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百零三 大军压境(上)
第五卷 国战
章三百零三 大军压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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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符十二年,八月。
雄奇的雁门山耸立于蓝天白云下,林木依依荒草萋萋,当中一条并不宽阔的山道蜿蜒曲折,将山峦分为东西两半。
山势最为险峻之处,一座巍峨关城卡住山道咽喉,两翼伸展出去的长城,随着山势笔走龙蛇,一眼望不到尽头。
一身青衫的赵宁,站在关城城楼的飞檐上,负手面北而立,山风拂动发带与衣袂,衬托出几分出尘之意。
他脚下蔓延出去的山道,已经被铁甲洪流塞满,头戴毡帽身穿白色战袍的天元、契丹将士漫山遍野,无边无际。
起伏相对和缓的大小山头、山谷,林木早已被砍伐殆尽,取而代之以一座座营寨,光秃秃的山野间只见士卒,不见荒草。
巨大的压迫感犹如暴风雨中的参天海浪,要将雁门关这座礁石淹没,要将雁门军这艘船帆倾覆。
赵宁目光沉静。
进攻雁门一线的北胡军,以天元王庭大军为主,总兵力三十万,除却往云州运动的左翼,往灵州运动的右翼,以及在这两地之间寻找防线漏洞破绽,随时准备突入的游骑,雁门关外的北胡军多达二十万。
这二十万北胡军,是雁门关必须要挡住的山洪。
乾符七年,雁门关驻军十六万,到了今年,原本由赵氏统率的十万府兵,因为兵源问题逐渐减少到了七万——这还是府兵兵源主要供给边关的情况下。
否则,以眼下大齐府兵制近乎完全崩溃的情况,这七万人都不会有。
这七万府兵中,老卒约莫只占半数。
虽说近些年来,府兵大规模延长戍边期限是常态,但五年的时间还是太长,乾符七年参战过的老卒,只占四万左右。
与之相比,安思明麾下那六万士卒,是募兵制下的战士,不存在轮替,故而在乾符七年参战过的老卒,基本都留了下来。
这六万精锐,本该是雁门关的防御主力。若有他们在,雁门关的防备就很严密。可惜的是,他们都折在了草原。
安思明之后,零星突围逃回雁门关的士卒,只有几千人而已。
七万多人要守住雁门关,其中还只有四万老卒,这个难度难如上青天,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这就需要援军。
援军自然是有的。
日前,宋治已经下令,抽调十六卫禁军中的六万人马,先期赶赴雁门一线,全部由赵北望统一指挥,其中主力直接到雁门关。
除此之外,各地防御使的军队,也在准备赶赴边关的过程中。
赵宁望着眼前茫茫的铁甲海洋,不由得想起前世。
前世天元军进攻雁门关,只用了一天时间就破关而入。
其它各种原因姑且不说,最重要的一点,是当时雁门关没什么王极境高手坐镇。
影响战争胜负的因素有很多,但决定性条件只有一个。
修行者的强弱。
尤其是双方最强修行者之间的较量。
乾符七年的凤鸣山之战,赵宁之所以有那么大发挥余地,追根揭底,还是察拉罕没让天元王极境的修行者,解决掉赵玄极、赵北望等人。
宁缓缓呼出一口气。
这场战争,他已经做足了准备。
接下来,就是沙场见真章、分生死的时候了。
......
最大的那座天元军营寨中,察拉罕正在角楼上眺望雁门关关城。
“雁门关,雁门关......五年了,整整五年!这五年来,我虽然身在西域,辗转各地跟陇右军周旋,心里却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有朝一日一定要踏碎雁门关,灭掉赵氏举族修行者,率领大军从这里踏进中原!”
察拉罕目光火热战意如炽,他盯着雁门关的眼神就像是看盘中美食,恨不得将对方一口吞下,吃得连骨头都不吐出来一根。
乾符七年的失败,是他这一生最大的耻辱,迫使他远走西域,只能在在暗处挑动西域邦国反叛大齐,麾下可用之兵始终没有超过三万不说,还让他在天元部族受尽白眼,尊严无存。
而今,他因为在西域的功勋,被天元可汗恢复王爵,终于是带着数十万大军卷土重来!眼下再面对雁门关面对赵氏,察拉罕发誓要血洗当日之耻!
他要回报天元可汗的信任,他要向天元可汗证明,让他来攻打雁门关,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右贤王斗志可嘉。只不过赵氏也不是软柿子,镇国之名可不是虚的,不管从哪个方面说,他们都是南朝最难啃的一块骨头。
“另外,根据可靠消息,赵宁已经晋升王极境,堪称心腹大患。这一战,我们还需要小心行事,万不能出半分差错,重蹈凤鸣山之战的覆辙。
“这是右贤王的正名之战,也是我的,不成功则成仁,没有第三条路。”
说话的人声音清淡语气平稳,言谈中有一股洞悉万物的智慧。
察拉罕转头看向身侧的人,正色道:“公主只管出谋划策,小王自会负责冲锋陷阵。咱们联手施为,无论斗智还是斗勇,都会让赵宁那厮饮恨于此。”
察拉罕面前的人,正是已经多年不见的天元公主,燕燕特穆尔!
萧燕闻言微微颔首:“正该如此。”
五年前,萧燕因为被赵宁算计,心里受挫,一时疯癫,修为尽失。自那之后就时而清醒时而浑噩,在天元王庭备受煎熬。
一年前,天元可汗成就天人境,不仅治好了萧燕的疯病,还修复了她的修为根基,让她重新拥有了修为!
天人境,是这个世上修行者能达到的最高境界,拥有种种神鬼莫测的手段,神龙见首不见尾,不可以常理揣之,甚至不可以看人的眼光看待。
修复修行者被破坏的气海经脉,让修行者重新拥有修为,对天人境而言只是举手之劳。
这回跟大齐的国战,天元可汗让萧燕跟察拉罕走一路,在一旁辅佐对方,是给了他们一起向赵宁复仇的机会。
之前安排美姬谋害达旦可汗,挑起达旦太子与巴图内斗,趁虚而入扶持达旦太子重振旗鼓,兵不血刃吞并达旦部,并且成功伏击安思明,都是萧燕的手笔!
察拉罕跟萧燕并肩看向雁门关。
他们自然能看到城楼上衣袂飘飘的赵宁。
他们眼中的复仇之光亮若太阳。
“太子还在燕平,大战一开,太子生死两难。”
“只要我们行动够快,攻势够猛,就能在南朝
皇帝杀太子之前,兵临燕平城下!届时南朝皇帝就不是杀太子泄愤,还是要将太子恭敬送出,来向我们求和了。”
“此言有理。”
......
山海关。
将门孙氏家主孙蒙,顶盔贯甲站在关头,俯瞰关外平地上,一望无际的北胡军营寨,面容肃杀。
防守辽东兵马入侵河北的长城关塞中,山海关是头号重镇。
自大齐开朝立国时,孙氏家主率领大军从这里出击草原,配合赵氏先祖扫平草原开始,孙氏便驻守于此。
现在,他们迎来了使命的大考。
“一百多年了,这还是蛮子第一回大举叩关。真没想到,女真、契丹两部会这般甲兵鼎盛。草原蛮子向来缺少铁甲,可眼前这些蛮子,一个个都披甲执锐。
“再看他们行军、扎营时体现出来的默契度,也完全不像是两支互不相干的军队,倒像是一支被统一号令、训练的部曲。”
说话的是石崇,他同样眉眼凝重。
与孙氏一同坐镇山海关的,是将门石氏。共同戍守一道边关防线,孙氏跟石氏虽然存在点竞争,但总体关系密切,孙蒙跟石氏家主石崇也私交甚笃。
孙蒙冷哼一声:“要不是防御使损兵折将在先,导致山海关兵力空虚,这些蛮子敢堂而皇之在关前扎营,我必然会给他们迎头痛击,在他们立足未稳时,就让他们全面溃散!”
这话石崇没接,只是瞟了身旁另一位将领一眼。
防御使史禄山闻言,不禁面黑如墨。
之前他奉命领军出击,结果被女真部王庭精骑当面痛击,只带了两万多人回来,五六万将士的折损,的确对山海关防线削弱极大。
但此刻面对孙蒙的发难,史禄山却不能忍着,当下反唇相讥:“这么些年来,孙将军的部曲没少出击辽东,何曾取得过拿得出手的大胜?
“本将丢的是自己麾下将士,孙将军的人可是一个没少,孙将军要是真想劫营,大可开门出去,本将虽然无能,却也能为孙将军掠阵,只要孙将军不退,本将绝不会早退半步!”
孙蒙见史禄山成了败军之将,还敢这么硬气,顿时大怒,喝道:
“什么你的部曲我的部曲,众将士都是山海关驻军!你部折损了将士,损害的是整个山海关的战力!本将告诉你,此战若是不能击退蛮贼,你就是最大的罪人!”
史禄山冷笑道:“大战还未开始,孙将军就想着推卸责任,找人承担罪责了?孙将军要是没胆子守关,只管交出兵权,本将自会跟蛮子厮杀到最后一刻!”
“混账!”
眼看两人就要吵起来,石崇连忙将两人劝开。
他虽然痛恨史禄山,却没孙蒙那么大火气,眼下只想大伙儿能抛弃世家与寒门之间的争斗、芥蒂,齐心协力共拒外敌,守住边关——这也是宋治的诏令,为此,宋治还派遣了禁军来增援山海关。
只不过,孙蒙跟史禄山对立、争斗好几年,石崇只看两人眼下恨不得互相搏杀的架势,就知道现在要两人一下子冰释前嫌,恐怕没那么容易。
挑起争斗容易,要平息争斗可就没那么简单了。不管宋治明不明白这个道理,他想要寒门跟世家立刻同心同德的愿望,现如今注定没那么好实现。
章三百零四 大军压境(下)
乾符十二年,八月初七。
浩远辽阔的天空一片漆黑,东天还未露出那线鱼肚白,雁门关内外却已灯火如海。双方将士披甲出营,如一滴滴水珠汇入海洋。
铁甲环佩之音与嘈杂的脚步声,夹杂着将校奇奇怪怪的方言腔调喝令,在饭食的香味中飘出去很远,间或有马蹄呼啸来去。
黑黯的天空转为幽蓝时,两军甲士都已经赶赴到各自的位置。
雄伟的关墙与坚固的长城上,站满了荷刀带弓的守卒,起伏和缓的大小山包上,满是亟待进攻的勇士。在所有人都就位后,随着他们的脚步动作停下来,空气有片刻诡异的寂静。
将士们不时抬头看看天色,有人紧张有人亢奋,有人坚毅有人忐忑,有人期待有人抗拒。
所有人都在等待,等红日东升那一刻,等明亮的天光普照四野的那一刻,等战鼓声响起的那一刻!
金色的阳光落在了战士甲叶上,熠熠生辉,沉重的鼓槌敲在了战鼓上,响声如雷!安静了片刻的雁门关,乍然成了一锅煮沸的水,陡然间迎来了狂风暴雨。
的确有暴雨,箭矢如雨。
密密麻麻箭矢砸在关城内外,叮叮当当的声音比雨打芭蕉要激烈万倍,整个关城都似成了一串被点燃的鞭炮,每一块石砖每一寸黄土,都似乎要爆裂成齑粉。
当然也有狂风,修行者动若疾风。
御气境身若虎豹,兔起鹘落,三两步就能攀上城墙,手中符兵挥动,真气外放,或是鱼鳞般的剑光,或是新月般的刀芒,掀起阵阵腥风血雨。
元神境脚步一错,背后就有气爆声响起,身形一闪,下一瞬便出现在城头,风声追赶不上他们的步伐,刀光剑影封锁不住他们的攻势。
而后便是从山包、谷口冲出的,蚁群般的普通战士,在锻体境修行者的带领下,以海浪之势汇聚到城前,架设云梯攀爬城墙,不断坠落又不断向上。
战斗以关城为中心,向两翼蔓延。
一直到视野尽头,每一段长城都有修行者拼杀,每一座烽燧都有战士血拼,尸体渐渐多了起来,在城头横七竖八,在城下堆叠成阶。
阳光染上了鲜艳的血色,荒山打开了地狱之门,黄泉的入口无处不在。
城楼高耸入云,屋檐下厮杀正酣,场面躁烈残酷,每时每刻都有许多人倒在血泊中,断肢残骸不时在血雾中翻飞,惨叫声喊杀声喝令声,不绝于耳。
屋顶上平静无声。
没有血拼的将士,没有一个试图飞跃的修行者,好似这里就是死域,就连铁箭符矢,在接触到屋顶三丈范围时,都会纷纷失去动力相继落下。
在躁乱的战场,这是一处格外干净的地方。
它已经被领域覆盖。
只有王极境能创造领域。
屋顶上站着的王极境不少。
有的站在飞檐上,有人站在屋脊上,有人悬浮在半空。仪态不同,各有风姿。
只有一人盘膝而坐。
盘膝而坐的人,二十出头,青衫革带,正在闭目养神。他的膝盖上,横放着一柄黝黑古朴的横刀。
在他侧后,是肩上扛着丈二陌刀的杨佳妮,一双凤眸明亮如星,三千青丝随风轻扬。
于雁门关各处拼杀的雁门军,偶尔会抬头向这里看来。
在见到这些人依旧稳如泰山时,他们便知道,雁门关仍旧是铜墙铁壁,暂无失陷之虞,而后便斗志昂扬、信心满满的,继续投入自己的战斗。
他们明白,只要这些强者在,雁门关就在。
......
望楼上,察拉罕与萧燕紧紧注视着雁门关战场。
“公主觉得,我们多久能攻下雁门关?”
“短则一两日,长则三五天。”
“公主果然谨慎持重。”
“右贤王认为需要几日?”
“两日之内,本王必能踏碎雁门,一雪前耻!”
“右贤王果然锐意无双。”
“我们手握三十万雄师,刚刚平定达旦部,灭了安思明六万部曲,携大胜之威来此,正是士气如虹,应该高歌猛进之时。区区七万残军,岂能阻挡我等步伐?若是不能迅速灭其军,夺其城,那就是小王无能!”
“右贤王此言......确实有理!”
这是开战之初,察拉罕跟萧燕的对话,也是他俩对战局的一致判断。
今时今日,在他们的认知中,赵氏跟雁门军这个敌人,已经不是跟他们份量相当的存在,连作为对手的资格都没有。
复仇对他们而言,不过是顺手为之罢了。
攻下雁门关,对他们来说易如反掌,他们的意图也不在于此。杀入关内直取燕平城,灭了大齐,才是他们的战略目标!
......
随着战斗持续进行,萧燕跟察拉罕的眉头却渐渐皱起。
在他们的预计中,将士们应该迅速突破雁门军防线,以不可阻挡之势攻下关城,杀入关内,不说将雁门军打得四散溃逃,至少也该让对方节节败退。
但现在半日过去了,关墙仍然被雁门军牢牢握在手里。
北胡军一**汹涌澎湃的进攻之势,连城墙都没有完全淹没,就被一次次打得犹如退潮的水一样,无力败回。
巨浪淹没礁石的情况没有出现,战场反而成了潮汐不断涨落之势!
战局胶着,双方竟然势均力敌!北胡军没取得进展占到便宜不说,还被雁门军仗着关城地利与防御工事,给按着脑袋打,明显处于下风!
这大大出乎察拉罕跟萧燕的预料。
“雁门军将士不多,修行者却太多了,御气境跟元神境多得不合常理!”察拉罕面色如铁,率先说出了自己的观察结果。
“依照惯例,一万南朝军队中,元神境三到四人,御气境二十人左右。凤鸣山之役时,除却安思明所部嫡系,雁门军中的修行者大体保持这个数量。”
萧燕声音低沉,她的分析有准确数字,“也就是说,南朝军队的元神境,只存在于五千人一营的都指挥使这个级别,御气境是五百人一指挥的指挥使上下的校尉。
“而眼下,情况明显不同!”
在北胡大军中,千夫长就是元神境,万夫长必为元神境后期,一个万人队里有元神境十多人,御气境百余人。
天元可汗能够在大齐盛世的巨大国力面前,仍然保有南征取胜的把握,这是最大依仗。
“目前出手的雁门军元神境,已经超过百人,御气境多不胜数!”察拉罕语气凝重。战况之所以是眼下这种面貌,这是最大原因!
他眼中交织着疑惑与沉思之色:“放在南朝,这至少是三十万大军的配置。哪怕是在我军之中,也得十万大军才有这个修行者力量!”
他看向萧燕:“难不成,赵氏把他们所有的修行者,都集中到了雁门关?”
“那也没有这么多!”
萧燕眼帘低垂,她对大齐情况很了解,“在南朝,十八将门十三门第中,每个世家拥有的元神境数量,在三十到五十之间,而且大半都有官职,不可能轻易离开职守。
“就算赵氏倾尽力量,也弄不出这么多修行者来!”
说到这,她情不自禁深吸一口气。
乾符六年,她在谋划通过代州之事,戕害赵氏修行者时,就对赵氏实力有详尽调查。
彼时,包括在雁门军、大都督府任职,于各地主持赵氏产业的赵氏族
人,赵氏举族修行者不过数百,元神境只有四五十个而已!
“会不会是有别的世家,派遣了修行者过来襄助赵氏守关?”察拉罕只能想到这个可能性。
萧燕果断摇头:“同盟世家,或许会派遣几个高手过来,但派出这么多修行者根本绝无可能!况且大战在前,每个世家都有自己的职分,把修行者都派了出来,他们自己怎么办?”
察拉罕心里着急,有些恼火的道:“那这些凭空多出来的修行者,究竟是怎么回事?”
萧燕只能想到仅剩的一个可能性:“江湖修行者。”
“江湖修行者?”
“南朝跟我们不同,我们的修行者都是部落勇士,此番全在出战之列,但南朝地大物博人口众多,民间有许多修行者,若是他们大举汇聚到雁门关,那出现眼前的情况不是没有可能。”
察拉罕眼神闪烁:“果真是这样?”
萧燕没有接话。
她知道这个可能性也很低。
大齐的江湖修行者,就算共赴国难,那也得是国战不利,天子号召四方义士勤王、不吝官职封赏之际,哪有大战刚开始,就有这么多江湖好手到来的?
察拉罕继续观察战场。
半响,他缓缓道:“沙场决胜,除了修行者,再要比拼的就是兵器军备。”
萧燕道:“我们现在不缺甲胄不缺利刃,此番对战南朝军队,这方面我们几乎没有劣势。”
“要取胜,没有劣势不够,得有优势。”
“天狼弓就是我们的优势。”
“可现在这份优势也没了!”
萧燕朝战场看去,眉宇间覆上了一层寒霜。
这一点,其实她也早就发现了。
雁门军中,出现了一种新型符弓:紫晶石符弓。
萧燕在燕平那些年,见过紫晶石符弓,凤鸣山之战末尾时,紫晶石符弓也出现过。论性能,紫晶石符弓相比于天狼弓,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紫晶石符弓昂贵,乾符七年也就出现了一千之数。
可现在,根据观察与推算,雁门军中紫晶石符弓的数量,几乎达到了一万!
这么多紫晶石符弓出现在雁门军,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么多年来,刘氏紫晶矿场产出的紫晶,几乎都用在了制作符弓上,而且没有一柄符弓流入民间!
萧燕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他们对南征有把握,靠得就是修行者与天狼弓。而现在,至少在眼前的雁门关,在这场攻防战中,这两点他们都没了明显优势!
萧燕现在还不知道,雁门关为何能出现这么多修行者,与紫晶石符弓。
但她明白一点。
这一战,赵氏事先就有充分准备!
