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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氏族全文阅读

作者:我是蓬蒿人     第一氏族txt下载     第一氏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三九三 挽狂澜于既倒(3)

    防御使也好,团练使也罢,都是寒门将领。

    随着土地兼并不可收拾,府兵制被破坏,世家权力萎缩,除了四境边军,皇朝内部重镇要地的驻军,基本都是由新军把持。

    将门官员手下已经没有多少兵马可言,虽然还有很多人身有将职,但大多都是光杆司令,能指挥的部曲就剩了亲兵。

    眼下,寒门第一官员孔严华,是明摆着跟皇后心意不和,不赞同皇后的出兵意见,这些防御使又怎么会主动出头?

    再说,他们也担心元木真,生怕自己出去是送死。

    所以赵七月的问题出口之后,防御使团练使们,都是低着脑袋盯着地面。

    等了片刻,没有听到身后有应答声,孔严华暗自哂笑,不由得得意起来,心里不屑的说道:

    “一个废后而已,真以为孤身赴险,在这个时候回汴梁,就可以感动天下人,从而令行禁止了?自己几斤几两,心里完全没点数!

    “不把本官放在眼里,不尊重本官的意见,就想指挥寒门将领,真是痴人说梦,真以为本官这多年的参知政事是白做的?

    “没有本官点头,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能施行所谓的军令,让自己的意志变成大军的行动!满殿防御使,你还能都杀了不成?”

    孔严华自得意满,心里窃喜。其余寒门官员,也大多是差不多的心思,一些心思不正的,还等着看好戏。

    而韩术、章琰等世家官员,则是个个失色。他们回头瞪着那些石雕一样不动的寒门将领,既感到愤怒又感到无力,心中的滋味言语难述。

    他们指挥不了这些寒门将领也就罢了,现在身负皇命的皇后来了,竟然也无济于事?!

    所有世家官员,这一刻都再清楚不过的感受到了,来自寒门势力的无声蔑视与嘲讽。

    无情的事实在**裸的告诉他们,曾经尊贵非常,与天子共天下的世家,已经不复辉煌强大,他们的权力已成明日黄花。

    现在,他们不过是一群可怜虫!

    这份感受,让满殿的世家官员,在极短的时间内,都悲愤到了极点!

    就在世家官员们,快要控制不住怒火,准备借着当下这个时机发难,跟寒门官员先拼个胜负的时候,忽然有人站了出来。

    防御使人群中,走出一个身着符甲的青年将领。

    他在殿中面向皇后抱拳行礼,大声道:“臣张京,请命出战,为皇后娘娘为我大齐皇朝,讨伐北胡蛮贼!事若不成,臣愿提头来见!”

    充满豪气的奋然之音从张京嘴里喊出来,犹如金戈交鸣,饶是大殿沾满了人并不空旷,也依然在殿内回荡不休。

    满殿大臣无分世家寒门,霎时间都将目光锁死在了张京身上。

    世家官员错愕惊讶,不明白一个寒门将领,为何肯在这时候立下军令状,寒门官员也不能理解——有些心中只有党争没有皇朝的人,更是恨不得去抽他。

    只是转瞬,众人都反应过来,这个张京便是在皇后刚到汴梁,镇压城外驻军奔逃乱象时,被越级提拔为防御使的团练使。

    “张将军,你可知道,此战若败,对大局有多大影响?整个中原战局乃至皇朝安危,都要因之陷入绝境!你可担得起这个责任?”孔严华厉声质问。

    在张京跳出来

    的时候,他便大为光火,深感寒门官员之首的威严被丢在了地上。

    张京却不理他,只是对赵七月道:“臣若战败,愿提头谢罪!”

    赵七月点点头:“张将军悍勇敢战,不坠大齐武将之威,本宫甚慰。既然如此,张京听令!”

    “臣在!”

    “本宫令你亲率本部十万兵马,即刻出营北上,迎击来犯之敌,务必战而胜之!”

    “臣领命!”

    “兵部尚书何在?”

    “臣在。”

    “本宫令你供应张将军所需之兵甲粮秣,若是短缺了一份,妨害了大军征战,本宫唯你是问!”

    “臣,领命!”

    赵七月站了起来,地台的地势拔高了她娇小的身躯,让她在群臣眼中显得身形伟岸,威严深重:

    “余者各司其职,不可懈怠,倘若误了战事,军法无情,人头落地之时,休怪本宫言之不预!”

    众臣无论心思如何,此时无不记起赵七月的赵氏身份,与她之前在城头时杀人不眨眼的行迹,皆是心神一凛,纷纷躬身应诺。

    议事罢了,大臣们各自散去,赵七月独留了宰相陈询。

    因为赵七月答应用陈氏,准许陈安之带领陈氏族人参战,陈询看到了希望,眼下对赵七月感激涕零。

    只是他不明白,在最需要世家支持的时候,赵七月为何愿冒世家之大不韪,给陈氏这个世家仇寇以生机。

    现在赵七月留下了他,必然是有话要说,陈询不敢怠慢,一面躬身等着对方开口,一面在心里琢磨陈氏能给出多大的价码。

    不错,正是价码。

    这天下没有白吃的宴席,赵七月不会无缘无故用陈氏。今日这份恩情对陈氏来说犹如天大,陈氏必需要拿出足够的诚意,来完成这份利益交换。

    陈氏能拿出多大的诚意?

    陈询心头苦涩。

    当年皇帝用他,可是买了他整个陈氏的命运前程,把他们陈氏变成了走狗,随意驱使,完全不顾他们的感受。

    如今陈氏面对的形势,比当初更加艰难,已经是没有立足之地了。

    赵七月这个时候给了陈氏生路,就算是要陈氏变成赵氏的附庸,让陈氏完全变成赵氏的走卒,陈询也无法不答应。

    陈询之前还对皇帝抱有幻想,觉得只要陈氏忠心事主,就算寒门得了天下,陈氏也能保一个书香门第、官场显贵的身份。

    如今他已是认清了现实:跟着皇帝一条路走到黑,陈氏只会重蹈徐氏的覆辙!

    只要赵七月能给陈氏立功机会,让陈氏有立身之本,陈氏根本没有选择,只能对方说什么就是什么。

    “陛下南撤时,宰相及时封锁城池,下令军民守战,联合几个世家的修行者稳住了大局,让本宫回来时,没有面对不可收拾的烂摊子,本宫深为感谢。”

    赵七月说出来的这番话,大大出乎陈询的意料。

    依照常理,赵七月这个时候若是要谋求将陈氏变成她的爪牙,亦或是赵氏的附庸,就得给他压力,让他认识到陈氏的困境,叫他明白除了听令别无选择。

    而不是来赞扬他的功绩。

    “皇后娘娘谬赞了,家国危难,存亡一线之间,臣忝为宰相,若是什么都不做,何以面对社稷百姓?”

    陈询谦虚谨慎地道。

    这话里面也挑明了陈氏存亡一线,他不得不放手一搏,这才让陈安之当家欧杀携财出逃、殴打百姓的官吏,只求有再战立功的机会。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识情知趣,趁着谈话氛围良好直接表明心迹,免得藏着掖着让对方不满,遂道:

    “皇后娘娘愿意用陈氏的人参战立功,臣感念万分,往后皇后娘娘但有差遣,陈氏上下必定唯命是从!”

    说完这话,陈询长揖不起。

    而后,他便听到了赵七月大感意外的声音:“宰相为何这样说?本宫用陈氏的人,并不是要陈氏举族效命于我或者赵氏。”

    陈询也意外的抬起头,不解其意。

    若不是为了收服陈氏,赵七月这个时候就应该处置他这个宰相,打击一群陈氏官吏,给世家出口恶气,换得世家们的拥戴。

    不为了自身与家族的利益,难不成还是因为家国大义?

    如果赵七月果真说了忠君事主、家国大义这八个字,陈询才会觉得荒诞,并且忧心绝望。

    那说明赵七月压根儿没把他当自己人,说不定往后什么时候就要卖了陈氏。

    这并不是说双方心中没有家国大义。

    而是皇朝形势到了这步田地,世家寒门之争到了这种程度,赵七月跟皇帝的关系到了近乎完全破裂的境地——皇帝之前都要废后了——再只说什么忠君事主、家国大义,就太过冠冕堂皇。

    这个时候,在世家看来,赵七月已经跟皇帝不在一条船上,她的所作所为,只可能是为了她自己,为了身后的家族。

    那么赵七月用陈氏不是为了收服陈氏,那还能是什么?

    陈询忐忑不安,他很害怕赵七月说出忠君报国的话来。

    好在赵七月并没有这样说。

    但赵七月说出来的话,却让他比听了家国大义这些道理,更加震惊错愕。

    赵七月认真地道:“我用陈氏,并无功利心思,只因为小宁子跟我说过一句话。”

    “赵总管?”

    陈询怔了怔,不知道这事跟赵宁有什么关系,赵宁又说了什么话,能有这么大的能量,“敢问皇后娘娘,赵总管说的是什么?”

    赵七月笑了笑:“他说,陈安之跟他是兄弟。”

    闻听此言,陈询呆立当场。

    半响说不出一个字来。

    只是心潮翻涌,老眼禁不住开始湿润。

    ......

    好半响,陈询再度弯身长揖,嗓音哽咽:“赵总管的朋友之义,皇后娘娘的深厚恩情,臣铭记于心,不敢稍忘。

    “只是......此番为了我陈氏,皇后娘娘没能迅速折服各个世家,有误皇后娘娘的大事,臣惭愧万分!”

    赵七月摆了摆手,不以为意道:“我赵氏是将门,就算要得各世家拥戴,也不屑于用权术,更不会去牺牲小宁子的朋友,一战足矣。

    “等到这一战的结果出来,宰相自然就会明白。”

    在形势如此艰险,此战充满巨大威胁与不确定的情况下,赵七月竟然表现得如此有把握,陈询深为诧异。

    但不知为何,这一刻,他从心底里选择了相信对方。

    或许只是单纯的因为,国战至今,赵氏还没败过。

章三九四 挽狂澜于既倒(4)

    张京刚出行宫的门,就被两个同僚挡住了道路。

    “张将军今日好生神气,当着满殿大臣的面,用自己的脑袋表现自己的悍勇,可是把我等都衬托得犹如鼠辈,这个风头张将军出得很快意吧?”

    阴阳怪气说话的这个人,跟张京一样,戎装在身,是个武将。他看张京的目光,就像是看一只戴着冠冕的猴子,有不加掩饰的轻蔑与敌意。

    张京认得对方,知道对方叫王武,是一个防御使,麾下有八万兵马,在汴梁城外屯驻的官军中,属于绝对的实力派,平日里便眼高于顶、目中无人。

    另外一人也是防御使,只不过麾下兵马少,张京只见过两次。

    “身为统带兵马的将军,国战危急之时,你们不敢请战,却来讥讽张某,不觉得自己面目太过丑陋?”张京冷哼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

    王武顿时大怒,喷着唾沫星子喝骂:“张京!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区区一个团练使,也敢这么跟本将说话?真以为得了皇后青睐,就可以无法无天了?!”

    张京根本不愿多说,只是乜斜着对方:“你能奈我何?”

    “我能奈你何?你才进入军中几年,还不知道军中深浅吧?别哪天到了战场上,背后被人捅了刀子,枉送了性命,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王武拿手指狠狠点着张京的胸甲。

    张京沉下脸来:“你威胁我?”

    “本将是在教你怎么做人!怎么,你还不服?也不去打听打听,国战之前,咱们防御使的上官是谁,受谁辖制,现在你敢背叛,知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王武逼近了张京,鼻孔都要捅到他脸上。

    张京怒火上涌,真气猛地爆发出来,将猝不及防的王武震得一下子翻倒在地,四仰八叉的模样格外滑稽,引得附近的大臣纷纷失笑。

    王武没想到张京如此胆大,半分也不怵他,竟敢当众动手,这下吃了闷头亏,顿时脸红脖子根,跳起来就要跟张京拼个高下输赢,却冷不防听到一声呵斥。

    “住手!身为防御使,人前斗殴,成何体统!”

    张京跟王武等人转头去看,就见孔严华正从后面走来,一脸不满。

    “孔大人。”张京抱了抱拳。

    “孔大人,这厮好生狂妄蛮横,下官好心提醒他军中规矩,他竟然不由分说就对下官动手,请孔大人做主!”王武见了孔严华,那眼神就像奴仆见了主人。

    “哦?”

    孔严华眉头一挑,冷冷瞥了张京一眼,也不询问事实,便用不容忤逆的口吻道:“张京,还不给王将军赔礼道歉?”

    张京并不服气:“此人蹬鼻子上脸,末将并无过错,为何要道歉?”

    听了他这话,另一个一直没说话的防御使,立即指着张京的鼻子喝骂:

    “混账!竟敢这么跟孔大人说话,你眼中还没有礼法?像你这种眼中没有规矩的鄙夫,有什么资格统帅大军,我看应该立刻革职查办!”

    张京还想出言反击,但此刻周围已有好几个寒门大员停住了脚步,相继向他看来,众人的眼神都是冷冰冰的,充满了敌意与杀气。

    股股无形的修为威压,从四面八方暗暗逼了过来,让他顿觉如负山峦,勉力支撑才不至于腿软跪下,哪里还能说话?

    孔严华摆摆手,制止了那名防御使继续发难,淡淡对张京道:“本官让你道歉,难道你觉得本官处事不公?

    “你如今也是防御使,麾下有十万骁勇,心胸怎么还如此狭窄,眼界怎么还如此短浅,连团结同袍的道理都不懂?”

    张京脸上阵青阵白,咬紧了牙关只是不动弹。

    孔严华见他撑得辛苦,眨眼汗水就浸透了衣裳,眼中终于有了点笑意,“本官今日就是要告诉你,军伍中人最重要的是团结

    ,最忌结怨于同袍,自绝于三军。

    “是寒门将领,就得有寒门将领的样子,若是忘记了自己是谁,只知道奉承媚上,纵然一时得志,终将万劫不复!

    “本官看得起你,才好心提点你两句,望你好自为之,不要自误。”

    不紧不慢的说完这些,孔严华甩了甩衣袖,示意众人放开威压,这才大摇大摆的离去。

    王武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冷冷哼了一声。

    追上孔严华,王武目光闪烁,不放心的问:“孔大人一片好心,就是不知道这小子领不领情,他若是执意不肯就范,咱们该怎么办?”

    孔严华淡淡一笑,智珠在握:“能做到团练使,就不会没脑子。

    “你我已经说得很明白,身为寒门将领,不跟咱们一条心,背叛阵营去跟皇后、世家亲近,只会是死路一条,他怎么敢不就范?

    “我跟你打赌,最多五六个呼吸的时间,他就会跟上来,向你我赔罪。”

    王武心悦臣服,抱拳道:“大人英明,下官望尘莫及!”

    他俩距离各自的车马还有二十多步,信步而行,怎么都需要十来个呼吸的时间,足够张京在他们上车上马之前追来了。

    一半路程走完了,张京没来。

    王武脸色微变,孔严华却依然云淡风轻。

    一大半路程走完了,身后还是没有动静。

    王武脸黑如墨,孔严华眼神变得阴冷。

    到了各自的车马前,张京还是没追上来。

    两人皆是怒火中烧!

    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从旁急速而过,两人眼角的余光捕捉到,马上的人正是张京!

    对方压根儿没有看他们,走得要多果断有多果断,要多正常有多正常。

    “这混账,简直是无法无天!他怎么敢不跟上来向我们道歉?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要找死不成?!”王武恨得牙痒。

    孔严华脸色难看的像是要杀人。

    “大人,这鸟厮如此不知好歹,枉费了大人一片苦心,下官是不是该带人去好好教训他?”王武极为不忿的请示。

    孔严华深吸一口气,好歹忍住了怒火,冷冷道:“回了军营,你还能怎么教训他?要是两军械斗,几颗脑袋都不够斩。”

    “那我们就这么放过他?”王武不甘心。

    孔严华冷笑不迭:“本来想着救他一命,让他跟皇后辞去差事,既然他自己找死,也不怪我们。

    “北胡精兵是那么好打的?莫说十万人,再给他十万人,也不是六七万北胡悍卒的对手,更何况还有元木真那个天人境在!

    “这回出战,他必死无疑,你我等着看他自食其果就是!”

    王武连连点头,望着张京消失在大街上的背影,恶狠狠道:“少了这个背叛大家的混账,对我们有益无害,大快人心!”

    ......

    回到军营,还没进大帐,张京便被亲兵告知,他的家人来看他了,眼下正在大帐中等候。

    听到“家人”这两个字,张京精神一振,吩咐亲兵好生戍卫,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打扰后,加快脚步进了大帐。

    大帐里,有人负手站在悬挂的军事舆图前,正在饶有兴致的观看地图。

    这是一个女子,衣着妆扮很寻常,但即便是宽松的麻衣布衫,也掩盖不住她曼妙妖娆的身段,仅仅是后背的玲珑曲线,就足以让男人心跳加快。

    然而张京看到这个背影,脑子里却生不出任何旖旎念头,只有单纯的敬畏。

    他清楚对方是什么修为境界,有着怎样的脾性手段,若是对方想要他的性命,根本不会给他任何机会,眨眼间他的脑袋就得搬家。

    这亲兵嘴里的所谓“家人”,自然不是真的家人。

    “张京见过二当

    家。”张京规规矩矩抱拳行礼。

    舆图前的女子转过身来,一张脸虽然未施粉黛,但天生的丽质就足够动人心弦,眉眼间的成熟风情妩媚而内敛,显得既端庄威严,又魅惑众生。

    这正是一品楼二当家,扈红练。

    “张将军,听说你被孔严华带人当众刁难了,眼下心情如何?”扈红练笑得不无揶揄,一面说话一面自己找了个座位坐下。

    这事刚刚发生,张京打马回营的速度不慢,对方竟然能提前得知,意味可谓深长。但张京却完全不觉得惊奇。

    他梗着脖子,满不在乎道:“一群跳梁小丑而已,也只敢仗势欺人,给张某找些不痛快罢了,还真能把张某怎么样不成?”

    扈红练瞟了他一眼:“如此说来,这口气你忍下了?”

    张京顿时牛眼一瞪:“忍?怎么可能忍得下!待张某杀败北贼,全军凯旋,必携大胜之威,亲手斩下此僚狗头,用他的天灵盖盛酒!”

    闻听此言,扈红练大笑出声,拍着手笑道:“不错,不错。

    “当年的江湖贼寇,在军中历练了几年,也生出了一股无惧无畏的大丈夫豪气,这才是十万骁勇的主将该有的样子!公子当初没有看错你。”

    得了敬畏对象的当面夸奖,张京既得意又有些羞赧,扰扰头嘿嘿笑了两声:

    “公子是神人,做什么都是不会错的,张某也就是前世积德,这辈子才能遇到公子提携——二当家,公子最近可好?许久未见,可想煞张某了!”

