。

    周俊臣默然片刻,看着唐兴眼神复杂,伤感的道:“你我进京赶考时,梨花不舍的送了二十里,出了山口都不愿回去,哪怕在瑟瑟寒风中冻得发抖,也一直站在山包上远远望着我们......

    “我写过信回去,他们告诉我,她时常跑到那个山口,望着我们离去的方向默默流泪,往往一坐就是一整天,日暮方归。唐兄,你应该知道,她在等你回去娶她......她打小就倾心于你,还是小孩的时候就老是跟在你后面......”

    说到这里,周俊臣再也说不下去。

    想起那个长得不算太漂亮,但脸蛋总是很干净,温柔得像是水,做得一手好饭菜的青梅竹马,唐兴面容黯然,沉默不语。

    良久,他方喟然一叹,抬头将眼眶里的泪逼回去,嘶哑着嗓音道:“我的确亏欠梨花许多,如果有来生.......”

    他顿了顿,忽的摇头:

    “就算有来生,我还是会做跟现在一样的选择。我唐兴就不是个婆娘孩子热炕头的人,我追求的是手握大权显赫人前,注定了要在宦官里沉浮挣扎。若是我没有死得这么早,大概也会娶一位大员的千金......”

    闻听此言,周俊臣怒不可遏,霍然起身指着唐兴,开口就要大骂几句。但话未出口,他又垂下了手。对方是什么性子,他早就知道了。

    唐兴抬头看向自己的同乡好友,笑得恍若隔世:“周兄,若是你喜欢梨花,那就娶她,给她一个好的归宿;如果你不喜欢她,那就帮我告诉她.......勿等,勿念。”

    ......

    翌日,唐兴等人被斩于菜市口。

    行刑台上数十名官吏,不是痛哭流涕,就是大声喊冤,唯唐兴神色自若,临死都不肯弯腰低头。

章二九七 三年二圣

    大雪日,大雪纷纷。

    陈安之在码头送别赵宁,情绪低落:“本以为你这次回来了,就会呆在京城,不曾想未满三个月,你又要南行。”

    言罢,叹息不绝。

    锦帽貂裘的赵宁笑了笑:“我只是游历四方,又不是云游天外,总有回来的一天,何必如此怅然。有事给我写信即可,只要送到镇国公府,家里的人会尽快呈送到我面前。”

    陈安之欲言又止。

    他因为从推事院脱身及时,加上自己本来就没什么致命劣迹,没有被牵连不说,眼下借着陈询为相的形势,已经是加官进爵。

    然而,陈安之跟陈氏的地位看似上升了,有徐明朗的前车之鉴,陈氏上下并不敢掉以轻心。

    “艰难困苦平常事,守住本心即可。”这是赵宁的临别赠言。

    他这趟离开燕平继续南行,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之前游历的时间尚短,区区两年并不足以让他完成布局,京杭大运河沿线走完了,但其它地方却没去。

    另一方面,宋治被太医“诊断”出头晕、眼痛的毛病,时过多日也没见好转的迹象,如今正在专心养病,赵玉洁以崇文殿学士的身份,沟通内阁与皇帝,隐隐有成为内相的趋势,权力日盛,羽翼渐丰。

    以之前赵宁跟她不死不休,相互刺杀、暗杀的情况,赵宁继续留在燕平在对方眼前晃,无疑会引起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坚守本心,说来容易,宦海沉浮身不由己,想要不随波逐流,难如上青天。”陈安之仰天长叹。末了,跟赵宁拱手作别。

    ......

    楼船从码头驶离,赵宁负手站在船头。随着眼前船舶渐渐减少,视野徐徐开朗,河流田野在脚下画卷般铺陈开来,接天连地。

    眼下是乾符九年。

    前世,国战爆发于今年秋天。

    彼时的大雪日,赵北望战死于雁门、边关失陷的消息已经传回,赵玄极也已因为走火入魔而命丧黄泉,赵七月正在令堂断指明誓。

    赵氏风云飘摇,正处在危在旦夕之时。

    那一日就如今日这般大雪纷飞。

    而这一世,因为赵宁之前在凤鸣山的奋战,国战还未爆发,北胡没有大举入侵,赵北望夫妇依然健在,赵玄极更是在努力冲击王极境后期。

    赵七月是大齐皇后。

    赵氏的真正势力——无论是修行者实力,还是对天下的掌控力,亦或是自身羽翼的丰满程度,早已不是大齐任何一个世家可比。

    前世的此时,宋治在赵宁心目中还是明君,对家势大衰的赵氏的态度是扶持,而现在,宋治正在让赵玄极大都督的权力日益缩水,是赵宁眼中的昏聩帝王——同时也是唐兴等寒门官员眼中,有改天换日之志同样有改天换日之才的雄主。

    前世,赵玉洁在这个时候,摆脱了销声匿迹的状态,成功依附宰相徐明朗;现如今,徐明朗已经流放岭南,朝不保夕,而赵玉洁是宋治的丽妃,大齐唯一的崇文殿学士,有成为内相之姿。

    前世今生,天差地别。

    一切不同,都源于赵宁。

    无论好的

    ,还是坏的。

    赵宁眺望眼前无边无际的风景,嘴角微微一动,喃喃道:“改天换地?”

    .......

    乾符十年,赵宁行于关中、陇右。

    宋治头晕眼痛的毛病加重,常常不能上朝,朝中内外政事几乎都由内阁议定,而后靠赵玉洁禀报宋治批准。自此,赵玉洁势重朝野。

    她网络了一批寒门官员为己所用,于是势利之徒相继趋炎附势,甘愿为其爪牙。朝野之中但凡有人对赵玉洁不满,动辄便会被人告密,而后身陷囹囵,不是贬官就是夺职。

    赵玉洁不仅在朝中排除异己,在皇宫之中也是肆意妄为,除了皇后,哪个嫔妃要是触犯了她,翌日就会遭殃,不是被发现用巫术诅咒赵玉洁,就是被宫娥宦官告发唾骂皇帝,而后被打入冷宫。

    这一年,因为对赵玉洁不满,亦或是因为党争而遭殃的官员,比之乾符七年只多不少。没有人特别说明的是,这些遭殃的官员,多出世家。

    也是这一年,苏叶青的小叶部发展到四千帐,范翊已经成为草原上声名远播的豪商。

    ......

    乾符十一年,赵宁行于蜀中、荆襄。

    燕平市井中,百姓在茶余饭后谈论朝野逸闻时,开始默契的称呼赵玉洁为内相。

    朝中忽然出现了一些赵玉洁的亲戚,或为叔伯族亲或为堂兄表弟,且无不官居要职,这些人皆是耀武扬威,作威作福。

    宰相陈询真正沦为内阁应声虫,只能督办具体事务,无法参与大事决策。

    赵玉洁的地位有多显赫,反对的声音就有多大,相应遭殃的官员就有多少。朝野终于意识到,这位“内相”非易与之辈,不仅足智多谋,且凶残成性,绝不输给任何一位权臣、屠夫。

    就在某些寒门官员中的有识之士,跟一些忍无可忍的世家官员,列出赵玉洁的种种罪状,想要请出养病养了这么久也没彻底好转的皇帝,来为大齐处理这位从古至今闻所未闻的女权臣时,一件事让他们变得迟疑。

    据说,赵玉洁之前将几位颇受宋治宠幸的嫔妃,打入冷宫时,宋治并未理会,但时过境迁,某日宋治想起这几位嫔妃的好来,就去冷宫探望,见到对方生活凄惨,形容枯槁,不禁心软,追悔莫及,说要宽赦她们。

    孰料此事马上就被丽妃知晓,气得赵玉洁柳眉倒竖,立即跑到宋治面前责问,言辞非常严厉。宋治竟然百般抵赖,不敢说实话。赵玉洁心狠手辣,随即假传圣旨,将那两位嫔妃杖责百下,手足截去,投入酒缸,任由对方哀嚎多日死去。

    赵玉洁还不罢休,而后竟然胁迫宋治下诏,将两位嫔妃的家人流放才满意。

    这件事一出,说什么的都有,什么皇帝被美色所惑,再也不能明辨是非,什么皇帝病糊涂了,早就心智迷乱,什么皇帝虽然温良但历来软弱,不敢跟丽妃翻脸等等......不一而足。

    当然,这些话都是市井之人的议论,朝臣却是不会这么想。他们上奏皇帝处置赵玉洁的筹谋,就此烟消云散。

    这一年,魏无羡成就王极境,在西域三战三捷,斩首数万,威服

    两国。

    这一年,陈安之奉内阁、宰相之令,在燕平大肆对付世家官员,时人侧目。

    也是这一年,团练使、防御使编练的新军,总计超过五十万——大齐军队拢共不到百万。科举取士的规模,更是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两千人,因为过于骇人听闻,一时之间引发天下议论。

    还是这一年,朝堂上的寒门官员,势力已经大于所有文武世家官员之和。

    同样是这一年,世家大族皆在祖业所在地,秘密招募私军。

    ......