这里面意味深长。
水深莫测。
赵氏依旧强大,依然是劲敌!
战局,很可能不会如他们之前所想的那样发展。
萧燕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城楼上,落在了那个盘膝而坐,闭目养神的年轻人身上。
再也没有挪开。
眸中饱含杀意!
她知道,如果这一切都有答案,那么答案一定在这个人身上。
乾符七年,就是这个人让她一败涂地,让她的细作王朝在一夜之间轰然倒塌!
而现在,对方还企图再度让她铩羽而归!
她怎能接受?
“战争,说到底,还是要靠真正的强者来分胜负。”这一刻,察拉罕同样盯着城楼上的那个人,他的心情跟萧燕如出一辙、
这句话说出后,他向前一步,气势勃发,衣袍飒飒,“既然将士们不能为本王赢得胜利,那就让本王来为战士们斩获胜果!”
章三百零五 巧了
察拉罕一步迈出,大袖一挥。
其身后的营寨里,数道强横气息犹如火山喷发,好似天日坠地,陡然出现方圆数十里内,所有修行者们的感知中!
带着厚重如泰山的威压,饱含莫测似深渊的实力。
唯王极境,有这种神兵现世般的气势!
一步落地,察拉罕的身形一闪,原地就只剩了一道残影。当他的身形再度凝实之际,已经带着王极境们,出现在雁门关前的半空。
察拉罕的气息节节攀升,双目如电的看向高耸城楼上,那些面容不同,或白发苍苍,或俊美年轻,或魁梧如山,或纤瘦如柳,风仪各异的大齐高手。
“赵北望,赵宁!”
察拉罕声若洪钟,有醍醐灌顶之威,摄人心魄之效,更兼战意沸腾、怒火汹汹:“五年了!整整五年!你们知道这五年我是怎么过来的?!
“一千多个日夜,每回日升日落,本王都在盼着这一天,期待这一刻早日来临!今天,本王若不能取下你们的脑袋,本王的头颅就任由尔等拿去当酒壶!”
闭目养神了半日的赵宁,终于缓缓睁开双眼。
他迎上察拉罕的目光,面容平静,眼神无波,如入定老僧,似天上仙人。
他安坐未动,淡淡开口:“乾符七年凤鸣山一战,右贤王跑得飞快,这才勉强保住一条性命。
“五年来,你不想着好好做人,在漠北好好放羊,还敢不自量力,再度犯我大齐边境,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还是当真活腻味了?”
这番话让察拉罕恨得咬牙切齿。
赵宁这是往他平生最大的伤疤上撒盐。
“你这竖子,当真以为到了王极境,就能目中无人了?你还嫩得很!
“当年在凤鸣山,本王就想摘下你的脑袋,要不是你躲在赵北望的羽翼下,你早已人头搬家,如今还敢大言不惭?”
说到这,察拉罕不屑的扫了赵宁身边众人一眼,“今日本王想要取你人头,谁也拦不住!本王这里有十个王极境,你以为靠这些元神境后期,就能挡住本王不成?就算你手握奇兵千钧,今日也必死无疑!”
在察拉罕眼里,站在城楼上的,也就赵宁等少数几个人,拥有王极境修为,其他的都是充数的元神境后期,不值一提!
“屁话多得像个骂街的泼妇,你要真觉得你行,你就过来,看本将不将你打得满地找牙!”赵北望忍不住了。
“给本王上!一个不留!”
察拉罕一声令下,身后九名王极境修行者旋即出动。
赵北望也不迟疑,大喝一声,带着城楼屋顶上的众人,一起迎向对手。
王极境出手影响范围很大,真气覆盖方圆数百丈,领域之力相互碰撞之下,莫说屋舍楼阁,就算是坚固的关城,也有坍塌之险。
所以无论是察拉罕的手下,还是赵北望等人,都没有在关城附近交战,免得误伤己方士卒,双方兀一动身,各自拉开距离,到半空捉对厮杀。
一时之间,耀眼的日头被真气流云遮蔽,晴朗的天空风起云涌。
雁门关范围内霎时不见了阳光,晴天成了阴天,各处光线暗淡,符兵上闪耀的符文阵列,真气迸发的剑气刀光,顿时变得更加刺眼绚烂。
一名名王极境修行者头上,撑出一个个偌大的真气漩涡,就像是苍穹多出了一颗颗巨大的眼睛,仅仅是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肝胆颤栗。
而当临
近的真气漩涡相互碰撞、挤压,领域之力相互较劲时,更是电闪雷鸣。
其间或有巨兽幻形,虎豹嘶吼,鹰鹤展翅,或有山峦耸立,万剑飞旋,字符沉浮,彼此纠葛着,不断冲撞,不停破灭,继而重生。
它们每一回彼此相交,都是真气如瀑,气浪如海,异象遮天蔽日,雷声毁天灭地,海市蜃楼般的光景,将战场衬托得恍若末日!
十几个王极境在一片战场上全力厮杀,往来纵横,或是真气对轰比拼硬实力,或是施展功法,用术法对攻,身形闪烁不可捉摸,空中五光十色。
躁烈的天空好似已经完全崩碎,世界成了一块块碎片,只剩了群魔乱舞!
这种情形一百年也不会出现一次,雁门关霎时处于了真正的炼狱中。
双方交战的将士,一时顾不得天穹变化,而没有厮杀的战士,抬头看到这一幕,无不是脸色发白,眼中布满恐惧。
在这样的天威面前,普通人跟洪流面前的杂草毫无区别,稍微被碰一碰就会粉身碎骨,这样的感受让人绝望,也让人泄气,生不出奋战的勇气。
好在将校们的喝令声及时响起。
军规军纪让战士们连忙收回目光,不再去看神仙们的战斗,不再关注他们根本无法左右的东西,收敛心神将注意力都投在即将临面的敌人身上。
无论天塌不塌,在末日真的降临前,每个人都还是需要做好自己的事,在短兵相接中挣扎拼搏,否则下一刻就会身陷囹囵,乃至饮恨当场!
察拉罕跟赵宁遥遥对峙。
王极境们交手的场景,让察拉罕心神震颤。
这份震颤是如此浓郁,以至于让他暂时放弃了跟赵宁对战的想法,没有迫切的去摘下对方那颗,他朝思暮想的头颅。
作为王极境中期的修行者,察拉罕见惯了大世面,一二十名王极境交手的场景虽然震撼人心,但还不至于让他裹足不前。
更何况,他的人并没有败,甚至都没有处于下风。
但也没有取得进展,击败对方!
没有击败对方,就是让察拉罕最震惊的地方。
除却赵宁,出手的那八名修行者,竟然有六个都是王极境!另外两个,也是准王极境!
正因如此,这八名修行者,才能跟他的九个手下一时不分胜负。
“赵氏怎么会有这么多王极境?!雁门关怎么会有这么多王极境?!”察拉罕怎么都想不明白。
若不是事实就在眼前,他绝对不会相信!
前些年,天元王庭治下,有王极境二十多人,西征这几年,又有一些人突破境界,到了今日,天元可汗麾下的王极境,已经达到三十个!
而察拉罕的军队里,包括他自己在内,就有十名王极境。
这部分力量,是察拉罕荡平雁门关的最大利器。
而现在,他们眼前,竟然出现了几乎同等数量的对手?!
作为大军主将,察拉罕心底发寒。他感觉事态严重了,非常严重!
山包营寨的望楼上,萧燕望着交战的双方王极境修行者,脸上的惊诧之色比察拉罕更浓,就像是见了鬼一样。
察拉罕一直都在草原,可她之前一直都在燕平,对大齐修行者的实力,有着很清楚的认识。
在她从燕平败走之前,大齐的王极境修行者,拢共不到双手之数,而那时,天元王庭治下,就已经有二十多个王极境。
双方
顶尖战力的差距,是萧燕将燕平城将大齐的天下,看成是囊中之物的最大底气。而现在,只不过是短短五年过去,雁门关竟然就有了这么多王极境!
这在萧燕看来,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要成就王极境,除了个人天赋,所依靠的无非是三点,非凡功法、生死历练与丰富的修炼资源。先前草原的王极境数量,之所以一直不如南朝,就是因为修炼资源远不如南朝。
“但草原部落之间战乱不止,修行者生死历练多,所以虽然草原人少,但也有那么些王极境。
“父亲现世后,极大改良了修炼功法,这才让天元王庭辖下的修行者,境界突飞猛进,在一二十年的四方征战中,塑造出了这么多实力非凡的修行者!
“赵氏修行者,不过是经历了一场凤鸣山之战,虽然战况惨烈,能够让很多修行者得到生死历练,但要拥有这么多王极境,仍旧不可能!”
念及于此,萧燕忽的神色一滞,瞳孔放大,眼中充满不可置信,“除非......”
除非,赵氏也有不世出的奇才,改良了修炼功法,同时还有海量修炼资源。
而这两者,无论出现哪一种,都意味深长。
“赵宁这厮!”萧燕不自觉的狠狠攥紧了拳头。
她意识到,在她什么都没做的这五年,赵宁已经让太多事情发生了极大改变,大到让她现在对一切都感到陌生!
大到让她哪怕有天元王庭支持,如今也丧失了对局势的完全掌控力!
察拉罕深吸一口气,让心境平复下来,他目光灼灼的盯着赵宁,一字字道:
“本王不知道你哪里来的这么多王极境,但从数量上说,你们是九个,本王这里有十个,从境界上说,本王这里全是王极境,而你还有两个没真到王极境。
“所以,你依然没有胜算!雁门军本王是灭定了,雁门关本王是夺定了,谁也阻止不了!”
赵宁微微一笑,站起身来。
察拉罕说得没错,包括已经成就王极境后期的赵玄极在内,赵氏只有五个王极境,外加两个准王极境,杨佳妮身边也只带着两个杨氏王极境。
杨氏本来是没有王极境的,但这几年杨氏跟赵氏一起插手漕运,获得了巨量财富。
在赵宁的帮助下,同样天赋惊人且专注于修行的杨佳妮,也早早成功改良了杨氏的修炼功法,所以杨氏族人境界同样有提升。
除开杨佳妮本身,杨氏另外多了两个王极境。
现在,这些杨氏最顶尖的力量,全都到了雁门关。
至于赵玄极,不到最后时刻,他不会轻易出手——他得注意神出鬼没的天元可汗。
若是赵玄极贸然参战,一旦天元可汗出现,以对方的实力,赵玄极若是处在战斗中,极有可能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就会被对方击败,失去仅有的一点制衡对方的可能。
所以今日之战,眼前的这些王极境与准王极境,就是赵宁能调动的全部顶级战力。
面对察拉罕的宣言,站起身的赵宁平举千钧,缓缓拔刀出鞘,不急不缓道:“你说错了。”
“哪里错了?”
“我身边的王极境战力,确实不如你们,但这个差距并不大。所以,只要我杀了你,一切问题都能解决。”
“我是王极境中期,你能杀我?!”
“巧了,我也是。”
言罢,赵宁一刀斩出。
章三百零六 势均力敌
听到赵宁说自己是王极境中期,察拉罕怔了怔,意外至极。
在赵北望带着众人出击,而赵宁继续安坐城楼屋顶,跟自己对峙的时候,察拉罕就意识到了情况的不对劲。
这种安排至少体现出,赵宁的战力比赵北望要强,雁门关的王极境们,都认为赵宁有单独制衡他的实力。
所以察拉罕心里多少有些准备。但他之前也顶多认为,赵宁实力比赵北望稍强,借住奇兵千钧,能发挥出更大战力而已。
而现在,对方竟然告诉他,自己已经是王极境中期!
这容不得察拉罕不诧异。
赵宁如今才多大年纪?
二十二岁而已。
二十出头的王极境中期,普天之下,察拉罕只见过一个。
天元可汗!
天元可汗在二十岁之前,就已经成为王极境,而后没几年,成就王极境中期,三十多岁便成为王极境后期,如今在知天命的年纪,成功跨过天人门槛。
那是草原上有史以来第一个天人境,是从未出现过的草原英雄,是必然要带着天元部族建立雄图霸业的王者!
在察拉罕心目中,天元可汗就是天,是跟神明相同的存在。是所有人都无法企及,只能望其项背的雄主!
赵宁怎么能跟天元可汗一样,也早早成就王极境中期?
察拉罕感觉自己的神明被亵渎,既惊且怒,一时间怎么都无法接受。
但他再是不能接受,也无法改变事实。
赵宁话音未落,浑身就爆发出了不弱于他的修为气机!
一道饱含无数古朴玄奥字符的青色光柱,从赵宁身上冲天而起,在高空冲出一道巨大深色漩涡,好似接通了天外世界。
荡开的真气云潮形成领域范围,覆盖方圆数百丈,论大小与威能,明显不是在场其它王极境开辟的领域可比。
只是眨眼间,漩涡好像就从天外吸纳了足够多的力量,一座巍峨煌煌的青色山峦,从漩涡中心骤然落下!
间不容发之际,数不清的玄奥符文萦绕山峦,随着长刀千钧向前劈斩,山峦化作一刀开天辟地的刀气,向察拉罕当头斩来!
察拉罕不敢大意,连忙收敛心神。
长刀千钧出鞘的刹那,伴随着他的一声大喝,身上真气同样冲出厚重磅礴的领域,百兽在云间奔走,呼啸连连,气势万千。
仿佛能撕裂天地的百丈刀气临面之际,察拉罕拔出自己的宝刀,大吼一声挥斩迎上,领域中奔走的百兽之力,霎时融入刀芒,幻化出一只无边无际的巨大苍鹰,张牙舞爪。
刀气碰撞,气爆声震天动地,真气掀起滚滚巨浪!
半空好似出现了一道天堑般的伤口,在一浪接一浪的真气狂潮中,于肉眼不可分辨的速度,迅速扩展蔓延。
大半天空如同血肉翻卷!
全力一击后,察拉罕面色一白。
他的刀芒已经尽数流散,千钧的刀气却未完全湮灭,余势加身,轰得他后退数十丈,若非有护体真气,此刻已经灰飞烟灭。
察拉罕只觉得体内真气犹如脱缰野马,在经脉中胡乱奔驰,瞬息间根本无法完全压制,五脏六腑随即翻腾不休,紧跟着嗓子眼一甜,哪怕是咬紧牙关,仍有血迹从嘴角溢出。
察拉罕死死盯着赵宁,却见对方不仅毫发无伤,还气定神闲,此刻凌空踏步,意态从容,似缓实快的向他逼来,手中千钧再度举起。
“这厮竟然如此能打!”
察拉罕目光凛然,赶忙抽
身后退。
他踏入王极境中期已经多年,境界圆满,本以为赵宁初涉王极境中期,两人真气浑厚度必然有差距。
就算有千钧在手,到了王极境中期这个境界,对方也仅能凭此弥补彼此真气差距,不至于能伤得了他,却没想到赵宁的真气威力,并不弱于他。
这说明对方是要么修炼的功法,品阶比他高,要么就是辅助修炼的资源比他要好要多,将真气打磨得更加精纯。
眼看赵宁就要出第二刀,察拉罕连忙招呼了两名王极境手下,让对方过来配合他作战。
仅凭自己,他莫说已经没有战胜赵宁的把握,连保住性命都没了信心!
察拉罕此时不得不承认,拥有长刀千钧的赵宁,实力已经明显胜过他!若是双方继续硬拼,三五招之后,他就会毫无疑问的落败,乃是身死道陨!
他必须要有同伴帮助,才能跟赵宁抗衡,拥有击败对方的机会!
而且至少得是两个同伴。
千钧对他有不小威胁,但只要他小心,威胁就不致命,可如果让赵宁用千钧对上王极境初期,但凡赵宁逮住了机会,那就极有可能是一刀一个!
所以一名王极境的帮助,根本不够。
这样一来,察拉罕麾下的其它王极境,对战赵北望等人就呈现出数量劣势,就算赵北望那边有两个只是准王极境,也不会再处于下风。
“当年在凤鸣山,这竖子不过是个元神境初期,仗打到一半才晋升元神境中期,彼时他不过是一介蝼蚁!
“可现在,不过短短五年,这厮竟然就晋升王极境中期,成了心腹大患!早知今日,当初就该不惜代价杀了这竖子!”
察拉罕暗暗咬牙,悔不当初。
无论如何,现在有了两名帮手,他重拾信心,施展身法与同伴配合,发恨今天一定要手刃赵宁,绝不能坐视这个威胁继续壮大!
三人围攻一人,察拉罕觉得胜算很大。
只要他们能限制赵宁腾挪转移的范围,很容易就能将攻击同时轰在赵宁身上。赵宁手中的千钧虽然厉害,但也只是攻击性强,没什么防御力可言。
但察拉罕很快就发现,他错了。
莫说限制赵宁,他们连对方的衣角都摸不到。
赵宁的身形完全不可捉摸,前一刻在眼前,下一瞬就到了背后,当他们以为他们击中对方时,都只是击中了对方的残影!
王极境身法很快,在普通人看来,那就是明灭的火光,移动的时候看不见,只有在停下来对攻时,才能短暂捕捉到身形。
而现在,察拉罕等人发现,在赵宁的身法面前,他们就是普通人。
他们也完全无法掌握对方的行踪!
“这是......镜水步!”察拉罕很快就反应过来。
但这并没有什么用。
他们的功法里,没有能够克制镜水步的。
这就体现出中原修行界的深厚底蕴了,各种强大秘法层出不穷。
镜水步原本是用来进攻的,而赵宁却将它修炼的可进可退,所以形如鬼魅。
忽的,一名王极境如遭雷击,惨叫一声,身体像是被击飞的马球,从半空摔落下去!
“他在那里!”察拉罕连忙一刀斩去。
另一名王极境初期在第一时间跟上刀光。
但他们斩中的,依然只是残影。
察拉罕额头禁不住冒出冷汗。
他感到了恐惧。
“再来两人!”察拉罕又惊又急,大吼
着下令。
他的应对没有错。
赵宁的镜水步虽然神出鬼没,但毕竟没有超脱王极境中期的范围,只要帮助察拉罕的人手足够多,仍旧能限制对方的活动。
察拉罕的布置起到了效果,四人相互配合,再也没有破绽,赵宁也不可能一直在施展镜水步,总有露出身形的时候,每当这时,他们便全力合击。
局面一下子稳住,而且察拉罕等人隐隐占据上风。
但在另外的战场,赵北望等人开始发力。北胡王极境修行者再度失去两人后,就渐渐没了可以跟他们稳稳抗衡的力量,逐渐被压着打,很快就有人受伤。
察拉罕不由得面沉如水。
战局僵住了。
而且在朝不利于他们的方向发展。
如果他们不能立即解决赵宁,战败的很有可能是他们!
“以一敌四,不断施展镜水步,这厮的真气消耗极大,撑不了多久!”察拉罕洞察到了战机,一边鼓舞士气,一边奋力进攻。
只不过他之前被赵宁一刀击伤,现在又在持续高强度的战斗,伤势没有得到缓和,反而还在徐徐加重,真气消耗也不小,同样撑不了太久。
......
双方王极境之间的战斗,最终以鸣金收兵的方式和平结束。
无论是察拉罕还是赵宁,都没有让同伴拼到最后一刻。
战斗显得有些虎头蛇尾,而这正是王极境修行者交手的常态。
王极境的修行者太过重要,不到万不得已,亦或是没有绝对取胜把握,通常也不会拼到鱼死网破,大量死伤,没有挽回空间的地步。
这一战,察拉罕受伤不轻,他麾下的一名王极境,更是被赵宁一刀斩杀。
赵宁虽然真气消耗剧烈,但并无伤势,他这边的王极境,有两人受伤,不过伤势并不重。
论战果,明显是雁门军稳胜一筹。
......