    扈红练对张京得志之后不忘本的样子很满意,当下也不吝啬笑脸,“如你所言,公子是神人,自然不会不好。这回我亲自来,就是向你传达公子的命令。”

    张京面色一正,连忙抱拳行礼:“张京听令!”

    “不必如此多礼,公子也不讲究这些。”

    扈红练摆了摆手,“公子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在军中蛰伏多年,积累得也差不多了,眼下到了你大展拳脚的时候。

    “皇后提携你做防御使,就是要你杀敌建功。此番迎战北胡大军,事关中原军心民心与国战大局,断然不容有失。战则必须要胜,你可明白?”

    “张某明白!”

    大声应诺的张京,把胸甲拍得砰砰作响,“此番出战,张某就算是把命拼上,也不敢辱没了公子威风,耽误公子的大计!二当家只管放心就是。”

    扈红练点点头:“你应该明白,除了公子说的那些,你这一战的胜负,还关系着皇后能否坐稳汴梁主帅的位置。

    “我这回来,也不是指挥你冲杀自己看乐子的,我带了一群高手,会一同参战,你把我们编入你的亲卫队即可。”

    “二当家要亲自上阵?”张京受宠若惊,旋即便笑得更为开怀,“有二当家相助,这一战就多了三成胜算,断无不胜的道理!”

    扈红练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你原本有几成胜算?”

    “九成!二当家来了,就有十二成了!”

    扈红练:“......”

    ......

    元木真降临汴梁,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战况如何,赵宁早就知道,既然要让赵七月趁机回汴梁主持战事,自然得给她马上就能用的精锐大军,作为心腹臂膀。

    张京的存在,就是为了今日。

    这颗棋子,赵宁在乾符七年就落下了。

    事情偏差在于,虽然赵宁暗中多方运作,让张京不断升迁,但在赵七月回汴梁时,张京还只是团练使,没能执掌一军。

    好在赵七月临机应变,抓住了当时城外驻军出逃的契机。几股出逃的兵马里,孙康之所以会对张京所在的队伍出手,正是因为有赵七月的吩咐。

    总之,事情虽有波折,现在也都在正轨上,符合赵宁布局时的期望。

章三九五 挽狂澜于既倒(5)

    一瓢又一瓢冷水不断浇下,仍是不能尽数冲散双手沾满的血迹。

    陈安之望着皮开肉绽的手背,面容清冷眼神恍惚,他心中有许许多多杂思,唯一没有的感受就是疼痛。

    自从陈询下令封城,他带着陈氏修行者,上街截杀违令出逃的官吏,到这一刻,死在他手下的人已是成百上千。

    不遵宰相之令的官吏是一定要杀的,不如此,陈询便无法趁机重塑宰相权威,谋求更多做事的机会;

    冲撞乃至欧杀百姓的官吏也必须要杀,不如此,便不足以让百姓意识到宰相爱民护民,不足以威慑想要出逃的其他人;

    杀了官,也就得罪了官僚群体,杀了很多官,便是自绝于官僚,所以选择对象很重要。

    陈安之只是对寒门官吏出手。

    这样一来,至少世家喜闻乐见,能稍赎之前这些年陈氏造下的罪孽。

    好在汴梁的各个世家,暂时都跟陈询差不多心思——想要靠着汴梁背水一战,无论成与不成,都得重塑世家声威,收获百姓拥戴,扭转被寒门压迫的局势。

    所以世家官员没有出逃的。

    如果刘氏、庞氏、徐氏等世家在,他们或许会不顾大局,不顾世家整体利益弃城而逃。但他们已经不在了。

    现在这些世家里,没有举族大奸大恶的存在。

    陈安之杀的人很多,因为即便是在皇后来了汴梁后,仍有许多豪商巨贾、权贵乡绅,想要通过平日里积攒下来的门路,用金银开道逃出城池。

    对这些人,陈安之没有留情。

    国战之前这些年,他心中积攒了太多憋屈。

    眼看着赵宁游历天下逍遥自在,一回燕平就让徐明朗灰飞烟灭,手段高明莫测的犹如神人,眼看着魏无羡在西域横刀快马,杀贼破敌屡战屡胜,声名鹊起荣登高位,陈安之的愁苦日盛一日。

    想他陈安之也是燕平有数的年轻俊彦,天资不俗才能卓越,本该有个光明前途,在朝野之中大展拳脚,建功立业显赫人前,受万人敬仰得百姓称颂。

    可现在怎么就活得犹如土狗一般?

    当赵宁跟魏无羡在施展抱负,扬名天下的时候,他莫说不能追上他们的脚步,跟他们走上同一条大道,甚至连做个庸人都不能。

    在皇帝的授意下在家族的安排下,他成了行走在黑黯中的人,满身的肮脏。

    当内阁不择手段算计世家官员的时候,他成了世家的叛徒,成了打压世家的刽子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为了寒门势力的壮大,而违心的去对付世家。

    那些年,他不知道自己是谁,在做什么,只知道现实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没有给他有自主意志的空间,为了家族生存,他只能把自己变成一把剑一柄刀。

    行尸走肉,倒行逆施,辨不了是非黑白,看不见日月交替,活得几欲疯癫。

    赵氏的门生故旧,经他的手处理过不少,哪怕对方在官位上没有劣迹,哪怕对方在经商时安分守己;

    魏氏的旁支亲朋,他处理得更多,被贬黜的贬黜,被罢官的罢官,被抄家的抄家,被下狱的下狱。

    他从不曾主动去网罗对方的罪名,也不曾努力去要扳倒对方。

    只是当一份份罪状文书摆在面前时,身为大理寺监正,在一双双绿油油的寒门官员的眼睛注视下,他只能在逮捕文书中签上名用上印,让那些想着将世家的利益变成自己的,吃世家官员血肉的寒门酷吏,得以名正言顺去拿人。

    彼时,尚在西域作战的魏无

    羡,几次给他写信,让他从中斡旋,对魏氏的族人网开一面,减轻后者本就没有的罪责,不要让魏氏族人落一个蹲大狱或者流放的下场。

    陈安之也想这样做,可他做不到。

    宰相都只是应声虫,他又能做什么?

    他只能挥一挥手,让同样身不由己的其他陈氏官吏,加入拿人、审讯的寒门官吏队伍中,去亲手犯下罪恶、种下血债。

    在寒门官员们不把他放在眼里,背后讥讽他是画押傀儡,世家显贵对他们仇恨万分,暗中诅咒他不得好死时,又有谁还记得,他陈安之也曾是横行燕平市井、最好打抱不平的风流少年?

    他也曾跟赵宁与魏无羡齐名!

    痛苦愁闷积累得多了,总是会情志郁结,若不及时发泄疏导,早晚有一天,不是把人逼疯就是让人抑郁而亡。

    陈安之纵然是年轻,多撑了几年没有乱了心智,但也正是因为年轻,没有那么强的心理防线,在国战爆发前已经是行将崩溃。

    而如今,他终于迎来了发泄怨忿的机会。

    对那些不遵号令擅自出逃的寒门官吏,他杀得没有顾忌,酣畅淋漓。

    之前是如何被这些寒门官员轻视、讥讽、不假辞色威逼的,现在他就如何用手中刀杀回去!

    曾经这些寒门官员是如何仗着内阁与皇帝的势,把他跟陈氏置于火上烤的,如今他就如何用对方的性命来偿还血债!

    杀一个不够,杀十个不够,那就杀一百个,杀一千个!

    杀到现在,他已是真气耗尽、精疲力竭。

    城中终于安稳下来的时候,他也终于可以回到家宅里休息。

    杀了这么多人,心中有再多苦闷,按理说也应该发泄得差不多了,但陈安之心中没有丝毫愉悦,亦不曾有分毫轻松。

    杀人只是泄愤,泄愤并不能改变生活轨迹,让黑暗的人生看到光明,更不能让他从千夫所指的罪人,变成万人尊重的英雄,实现打小就有的抱负。

    因为杀人的疲惫与心思的混乱,而有些精神恍惚的陈安之,忽然发现自己手上多了一块方巾,不断给他浇水的下人也停住了动作。

    而后,他听到了陈询的声音:“擦了,跟为父来。”

    陈安之勉强稳了稳心神,胡乱擦干净了手,将方巾随手丢给下人,跟在陈询后面进了书房。

    “不用站着。”陈询在太师椅上坐了下来,指了指身前的椅子,示意陈安之也坐下歇着。

    眼见陈安之一脸近乎呆滞的木然,陈询是既神伤又心疼。

    身为人父与家主,没能让陈氏兴旺繁盛不说,还将族人与亲儿子带入了绝境,失职可谓极重,无能可谓极致。

    这些年,看到以往意气风发、嫉恶如仇、脾性火爆的陈安之,日渐一日消沉下去,没了精气神,整日怏怏不乐,犹如一潭毫无生机的死水,连修为境界都耽误了,他是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这多年的无可奈何,让他很多时候,都不敢面对自己这个最优秀的儿子。

    “我陈氏一族,礼法传家,在以往的十三门第中,虽然论权势财力处于末流,但也是清贵之家,有着不错的名声,无论是在朝堂还是在民间,都颇受尊重。

    “奈何到了本朝,天子搅动风云,先是文武之争而后是世家寒门之争,在这中央集权皇权加强的洪流中,纵使我们想要独善其身,也是求之不得。

    “当初徐明朗跟赵氏相争的时候,我们还能阴奉阳违、置身事外,可当情势愈演愈烈,陛下选了我陈氏后,我

    们想要维持清白家风不去站队,已是不可能。”

    说到这里,陈询叹息一声,“经年以来,族人吃苦无数,饱受折磨,满府上下,一年到头竟然难得听到几回笑声。

    “在外我们艰难度日,受尽了气,回到家宅也不得安适。这多年了,包括你在内,大家的修为境界耽误不小,这都是为父的过失,是为父对不起祖宗啊!”

    陈安之无神的双眼终于恢复焦距,他摇了摇头,看着陈询痛苦而又无奈道:“陈氏虽为世家,但在顶级权力面前,也不过是微末存在。

    “世道清明,我们自然可以维持清贵地位,遵守礼法传承门楣,可一朝皇朝风云变幻,世风不正,以力为尊,我们便只能随波飘零,荣辱皆不由人。

    “这是天下大势的浮沉,我辈如之奈何?父亲万勿过于自责了。”

    听罢陈安之这番话,陈询非常意外,看对方的眼光很是复杂,有欣慰赞赏也有悲哀惆怅:“为父没想到,你竟然能说出这些话,看来这些年你没少动脑子。”

    顿了顿,陈询苦笑一声:“想当初,你可是个火爆直性子,心里渴望着金戈铁马沙场杀伐,遇到认为不对的事,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撸袖子冲上去。

    “虽然看起来鲁莽了些,但也胜在心思纯粹,若能保持这份心性,只怕早已是王极境......”

    陈安之仍是摇头,脸上刻满了低沉的无奈与绝望:“形势比人强,要生存就得适应现实,这是基本道理,不是选择不选择的问题。

    “陈氏的悲哀之处就在于,我们无法改变皇朝大局;想要适应潮流顺从大势,却发现大势之下,我们只会粉身碎骨,根本没有前路可言。”

    言及此处,陈安之闭上了双眼。

    片刻后,他再睁开眼时,已是眼神一凛,满面肃杀。

    他就像个陷入深渊越坠越深,已经看不到任何希望的囚徒,因为心中的不甘与愤恨积累得太多,终于在将死之前触底反弹。

    他盯着陈询,字字如刀的的道:“父亲这回封锁全城,让儿放开手斩杀违令官吏的事,让儿畅快无比,胸中郁积多年的块垒一扫而空!

    “父亲,左右是个死,大势汹汹,陈氏已经没有未来,但我陈氏何必要跪着死?这回就跟大势拼个头破血流又如何?

    “只要父亲下令,儿便杀尽一切不服父亲号令之人,等父亲能够令行禁止,儿再带族中修行者杀出城去,跟北胡蛮贼决一死战!

    “如是,就算是败了,陈氏脊梁也再度直了起来,就算是死了,陈氏也是站着死!”

    这一瞬间,下定决心,心中愤怒汹涌热血翻腾的陈安之,双眸如火似铁,身上猛然迸发出一股奋然之气,有猛兽出笼白虎下山之势!

    陈询不禁心头大振,眼前一亮。

    这多年来了,他终于又在陈安之身上,看到了对方从小就有的那股豪烈悍勇,不惧一切的无双锐气。

    这一刻的陈安之,再不是死气沉沉,被权势压迫得行尸走肉的落魄囚徒,而像是一个披甲执锐顾盼自雄的百战猛将!

    看来这场诛杀狗官的洗礼,是真的让他心胸明朗不少。

    陈询浑浊的老眼忍不住又有些湿润。

    “好!我儿本是英雄,就该沙场杀敌,建功立业,名扬天下!陈氏重振家风、中兴家势,赢得世人尊敬、在天下面前再站起来的责任,舍我儿其谁?!”

    陈询重重一拍太师椅的扶手,心绪激荡之下他没有控制好力道,竟然将扶手拍得出现了蛛网般的裂痕!

章三九六 挽狂澜于既倒(6)

    陈询慷慨激昂、决心如剑的样子,倒是让陈安之意外的怔了一怔。

    在他的印象中,父亲性子沉稳严守礼法,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如规矩画出的方圆一样,不会有任何出格之处。

    不过旋即,陈安之便只剩满心勇气,继续盯着陈询道:“父亲且说,儿往下具体该怎么做?”

    “挑选族中精锐修行者,即刻出城,去张京防御使营中报道,随他一同北上迎击北胡大军!”陈询立即给出答案。

    这下陈安之彻底愣住了,张了好几次嘴,才勉强组织好语言:“大军要出战?这个时候竟然有大军愿意主动出击?皇后娘娘还允许陈氏参战?”

    陈询脸上有了由衷的笑意:“岂止是允许陈氏参战,皇后娘娘还给了你都指挥使的军职,这可是一营主将,可以统率五千兵马的。”

    陈安之更加疑惑了,迷茫道:“皇后娘娘怎会如此大方?前面这些年,赵氏的门生故吏,可是经儿的手处置了不少,皇后娘娘应该怨恨陈氏才对......

    “难道说,皇后娘娘让儿出征,是为了让儿送死?

    “是了,这个时候,北胡兵锋正锐,元木真随时可能出现,大军出动迎击,有败无胜,一旦儿战死了,陈氏损失惨重,皇后娘娘便给世家出了口恶气,便能收服众世家人心.....

    “父亲,儿愿出战!只要能够稍赎陈氏罪孽,让世家重新接纳陈氏,儿何惧一死?!”

    “胡说八道!”

    陈询见陈安之越说越离谱,气得把手边的茶碗抄起来,对着他的脑袋就丢了过去。

    避过茶碗的陈安之,对陈询的反应纳罕到无法理解,呆呆道:“父亲,您这是......”

    陈询抖了抖衣袖,恢复了威严正派的坐姿,好似刚刚向亲儿子丢茶杯的不是他,而后一板一眼道:

    “皇后娘娘是什么人?那是心怀坦荡胸有日月的皇朝女主人!岂会使这些上不来台面的权术算计,用你的性命去换她的权威稳固?

    “实话告诉你,你此番出战,只有一个任务,那就是杀敌建功!至于元木真,你且放心,这厮已经在晋阳被击败了,断然不会出现在军前要你性命。

    “而出战的防御使张京,麾下十万骁勇皆是精锐,为父早就查明白了,他们这支军队,在汴梁驻军中战力最强!

    “所以你这回出战,是皇后娘娘重用,你要铭记皇后娘娘的厚恩,而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平白坏了我陈氏数百年的清贵之名!”

    陈安之嗔目结舌,好半响说不出话来。

    这模样,跟陈询听了赵七月那番交心之言后,是完全相同。

    “皇后......皇后娘娘,为何要这么做,为何对我陈氏这般不计前嫌......”陈安之精神又有些恍惚。

    陈询不答反问:“你有多久没见你的兄弟了?”

    “兄弟?”陈安之反应过来,陈询说的必然不是陈氏的手足,“魏蛤蟆回京后,儿还没去见过他,实在是没有脸......有几回碰到,他也是根本不看儿......

    “至于宁哥儿,他游历天下完了后就去了雁门关,儿也是几年没见了。”

    说到这,陈安之有些回过味来,“父亲为何忽然问这个?”

    陈询喟叹一声:“你有个好兄弟啊!世间难觅的好兄弟。”

    “父亲此言何意?”

    “皇后娘娘之所以对陈氏不计前嫌,还愿意用陈氏,全是因为赵宁跟她说过,你是他的兄弟。”

    陈安之:“......”

    他坐在那里无法动弹,只觉得四肢僵硬又浑身热血汹涌。

    他原以为,就凭经他的手办下的,诸多损害赵氏的亲朋故旧的案子,赵宁也早就像魏无羡一样,眼中再也没有他这个兄弟。

    没想到,赵宁虽然人不在京城,却能体谅他身不由己的痛苦与无奈。

    到了而今,更是不用他主动去说什么去求什么,便仍是以手足之情来对待他,愿意因为他一人,而救整个陈氏一族于生死存亡之境!

    大丈夫在这个争权夺利、物欲横流的险恶世道里沉浮,能有这样的兄弟,夫复何求?

    好半响,双手压抑不住颤抖的陈安之,双目通红满眼湿润的低着头呢喃了一声:“宁哥儿......”

    陈询等陈安之缓过劲儿,这便站起身来,前所未有的郑重道:“国战至今,风云变幻,大势已然渐有更该之状。

    “我儿,身为世家,陈氏在陛下的大势里注定没有未来,而现在,天下有了另一种大势的苗头,既然你有机会,便自当借风奋起,万勿辜负你兄弟的一片好意!

    “这个天下,终究是你们这些年轻俊才的,有手足兄弟有同袍挚友,所谓的潮流大势,你也未必不能去争一争!

    “我陈氏虽然是末流门第,但我陈氏俊才,又岂能甘做随波漂流的浮萍,而不努力去拼一个弄潮儿的身份?!

    “为父之意,你可明白了?”

    这番话含义深远又鼓舞人心的话,让陈安之如闻震中暮鼓,好似被醍醐灌顶,霎时间只觉得眼前一片明亮,浑身的热血再度熊熊燃烧起来。

    他站起身正了神色,奋发而又认真的长揖道:“儿明白了。父亲今日教导,儿必将铭记于心,不敢稍忘!”

    ......

    指挥大军二度进攻郓州的是木合华,左贤王博尔术还在魏州大本营里。

    他当然不是在偷闲,而是元木真离开魏州前去汴梁时,给他设下的刑罚还在持续,这段时间他连大帐都没出,一直在受苦。

    受苦的日子不知何时是个尽头——至少已经痛苦到神智模糊的博尔术,自己看不到尽头。

    他在西河城吃了败仗,损兵折将近四万,追根揭底是他自己不顶事。而一旦元木真出动,必然是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借着元木真的威势,大军定能高歌猛进,攻无不取,在这种情况下,他这个左贤王可谓是可有可无。

    一个可有可无的罪人,即便贵为左贤王,在天元可汗心目中,也是无需放在心上,甚至可以随意抛弃的存在。

    蒙赤是元木真的亲儿子,而且贵为太子,当年吞并达旦部失败,不也是说被丢到燕平做人质就做人质了?