    乾符十二年,赵宁至江南,停于扬州。

    赵玉洁诞下一女,恶之,遂闷杀于襁褓之中,嫁祸于皇后,意图废而代之。

    当其时也,赵玉洁势重朝野,独断专行,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就连外邦来使,都是由赵玉洁接见。宋治偶尔上朝,赵玉洁也会坐在一旁听政。

    市井风传,赵玉洁与宋治争权,而前者势大,后者一时不能制,常召亲信密谋图之。可惜的是,赵玉洁耳目众多,往往能及时察觉,到宋治面前质问。

    而宋治生性软弱——之前是向来软弱,现在已经传成了生性软弱——被赵玉洁一顿叱问,往往就会心虚惊慌,极力否定这种事,并撇清自己。于是那些跟宋治密谋这些事的人,往往不会有好下场。

    这就导致赵玉洁不仅地位稳如泰山,而且愈发威重朝野。

    燕平城中,渐渐有了“二圣临朝”的言论。

    这种言论很有市场,但也被很多人不屑。因为赵玉洁只是丽妃,连皇后都不是,怎么都算不上一圣。除非有朝一日皇帝真的废了皇后,那才勉强可以这么称呼。

    市井百姓把“废后”的事,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与跟朋友争论的论据,而朝中那些位高权重的大臣则知道,在丽妃之女“不明不白”的死了之后,宋治是真打算废后了!

    宰相陈询,已经为宋治准备好了废后的依据:皇后入宫数载,尚无一儿半女,这是犯了“六出”之罪。而丽妃贤良淑德,体察圣心,堪为贤内助。

    “体察圣心”这四个字,可不是陈询随便说说,作为皇帝的附庸,赵玉洁的应声虫,大齐名义上的百官之首,他知道的事情不是那些市井百姓可比。

    总而言之,废后的事宜已经被提上日程。

    无论如何,废后这件事,稍微知道大齐朝堂深浅的官吏,都不会觉得意外。这些年来,皇后在宫中就像是隐形人,鲜少有见对方露面,亦或是听到对方事迹的时候。

    作为一个皇后,做了什么事,做了好事还是坏事,都不是最重要的,如果一个皇后什么事都没做,那才是最严重的。这说明对方一点分量都没有。皇后作为天下二主之一,一旦没了份量,那还是主人吗?

    陈询唯一知道的是,自从乾符七年,皇后在立政殿欧杀赵玉洁未遂,就没了音讯。如果不是这回的废后之事,陈询甚至都不确定,皇后是否还活着。

    联想到眼下的朝堂局势,军政大事,陈询觉得,废后这件事是顺理成章的。

    ......

    这年夏日,赵宁自扬州归燕平。

章二九八 心腹大患

    乾符十二年,初秋。

    燕来楼。

    “皇帝老儿实在是恶毒,要不是没机会见着面,我一定会朝他脸上吐一口唾沫,问问他脑袋是不是给驴踢了!”

    魏无羡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不停给自己灌酒。

    说到这,他瞪着赵宁道:“我都已经在燕平闲了半年了,上差的时候往衙门一坐就是一整天,下了差除了喝酒就是喝酒,这样的日子跟一头猪有什么区别?”

    赵宁被他唠叨了半个时辰,耐性再好耳朵也要起茧子,只能不停给他灌酒。

    魏无羡成就王极境后,在西域连战连捷,半年间,反叛的西域邦国,被他灭了三个威服了四个,一时间威风大振,功勋无两。西域三十六国,这些年陆陆续续反叛了二十好几,被魏无羡这一通打,顿时稳住了局面。

    魏无羡强的其实不是个人战力,而是深沉心机与练达智慧。没成就王极境时就靠这个颇有佳绩,如今历经多年沙场磨练,修为都到了王极境,可想而知他在战场上的作用会有多大。

    眼看魏无羡就要趁势高歌猛进,建立非凡功业,有望彻底平定西域诸国,皇帝忽然下了一道诏书,升了他的官,让他回燕平做了兵部侍郎!名义上说什么人才难得,在中枢可以发挥更大作用,实际上却是让他成了闲人。

    朝廷这个布置的用意,魏无羡当然明白。他不从西域离开,在西域的防御使新军就没建功立业的机会。左右现在西域局势已经稳住,他不在也不会出大乱子。

    有如此遭遇,可想而知魏无羡对朝廷有多大怨念。

    放下酒杯,魏无羡忽然收敛了怒气,压低了声音神秘莫测道:“按理说,以我在西域建立的战功,回朝后怎么都要被天子召见,可你知道我在崇文殿见到的是谁?”

    赵宁淡淡道:“崇文殿学士?”

    “可不就是赵玉洁这臭婆娘!”

    魏无羡猛地一拍大腿,“这贱人现在人模狗样的,高高坐在皇帝老儿的位置上,假惺惺的对我一通褒奖,真当她换了容貌我就不知道是她?当时我看她就像看一只上蹿下跳的猴子!”

    赵宁没有多说什么。

    丽妃是赵玉洁的事,赵宁没理由瞒魏无羡,尤其是在对方从西域回朝的情况下。

    “这臭婆娘现在手握大权,胡作非为,我父亲都说,我这回回朝,都是这婆娘从中作梗。还让我到了京城后,不要对皇帝有怨言,若是皇帝召见我,态度一定要好些......可惜皇帝并没有召见我,好像病得快死了一样。”

    说到这,魏无羡摇头叹息。

    “魏公这话没错。虽然我们知道事情不是这样,但我们得把过错看成是赵玉洁的,不如此,世家大族就只剩了造反这条路。”赵宁喝了杯酒。

    魏无羡苦笑道:“造反......如果是十年前,世家大族造反,还有可能成事。但是现在,寒门官员势力太大了,寒门新军也成了气候,世家大族又不可能形成稳固同盟,完全拧成一股绳,所以造反根本没可能成功。”

    他长叹一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世家是真要衰败了,这往后的天下,真就是寒门的天下,是皇权的天下了!”

    赵宁默然以对。

    士族门阀也好,世家大族也罢,终究是斗不过皇权的——以前或许赢过,但今时不同往日,在寒门真正崛起后,世家最后只能走上末路。日后天下或许还有名门,但也只是名门而已,再也不会出现世家与皇权共天下的局面。

    这些年西域、辽东战事不停,大齐基本保持了胜多输少的局面,防御使的新军得到历练,将士都堪称精锐;地方上的团练使们,也不断带着麾下新军,绞杀啸聚山林的流民盗匪,战力同样已经形成。

    军中修行者的整体实力,因此得到成规模增强,元神境强者比前些年多了不少,寒门中成就王极境的高手,现在一只手已经数不过来——世家子弟中的佼佼者,同样在战争的磨砺中提升了修为实力,只是麾下军队越打越少。

    所以将门势力跟寒门官将一比,仍是处于下风。

    但对大齐军队整体而言,战力的进步是显而易见的。现在齐军,再也不是乾符七年,那个承平百余年后,将士懈怠战法不精,府兵兵源不济、军营空虚的齐军了。

    抛开

    这些不说,赵宁跟魏无羡的谈话进行到这里,就不可避免深入到下一步。

    魏无羡看着赵宁道:“近来‘废后’的风声已经愈传愈烈,依照推事院、内阁出现的规律看,朝廷在造势完成后,就会切实推行这件事。

    “皇帝废除皇后,这种事大齐不是没出现过,但之前的皇后被废除了,接替的皇后也必然是世家出身。可现在,皇帝老儿是要用赵玉洁这个,非世家出身的贱婢坐上皇后大位!

    “这不是简单废立皇后,而是在明目张胆废除世家与皇权同天下的格局,触犯的是所有世家的利益!这是图穷匕见,是皇帝老儿在向所有世家大族开战!”

    顿了顿,魏无羡目露凶光的道:“这说明在皇帝老儿看来,眼下的这个时节,已经是可以跟世家大族摊牌的时候!他已经完成了所有部署,现在只需要所有世家低头了!

    “可想而知,一旦赵玉洁成为皇后,‘二圣临朝’就会成为定局!

    “皇帝老儿继续在深宫养病,做出懦弱无能,争权争不过赵玉洁的样子,好让外人觉得他跟赵玉洁是对立的,让赵玉洁在人前以排除异己的幌子,用更加残酷阴毒的手段,肆无忌惮打压世家官员!

    “一旦世家大族集体反抗,并且进展顺利,导致局势失控,皇帝老儿就会立时现身,有跟赵玉洁争权对立的铺垫在,他便能把所有过错推倒赵玉洁身上,将赵玉洁丢出来就能起到顶罪的效果;

    “若是赵玉洁能稳住大局,那皇帝老儿则会继续隐身,直到大齐再也没有世家!”