休整一日两夜,察拉罕将伤势基本处理妥当,而后带着王极境修行者们,再度挑战雁门关。
比起被赵宁一刀斩伤后那会儿,他现在的状态要好很多,可以只用两人配合,就能限制住赵宁。
在目送察拉罕出战的时候,萧燕目光闪烁。
她不认为察拉罕这回出战,就能取得明显战果,击败赵宁等人。
在她的判断中,双方王极境修行者的实力大体相当,彼此之间的战斗,最大的可能,是继续谁也奈何不了谁的情况。
——赵宁等人甚至还要略占上风。
对草原大军而言,这无疑是失败。
他们的战略目标,是迅速攻下雁门关,挥师直取燕平城!
而现在,三军将士无法在关城讨到便宜,王极境修行者也都被挡住。
想攻克雁门关,不知道还要耗费多少时日!在战力相当的情况下,包括四万老卒在内的七万雁门军将士,不是十天半月就能消耗完的。
而一旦对方的援军到了,雁门关就会稳如泰山。
这不是萧燕能够接受的局面,也不是天元王庭能够接受的战况!
萧燕必须要发挥作用,找到破局之法。
她回到大帐,拿出之前在燕平城统领细作时,让麾下修行者绘制的大齐北境地图,仔细研究,并根据那些年打探到的种种情况,寻找可能存在的战机。
从这一日开始,趁着雁门关激战,两军的注意力都在战场上,萧燕陆续派出了大量精锐修行者,隐蔽前往她划定的一些区域。
章三百零七 急转直下
燕平。
国战已经爆发,边关激战正酣,禁军分批赶往雁门、山海关防线,东京汴梁、西京长安、南京金陵等地的防御使军队,也在向边关汇聚,而燕平城依旧莺歌燕舞,和平繁华丝毫未受到影响。
官吏们照常上差,百姓们依旧为生活奔走,大街小巷的茶楼酒肆,包括平康坊的青楼,还是大门洞开,人来人往。市井间原本的生活秩序,并没有因为边关战事而停滞。
大齐百姓早已习惯了蔑视胡人蛮子。
官府的邸报总是在渲染北胡的愚蠢弱小,街头巷尾流传着关于胡人土包子的各种笑话,每年到燕平来朝觐的异族更是多不胜数,对待齐人无不恭敬有加,就算是外邦贵族,也不敢对大齐普通平民大呼小叫。
一百多年根深蒂固的认知,让上到耄耋老人下到垂髫孩童,都不曾将北胡放在眼里,再加上百余年前齐军荡平草原的战绩,眼下战争虽然已经来袭,而且是北胡大军压境,但燕平百姓从不认为王师会败阵。
大家现在都在嘲讽北胡蛮子疯了,竟然做挑战大齐天威这种蠢事,迎接他们的必然是尸横遍野的结局,到时候,大家就可以对着到燕平来请罪的北胡使节队伍,大喷唾沫。
齐人百姓很乐观,大齐皇帝却没有这么轻松。
近些时日来,宋治每天都站在舆图前,评估双方实力,不断推演战局。
他没上过战场,对战争谈不上非常熟悉,所以他推演局势,更多是从双方国力的角度出发,分析彼此能够调动多少修行者、物资财富、平民战士,拥有多大的战略战术转圜余地。
从这个角度看,双方差距太过悬殊,大齐必胜无疑。
大齐百姓八千万户,草原各部拢共也就几百万人,这仗有什么好说的?蚂蚁还能咬死大象不成?
从古至今,但凡中原皇朝没有内乱,认真对待战争,草原人何时占过便宜?就算中原皇朝内乱,边军也常常靠自己的力量,就能打赢战争。
中原皇朝唯一觉得麻烦的,是草原骑兵来去如风,便于抢劫,而边关防线太长,难免有疏漏,时不时会被对方夺走一些财物人丁。另外,中原皇朝大军远征辽阔草原,后勤补给线太长,压力也很大。
但如果真要正面对决,摒弃优势主动攻坚的草原人,不是找死是什么?
中原皇朝地大物博人口众多,财富是草原人百倍,物资是草原人百倍,军械是草原人百倍,青壮是草原人百倍,还有数不尽的山川之险。
中原皇朝会被草原人击败?会被草原人灭掉?天下还有比这更滑稽,更可笑的事吗?
赵玉洁进入大殿,来到宋治身旁,陪着他看了一会儿舆图,轻声道:“这些时日,臣妾研究了很多文书,越是分析越是觉着,北胡主动掀起国战就是找死的行为。只要咱们认真对待,此战断无打输的道理。”
宋治摇摇头,他脑子没有糊涂:
“蛮子敢进攻,就必然有所依仗,别的不说,萧燕在燕平那么些年,对大齐知之甚深,对方不可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前些年天元部族,仅靠十万精骑和一群仆从军,四五年就向西打了数千里,破城无数,战绩显赫。
“虽说蛮荒之地的西蛮子,跟大齐不能相提并论,但天元军的战力,的确是不容小觑。安思明跟史禄山的败绩,也不能不反思。”
赵玉洁抿了抿嘴唇,立马改变自己的意见立场,转头附和宋治:
“安思明跟史禄山虽说是大意轻敌,被半路伏击,但六万人全军覆没,可见对方的实力很强。战后安思明跟史禄山都说,北胡军中的高手强者不少。看来在各地防御使的军队抵达边关之前,咱们只能防守。”
宋治的目光停留在舆图上,不断在雁门关与山海关之间徘徊:
“形势的确不好。飞鱼卫虽说在草原行走了很多年,但对方防备严密,真正有用的消息也没打探到多少。现在我们还不能知道对方的虚实底细。大战已经开始,却不能知己知彼,这是很大的过失。”
赵玉洁宽慰道:“无论如何,仗着边境雄关,我们要守住不难,北胡有多少实力,都会被打出来。北胡高手再多,还能多过我们不成?从古至今,
草原上的王极境,从来都赶不上中原。”
宋治微微颔首。
就在这时,军报到了。
赵玉洁去接了过来交给宋治,后者看过之后,先是喜悦再是凝重最后是忌惮,瞬息之间面色变幻得很精彩,看得赵玉洁一头雾水。
等宋治把军报交给她,饶是有心理准备,赵玉洁的表情也跟宋治差不多。
“十个王极境!”
赵玉洁水灵的双眸瞪得很大,抬头不可置信的看向宋治,“雁门关外,竟然出现了十个北胡王极境?!”
她很想说这不可能。
但军报后面,有安思明的密报,还有大战开始后,朝廷派去雁门关,负责调运物资协调诸事,帮助守关的高品官员,他们都见证了战局,绝不可能有假。
宋治脸色难看,紧眉不语。
“北胡是把所有的王极境,都派到了雁门关?”赵玉洁很快稳住心境,分析起这个军报意味着什么。
“若是如此,那就说明北胡主攻雁门关,但也绝不会是所有王极境。”宋治寒声道,“这说明北胡的王极境数量,比起我们,只多不少!”
赵玉洁默然低头。
宋治也没有再开口。
他们一起看着舆图。
半响,赵玉洁幽幽道:“雁门关上,出现了四个赵氏王极境,两个准王极境,三个杨氏王极境。加上赵玄极,赵、杨两家,也有十个王极境了。”
闻听此言,宋治眸中掠过一抹杀气。
十个王极境,远超帝室的王极境数量。
“雁门关要是没有这么多王极境、准王极境,也不可能挡住察拉罕。若是如此,我们现在接到的军报,就不是雁门关打退了北胡大军几波进攻,局势平稳,而是雁门关已经被攻克,北胡军通过雁山长驱直入了。”
宋治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没有丝毫感情。
赵玉洁偷看了宋治一眼,见对方已经面无表情,看不出心中所想。
但她知道,宋治对赵氏的忌惮之心,于此刻达到了顶峰!
前段时间,为了平息世家怨忿,汇聚世家、寒门之力共同应对国战,表明自己没有废后的打算,时隔多日宋治再度去见了皇后,带去的赏赐之丰厚,远胜赵玉洁单次得到的最大值,这让赵玉洁心中十分芥蒂。
她不想宋治真的跟赵氏缓和关系,放弃废后。
现在她的机会来了。
“去支援雁门关的禁军,刚出发没两日,以雁门关如今的战力,挡住察拉罕不是难事。好钢用在刀刃上,这批禁军是不是应该调去别的,更加需要增援的的地方?”赵玉洁一脸一心为公的模样。
好几万大军出动,不可能今日做了决定,明日就启程,怎么都需要准备一些时间,所以前往雁门关一线的六万禁军,现在的确还在半途。
宋治回到桌案后坐下,默然不语。
禁军不增援雁门关当然不行,若是雁门关丢了,危害太大。
但增援的时机却可以选择,赵氏如今实力这么强,让他们的力量先消耗一些,等到对方残了的时候,再让禁军增援,无疑是最合理的决定。
赵玉洁看出宋治有些意动。
她跪坐到对方身边,打算再不着痕迹的劝说一番,帮助对方拿定主意。
恰在这时,山海关的军报到了。
宋治打开军报的时候,赵玉洁就在一旁一起浏览。
这不看还好,一看她跟宋治一样,都是同时身体僵住,完全失去了表情。
山海关的军报只说了一件事。
关城破了!
山海关驻军没能守住关城,大战开始不过一日,北胡军就攻破了关城!
战败的原因很简单,主要就一条:北胡军中的王极境高手太多,竟然达到了九个!
所以战况也很简单:开战伊始,八名北胡王极境初期修行者,在身为王极境中期的天元左贤王的带领下,骤然降临关头,孙蒙、孙康、孙乾、石崇、史禄山这五名王极境初期,被对方迎头痛击,须臾便败下阵来。
孙乾战死关头,孙蒙重伤被俘,孙康、石崇、史禄山三人溃逃。
于是
关城被北胡修行者所夺,继而北胡军大举杀入关城,只用了不到一日的时间,就将山海关驻军全面击溃,完全占据了山海关不说,其先锋数万精骑,马不停蹄长驱直入,已经向关内腹地杀来!
宋治跟赵玉洁两人,惊得愣在当场,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九个王极境!竟然又多了九个王极境!北胡军中的王极境修行者,数量之多完全出乎两人预料,已经大大超过大齐!
而且领头的北胡统帅,竟然还是王极境中期!
战局远比他们之前预计的要艰险!
大齐皇朝面对的局势,远比他们之前想象的要可怕!
这份军报的力量,将宋治跟赵玉洁的心防,瞬间冲得七零八落。
殿中一片死寂,安静得可怕,落针可闻。
诡异肃杀的氛围,让每个宦官战战兢兢。
突然,宋治长身而起,一掌将桌案拍得粉碎,王极境中期的修为气机,如泄闸洪水一样喷散出去,殿中侍立的宦官,无不是当场粉身碎骨,化作一团团血雾。
殿中陈设,尽皆化为齑粉,廊柱嗡嗡作响,房梁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吱声,像是垂死的病人在呻吟。
“无能!一群饭桶!朕养你们何用?!”
宋治野兽般的咆哮声,配合他扭曲的面容,显得格外可怖。殿外的宦官、宫娥、宿卫,无不拜伏于地。
赵玉洁怔怔坐在原地,娇美无双的脸上没有半点儿血色。
......
不知过了多久,宋治咬着牙下令,让宰相百官到崇文殿议事。
在走出养心殿之前,他下达了一条严令:增援雁门关的禁军,日夜兼程赶路,必须在五日之内抵达雁门关!
“陛下......”赵玉洁猛然回神,眼看宋治要离开养心殿,在时隔好些年之后再度踏入崇文殿,不由得心头一惊,追上去两步,想要说什么。
宋治回头看了她一眼,没有看浴血同伴的情义,只有看被抛弃者的怜悯。
这个眼神,让赵玉洁手脚霎时冰冷,到了嘴边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自今日起,你不必再去崇文殿。”
皇帝声音复杂的丢下这句话,就消失在赵玉洁的视线中。
赵玉洁一颗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皇帝这句话,无疑是褫夺了她“内相”的权柄,让她再也不能公然干涉政务。
之前宋治虽然诏令世家寒门齐心协力对敌,但他并没有走出养心殿。中枢主事的还是内阁,在百官前露面的仍旧是赵玉洁,她的权力丝毫未受影响,宋治的大方向布局,也没有因此改变。
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局势瞬间急转直下,宋治这个皇帝,必须要亲自主持一切。也只有皇帝露面,文武百官朝野军民,才能真正同心据敌。
非只如此。
山海关在一日之间丢失了,才显现出赵氏在雁门关的奋战,是多么得力!
山海关被破,北胡大军接下来势必直驱京畿之地,朝廷必须调集所有力量,共同应对接下来的艰难时刻。当此之际,雁门关的重要性已经无可比拟。
要是雁门军不能把天元右贤王察拉罕,挡在雁山之外,一旦让北胡军从雁门入关,燕平就会被两面夹击,届时左右贤王合军,燕平哪里还能保得住?
燕平保不住,整个河北都会跟着丢失!
在这个时候,皇朝对赵氏对雁门军的依仗度,已经达到了空前的高度!无论如何都要让赵氏全力守关,绝不能放察拉罕进来。
而在今日之前,皇帝对赵氏的打压众所周知,一个安思明的六万大军,一个废后的谋划,就足够让赵氏心怀怨忿。
要想赵氏奋力作战,宋治岂能不千方百计向赵氏示好?
无论在宋治看来,赵氏知不知道赵玉洁就是赵玉洁,她终归是这些年打压世家的利刃,是意图取皇后而代之的“祸首”。此情此景,赵玉洁的所有权力,都必须要消除掉,她所有的尊荣,都必须被收回!
意识到这些,赵玉洁不能不面如死灰。
她的双手紧紧攥拳,指甲都嵌进了肉里,很快就有鲜血滴落在地。
章三百零八 分久难合
今日跟察拉罕等王极境修行者的一战,又是势均力敌。
虽然有人受伤,但这回没有人阵亡,最终,战斗仍是以双方的默契收兵而结束。
回到城楼屋顶,撩撩衣袍安然坐下,千钧横放在膝盖上,赵宁继续作为大军的旗帜存在,岿然不动。
这几天,他跟赵北望、杨佳妮等人,每日都要跟察拉罕等王极境作战,有时候一天还会打上好几场。
每当察拉罕战罢之后,回去一通反思,觉得找到了突破口,调整战法再来挑战时,赵宁都会用实际行动告诉对方:你想多了。
两名赵氏的准王极境修行者,在连日的越境战斗中,获得了很多领悟,如今都有即将突破境界的意思。
如果这两人成功晋升,双方王极境数量变得相同,那么拥有奇兵千钧的赵宁一方,就会具备击败对方的实力。
“只要不出意外,等到你娘晋升王极境、六万禁军赶到,保底来说雁门关也会彻底稳住。”
赵北望到赵宁身边坐下,“不过山海关已经破了。山海关驻军都成了残兵败将,在北胡精骑的追杀下,全军覆没是必然结局。就不知道禁军能不能在他们杀到京畿之地前,将他们挡在路上。”
王柔花是两名准王极境之一。
对于赵北望担心的情况,赵宁没有发表评论。
从山海关到燕平城,有六百多里路程,这中间不乏州县坚城,也有防御使的新军,但却没有真正的雄关天堑。
靠地方防御使的军队,和没有经历过正经战斗的禁军,要挡住北胡大军的步伐,这个难度只能说懂得都懂。
燕平唯一可供依仗的,是宋治可以调集大齐除了雁门关以外,几乎所有的王极境强者,去尝试制衡天元左贤王等人。
“驰援雁门关的禁军走到哪里了?”赵宁只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他们加快了行军速度,再有三日就会抵达。”
赵宁点了点头,目光跃过血火交织、激战正酣的战场,遥遥望向北胡军营寨中心地带,那座最高山包上的营寨。
他眼神无波,平静如水。
没有人知道他在看什么,在想什么。
但包括赵北望、杨佳妮在内,所有人都习惯了他这副模样,没有人发问,更没有人打扰。
......
雁门关在燕平西面。
从燕平至雁门,拢共不到八百里路程,大军日行三十里,倍道兼程则日行六十里,其中大半时候要在山林中行军。
过了灵丘县,山谷道路变得相对宽阔,一直到雁门关都不会再有险阻。在宋治“日夜兼程”的严令下,禁军将速度提升到了极致。
速度的提升不仅使体力消耗加剧,还有各方各面的影响。大军行进的核心要求,是遇到意外随时都能投入战斗,对队形要求很高。
而现在,这支禁军对敌人的防备力明显下降不少。
领头的将军叫何文进,能够带着六万禁军出动,可想而知他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此时他骑在战马上,一面快速赶路,一面回忆皇帝对他的嘱咐。
皇帝的嘱咐很简单:到了雁门关之后,一切都听赵北望的。大军务必配合雁门军守卫好雁门关,就算是战死关城,也不能让北胡战士踏过关隘。
这番话没什么理解难度。
局势艰险,三军将士必须同心同德。
但何文进这一路上,却没有停止揣摩皇帝的“深层用意”。
寒门跟世家争了这么些年,何文进在平日里除了军务,满脑子
都在想着怎么对付世家,算计军中的世家子弟,以正当理由将对方驱逐出去。
要不是他之前在这方面做得够好,功勋卓著,也不可能获得皇帝、内阁的信任,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
对于寒门官将来说,与世家争斗是职责所在,斗赢了就是政绩,是加官进爵的依凭,是安身立命的基础。
收获上官的青睐,是仕途上升的阶梯,如何收获上官的青睐,是官吏朝思暮想、日夜奔波的命题。在此之下,才是所谓的做实事。
实事终究有限,巴结上官却没有尽头;做实事不一定能升官,奉承好了上官,只要对方点头,随便做些政绩工程,就能更进一步。
政绩工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假的,而官员们之所以能靠此升迁,并不是蒙蔽了早就对此道娴熟无比的上官,而是上官需要的,只是一个给他们升官的由头。
大家都是自己人,心照不宣。
对于何文进而言,皇帝就是最大的上官。
他必须要弄清皇帝的心意。
是日夜,大军停下来休息。
虽然皇帝的命令是日夜兼程,但休息还是要休息的,命令的含义只不过是到了夜晚,打着火把再赶一段路而已。
“简单扎营,不要大兴土木挖沟筑墙。明日还要早早起来赶路,让将士们多些休息时间,免得到了雁门关成了疲敝之师。”
何文进下达完军令后,自己就找了块地方坐下。这里是雁山之内,雁门关还在,北胡军不会出现在这里,他们不必担心有敌军。
“将军是在谋划如何击退北胡大军吗?”副将见何文进又在沉思,纳罕的问。
何文进摇摇头,“踞城而守的战斗,有什么需要谋划的,不过是力战而已。本将在想的,是如何完成陛下交代的差事。”
“陛下另外给将军交代了差事?”副将很意外。
“陛下当然不会明说。眼下是国战时期,陛下必须打出上下齐心的旗号,怎么会明着发布破坏团结的命令?”
何文进抬头遥望雁门关的方向,夜色深沉,除了山峦黑影,他什么都看不到,但他依然双眼明锐:
“但身为陛下臣子,主辱臣死,主忧臣辱。我们必须洞察陛下想要什么,主动为陛下排忧解难,这才算是尽到了臣子本份。”
副将听得一头雾水,试探着问道:“将军的意思是?”