    元木真对蒙赤都不曾手软,更遑论他博尔术。

    博尔术不敢怨恨也不会怨恨元木真——凡人怎么会有对神人不敬的心思呢?博尔术只是自责惭愧,认为自己丢了元木真战无不胜的威名。

    在此之余,才是对

    自己人生命运的痛惋。

    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恐怕是完了。

    平心而论,机会并不是没有,当年凤鸣山战败后,回到王庭的右贤王察拉罕,起初也是备受折磨,连贤王的爵位都被剥夺。

    但没用多久,大军西征,蒙哥那里需要一个资历、威望、才能都不一般的宿将,去充当助手,帮助他建功立业,察拉罕这便迎来了东山再起的机会。

    西征那几年,察拉罕虽然堪称忍辱负重,但最后也恢复了爵位,可谓失之东隅得之桑榆。

    博尔术也希望像察拉罕那样,有一个重头来过、戴罪立功的机会。

    但他知道这几乎没有可能。

    他深深明白,只要元木真一出手,天元王庭就不会再有顽敌,所有拦路的修行者与军队,都只会在元木真手下灰飞烟灭!

    这场战争,南朝注定是要被灭国的,现在元木真亲自出手了,这个进程便会被无限加快,战争——马上就会有结果!

    博尔术丝毫不怀疑这一点。他对天元可汗无条件的信心,是建立在二十多年来,天元可汗横扫草原如卷席的战绩上。

    他亲眼见过天元可汗毫不费力斩杀了一个又一个,对他而言根本无法匹敌的强大对手,轻而易举摧毁了一支又一支,在他看来不可战胜的精锐之师。

    跟着天元可汗征战这些年,他从一个年轻后生到了春秋之年,也从一个普通战士成长为左贤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天元可汗有多么强悍、可怕!

    而过往那些历历在目的,血流漂橹尸覆草地的场景,还是发生在天元可汗没有成就天人境的时候!

    不是天人境的天元可汗,姑且能够无敌于四方,如今他成就了天人境,普天之下,还有谁能挡住他征服四海的脚步?!

    一场已经有了结果,已经即将大胜的国战,哪里还有他博尔术的用武之地,哪里还需要他在阵前奋战?

    博尔术怅然扼腕。

    他觉得可惜觉得不甘,唯独没有怨言。因为元木真给过他机会。

    是他没能尽到职责,没有统领三十万雄兵迅速攻灭大齐,反而还在小小的西河城惨败一场,丢了天元部族勇士的脸,也让天元可汗颜面无存。

    博尔术黯然神伤,禁不住热泪夺眶。

    齐人喜欢说,男儿两行泪,一行为苍生一行为美人。

    可对他博尔术而言,他心中真正敬畏仰望的对象,只有元木真一人,辜负了对方的信任与重托,是唯一会让他落泪的耻辱。

    不知何时,周身沉重如渊的压迫陡然一空,无穷无尽的真气雷鞭消失不见,博尔术如梦初醒,心神震颤之下,恍惚的神智恢复了清明。

    而后,他便在第一时间,感受到了面前主座之上,那道熟悉的,强悍如天高的威严气息——跟往常毫无二致!

    “罪臣参见大汗!”博尔术顾不得伤痕累累的躯体,连忙伏地行大礼。

    他不知道这个时候,元木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在他的想象中,此时元木真应该在大显神威,将南朝顶尖强者屠猪宰羊一般灭杀,而后指挥千军万马攻城掠地,将南朝的万里江山顷刻间据为己有才对。

    但元木真却偏偏忽然回来了!

    难道说......

章三九七 挽狂澜于既倒(7)

    博尔术心头一震。

    难道说......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大汗已经杀败了所有南朝顶尖高手?

    博尔术左思右想,只找到这么一个可能。

    若非如此,天元可汗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回来?

    只能是处理完了该处理的对手,这才快速凯旋!

    如此说来,从今往后,大军征战必是一片坦途。

    这南朝的天下,万里锦绣江山,数不清的繁华城池,迷人眼的无数财富,都将是天元王庭——不,天元皇朝的囊中之物!

    念及于此,博尔术再也控不住心中的敬仰之情,声音颤抖的歌功颂德:

    “大汗神威无双,杀南朝高手如屠狗,令天下齐人闻风丧胆,让我军将士如沐神光,天元皇朝必将威加海内!罪臣,为大汗贺!”

    博尔术心潮澎湃。

    可让他意外的是,这番话说出来,他没有听到任何回音。

    帐中竟然诡异的安静了片刻。

    就在他觉得奇怪,忍不住怀疑自己在天元可汗眼中,是不是已经没有资格恭贺对方、恭贺天元部族的时候,天元可汗终于开口了。

    依然是惯常的,仿佛从云端传下的圣音:

    “博尔术,你在西河城战败,丧师辱朕,本是罪不容诛。朕念你多年来忠心事主、屡战有功,便给你一个一雪前耻的机会,让你再度统领大军。

    “朕对你的信任与爱护之心,你可明白?”

    博尔术虎躯一震,只觉得身体燥热难耐,喉咙硬如磐石,差些当场嚎哭出声,连忙以头抢地,把地面撞得砰砰作响:

    “罪臣何德何能,竟能让大汗如此看重?

    “罪臣纵是死上一万次,也难报效大汗天恩之万一!此番出战,若不能攻灭南朝,扬我天元皇朝之威,罪臣愿提头来见!”

    元木真的声音柔和了些,显得对他的态度很满意:

    “你的性子,朕是知道的,此时不必多言,往后戮力作战即可。不过你要记住,南朝地大物博,颇有底蕴,赵氏也非蝼蚁之辈,值得重视。

    “这回朕亲自出面,先败宋治,迫使其逃离汴梁,让卫州大军攻占杨柳城,使得中原齐人军心民心大溃,成为一群待宰羔羊;

    “而后转战晋阳,再败赵玄极与他们请出山的江湖高手,令赵玄极不复再能威胁大军,也让赵氏惶惶不可终日。

    “博尔术,朕已经为你们扫清了南朝一切强者,给三军将士攻城掠地创造了足够便利,往后你们若是还不能高歌猛进,那就枉为我天元勇士!”

    听到这里,博尔术连忙应声:“大汗是神人,若是什么都要大汗做,那还要部族勇士做什么?

    “大汉已经败了南朝顶尖高手,接下来就让三军将士奋勇杀敌,用军功来证明他们有成为大汗战士的资格,用征服来扩展大汗的统治疆域!”

    说完,博尔术又是连连叩首。

    元木真的声音更加亲和,且透露出一些欣慰之意:

    “朕跟南朝高手交手这两阵,颇有所得,接下来需要闭关参悟大道,推进境界,无事不要来打扰,战场就交给你们了。”

    “臣谨遵大汗之令!臣与众将士,必会用南朝人的鲜血,让大汗的荣耀光照四海!”博尔术昂扬领命。

    他心中很是惊讶:大汗已经是天人境,竟然还能再推进境界?下回出关,大汗得有怎样的实力?莫不是要真的羽化成神?这.....实在是太恐怖了!

    不愧是大汗,

    草原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英雄!

    博尔术离开后,坐在主座上的元木真,脸色一阵阴晴变幻,五官也跟着一阵扭曲,但他依然一动不动。

    直到感知中博尔术已经远远离开,他这才骤然松了口气,将方才勉力维持的,一如往常的强悍气机收了。

    噗的一声,他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一时间连端正坐姿都保持不,半瘫在了座位上,气息更是随之跌落谷底。

    他眼中杀气深重:“赵玄极,赵宁!朕若不杀你们,此生还有何威严可言?!”

    晋阳一战,他身受重创,实力跌到连王极境后期都不如,当时若不是跑得够快,一旦赵玄极发了狠拼了性命不要,再配合赵宁出手,他就极有可能陨落当场!

    一路疾速赶回魏州,本就伤重的元木真,伤势更添一分,但为了战局大事,他不能不强撑着先做安排再去闭关。

    而关键是,为了在博尔术面前维持状态,不让对方察觉到他伤势严重,他必须展露出跟平日里一样强的气机。

    无论如何,大汗的体面、在臣子前的威严,必须得保住。

    惟其如此,博尔术才会相信他是轻松败了所有南朝高手,并且闭关是为了修炼。也只有这样,大军士气才能不受到负面影响,保持奋发昂扬。

    要是让天元战士都知道,他们神威无敌的大汗竟然战败了,且虚弱到必须调养几年的地步,那还不军心大乱?

    做英雄不易,扮演神人,做大家的主心骨与信仰图腾更加不易。

    元木真达成了他的目的,但这也就给他造成了巨大负担。

    一套流程下来,眼下元木真虚弱得连手都难以抬起,恢复巅峰状态需要的时间势必更久。

    这让他怎能不对赵玄极、赵宁等人恨到骨子里?

    好在情况已经稳住,他不用再分心战事,接下来只要专心调息即可。

    ......

    博尔术来到西河城,得知郓州军先一步撤退,而木合华正下令精骑追击,还让大军不在西河城停留,火速进发郓州城准备一鼓而下时,大吃一惊。

    他连忙下令让精骑撤回,大军停止冒进,已登岸的部曲一部进驻西河城,一部在城外扎营,等二十万主力大军全部登岸后,再统一向郓州进发。

    博尔术重新指挥大军,木合华有些失落。

    他原以为博尔术受罚领罪,便到了他大展拳脚的时候,努力一番未必没有封王的机会。现在博尔术回来了,他就只能又回到副手的位置上。

    “大王,大汗大败南朝皇帝,眼下齐军军心正乱,是我们趁势进击的绝佳机会,郓州驻军拢共不到二十万,绝对抵挡不住我们的猛攻,郓州旦夕可下!”

    木合华对博尔术的部署感到不解,“大王为何下令大军暂缓攻势?”

    博尔术轻笑一声。

    他看木合华的眼神,充满了掌握更多信息,看到更多东西,有更多思考的智者的高高在上,说话的时候语气淡淡的,却充满了指点乃至是教训的意味: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大汗虽然败了南朝所有顶尖高手,让我方士气大振,也令郓州军军心动荡,你却最遗忘了最重要的一点。”

    木合华心中不快,博尔术眼下的态度跟平时不同,让他分明的感受到了轻蔑的俯视之意,好像他是一个愚夫一般。

    这打击到了他的自尊心,让他禁不住恼羞成怒。

    但对方是统帅,两人高下有别,他只能忍着怒气:“敢请大王指点。”

    “你一惯思虑周到,这么明显的事竟然没有想到,差些让大军陷入险境,实在是让本王很失望。”

    博尔术居高临下的教训更加明显、用力,“你难道忘了,郓州军的主将是谁?”

    “赵宁?”

    木合华怔了怔,随即也反应过来博尔术的意思,不过他有不同的看法,“就算赵宁不同凡响,但战局大势如此,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还能反了天?”

    博尔术冷笑一声,不屑的瞥了木合华一眼,“小觑谁也不能小觑赵氏的人,尤其不能小觑赵宁,这是临行前大汗对本王的嘱托!”

    搬出了元木真的名头镇场,博尔术接着再用事实分析强化自己的观点:“你刚开始渡河,西河城就全军撤退,如此怯战岂是赵宁的作风?

    “你下令精骑追击,却不知对方战力完整,若是对方半道设伏,你岂不是要损兵折将?这岂不是给赵宁重新振奋军心的机会?”

    木合华很是愕然,他之前确实没想到这点。但他仍是不甘心,尤其受不了博尔术忽然可憎的面目,自尊心的受挫让他本能的继续反驳:

    “西河城十分重要,等闲情况下,赵宁不会轻易舍弃,他既然主动撤走,就是知道没法接战,既然郓州军不能战,他又如何半道设伏?”

    博尔术满脸失望,一副你怎么如此愚蠢的样子,“你也是亲眼见过郓州军作战的,其中有几支部曲是如何战力强悍、悍不畏死,你难道不知?

    “别的部曲士气低迷,不堪一战固然是对的,但这些强悍部曲——也必然是赵宁倚重的可称心腹的力量,岂能一下子丧失所有战心?!”

    木合华再也说不出反对的话来。

    博尔术的见解合情合理,没有任何破绽,再正确不过。

    他心中虽然格外难受,但在现实面前不能不心服口服,只得低头行礼:

    “大王英明睿智,卑职不能及。幸亏大王来的的及时,否则大军又要蒙受损失。之前的军令,是卑职下错了,请大王责罚!”

    博尔术笑了,笑得颇为得意——这份得意,被他用欣慰之色作了掩饰:

    “区区小事,又没真的给大军制造麻烦,谈不上责罚。引以为戒就好,不必太往心里去。”

    他刚刚受了元木真的刑罚,起初木合华就在旁边,他的贤王、主帅威严,在木合华心中必然大打折扣,尤其是木合华刚刚还暂时统率了三军,难免野望滋生。

    现在他回到了主帅位置上,自然要通过贬低木合华抬高自己的方式,展现见识上的优越感与压制力。

    如此一来,才好让对方明白两人的差距,让对方不要对他的主帅之位有过多的妄想,往后继续本本分分做自己的事。

    ......

    郓州。

    布置过城防、查看过府库后,赵宁便走上了大街,在小巷里穿梭,脚步不紧不慢。

    军务上的具体安排有魏无羡,府衙的具体事宜有狄柬之,赵宁不打算也没必要凡事亲力亲为。

    与之相比,作为郓州整个战区的主帅,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博尔术将近二十万的主力大军进攻在即,郓州能不能守住,军队与官府的力量只是一部分,赵宁现在得确保另一部分不出问题。

    从长远来看——不局限于这场国战,这部分才是赵宁更加重视的方面。

    转过一个街角,前方不远处,就是一片宽阔的十字街口,聚集了许多坊内的百姓,赵宁只是看了两眼,便心头一动目光微缩。

章三九八 挽狂澜于既倒(8)

    大战已经迫在眉睫,郓州城防虽然坚固,但兵力却严重不足。

    拢共不到二十万的兵马,经过西河城一役的战损,如今更是捉襟见肘,面对北胡相同数量的大军,战力处于绝对劣势。

    如陈奕、方墨渊、云雍、耿安国这样的精锐部曲,整个郓州军再也找不出其他的来。

    纵使这里一品楼、青衣刀客、长河船行与地方各大族的修行者多,总体数量怎么也比不上博尔术麾下的锐士。

    再者,除折损太半的贺平所部,其他防御使的军队,战力确实不怎么强,包括耿安国部之外的义军,还需要战争的血火洗礼,并招募民间修行者补强。

    简而言之,郓州这场大战绝不轻松,要守住城池必须得尽十二分力。

    大战一起,将士势必伤亡不小,郓州城中的青壮及其他零散的江湖修行者,便是不可或缺的后备力量,他们是否愿意积极投入战场,心气高不高,事关重大。

    赵宁停下脚步,不动声色的望着街口。

    彼处有刺史府的官吏,站在一张不知从哪里搬来的桌子上,指着身后的布告在向聚集的百姓慷慨陈词。

    “家国危难,匹夫有责,如今胡子都已经打到了家门口,这正是诸位精忠报国之时!

    “诸位身为齐人,世受皇恩,若无朝廷庇护,官府维持秩序,哪有这清平世道?怕是贼匪日日劫掠四方,凶徒夜夜劫财伤人,恶霸不断鱼肉乡里!

    “想当年,太祖起兵之前,天下烽烟不休,九州大地困于水深火热之中,百姓十室九空,数十年生不如死。

    “是太祖发义兵,先平各方乱贼,而后驱退四境外敌,征伐四方,这才有了大齐的太平天下,有了大家一百多年的安稳日子!

    “当年那些生活困苦朝不保夕的人,渴望如今的太平盛世而不可得,是何等的悲凉,如今盛世繁华人人吃得饱穿得暖,乃是因为陛下圣明,官府勤勉,这才让诸位能够安居乐业!

    “当今之际,上到朝廷下到黎庶,都可以拍着胸脯,对当年战死的英雄们说一句,这盛世如你们所愿,后来人没有辜负你们!

    “可流年不利,一百多年的繁华到头了,眼下胡子入侵,社稷沉沦疆土沦陷,实属家国不幸!

    “诸位平日里受了皇朝那么多隆恩,现在若是不杀敌报国,岂不是没心没肺,不识大体不知忠义,失了做人的根本道德,如同猪狗一般?

    “诸位,蛮贼就在城外,这是报效国家的不二良机,青壮当上城助王师守战,妇孺当为军士缝衣补鞋,无人可以置身事外,罔顾家国!”

    这位官吏越说越是脸红脖子粗,以至于唾沫横飞。

    看到他这么投入,聚集的百姓多多少少受到感染,尤其是那些年轻儿郎,热血无不因之沸腾起来,纷纷振臂高呼要忠君报国,跟胡子不死不休。

    报效国家总是没错的,在任何时候都是应该的,更何况如今是外族入侵,家国蒙难,这个时候谁要是拒绝助战,那就是不忠不义没有廉耻之辈,人间没有他

    的立足之地。

    于是这名官吏一号召,那些高喊的年轻儿郎立即到一旁的书吏那里报了名,而后稍作集结,即被官吏带着出了坊区,直奔军营而去。

    赵宁看到这里,收敛了眼中凌厉之色,他不发一言,只是远远跟着队伍,一路出了坊区。

    这支百十人的队伍在出城之前,于半路汇合了好几支差不多的队伍。加入进来的热血青壮少则数十多则数百,等他们到城门外时,规模已经超过千人。

    城门外有官府设立的办差棚子,棚外衙役按刀而立,棚内官吏坐在桌案前处理公文。

    主座上的兵曹主事,则是翘着二郎腿靠在椅背上假寐,旁边还有小吏殷勤的扇风。

    听到外面有动静,他立即睁开眼连忙收了脚,挥退了身旁的小吏,装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

    “李大人,这是今日招募的助战青壮,一共一千一百零九人,名册在此,请李大人过目。”带着队伍出来的官吏,跟兵曹主事见了礼,将几份名册递了上去。

    留着八字胡的兵曹主事,见是下面的官吏,脸上认真之色顿时没了,接过名单随意翻看两眼,挥挥衣袖道:

    “你的差事已经办完,且自退下,这些人交给本官就是。”

    “是,下官告退。”

    兵曹主事挥手招来正在办差的官吏们,吩咐道:“这一千余人,你们分一分,依照狄大人定下的规矩,一半送到各个军营去,一半领去修缮城防。”

    几名官吏无不应是。

    官吏们出去后,兵曹主事又把双腿翘在了桌子上,继续闭眼假寐,小吏一面扇风一面不无担忧的道:

    “狄大人性格强硬作风严厉,背后还有赵总管撑腰,那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仓曹的人可是基本都被处置了。

    “眼下是非常之时,大人是不是该做做样子?要是被他们发现大人这副模样,只怕大人不好应付。”

    小吏不说还好,一说兵曹主事顿时来了气,转头瞪着他怒道:“本官一不贪墨,二不渎职,该做的事都做了,油水分毫没捞,狄大人还要怎样?