    一番话说完,魏无羡剧烈喘息几口,喝了整整一壶酒,才让自己稍微平静下来。

    赵宁也在喝酒,不过只喝了一杯。

    宋治的“改天换日”之策,的确推进得有条不紊。

    让赵玉洁成为牵线木偶,制造“二圣临朝”的局面,更是神来之笔。有哪个权臣,能发挥赵玉洁这么大的作用呢?

    只是,赵玉洁真就甘愿成为木偶吗?

    没有人比两世为人的赵宁,更加了解赵玉洁。

    宋治这种做法,要是他自己长命百岁也就罢了,倘若他寿元不长,自己死的时候赵玉洁仍然精力旺盛,大齐往后会不会出现一个女皇帝?

    事态继续这样发展下去,赵玉洁有没有可能真的成为一代女帝?

    似乎是看出赵宁在思索的问题,胡吃海塞一通的魏无羡,擦擦嘴,话锋一转,主动说起一件逸闻:“你回来的前几天,石门县出了一件案子。”

    石门县是京兆府下辖的县,赵氏得自刘氏的紫晶矿场就在那里。

    魏无羡继续道:“有个八旬老妪,家里世代果农,靠卖梨为生,本来家境还算殷实,一家人和和睦睦其乐融融。可就在七年前,石门县衙以平整土地为名,忽然将她家的百亩果树全部砍伐,对她家没有任何补偿交代。”

    赵宁安静听着。

    魏无羡接着道:“此后七年,这个八旬老妪,就在不断向衙门讨说法,多次进京鸣冤鼓。老妪年老体衰,有一回进京鸣冤的时候病了,石门县便派了官吏,以赡养老人为由,给了她八百两银子,让她回去看病。

    “老妪本以为这是官府对她的赔偿,便让儿子收了银子,在收据文书上签了字画了押,结果她们刚回去,就被石门县衙以敲诈勒索、寻衅滋事的罪名,给判罪下了狱!”

    赵宁微微皱眉。

    魏无羡叹息一声:“事情发展到这里,这老妪母子的命运便算是注定了,此生都不会有翻身机会。

    “但数月前,石门县令的政敌,得知了此事,便将其捅了出来。而后,官府认定了石门县衙破坏老妪田亩的事实,让县衙恢复果树,并且宣布老妪母子无罪。”

    话至此处,魏无羡停了下来,喝了一杯闷酒。

    “完了?”赵宁问。

    魏无羡苦笑一声,“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七年前石门县为何侵占老妪家的良田,七年后那些犯错的官吏,有没有付出代价,官府有没有给老妪补偿......答案当然是没有。

    “你我什么时候见过,朝廷官员因为对百姓犯错,而遭受律法严惩的?皇朝官员过失导致百姓死了的,都不一定被治罪,更何况这还只是让一个老妪入狱?

    “事发后,石门县令多方走动,贿赂

    了不少上官,这件事虽然被传出来了,但石门县令,包括当初陷害老妪母子的人,都没有得到惩罚。反倒是石门县令的政敌,最终斗争失败,自己遭了殃。”

    赵宁没说话,只是看着魏无羡。

    他知道事情还没结束。

    如果这件事只是目前这个样子,魏无羡没必要拿出来说,更不会在此时拿出来说。

    魏无羡神色变得复杂,“但就在前几天,石门县令被罢官夺职。京兆府尹升堂审案,不仅将这个县令下狱,当初为虎作伥的那些官吏,也全都依照律法条文受到了应有惩罚!

    “这时候市井百姓才知道,原来当初石门县无端侵占老妪的果田,是打算建一座别院贿赂他的上官,不巧的是对方没多久就被罢官了,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所以这七年以来,那地方始终荒着。”

    赵宁颇感意外,“是谁把这件案子追查到底的?”

    为民做主的官员少之又少,愿意为了百姓而把官吏依照律法治罪的,更是凤毛麟角,但凡出一个,就会青史留名,被大书特书。

    魏无羡深吸一口气,吐出了三个让赵宁无比意外的字:“赵玉洁!”

    赵宁收回了看魏无羡的目光。

    他没有问为什么会这样,也没有问这是怎么回事,自顾自陷入了沉思。

    魏无羡端起酒杯,送到嘴边又放下,他回京早,闲了半年,平日里就注意朝野风向、大小事务了,所以知道的情况不少。

    赵玉洁手握朝堂大权后,一方面肆意打压世家,一方面扶持寒门官员。现在的京兆府尹就是赵玉洁的人,而且是个罕见的能吏,名叫张仁杰。

    这个张仁杰,与另一位寒门能吏狄柬之,并称双杰。

    这两年来,赵玉洁势重朝野,连宰相都只能做个应声虫,皇朝权力被她牢牢握在手中,靠得可不只是皇帝老儿的支持,与心狠手辣、党同伐异。

    光靠狠是站不稳的。

    现如今的朝堂局势,多方制衡,平衡还没打破,若是仅仅施展重压手段,迎来的必然是反抗。更何况赵玉洁还只是一个后宫女人,她来做权臣,莫说世家不满,寒门官员也未必都服。

    她聪明就聪明在,在世家、寒门之外,新开辟了一方天地。这方天地,就是百姓。

    她麾下的爪牙,会勾心斗角恶毒算计的,都用来对付世家;而更多资质平庸,亦或是品行端正的能吏,则用来为百姓做主,让她可以获取百姓的支持。

    这天下,还有比惩办贪官污吏,更让百姓拍手称快的事吗?还有比为百姓主持公道,更能让百姓归心的事吗?

    所以这几年,皇朝上层虽然因为权力之争,而没少头破血流,发生种种大事,闹得沸沸扬扬,被史官所记述,但在皇朝中下层,吏治其实是在好转,盛世依旧在向前推进,很多百姓都得到了切实好处。

    后者对赵玉洁这个“内相”并无恶意与排斥。

    很多人还相当拥护。

    眼下燕平城的百姓在茶余饭后谈论“二圣临朝”这件事时,并没有声讨赵玉洁之意,有看热闹的心态,却没有要反对的意思。

    真正对赵玉洁口诛笔伐的,是利益被她侵犯的权贵阶层,以及出身、地位不俗,秉承礼法之道的书生士子。

    市井百姓也好,乡野平民也罢,他们的遭遇与事迹,不会见诸于史书,但他们在当下的人心向背,却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上层人物的命运。

    正是靠稳步推进盛世的政绩,与平民百姓的相对拥戴,赵玉洁才能笼络如张仁杰、狄柬之这等有才能,有抱负的寒门官员;也正是因为有这些,她的地位才能在激烈的权力斗争中,一直相对稳固,并且不断壮大。

    比起徐明朗这个只知上层权贵,不知下层百姓的宰相,赵玉洁高明了太多。

    赵宁想明白这些,眉宇间凝结出一股肃杀之气。

    “赵玉洁这臭婆娘,终究是成了心腹大患。”魏无羡一口喝干杯中酒,“眼下她跟皇帝老儿图谋废后,若是真让他们做成了,咱姐可怎么办?”

    昔日在巡城都尉府当差时,赵七月没少给赵宁跟魏无羡送饭,虽然她的饭菜未必好吃,但这份情谊却让魏无羡铭记于心。

    “心腹大患?”赵宁忽的哂笑一声,“她成不了心腹大患。”

章二九九 难回头

    赵宁回燕平的消息,赵玉洁很快就从“深渊”那里得知。

    这立即引起了她的警觉,当场便吩咐贴身丫鬟蓝瑛,让深渊的人手注意对方的一举一动,且无论对方有无异动,必须每日一报。

    “赵宁前些年虽然做了一些事,但因为被陛下勒令不得出仕,这五年以来一直都在游玩山水,不过就是一介闲人而已。”

    蓝瑛对赵玉洁的小题大做很意外,也很不能理解,“现如今娘娘是皇朝两个最有权力的人之一,一言可抵百万师,一论可决兴废事!

    “区区一个世家公子,就算有些本事,又哪里有分量,能够让娘娘放在眼里呢?娘娘可是要解决所有世家的人!”

    赵玉洁没理会蓝瑛的絮絮叨叨,自顾自沉吟寻思片刻,忽然道:

    “我掌握大权不久,这几年的精力都在朝堂上,如今才算真正镇住大局,倒是忽略了对这家伙的注意。

    “立即传令二当家,让她派遣精锐人手,务必去查清赵宁这些年的行程。他到过哪里,做过什么事,见过什么人,事无巨细,能查得多详细就查多详细,三个月内,我要有初步把握!”

    蓝瑛没想到赵玉洁心志这么坚决,对赵宁如此重视,张了张嘴,先是俯身应是,麻利的安排人手去传令,回来后才表达自己的疑惑:“娘娘为何对赵宁如此上心?”