何文进目光灼灼,“陛下让我来雁门关,是取代安思明的,此战之后若无意外,本将会常驻雁门关。本将要完成安思明未完成的任务,跟赵氏分庭抗礼,乃至取代赵氏在雁门关的地位!”
副将一阵愕然,“可陛下近来对世家的态度已经改变,不再打压他们,还让我们摒弃争斗,同心据敌,将军怎么还要想着......”
“愚蠢!”
何文进喝斥一声,对方是他的心腹臂膀,所以他的心思不必藏着掖着:
“打压世家、中央集权,是陛下的国策,岂会说放弃就放弃?眼下不过是迫于形势,在名义上暂缓而已!
“这场国战,必然更快消耗世家军队与修行者,这对陛下而言是机会,对你我同样如此!
“所以,等到了雁门关,我们的首要任务,就是保存实力,绝不能让将士死伤太多。麾下有人,战后才能有底气!
“安思明之所以失败,就是他太想沙场建功,这才落得个全军覆没的下场。前车之鉴,你我岂能无视?记住,听从赵北望的命令,不等于把命卖给他!
“雁门关是天堑之地,只要我们
兵力足够,北胡要攻克关城难如登天。
“所以此战中,你我出工就行,出力的事交给雁门军。一言以蔽之,死人他们去死,功劳他们去立,我们最大的追求是保存实力!
“一旦北胡大军败退,以赵氏如今的王极境修行者数量,战后必然迎来陛下全力打压。而到时,雁门军死伤惨重,兵力无几,雁门关就顺理成章是我们的!
“此时不保存实力,到时候拿什么坐镇雁门关,取代赵氏?等到本将成了镇北将军,你们也会加官进爵,荣华富贵不在话下!”
说完这番话,何文进双眼中像是要喷出火来,亮得吓人。
副将被震得张嘴无言。
见副将还有些迟疑,何文进怫然不悦,冷冷道:
“习得文武艺,货于帝王家。咱们从一开始,就是要为君王分忧的!陛下想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得做什么,其它的都不重要,都是虚的,明不明白?”
副将终于顿悟,连忙抱拳:“将军智勇无双,末将拍马难及!”
何文进满意地点点头,暗暗想到:“陛下若是知道我明白了他的心意,一定会对我大加赞赏,我往后的仕途想不一片光明都难。”
他这般“善解人意”,也不知道宋治要是真知道了他此刻的想法,是会拍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还是会提起长剑就把他的脑袋削下来。
宋治当然可以怪罪何文进想得太多。
但他用寒门官将打压世家这么多年,早就把许多寒门官员,培养成了一群不问黑白的鹰犬。
他忽然之间完全颠覆过往,想要寒门官将不迷茫不疑惑不多想,立即收敛阴暗心思,变成道德高士,那也太天真了些。
“将军,雁门军派人来接应我们了。”
没片刻,何文进听到了脚步声。
初时隐隐约约,而后逐渐清晰,脚步密集隆隆如雷,看来人数不少,半夜听到这样的动静,将士们立即警觉,负责值守的部曲已经在将校的喝令下,开始列阵,准备迎敌,何文进在第一时间就派了修行者过去查看情况。
听到修行者的回报,何文进放松下来。
他将这个消息传递下去,让将士们不要如临大敌,赶紧收了阵势继续扎营。
雁门军很快就到了,虽然有火把,但在深夜中依旧显得神秘,面目瞧不太真切,就算有修行者站在高处,也看不清楚雁门军中后队的具体情况。
“本将赵启阳,因大将军察觉北胡修行者,有不少翻越雁山的,为免出现什么意外情况,故而特令本将来迎接禁军,敢问主将何在?”
到了近处,为首的雁门军将领在马上问。
何文进走了出来,“本将何文进,奉陛下圣命,领军驰援雁门关。”
“何将军!”
将领连忙下马,向前几步,抱拳见礼,态度恭敬有礼,神色感动亲切,“雁门军日日激战,将士死伤惨重,全军上下盼将军久矣!如今将军总算是到了,有将军驰援,雁门关才能守得住啊,请将军受末将一拜!”
说着,将领单膝下跪。
何文进没想到赵氏的人,对他如此恭敬,心里非常高兴,自觉形象高大。既然他这么重要,那他到了雁门关,应该有不少话语权,窃喜之余,伸手去扶对方:
“赵将军何必多礼......”
他的话刚说到一半,声音就戛然而止。
面前的“赵将军”,在他伸手搀扶,毫无防备的时候,出乎所有人预料,骤然暴起发难,袖中匕首霎时捅进了他的胸膛!
章三百零九 连环计
多给何文进一个脑子,他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遭受雁门军的赵氏将领袭击。
电光火石间,符兵刺进胸膛,何文进瞪大双眼,惊诧不解的盯着眼前的人。
如果他是个正经人,他在第一时间,就会意识到行刺自己的凶手,必然是北胡修行者,他们中埋伏被袭击了!
毕竟雁门关人手不足,北胡有兵力优势,雁门军拦不住所有北胡修行者,从崇山峻岭渗透到内部来。
但何文进的脑子,早已在经年累月的权力争斗中,养成了惯性思维,所以他第一个念头是,赵氏杀他是为了夺他的兵权,方便控制他的部曲!
不过,无论何文进怎么想,现在都已经不重要。
假扮赵启阳的北胡修行者,在一击得手之后,趁势而进,抓住想要抽身后退的何文进,在极短的时间内,施展了必杀组合技。
所以只是眨眼间,何文进就躺在了地上,带着无边的愤怒与意外,不甘的成为了一具死尸。
主将说死就死,副将跟其他禁军将士,无不是惊慌失措。
而来接应的雁门军,则不会给他们反应的机会,眨眼间,他们摇身一变,成了来截杀他们的北胡军,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势,冲进了禁军人群、营地中,左右开弓大开杀戒。
......
不远处的一座山峦上,萧燕静静俯瞰着山谷中的激战。
“五千人袭杀六万人,这种大胆的布置,也只有公主能够做得出。要是换作在下,我是想都不敢想的。”察拉罕的谋主白音,在萧燕身边感慨万分。
萧燕声音平淡:“谋主老成持重。”
为了破解雁门关僵持的战局,萧燕在军中抽调了精锐人手,布置了今夜的行动。天元部族为国战准备多年,会说大齐官话的人多的是,也不缺雁门军服饰。
这五千天元战士能够出现在这里,一方面得益于在开战前期,三十万大军就分出了两翼,分别往灵州、云州方向攻战,寻找大齐边境防线的漏洞;
另一方面,也得益于萧燕之前在大齐做细作那些年,对大齐北境各种情况的了解。
有这两者,萧燕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调集五千将士赶到这里,截杀驰援雁门关的禁军。
当然,最重要的因素,还是北胡人多势众,而雁门关仅有七万将士,所以在萧燕判定雁门关必有援军后,才能派遣精锐修行者越过山峦,打探到禁军的位置。
不过,萧燕能够找到崇山峻岭中的山林小道,调集锻体境以上的修行者们,神兵天降般的从出现在这里,却不能让大军过来。
山林小道,只有修行者能够通过。
这五千由锻体境及以上修行者们组成的军队,是萧燕能够调动的力量极限,再多,就会极大妨害正面战场。
如果这五千人行动失败,他们就算没有被禁军全部击杀,也会成为瓮中之鳖。
这是非常冒险的策略。
“公主有没有想过,如果今夜行动失败,大军没了这五千锻体境修行者,接下来会面对怎样的局面?”白音悠悠问。
萧燕声音沉稳:“今夜之战,必不会败。
“这些齐军虽然军备优良,但南朝的禁军都是养尊处优之辈,平日里根本没有作战机会。身在繁华京畿之地,一个个吃得脑满肠肥,心里想得都是富贵荣华、加官进爵,哪有什么意志可言。衣甲再是鲜亮,也不过徒有其表,真到了战场上,就是一群新卒而已,还是不太中用的新卒。
“我五千锐士深夜袭击,对方毫无防备,不知我军虚实,必然大乱。
“加之主将已死,而我百战猛士勇不可当,只要他们的前军稳不住阵脚,中军后军就会望风而溃!
“届时,就算我们不追杀,他们也会自相践踏死伤无数。莫说六万将士,就算是十六万,六十万,也只是一群待宰的羔羊罢了!”
这番话,萧燕说得格外笃定、霸气。
白音听得连连点
头,末了不禁长叹一声:
“公主在南朝多年,论对南朝的了解,的确是入木三分,而且涉及方方面面,我等万万不能及。大汗让公主随军,实在是再高明不过的决定。”
萧燕的判断没有错,山谷中战况的发展,确实如她方才所言。
禁军这群没见过血肉的雏儿,根本无法有效应对眼前场面,北胡精锐战士迅速击溃前军千百人后,没等北胡修行者如何威逼,就已经有人哭爹喊娘的向后溃逃。
一个人溃逃,眨眼就会有第二个,一千人开始溃逃,整个大军都会被牵连。
倒卷珠帘之势没太久就形成,禁军将士们丢盔弃甲,你冲我撞,踩着同袍的身体发足狂奔。
“大局已定!接下来就只是杀敌多少的问题了。”白音抚掌而赞,难掩兴奋之色。
过了两个时辰,他话锋一转:“殿下,我们要早些撤军。”
萧燕淡淡问:“为何撤军?”
“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继续作战会有危险。”
“什么危险?”
“此地距离雁门关不是太远,雁门军精骑闻讯驰援,不需要太久。”
“那又如何?”
“倘若战事继续下去,我们不能及时脱身,就有可能被雁门军瓮中捉鳖!”
“那正是我想要的。”
“殿下此言何意?”
萧燕双目中闪烁着危险之色,不答反问:“我们为何冒着巨大风险,到这里来袭击雁门关援军?”
“没有援军,雁门关就守不住。”
“那么击溃这股援军,雁门关的战争就结束了吗?”
“自然没有。”
“还要打多久?”
“恐怕要一段时间。”
“为何不能早些结束?”
“雁门关尚有七万守卒,防线严密,没有破绽。”
“倘若他们的防线出现破绽呢?”
“雁门关怎么会忽然出现破绽?”
“当真不会?”
“除非......雁门关忽然少了大批将士!”
“当雁门军分散原本就不多的兵力,来这里救援禁军,围杀我们时,就是防线出现破绽,我军踏碎关城之日!”
“......”
白音惊讶的看着萧燕,半响说不出话来。
原来萧燕还有如此谋划。
今日袭击,竟是连环计。
......
雁门关及时接到了禁军遇袭的消息。
帅府大帐中,众将无不深感意外。
“六万禁军,是充实雁门关防线的保障,若是这六万禁军出了意外,伤亡殆尽,仅凭雁门关这七万人,断然守不住北胡二三十万大军!再者,禁军遇险而我们不救,对朝廷也没法交代。”
众将的第一反应,就是派遣精骑救援。
赵宁坐着没动。
雁门关是雄关天堑,倘若没有修行者,莫说七万人,三两万人就足以抗住三十万大军。
但修行者能够快速跃上城头,在关墙内外跟守军搏杀,可以有效避免大军蚁附时的巨大伤亡。也正是因为北胡军中修行者众多,他们才能翻阅荒无人烟的山岭,出现在雁门关背后。
赵北望、王柔花等人没有出声,他们虽然也有焦急之意,但并不是特别浓烈。
“不能救,也救不了。”在众将声音停下后,赵宁略显漠然的声音响起。
“怎么不能救?只要我们出动及时,就能跟禁军两面夹击,但凡能灭掉这股北胡兵马,禁军就能继续支援到雁门关!”赵启阳一脸不解。
赵宁摇摇头:“从雁门关到灵丘县边境,就算是精骑出动,也需要疾驰近十个时辰,等到我们过去,为时已晚。”
“我们可以让王极境......元神境后期的高手,先过去稳住局面!”
“没用。禁军虽然多,但都是新卒,就算我们派遣强大修行者先过去,也
难以让将士们镇定下来返身迎敌。”
“可如果不救,就不只是禁军溃败那么简单,这股北胡军还极有可能,从背后袭击雁门关!届时雁门关腹背受敌,必然陷入绝境!”
此言一出,帐中一片沉默。
显然,这个局面谁也不想看到。
如果它发生了,雁门关根本无法应对。
......
“如果雁门关不分兵来救援这批禁军,那又如何?”白音问萧燕。
“那我们就返身袭击雁门关!”萧燕的声音饱含杀气。
白音恍然,以这五千修行者的战力,跟关城前的天元大军同时出击,必然能彻底摧毁雁门关防线!
......
“他们袭击不了雁门关。”
赵宁语气如常,话说得云淡风轻,意味却无比坚定。
赵启阳愕然问:“为何?”
赵宁看了他一眼,“乾符七年,我用一千御气境以上的修行者,携带一千紫晶石符弓,在凤歧山白风口争夺战中一锤定音的事,你们难道忘了?”
赵启阳顿时醒悟。
彼时那一千御气境以上的修行者,是赵宁通过一品楼秘密从江湖中招募的,那一战中虽然伤亡惨重,但后来又补充了损失,而且规模还有扩大。
大齐不缺人,江湖中也不缺修行者。
“让一品楼三当家方墨渊带一千人,去处理这批渗透进来的北胡兵马。”赵宁做出了最后的决断,“我们继续守卫关城即可。”
“是!”
......
两人的谈话结束后,白音发现萧燕并没有显得很高兴,反而还在沉思。
按照对方对战局的推演,踏破雁门关在即,这是很值得开心的事。战局已定,萧燕还有什么需要深思熟虑的?
“殿下在想什么?”白音纳罕的问。
“在想可能会发生的意外。”萧燕回应道。
“还会有意外?在下怎么想不到?”
“谋主难道忘了一个人?”
“谁?”
“赵宁!”
“赵宁......如何?”
“有这个人在,一切没有尘埃落定的事,无论有多大把握,都可能存在变数。”
“赵宁还能逆天不成?他们能守住雁门关就不错了。”
萧燕没有接话。
白音见对方确实有顾虑,仔细想了想,也觉得萧燕的话不无道理,赵宁有多么麻烦,他当年是见识过的。
他寻思着道:“倘若......真有什么意外,我们至少也击溃了这六万禁军,没有他们驰援雁门关,赵宁就算手眼通天,终究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守不住雁门关的。”
萧燕抬头看向新月,默然良久,“但愿如此吧。”
......
“宁哥儿,我心中一直有一些疑问,实在是忍不住,不吐不快。”众将散去后,赵启阳来到赵宁身边坐下。
赵宁微微颔首:“但说无妨。”
“我在族中地位寻常,接触不到核心机密,但也知道你在草原有眼线,能够及时探听很多消息,而且你脑瓜子聪明,凡事都能料敌于先。”
赵启阳扰扰头,“天元部要灭达旦部,你难道事先没有接到消息?达旦太子跟达旦浑邪王兄弟相争,可能引起极大祸患,你难道事先没有预料?可你什么安排都没做,就这么坐视了达旦部的灭亡!”
赵宁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放下茶碗,他平静道:“还有什么疑问,一并说了吧。”
这话正中下怀,赵启阳迫不及待的继续往外倒豆子:“雁门关除了咱们赵氏修行者,四叔跟方墨渊麾下,还带着两千名御气境以上的江湖修行者!
“只要你想,完全可以让他们封锁雁山所有山岭,让今夜那些北胡兵马进不来!可你并没有这样做!
“这到底是为什么?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章三百一十 注定的牺牲(上)
就算是六万头猪,在亡命狂奔的情况下,追杀也要杀很久。
好在是山谷,不是四面广阔的平原,禁军逃亡的方向只有一个,天元修行者追杀起来省事不少。
若非如此,以他们这区区五千人,就算个个都是锻体境修行者,想要将这六万禁军基本清理完,也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萧燕站得位置很高,能够看得很远。
她之前把话说得很有底气,但其实有自己的苦衷。
六万禁军不基本屠灭,但凡让对方保有几万人的战力,就仍然能够支援雁门关,所以撤军是不可能早早撤军的,再怎么也要保证对方逃脱的部分,不能超过万人太多。
萧燕没有料到的是,雁门关赶来的援兵会这么强。
“千人上下,全是修行者不说,境界还都在御气境以上?”白音听到这个消息,连忙向萧燕建议:“我们该撤了,再不走就难以脱身。”
萧燕这回没有给出第二种答案,微微点头:“收兵,撤退。”
她并没有半点儿慌乱,不只是脸上没有这种表情,心里也没有这种情绪。
首先,时间已经过去不少,六万禁军在自相践踏的过程中,被他的兵马追杀的死伤殆尽,就算未竞全功,剩下的禁军也只有万人上下,没了战力。
以这些人现在的状态,唯一的选择就是撤回燕平,不可能再继续到雁门关参战。
其次,萧燕对赵宁始终心怀戒备,对方就算是撒豆成兵,她都不会特别意外,现在只是派遣了一群修行者过来,她完全能够接受。
萧燕先让修行者们离开山谷,按照既定的撤退的路线分股隐入山岭。
她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在确定赶来的雁门关修行者中,没有赵宁本人后,这才不无失望的跟白音一起消失。
......
何文进率领的六万禁军,在灵丘县边界遇袭的军报,在翌日就传回了燕平。
崇文殿中,包括皇帝宋治,宰相陈询,参知政事孔严华,兵部侍郎魏无羡在内,十来人俱都脸色难看,沉默了好半响没有言语。
“禁军驰援失利,雁门关要独对二三十万北胡军,接下来的战斗会很艰难,依照北胡如今表现出的战力,边关基本不可能守得住。”
魏无羡在燕平闲了半年,如今因为国战和皇帝态度的转变,终于获得了兵部侍郎该有的权力,这时见众人都不说话,便主动开口,“要想雁门关挡住北胡中路军,必须派遣新的援军过去。”
这话立即引来孔严华的反对,他的态度很有依据:
“这几日来,从山海关攻进来的蛮子,已经连克三县一州,兵锋直指燕平!禁军守卫京师尚且兵力不足,哪里还有余力再分兵支援雁门关?一旦京师丢失,后果不堪设想!”
孔严华说的是事实,天元左贤王部在攻克山海关后,短短三日之内,先锋三万精骑长驱三百里,所过之处,大小城池或者被强大修行者攻占,或者就是州县官员直接吓得弃城而逃。
一日前,平州防御使的军队,五万兵马,尝试截杀这股精骑,结果一碰就碎。那名防御使倒还算硬气,没有见势不妙就率先逃跑,而是战死在了阵前。
左贤王部的策略明显是快攻,先锋精骑完全不理会周边城池,就一条线往燕平城攻来,路上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目的就是
要尽快深入,以力破局,制造恐慌。
燕平城防御战已经迫在眉睫。
当此之际,京师四十万禁军,在已经分出十二万分别驰援雁门、山海关,且都已经战败折损的情况下,哪里还能再度分兵?
“要说雁门军也是自己作战不利,竟然放了一股兵马深入到了腹背,要不是他们的防线出现漏洞,何文进部怎么会遭逢大难?”
孔严华冷哼一声,继续道:“雁门军误国是不争事实,他们的困境也是自找的!此时朝廷不降罪于他们也就罢了,想要燕平再支援他们,那已经不可能!”
闻听此言,魏无羡大怒,阴沉着脸寒声道:“雁门关要不是兵马少,根本顾不过来雁山防线,眼下这种局势怎么会出现?说到底,这是安思明的罪责!”
孔严华双眼一瞪:“这关安思明什么事?作战不利就是作战不利,哪来这许多借口?”