    “他就算到这来了,还能把本官下狱还是怎么着?他有什么理由?你这鸟厮,做你的事就是,本官什么模样还要你来教?!”

    小吏知道兵曹主事心中不高兴,不敢再多言,只能陪了个笑脸,继续卖力的扇扇子。

    其实这时节还不热,不需要扇风。不过有人在一旁扇扇子,体现的是官员高人一等的特权,不是需不需要的问题。

    小吏心里明白兵曹主事心情不好,和一定要他伺候扇风的原因。说到底,这是在不满狄柬之到任后,让所有官吏都没了灰色进帐。

    之前大家腰包鼓鼓的,不仅自己可以好吃好喝,还能给妻子、小妾们金银珠宝,逛青楼的时候也能出手大方。

    可现在大家只能领俸禄,加上战争期间物价飞涨,日子就过得紧巴巴的,各种享受没有了,回到家宅小妾们伺候得也不如以前卖力了,妻子甚至还会给臭脸,在青楼也不能

    一掷千金赢得清倌儿们的喝彩,生活可谓毫无乐趣。

    很多官员为了维持体面的花销,不得不开始啃老本,谁心里能没有怨言?

    在这种情况下,还想官员们积极振奋的办差,那不是痴人说梦是什么。

    像兵曹主事这种有地位有实权的官员,也就只能办差的时候翘翘腿,让小吏在一旁扇扇风,来体验一下官员尊荣,弥补心中的伤痕了。

    赵宁来到了修缮城防的青壮民夫,统一听从调遣和吃饭的地方。

    说起来,自从任了汴梁北面行营大总管,赵宁真正在郓州停留的时间并不长。

    刚来不及处理任何公事,当夜就率兵出战西河城,而后跟狄柬之见了一面,没多久又回了一趟晋阳。

    眼下这是三临郓州城,屁股还未坐热,博尔术的大军就陆续逼近过来。

    助战民夫没有工钱,官府只管餐饭,赵宁刚到营地,还没去看看青壮们的伙食,就见一名军校正在鞭笞一伙民夫。

    这军校下手很重,鞭子声很响,对民夫一边打还一边骂,说什么让被打的人懂得什么是规矩。

    刚刚是赵宁第一回认真观察城防工地,看到的景象让他心情很不好,民夫们或者搬运沉重的砖石,或者负担沉重的活计,个个都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虽然也有很多军士跟他们一样忙碌,但那些军校却像是监工一样,对他们不假辞色的吆五喝六,没有任何好脸色,说出来的话也很是难听。

    碰到不满的,轻则拿脚去踹,重则鞭子挥打,很多民夫迫于压力,不得不咬牙支撑加快行动,一着急难免磕着绊着,受伤的甚至流血的都不少。

    那些军校虽说也有和颜悦色的,但大部分却是颐指气使,不但不关心民夫的伤势,反而还要唾骂鞭打,惹得民夫们又气又惧。

    一个腰肥体圆的壮汉,只穿着打了补丁的短褂短裤,四肢被打得四肢皮开肉绽,却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哀嚎,而是咬牙忍着疼,牛眼圆睁的不忿反问:

    “我们来是为了精忠报国,我们不求工钱,什么都不要,也没有偷懒做错事,你凭什么打我们?难道我们欠了你们的?”

    军校听了他这话冷笑不迭:“到了军爷跟前做事,就得遵守军爷的规矩,打你几鞭子就这么多怨言,军爷拼命的时候有怨言对谁说去?

    “还敢犟嘴,我看你心中根本没有国家!像你这种不忠不义之辈,军爷今日必须好好教训你,让你知道该怎么做一个人!”

    说着,军校手上力量更大了些,鞭子抽得更加响亮。

    壮汉的同伴劝他服软,周围看到这一幕的民夫,虽然气愤得直咬牙,却没有人出头,其它军校见了,也没有来阻拦的。显然,大家对这种事都已司空见惯。

    而赵宁这时也看到了,一些青壮抬出来的,要分给这些民夫的伙食。

    伙食里莫说没有肉,连干饭都没有,除了稀粥就是一个蒸饼,普通人姑且不够吃,何况这些做苦力的?

    赵宁的脸色彻底沉下来。

章三九九 挽狂澜于既倒(9)

    这一路来,赵宁一直是隐忍不发。

    兵曹主事的样子赵宁看到了,对方说的话赵宁也听见了,但他并没有处置对方。

    水至清则无鱼,兵曹主事这种官吏太多了,赵宁可以换掉整个仓曹,却不会将整个郓州刺史府都换掉。

    他倒不是忌惮皇帝怎么看他,朝廷怎么议论他,而是还要考虑整个郓州战区的官吏心理——郓州战区包括好些个州县,郓州城只是核心地带。

    刺史府官员但凡是能坚守岗位不耽误正事,赵宁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战后再做处理。

    兵曹主事的言行心理,体现的正是眼下整个官场的风气。

    但凡手中稍微有点实权的官吏,就绝不会两袖清风,吏治早已在繁华盛世之下财富海洋的浸泡中烂了,有权就必然有钱。

    朝廷拨下的用于实事百姓的款项,无论是赈灾款还是修路款,能有半数用到实处,那就是官吏们格外清廉;

    官府从民间收取的各种财富,无论正规税赋、地方巧立名目的苛捐杂税,还是百姓捐献,官吏们只通过各种手段、暗箱操作截留一半,那也是对得起良心。

    就更不必说商贾贿赂,地方势力四时八节的孝敬,以及贪赃枉法所得。

    上到朝堂上的重臣,下到州县官府的差役,早已习惯了通过灰色收入,让自己腰缠万贯。本朝一百多年,历史一千多年形成的坚固群体意识,不是赵宁一朝一夕能够改变的。

    他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跟大齐皇朝的整个官场为敌,他所能做的,不过是整顿二字,而非彻底改变。

    一品楼青衣刀客这些年的行动,仅仅是让官府不敢明着鱼肉乡里、草菅人命而已,不可能深入官场内部去彻底改变吏治面貌。

    但在这非常之时,凭着一腔报国大义,不计个人得失来助战的青壮民夫,在付出汗水与热血时遭受的对待,仍是让赵宁无法容忍。

    这些时日,赵宁跟狄柬之对郓州刺史府的整顿,成效是明显的,至少现在文官们不敢贪赃枉法了,还得坚守岗位办事。

    如兵曹主事,也仅仅敢心怀怨忿,在表现自己的特权时,虽然嘴上说得硬气,却不敢擅离职守,还得实际时时担心狄柬之来查。

    可眼下看来,文官们是基本守规矩了,军队却因为没有被整肃,依然沿袭着往日旧习。

    整个皇朝是一个整体,官场风气坏了,必然不仅仅是地方州县跟朝堂的文官贪赃枉法,军队也必是同样如此。

    “我记得刺史府有明令,每日给青壮民夫的伙食必须得是干饭配腌菜,蒸饼管饱,每三日还得提供一顿肥肉,为何现在只是稀粥搭配一个蒸饼?”

    赵宁忍着怒气,决定先尽量全面了解情况,这便走到放饭的棚子,跟看起来像是头头的伙夫搭起了话。

    伙夫头头抬头看见赵宁,先是怔了怔,没有其它原因,就是眼前的人面容太过俊朗气质太过出众了些,恍若不染尘埃的仙人。

    但只是一个愣神,他便在赵宁的修为秘法暗示下,觉得眼前的年轻人,不过就是

    个刺史府小吏,这便正常的接了话,撇撇嘴又愤懑又不屑的道:

    “上面说了,郓州接下来有大战,不知要打多久,各种物资包括粮食在内,都得精打细算作长远考虑,所以饭食就这么些!”

    这话听着有道理,实际不过是一派胡言,人都吃不饱仗还怎么打?坏了人心哪里还有长远?再者,因为早有准备,郓州并不缺粮食。

    赵宁道:“我看民夫们都吃不饱,力气全无,做事总是没有精神,磕磕绊绊得不少,还要被军校鞭打,这不是长远之计。

    “为何刺史府的明令这里不听?是不是这里的军校贪墨了粮食?”

    伙夫头头哂笑一声:“刺史府?刺史府管得了民夫管不了军营!至于贪墨,我反正没看到,也没听说,想来是没有。赵总管的军令很严,谁敢在这个时候贪墨?”

    问完了伙夫,得到了能得到的答案。

    他又探查了一番营地,最终弄明白了,这里的军校的确没有贪墨之事,仓库里粮食不少,但就是没有用到民夫的伙食上。

    这让他心中的杀气愈发浓郁。

    很显然,这里的军校在做一件损人不利己的事,他们不给民夫好的伙食,自己并不能从中得到好处,但他们偏偏这么做了!

    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这些军校也如兵曹主事一样,因为赵宁、狄柬之整顿官场损失了收入,心中有怨忿,这便把火发泄在民夫身上,不给他们好吃,还要鞭打他们!

    正因为他们没有贪墨,即便是上面查问起来,他们也没有罪责,说不定还能落个精打细算,有长远目光的好评。

    军校心肠坏到这种程度,人性丑陋到这步田地,让赵宁怒不可遏。

    有权力的人,已经习惯坐拥高人一等的特权,对下面的呼来喝去摆弄威风,把自己看得高高在上。享受别人不能享受的尊荣,已然近乎是他们的人生信仰与意义!

    “既然我们没有好处可拿,凭什么还让下面的人舒服?我们没了银子进账,过得不如平日,下面的民夫却能吃饱吃肉,过得比平日里好,凭什么?!”

    就在这时,赵宁凭借王极境的强悍感知能力,听到远处有人说出了这样的话。他循声去看,就见两个军校正凑在一起,对着被抽打的壮汉等人指指点点。

    他们的眼中,有着另类的快意之色。

    前两年,赵宁听说过一件事,某地因为没能评上朝廷的道德模范州县,官员们损失了利益,便将在街上推板车的妇人抓了起来,让她当着满城的人道歉。

    眼前所见,与前两年所听闻的这件事,毫无二致。

    赵宁看到的东西够多了,了解的事情够全面了,他纵身而起,跃到最高的屋顶上,俯瞰四方,王极境中期的修为气机不再隐藏,潮水般席卷营地!

    整座营地内外,乃至附近的城墙、坊区,成千上万的军士、民夫与百姓,陡然感受到烈日灼身,如被天外巨兽盯住,心头沉得让他们直欲下跪。

    霎时间,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看向屋顶。

    他们看到了眉宇凛

    然的汴梁北面行营大总管。

    有见过赵宁的,连忙见礼:“拜见赵总管!”

    起初绝大部分人还没反应过来,在接二连三的人拜下后,余者全都反应过来,抽打民夫的军校住了手,指指点点的军校连忙行礼:“拜见赵总管!”

    民夫青壮们,也无不是连忙下跪。

    扫了一眼一群群跪拜下去的军民,赵宁眉眼肃杀:“都起来!营中主将何在?”

    一名身着锦衣的中年将领,刚从屋子里跑出来,还没来得及拜下,听到赵宁凌厉的声音,抬头看见赵宁不善的面容,不由得心头一跳,颤抖着回答:

    “末将刘泉,听候大总管差遣!”

    赵宁挥手一招,那个之前鞭打壮汉等民夫的军校,就从人群中不由自主的飞了出来,冬瓜一样重重砸在刘泉脚前,摔得眼冒金星嘴角溢血。

    “本将问你,你营中军校肆意殴打民夫,你可知晓?”

    赵宁俯瞰着刘泉,声音冰冷,“若是知晓,为何不制止?若是不知,你这个主将是干什么吃的?!”

    刘泉有意辩解,但只是看了赵宁一眼,便感觉心脏要跳出嗓子眼,巨大的修为威压,带给了他无边的恐惧,让他根本无法跟赵宁对着说话。

    “末将失职......请将军责罚!”刘泉低头认罪。

    赵宁再度一招手,之前在远处看好戏,还出言不逊两个军校,同时飞起并且摔在了刘泉脚前,这两人摔得口吐鲜血,却是一脸迷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身为都指挥使,掌管一营,手下军校却以欺压百姓为乐,你这个将军是怎么当的?又该当何罪?”赵宁再问。

    刘泉双腿一软,普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末将有罪,大总管息怒......”

    赵宁不理会他,伸手一招,棚子里的粥捅便稳稳落在了刘泉面前:

    “本将早就说过,要善待城中百姓,尤其是助战青壮。狄大人也有令,要给民夫干饭蒸饼管够,你无辜克扣民夫伙食,意欲何为?!”

    刘泉已是战战兢兢,说不出话来。

    “既然你无话可说,那便不怪本将军法无情,来人,将刘泉在内的这四人砍了,传首各营!叫所有将校都看看,这就是违背本将军令的下场!”

    赵宁长袖一挥,下达了不容置疑的军令。

    此言一出,营中将士莫不错愕非常。

    刘泉慌得连连磕头求饶,额头都破了,也没见赵宁有任何留情的意思,眼看不知从哪里飞跃出来几个青衣修行者,就要将他拿下。

    死亡危机面前,求生欲让刘泉情绪失控,猛地一下跳了起来,挺着胸膛直视赵宁,咬着牙不服道:“大总管凭什么斩末将?末将的确失职,但罪不至死!

    “军校鞭打民夫,是因为民夫做工不力,民夫伙食不好,也是为了尽可能节约军粮,作长远打算!

    “大总管如此便要斩杀末将,这是滥杀,末将死则死矣,只怕三军将士不服!北胡大军兵临城下,大总算如此作为,就不担心接下来的战事吗?!”

章四百 挽狂澜于既倒(10)

    刘泉最后这句话喊得有恃无恐。

    被摔伤的打人军校,挣扎着站起来,同样是红着脸争辩:“大总管固然权威深重,但如此滥杀,卑职不服,众将士也会不服!”

    另外两名之前看热闹的军校,也一起附和:“卑职不服!”

    营中的军校们,本就对赵宁要杀刘泉等人有不同想法,这时更是齐齐看向赵宁。

    一方面他们认为赵宁处罚太重,另一方面也是人人自危——毕竟作为军校,不是普通军士,手里有权力,大部人的德行举止跟刘泉等人并无本质不同。

    众军士没太弄清楚状况,见将校们都愤愤不平,说出的话也貌似有道理,便习惯性的支持自家将校。

    他们都摆出一副赵宁处事不公,赏罚不明,让他们心中不忿,接下来难以放开手作战的模样。

    所有人合在一起,威胁之意便再明显不过。

    赵宁目光低沉。

    面对满营将士这副尾大不掉的气势,他没有选择用修为之力强行弹压。鲁莽从来都不是他的行事风格,整肃军纪与赢得战争,也从来不靠鲁莽。

    但不鲁莽,不意味着赵宁就不生气。

    相反,他很悲愤。

    “既然你们不服气,既然你们想要跟本将讲道理,那好,本将今日就跟你说说道理。”

    赵宁指着那些大多面黄肌瘦的民夫,“今日在来之前,本将走访街巷,看见官府的人在百姓面前慷慨陈词,情绪激扬唾沫横飞的陈述家国存亡、忠义责任。

    “在官吏嘴中,谁要是不助战,谁就不配为人,罪不容诛!

    “这些人一腔热血,精忠报国,秉承大义不计个人得失前来相助,可他们在来之前并不知道,当官府用大义名分将他们诓来之后,他们将遭受你们的喝骂、鞭打,被你们不假辞色的呼来喝去,被你们不当人而是当牲口使唤!

    “官将们不在乎他们是否吃饱,不在乎他们的国家情怀,甚至不在乎他们的死活!

    “这跟战前官府号召百姓为战争捐钱捐物,却暗中将钱物据为己有、中饱私囊的恶行罪行,又有什么区别?不仅没有区别,其心更加可诛!

    “我大齐的官府、官军,就是这样对待忠义百姓,对待热血儿郎的?什么是道理?这就是你们的狗屁道理?你们竟然还觉得你们很有道理?!”

    这番话犹如雷鸣,这番质问字字千钧,落在满营军士、民夫耳中,狠狠冲击了他们的心绪,令前者面色苍白哑然失声,叫后者心怀戚然情绪激荡。

    刘泉张了好几次嘴,想要出声反驳,为自己争一个道理争一线生机,可却找不到任何突破口,临了他只能硬着头皮强撑道:

    “末......末将确是职责有失,但末将绝无鱼肉百姓之心,都是为了,为了战局作长远打算......”

    “住口!事到如今,还敢巧舌如簧,妄图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真是无耻之尤!”赵宁厉喝一声,伸手一按,修为之力汹涌压下,刘泉立时双腿骨折!

    膝盖咔擦一声断裂,他惨叫一声跪倒在地,疼得冷汗直冒、浑身抽搐,却在赵宁修为之力的压制下,无法动弹分毫,只能将所有剧痛尽数吃下。

    这一幕让其他军校无不胆寒,也让民夫们个个面露快意之色。

    赵宁愤怒道:“何谓皇朝,何谓国家?官府、官军、官吏、将士,身披官服,手握权力,在百姓眼中即代表国家!

    “朝廷给你们尊贵地位,给你们荣华富贵,让你们锦衣玉食,所期望的,不过是你们在自己吃得脑满肠肥的时候,能够稍微照顾一下百

    姓!

    “可你们在做什么?你们早就忘了,尔俸尔禄乃是民脂民膏!

    “高高在上的特权与钟鸣鼎食,并没有激发你们的使命感与慈悲心,也没有让你们善待百姓,而只是让你们自觉高人一等,可以骑在百姓头上拉屎撒尿,习惯了肆意妄为予取予夺!

    “久而久之,你们坏了心肠,变得狼心狗肺,变得不是人!”

    一顿喝骂让营地内外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军校们失魂落魄,看赵宁的目光就像是见了鬼,充满恐惧;民夫们满面通红,看赵宁的眼神就如看见仙人,饱含崇敬。

    魏无羡、宋明等人,察觉到这边的动静,这时候也赶了过来。他们听到赵宁这些话,虽面色各异,反应略显不同,但颇有认可赞同之意。

    赵宁怒火不减,吃人的目光落在刘泉等人上:

    “百姓以拳拳之心报效国家,你们却以禽兽之行压迫他们,贪墨他们的钱财,玷污他们的忠心,让他们彷徨失措,辜负了他们满腔热血!

    “百姓精忠报国,一片赤诚,可是你们却让他们报国无门!

    “你们寒了百姓的心,让朝廷失去百姓拥戴,这皇朝还叫什么皇朝,这国家还叫什么国家,哪里还有什么长远战局?