    “你们把这家伙想得太简单了。”

    赵玉洁秀美纯净的脸蛋上,此刻遍是凝重之色,清亮如溪的双眸,更是闪烁着危险之意,“北胡公主萧燕是怎么败的,至今我都没有完全弄明白,但凤鸣山之战中雁门军是怎么打赢的,我们都很清楚。

    “如果说赵宁扳倒刘氏、庞氏等家族,是借了陛下给予的时势,那么这两件事,就完全是赵宁个人所为。

    “萧燕的手段有多高明势力有多庞大,我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了解,她败的时候,半点儿预兆都没有,临覆灭之际,大厦倾覆了,才反应过来。

    “而北胡军有多强悍......西域打了这么多年,王师虽然屡有胜绩,但连葱岭都没越过,一直处在平定反叛邦国的过程中,现在天元军都不知道打到哪里去了;

    “而在辽东,防御使的军队虽然胜多败少,但我仔细分析过军报,可以很确定的说,他们连女真部王庭大军、真正的精锐都没有碰到过!杀伤的只是女真部辖境内的那些中小部落,而山海军......不说也罢!”

    言及此处,赵玉洁沉默下来,面色愈发低沉。

    蓝瑛细细一想,也是心下骇然。

    别的不说,战争形势的深浅就足够让人脊背生寒。

    蓝瑛当然不会质疑赵玉洁对战争的见解,对方在镇国公府那两年,没少接触军队的事,彼时她就掌握了足够多这方面的知识,培养出了非凡见识。

    综合赵宁过往的事迹,不难顺势得出一个结论:赵宁绝对不会真的闲着!这不是一个甘于寂寞的人!

    他看起来悠闲自在,年年游山玩水,好似什么都没做,但他也很可能什么都做了!

    恐怖的地方正在于此。

    往往事情爆发的时候,旁人才能意识到他之前到底干了什么,做了哪些准备与谋划。就像雷霆一击挖出萧燕的细作势力一样。在萧燕败亡前,大家都不知有北胡细作这个势力存在,谁又能知道赵宁到底做了多少事?

    而对于赵玉洁来说,于公于私,她跟赵宁都是死敌

    。双方之间的争斗,只有在一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时候,才会结束!

    除此之外,绝不会有第二种情况。

    赵玉洁必须知道赵宁在做什么。

    “娘娘从一无所有、食不果腹朝不保夕的市井底层,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付出的心血与努力不计其数,其中的艰辛不足为外人道。纵观古今,青史留名的大丈夫大英雄也鲜有能及者。

    “现在,娘娘好不容易成为大齐皇朝,除了皇帝之外最有权势的人,近乎站在了群峰之巅,正是该大展宏图的时候,绝不能因为一个世家公子而失去这一切!”

    蓝瑛想到这里,忽然意识到一个奇特的问题:大齐皇朝之内,满朝文武之中,世家寒门之列里,就只出了一个赵宁。

    也唯有赵宁,能够真正威胁赵玉洁的地位与生命,且还对她抱有不死不休之志。

    天下若无赵宁,赵玉洁岂不是可以扶摇直上?

    又或者说,倘若赵宁不是敌人,而是朋友,那赵玉洁岂非无人能挡?

    “如果娘娘能跟赵宁联手,这天下还有谁能是敌手?想要什么不能得到,想要怎样的局面不能实现?若是当初娘娘没有跟赵宁反目成仇......”

    蓝瑛鬼使神差的说到这里,骤然意识到不好,连忙捂住了嘴。

    道理虽然是这么个道理,但当初赵玉洁跟赵宁反目,可是源于前者的背叛——虽然赵玉洁至今都打死不承认这一点,但公道自在人心,哪怕是在蓝瑛看来,赵玉洁当初算计赵宁、反出赵氏,都绝对不能说问心无愧。

    果不其然,蓝瑛这句话,顿时让赵玉洁的脸上覆上了一层寒霜。

    但在蓝瑛拜伏在地惶恐谢罪,以为赵玉洁要严厉处罚她时,后者并没有如何。

    赵玉洁只是冷冷道:“这种话,以后不要说了!”

    “是。”蓝瑛暗暗大松一口气。

    其实她也明白,除非时光倒流,否则赵玉洁跟赵宁之间,绝无媾和的可能。别的不说,现今赵玉洁在谋划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废除赵七月这个皇后!

    挥挥手,让蓝瑛退下,在大殿空无一人后,赵玉洁安静坐着,目光投向窗外,望向碧蓝如洗的天空,蹙着眉头默然良久。

    岁月是个好东西,只要当事人拥有足够的智慧,它就能让人看清一切;但岁月也是最无情的存在,多年之后当人们看清了往昔,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回头重来。

    时至今日,赵玉洁隐约觉得,当初自己的选择,或许是错了。

    错误的核心,在于对赵宁的认知出了偏差。

    进入镇国公府后没多久,她便自认为看清了赵宁。对方在她眼里,不过是一个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

    因为看不起赵宁,不认为在世道的艰苦磨难与风云变幻中,对方拥有跟她风雨同舟,为她遮风挡雨的能力,所以从一开始,她就没打算要跟对方生活一辈子,她所谋求的,是从赵宁这里得到足够多,能让她自己更加强大的好处。

    人生在世,每个人都是独行者,生来孤独死的时候同样孤独,在这中间的时候更是孤独奋斗。而个人又是依托人群的存在,所以绝大部分人总是本能的追逐温暖的归宿感。

    男人婆娘孩子热炕头的梦想,女人想要嫁一个良人强者呵护自己。

    自从母亲病死,在事实上流落街头,赵玉洁对归宿感的需求就变得很少。

    她无论走到哪里,

    都只把那地方当作暂时的栖身地,很少去想要把自己奉献给谁,成为什么府邸什么家族的一份子,她更多时候只相信自己,只追求自身的强大。

    虽然绝大部分女人,天生就有依附强者良人寻求庇护的本能,但赵玉洁那时就已经有了别的想法:

    属于自己的才是真实的,自己强才是真的强。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会产生许多不确定性,有被背叛被抛弃的风险,愚蠢无比。只有自己不会背叛自己,只有自己能真正保护自己。

    未对赵宁倾心,反出赵氏,根结在于,赵玉洁不认为赵宁跟赵氏,有能力庇护她一生一世。一个风流纨绔的人性品德,值得相信吗?赵玉洁不想自己年老色衰后,被赵宁“打入冷宫”。

    但是现在,赵玉洁发现她当初对赵宁的认识有问题。

    首先,她低估了赵宁的能力。

    这已经无需多说。

    其次,她也错判了赵宁的品性。

    十六岁之后,赵宁就再也没有沾花惹草,一心为家族奔走,时至今日,赵宁都没有娶妻,唯一的妾室是他的通房丫鬟夏荷。这不是一个目光短浅的好色纨绔,而是一个有雄心有抱负的端正之人!

    前者表明,赵宁能给她一生周全。

    后者表明,赵宁不会背弃、冷落自己的女人。

    “如果当初我没有离开镇国公府,哪里需要颠沛流离、多处辗转,跟萧燕为伍,与徐明朗那老匹夫逢场作戏?”想到这,赵玉洁眉宇间煞气如剑。

    到了今日,她连宋治都看不起,认为对方品性有问题,不值得托付终生。

    虽然自己不是什么好鸟,但赵玉洁觉得那都是生活所迫。而宋治身为帝王却目无苍生,则是发自内心的冷血无情。

    她的路,已经越走越孤独。

    “往事不可追。”

    良久,赵玉洁深吸一口气,收敛了乱七八糟的思绪。

    要说对自己在镇国公的所作所为,有没有后悔之意,要说对自己错看了赵宁,有没有觉得自责——那必然是有的。

    但她的后悔,也只是衡量利害关系之余的后悔,无关感情。

    感情或许难以放下,但如果只是利害关系,那就没有过多沉浸的道理。

    人与事皆不可回头,人与事都只能向前走。

    而现在,她的前方,唯有两个字:大权。

    “我已经走到了现在,绝对不可能后退。弥补往日过错与遗憾的唯一方法,就是继续向前,拥有更好的人生。”赵玉洁站起身,面容坚毅。

    片刻后,她来到养心殿,到了宋治面前。

    她要在今日,把废后之事确定下来。

    造势的工作已经做完,接下来,就是把赵七月从皇后之位上赶下去,取而代之。

    成为皇后,是她执掌乾坤的道路上,极为关键的一步。

    迈出去了,成为大齐的女皇帝也不是没有可能——若能如此,她就真正站在了天下之巅,再也没有人可以左右她的命运,可以对她横眉冷目,可以让她卑躬屈膝,可以让她跌落尘埃、一无所有、朝不保夕。

    迈不过去,她始终只是宋治手里的棋子。

    然而,赵玉洁还未开口,宋治便将手里飞鱼卫的密折递给她,神色肃杀的说了一件,让废后之事不得不暂缓的事。

    难掩愤怒与意外的皇帝,饱含杀气的道:“战争要爆发了。大战!”