见魏无羡跟孔严华两人,又要因为世家、寒门的立场不同,彼此攻讦推诿责任,宋治气不打一处来,喝斥两人住嘴。
“照魏卿看,没有援军,雁门关能不能守住?”宋治问。
魏无羡摇摇头,“绝不可能守得住。”
孔严华刚想讥讽两句,顾及到宋治的态度,只是冷哼了一声,“雁门关若是守不住,燕平就会腹背受敌,这个责任谁能来承担?”
魏无羡眸底掠过一抹杀气,正要针锋相对,宋治已经愤怒的一拍桌案:“国战若是败了,大罪在朕如何?
“朕是要你们商量出赢得战争的法子,不是让你们去想谁来承担责任!局势艰险,需要皇朝上下齐心协力,摒弃争斗一致对外!再有人跟朕说那些没用的废话,休怪朕不念君臣之谊!”
孔严华偷偷看了宋治一眼,见对方是真的发怒,不由得心头一动。
到了这时,他才算终于确定,宋治是真的要暂时放弃打压世家了。
“启禀陛下,要想燕平不失,首先就得避免腹背受敌,所以雁门关必须要守住。
“我们无力支援雁门关兵马,但只要雁门军能保证,再没有北胡军渗透进来的事情发生,军械物资丹药符兵,朝廷还是能大规模运往雁门关的。
“等到各地防御使的军队赶到京师,再分一部分去雁门关,也不是什么难事,所以雁门关能再坚守三两个月就成。”
这时,宰相陈询说话了。
皇帝对魏无羡跟孔严华的态度,让他也终于摸清了皇帝的心思,这时候放心的说出了自己的意见。
作为宰相,他要么不说话,话说出来,就得确保皇帝不会喝斥而是会采纳,否则,他这个本就是应声虫的宰相,就当真没有半分权威可言了。
“宰相此言甚是。就如此办吧。”宋治果然同意了陈询的建议。
接下来,就给雁门关支援多少物资丹药的问题,众人讨论半响,很快拿定了主意。
而后,议事进入到最关键的部分:京师防御战怎么打。
皇帝的意思很明确:不惜一切也要守住燕平!
理由很简单:从古至今,中原皇朝从未被草原人打下京师。
若是大齐皇朝被蛮子打得丢了京城,必然遗臭万年,被后人世世代代嘲笑。这份耻辱,皇帝认为背负不起,也不认为满朝文武,跟大齐八千万户子民背负得起。
“此战,朕
与燕平共存亡,誓死不退!卿等也休得心怀侥幸之念。倘若大齐丢了京师,朕与卿等都是罪人,唯有以死谢罪!”宋治态度坚决
......
从崇文殿出来,已经是明月高悬。
魏无羡等人都领了差事,走得快,孔严华放慢脚步,有意跟宰相陈询落在后面。
“陛下要跟燕平共存亡,我等做臣子的,自然得捐躯赴国难,哪怕战死城前,也不能让蛮子踏入城门。不过,宰相觉得,这一战我们胜算有几成?”在身边无人之后,孔严华低声问陈询。
陈询虽然是世家出身,但陈氏已经完全成为宋治的棋子,本身正在从世家向名门转变,所以跟孔严华关系并不差。
“算上从山海关逃回的孙康等人,燕平有八个王极境,要制衡天元左贤王不难。但论大军战力,禁军却是跟北胡军难以相比,只能守城,无法进攻。”
陈询字斟句酌,“燕平大战不可避免,守城胜算还是很大,只要撑到各地防御使的军队赶来,这一战我们未必会输。”
这些年随着寒门崛起,不算赵氏,大齐已有十来个王极境。在山海关丢了两个,抛开宋治本人,如今集中在燕平的还有八个,要制衡天元左贤王等人不难。
“北胡的王极境修行者,不会只有已经暴露出来的这些。所以对方的王极境高手数量,其实要远超我们。”孔严华意味深长的说了这么一句。
陈询没有接话。
这个问题不难想象,毕竟北胡还有第三路大军,天元可汗也一直没有露面。
“陛下是国之根本,断然不容有失,一旦战事不利,我们决不能将陛下置于险境。倘若北胡军真能围燕平城,我们必须在此之前,护卫陛下离开。”
孔严华将自己的心里打算说了出来。
陈询默然颔首。
这是必然的。
不管宋治是不是真想跟燕平共存亡,是不是昭告了天下他要这么做,他们这些大臣,都必须确保皇帝能够在危险降临前,及时脱身。
......
赵启阳话说完后,并没有在赵宁这里得到想要的答案。
赵宁只回了他一个问题:燕平能不能守住?
赵启阳离开的时候,一直在想,燕平能守住会是什么局面,不能守住又会是什么局面。他知道赵宁的意思,对方就是要他自己多思考。
不过赵启阳的疑问,也没有持续太久,他想要的答案,也很快随着形势的发展,渐渐浮出了水面。
这是因为他接到了一份隐秘军令:准备退往晋阳!
晋阳,是赵氏基业所在地,也是河东重镇,三面环山、易守难攻,有大片河谷平原、物产丰富,“控带山河,踞天下之肩背”“襟四塞之要冲,控五原之都邑”,简单来说就是攻防兼备,能进能退。
自古以来,割据三晋大地的诸侯,无不以晋阳为中心。
其地距离燕平一千里,距离雁门关三百多里。对赵氏而言,虽然大都督府、镇国公府在燕平,但实际上晋阳才是雁门关赵氏族人的腹背。
军令传到了赵启阳这个级别,就说明行动马上就要开始。
而这个时候,天元左贤王的军队,已经逼近燕平城。
赵启阳忽然明白了,赵宁之前一系列不合理行动的用意:对方等的就是这一天!
章三一一 注定的牺牲(下)
做完自己的事情后,赵启阳翻来覆去睡不着,又去找了赵宁。
恰好赵宁还没休息。
“我仔细想过,宁哥儿种种反常行为,其实就是在坐视达旦部被天元部兼并,眼睁睁看着安思明所部覆灭,纵容北胡修行者翻越雁山袭击禁军!
“惟其如此,宁哥儿才好借着雁门关守军不足的理由,不受天下人指摘的退守晋阳!”
赵启阳红着脸瞪着赵宁,怒火溢于言表:“陛下打压勋贵门第,寒门取代世家地位,赵氏失势,皇后处境堪忧,宁哥儿早就对陛下不满了!
“之前迫于时势无法反抗,现如今国战开启,北胡入侵,一旦燕平丢失,必会天下大乱,于是宁哥儿就想趁势而起!
“以晋阳为基业,总览州县大权,占据一方,继而靠抵御外寇的旗号,招兵买马发展势力,成为诸侯,在时机恰当的时候谋夺天下,这就是宁哥儿的谋划对不对?
“宁哥儿是要造反,对不对?”
赵宁放下手中书册,抬头瞧了赵启阳一眼,语气平淡:“你似乎很反对?”
站在屋中的赵启阳,本就脸红脖子根,听了这话更是额头青筋暴突,义愤填膺、掷地有声道:
“赵氏是大齐第一世家,是皇朝柱石!赵氏族人锦衣玉食,身居高位,显赫人前,至今已有百余年。为大齐戍边是赵氏职责所在,镇国是赵氏天赋使命!
“赵氏满门忠烈,怎么能罔顾社稷,怎么能谋害同袍,怎么能造反?!国战期间,社稷危殆,正该文死谏武死战,赵氏怎能做祸乱江山的宵小奸佞?!
“北胡势大军强,高手如云,猛士如雨,当此之时,倘若皇朝不能同心同德共拒外敌,一旦让北胡占了中原江山,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见赵启阳一副恨不得扑过来撕咬自己的模样,赵宁哑然失笑,摆摆手示意对方冷静些,先坐下来再说话:
“你都知道赵氏不该趁乱误国,我难道还不如你?”
这话好歹让赵启阳怒火消减了些,他勉强坐下,伸长脖子问:“那宁哥儿之前做那些又是为什么?”
赵宁收起书册,将其放到书堆里,边顺手整理书案边道:“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能让大齐赢得国战。”
赵启阳牛眼一瞪:“坐视安思明、何文进部覆灭,也是为了赢得国战?”
赵宁瞥了他一眼,目光冷了两分,对方虽然是他的兄长,但他教训起来毫不客气:
“难道你认为,靠他们能战胜北胡?赢得这场国战到底要靠谁,你心里就没点数?北胡如此强悍,是仅凭血气之勇奋力死战就能赢的?”
赵启阳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末了,他好不容易憋出一句:“可他们都是同袍......”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猪同袍,没有比有要好上百倍。”赵宁的话漠然而冷酷。
望着赵宁无情的面容,赵启阳这回是真的没法开口了。
接下来,赵宁给自己的族兄,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首先,达旦部必须要灭,而且最好是速灭。达旦部不灭,雁门军就必须分兵进驻达旦部,虽然从战略上说,这可以作为钉子存在,但实际并不能。
达旦部加上雁门军一部分,在草原上碰到三十万天元军,双方在平地上野战,前者只有被抹掉的下场。如果雁门军持续支援,死的人只会更多。
野外交战,尤其是平地作战,达旦
部的军队就算经过了训练,修行者也太少,甲胄装备率低,根本不经打,雁门军则是人少,十几万人也不够对方精骑冲的。
现如今的天元精骑,因为甲胄变多了,战力比之乾符七年更强。最重要的是,这回他们不用把王极境藏着掖着。
据守凤鸣山也不现实,对方兵力占优,可以侧翼迂回,包抄聚歼。
所以达旦部的兵马根本没用,达旦部存在的价值也没有,他们只会作为猪队友拖后腿。
当然,他们可以消耗北胡军的兵马。但并不会消耗太多,雁门军反而还会被牵制,于大局有害无益。
退一步说,如果达旦部坚持住了,雁门军一部驻守达旦部,一部在雁门关作战,六万禁军成功驰援雁门关,那么雁门关战局就会显得很好,没有撤军理由。
在这种情况下,一旦燕平被攻破,天元左贤王的精骑奔袭雁门关,雁门军被腹背夹击,以雁山的地形,跑都没法跑,只会全军覆没!
甚至天元左贤王部,只需要兵围燕平,就能派遣精骑奇袭雁门,接应察拉罕部入关。这个时机不好把握,而且燕平城还在,危险不明显,赵宁想早一步走都不可能。
何文进甚至都不会同意他撤军。
他虽然听赵北望指挥,但那只是名义上的。
故而何文进部也没有存在价值。他们顺利抵达雁门关,只会起反作用。毕竟就算达旦部没了,只要他们到了雁门关,雁门关也看起来可以防守,没有放弃的道理。
一切的源头,都是山海关没有守住,也不可能守得住。彼处两军是实打实的战力差距,就算赵宁早早示警,说服宋治派遣大量王极境过去,仍然无法弥补三军将士的差距。
山海关一丢,北境防线破裂,燕平城必然被围,雁门关独木难支。
赵氏跟雁门军只有退到晋阳,方能避免腹背受敌的困境,再借助晋阳的地形优势,汇聚地方民力物力,才可以跟北胡军继续作战。
一言以蔽之,雁门关一定会丢,差别只在于,丢的时候是全军覆没,还是保存住了雁门军战力。
达旦部被吞并,安思明部覆灭,何文进部消亡,都是必然会发生的事,区别就是在哪里败亡,什么时候败亡而已。
他们早点覆灭,才能为雁门军换来撤军的理由,保存雁门军,让雁门军可以在晋阳继续奋战。
听罢赵宁的讲述,赵启阳愣了好半天,才完全领会其中要义。
等他想通之后,看赵宁的眼神就像是看神灵,再也没有半点儿怒气,有的只是发自内心的膜拜,恨不得立即拜伏下来,行五体投地的大礼。
他扪心自问,觉得就算再给他两个脑袋,他也想不到赵宁说的这些。
“如此说来,北胡吞并达旦部,伏击安思明部,截杀何文进部,岂不是都正中宁哥儿的下怀?”
说到这里,赵启阳心中一片敞亮,暗暗感叹:“怪不得,平日里宁哥儿总是一副淡然平静、超脱世外的模样。洞悉了万事万物,凡事尽在掌握,自然就不必像我这样,稍微面对一点问题就着急得睡不着。”
因为这个念头,他立马补充道:“北胡就像是宁哥儿手里的牵线木偶一样,他们所做的一切,自认为是在破局,其实都是被宁哥儿当刀使!”
赵宁摇摇头,“没有这么玄乎。
“达旦部是天元部必须要吞并的,谁会给自己腹背埋刀子?安思明进驻达旦部,也是开战之初,陛下必然会有
的决策,顺手把他们抹去,对天元大军来说,是理所应当的决策。
“至于翻越雁山,截杀何文进部,天元大军的确是有可能做,有可能不做。
“但雁门关有压制察拉罕的王极境,雁门军战力也不输给天元军,短时间内他们破关无望,就不得不另外想些法子。
“朝廷会给雁门关派遣援军,也是必然会发生的事。北胡军对比我们最大的优势,是兵马多,那么在发现雁山可以翻越后,派遣修行者过来截杀援军,就再正常不过。
“萧燕这个人,不仅有智慧,而且对大齐颇为了解,她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赵启阳听得连连点头,临了长叹一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古人诚不欺我。宁哥儿算无遗策,实在是厉害得紧。”
赵宁摇头笑了笑,并不觉得自己有赵启阳说得那么神。北胡要夺取雁门关,他要舍弃雁门关,双方不过是合力做了一件事。
说到底,这回的策略也就是因势利导、顺势而为八个字。
“不要开心太早,雁门关可以丢,晋阳却不能。要挡住北胡后续入侵,任重而道远,我们能做的,就是全力施为。”
赵宁正色看向赵启阳,这话,也是要借对方的口,对其他像赵启阳的赵氏族人说:
“大齐要赢得国战,赵氏是中流砥柱,我们只能胜不能败。安思明部六万将士,何文进部近六万将士,都切切实实把性命丢在了战场上,我们得对得起他们。”
赵启阳肃然颔首。
“我们何时从雁门关撤军?”临走前,赵启阳问。
“不能早,早了就是擅自弃土;也不能晚,晚了就会自己遭殃。要看京师战局。”说到这里的时候,赵宁顿了顿,眼神有刹那的复杂。
赵启阳离开后,赵宁来到门前,负手看向夜空。
星河灿烂。
如果有可能,他也不想安思明、何文进部十几万将士平白丧命。
如果有可能,他宁愿没有这场国战。
慈不掌兵,站在统帅的角度上说,为了赢得国战胜利,避免中原大地更多百姓家破人亡,赵宁对安、何两部的折损并不歉疚。
但作为一个心智正常的人,赵宁不可能完全没有触动。
眼前的局势究竟有没有两全之法,是不是非得走到眼下这一步?
九成九是必然会如此,但也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可以保全安、何两部。
赵宁没有朝着那万分之一的方向去谋划。
何文进在未到雁门关之前,就一门心思想着战后会如何,难道赵宁就不曾想过?他想得比谁都多,想得比谁都远。
但正因为想得多想得远,他才更清楚,自己的队伍里,绝对不能有第二个声音,也不能有第二个成份。
宋治想要皇朝上下齐心协力,是因为他知道只有这样才有最大把握赢,赵宁同样需要自己的队伍同心同德。
宋治那是痴心妄想,赵宁却可以切实做到。
目前看来,北胡是强大的,王极境高手太多,天元可汗天下无敌,北胡军近乎不能战胜。
赵宁要赢得这场国战,只有一个办法。
山海关、雁门关这些地方,守不住,也不必守住。
这些地方丢了,赵宁才能去施行他布局了五年的谋划,将战争带向胜利的方向。
为了国战的胜利,为了自己、亲友与更多黎民百姓的生命,没什么是不能做的。
章三一二 夜遁
乾符十二年,八月中旬。
随着山海关被破,北胡连战连捷的消息传来,在国战初始丝毫未受影响的燕平,终于后知后觉的开始了混乱。
首先动起来的是权贵,他们知道情况多,在第一时间就安排仆役,日夜不停的转移家眷与财富。
因为对战争结果还有幻想,他们只带走了能带走的金银细软,像宅子、庄园、商铺这种财产,留下了仆役看守。
随后动起来的有消息渠道的人,官员的家人、亲戚、故交、好友等在察觉到形势不对劲后,立即向官员打听战争的真实情况,评估燕平城会不会爆发战事。
朝廷没有封锁消息,所以这些人中的大部分,都及时得知了严峻形势,他们也成为第二批携带财富,从燕平城撤离的人。
随后是富商。官商不分家,二者平日里就来往密切,彼此颇有交情,这时候再以金银开路,要买到消息并不难。
这些大商贾,是第三批带着钱财逃离燕平的人。
兵祸有多么可怕,明眼人都知道,这些权贵富商为了保证自己的性命与财富,绝对不会有半分犹豫。
至于平民百姓,他们一方面没有那么灵通的消息渠道,根本不知道燕平危在旦夕,另一方面,就算知道燕平将有恶战,他们也不是想走就能走的。
一者他们没有那么多余财,可以让他们在新的地方安居乐业;
二者他们的生计都在燕平,没了手上的活计,他们连吃饭都成问题,所谓在家日日好,在外外处处难,拖家带口的,到了新的地方也很难活下去。
故而就算他们知道燕平危险,大半也不会逃离,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朝廷、官府、王师身上,祈求他们能够守住城池,不让外敌杀入城来。
这个时候,若是官府号召他们协助守城,很多青壮都愿意挺身出战。
他们没有选择,只有一条命可以拼。但凡有半点儿生机,他们都不会弃城而走,除非是知道一定打不过外敌,留下来必死无疑,他们才会离开。
随着时间流逝,在北胡大军逼近京畿时,冷清与慌乱成了燕平城最浓厚的氛围。权贵富人大量离开后,青楼酒肆也好,茶楼商铺也罢,都失去了最重要的客源,变得门可罗雀。
平民百姓得不到准确消息,只能妄加猜测,于是流言四起,没有人再有心思做别的,所有人都在焦虑的等待北胡大军兵临城下,亦或是被王师击败击退的结果。
在命运面前,普通人除了迎接审判,没有任何反抗余地。
虽然他们并没有罪。
祸害天下,让大齐内斗内乱,国力耗损严重,边军军营空虚,人心不齐,以至于不能守住边关的有罪权贵、富人,早已逃之夭夭。
魏无羡走在大街上,一张张愁苦惊惶的脸在眼前交替闪过,他的心情沉重得就像是压了一块千斤大石。身为将门子弟、军中将领,看到百姓因为外寇入侵而惶惶不可终日,怎么都不会好受。
进了茶楼,来到二楼雅间,魏无羡见到了扈红练。
去陇右之前,尚是少年郎的魏无羡对扈红练垂涎三尺,去了西域,魏无羡跟一个经年累月并肩作战的女修行者结缘,如今归来,已经是有家室的年青人了。
人总要在世事里沉浮过,才会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这回请魏公子过来,是因为宁哥儿有话给你。”扈红练招呼魏无羡落座。
作为兵部侍郎,魏无羡对雁门关战况很清楚,如果赵宁是要说公事,自然无需动用一品楼的渠道,他坐下后主动问:“宁哥儿要我离开燕平?”
扈红练点点头,“越快越好。”
魏无羡沉默不语。
半响,他道:“我知道,宁哥儿觉得燕平守不住......但陛下已经下了诏书,他要跟燕平共存亡,如今燕平正在汇聚所有力量,要跟北胡大军决战。燕平还有近三十万禁军,只要陛下在后面看着,这一战我们未必会输!”