    “误国误民至此,犹不自知,岂非十恶不赦,罪该万死?!”

    “若说这天下只有一种恶人,只有一种反派,那就是你们这群人模狗样,手握权力却只会用它们来表现自己优越、刁难百姓,不把百姓当人的狗官吏狗将校!

    “若使皇朝官员将校都如你们这般,我大齐还有何民心可言,还如何抵御北胡赢得国战?!”

    话音如金戈交鸣,在营地上空回荡不休,好似仙人在盛怒中降下巨雷神罚。

    在场的军校们如遭当头棒喝,许多人浑身颤抖站立不稳,之前有恶行的更是跌坐在地、汗流浃背,好似魂飞魄散。

    而青壮民夫们,因为从未遇到过能够如此体会他们处境、感受的高官大将,此时无不是感动不已。

    有人想起自己的委屈忍不住潸然泪下,有人回忆起军校们的暴行双目如火,有人感念赵宁的英明公正,失神的望着他双目通红。

    魏无羡看赵宁的目光则非常明亮,心中暗道:“想不到,宁哥儿对国家官民的现实与关系,认识得如此深刻,类似的话我还没听人说过。”

    赵宁的修为他钦佩,赵宁的军事才能他更是敬仰,赵宁的种种布局他都未必看得透,现在赵宁又展现出了修行、军事之外的见识。

    这早就超过了一个将门子弟的范畴,甚至不是一个“镇国公”能够囊括的!

    这些年魏无羡自忖成长很快,各方各面的见识早就今非昔比,但无论怎样追赶,他发现自己跟赵宁仍有一段无法弥补的距离。

    “看来父亲说得没错,宁哥儿的未来不可限量。”魏无羡暗暗明悟。

    宋明听完赵宁的话,一面深受震动,颇感惊艳,认为是国士之言,一面又心思低沉,禁不住感到一阵忌惮。

    其余两名王极境修行者,心中对赵宁的评价,则是又上升了一个台阶,并且基于各自的身份,有了更多想法。

    众人心思如何赵宁不知,刚刚这一席话,让他心中郁积的愤懑终于一泻而空,胸中敞亮不少,他脸上的怒火终于消散了,恢复了正常神色。

    “将这几名军校就地砍了,传首各营。”赵宁挥了挥手。

    “大总管......饶命!饶命啊,大总管!”

    “我们知错了......大总管!”

    刘泉

    等人再也硬气不起来,涕泗横流的求饶。

    只可惜,赵宁的亲卫随从——青衣修行者们并不理会他们,先是将他们踢翻在地,而后长刀出鞘,手起刀落之下人头飞上半空,鲜血泉涌,惨叫告饶声戛然而止。

    “魏侍郎。”赵宁看向另一个屋顶上的魏无羡。

    “末将在!”魏无羡知道这是赵宁要有军令了,立马抱拳准备接令——他虽然是兵部侍郎,但到了郓州战区,便是赵宁的属下,需听赵宁调遣。

    “本将给你三个时辰,带人分查各营,揪出最近作奸犯科、触犯军法严重之将校,无论何职,着即立即斩首示众!”

    赵宁下达了他整肃军纪,改善军民关系的严厉军令。

    “末将领命!”魏无羡抱拳应诺。他是兵部侍郎,无论从哪方面说,都是带头整顿军纪的不二人选。

    赵宁又向宋明拱了拱手:“贼军攻城在即,此为非常之时,还请殿下与魏侍郎同行。”

    宋明微微颔首:“本王责无旁贷。”

    有他这个帝室亲王出面,协同魏无羡杀人明法,可以最大限度降低将校们的抵触情绪与不服心思,毕竟他多少可以代表皇帝本人。

    魏无羡跟宋明离开后,赵宁扫视营地内外一眼:“众将士听了,从此刻开始,再敢有人苛责民夫,克扣伙食喝骂鞭打,本将定斩不饶!

    “众青壮也听了,此战既是为家国皇朝,也是为尔等背后家园,无论功劳苦劳,本将都不会吝啬赏赐,同时也要守本将军法,不得懈怠胡为!”

    “谨遵大总管军令!”将士们纷纷抱拳,大声应诺。

    将校们受到震慑与说服,当然是不敢不痛改前非。

    普通军士平日里也受将校欺压,本就对为非作歹的将校有怨言,赵宁处理了刘泉等人,他们其实喜闻乐见,这下自然士气见涨。

    至于不能再殴打喝骂殴打民夫,绝大部分普通军士并非恶人,也是从心底乐意接受的。

    “谨遵赵将军军令!”民夫们无不下拜行礼,感激涕零。

    之前被军校殴打过的那个腰肥体圆的壮汉,更是扯开嗓门大喊:“愿为赵将军效死!”

    离开营地还不远的魏无羡,听到军民们的齐声大呼,回头遥遥看了一眼。

    在他的眼中,站在屋顶上的赵宁风仪卓绝。

    这一瞬间,他忽有领悟:“国战大局艰难至此,皇朝大厦有行将倾倒之险,追根揭底,是源于内患——朝堂争权夺利、官场黑暗腐朽、军队纪律不存、世风败坏、人心沦丧,而爆发于外敌入侵。

    “如今赵氏稳守河东,击败元木真,是初步削减了外患,宁哥儿坐镇郓州,血洗刺史府整肃军纪,是在开始剪除内忧!

    “除其内忧方能绝其外患,强大自身方能外御强敌——这才是扶大厦之将倾的含义,这才能真正挽狂澜于既倒啊!”

    念及于此,魏无羡看赵宁的眼神充满敬佩。

    他的心胸豁然也开朗,只觉得眼前一片明亮,斗志陡然激昂不少。

    从这处营地开始,随着魏无羡、宋明等人惩办作恶明显的少数将校,杀鸡儆猴严明军法,将赵宁之前那些话简要传达各处,郓州各营各军的风气为之一肃。

    在各处加固城防、搬运器械的青壮,则是大感振奋、欢呼不绝。

    由此,郓州秩序井然,军民初步和睦,再无明显内患。

    赵宁的威名震慑三军,令十几万将士畏服;赵宁的英明仁慈也名动全城,百姓无不赞颂!

    在郓州完成大战准备的赵宁,迎来了北胡大军的兵临城下。

章四零一 挽狂澜于既倒(11)

    从某种程度上说,治军如治国,最重要的都是赏罚严明。

    对有罪行有过错的官吏将士,无论对方是什么身份有什么背景,都绝不姑息,该贬黜的贬黜该下狱的下狱;

    对有政绩有战功的官吏将士,则无论对方是不是出身草莽身世寒微,都要论功行赏、加官进爵。

    依法行事,照明文条例统御下属,下面的人才不会茫然失措。

    赵宁在处罚各营将校竖立威信时,也没忘记给予甜头,其中最大的一项,就是赏赐西河城大捷的有功之士。

    郓州府库充盈,一箱一箱的真金白银送到各营,对着事先统计好的军功册发放,是这天当中最热闹的场景。

    这事儿本该朝廷来做,所谓恩出于上,就算将士们一时不能回京,也得皇帝派人下来主持。

    不过现在皇帝都跑出了东京,眼下还不知在哪,汴梁自顾不暇,朝廷也派不下人来,考虑到大战紧要急需提升士气,赵宁也就事急从权了。

    作为大总管,他有这个权力。

    当然,折子还是要上的,至于皇帝看不看得到,批不批准都不重要。

    陈奕、方墨渊、云雍、耿安国等人和他们的部曲,包括贺平麾下的有功之士,都得到了褒奖,收获颇丰。

    虽然眼下只有重赏的金银,官职变动怎么都要等到皇帝下令,也足以让他们满意了。

    这些功劳最大、受赏最多的部曲,在郓州大军中的地位与份量,一下子就突显出来。

    而后,赵宁下令优先给他们补充甲胄符兵、丹药强弩和兵源,增强他们的战力,就显得十分顺理成章,无人能提出半分异议。

    ......

    博尔术到了郓州城下,没有着急下令攻城,而是先让将士把营地扎牢。

    深沟高墙,广设箭楼,多造拒马,大营连小营,营营相呼应。

    郓州城墙上的戍卫将士,看到的是一片热火朝天的工地,姑且不说别的,仅是到处伐木的北胡战士,就多得犹如蝗虫。

    若不是博尔术在营地前布置了严整的军阵,守城将士说什么也是要出动精骑,去好好招待他们几回的。

    由是观之,等博尔术的营地建造完毕,郓州军想要夜袭劫营,亦或是反攻破寨,难度将会非常巨大。

    “先将自己立于不败之地,而后必是稳扎稳打,不求毕其功于一役,但求不给我们任何机会......博尔术攻掠河北地的时候,用兵可没有这么谨慎。”

    魏无羡看几眼尘土飞扬的工地,对博尔术的心思已是洞若观火,先是失笑摇头,而后对赵宁道:

    “看来在西河城损兵折将,又经历了元木真被击败之事,博尔术变得小心了许多,再也不敢出现任何疏漏。”

    对魏无羡的判断,赵宁不置可否,只是说起自己对战局的见解:“博尔术步步为营,对我们不是什么好事。

    “我们虽然有陈奕等人的精锐部曲,但他们在西河城伤亡不小,且两军总体战力存在很大差距。

    “博尔术把郓州围得铁通一般,我们若是不能取胜,想要突围出去都难。”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

    博尔术带着一群王极境飞上半空,缓缓靠近了赵宁等人所在的城楼,最终在数百步外停下。

    “赵宁,本将说过,会带大军再回来攻下郓州,如今你可相信了?”博尔术背着双手微抬下颚,气定神闲智珠在握。

    赵宁轻笑一声:“你会再来,当然在本将意料之中。只不过这郓州你是注定攻不下的,过来也只是送死而已。”

    博尔术冷哼一声,傲然道:“你也是一员良将,怎么就不知道南朝大势已去,困兽之斗毫无意义?

    “宋治被大汗当众击伤出逃,弃满朝文武与无数百姓于不顾,而你南朝的其他顶级高手,也在晋阳被大汗击败,如今连赵玄极都已无法作战!

    “你若是识得大势,就该知道南朝已经丢了国战大势,军心民心不复存在,此时便该束手就擒,而不是在这里大言不惭!”

    此言一出,魏无羡、宋明等人脸色不禁一变。

    博尔术的声音很大,远传千百步,故而很多守城将士也都听到了。

    赵宁哈哈大笑,就像是听见时间最荒诞的事,笑得弯下了腰,好半天才捂着肚子停下来。

    博尔术拉下脸来:“你笑什么?”

    赵宁道:“我笑你无知愚蠢,被元木真蒙蔽了而不自知。

    “本将在晋阳亲自跟元木真交手,当场将他打得吐血而逃,你这个呆在千里之外,对实情一无所知的家伙,竟然说什么元木真胜了,真是可笑至极!”

    博尔术一听这话顿时大怒,指着赵宁喝骂:“你这竖子,真是阴险卑鄙!

    “你赵氏高手明明被大汗击败,眼下竟然颠倒黑白,在大军面前大言炎炎,妄图混淆视听,到底知不知道羞耻?!”

    赵宁哂笑一声:“元木真若是真的赢了,眼下又在哪里?本将的人头在此,他要是有能力,为何不来取走?

    “他若是真有你说得那么强,为何不将郓州收入囊中,还要你来攻打?博尔术,本将可以跟你打个赌,你若是能让元木真现身,本将自己摘下这颗人头奉上!”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极为不屑,这下顿时惹恼了博尔术身后那群王极境高手,纷纷指着赵宁跳脚痛骂。

    而魏无羡、宋明等人,面色则是都恢复了正常,也指着博尔术等人反唇相讥。

    双方每个人的声音都犹如钟鼓之音,可以传出去很远,夹在一起,犹如阵阵夏雷。

    结果就是你骂你的,我说我的,谁也不把对方当回事,都认为对方在胡说八道,而自己掌握了绝对事实与真理。

    双方将士一看自家将帅言辞凿凿、态度坚定,完全没有心虚作为的痕迹,而对方又拿不出什么有力实证,自然不会怀疑自家将帅的论断。

    故而郓州军与北胡将士,都因为对方将帅的强词夺理而愤怒不已,城上的城下的相互瞪着,不一会儿便加入了骂战,恨不得生吞了对方。

    最后双方争辩的焦点,落在元木真能不能现身上。

    “大汗屡战屡胜,在晋阳击败你南朝最后一批顶尖高手后,心有所得,如今正在闭关清修,修为不日就会再进一步。

    “届时大汗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天

    上地下无处不可去,这是何等大事!怎么会为了你一个区区王极境中期,而中止对大道的追寻?

    “赵宁,你太看得起自己了,你根本不值得大汗亲自动手!”博尔术面红耳赤声音极大,看得出来,他已经被赵宁的“巧舌如簧”给气得七窍冒烟。

    赵宁嗤笑不迭,乜斜着博尔术道:“什么闭关清修,不过是躲着养伤,压根不敢出来见人,怕被我大齐强者一刀枭首而已。

    “说了这么多,元木真就是不能出现,你的谣言已经不攻自破,还敢在此狺狺狂吠,就不怕本将要你性命?”

    博尔术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他今日本来没打算开战,但此刻再如何也忍受不了了,遂升起领域,面色狰狞的大喝:

    “要杀你何须大汗动手,本王今日就能取你项上人头!赵宁,纳命来!”

    言罢,博尔术一马当先,直接向赵宁冲杀而至!

    赵宁轻哼一声,同样开出领域,拔刀出鞘,纵身而起:

    “晋阳一战,元木真都没能把本将怎么样,你这手下败将还敢在本将面前逞强?想死,本将现在便成全你!”

    郓州的守城将士,城外列阵护卫营地的北胡大军,都看到了自家主帅嚣张、自信的言行,深受感染,无不士气如炽、战意如铁。

    虽然没有得到军令他们不能擅自出战,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以拳击胸、刀拍大盾、长枪顿地,同时高声大吼,为自家主帅助威。

    赵宁跟博尔术挥刀相向,当各自的长刀携带磅礴的刀气,如流云一样划破当空,流星般撞在一起的时候,在爆开的蘑菇云般的真气狂潮中,博尔术浑身一僵。

    赵宁的修为之力,竟然比之先前两人交手时,有不小增强!

    他本就是赵宁的手下败将,对方手持千钧,他走不了两个回合,眼下之所以敢出战,是因为从卫州调过来了两名王极境!

    ——元木真击败宋治,后者带领众高手出逃,汴梁已无王极境,而且军心民心大溃,进攻汴梁的北胡大军,无需之前那么多顶尖高手坐镇。

    留下两个主持大局,分出两个到郓州来,帮他攻克郓州击败赵宁,是对国战大局最有帮助的安排。

    之前博尔术跟他麾下的王极境修行者,能和赵宁、魏无羡等人勉强打成平手,现在多了两名王极境,博尔术认为胜券在握!

    这是他敢出手的原因。

    可这一刀下来,他发现他错了!

    短短几日,赵宁实力的竟然有了显著精进,再以之前的力量与之对阵,根本无法匹敌,就算多了两名王极境,也没有必斩对方的把握!

    博尔术被真气震得后退百步,他趁势远远拉开距离,将自己置于同伴的保护中,这才不可置信的盯着赵宁:“你......”

    他想说赵宁为何实力骤增,但这话说出来便是承认对方更强,露了怯,于大军士气不利,话到嘴边生生止住。

    赵宁呵呵一笑:“本将说过,元木真被我们击败了,你偏偏不信。当日一战,元木真有没有什么领悟,本将不知道,但本将确实获益良多,实力增进不少。”

    博尔术:“......”

章四零二 挽狂澜于既倒(12)

    郓州将士眼见赵宁一刀击退博尔术,而对方再也不敢出手,又听了赵宁这番话,无不是精神大振。

    一些将士受到鼓舞,红着脖子大声叫喊:“大总管威武!”

    更多将士被陆续感染,齐声大呼:“大总管威武!”

    “威武!”

    “威武!”

    很快,威武的叫喊声,就在城头响成一片,汇聚成山呼海啸之势,气冲斗牛!

    反观城外列阵的北胡将士,在气势上立即被压了一头。

    博尔术脸色阴晴不定,片刻后深吸一口气:

    “赵宁,你休要张狂,不过就是修为精进一些而已,你还能把本王怎么样不成?本王未必能杀你,但绝对不会输给你!

    “本王有二十万精锐,这郓州城本王夺定了,你守不住的!待明日大军攻城,我天元勇士自然会让你知道,什么是天下至锐之师!”

    抛出这番话,稳定了一下军心士气,博尔术大袖一挥,带着众高手返回营中。

    “大王,我们就这么灰溜溜的收手了?现在军中多了两名王极境,就算赵宁实力有所增长,也不可能跨越两名王极境的差距,只要大王愿战,赵宁必败!”

    木合华看到博尔术返回,连忙迎上来,说出了自己的疑惑与不解。

    “本王当然知道赵宁必败。”博尔术瞥了木合华一眼,大步进帐,“但只是击败赵宁,你就满足了?”

    木合华怔了怔,连忙加快脚步跟上:“败了赵宁,我们就能夺下郓州城,拔掉这颗眼中钉肉中刺,而后用兵四方鲸吞蚕食,得齐鲁下中原,赢得国战......”

    跟在博尔术身后的顶尖高手们,也都一副正是如此的模样。

    博尔术坐到了主座上,示意众位王极境也落座,这才目露凶光的切齿道:

    “与南朝的国战打到现在,我们遇到的最大阻碍便是赵氏,赵宁此子更是让我们损兵折将近四万!这说明什么?

    “无论我们愿不愿意承认,赵氏跟赵宁确有不凡之处,是我们目前遇到的最大敌手!

    “尤其是这个赵宁,不过二十出头,已然是王极境中期,而且修为精进迅速,堪称一日千里!纵观天下,何人能与之比肩?是本王,还是你们?”

    听到这里,众王极境修行者更加不明所以,木合华倒是品味出了一些东西。

    博尔术接着道:“普天之下,修为资质跟赵宁处于同一水平的,本王只见过一人——那就是大汗!这又说明什么?

    “倘若不及早杀了赵宁,给他时间让他成长,来日他极有可能跟大汗一样,也成就天人境!

    “你们可别忘了,自古以来,草原王庭从未正面彻底击败过中原皇朝!

    “现如今,我们之所以有灭南朝的实力,追根揭底,就是因为草原出了大汗!

    “赵宁若是不死,后患无穷!纵然我们灭了南朝,但给他逃了,那么数年数十年之后,他就很有可能卷土重来,毕竟这天下大得很,不止草原与中原。”

    博尔术还有句话没说,但聪明的人譬如木合华,当下都领悟到了。

    跟元木真相比,赵宁年轻了太多,等到元木真死了,天元部族没有天人境了,赵宁再以天人境的修为东山再起,那又有谁能挡?