章三百 山雨欲来风满楼(上)

    燕来楼。

    “你为何这么有把握?这臭婆娘现在可是风头正劲。”赵宁关于赵玉洁不会成为心腹大患的论断,让魏无羡颇感意外。

    “原因再简单不过。”赵宁道,“我已经得到确切消息,北胡大军正在大举集结,国战即将爆发。”

    魏无羡心神一震,“天元部、契丹部、女真部同时出动?”

    “当然。”

    魏无羡不由得神色一凛。

    但他很快就平静下来。

    国战迟早会爆发,这一点不仅是赵宁的预测,也是魏无羡的。西域局势早就暴露了天元军的实力、手段与野心。

    如果以天元部、契丹部、女真部早就是一体为基础进行思考,那么很容易就能得出必有国战的推断。

    反之,如果思考的前提是天元、契丹、女真三部,仍旧是相互独立的王庭,那么认为天元部没有胆子、实力、条件,挑战大齐这个庞然大物,也是必然会得出的结论。

    “你有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皇帝老儿?”魏无羡紧接着问。

    “没有。”赵宁摇摇头。

    在魏无羡讶异不解的目光中,赵宁补充道:“不需要我来说,陛下自己就会及时得到这个情报。

    “天元军向西扩张,在西域奋战的陇右军——包括防御使的新军,一直都没有越过葱岭,辽东的战局虽然规模相对要小,胜果不少,但女真部也没有认输投降,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陛下肯定会广遣眼线,密切关注草原。

    “眼下北胡大军集结的动静,瞒不过陛下。”

    魏无羡点点头,“确实应该是这样。”

    想了想,他眉眼肃杀道:“国战既已开始,以北胡现如今的战力,谁也不能独善其身。

    “各个被逼得没有办法的世家大族,之前都在基业所在地,秘密招募了私军作为退路,且不论各世家原本打算用这些私军来做什么,接下来,只怕都得投入到国战战场。”

    说到这,魏无羡深一口气,“这场国战,是世家大族建功立业,维护自身权位的最佳机会,也是最大挑战!做得好了,战后凭借功勋就能站得稳,做得不好,或者举国倾覆,或者世家就此彻底走上绝路!”

    赵宁微微颔首。

    魏无羡的这个想法,往后会成为绝大部分世家大族的想法。

    见赵宁没有多说什么的意思,魏无羡遂继续道:“你的人有没有打听清楚,北胡是怎么安排进攻路线的?既然是国战,北胡必然尽起大军,届时百万雄师大举南下,必然有前后左右的顺序。”

    赵宁喝了口酒,“这不难推测,毕竟地形摆在那里。

    “无论北胡大军在细节上怎么安排,大方向上的路线不会有太多意外:兵分三路,西攻陇右,中攻雁门,东攻山海关。

    “这三路大军,每条路线具体怎么细分,哪里是主攻地带,哪里负责策应,兵力如何分配,就要等到后面才会揭晓。”

    魏无羡握了握拳,“我现在请命回陇右,去西域抵挡天元军,陛下会不会同意?”

    赵宁放下酒杯,摇摇头,“只怕很难。”

    魏无羡默然。

    在宋治眼里,这场国战恐怕还不需要倾举国之力应对。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魏无羡看着赵宁道:

    “北胡大军要南下,必然要过达旦部这一关,达旦部不灭,他们腹心就不安全。之前天元军要灭达旦部时,雁门军及时出动,将对方打了回去,这回只要达旦部能坚持一段时间,雁门军可不可以重现乾符七年的战绩?”

    这个问题,赵宁没有回答。

    ......

    回到镇国公府,赵宁先是跟赵玄极商议了一些事,随后就回房修炼。

    乾符六年,他十六

    岁,迈入御气境,乾符七年,他十七岁,迈入元神境中期,乾符九年,他十九岁,迈入王极境初期。

    在修行者的黄金四年结束时,他已经在尝试冲击王极境中期。

    直到今日。

    这个修为进度,近百年来,之前只有天元可汗达到过。而现在,除了赵宁,还有杨佳妮——她跟赵宁几乎是同时成就王极境初期,眼下也在冲击王极境中期。

    还有一个人,赵宁虽然没有见着,但依照他的推测,现在应该也是同样情况:赵玉洁。对方不仅天赋非凡,比赵宁有过之而无不及,还有皇宫的资源供应,修炼进度绝对不会慢。

    不过赵玉洁是在进入镇国公府后,才开始修炼的,虽然两年就踏入御气境,但根基不如赵宁稳固,现在境界不会在赵宁前面。

    至于皇帝宋治,赵宁可以肯定,对方已经是王极境中期。

    在参战之前,或者是国战之初,成就王极境中期,是赵宁努力的目标。

    现如今,赵氏隐秘产业发展迅速,长河船行经过多年发展,不仅在漕运上站稳脚跟,而且借助一品楼的帮助,已经成为运河上庞然大物,每年的获利是一个非常恐怖的数字。

    去年,赵氏的年入超过了两千三百万金,家族元神境修行者一百七十多人,御气境超过八百人。

    除却赵宁,还新增了一名王极境,更有两人处在即将突破王极境的关键节点上——乾符七年的北境之战,胜得惨烈,给人的磨练与触动很大。

    五名王极境外加两名准王极境,赵氏顶尖修行者的实力,已经超过帝室。

    当然,帝室有满朝寒门官员作为羽翼,赵氏在这一点上不能比。再者,帝室也就是王极境修行者的数量不如赵氏,对方财富与资源众多,并不缺元神境与御气境。

    不过,赵玄极已经在去年,成功突破天堑,晋升王极境后期,成为大齐第一人!这大概是赵氏眼下最值得依仗的关键。

    赵宁收敛思绪。现在算赵氏跟帝室的力量对比没有意义,迫在眉睫的国战,才是赵氏乃至整个大齐,需要共同面对的巨大挑战。

    前世国战爆发于乾符九年,乾符十九年结束。

    这一世通过赵宁跟赵氏雁门军的努力,成功将国战推迟了三年,让赵宁有时间完成一系列布置,也让赵氏在六年中增强了许多实力。

    但这三年,也让天元军向西拓张了不少,别的不说,他们得到的财富,就能让军中修行者的实力得到增强,缴获的甲胄,则大大提升了将士装备铁甲的比例。

    前世北胡军是雷霆攻占大齐北境后,才获得大量铁甲的。

    凡事都会利弊,赵宁做得再多,也不过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

    这一战,对大齐而言绝对不会轻松。

    赵宁的目标很简单,只有两个字:守住。

    守住疆土。

    守不住边关,就守河北;守不住河北,就守黄河。

    不让天元军踏过黄河,是赵宁的底线。

    惟其如此,战争后期大齐才有可能凝聚反攻之势,将北胡军击退,将他们从大齐的国土上赶出去!

    ......

    安思明很高兴。

    这三年来,他从未有哪一天,如现在这般开怀。

    乾符七年的凤鸣山之战后,他就一直闷在雁门关,什么立功的机会都没有。因为在那一战中的表现只能说中规中矩,所以他也没能撬动赵氏的墙角。

    眼看着寒门团练使、防御使,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手握重兵者不在少数,在西域、辽东建功立业的更是屡见不鲜,安思明是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想当初他是最受皇帝看重的寒门将领,以王极境的修为,统领六万禁军驻扎雁门关,被皇帝委以跟赵氏分庭抗礼的重任,也

    算是威风一时。

    而如今,他的地位在寒门将领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份量越来越轻,就要沦为二流存在了。照这样下去,他还有什么前程可言?

    就在安思明焦躁得夜夜无眠时,天将福瑞,转机说来就来。

    北胡军竟然大举集结兵马,有跟大齐开启国战之势!而且对方的第一个目标,就是扫平之前没有扫平的障碍:达旦部!

    苦等三年,安思明终于等来了又一个沙场立功的机会。

    皇帝下令,让他率领本部人马,迅速赶往达旦部,跟对方合兵一处,务必确保达旦部不被其它王庭吞灭,做一个稳稳钉在草原的钉子!

    之后再根据形势,与雁门关互为犄角,跟胆敢南侵的北胡军作战。

    毫无疑问,比起被动据关而守的雁门军,身在草原的安思明,面前的天地要广阔得多。背靠达旦部,他可以进退由心,拥有诸多主动出击,建立大功的机会!