将军奋躯向前,则三军将士都能死战,皇帝在战场不退,军民自然都会拼命。
燕平
有百万户生民,是大齐财富物资最集中的地方,魏无羡不认为大齐挡不住三十万北胡军。
扈红练没有跟魏无羡争论什么,只是转述了赵宁的话:“陛下不会守城,大战开始前,陛下就会离开。”
魏无羡怔了怔,饶是他一向相信赵宁,也因为此事太过重大,一时不能接受,“宁哥儿为何这么肯定?”
扈红练接下来的话虽然语气平常,但却在魏无羡心里掀起了万丈波澜:“根据我们打探到的消息,天元可汗极有可能晋升了天人境!”
“天人境?这怎么可能!”魏无羡惊得站了起来。
扈红练继续道:“这些年,陛下没少往草原派遣眼线,如果他的人探知了这个消息,那么陛下绝对会离开燕平。”
魏无羡说不出话来。
如果天元可汗真是天人境,皇帝呆在燕平城就是一个活靶子,危险极大,一旦北胡大军开始攻城,天元可汗就能带着王极境直接突入城中,将皇帝揪出来杀掉。
扈红练没有停下来:“总之,皇帝应该很快就会安排大臣,南下布置新都及其周边的防御事宜,包括各地军队军资的调动。
“你是兵部侍郎,自然会参与其中,正好借此机会离开。宁哥儿的意思是,要尽可能多的掌握各种资源。
“这场大战要赢,靠别人是没用的,只能靠我们自己。所以要把尽可能多的东西抓在手里,为此不择手段也无不可。”
魏无羡再度陷入沉默。
末了,他语气沉重道:“如果陛下果真让大臣南下安排诸事,我会依照宁哥儿的意思行事。”
扈红练点点头:“我会如是回禀宁哥儿。”
......
当日夜,皇帝紧急召集大臣议事。
两日后,魏无羡踏上南行道路。
在城门前回望燕平的时候,魏无羡心中有无限苦楚。
到了现在,燕平人已经没有之前那么慌乱,随着皇帝下达诏书,发誓决不后退一步,人心安定了不少。
在魏无羡眼前,一队队响应官府号召,帮助守城将士搬运器械的青壮,都干劲十足,哪怕他们没有工钱没有报酬,还时常被将士呵斥,依然甘之如饴、挥汗如雨。
很多穿着布衣麻衫,显然生活并不富裕的妇人老妪,带着菜篮子给城墙将士送各种吃食,跟在她们身后的孩童,看甲士的大眼睛都充满信任膜拜。
这些最平凡的普通人,满心以为朝廷会跟他们站在一起,以为帝室贵胄会跟他们共患难。
为了抵御外寇守住燕平打赢战争,他们倾尽所有、毫无怨言。而平日里锦衣玉食、横行无忌的权贵富人,早已脱身去了南边太平之地继续享受繁华不说,就连他们的皇帝,也即将舍弃他们而去。
“侍郎大人,该走了。”
魏无羡看了很久没动,他身旁一位官员轻声提醒。
阴沉沉的天空下,面对热火朝天的燕平城,魏无羡狠狠抹了一把溢出眼眶的泪,咬着牙调转马缰绳,在马屁股上重重甩了一鞭子。
权贵官员坏了江山社稷,但当灾难大规模到来时,承担结果付出代价的,还是平民百姓,那些失职的皇朝大臣,都还不会被指摘。
百姓从未负过皇朝,也不会负皇朝,皇朝却常负百姓。
......
雁门关,赵宁得知魏无羡已经南下时,多少松了口气。
他了解魏无羡的性子,很担心魏无羡会一根筋,不愿在战争到来时做逃兵,要在燕平战斗到最后一刻。
好在对方脑子还保持着清醒,知道此时此刻不是逞血气之勇的时候,能够忍辱负重,才有可能真正赢得这场国战。
“你是怎么知道,皇帝一定会舍弃燕平南逃?本朝开国时,之所以把京师设在距离边境不过数百里的燕平,而不是关中长安、中原汴梁,就是为了践行太子保社稷的祖训。”杨佳妮奇怪的问赵宁。
天元可汗成就天人境的消息赵宁知道,一品楼也有可能通过种种蛛丝马迹推测出,飞鱼卫却没有那个能力得知,所以宋治是注定不
会清楚这一点的。
赵宁知道宋治会跑,不过是前世记忆罢了。
当初北胡大军兵临城下,宋治也是发誓死守京师,结果却是跑得毫不犹豫。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宋治会跑并不让人感到意外。
但从古至今,也有京师被攻打时,没脚底抹油的君王。
有些战争打赢了,郡王收获空前威望,有的战争打输了,君王被俘。
“时势如此而已。皇帝比谁都清楚,禁军守不住燕平。他需要的,只是燕平能多守一些时日,消耗一些北胡兵力,让他有更多时间在汴梁召集兵马,布置战事。”
赵宁像模像样的回应了两句。
赵启阳走进门来,扬扬手里的文书,“朝廷下了严令,让我们死守雁门关,绝不能让察拉罕的军队入关,让燕平遭受腹背夹击。”
赵宁无所谓的嗯了一声,“朝廷给的物资军械,到了多少了?”
“甲胄跟重兵器不多,丹药符兵箭矢倒是不少,足够七万将士四个月消耗的。”
四个月的量,只能说不多不少。如果朝廷认为雁门关绝不会丢失,在北胡大军围城、运输断绝之前,怎么也得给个一年半载的量。
......
旬日后。
黎明时分,萧燕目光炯炯的望着雁门关,无数北胡将士正在涌向关城。
察拉罕志得意满的道:“赵氏和雁门军得为雁门关陪葬了!”
他这话说得极有把握,而且松了一大口气。
燕平城就快要被攻下,左贤王已经派遣了精骑,昼伏夜行向雁门关快速赶来,这些时日,察拉罕配合左贤王麾下的修行者高手,阻断了雁门关跟燕平的消息往来,是以雁门关根本无法及时接到消息。
“我们在雁门关已经停留太久,跟战败无异,好在此战两面夹击雁门军,能让赵氏跟七万守军为关城陪葬,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白音感慨一声。
察拉罕跟白音都很开怀,唯独萧燕一言不发。
“公主在想什么?”察拉罕问。
萧燕声音低沉:“雁门关我们一定会攻下,但想要聚歼赵氏与雁门军,却不是那么容易。”
“事到如今,难道还有什么意外不成?我们已经打探清楚了,南朝皇帝给雁门军的命令,就是死守雁门关。如今燕平尚在,雁门军难道还会率先逃跑不成?赵氏是大齐第一世家,将门领头羊,一向斗志坚决,怎么会做这种事?”
白音表示萧燕想得太多。
萧燕却不这么人为,“我说过,不能小觑赵宁。”
白音失笑道:“公主也不必太高看赵宁,他终究是人不是神。”
察拉罕认同的点点头。
萧燕没有跟他们争辩,只是静静看着关城。
没多久,北胡将士轻而易举就占据了城墙,涌入了关城内。
快得不可思议。
因为没有人守城。
城墙上林立的甲士,都是经过伪装的草人木人!
关城内的篝火还没有完全熄灭,一些被绑着的山羊脚旁有鼓,在它们动弹的时候,就能敲击鼓面发出声响,制造动静。
北胡大军没有遭遇抵抗。
片刻后,有修行者急急回报:关城中已经没有一个雁门军!
很显然,他们昨晚就跑了。
白音惊诧的说不出话来,察拉罕则是脸黑如墨。
“他们怎么会跑得这么快这么及时?!”白音一脸不可思议,“他们还这能未卜先知不成?!”
萧燕面容肃杀,“我说过,不能小觑赵宁。”
察拉罕跟白音一起看向萧燕,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们不得不认同这句话。
但依照他俩方才的意思,认同这句话,就等于承认赵宁不是人,是神。
“这小子,实在是可怕。”好半响,察拉罕从牙缝里挤出这么句话。
再度看向雁门关时,察拉罕跟白音心中,已经没有攻克雄关天堑的喜悦与成就感,只觉得索然无味,别扭至极。
章三一三 尽在掌握
天高云淡,秋风瑟瑟。
身后跟着一群书吏的周鞅,在村正等人的恭送下,从一个村子里出来时,已经是傍晚时分。
又是一整日的忙碌,早已没有修为的周鞅,不由得深感疲惫。
这两年他几乎没有闲暇时间,不是在三晋大地奔波,就是埋首在文牍的海洋里,间或彻夜沉思、奋笔疾书,整个人比之两年前已经瘦了十多斤。
虽说没了修为,身子骨不如修行者,好在各种上好补药并不缺,赵宁也专门安排了人,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他这才没有累倒在繁重的事务中。
“这已经是最后一个村子了,周大人,我们接下来该回晋阳了吧?”周俊臣捶了捶自己的肩膀,很是松了口气。
周鞅点点头,语气复杂:“是该回晋阳了。”
“燕平城已经被北胡攻下,皇帝退到了东京汴梁,天下兵马都在往汴梁汇聚,河北地无险可守,兵力也严重不足,恐怕不用几日就会尽数沦陷。届时,三晋大地就成了黄河以北的独苗,北胡势必向晋阳用兵,晋地大战在即啊......”
周俊臣长叹一声。
这话说得沉重,但远远谈不上忧心忡忡。
周鞅稍作默然,旋即神色坚定:
“为了这一战,我们已经准备好些年,如今万事俱备,粮草军械、兵马人手一样不缺,战时军民体系也布置完成,民心民情全在掌握。
“只要朝廷一纸诏书,我们便能名正言顺的统领晋地军政,北胡想要从河北平原越过太行山攻掠晋地,可不像攻占燕平那样容易!”
周俊臣脸上露出笑意:“大人所言甚是。”
晋阳是赵氏基业所在,影响力非同凡响。
不过赵氏毕竟是将门世家,对民政不太精通,三年前,赵宁回燕平扳倒徐明朗后再度南下时,周鞅便没有随行,而是依照对方的安排,与周俊臣一同到了晋阳。
在这里,他们先是在赵氏族人的带领下,熟悉了地方情况,而后又在赵宁的布置下进入了官场,赵氏虽然没有文官,但晋地也不乏跟赵氏往来密切的地方大员,做个幕僚性质的官吏并不难。
有这些地方大员相助,周鞅很快摸清了晋地民政底细,而后,就是他发挥自身才能的时候,赵宁给他的任务只有一个:准备晋地耕战体系。
耕战二字,源于秦国的商鞅变法,核心就一个,汇聚所有力量用于战争。
秦国就是因为耕战体系做得好,所以战无不胜,彼时山东六国在被打得满地找牙时,常常诽谤秦人除了种地、征战什么都不懂,就是一群蛮子。
在燕平依旧繁华热闹,权贵身陷声色犬马与争权夺利中时,周鞅就带着周俊臣等自家班底,以及赵氏、一品楼的人手,在晋地各处奔走。
上到州城下到乡村,一面了解民情民力,一面给耕战做铺垫,夜以继日呕心沥血,全年无休。
时至今日,大大小小的准备都已经完成,只要北胡大军一到,周鞅就能让晋地立马进入耕战模式,保障王师跟北胡大军死磕到底。
周俊臣自打从推事院离职,就成了赵氏附庸,对皇帝而言,他是弃子,作用已经发挥完毕,等闲不会再用。就算皇帝还想用他,他在官场上的名声已经臭了,难以再在官场立足,唯有依附赵氏,才能苟延残喘。
苟延残喘,周俊臣之前确实是这么想的。
他这一生想要再有大
作为、光宗耀祖,已经没有半点儿可能,只能为赵氏做点事,求一个衣食无忧——锦衣玉食也并非没有可能。
但个人享受并非周俊臣的追求,他跟唐兴虽然性情思想有很大不同,根子里都是想要大展宏图、穿绯服紫的,不能光耀门楣衣锦还乡,他心中愁苦无限。
但随着国战爆发,情况有了很大变化,直到雁门军撤入晋地,他发现自己跟周鞅扮演的角色,愈发重要了起来。
作为周鞅的左膀右臂,只要晋地守得住,接下来有的是他施展抱负、建功立业的机会,故而眼下时势虽然艰难,他却斗志昂扬。
他的人生能不能翻盘,就靠这回一搏了。
一行人离开村子,刚刚踏上官道,就见一支鲜衣怒马的骑队,出现在夕阳下的大道尽头,卷着烟尘快速奔来。
等到骑队临近,周鞅跟周俊臣都是面色一喜。
“宁哥儿怎么到这里来了?”骑队停下后,周鞅领着众人上前见礼。
赵宁从马背上跃下,微笑着与众人回了回礼。
黄远岱就跟在赵宁身后,周鞅与他相视一笑,两个老友之间虽然没有言语,目光中却有一种志同道合、为光辉大业并肩而战的同袍感。
赵宁将战马交给随从,跟周鞅并肩而行,“刚巡视完太行山一线的防御情况,正要回晋阳,在这里遇见也是巧合。”
“北胡大军到哪里了?”周鞅还不知道最新的战报。
“初步扫平了河北地,眼下大军分作两部,一部由左贤王率领,陈兵黄河沿线,跟汇聚在郓州、汴梁等地的王师遥遥对峙;一部由右贤王率领,如今正向晋地逼近,接下来应该要跟我们开战。”
北胡大军深入了大齐腹地,他们的情况赵宁就了若指掌,哪怕是百十人的斥侯队,只要他想知道,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像之前那种他身在雁门关,北胡大修行者控制了雁门燕平通道,就能阻隔两地消息往来的情况,再也不会出现。
先前察拉罕入了雁门关,尝试了一下追击雁门军,被雁门军在代州依靠地利伏击了一回,折损不小后,就放弃了撕咬雁门军的想法。
除了留下部分兵马继续进攻代州,给雁门军压力,察拉罕带着主力赶往了燕平,跟左贤王合力,进攻重兵驻守、军心合力防守的燕平。
燕平被攻克后,左右贤王的数十万兵马,分数路南下,没耗费多大力气,便攻略了河北地全境,直到日前成功饮马黄河。
“北胡左贤王会不会趁胜追击,渡过黄河进攻齐鲁、中原?”周鞅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决定着接下来战局的发展。
这个问题,也是赵宁在思考的东西。
形势跟前世已经不一样,答案也未必相同。
前世燕平仅仅守了十天,就在萧燕细作势力跟北胡大军的里应外合下,宣告失守。这一回没了萧燕的细作人手,燕平城坚守了四十多日。
宋治南撤的时候,留下了绝大部分王极境修行者,帮助燕平守城,虽然他们在战事最后一日都撤走了,但在战争过程中,还是起到了抵挡左贤王的作用。
四十多天的时间,让各地防御使的军队,成功抵达汴梁、郓州等地,初步布置好了防御,再加上北胡大军攻略河北地的这些时间,如今黄河防线十分坚固。
这又是跟前世的不同。
前世没有防御使的军队,宋治在汴梁号召天下兵马、
义士勤王时,召集到的都是民间骁勇,战力有限,当时朝廷追求的是稳住阵脚,策略完全是防御。
而眼下,宋治手握数十万正规军。
这些防御使的军队,虽然军备未必有禁军优良,但大部分都是剿过匪,镇压过流民叛乱的,手上有人命,战力明显要强过禁军。
手里有这样一股强大的力量,宋治难道会坐视北胡消化战果,在河北地建立稳固的统治秩序?朝廷的第一个念头,应该是反攻!
前世北胡大军没有着急攻过黄河,一方面是前期战事过于顺利,他们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获得了大量战果,包括晋地也落入他们之手。
所以他们需要时间消化这些东西,将民力物力转化为战力,再好整以暇继续进攻。
而现在,黄河南岸就是数十万大军,卧榻之侧若有他人酣睡,自己迟早玩蛋,北胡大军在足够自信的情况下,很可能立即渡河,谋求先打掉大齐的抵抗依仗与抵抗意志,确保先期战果的稳固。
最重要的是,不管北胡愿不愿意,大齐王师都有可能反攻,左贤王部必须在黄河沿线准备战事。
也就是说,晋地需要面对的,其实还是察拉罕的部曲。
这正是赵宁想要的局面。
如果左右贤王合力,一起来攻晋地,他没把握守得住;只有左右贤王分兵,他才能确保晋阳周全。
无论如何,赵宁都需要朝廷为他牵制一部分北胡大军。
倘若左右贤王果真合兵一起进攻晋地,赵宁是不是必败呢?
也不是。
这个时候,只要王师渡河北上,反攻河北地,北胡大军反而会面对危险局面。
这些年来,朝廷重用寒门将领,让团练使、防御使招募流民,组建新军的正面作用,在此时终于体现了出来。
如果没有这数十万新军掣肘北胡大军,晋地的战争根本没法打。
乾符七年,赵宁费尽心力赢了凤鸣山之战,成功推迟了北胡全面南侵的步伐,却也让宋治有时间和一个良好环境,进一步推进他打压世家的进程,大规模组建了新军。
在前些年看来,赵宁此举有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嫌疑,如果没有这几年,将门世家的处境不会像现在这么糟糕。
但是到了今日,防御使新军的作用淋漓尽致的体现了出来。这些新军,既为国战稳住了局面,也为赵宁在晋地作战分担了压力,让赵宁往后的谋划能够进行。
这也是从新军出现之日起,赵宁就没想过破坏这件事,而是往新军中安插人手,积极主动的融入这件大事中去的原因。
一切为了国战胜利。
打赢这场国战,是根本,是一切的基础。
“只要朝廷能够牵制住左贤王部,我们最多也就是应对察拉罕那二三十万兵马,以晋地的人力物力与山川地势,加上我们这些年的准备,要做到这一点并非不可能。”
说到这里,赵宁沉默了一小会儿。
黄远岱接话道:“要汇聚晋地所有力量,听从赵氏号令,首先得朝廷给予一纸诏书。如果朝廷不让赵氏统领晋地军政大权,就会有很多麻烦。
“在战争形式如此紧张的情况下,任何一点问题都可能导致满盘皆输。”
这是晋地之战的最大不稳定因素。
赵宁望向前方不远处的驿站,嗓音平和却充满自信:“陛下会给赵氏大权的。”
章三一四 河东节度使
汴梁。
作为皇朝东京,汴梁城中自然有专门的天子行宫,所以宋治到了这里,完全不必征用谁的府邸,也不用临时搭建宫殿。
就连三省六部的衙门,哪怕地方相比燕平小一些,也能在短时间内协调到位。
如果只看这些,宋治到了汴梁,跟在燕平区别不大。
现在宋治召集大臣议事,殿中动辄就是十多人,三省六部的重要官员无不到场,世家寒门的大人物齐聚一堂,原先的内阁虽然职责犹在,并未被废除,但而今已经形同虚设。
这是世家愿意看到的,甚至也符合一些寒门志士的期望。
加强中央集权跟加强皇权虽然被绑定在一起,但追根揭底还是两码事。
寒门中多的是像唐兴、孔严华这种,甘愿把自己卖给皇帝的人,但也有如张仁杰、狄柬之这种,不想看到皇权失去控制,梦想着君王与士大夫共天下,内心抵触内阁的志士。
“十月以来,北胡逐步攻占太行山以东、黄河以北平原地带的城池津要,时至今日,北胡频频在黄河北岸饮马,其先锋更是在搜集船只,准备攻打郓州等地。”
魏无羡向在座的衮衮诸公通报最新战况,“据报,北胡右贤王部,眼下正在回调兵马向太行山逼近,不出意外,他们下一步的目标,就是攻占三晋彻底据有河北之地!