    届时,天元王庭,亦或说天元皇朝,岂不是要重蹈今日大齐的覆辙?!

    “大王的意思是,这一战我们不仅要击败赵宁、夺下郓州城,更重要的是,必须要趁此机会阵斩赵宁?”木合华一语点中关键。

    “不错!”

    博尔术重重一拍桌案,“这正是本王的打算。眼下他还

    只是王极境中期,要杀他不算太难,大好机会绝对不能放过。

    “本王今日只接一招便撤走,故意示弱于他,就是为了让他得意猖狂,放松警惕之心,等到大军攻城,本王再度出战,他必定迎击,那就是我们的机会!”

    “大王英明!”木合华抚掌而赞,“不过......”

    “不过赵宁战力已经增强不少,仅凭我们营中的王极境修行者,可以败他却未必能杀他,他若想逃,我们拦不住。”

    博尔术知道木合华想说什么,“所以本王要调还留在卫州大军中的,那两名王极境过来!

    “等他们一到,我们再一起动手,届时就能围杀赵宁,让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脱身不得,只能引颈受戮!”

    听完博尔术的整个计划,木合华精神大振、佩服不已:“大王睿智,卑职不能及!若能如此,明日赵宁必死无疑!”

    宋治出逃后,汴梁已无大齐王极境修行者,卫州大军没有致命威胁。

    因为王极境脚程快,抽调卫州大军中的所有王极境过来参战,战后再派回去,不会耗费多少时间,不至于有什么意外。

    退一万步说,有意外也不怕,只要能斩杀赵宁,就算进攻汴梁的大军有所折损,也无碍大局——哪怕卫州大军全军覆没,那也是得大于失!

    众王极境俱是神色振奋,纷纷起身行礼,表示对博尔术的敬佩:

    “大王只是跟赵宁交手一招,便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意识到赵宁此子存在的巨大祸患,并构思出灭杀赵宁的整个计划,真是大智慧!”

    博尔术脸上有了笑意。

    他挥挥衣袖,示意众人坐下,而后举目看向帐外的郓州城,眉宇间充满志在必得之色:“明日,便是赵宁的死期!”

    ......

    郓州城头。

    魏无羡看了看赵宁,几度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赵宁主动发问。

    魏无羡摇头叹息:“你的修为进益未免太快了,照这样下去,不用几年就会是王极境后期。

    “三十岁之前的王极境后期,古今罕见呐,我什么时候才能追上?!”

    不仅是他,另外两名王极境修行者,也是赞叹不已,目中既有羡慕,又不无嫉妒。

    宋明虽然也在恭贺,但眼底的忌惮之色,却怎么都挥之不去。

    赵宁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想前世,他至死都只有元神境中期,以他的身世地位来说,可谓是碌碌无为,平庸到了极点。

    十年国战中,上无法护卫家国,下无法保护族人亲友,他对自己痛恨到了极点,无数次想要自裁谢罪。

    而这并非是他天赋不济,天生没有取得更高成就的可能性,也不是他修行不够努力,浪费了时光,仅仅是因为年少无知的时候,轻信了钟情的人,在代州遭了毒手。

    其中的痛苦,只有他能够体会。

    而今重生,两世为人,有诸多领悟,有厚重经验,还有无数资源,若是这都不能快速提升境界,他也就不是赵氏百年一遇的修行奇才了。

    “不管怎么说,你如今有这份实力,郓州就坚固了许多,只要我们能够戮力杀敌,此战未尝不能争一个大胜。”魏无羡颇有信心道。

    赵宁只是略略点头,没有多言。

    他看向城外的博尔术大营,目光深邃,神思悠远。

    无论何时何地,他看到的,都不只是眼前战事,而是国战大局,是整个天下。

    博尔术的打算他未必尽知,但这个棋盘上的双方有多少力量,他却再清楚不过——此时此刻的博尔术,在这一

    点上远不及他。

    博尔术并不知道他的诸多准备、布置,更加不知他心中的棋局。

    ......

    在军营校场点兵,即将跟着张京麾下的先锋部曲出营时,陈安之才知道要出战的世家子弟,并不止他陈氏一族。

    就在陈安之所带领的百余名陈氏子弟身边,站满了密密麻麻的世家子弟,他们个个锦衣玉带,英姿勃发,一眼望不到尽头。

    寻常世家,会有数百名修行者,其中大部分都能到御气境,元神境通常在三五十人,顶层高手基本是元神境后期,拥有王极境的世家其实很少。

    国战至今,包括北境边关在内的河北地尽数沦陷,一些将门世家伤亡惨重,其余世家门第也各有折损,实力能接近全盛状态的不多。

    大齐世家的修行者,到了御气境、元神境这个层次,不是身有官职就是在打理族产,分散于九州大地,不可能抛弃本职一下子都集中起来。

    尤其是门第,很多都在地方任职。能够稍微例外的,只有少数一些驻守边关的将门,例如赵氏、魏氏、孙氏等。

    而在国战爆发前夜和初期,就将几乎所有家族元神境修行者抽调出来,充入军中助战的世家,也只有赵氏而已。

    陈氏本是世家末流,族中元神境高手不多,在汴梁的更少,其中大部分还是从燕平南迁的。

    陈氏国战前也没有像某些实力强大的世家一样,在基业所在地秘密招募私军,以备来日。

    眼下陈氏在汴梁的修行者,除了一些实在走不开的,余者尽数跟在陈氏身后,有元神境十来人,御气境一百多,共同组成了一个长队列。

    在陈安之眼中,其他世家的队伍也差不多如此,多的元神境一二十人,少的只有数人,御气境也是数十人到一百多人不等,每个队伍都是一个纵队。

    虽说每个世家的力量不算特别强,但这样的世家队伍很多,有十几列。

    这也就是说,除了一些族人多在军中的将门,近乎所有世家都派出了自己的修行者队伍,来参与这场生死难料的战斗!

    虽然未必是倾巢出动,但也看得出来都尽了力。

    这是世家们的输死一搏。

    今日不胜,丢了汴梁、中原,国战大局溃烂,往后将再无这样可以一战扭转大势的机会!

    十几个世家队伍中,有一家人数众多,站了两列,元神境超过二十,御气境超过三百,个个都是全副武装,携带的符兵比旁人明显多一些。

    这个队伍就在陈安之旁边,他认了出来,那是门第蒋氏。

    蒋氏,本就是汴梁蒋氏,汴梁是他们的祖业所在地,眼下汇聚了京师、祖业的修行者,实力故而是最强的。

    除却散在地方州县任职的族人,余者差不多是都到了。

    对别的世家来说,丢了汴梁事关重大,但对蒋氏而言,失了汴梁便是没了基业之地,要成为无根浮萍,还会被异族刨掉祖坟,如何肯不全力出动?

    “臭酷吏,看什么?再看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

    陈安之只是打量了几眼蒋氏的队伍,在心里评判对方的实力,立即就引来一阵喝骂。说话的人跟他一样,站在队伍最前面,是个年纪不大、长相一般的女子。

    平白遭了喝斥,陈安之却没有反击,只是低头收回了目光。

    对方骂他酷吏,是指责他之前在大理寺任监正时,对付世家族人的酷烈行径。蒋氏在门第中属于中流实力,族人经他的手处置了不少。

    对方只是称他为臭酷吏,没有骂娘骂祖宗,已经是自恃身份极为保留了。陈安之没有任何怨念。

章四零三 挽狂澜于既倒(13)

    陈安之可以耐住性子、忍下斥责,不跟人作意气之争,却不代表别人就愿意放过他。

    另一旁将门韩氏的队伍中,一个站在前面的世家公子冷哼一声,乜斜着陈安之开口:

    “身为中原世家,论传承短则百年长则千载,论地位是受苍生敬畏四民仰望,论职责是肩负家国存亡社稷兴衰,论历史则有无数先人浴血沙场牧民八方。

    “大小世家,无论在朝堂上地位有何差别,每一家不说该有铮铮铁骨,至少得保住自己的脊梁,维护祖宗留下的荣耀,无论何时都要做个人!

    “可有些世家,眼中只有苟且之利,却无家国社稷,心中只有君王心意,没有苍生生死!放着好好的士人不做,偏偏要去做一条狗,发疯般四处咬自己人!

    “陈安之,你说,这样的世家是不是可耻,是不是可笑,是不是该千刀万剐、举族覆灭?!”

    韩氏青年公子说到最后,咬牙切齿的盯着陈安之,目光如狼似虎。

    他的声音不小,周围听到声音的世家子弟,齐刷刷的扭头看过来。

    陈安之脸上没了血色,就像是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肮脏老鼠。

    他双拳紧握,双肩发抖。

    但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低头看着黄土。

    之前喝骂陈安之的那个蒋氏之女——蒋飞燕,跟很多世家子弟一样,被青年公子的话激起了不少对陈氏的怨恨,冷冷开口:

    “上古之时,天子与诸侯国共天下,而后数百年天下大变,天子遂与贵族共天下,到了这几百年,便是天子与世家共天下。

    “这天下一直是我们大家的,不是哪一个氏族的,更不是哪一个人的!世家立于朝堂之上,下则牧民于地方,上则制衡于君王。

    “下民暴乱,世家镇压之;君王失其鹿,世家共逐之!

    “可如今,你们陈氏为虎作伥,竟然跟那些寒门爪牙一样,甘愿为君王鹰犬,不想站着做人,宁愿跪着为奴,损我世家之利!

    “陈安之,世家落到如今这步田地,损的不只是权与利,还有世家的尊严!你这狼心狗肺的叛徒,还有什么资格跟我们共立于一方天空之下?!”

    如果说韩氏青年公子的话,还只是激发了众世家子弟的怨恨,那么蒋飞燕这番呵斥,则是从根本利益与立场上,引发了众人对对陈氏与陈安之的切齿痛恨。

    刚刚不过是好奇看过来的世家修行者,这时一个个双眸冒火,激动一些的,已经指着陈安之等陈氏子弟开始破口大骂。

    “陈氏这些年背叛求荣,族人无不身居高位,获得了无数财富,精锐修行者数量今非昔比,若非如此,眼下哪里有这样的队伍?”

    韩氏青年公子韩黎,指着陈氏众人,步步逼近陈安之,“可陈安之你不要忘了,你们陈氏得到的这些好处上,都沾着各个世家族人的血泪!

    “陈安之,现在你告诉本公子,你打算如何偿还往日血债?!”

    被喷了一脑袋唾沫的陈安之,终于抬起头来。

    他的肩膀不抖了,双拳也松开。

    他正视着韩黎吃人的双眼,不闪不避。

    他觉得荒唐。

    同时也觉得愤怒。

    陈氏这些年的确做了很多对不起世家的事,但这些世家就完全是无辜的吗?

    当初文武之争时,士人门第为了构陷将门族人,不也是在徐明朗的指派下,无所不用其极?若非到了没有底线的地步,又怎么

    会去截杀赵氏家主继承人?

    要说背叛,从士人门第妄图实现“收兵权于中枢、文官节制武将 ”的目标,文武分裂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就已经背叛了世家这个整体!

    说到底,一切都是权力争夺,都是受了宋治的算计,是在大齐历代先帝制造的,扶持寒门、中央集权、加强皇权的大势下,被洪流冲着走罢了!

    谁又比谁高尚,谁又比谁正义?

    谁又真的有选择?

    陈氏一直想要置身事外,既不愿跟将门过不去,也不愿争夺太多权力,可结果如何?大势的洪流席卷而来时,还不是皇帝一句话,陈氏就得乖乖授首?

    在大齐皇朝因为要重塑权力秩序,而陷入内部争斗,吏治黑暗民不聊生,国力耗损空前虚弱之时,天元大军犹如神兵天降,于是疆土沦陷,社稷陆沉。

    各个世家都因此遭受了不小损失,如今更是被逼到近乎绝路上。

    当此国家存亡之际,这些世家不敢、也不能对皇帝怎么样——他们顶多能说说“君王失其鹿,世家共逐之”这样的话,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所以他们就把怒火倾泻到陈氏身上,想让跟他们一样身不由己的陈氏,先来做个替罪羊,以便出口恶气。

    陈安之心中岂能太平?

    陈氏的确害了不少世家族人,陈安之的确愧疚万分,所以他在来之前,就决定了忍气吞声、低头做人。

    但这些世家如此欺辱陈氏,陈安之岂能一直忍下去?

    他也曾是个嫉恶如仇、脾性火爆的年轻俊彦,崇尚的是武力解决问题,向往的的是沙场征战,忍无可忍之下,他焉能把尊严埋到尘埃里?

    就算是一拍两散鱼死网破,跟这些世家子弟先械斗拼杀,不去跟天元大军作战了,不去管什么国战大局了,他今日也要为陈氏讨个说法,为自己讨个公道!

    连日杀人,不知不觉间,千百人的性命与鲜血,早已激发了他内心的凶狠与杀戮**,唤醒了他数年压抑生活所积攒的暴戾!

    “你......你想干什么?”

    逼视陈安之,忍不住要教训他的韩黎,在陈安之抬起头后,忽然发现对方双眼通红,杀气毕现,整个人犹如即将发狂的野兽一般,要扑上来撕咬他的咽喉!

    霎时间他如坠冰窟,情不自禁心头一颤。

    想到陈安之连日杀人,双手沾满鲜血的事迹,韩黎难免心怀畏惧,下意识就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激发了韩黎的羞耻心,顿时恼羞成怒,仗着己方人多势众,大声叫嚷起来:“陈安之!你还想杀我不成?这里这么多世家子弟,你还能都杀了?”

    他身后的韩式子弟,包括蒋飞燕等人,都放出了修为气机!

    陈氏族人不甘示弱,俱都调动真气抗衡。

    气氛陡然剑拔弩张,械斗一触即发!

    “不能都杀了,也要讨个尊......”

    陈安之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正要说讨个尊严,话音却陡然中止。

    在韩黎后退一步,没有再遮挡他绝大部分视野的这个刹那,他看到了一个人。

    点将台上,站着一个他熟悉的身影,正向他这里看来。

    那人身段婀娜妖娆妩媚,美艳不可方物,却偏又气质端庄,眉宇含威,让人心生敬畏,不敢随意靠近。

    那是扈红练。

    早些年,陈安之见过对方几面,知道对方是一品楼二当家,也是赵宁的羽翼。

    他不知道对方为何会在这里,还能堂而皇之站在点将台上,但看到对方,陈安之便想起了赵宁。

    陈氏在被众世家唾弃的绝境之中,还能有建功立业,重塑家声的珍贵机会,全是因为皇后赵七月的安排。

    那也是他兄弟的一片苦心。

    陈安之胸中陡然燃烧如烈火的戾气,于刹那间消散大半。

    他想起赵宁的遭遇,想起赵氏受到的不公。

    乾符六年,赵宁在代州遭遇截杀,九死一生,事后被证明是徐明朗授意范式,勾结天元公主萧燕所为。

    而皇帝非但没有给赵氏主持公道,反而借机往雁门关派遣了六万禁军,想要分赵氏的兵权!

    后来凤鸣山大战,雁门军杀敌无数,赵宁立下非凡军功,皇帝却因为他跟孔严华战阵对练时伤了对方,就将他罢官夺职,还令他五年之内不得重回军伍。

    如今想来,陈安之才知道,凤鸣山之役中,雁门军的胜利有多么不易,多么难得!

    可此后数年,皇帝却在扶持孙氏与赵氏分庭抗礼,还不断谋求削弱赵氏势力,国战之前,更是计划废除没有半点过错的皇后赵七月!

    这无异于向天下人宣布,皇帝要向赵氏动手,要彻底打压赵氏了!

    皇朝之内,若说在皇帝的面前受到的委屈,谁有赵氏的委屈大?

    可赵氏从未表露过任何怨言,国战刚刚一爆发,便调集族中所有精锐修行者赶赴雁门关,将察拉罕死死挡在了关外!

    到了今日,国战唯一一场大捷,还是赵宁带着一群郓州杂兵,在明知不可为的情况下,于西河城打出来的!

    现如今,赵氏几乎是凭一族之力守住了晋地,让察拉罕寸不得寸进,汴梁危亡之际,本已脱身的皇后更是冒死赶回,主持中原战局!

    舍身为公,毁家纾难,不外如是。

    这得是多大的决心与意志,得是多么大公无私的胸怀?

    这就是大齐第一将门,大齐第一世家,大齐的长城与脊梁!

    珠玉在前,与之相比,陈氏这点委屈又算什么,跟赵宁一比,他被人骂两句又算什么?

    就这样,他便要不顾大局,去跟世家子弟械斗吗?那他陈安之跟陈氏,又有何颜面自称大齐世家?有什么资格说自己心怀家国与社稷?

    陈安之深吸一口气,脸上再无半分怨怒。

    他主动后退一步,向韩黎弯下了腰。

    拱手长揖。

    他不卑不亢的道:“诚如诸位所言,我大齐世家,向来以家国社稷为己任,谋得是皇朝兴盛天下太平,求得是不辱祖宗不负门楣。

    “天元大军已入中原,大战迫在眉睫,国家危在旦夕,我世家大族平日里如何内斗不要紧,说到底那是我们自家人的事。

    “但异族入侵,欲要夺我江山,我世家大族便绝对不能答应!

    “数年以来,陈氏的确多有罪孽,陈安之并无辩驳之意,当此之时,陈氏上下愿意血染疆场,与胡人拼杀到底,但求稍赎前罪。

    “若是陈氏此战有幸不灭,来日任凭诸位处置。诸位都是皇朝栋梁,无不心怀家国大局,还望暂收怒火,容陈氏先与外贼厮杀。

    “若能如此,陈安之感激不尽!”

    韩黎跟蒋飞燕等人,都没想到陈安之在他们的威逼下,还会以这样的姿态,说出这样一番话。

    一时之间,他们都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场中安静下来。

章四零四 挽狂澜于既倒(14)

    就如陈安之所言,平日里世家内争是自家事,逐鹿中原也好,皇朝更迭也罢,都是自己人争斗。

    世家大族并非都是什么清白之家,互相争斗起来,也是没有半点儿情面,各种手段都能用上。

    但在面对外族入侵时,世家大族有共同立场。

    叛国投敌,他们基本做不到。

    寒门官员可以改换门庭,去效忠异族,只要异族肯开科举,肯给他们官职地位,肯善待他们,寒门士子为了荣华富贵、一展抱负,也会从之。

    但世家不行。

    一方面,百年千年传承的世家,都有完整而严格的教育,有操守有人格,自古贵中华而贱夷狄,让他们放下尊严去服侍异族胡人,他们办不到。

    另一方面,这也是利益使然。

    世家势力庞大,拥有的财富太多,异族来了,不消灭他们,就无法让自己人分食更多财富。

    而且有名声有威望的世家,在民间影响力太大,真要有事一呼百应,对异族统治者而言,这是最大的不稳定因素。

    中原皇朝自己人逐鹿天下,攻下一个地方,首先必要安抚地方世家大族,获得他们的支持,而后就能稳定统治这个地方。

    而异族来了,第一个要做的,就是灭了中原的世家。他们会吸纳地方大族、庶族地主的力量,组建绿营大军,但绝不会让世家存在。

    一言以蔽之,世家会因为内斗妨碍国战大局,但绝不会去投靠异族。

    是以眼下听了陈安之这番话,韩黎与蒋飞燕也不能不管不顾,一定要先把陈氏修行者怎么样。

    真要执意对陈氏不利的话,营中将士会怎么看他们?百姓会怎么评价他们?