    而达旦部经历了乾符七年的战事,战士虽然死伤惨重,但军队也得到了战争洗礼,变得精锐了不少。且当初那一战,让达旦部认识到了自身的孱弱,是以这几年来,达旦部也一直在大力训练将士。

    虽然达旦部眼下只有不到二十万控弦之士了,比乾符七年少了许多,但这十几万战士的战力,绝非当初可比。

    “这回我必能建立非同一般的功勋,只要我好生表现,以如今陛下对待世家大族的态度,战后就算是取赵氏而代之,成为北境实力最强的将领,被朝廷加封节度使,也不是没有可能!”

    安思明望着北方的茫茫草原,对未来充满渴望。

    ......

    达旦部。

    前段时间,王庭发生了一件大事。

    达旦可汗遇刺了。

    虽然没死,但身受重创,近来已经昏睡不醒。

    所有人都知道,年事已高,且体态过于痴肥,这些年纵欲过度,空有修为境界,实际上身体已经垮掉的达旦可汗,即将走到生命尽头。

    行刺达旦可汗的,正是这半年来,对方最为宠幸的一个美姬。

    这个美姬虽然有着元神境初期的修为,但能行刺达旦可汗成功,完全就是达旦可汗的确是老糊涂了——他本身也不是啥英明之主,竟然在醉酒之后,被这个美姬在酒里下了毒,而没有及时察觉。

    毒酒让大醉的达旦可汗,丧失了绝大部分战力,再加上身体亏空得太厉害,顺理成章的被美姬刺伤。

    本来达旦可汗是必死的,好巧不巧,公主塔娜因为不愿意嫁给达旦可汗给她选定的勇士,大半夜跑到王帐来闹腾,刚好撞见了这一幕。

    最终的结果就是,那个或许可以脱身的美姬,死在了王帐,而达旦可汗伤而未死。当然,神智也不怎么清醒了。

    王庭出了这么大的事,追查凶手弄清缘由揪出幕后主使,是必须抓紧办的,达旦太子也确实下达了这个命令。可惜的是,那个美姬在事情败露后,果断自杀,所以一应追索变得非常困难。

    而达旦太子对达旦可汗的“关心”,明显大大超过追杀凶手。

    眼看达旦可汗随时可能丧命,达旦太子的安排很简单:封锁消息。

    同时,以王帐的名义,给在外练兵的浑邪王巴图下令,让对方把军权交给王帐派去的人,并回自己的部落等候新的任命。

    巴图手里握着精锐大军,达旦太子这个安排,是防止对方作乱。

    可汗之位面前,本就不合的兄弟俩之间,更没有情义可言,很容易就会撕破脸皮。达旦太子必须早作安排,不给对方染指可汗之位的机会!

    为了彻底清除巴图这个威胁,达旦太子已经派出了高手。只要巴图离开军营,失去大军庇护,他的人就会将对方刺杀在回部落的路上!

章三百零一 山雨欲来风满楼(中)

    达旦太子的想法不错,行事也干脆果断。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并没有如他所愿。

    他派去接替浑邪王巴图,执掌精锐大军的人,以及一批高手刺客,刚刚离开王庭不过半日,就折返了回来。

    跟他们一同回来的,还有一个坏消息。

    “他这是要造反不成?!”听到仓惶归来的属下带回的消息,达旦太子又惊又怒,“这混账眼里还有没有王庭,有没有大汗?!”

    达旦太子气得跳脚。

    不怪他情绪起伏剧烈,委实是这个坏消息让他太过不安。

    浑邪王巴图带着三万精骑,正从练兵之地赶回,速度极快,如今距离王庭不到百里,明日就会抵达!

    巴图奉达旦可汗之命,总领练兵之事,整个部族的勇士,除了护卫王庭跟散在中小部落的,余者绝大部分都在他麾下,总计八万之众!

    当然,达旦太子也在军营中安插了人手,拥有部分精兵的控制权,包括达旦可汗本人,也在军营中有不少心腹,确保这支兵马听令于王庭,而不是巴图。

    但达旦太子的那些人手,这五年来在巴图的排挤、打压下,相当大一部分已经陆续失去自身地位,现在能够有效掌握的部曲,拢共不到两成。

    很显然,巴图这回带来的三万骑兵,都是他的绝对嫡系,而且必然是精锐!

    巴图带着精骑急速赶回王庭,无论是想要干什么,在眼下这种形势下,都对达旦太子极为不利。王庭虽然有三万扈从骑兵,但论战力,未必就稳胜巴图。

    达旦太子不是没想过巴图会有异动,他唯一没有料到的,是对方行动会这么快,快得不合常理。

    “王庭有人给巴图通风报信!对方必然是知道了大汗的情况,这才敢在没有军令的情况下,带着兵马明目张胆向王庭赶来!”

    达旦太子咬牙切齿,盯着面前自己的心腹们,目露凶光杀气腾腾:“你们都是怎么办差的,我让你们封锁消息,你们就是这样封锁消息的?

    “饭桶,一群饭桶!马上去把泄密的人找出来,不管是谁,我都要让他死!”

    心腹们不敢忤逆盛怒的太子,唯唯诺诺的连忙去办事,只有一位半百老者没有离开,反而沉声道:

    “大汗昏迷不醒,巴图近来眼前,当务之急,不是分散力量去追查谁是泄密者,而是想办法将他挡在王庭外!等到太子顺利继承大位,拥有了大义名分,获得部族上下效忠,他那三万人又够干什么?”

    得到点拨,达旦太子总算反应过来,连声称是,不过他很快就陷入迷茫,“大汗之前并未让我立刻即位......要等到什么时候大汗才会醒?我们要挡住巴图多久?要是巴图在这期间作乱怎么办?

    “万一......大汗醒了,却不让我顺利继位,反而召见巴图怎么办?”

    听到达旦太子这些担心,利益早就跟他绑定在一起的老贵族,气不打一处来,黑着脸道:“事到如今,太子还管什么大汗之令?你是太子,你继承大位顺理成章!”

    “可......可大汗他还没......”

    “太子难道真不知道该怎么做?”

    达旦太子猛然合上了嘴巴。

    ......

    当夜,王帐传出消息,达旦可汗因为伤势过重,终究是没能挺过去,薨于子时。不过达旦可汗在临死前回光返照,清醒了片刻,下达了让太子即位,让巴图将兵权交回王庭的命令!

    ......

    翌日一大早,巴图赶到王庭。

    迎接他的,是在王庭外列阵齐整的三万扈从军,以及已经成为达旦可汗的太子。

    “巴图,见到本汗,还不下马行礼?”

    达旦太子高居马背,趾高气扬,“大汗驾崩前已经留下命令,让你交卸兵权,现在立刻将兵符奉上!你放心,你我兄弟,我会保证你的荣

    华富贵不受影响。”

    巴图面沉如水,赤红的双眸远远盯着达旦太子,脸上的恨意与敌意,就像是面对杀父仇人。他知道他回来的终究是晚了,又或者说,达旦太子的行动太快了。

    与此同时,巴图再清楚不过的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入绝境,而且没有时间多想,更没有时间去谋划,如果他现在不交出兵权,他就是逆臣贼子!

    而如果他交出兵权,达旦太子绝不会顾念什么兄弟之情,让他有个好下场,他唯一的结果,就是被对方秋后算账,很快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事到临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巴图没有等达旦太子说第二番话,噌的一声抽出佩刀,以王极境的修为,将自己饱含悲愤的声音,传遍四方:

    “太子弑父篡位,证据确凿,罪不容诛!勇士们,随我诛杀逆贼,为大汗复仇!”

    言罢,巴图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他的话是真是假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否得人心,他身后的战士,是否对他有信心,是否愿意跟他并肩作战。

    而显然,至少巴图身后这三万嫡系,执行他的军令都没有任何犹豫。

    三万精骑,呈进攻阵型,扑向了王庭扈从军!

    达旦太子霎时面如土色,他怎么都没想到,巴图竟然胆大包天到这种程度,会完全无视他这个新可汗的权威,而且下达进攻命令是这样果断,连犹豫都没有。

    这一刻达旦太子意识到,或许今日这样的场景,巴图早就想过了!

    巴图早就打算聚众反叛,跟他决一死战!

    达旦太子连忙回撤,脱离阵前危险地带,在第一时间保全自身,然后下令大军迎战,诛杀叛贼。

    ......

    这场战斗,在巴图一马当先冲出,而达旦太子率先后撤时,胜负就已经注定。

    不过一个时辰,王庭扈从军就被杀得大败,就地投降者有之,四散溃逃者有之,临阵倒戈者有之。

    到了这个份上,达旦太子本已到了穷途末路。

    但身为太子,他身边不乏臂膀,譬如那个半百老者,就早早调集了自己的部族军,跟太子的部族军。他们没有及时赶到王庭,却在太子逃亡的半路,接应到了他。于是,达旦太子带着这支生力军,趁巴图立足未稳之际,反攻王庭。

    又是一场血战。

    双方打到天黑,两败俱伤,各自收兵,准备次日再战。与此同时,他们各自派出人手,火速召集羽翼、部曲,集中力量赶赴王庭。

    直到这时,达旦太子才知道,他安插在巴图麾下的心腹人手,在巴图带领三万精骑赶回王庭之前,就尽数被巴图杀了!