“一旦让北胡得逞,接下来他们既可以避开我们重兵布防的郓州,从泽潞进入中原,也可以从孟津进入关中,占据长安进而入汉中、蜀中、陇右,黄河天堑就挡不住北胡精骑!
“臣认为,绝不能让北胡大军攻下三晋大地,趁现在雁门军战力尚存,朝廷应该全力支援雁门军,务必保证晋阳不失!
“只要晋阳在,朝廷在河北就有可以呼应的强军,北胡就得不分兵作战,这对接下来的战争无疑大有裨益。”
听魏无羡说完,宋治颇为赞许的点点头。
形势就是这样简单,明眼人一看就清楚。
“侍郎所言确实不虚,但赵北望在奏折中要求的,却是可以自主协调晋地军政要务!这是什么?这是在向朝廷索要三晋军政大权!
“他想要节制晋地所有兵马也就罢了,毕竟大战在即,但他连晋地民政都想插手,这是想要列土封疆不成?”
参知政事孔严华将问题的关键之处捅了出来,他明显反对赵北望的要求,“国战面前,需要的是众人一心为公,像这种打着战争旗号,谋取私利的行为,朝廷绝对不能姑息!”
魏无羡虎目一瞪:“这怎么就是谋私利了?
“本朝开国之时,在各方征战的行军大总管,就有在战时统领一方军政大事,以确保能够汇聚所有力量,保障大军战争所需与征战胜利的权力。到了孔大人这里,这种正当要求怎么就成了谋私利?”
孔严华冷哼一声,“侍郎说的是开国之初,而不是现在!
“统兵大将只管征战,物资军械民夫征调等事,早就由兵部负责协调。”
“非常之事当行非常之法!现在河北、晋地是什么情况?兵部有那么多物资给雁门军吗?不让雁门军自己就地解决后勤,处处还要等着兵部拨给钱粮,前线将士只怕要饿着肚子厮杀!”魏无羡针锋相对。
大齐丢了燕平,可不只是丢了一座城池。
别的不说,国库都没了。
如今宋治在汴梁,数十万大军的消耗每天都是实打实的,就更不用说军械医药等物,以及阵亡士卒抚恤了,需要的银子是天文数字。
但东京现在并没有那么多钱财,汴梁即便是能够汇聚中原、江南之力,确保国战顺利进行,那也需要时间多方协调,眼下这种时候,根本没办法腾出银子给雁门军。
简单说,朝廷能够支配的银钱,只有国库税收,民间再有财富,那也都是有主的,朝廷不可能粗暴的都拿过来。
想要银子,可以,但得是“筹措”,需要跟地主大户、权贵富人、土豪乡绅去借调,不然就得向百姓加税。
所以朝廷现在能给雁门军的,短时间内只有权柄,别的什么都没有。
“大都督怎么看?”宋治看向赵玄极。
赵玄极之前一直跟雁门军在一起,防备天元可汗出现,这段时间雁门军没有恶战,才能抽出时间回中枢。
赵玄极对此早有腹稿,当下不紧不慢道:“北胡虽然攻占了河北,但占领的只有城池,他们拢共就那么多人,不可能把战士散入乡村山野,所以对地方的控制力很薄弱。
“故而随着河北地沦陷,很多地方都有义军出现,多的数千人,少的百十人。
“陛下英明,为了鼓励这些义军作战,不吝封赏与官职,现在河北地的团练使、防御使,已经多如牛毛。正因为有朝廷认可,这些义军才能名正言顺的召集兵马,斗志昂扬的跟北胡作战。”
说到这,赵玄极止住了话头,没有再继续。
意思已经说到了。
只有给赵北望这个镇北将军大权,雁门军才能招兵买马,跟北胡死磕到底,也唯有给赵北望大权,让赵北望可以封赏下属官职,大家才有积极性作战。
在朝廷不能给各地军队实际好处的时候,官职这类封赏,就是朝廷拿得出手的唯一利器。朝廷承认的官职,那是任何时候都有效的。
一方面,这是名正言顺,没有皇朝给予的官职,别人凭什么服从你的命令?
另一方面,这是因势利导,所谓天下熙攘皆为利往,等到击溃北胡,大家都有正经官身,可以光宗耀祖、荣华富贵,这才会积极投身作战。
“大都督的意思,朕明白了。”宋治不动声色,“今日就议到这吧。”
说着,站起身,在大臣们恭送的声音中离开大殿。
......
自从到了汴梁,赵玉洁便无所事事,她“内相”的权力已经不复存在,“崇文殿学士”的身份成了虚职,就只能做个本份的丽妃。
但赵玉洁并未停止关注战争局势,寻找“东山再起”的机会。皇帝虽然收回了她的权力,但并没有就此冷落她,还是会经常到她这里来,跟她共度良宵。
因为心怀愧疚,皇帝给她的赏赐反而比以往更多。
由此可见,皇帝是真心宠爱她。
赵玉洁老早就知道该怎么做人,所以没有表露出任何怨气,继续维持自己为了皇帝开心,什么都能做,也什么都可以舍弃的人设,把皇帝伺候得十分舒服。
这让宋治对“明事理”的她更加喜爱。
当初皇帝要离开燕平,赵玉洁是头一个知道这个消息的妃子,所以她及时安排了深渊撤往汴梁,如今时局紧张,汴梁行宫的规矩没有在燕平时那么严谨,赵玉洁能够有更多空隙,从深渊那里得知外面的情况。
“赵氏想要晋地军政大权?如果臣妾记得没错,赵氏的基业主要是在晋阳,虽然产业覆盖周边,但范围终究有限,整个三晋大地,赵氏的势力并不是特别强。
“如果这回陛下答应赵北望的要求,赵氏岂不是就能扩展势力,控制整个晋地了?”听罢宋治对今日殿堂议事的简单转述,赵玉洁佯装惊讶的说道。
宋治捏了捏她的鼻子,没好气的笑道:“朕知道你对赵氏戒备心深重,但眼下是非常之时。
“北胡大军的战力远超我们预计,大齐要战胜他们,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须得全力而为。
“朕丢了燕平,连河北平原也丢了,眼下若是再不能知人善任,真要成了亡-国之君,朕就算是死了,又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赵玉洁没有隐瞒自己对赵氏的敌意,所以被宋治察觉,这是她表露自己单纯真性情的手段,这时候略微表现一下羞愧,就接着道:
“那陛下是打算同意赵北望的要
求了?”
宋治摇摇头,“晋地不是寻常地方,以太行山俯瞰河北平原的地势,掌控了晋地,也就掌控了河北。朕想要赵氏力战为国,保住晋地不失,但也不想赵氏尾大不掉。”
赵玉洁点点头,话锋一转:“但如果陛下不信任赵氏,就难以让其它世家相信,陛下真的放弃了打压世家。
“所以陛下现在左右为难?臣妾很想知道,陛下打算怎么抉择?”
“你果然聪慧。”宋治笑了笑,“不如你再猜猜,朕打算怎么做?”
赵玉洁装模作样想了想,没有表露过太高的智慧,泄气道:“臣妾猜不到。”
宋治被赵玉洁可爱的模样逗得哈哈大笑了三声。
其实宋治的抉择很简单。
一切都要看北胡大军是否好战胜。
如果容易,那就不必给赵氏地方大权,如果不容易,必须要仰仗赵氏,那就只能捏着鼻子先认了再说。
在目前形势下,如何确认北胡大军好不好战胜?
评判标准只有一个。
王师有没有能力立即反攻河北地。
如果靠汇聚在汴梁、郓州之地的防御使军队,就能成功反攻河北地,有击败北胡大军的机会,那晋地雁门军的份量,就只是一支军队而已,配合王师正面作战就行了,不必有地方军政大权。
如果防御使的军队,不能正面跟北胡军匹敌,暂时无法靠自己反攻河北地,只能依靠黄河天堑防守,那么雁门军就如魏无羡所说,是国之手足,绝对不能出现什么闪失。
为了大齐能赢下这场国战,宋治知道做什么做什么最有利于时局。
为此,宋治前两日已经下令郓州的防御使军队,趁北胡立足未稳之际,渡河袭击。
算算时间,今日也该有战报传回了。
黄昏时分,宋治还未离开赵玉洁的宫殿,就接到了战报。
读过军报,他饱含期待的眼神,在刹那间暗淡下来。
从郓州出发,渡河反攻的防御使军队,在攻打城池的时候,被北胡精骑进攻侧翼,五万人的步骑大军,没能挡住万余骑的攻势,战败了。
地方防御使的军队,战力高于禁军,宋治很清楚这一点,这是他敢于做这个尝试的原因。
没想到这支在他看来,属于防御使军队中的精锐,被他寄予厚望的军队,在拥有兵力优势的情况下,还是以战败收场。
好在这只是一个试探性的进攻,后路早已安排妥当,这支军队才没有全军覆没,在得到接应后成功退回了黄南以南。只是伤亡依然惨重。
“陛下......”赵玉洁见宋治不言不语,心里已经预感到了什么。
宋治安慰性的朝她笑了笑,“无妨,左右不过是一个试探罢了。”
说着,他起身离开。
当夜,赵玉洁接到两个消息。
一个消息是,宋治从她这里离开,就去了皇后的宫殿。
另一个消息,则是深渊传回的,复述了宋治接到的战报。
这晚,赵玉洁一夜未眠。
她知道,随着赵氏跟雁门军的重要性愈发突显,皇后在后宫中的地位也会日益高涨,她的处境已经不再美妙。若是日后皇后恢复了声势,以赵七月的性子,但凡有一点机会,她都会性命不保。
这让她不得不忐忑不安,不得不忧心忡忡。
第二日,赵玉洁接到消息:皇帝于晋阳设立河东节度使,在战时总览晋地军政大权!雁门军跟河东的地方军队,由此全归河东节度使节制,统称河东军。
三晋大地,位在黄河几字湾的东面,自古就有河东的称谓。
河东节度使赵北望,是大齐皇朝第一个节度使,拥有开设幕府,自主任命幕府官吏与军中将校的权力!
赵玉洁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眼前发黑,只觉得天地无光。
章三一五 请君入瓮
在皇后赵七月看来,汴梁跟燕平差别很大。
这里虽然繁华,但兵荒马乱,如果说燕平代表岁月静好,汴梁便充满血腥杀伐。
燕平也有权力之争,只不过都是冷刀子杀人,到了汴梁,一切都变得躁烈直白。
对赵七月来说,没有哪一者更好或者更坏的说法,作为将门子弟,战争她没有道理不能适应,作为镇国公府曾经年轻一代的霸主,她早已习惯无惧一切,同时作为需要照顾弟妹,为弟妹遮风挡雨的长姐,她心思细密,也没甚么是承受不住的。
初冬的日子,寒风初来乍到,虽然并非十分冷冽,却已能让人感到不适,赵七月端端正正坐亭台里,一面饮茶一面俯瞰车水马龙的汴梁城。
因为长时间沉思的缘故,渐渐地,两道长眉好似变成了两柄利剑。
未入皇宫之前,如每一个青春年少的女子一样,她曾对自己未来的生活,充满单纯美好的向往,初入宫城那些天,她跟皇帝的关系还不错,算得上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只是这八个字,对于夫妻而言并不是什么很好的评价,规规矩矩的礼敬表现出的,不过是彼此的疏离,远不如琴瑟和鸣、水乳-交融这些字眼来得正面。
彼时,赵七月还没发现什么不妥,平日里她努力尽妻子的本份,为皇帝下厨,照顾皇帝的日常,同时也尽皇后的职责,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
对于两个之前并不熟悉的人而言,长久的相处才有可能换来彼此的亲密,赵七月本以为她跟皇帝也是如此。
可惜的是,之后不久,化名“吴媚”的赵玉洁近乎是以横空出世的姿态,在宫城迅速建立了自己的地位。
本就勤于政事,并不太停留于后宫的皇帝,由此身边就只有赵玉洁,慢慢的没了赵七月的位置。
利益联姻这四个字,大多数时候看起来冷冰冰的,但世家男女多的是这种情况,大多数情况下,夫妻都能和和睦睦,恩爱有加的情况也不少,毕竟大家的成长环境差不多,受到的教育差不多,见识与思维方式差不多,三观相合。
赵七月没想到自己会面对这般处境,连见皇帝一面都难。
彼时她没想到的是,这都只是开始。
而后,伴随赵玉洁的地位日益提升,她的处境愈发不妙,常常一个月到头都见不到皇帝。
那两年,赵七月心中的那些幻想,对皇帝的情愫,在日复一日的失望中被消磨殆尽。
当赵玉洁生了一个女儿,因为不能母凭子贵,就将其闷杀嫁祸给她时,赵七月才发现她的处境已经何其荒谬。
入宫这么多年,她莫说没有子嗣,连该有的东西都没有,赵玉洁却能恃宠而骄到,可以亲手杀掉自己的孩子。
虽然这事是为了嫁祸她,但赵玉洁的嚣张跋扈已经可见一斑。
最难熬的日子,是皇宫传出废后风声的时候,那是对赵七月最大的侮辱。
废后之事虽然被搁置,赵玉洁也失去了“内相”权位,但当皇帝带着丰厚赏赐,再度来到立政殿的时候,赵七月发现自己心中没有半点儿喜悦,有的只是浓浓的厌恶。
看着宋治在她面前假惺惺的关切,若非有王极境的修为,她根本不可能抑制住自己呕吐的**。
那时候她已经完全明白,在皇帝眼中她并不是一
个有血有肉的人,而只是一个连接赵氏连接世家的工具。
如果皇帝早来一些时间,而不是迫于国战形势,身为没有退路的皇后,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赵七月或许会摒弃隔阂,然而废后风波已经发生,赵七月再是愿意顾全大局,终究不是软弱的性子。
她有自己的感受,任何时候都不会彻底丢掉自己的人格与尊严,所以她再也没法跟宋治逢场作戏、和平共处。
从燕平撤离,到汴梁来的这一路,赵七月好几回都想中途停下,随便找个借口,跟北胡修行者拼杀一场。
若是能取下一两颗北胡王极境的人头,战后还有命在,那就回晋阳去,往后跟自家族人亲友,跟雁门军并肩作战,作为一个将门子弟大齐修行者,跟北胡战斗到底。
若是没能取得战果,死在了战场上,那也好过继续做一个没有人生希望,只有憋屈与侮辱的皇后。既然早晚要被废,那又何苦还有眷念、犹疑?
赵七月向来是坐起而行的性子,做事从不拖泥带水。这回之所以没有回晋阳,而是沉默着到了汴梁,不过是推演局势的结果。
在皇帝打算设立河东节度使之前,她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她需要留在中枢,以人质的身份。
如果没有她这个人质,皇帝凭什么敢给赵氏在晋地的大权?真就不怕赵氏拥兵自重,割据一方,图谋造反吗?
皇帝总需要一些节制重臣的依仗,才会给予对方成为一方诸侯的权力。
“皇后娘娘,陛下已经有了决议,设立河东节度使的诏书即将下达,宁哥儿说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如果皇后娘娘此时不走,往后就难有机会脱身。请皇后娘娘随我们离开,否则我们回去之后,必然无法向宁哥儿交差,只怕会人头落地。”
说话的是扈红练。
她是跟着赵玄极来的汴梁,有赵氏给予的身份。
说完这句话后,扈红练半跪在地。
赵七月将赵宁给她的信,拿起来又看了一遍,末了带着留恋与不舍,用真气将宣纸烧为灰烬。
做完这个动作,赵七月长长呼出一口气,好似消耗了所有力气。
“大战之初,小宁子不肯将他关于此战的谋划告诉我,只是一个劲儿催促我在朝廷南迁的过程中,找机会回晋阳,我就知道在他的谋划中,晋阳往后必然成为核心地域,我也会困居中枢不得脱身。”
说到这,她莫名的笑了笑,“我是将门出身,推演战局并不难。我知道小宁子的本事,清楚她即便是面对北胡三十万大军,至少也能保住赵氏与雁门军。”
她的语气变得高亢了些:
“赵氏终究是要统领晋地军政大权的,我也必须留在中枢,咱们的陛下别的或许不行,帝王之术可是修炼得不差,她绝不会允许我离开。正好,我也没打算逃走,只要赵氏能拥有在晋地便宜行事的权力,我呆在汴梁又有何不可?”
再度长出一口气,赵七月脸上只剩坚毅:
“告诉小宁子,我会在汴梁看着他在晋地大展宏图。只要他做得足够好,北胡大军打不过黄河来,我就不会有危险,他也不必担心我。”
扈红练见赵七月心意已决,不由得酸涩难言,只能拜伏于地行下大礼。
......
赵北望出任河东节度
使的消息,跟赵七月拒绝回晋阳的消息,赵宁是同一时间得知的。这两者他都不感到意外,唯独对后者有些遗憾。
从赵七月到汴梁那一刻起,赵宁就知道对方已经洞悉了他的真实想法,也明白赵北望早晚要成为河东节度使,知道自己必须作为人质存在。
对赵宁而言,赵七月呆在汴梁也无不可,北胡大军要渡河并不容易,一群草原牧人想安稳乘船跨越黄河,并在王师的阻截下成功登岸,难如登天。
这需要很长时间的准备,无论是打造船只还是训练战士。
如果汴梁、郓州的防御使们,有善于河上作战和奔袭的,在这段时间就有很大发挥余地,就算每战斩获不多,但凡是能频频骚扰,也能让北胡大军不胜其烦。
汴梁暂时是安全的。
赵宁之所以想让赵七月到晋阳来,一方面是考虑到对方在皇宫也该呆烦了,换换环境跟家人团聚有利于她的心情;
另一方面,其实也是担心北胡大军开启渡河之战时,天元可汗会亲自出手,届时汴梁的王极境修行者们,都有一定的生死之险。
当然,天元可汗也有可能到晋阳来。
关于这一点,赵宁倒是不担心。
对方是最大威胁,为了解决这个显而易见问题,赵宁这些年已经在晋阳做了充足的布置,到时候真刀真枪拼一场,对方未必能轻松踏平晋阳城。
“陇右军报,他们在玉门关初步挡住了进犯的北胡军。”赵逊进门递上一份信件,赵北望看过之后,随手递给了赵宁。
这份战报没有出乎赵宁的预料。
这回北胡开启国战,虽然是三路进军,但其实只有左右贤王的军队,拥有充足兵力,西路由天元王庭二皇子蒙哥带领的,进犯陇右的军队,人马不过十多万。
前世北胡之所以有百万大军,是早早吞并了达旦部,有两年的改编时间。
这一世他们刚刚兼并达旦部,对达旦部兵马的约束力还不够,也不放心,加上达旦军队在达旦太子跟浑邪王巴图的内斗中伤亡惨重,所以几乎没有参与此战。
没了达旦部的兵马,北胡南犯的大军,拢共只有七十几万。
在这种情势下,北胡攻打西域的兵马,在战略上只能起到牵制陇右军的作用,想要从西域杀到陇右腹地,越过无数山峦险阻、雄关要塞,逼近关中,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不过这对大齐的妨害也很大。
在前面这些年,陇右的军队战事最多,在西域的广袤土地上奋战不止,论规模和惨烈程度,都不是山海关驻军在辽东的历练性质战事可比。
所以陇右军兵马数量最多,将士也更加精锐,除了雁门军,战力堪称冠绝皇朝。
现在陇右军被北胡兵马牵制,无法回援中原,对大齐在黄河两岸的战力是一种很大的削弱。
“察拉罕的军队距离太行山不远了,接下来是真正的激战,赵氏跟三晋大地,将要面对真正的考验。胜则胜矣,若是败了,那就是举族倾覆!”