    韩黎还在犹豫,蒋飞燕已经拿定主意:“好,既然你陈氏愿意杀敌立功,自然没人能够阻止你们。再者,允许你们出战也是皇后娘娘的军令。”

    言罢,蒋飞燕一挥手,让逼近了陈氏队伍几步的蒋氏修行者,都退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

    见蒋飞燕已经收手,韩黎也无法逼迫陈安之过甚,丢下一句“看你们接下来能杀敌多少”后,也回到了原先的位置。

    陈安之直起身,向点将台看过去。

    彼处,已无扈红练的身影。

    “公子,这些人实在是......”陈氏族人对刚刚的遭遇非常不忿,靠上来想要说什么,被陈安之摆手制止。

    “只要我们能杀敌建功,陈氏往后的路,只会越走越宽,这点委屈不算什么,休要心中不满,妨害战事!”陈安之厉声告诫。

    “是。”

    ......

    大帐里,防御使张京坐在帅案后,看着分作两班的将领:

    “据斥候探报,天元大军的先锋,已经到了河柳村一带,本将需要一支精锐率先迎击,尔等谁愿领头出战?”

    话音方落,他右手边的一名络腮胡将领,当场就要站起身,却在看到他制止的眼神后,及时打消了请战的念头。

    张京之前只是团练使,在这十万将士里,平日里分带的将士也就是所谓的嫡系并不多,若是加上他刻意结交的将领,拢共能掌控的将士有两万多人。

    当然,这是明面上的力量,他在奉赵宁之命进入军中之前,就有不少修行者手下,这些人也都进了军中。

    再加上赵宁安插其中的一品楼修行者,张京实际能控制的部曲超过四万。

    但即便是四万多将士,在十万大军中也只占不到半数,而余者都在前防御使的掌控下。

    虽说前防御使、副防御使都

    被赵七月杀了,但这些人还是习惯性聚集在,前防御使的心腹将领身旁。

    此时,张京的目光便落在那些将领身上,想看看这些人是什么心思,有没有战意,士气是否可用。

    “张将军奉皇后娘娘之命统领大军,出战北胡蛮子,末将自然谨遵将军号令......”说话的是个国字脸、气质彪悍的将领。

    他目不斜视、面无表情的继续道:“只不过,参知政事说了,北胡蛮子战力非凡,大军出战非得有精悍锐士打头阵不可。

    “末将也想为将军分忧为皇朝出力,只是麾下将士比不得将军原先所领部曲,战力差了许多,贸然出战只怕会误了将军大事,故而不敢先出。”

    听了这番说辞,张京暗自冷笑。

    此人名唤刘达,修为不俗颇有才干,在军中威望不俗,是前防御使的左膀右臂,现如今已然将对方留下的将领聚集在身边。

    刘达提及参知政事孔严华的目的,一是表明自身立场,二是扯虎皮做大旗,摆明了要跟不遵孔严华之令的张京分庭抗礼。

    这倒不是说,汴梁这些防御使军队,都是听命于孔严华个人的武装,只是因为孔严华是寒门官员领头之人,故而寒门官将都唯他马首是瞻。

    在国战之前,朝廷有专门的衙门——枢密院,来统领天下防御使招募流民组建的新军,枢密院就是这些寒门将领的顶头上官。

    国战爆发后,为了让世家寒门齐心作战,也是为了向世家示好,更是为了统一号令方便作战,宋治将枢密院撤了,仍以大都督府统御天下兵马。

    大都督府是世家地头,大都督副大都督,都是世家族人,短时间之内,这些站了队的寒门官将,当然不会甘愿奉赵玄极、韩昭为尊。

    所以他们仍旧团结在孔严华周围,以示跟世家军队的区别。

    刘达的话说完后,他身边的好些个将领,也都陆续附和,声称自己的部曲战力不够强,不敢担先锋的重担,以免误了战局。

    张京这些人的反应并不意外,他跟孔严华翻了脸,对方肯定要掣肘他。

    等到他军令不畅,证明无法统率大军的时候,孔严华就能顺理成章推举别的人担任防御使,届时赵七月也无可奈何。

    粗略一看,出声附和刘达,或者用神态表明跟刘达同一立场的帐中将领,占了所有将领的四成左右。

    张京不动声色:“诸位,汴梁之役关系中原战局,更关乎家国存亡,先锋一战作为第一战,重要性不用多言,能打赢这一阵,战功可是非同凡响。

    “大军若能凯旋,皇后娘娘必定不吝封赏。

    “届时就不仅是金银财帛,也不会少了高官厚禄,能打出显赫战绩的人,更可以扬名天下,振奋举**心民心,成为我大齐皇朝的英雄!

    “本将再问一遍,谁愿作为先锋出战?”

    在众将回应之前,刘达冷笑一声:“将军说得好听,那得打胜了才行,荣华富贵谁不想要,可也得有命享受!北胡大军战力如何,谁人不知?

    “将军这个时候只问我等愿否出战,怎么不愿亲自上阵?”

    他说完之后,跟着他的那些将领,无不相继响应,指摘张京不愿自己出战,而把危险丢给部属的人,明显多了起来。

    说话的人很多,不出声的也有。

    张京状似不经意,实则将帐中情形都纳入了眼底。

    除了他明里暗里控制的四成多部曲,帐中还剩一成多的将领,既没有主动请战愿意担任先锋,也没有跟刘达等人一样,明确表明不愿做先锋,跟他唱

    对台戏。

    大军中的将领,既然能出任将职,就必定跟孔严华、枢密院扯不开关系,毕竟不得到枢密院的看重,他们也不可能成为手握兵权的将军。

    张京是属于在内部另起炉灶,分出了一个山头,不是他麾下将领的人,就一定属于刘达、枢密院。

    而这一成多将领没有附和刘达,就只有一种可能。

    他们不愿在这种时候跟主帅两条心,他们愿意以大局为重,以战事为重,听从张京的调遣——至少暂时愿意。

    只不过,张京没有派自己的嫡系将领出战,他们不知道张京的具体心思,便不愿贸然主动请缨,拿自己和部曲的性命不当回事,免得做了冤大头。

    观察到这里,张京心中已经有数。

    通过这番询问之下众将的反应,再加上他平日里对众将人格品性的了解,帐中诸将都是什么立场、心思,他已是了如指掌。

    接下来该如何调兵遣将,分派军务,乃至如何对待这些将领,他有了谱。

    张京面色一肃,陡然大喝:“牛进!”

    “末将在!”之前就想请战的络腮胡将领,这时候挺身而出,抱拳待命。

    张京从帅案上取出一张令牌:“本将令你统率本部将士,作为大军先锋,立即开赴河柳村,阻击北胡前队!”

    “末将领命!”

    “你记住,此战只许胜不许败。若胜,本将会亲自在皇后娘娘面前为你请功;若败,本将必会亲自斩下你的人头!”

    “末将愿立军令状!”

    “徐巍!”

    “末将在!”

    “着你率领本部,襄助牛将军作战,听从牛将军调遣!”

    “末将领命!”

    牛进、徐巍两将领了军令,转身出帐,大步流星气宇轩扬。

    张京的安排如此果断迅猛,派遣的都是自己的嫡系,帐中诸将莫不心神震动。

    刘达等人面面相觑,都有意外之色;而那一成多心有大局的将领,则是不由得面容肃然起来,看向张京的目光,多了几分认可与钦佩。

    能够让自己的嫡系部曲,去打头阵,在这种恶劣的形势下,迎战近乎不可战胜的北胡大军,足以证明张京没有偏私之心,也说明对方对打胜仗颇有自信。

    张京站起身来,看了众将一眼:“本将之前已经说过,此战关系重大,若胜,必有非凡军功,可以加官进爵,成为三军英雄。

    “尔等既然不愿请战,那么等牛进、徐巍两名将领得胜归来时,尔等便休要妒忌!现在,都去集结部曲,稍后大军齐出,随本将去夺回杨柳城!”

    言罢,张京不给众将搭话的机会,转身拂袖而去。

    诸将皆愕然失语。

    ......

    等到张京远去,大伙儿自行退出大帐,刘达仍是阴沉着脸。

    “刘将军,牛、徐二将此番出战,果真能胜吗?”一名将领犹疑着问。

    刘达也有这个担忧,他很不希望对方真的获胜,如果对方赢了,张京这个新防御使的威望就建立起来了,地位也会随之稳固,他再要争防御使之位就不容易。

    但这话不能明说,刘达遂冷哼一声,作轻蔑状:“北胡是那么好胜的?我们走着瞧!”

    张京虽然下令大军做好全部出战的准备,但如果先锋打输了,他们就有可能不再出营,或者据守汴梁城,或者干脆丢掉汴梁,南下去寻找皇帝。

    无论是哪一种选择,都比在野外跟北胡大军阵战,亦或是攻打杨柳城坚城,要来得容易轻松得多。

章四零五 挽狂澜于既倒(15)

    牛进率部出营之前,来到校场上世家修行者队伍集结、等候的地方,询问有哪些队伍愿意协同作战。

    世家修行者们来军营,就是为了跟着大军迎战北胡,是以牛进刚刚问完,所有队伍的领头者,都表示愿意出战。

    因为是先锋作战,牛进、徐巍两人的部曲加起来也就万余人,探明的北胡前队也是一个万人队,故而犯不着所有世家队伍都出动。

    牛进最后选择了队伍人数最多、实力最强的三个世家:

    陈氏、蒋氏、韩氏。

    ......

    身为元神境后期的修行者,统率一个万人队的万夫长,孛儿炽君·阿鲁温跟很多天元部族的强者一样,在多年四处征伐、战无不胜的戎马生涯中,锻造出了一颗视四方豪杰为草芥,想要率军征服到天边去的雄心。

    国战之前,很多人都说齐朝不可小觑,凤鸣山一役后,这种言论更是流传甚广,不少有识之士都颇为赞同,故而在国战开始之初,阿鲁温也将齐军视为劲敌,打起了十分精神小心应对。

    可半年多的仗打下来,阿鲁温发现这句话简直就是狗屁。

    齐军弱得不堪一击。

    他为之前的小心谨慎很是脸红羞愧。

    姑且不说他跟随左贤王博尔术,荡平河北地是何等轻松迅捷,就说这回屯兵卫州进攻中原的战事,那也是流畅至极、写意无比。

    当初,自己这些人在左贤王的布置下,集结于卫州附近,大张旗鼓大造声势,伪装成进攻中原的主力,齐朝皇帝就真的信了,把大军主力都摆在汴梁周边。

    殊不知,大军的主攻方向是郓州,眼下齐朝在郓州兵力不足,如何能抵挡左贤王的亲自出击?

    虽说西河城一战,左贤王吃了点亏,但那也只是例外,而后大汗亲自出手,不是立即将齐朝皇帝在众目睽睽之下击败,迫使对方落荒而逃?

    用齐人的话说,那就是形如丧家之犬!

    连齐朝皇帝都这么不经事,齐人又哪里是天元勇士的对手?

    事实证明也确实如此,大汗一声令下,大军渡河而战,那屯守杨柳城的齐人重兵,便跟他们的皇帝一样,在大军兵锋前落荒而逃。

    皇帝都败了跑了,这些面对精锐大军,首当其冲的齐人焉能不跑?

    想到这里,率部在广阔大道上策马疾驰的阿鲁温,抬头放眼向前方看去。

    春日明媚的阳光下,道路上、田野中,满是丢弃的盔甲、兵刃、旗帜,锋刃不时反射出片片金辉,给这片绿野装点出了几分灿烂的颜色。

    而在更远处,则是一群狼奔豕突的齐军将士,一些人惊慌回头时,阿鲁温能看见他们因恐惧而扭曲的五官。

    看到溃兵,阿鲁温就像瞧见了金山银山,对军功的渴望让贪婪爬满了他黝黑的脸庞,连忙高举符刀大声招呼:“追上去,一个都不要放跑!”

    阿鲁温乘船登岸后,接到的第一份军令就是追杀杨柳城溃兵,这一路来,死在他刀下的齐军将士多不胜数。

    若非他用的是符刀,只怕早就因为刀口卷刃而换了好几把。

    阿鲁温跟他的部下,可谓是踏着尸山血海在前进,凡是出现在他们前方的齐朝溃兵,无需太久便会尽数变成他们身后的尸体。

    杀得兴起的阿鲁温,很快就带着麾下精骑追上了那股奔逃的齐军。让他颇为不满意的是,这股齐军只有数百人,他还没杀尽兴便没了。

    于是他继续前奔。

    阿鲁温接到的最新军令,是让他追着齐朝溃兵,作为大军先锋,一直杀到汴梁城下去!

    后面的主力,还在

    清扫杨柳城两翼的城镇、军堡,扩大控制地域,确保大军抵达汴梁时无后顾无忧。

    所以杨柳城距离汴梁虽然只有百里之遥,主力眼下还没有兵临汴梁城下。

    但这也只是早晚的问题,而且相差最多也就三两日,毕竟齐军没什么抵抗意志,一触即溃,只是因为人多,大军追杀起来颇为费力,需要一些时间。

    无论如何,汴梁近在眼前,不可不快些杀过去。

    听说彼处还有不少齐军,为免逃散的齐军回去太多,加强彼处的守备力量,也为了进一步打击汴梁驻军的士气,引发更多的齐军畏惧、逃散,大军需要一支劲旅一路追杀残敌,尽快抵达汴梁,威慑汴梁的齐人军民。

    阿鲁温所部,作为大军正面最为凸出的锋头部队,便理所当然承担了这个职责。

    阿鲁温现在已经开始幻想,当他跟他麾下的勇士杀到汴梁时,城池上下的齐人该是何等惊惧、恐慌!

    他们或许会打开城门,放他们入城,并主动奉上财宝。

    毕竟,面对一群不可战胜的勇士,跪下来表示臣服,并献上自己的财富,是活下去的不二选择。

    “将军,前面有个乡村!”一个眼尖的近卫,指着不远处大喊出声。

    阿鲁温精神一振,循声看了过去,只一眼,他便不由得喜上眉梢。

    那是个不小的村子,房屋一眼望不到尽头,少说也有几百户,而且屋舍建造得颇为齐整、高阔,大部分砖瓦还很明亮。

    显然这是个颇为富裕的村子,有一些大户,这意味着村中必然不会缺了金银钱财。

    “夺了!”

    阿鲁温举起马刀招呼,其身后的战士们,立即爆发出热烈的欢呼,纷纷加快了马速,铆足了劲扑了过去。

    对阿鲁温这些草原战士来说,打仗就是抢劫发财,是为了让生活变得更好。

    与敌人拼杀从来都是手段而不是目的,显赫军功不是人人可得,但只要大军攻势顺利,每个人都有发财的机会。

    从杨柳城到这里,阿鲁温顺路洗劫了不少乡村集镇。

    大一点的城池不好去攻打,妨碍大军往汴梁推进的速度,这种几百户人家的村子,来去如风的战士们呼啸而过,不消片刻就能洗劫个干干净净。

    靠近村子,阿鲁温便看见了惊慌失措的村民,对方应该是听见了万骑奔驰的动静,到村边来查看情况,骤然看到他们杀过来,顿时鸡飞狗跳争相逃窜。

    阿鲁温大喊一声杀,战士们便挥舞着兵刃,发出草原战士冲阵时特有的怪叫声,分股闯进了村子。

    他们见人就杀,无分男女老弱,见屋就进,无分富贵贫贱。

    脾气暴烈的,直接翻箱倒柜,有经验一些的,抓住屋子的主人逼问钱财藏匿的地方,鲁莽一些的,抄起铁锅铁壶就挂上马鞍。

    除此之外,还有跑到猪圈羊圈里,将鸡鸭猪羊全都一刀宰了,当作军粮带走的。

    草原骑兵征战在外,短则数日长则数十日不回,却不能一天不吃东西,军粮大多是就地搜集。

    村子里的百姓,对敌军袭来没有充分防备,他们只知道朝廷有重兵布防在黄河沿岸,还以为自己的村子很安全,孰料兵败如山倒,这下逃遁不及,大多成了刀下亡魂。

    村子中心地带有个地主庄园,院墙颇高,建有碉楼,此时附近的几十户百姓,都逃到了庄园里,被这个庄园的乡绅暂时保护了起来。

    阿鲁温杀过来的时候,庄园已是大门紧闭,还有家丁护院手持兵刃,在院墙上、碉楼里作严防死守状。

    一两百人的庄园,应付寻常盗匪或许足够,

    但在万人大军面前,就跟纸糊的没有区别,阿鲁温立马大门前,在庄园里隐隐传出的孩童哭声中,残忍的笑了一声。

    他只是简单的将马刀向前一引。

    身后的精骑锐士,立即从马背上跃起,在修行者的带领下,群狼扑食一般,涌向了百姓最后的庇护之所。

    不出意外,只需片刻时间,庄园就会被攻陷,而后就是阿鲁温的部下发财的大好时机——乡绅地主的家宅,钱粮都不会少。

    至于里面的百姓,杀戮成性的大军会一个不留。

    但就在这时,阿鲁温接到一名游骑的急切禀报:“将军,村外发现了一支齐军!”

    “灭了就是,有什么需要禀报的?”

    “他们人不少......”

    “人再多也就是一群溃兵,还能翻了天不成?”

    “不,不是溃兵......”

    “什么?”

    “是一支军容齐整的骑兵,正杀奔过来!”

    “骑兵又如何,齐人的军队全都不堪一击,让外围警戒的千夫长呼伦过去灭了他们就是!”

    “将......将军!”这时,第二个游骑飞奔而来,“大事不好,呼伦千夫长被袭来的齐军阵战了!”

    “什么?!”阿鲁温心头一震,双眼一瞪,目露凶光,“齐军到底有多少人?”

    “不下万人!”

    阿鲁温面容一凛,当机立断:“各队立即出村结阵,迎击来犯之敌!”

    刚刚进攻宅院的修行者,还只是杀了几个护院修行者,这下都撤了回来,纷纷上马,在自己的队列中赶赴村外。

    副将对阿鲁温道:“将军,这必是汴梁的援军。他们的皇帝都跑了,又没有天人境主持大局,竟然还有军队能出城作战,实在是匪夷所思!”

    “什么匪夷所思,不过是不知死活罢了!”

    阿鲁温发出不屑的冷笑:“在眼下这种形势下,汴梁还有军队出战,不外乎是绝境之中殊死一搏,想要拼尽全力看看能否求一份生机。

    “等我们灭了这支汴梁援军,就能灭了齐军的所有反抗意志!