    达旦太子到底是继承了可汗之位,各个部落多少还是拥护他,所以听令者不少。数日间,聚集到王庭的军队达到十几万,他们虽然同为达旦部族人,但各为其主,所以兵戎相见时没谁手下留情。

    两军为了可汗之位,杀得横尸边地、血流漂橹。

    最终,巴图靠着自己超过太子的威望,与自己操练数年的精锐大军,成功战胜了达旦太子。

    最后一战后,达旦太子只带了数百修行者,勉强逃出战场。

    巴图没有放过他的打算,派遣了精锐修行者追击。

    ......

    眼看着旭日从地平线尽头升起,四野的黑暗被橘红的光芒驱散,奔逃一整夜的达旦太子,在发现视野中没有追兵后,终于支撑不住,下令队伍暂时休息。

    达旦太子满心凄苦,对着朝阳忍不住落泪。

    这一夜,让他想起了乾符七年,跟赵宁一起从小叶部逃亡的经历。

    只不过,彼时的情况虽然艰险,脱困后他仍然是达旦太子,前程犹在。而如今,他已经失去了所有,接下来都不知道该去哪里,能不能保住性命。

    身边的这几百名修行者,都是一副垂头丧气,满面绝望的模样,

    活脱脱一群丧家之犬。达旦太子在观察过一圈后,忽然心中一惊。

    他看到了几双不对劲的眼睛,对方看他的目光,他再熟悉不过,那就像是狼看羊!

    “他们想要杀了我,回去向巴图邀功,借此保住自己的权位富贵!”达旦太子猛然意识到这一点。

    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赶紧逃跑!

    天大地大,现在已经没了他的容身之地。

    他的人头,成了功勋。

    达旦太子刚要起身,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一个戏谑的声音:“这不是达旦部太子吗?哦,不对,应该是达旦部可汗。既然贵为可汗,怎么会落到如今这步田地?”

    这声音很陌生,达旦太子抬头一看,就见好几个人影从北边的半空快速由远及近,为首者身着黑色大氅,面容威严,气息强大,竟然是王极境中期的高手!

    刚刚说话的也正是他。

    达旦太子已是草木皆兵,闻声连忙站起,既忐忑不安,又满心戒备,心中还存有一丝侥幸与奢望:“你们是谁?”

    “天元部,察拉罕。”

    为首强者旁若无人的落到了达旦太子面前,对于满场数百名修行者看都没看一眼。虽然这里面有不少元神境,还有一个王极境,但他明显没有把这些人放在眼里。

    “天元王庭右贤王?!”达旦太子震惊非常。

    察拉罕的名字他怎么会不熟悉?

    当年契丹部联合天元部进攻达旦部,凤鸣山之战中就是此人领兵,只不过被赵宁跟雁门军打得大败,直接导致那场战争的局势被改变。

    两人的关系,无疑是对手、敌人。

    此时此刻,察拉罕若是想要杀达旦太子,他立马就会人头落地!

    “右贤王......怎么到这里来了?”达旦太子艰难的咽了口唾沫。

    “取你项上人头。”

    察拉罕淡淡一笑,充满高高在上的意味,在达旦太子恐惧的双股颤栗,几乎要当场跪下的时候,他慢悠悠的接着道:“又或者,帮可汗重掌达旦部。”

    达旦太子瞪大了双眼,好歹是没瘫软在地,“当真?右贤王愿意帮我?”

    “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

    “我答应,我什么都答应!只要右贤王能帮我重掌部族,我什么都听你的!”

    见达旦太子如此不堪,察拉罕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若是如此,那自然再好不过。”

    ......

    安思明派出了使者,先行一步去联络达旦王庭,让对方准备迎接他的到来。

    想起乾符七年时,赵宁在战争中通过“巧取豪夺”“敲诈勒索”“行骗威逼”等等手段,从达旦部获得了不菲财富,安思明就不由得双眼发红。

    他打定主意,这回在达旦部,一定要向赵宁学习,想尽办法攫取财富,好生捞上一笔!

    有了金银财宝,他才好增强自己部下修行者的实力,并贿赂中枢官员,为他的加官进爵铺好道路。

    这个机会,从乾符七年开始,到眼下的乾符十二年,他等了整整五年,这回无论如何都要把握好!

    夜晚宿营后,安思明在大帐里,专门做了计划。三更过后,他满足的收起写好的文书,打算睡个好觉,养足精神。

    但就在这时,寂静的夜忽然天雷滚滚,地面剧烈颤抖起来,好似雷雨与大地震同时来袭!

    “怎么回事?!”安思明心头一惊,连忙奔出大帐,想要升空查看。

    “将军,敌袭!”有慌乱不已的修行者及时来报,“四面八方,都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火把!”

    安思明如坠冰窟,手脚冰凉。

    怎么会有敌袭?

    达旦部难不成还会进攻他们?

    他为何半点预兆都没发现?

    ......

    是夜,安思明所部遇袭溃败,近乎全军覆没。

章三百零二 山雨欲来风满楼(下)

    燕平城华灯初上。

    赵宁跟杨佳妮等人在街上闲逛。

    说是闲逛也不准确,因为杨佳妮的嘴就没有住过。

    无论路边小吃摊的混沌,还是小姑娘们篮子里的串子,亦或是胡人炙烤店的羊肉,哪怕是冰糖葫芦,但凡是看见了,她都不曾放过,可谓是忙得很。

    相比较而言,赵宁才是真正无所事事的那个。一路上他都在看繁华街景,目光里充满欣赏与留恋。

    青楼画阁,绣户珠帘,珍玩珊瑚、宝石毛草随处可见。络绎不绝的雕车,前后相继的宝马,满眼金翠之光,迎面都是罗琦飘香。柳树小巷、花街屋舍里满是各种欢笑声,丝竹管弦之音充斥于茶楼酒肆。

    垂髫孩童四处奔跑,耄耋老人意态悠闲,书生士子摇着折扇出口成章,富家公子、千金的扈从招摇过市,有醉酒的人在街边撒欢,有下差的官吏结伴进入勾栏。

    所谓繁花似锦,所谓岁月静好,不外如是。

    阳光底下的泡沫在没有被戳破时,总是五光十色炫目非常,让人迷醉让人心折。

    “边境风声日紧,百万敌军压境在即,燕平却依然一派和平盛景,好似王师并未损兵折将,此景此景,叫人心生悲切。”周鞅忽然发出了感慨。

    黄远岱嗤地一笑,“莫说京师,就算是寻常州府城池,什么时候不是这样繁华热闹、纸醉金迷了?

    “土地兼并之下,每年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百姓,可是从未少过。那些每日面朝黄土背对烈日,辛苦劳作的平民,也从来都没锦衣玉食过。”

    周鞅没有习惯性的跟黄远岱争论,转头看向赵宁:

    “安思明所部六万人马,在草原一朝丧尽,安思明仅以身免,狼狈逃回雁门关后,不得不闭关养伤......这时候达旦部已经名存实亡,北胡大军不消几日,就会打到雁门关了,宁哥儿怎么还有闲心上街?”

    消息是今日傍晚传回的。

    赵宁在得到这个消息后,既没有召集赵氏长老们议事,也没有做出什么安排,反倒是带着众人出门逛起街来。

    赵宁没有直接回答周鞅,而是指了指正往嘴里塞糖葫芦,吃得腮帮鼓鼓的杨佳妮。

    “此时不上街,下回再见这盛世繁华,再吃这满街美食,就不知是何时了。甚至可能再也见不到、尝不到。”杨佳妮一番话说的含糊不清、云淡风轻。

    周鞅怔了怔。

    片刻后,在赵宁的示意下,众人在街边一家汤饼摊坐了下来。

    据赵宁所言,这家汤饼格外地道,是他年少时,某次与一群纨绔斗殴失利,银子都被对方当做缴获收走,囊中羞涩没了选择的情况下,跟魏无羡等人偶然发现的。

    等汤饼端上来的时候,心思离不开正事的周鞅忍不住道:“达旦可汗离奇遇刺,达旦太子与浑邪王彼此血争,导致两败俱伤,这事一看就是天元部的手笔。

    “如今达旦部战士伤亡惨重,实力大减,达旦太子在天元右贤王的扶持下,绝境逢生重掌达旦部,必然对天元王庭唯命是从。咱们在草原的一根钉子就这样没了!