赵北望看向堂中的赵氏族人,“大伙儿可准备好了?”
众人无不昂扬请战。
赵宁收起陇右军报,见众人在回答完赵北望的问题后,都向自己看来,遂笑了笑,“该做的准备我们都已做了,往后不过是请君入瓮而已。”
章三一六 大战前夕(1)
真定县。
作为恒州州城,真定不仅在恒州闻名遐迩,在整个河北地都声名赫赫。
真定古称常山,赵子龙诞生之地,千百年来一直是军事重镇,与燕平、定州并称北方三雄。
察拉罕攻占真定城费了些力气,但也没有付出太大代价。
在宋治带着朝廷远遁汴梁,朝廷禁军集中在燕平的情况下,整个河北地并无太多有战力的兵马,真定城兵力不足,自然挡不了北胡精锐多久。
攻下真定城后,察拉罕以此为据点,继续向南用兵,跟左贤王两路并进,直至杀到黄河边上。
如今大军完全占据了河北地,无数繁华城池、千里沃野之地尽在掌握,大军的物资钱粮、军械兵器得到极大补充。
经过短暂休整,正是该趁胜进击,解决下一个目标的时候。
真定城在晋阳城东面,距离晋阳城只有不到五百里路程,算不上近,但也不远。河北千里之地不过是旦夕而下,对赵氏跟雁门军盘踞的晋阳,察拉罕自然是志在必得。
“今年务必拿下晋阳!”
大帐中,察拉罕、萧燕、白音等人制定了战略目标。
“晋地原先没有防御使的军队,赵北望手中的可用之兵只有雁门军,如今他成了河东节度使,拥有了晋地军政大权,首先会做的,必然是招兵买马扩充实力。”
萧燕眼下在大军中的职责是收集各方军情,麾下逐渐建立了一套班底,人手充足,其间不乏元神境的修行者:
“我们要攻占晋阳,最好的选择就是速战速决,不给赵氏壮大的机会。”
察拉罕没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老神在在道:
“就算赵氏能够很快招募一批青壮,训练也需要时间,形成战力则要更久,给他一年半载,这些新军也不会是我们百战老卒的对手,不足为虑。我们的敌人,还是那批雁门军。
“之前双方作战,雁门军因为把守着雄关天堑,占尽地利与防御工事完备的便宜,让我们进展艰难。如今咱们在广袤地域拼杀,他们的优势荡然无存,拿什么挡我们?”
这回进攻晋地,察拉罕可以调动的将士有二十多万,兵力占据绝对优势,所以信心十足——兵马之所以比之前少了,是因为占领的地方需要分兵驻守。
萧燕来到舆图前,指着真定跟晋阳之间的地域,分析道:
“从真定到晋阳,有两条路可走,北路取道承天关,经孟县向西,攻下阳曲后,出现在晋阳城北面;南路取道井陉关,进入石艾县,经寿阳向西,攻下榆次后,出现在晋阳城南面。
“两条路相距不过五十里左右,正好互为侧翼,彼此声援。”
承天关、井陉关都是太行山北麓关塞,也是北胡大军从真定进入晋地的第一道门槛,距离真定城不过百余里。
攻下了这两座关塞,北胡大军才能进入晋地,继续深入;若是连这两道门槛都跨不过去,那就谈不上攻占三晋。
白音看着舆图补充道:“我们踏破雁门关奔袭燕平之前,在代州留了一支兵马牵制雁门军,如今他们被挡在五台山寸步难进。
“如果这部分将士,能够在雁门军分兵驻守承天关、井陉关时,突破眼前之敌,就能杀入忻州,从正北方向以居高临下之势,威胁、进攻晋阳。”
右贤王部横扫河北地的时候,萧燕就在谋划如何进攻晋地、覆灭赵氏,向赵宁报当年之仇,白音说的这部分内容,她早就推演过无数次,当下接过话头:
“从忻州进军晋阳,还要经过赤塘关、石岭关这两处要塞,以我们留在代州的兵马,想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
“不过,若是从真定出发的北路军,能够连破承天关、石艾县,顺利攻占阳曲,就能袭击赤塘关、石岭关腹背,接应代州的将士南下。
“而后两部合兵,便能顺利进抵晋阳!”
察拉罕之前忙于河北地的战事,对晋地情况思虑不如萧燕多,也看得不如对方透彻,如今听罢对方的解说,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
平心而论,三路大军无论哪一路,要攻到晋阳去都不容易,须得过五关斩六将。晋地攻守兼备、回旋余地大,的确不是说说而已。
察拉罕要进攻晋阳,并无其它选择,路只有这么几条。
从真定出兵,还有五台山南麓、太行山北麓之间的这点通道,若是不从真定出兵,往北是五台山,往南就是太行山主体。
前者仍然要走代州那条路,后者就到黄河边上去了,那等于是把侧翼给汴梁的齐军,而且一路向北打也不简单。
不从北面、东面进攻,从西面进攻晋阳就更不可能。河东背靠的可是黄河,西面地形等情况完全不适合用兵。
如果是寻常战争,寻常将领,在要面对察拉罕眼前这种局面时,一定会感受分外棘手。
自古攻打晋地就是很难的。
但察拉罕自视兵强马壮,认为双方力量悬殊,并不觉得赵氏跟雁门军能挡住他。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大军的粮秣军械都到达指定位置没有?”察拉罕向白音确认。
后勤是白音的职责所在,当即表示一切都已经准备好,只等察拉罕点兵出征,不过最后他还是补充了一句:
“眼下调集的粮秣,只够大军三个月所用,若是战事拖延,就得进行第二轮粮秣征调。”
察拉罕没太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一方面,他是要在今年攻占晋阳的——就算晋阳城攻不下,只要能围城,届时晋阳南部盆地的沃野之地里,绝对不会缺粮食。
另一方面,万一战事不顺利,从河北地调运粮草就是了。大齐盛世持续了这么多年,地主土豪、商贾官员无不是富得流油,些许钱粮根本不算什么。
......
晋阳军营。
赵宁跟赵北望一起站在点将台上,环视正在校场上挥汗如雨、热火朝天训练的将士。
眼前这三万将士,个个龙精虎猛,举手投足间充满刚烈之气,虽然没什么杀气,但已初具精锐之貌。
“他们训练的时间足够长了,各种战法都已经非常娴熟,随时都能投入疆场厮杀。”说话的是赵逊,这支赵氏私军就是他训练的。
乾符七年的凤鸣山白风口之战后,赵逊靠着赵七月给的丹药捡回了一条命,还幸运的修复了修行根基,如今已经是元神境后期。
这三万将士,以赵氏修行者为骨干,担任各级官职,配合一品楼的修行者为辅。天赋高境界不错,表现好的青壮战士,也择优授予了中下层军职。
无论是修行者数量,还是符兵武器
配置,这支私军都跟雁门军没有两样。
“大军征战,新老士卒要配合使用,这样才能让新卒尽快成长。这批将士分作三部分,一部去代州,一部去承天关,一部去井陉关。”
赵北望顺理成章的做出了决定,说完这茬,他话锋一转,问赵逊:“从雁门军抽调的将校,明日就会进入营地,新卒招募的怎么样了?”
朝廷给予赵北望河东节度使之职后,后者就决定招募晋地青壮入伍,作为后备兵力。根据晋地的财力民力情况,数量初步定在五万。
想要新军迅速形成战力,由雁门军将校、老卒来担任军职、骨干,是最好的办法。
“五万青壮已经招募完毕,现在就等着训练。”赵逊本就天赋出众,能力非凡,在修行根基修复后,更是斗志满满,现在专门负责为赵氏招募训练新卒。
赵北望点点头,旋即把目光投向赵宁。
“修行者都已经到了晋阳,明日就能进入军营,跟新卒一起训练。”晋地军政大事,赵宁都是谋划者与决策者,同时也有些具体的事务,是要他亲自下令的。
五万青壮招募不难,难的是军中修行者从哪里来。
赵氏族人毕竟有限,只能在雁门军、私军和新卒中担任骨干,掌握兵权,大部分修行者缺额,还要靠民间江湖修行者来填补。
这些江湖修行者,主要是一品楼、长河船行的人手,以及他们吸纳、考核过的民间修行者。
现如今一品楼、长河船行都已经是庞然大物,虽然顶尖高手有限,但御气境、元神境初修行者却多如牛毛,远远超过了世家。
这些江湖修行者,能从河东节度使这里谋个进身之阶,拼一个富贵前程,改变自身命运,没几个会不乐意。
从军营出来,赵宁刚刚回到宅子,就有管事来报:巴图和塔娜已经在偏厅等候良久。
先前察拉罕帮助达旦太子成功复位,浑邪王巴图惨败之下,近乎是只身从王庭逃离,辗转来到晋阳投奔赵氏时,身边就跟着二十多个随从。
让赵宁意外的是,公主塔娜竟然也跟着巴图来了。
在厅中见到巴图跟塔娜,见礼寒暄之后,赵宁询问对方的来意。巴图跟塔娜来投奔赵氏,赵宁当然不会拒绝,早就安排妥当了对方的衣食住行。
但也仅此而已,赵宁并未让对方参与什么事务。
“承蒙赵兄收留,我们才摆脱了追杀,有了安身之处,这些时日受到赵兄各种照顾,我心里感激不尽,时常觉得受之有愧。
“我听说天元贼军进犯在即,今日特来请缨,希望赵兄能让我们随军参战,给我们一个向天元贼军复仇的机会!”
巴图一番话说得恳切。
赵宁心头暗暗发笑,他这些时日不让对方参与各种事务,把对方当猪一样养着,等的就是对方主动请战。
但凡巴图还想回达旦部,就只能依靠赵氏的支持。眼下不在战争中立下功劳,奉承赵氏,就算战争胜利了,他凭什么要求赵氏相助?
能跟着巴图一路到晋阳的,都是修为不俗的强者,其中还有一个王极境。加上巴图本身,就是两个王极境。
这两个王极境,和二十多个元神境中后期的高手,无论是放在代州还是承天关、井陉关,都是一份不容忽视的力量。
章三一七 大战前夕(2)
乾符七年离开燕平,一路向北深入草原时,苏叶青怎么都想不到,再回大齐会是五载之后的事。
她更加不曾想到,回来的时候会以这样的身份,这样的方式。
当初长亭相别,跟赵宁、扈红练等人分离时,她有过不能归来的心理准备,但那时她以为,只要能回来,燕平还是燕平。
亲朋好友会在熟悉的长亭迎接,大伙儿会在茶楼为她接风洗尘,而后彼此一起在熟悉的地方继续生活。
时光如水,岁月静好的想象,被现实兵荒马乱的场景所替代。再见燕平时,昔日繁华雄伟的城池,已经只剩下残破与血腥,之前熟悉的一切都变了样。
茶楼坍圮,故人不再。
作为一个拥有万名战士的部落酋长,苏叶青身份尊贵,在燕平走街过巷时,几乎没有人拦她。
眼看着别的部落战士,像是一个个发狂的狼一样,绿着眼睛闯入一家家宅院,肆意哄抢财物、祸害百姓,将美好的东西一点点撕碎,苏叶青的心情沉重如山。
很多次她都几乎忍不住,要将那些为非作歹的草原战士枭首,要为受苦受难的大齐平民保全身家性命,要带着麾下骁勇去跟城中的草原战士以命相搏。
可她不能。
她现在的身份是草原人,是契丹部冉冉崛起的新贵,是在明面上统领万余控弦之士,实际上可以控制三万余草原战士的无冕之王。
她身上还有更大的使命,她还有更多事要做。为了国战大局,她必须忍辱负重,压制自己的情绪、情感。
在离开燕平继续南下的时候,苏叶青咬着牙对着明月发誓,这些天在燕平流下的泪,他日定要草原人百倍万倍偿还。
跟燕平再度分离后,苏叶青一路上见到的大齐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是因为这里是大齐,作为一个齐人,她在草原已经呆了太久,五年来朝思暮想的,就是回到大齐的城池,看大齐的田野,看大齐的衣冠,看大齐的风物。
凡此种种,她如今都看到了。
陌生是因为兵祸连连,之前的大齐虽然不乏各种不平事,但大体秩序井然,而现在,多的是路边横七竖八的死尸,荒无人烟的村舍,被践踏毁坏的农田。
之前的大齐算不上天国,眼前的大齐却确实成了炼狱。
到了真定后,苏叶青接到的军令,是镇守地方,维持秩序,为大军筹措粮草。
大战开始的时候,小叶部已有万余毡帐,是当之无愧的一方权贵,但苏叶青并非契丹贵族,跟契丹“王庭”没有渊源,故而也成不了左右贤王的嫡系、主力.
小叶部在战争中扮演的角色跟杂工无异,不是筹措粮秣,就是押运物资,攻城掠地没她什么事,分享战利品自然也轮不到她。
除非在前方征战的主力折损严重,否则小叶部基本不会有上战场,跟大齐王师正经作战的机会。不能斩获军功,也不能改变边缘势力的命运。
当然,身在后方也不一定什么战事都没有。
北胡大军虽然占领了城池,但兵力有限,不可能深入到乡村,而他们毕竟是异族,齐人抵抗情绪浓厚。
从地主土豪到绿林盗匪,都不乏不服的,聚众反抗、
袭击北胡小股战士的事情,常有发生。
这个时候,就需要小叶部这种存在出面,镇压、肃清各种反抗势力,维护北胡大军对地方的控制权。
“属下打听过了,五日后,察拉罕就会从真定出发,分作两路向晋地进犯,北路攻打承天关的兵力六万,南路攻打井陉关的兵力十万。与此同时,代州的七万兵马,也会向南进攻。”
小叶部驻地,刚刚押运粮草去前方粮仓归来的部落修行者——千夫长许琉璃,向苏叶青回报自己打探到的情况。
这些军情说紧要倒并非特别紧要,对为大军筹措粮秣的小叶部来说,只要留个心,总能抓住蛛丝马迹。
说不紧要也非常紧要,大军的出征日程、兵力部署,要是早早被敌军探知,敌军就能提前做好针对性安排,乃至设伏、袭击。
小叶部这些年规模不断壮大,除了吞并小部落外,也跟很多中大部落有了接触。
有范翊这个草原巨贾贡献各种珍奇财宝,用金银开路,在苏叶青的有意交好下,没有利益冲突的都相处得不错。
草原人终究是豪爽的,交朋友并不难。
因是之故,小叶部虽然不在北胡大军主力范围内,但着并不意味着他们对主力动向一无所知。除了常规的军情通报、任务分配,小叶部的消息渠道很多。
这回许琉璃押运粮秣去粮仓,交了差事后请相熟的朋友,喝上一顿酒,稍微套一套话,就知道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东西。
察拉罕的嫡系部曲,不缺好东西,自然不会将小叶部放在眼里,但其它非嫡系主力的部落酋长、将领,对给他们送粮食酒肉的小叶部,可是没理由不亲近。
关系稍微亲近一些,他们就能从小叶部的人这里,弄到难得的美酒美食,好好享受几顿。
对草原人来说,大齐佳肴都是世间绝味,对忙于作战的将士而言,好酒的诱惑力可想而知。
就算中高层不在乎,部落的百夫长、十夫长也没理由不在意。
之前苏叶青打探到了种种情报,也没地方送,河北地的齐军根本挡不住北胡大军,有军情也无用,如今察拉罕要进攻晋地,情况自然不一样了。
“派人送去据点。”
苏叶青在印证过情报的可靠性后,写了份纸条,封入蜡丸,叫来两名元神境修行者,让对方速速将军情传递出去。
在赵宁行走天下那些年,一品楼的据点已经随之扩展到各地,真定是重镇,一品楼在这里的力量不小。
苏叶青到了之后,第一时间就跟一品楼取得了联系,轻车熟路。
因为在燕平陷落之前,赵宁对战局发展就有精准判断,河北各地一品楼的修行者,在北胡大军到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并没有在战争中损兵折将。
“姐姐,你说咱们的情报送出去后,能真的帮到公子和大军吗?”许琉璃眨着大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苏叶青,清亮的眸子里充满期盼。
苏叶青轻轻颔首,“自然是能帮到的。”
“那咱们这份情报,可以让大军斩杀多少敌寇,能不能让大军击退察拉罕的进犯?”许琉璃继续饱含希翼的问。
苏叶青哭笑不得,“你这小丫头,
把战争想得也太简单了。
“察拉罕二十几万大军的攻势,哪是随随便便就能击退的,咱们的消息能让公子有个准备,做出一些布置,就已经很了不起。”
许琉璃顿时有些泄气,鼓着腮帮子道:“那不就是没什么用嘛?”
苏叶青面容肃然,郑重的教训道:“怎么会没用?大军能少死几个战士,就多几分战胜敌寇的把握。在战场上血战的大齐儿郎,哪一个不是顶天立地?
“哪怕一份消息只能保全一个,也是值得的!
“一份消息若是能让一座关塞多守一天,那十份消息、百份消息,是不是就能改变局部战局?消息多了,是不是就能影响大战胜负?”
许琉璃初时听得连连点头,末了张圆了樱桃小嘴,“想要打探到几百份消息,那得我们很努力才行啊!”
苏叶青正色道:“为了国战胜利,为了驱逐蛮贼,保住中原百姓不妻离子散,让千万人不必沦为路边白骨,莫说打探几百份消息,我们就算是呕心沥血,又有什么需要犹豫的?”
这番话听得许琉璃心神大震,脸上浮现出自己使命重大、职责关键、地位非凡的荣耀之色,握了握小拳头,神色庄严的点头:
“姐姐说得对,我明白了。往后我会更加努力的!”
看着眼前这个年龄尚小,但心性纯净、天资不俗,人缘极好的姐妹,苏叶青感到一阵满意,继续道:“家国有难,身为大齐儿女,自当奋躯报国,九死不悔。
“如今敌寇势大,公子还等着咱们的消息调兵遣将、排兵布阵,你我万万不可懈怠,但也不能火急火燎,露出破绽,被敌人发现,妨害大局。
“下去休息吧,养好精神,明日我还有差事给你。”
“琉璃懂了。琉璃告退。”
许琉璃起身,退出帐篷之前,忽的回头,向苏叶青扮了个鬼脸,俏皮道:“姐姐也早些休息,要是熬得病了,只怕公子会痛心呢!”
话说完,在苏叶青发怒之前,一溜烟儿的掀开帐篷跑了。
苏叶青没好气的瞪着许琉璃消失,而后不知想到什么,摇头失笑。
离开燕平的时候,她还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虽然资质聪慧,肩膀却还显得瘦弱,初到草原那段时间,常常因为思念故人,半夜抱着膝盖暗暗垂泪。
如今五年过去,她已经是王极境的大修行者,麾下数万可战之士,草原上的一方之主,千百一品楼修行者的旗帜,需要教导手下的头领,大军情报的提供者。国战形势的影响者。
时光荏苒,一千多个日夜弹指而逝,岁月在她生命中留下的痕迹,深深沉淀了下来,改变了她的面貌。
......
处理完手上的事务,已经是三更之后。
放下毛笔,苏叶青起身来到帐篷外,依照惯例巡视了一遍营地,没发现什么异常,这才放心的打算去歇息。
回到大帐前,卫士掀开帐篷,苏叶青却顿了顿脚步,转头向西望了一眼。
视野中的黑夜里,只有重重叠叠的营帐,散布各处的火把。
弯弯的明月下,万物寂寥。
苏叶青微微低了低头,收回目光,进了帐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