    “更严重的是,安思明所部六万将士,半数都是上过战场的精兵,现在全都折在了草原,雁门关因之战力大损,接下来要挡住北胡军的进攻,就分外不易。

    “我实在是不明白,达旦部内部打得那么激烈,动静那么大,安思明怎么就没及时探得消息,还中了对方的埋伏?”

    黄远岱见赵宁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的意思,便代为推测道:

    “察拉罕征服达旦部的一系列布置,做得十分周密,他在达旦太子跟浑邪王相争时,派遣大股修行者在达旦王庭南面封锁消息,不是什么意想不到的事。

    “达旦太子跟浑邪王虽然打得激烈,但战场都在王庭周围,而且时间短,以天元王庭的实力,察拉罕要封锁消息并不那么难。”

    说到这,黄远岱

    目光闪烁一阵,沉声道:

    “察拉罕在西域的时候,麾下兵马只有三两万,却能藏在暗处挑动西域诸国反叛大齐,并让陇右军一直无法彻底平定西域,这个人的本事,比之五年前凤鸣山之战时,长进了可是不少。”

    周鞅点点头,面容肃然道:“察拉罕此人,的确不容小觑。

    “不过我还是有个疑问,天元等部集结兵马,达旦部是早就知道的,他们怎么就没有防范,还落得这么个下场?”

    黄远岱理所当然道:“外部威胁哪有内部威胁严重,只要达旦可汗不在了,对达旦太子跟浑邪王而言,彼此才是最大的敌人。”

    周鞅难掩愤恨:“强敌都快到了家门口,他们就不能先共拒外敌?!现在可好,内斗耗损实力,察拉罕几乎是兵不血刃就平定了他们!”

    黄远岱淡淡道:“外敌入侵,只要投降,他们就还有活路,做不成可汗还能做个傀儡。内敌不除,性命不保,那可是什么都没了。自古以来,内部的敌人,永远比外部的敌人更有威胁,需要先解决。”

    周鞅张了张嘴,无话可说。

    达旦部是这样,大齐呢?

    对皇帝而言,是不是除掉世家更重要?

    ......

    宫城,养心殿。

    殿中的气氛格外安静、肃杀。

    宋治面沉如水,手里的军报被捏得粉碎。

    赵玉洁低眉俯首,不敢打扰愤怒的宋治的沉思。

    在得到北胡可能大举入侵的情报后,宋治选择了主动出击。当然他没有亲自出面做什么,一切都是由内阁代理。内阁的方法很简单,重用寒门将领的新军,让他们率军出关。至于世家的军队,接到的命令则是镇守关城。

    这个安排,当然是要让寒门将领立功。

    安思明出雁门,进驻达旦部,史禄山出辽东,奔袭女真部,王行瑜出西域,大举攻打反叛邦国。

    这个时候,无论宋治还是赵玉洁,都认为防御使的军队,必然能够建功。

    然而这段时间传回的军报,却让人大失所望。

    安思明所部全军覆没。

    史禄山半路遭遇女真王庭骑兵,力战不敌,八万之前屡有胜绩的精锐,一日下来便折损近半,撤退途中又被一路尾随追杀,退回山海关时,仅剩了两万余将士。

    王行瑜所部在攻城过程中,被一支陡然杀出的天元精骑从侧翼突袭,腹背受敌之下,大军溃败,短短五日,接连丢失七城,现在主力折损极为严重。

    安思明姑且不说,史禄山、王行瑜带领的军队,经过了好几年的沙场征战,都是宋治眼中的精锐,是宋治打算用来代替世家统率的军队,为大齐镇守边关,乃至开疆拓土的依仗。如今大战刚刚开始,就接连损失惨重,战力大减。

    史禄山、王行瑜出击时,带走了军营大半将士,现在两人麾下的士卒,只剩下不到开战前的半数。

    北胡军的强悍,远超宋治预料。

    北胡军的行动,也比宋治想象的要严密得多。

    眼下初战失利,北胡大军势必兵临城下,各个边关都会迎来激战。而军力亏损的长城国门,能否挡住北胡军接下来的攻势,就关系着北胡军会不会破关而入,大举杀入河北,乃至中原!

    宋治揉了揉酸疼的眉心。

    大齐皇朝,很可能正面临着开朝百余年来,最大的危机。

    “陛下,安思明、史禄山、王行瑜虽然初战失利,损兵折将,但边关皆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堑之地,只要我们火速调集各地的防御使军队,紧急赶赴边关充实防御,必然能够挡住北胡攻势。

    “等到北胡兵力在关前消耗得差多了,成了疲惫之师,我们就能趁势反击,将他们覆灭在关城之前,甚至是进一步攻入草原,扫荡漠北!”良久之后,见宋治怒火稍减,赵玉洁给出了自己的见解。

    依照她的意思

    ,下一阶段,皇朝仍然是重用寒门将领与防御使的军队。至于世家大族,还不需要考虑。她也不认为,北胡军真能攻入关内来。

    如此一来,内阁将继续发挥统领全局的作用。

    “前两日,朝中刚刚贬黜了几个将门韩式、门第章氏的官员?”宋治忽然问了一句好似并不搭调的问题。

    赵玉洁点点头。

    这些年来,每年都有世家族人不是被贬黜就是被罢官,治罪的都有不少,这是她的核心任务。

    虽然世家每年都有新人补充到官员队伍中,但整体上的数量、份量仍然在快速下降。

    “召回吧。”

    宋治站起身,来到大门口,借着大殿地基的高度,负手看向燕平城,说出了三个让赵玉洁意想不到的字。

    “陛下?”赵玉洁不明白宋治的意思。

    “近三年被贬的世家官员,挑出一部分没什么大过错的,让他们右迁回朝。”宋治的声音很平稳。

    赵玉洁面色一变。

    宋治的这个安排,是在向世家示好,同时也在事实上,恢复了一部分世家之势!

    不等赵玉洁说话,宋治接着道:“给赵宁官复原职——五年的时间已经过去,他也该回雁门军了......给予杨佳妮同样的待遇。

    “这两人五年前在战场的表现就分外亮眼,如今他们都已经是王极境,应该在沙场发挥更大的作用。”

    面对宋治的背影,赵玉洁咬了咬下唇,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躬身应是。

    ......

    赵玉洁退下后,依然站在门口的宋治,将敬新磨叫到身边,让对方准备一批赏赐,待会儿他要带着去立政殿探望皇后。

    凝望燕平城许久的皇帝,忽然叹息道:“山雨欲来风满楼。

    “朕没想到,大齐皇朝会忽然面临如此巨大的危险。一百多年了,北胡死灰复燃,再度犯我边境,且声势还比一百多年前要更强。

    “大伴,大齐江山会在朕的手里,遭受前所未有的劫难吗?朕会在史书上留下千古骂名吗?”

    敬新磨劝解道:“陛下万勿妄自菲薄。北胡胆敢犯边,我们击败他们就是了。”

    宋治摇摇头,“没有那么简单。”

    当然没有那么简单。

    这些年来,他的精力虽然主要放在皇朝内部,但随着天元大军西征顺利进行、恶化的西域局势始终没有被摆平,他对北胡的警惕心日盛一日。

    但在今日之前,他一直认为防御使的军队,足够稳住边关局面,只要再给他一些年,等到军队完成过渡,百万新军练成,他就能重现开朝之初的北伐,将草原清扫一遍。

    他对大齐的国力有信心。

    届时,天元王庭一定会覆灭。

    但安思明、史禄山、王行瑜的遭遇,犹如晨钟暮鼓,将他从自己的美好幻梦中惊醒。

    他不得不重新审视北胡军的战力,不得不承认,大齐正遭遇百余年来最严峻的外敌入侵形势。

    从萧燕到蒙赤,从细作到大军,从代州出现北胡王极境,到天元大军西征,如今将这些事串联起来仔细思量,宋治对天元王庭再无轻视与偏见。

    他终于能完全正视天元王庭的强大与野心。

    他也终于意识到,长久以来,赵氏对天元军的高度重视与威胁渲染,并非是单纯想要保证自己的地位,而是的的确确基于现实考量。

    当此之际,仅凭还未完全成长起来的寒门,宋治怎么都没有把握战胜强敌。

    他还需要依靠世家,也必须依靠世家。

    “这一战,朕与大齐,都得倾力而为。”

    宋治长吐一口气,目光变得锐利坚定,“内部之争,暂且放到一边吧,自今日起,中止对世家大族的打压,给予他们应有的待遇与尊荣。

    “无论如何,大齐的江山社稷,绝不能坏在朕的手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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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氏族介绍:
北方诸邦被雄才大略的君主统一,没有天人境修行者的南方大齐皇朝,却因为内部争权夺利而国势衰弱、万民离心。在修为冠绝天下的北方君主,准备南向用兵坐拥九州时,大齐第一氏族里的一名少年,睁开了重生的双眼,想要逆势而行。第一氏族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第一氏族,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第一氏族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