    “来日再兵临汴梁城下时,那里的所有人都会知道,天元王庭不止是大汗修为无双,天元王庭还有大军战力卓绝!待到那时,汴梁城便能不攻而破!”

    副将对阿鲁温的判断心悦臣服:“将军英明!”

    ......

    率领家族精锐修行者,策马一路突入人群中,直至斩下千夫长呼伦的人头,陈安之的衣甲已被鲜血完全染红。

    这个位置在阿鲁温麾下部曲最前方的千人队,战士并未都聚集在一起,而是散在各处游弋、警戒,这就给了陈安之机会。

    陈安之杀掉千夫长后,各个百人队迅速支援到了跟前,为先锋万骑探路的陈氏修行者队伍,便陷入了四面被包围的境地。

    不过陈安之并不慌张,因为大军就在身后——就算没有大军,陈氏两百多名修行者,也不是一个千人队能够抗衡的。

    战斗没有持续多久,千人队被击溃,大部分战士撤了回去.

    陈安之从激战中抬起头来,惊愕的发现,前不久还没有多少人的前方田野,此时已经出现了一个一眼难以望到边际的军阵!

    将士还在集结,军阵虽然还不严整,但已大体成型。

    其行动速度之快,让陈安之暗暗咋舌。

    牛进、徐巍率领的大军,此刻业已就位,在陈氏等人身后摆开了阵势。

    陈安之率队回到大军侧翼。

    两军对峙,相距不过几百步,激战一触即发!

章四零六 挽狂澜于既倒(16)

    在牛进与阿鲁温的号令下,两阵开始前进、提速、奔驰!

    两军集结、变阵所用的时间差不多,在这部分上谁也没有占到便宜、先机。

    要是哪一方开始冲锋时,另一方还在布阵,乃至敌军杀到了阵前,自家将士还在准备,没有形成严整战阵,那么就有很大可能被轻易破阵而入、直接冲溃。

    “大军跟胡子正面拼杀,待两军混战时,陈公子,就请你们针对胡子精锐修行者,捕杀对方百夫长、千夫长等强者!”

    两军交阵前,牛进向陈安之、蒋飞燕、韩黎等人传达了军令。

    “牛将军放心就是,我们知道该怎么做。”陈安之杀意如铁,信心十足。

    一个北胡万人队,也就一二十名元神境,而陈氏、蒋氏、韩氏的队伍里便有五十来名元神境,陈安之有绝对把握战胜对方。

    在他的理解中,这场战斗无异于杀鸡用牛刀,断无不胜之理。

    但是没用多久,他就发现他错了。

    战阵拼杀不是民间械斗,不是简单的力量对比。他这个门第子弟,很快就体会到了沙场交阵的凶险与复杂。

    入了战阵,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几乎掩盖了一切感官,除了地动山摇便是山摇地动,犹如置身剧烈地震的中央,只感觉天翻地覆。

    面对汹涌而来的北胡精骑,接触到望不见尽头的刀枪丛林,看到一个个气质彪悍的百战锐士,感应到一份份浓郁沉重的杀气,巨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霎时间,陈安之连呼吸都有些不顺畅。

    就像是一只蚂蚁掉进了沸腾的油锅。

    每时每刻都有被撕碎的危险!

    门第子弟不同于将门子弟,没有经历过战阵演练、洗礼,这下陡然进了人世间最惨烈的搏杀里、最凶险的炼狱中,理智立即被冲击得七零八落。

    恐惧包裹了周身,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每个毛孔好似都在尖叫!

    好在陈安之并非普通百姓,他虽然惊惧,手上动作却不含糊。

    修为之力尽数调动起来,每一下挥舞长刀,便是一片刀芒喷薄而出,将面前的北胡战士成群结队的,连人带马削成两半!

    在一团团鲜艳妖异的血雾中,他沐浴着脏腑碎肉的暴雨急速奔进。

    他拼杀得格外卖力,完全没有意识到节省真气的需要,他只觉得面前的敌人实在是太多,若不将他们尽数杀了,便有被对方砍翻的风险。

    他每一次挥刀,都力求杀人。

    沉浸在血肉磨盘中的陈安之,逐渐只剩下向前与战斗的本能,理智越来越少,也忘记了战前牛进的部属。

    只记得杀人、杀人、多杀人,杀掉对方的修行者。

    死在他手下的天元战士越来越多,他几乎是以一己之力,杀出了一条铺满尸体、断肢残骸与鲜血的道路。

    直到胸口一痛,陈安之的动作一僵,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被阵中冷箭射中了!这一箭非同凡响,明显出自一名强者之手,直接破了他的符甲!

    若非他身着品阶不俗的内甲,挡住了箭头,仅是这一箭,他的心脏就要遭受重创!

    陈安之稍微愣神的功夫,前后左右都有北胡锐士杀过来,他们几乎是

    同时出手,刀枪剑戟一下封锁了他腾挪转移的空间!

    这些出手的北胡锐士,竟然都是修行者,而且没一个修为在御气境之下!

    陈安之修为不俗,当即从马背上一跃而起,笔直冲上了半空,这才避过了这一轮合击,在下落的时候,刀芒几度闪烁,将那些北胡锐士或杀或伤。

    一个又一个北胡锐士,被从马背上轰得鲜血泼洒倒飞出去时,陈安之安然落回马背。

    但他半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因为更多北胡锐士围杀了过来!

    而他之前冲得太猛,已经脱离了自己的队伍,没有人能跟上,再加上北胡精骑有意分割他的队伍,包围他,导致他身边一个同伴都没有!

    在他继续跟眼前之敌拼杀时,一支冷箭再度袭来,这回是从他背后射出,直奔他的脖颈,他没有及时察觉!

    脖颈处虽然有项圈保护,但防御力不及胸甲,内甲也保护不到这里,陈安之在千钧一发之际感应到了真气波动,及时侧头,还是被箭矢划破了脖颈!

    陈安之暗道不好。

    脖颈处一片酸麻,这冷箭分明是毒箭!

    万幸箭矢只是划破了皮肤,入肉很浅,毒气入体不深,陈安之连忙调动真气,将入体毒素逼了出去。

    但这么一分神,他立即被刀剑加身,若非符甲品阶高,必然已经受了不轻的伤,饶是如此,他的身形也被打乱,无法完全应付更多进攻!

    生死之际,陈安之大吼一声,拼着强受一些刀枪,再度从马背上跃起,将后续临身的兵刃都扫开后,这次没有落回马背,而是仗着自己修为高,在人群中几个起落,跳出了包围圈,回到了身后不远处的队伍中。

    落在一匹已经没有修行者的陈氏战马上,陈安之面沉如水。

    刚刚在半空的时候,他已经看见了,自家的队伍损失不小,很多修行者倒在地上被马蹄踩成了肉泥,而胸口插着的符矢依然醒目。

    草原战士人人善骑射,战阵中冷箭多再正常不过。碰到正面难以解决的对手,就用冷箭射杀——这必是北胡军队惯用且熟悉的战术。

    只可惜,陈安之先前并不了解——就算了解,就凭他初上战阵只知道往前冲杀,脑子一热什么都想不到的样子,也难以防备。

    各世家的修行者队伍,遭受的打击还不止冷箭。

    这一战北胡军中的精锐修行者数量,是不及齐军,但他们战阵娴熟。很多强悍修行者都被对方引诱得冒进,而后分割包围,在团团围攻之下死伤连连。

    而且北胡锐士配合紧密,就算遭受了不小死伤,也不会轻易乱了阵脚,还能迅速调整战法,分梯队进击,分层次消耗,找到机会再寻求一击毙命。

    反观齐军,经验太过不足,被对方牵着鼻子在走;尤其是门第队伍,不通战阵,一开始猛冲猛杀,出刀就只想杀人,陷入困境后便心神慌乱,举止失措。

    这就更不必说世家修行者队伍,跟大军的毫无配合了——战前大家说好彼此呼应,上了战阵在激烈的拼杀中理智衰减,就只是各自为战。

    十成战力发挥不出三四成。

    百战精锐对上沙场新卒,前者有太多的文章可以做。尤其这还是

    万人大战,场面混乱,各部仅靠眼睛看、嗓子吼,难以做到有效援引。

    北胡军队优势的地方太多,十成战力可以发挥出十二三成。

    此消彼长之下,齐军伤亡惨重。

    若非牛进、徐巍两人的部曲,都是训练有素的精锐,修行者也不少,只怕现在已是溃不成军。

    好消息是,阿鲁温虽然调遣了许多精锐力量,来对付各个世家队伍,战法也高明,但高手强者的力量差距太大,眼下还没有取得决定性胜果。

    总体上,阿鲁温被世家队伍牵制了许多兵力,导致不能给予牛进、徐巍两步太多压力,这就让齐军能够大体平稳的作战。

    陈安之继续拼杀,这回控制了往前的速度,确保不再脱离队伍,因为之前拼杀太过无所顾忌,真气消耗剧烈,此时吞了两颗丹药,便开始注意合理运用真气。

    冷静下来之后,他对局势随即有了相对理智的判断:

    阿鲁温眼下调集了精锐力量在对付世家修行者,求的就是先灭了或者重创世家队伍,消除这个巨大威胁,再回头解决牛进、徐巍的大军。

    想通这一点,陈安之也有了战法思路。

    “公子,你快看,蒋氏的女人撑不住了!”

    陈安之边战边思考之际,忽然听到身后的族人,大声发出了警示。

    因为他之前说过,不要因为在校场受了气,就心怀怨忿妨害战局,所以陈氏的修行者没有见死不出声。

    陈安之转头去看,就见左前不远处,蒋飞燕跟几个蒋氏修行者,被北胡战士团团包围。

    她身上插了好几支利箭,拼杀动作明显迟缓,跟她的修为境界不符,且围杀她的人中,就有元神境中期的高手!

    只一眼,陈安之便断定,蒋飞燕中了毒箭,伤势比他深,已经坚持不了几个呼吸!

    他稍一沉吟,不作任何犹豫,从马背上纵身而起,带着几名高手跃了过去。

    ......

    蒋飞燕愈发觉得肢体沉重,每挥动一下长剑,都觉得是在搬动一座大山,而且视野越来越模糊,看人有了重影,难以准确判断对手的刀剑落点。

    这让她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

    终于,蒋飞燕压抑不住体内的毒气,一口污血喷了出来,她暗叫一声糟糕,抬头时,就见一柄符文明亮的战斧,已经斩到了额前!

    无论如何,她都避不过。

    这一刻,蒋飞燕心如死灰。

    作为门第蒋氏的嫡系杰出子弟,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这么轻易的死去;作为元神境后期的高手,她更是不曾料到,最后是死在一个元神境中期手里!

    可再多没想到,也抵不过战阵现实。

    她悲愤不甘到了极点,也恐惧害怕到了极点。

    沙场征战原来是如此凶险......蒋飞燕只来得及升起这么一个念头。

    就在她做好被战斧把脑袋劈成两半的心理准备时,那柄不断放大的战斧,却像是断线的风筝,忽然侧向摔飞了出去!

    紧接着,她看到了一个朦胧的身影,身材修长、面颊清瘦,却双眸如剑,明亮而锐利,出手一刀,即将面前的元神境中期修行者击退!

章四零七 挽狂澜于既倒(17)

    随即,蒋飞燕感到自己沉重的身体飘了起来,变得无比轻盈,从一众北胡骑兵的头顶掠过。

    几个起落间,好些个向她伸出兵刃的北胡战士,都先一步被刀芒击中,甲胄开裂、兵刃脱手,吐血倒飞出去。

    蒋飞燕愕然不已,一时间没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直到感觉再度落到平地,不复起伏颠簸,蒋飞燕这才看清,湛蓝如洗的天空下,这个头戴兜鍪的人,竟然是她之前喝骂过的陈安之。

    因为毒箭,蒋飞燕神智有些紊乱,但这一刻也总算明白过来,是陈安之冲入阵中,将她从北胡修行者的围杀中救了出来。

    意外、惊讶充斥在蒋飞燕心间。

    她怎么都没想到,陈安之会来救她。

    在这个过程中,对方被北胡修行者砍中了几刀,在甲胄上留下了深深的凹痕,其中一刀甚至破了甲,鲜血从缝隙中农渗了出来。

    没等蒋飞燕从震惊过完全回过神,嘴里就被塞进了一颗丹药,对方的动作干脆有力,没给她反应、拒绝的机会,但却说不上粗鲁。

    “这是赵氏的涤心丹,最是能解毒,你赶紧运气调息。”

    赵氏的丹药品质,在大齐世家中有口皆碑,听到陈安之说丹药出自赵氏,蒋飞燕心中一阵安定,遂依照对方的吩咐,运转真气让药力尽快化开。

    等到蒋飞燕在众人的保护下,将还未深入骨髓的毒素,给大体逼出体外,神智清明的睁开眼时,心胸从未有过的敞亮。

    劫后余生的欣喜,让她看世界的眼光都发生了变化,只觉得阳光明媚了许多,周围的陈氏修行者也可爱了许多。

    若非众人还在拼杀,还处在时刻有生命危险的战阵中,她或许会想哼上一支小曲。

    陈安之再度站在了她的面前。

    不同的是,这回连韩黎也在。

    三个世家的修行者们,本就是一起行动,虽然有队伍不同,但彼此距离不远。

    韩黎的样子跟她差不多,同样是模样狼狈,符甲布满刀砍斧凿的痕迹,不过身上却没有插着箭矢。

    或许是因为对方出身将门,经历过战阵演练,通晓厮杀之法,所以刻意注意了冷箭。

    陈安之身上多了好几道伤口,看来他去救韩黎的时候,北胡修行者应该是有了防备,受到了更大的阻碍。

    三人翻身上马,跟着队伍向前,因为处在中间位置,没有太过激烈的拼杀,有空隙可以说话。

    陈安之道:“这仗不能再这么没有章法的打下去,否则必输无疑,我们得想个破阵之法。”

    蒋飞燕觉得这话很有道理,当即点头认同,开口的时候嗓音也不自觉的柔和了很多,再没有之前面对陈安之时的浓烈敌意:

    “我们之前大意了,以为自己修行者高手多,能够轻易撕裂敌阵,现在看来,必须把我们的人拢到一起,合并为一支队伍!”

    左翼的韩黎砍翻面前一个北胡骑兵,头也不回的道:

    “我们的人不熟悉战阵,没经历过生死洗礼,激战之下都颇为慌乱,难以保持冷静,就算勉强聚拢,也会被再度分割,最后仍是会陷入各自为战的混乱局面!”

    “那该怎么办?”蒋飞燕有些着急。

    陈安之挡开一支飞来的符矢,沉吟着道:“为今之计,只有聚集元神境高手,一鼓作气猛打猛冲,去杀了敌方主将!”

    韩黎一面跟北胡骑兵拼杀,一面接过话头:“敌军主将一直没有露头,应该是忌惮我们这里强者不少,怕被率先刺杀——我们找不到他!”

    “只要我们杀得人够多,穿透他们的战阵,扰乱他们的阵脚,总能让对方露出马脚!”蒋飞燕发了狠。

    陈安之眼前一亮:“就这么办!”

    三人有了主意,不再一味前冲,先是呼应己方队伍,聚集了三家的元神境修行者,而后率领着二三十名强者,瞅准了中阵的核心位置,发起了猛烈进攻!

    二三十名元神境,在战阵中无人能敌,又不需要讲究战法,只需埋头前冲即可,也没有什么难度,很快就杀出了一条血路,切入了敌军中阵。

    这个战法不错,效果明显,但想靠这样杀穿军阵,彻底打乱北胡大军阵脚,陈安之等人还是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些。

    北胡骑兵群中,阿鲁温面色低沉,向身边的传令兵下令:“调集七品以上天狼弓,隐蔽接近到四周,三十步内齐射,将他们都埋葬掉!”

    “得令!”

    副将心有余悸:“真想不到,这支齐军颇有战力,而且跟着这么多强大修行者,我们的勇士已经伤亡接近两成!若非将军英明,只怕此战休矣!”

    阿鲁温冷哼一声:“不过是一群空有武力的无头苍蝇罢了,是个麻烦,却远远谈不上致命。任何一名有经验的万夫长,都能做出有效应对,打赢这场战斗。

    “今天我们就好好教教这群齐人,什么是战阵,什么是战争!”

    超出预料的世家修行者队伍,一开始的确让阿鲁温心惊,但在发现他们只是单独作战,跟大军并无配合,也不统带任何部曲后,阿鲁温就放下心来。

    这种战法的修行者队伍,只要实力不是太过逆天,进了万人战阵的海洋,凭借己方军中的众多修行者与百战锐士,阿鲁温有的是手段应对。

    陈安之等人越是拼杀越是觉得不对。

    在他们的预想中,北胡骑兵被他们砍瓜切菜一样杀了这么多,剩下的人一定会胆寒畏惧,就算不擅自后退,也会手脚慌乱。

    但事实并非如此,对方哪怕是后退,都是成排成队,秩序井然。

    “后退?”

    陈安之乍然觉得不妙,等他们杀完面前的百十名北胡骑兵后,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片空地,数十步的地域内,竟然再无一兵一卒。

    “不好!”

    陈安之来不及勒住马缰,就听到了战马的悲鸣,接着战马翻身就倒,他连忙抽身——不出意外,他看到地上布满了铁蒺藜!

    万人大军中,基本会有所有能用到的作战物资。

    陈安之想回头提醒蒋飞燕、韩黎等人,可是已经晚了,他们之前拼杀得凶猛,进展迅速,战马速度提得很快,现在根本停不下来!

    战马相继踩到铁蒺藜,纷纷惨嘶翻倒,后面的战马撞到前面的战马,俱都摔翻在地,二三十名元神境修行者被迫弃

    马!

    铁蒺藜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

    可与此同时,一声声箭矢离弦的闷响,从四面八方的北胡骑兵群中传来,令人牙酸的咻咻破空声密集如潮!

    仅仅是瞥见一道道真气流光,陈安之便头皮发麻!

    一众刚刚离开马背,还没落地站稳的世家修行者,立即被一轮轮符矢淹没!

    纵然身披符甲,但天狼弓杀伤力非凡,强大的冲击力让他们应接不暇,虽然不至于东倒西歪,但也让他们无法第一时间杀穿箭雨帘幕,冲入北胡骑兵人群。

    箭雨一轮接一轮,毫无空隙可言,他们只能被动挨打!

    片刻间,修行者们接连倒下。

    雷霆暴雨中,倒下就意味着再也爬不起来!

    他们虽然都是元神境,但御气境射出的箭矢多了,同样具有莫大威胁,且北胡骑兵中也有高手,纵然少,却能用天狼弓这种利器。

    天狼弓一旦品阶高了,越级杀人也不难,再加上毒箭,三个世家的高手立即死伤连连!

    “杀出去!冲进人群!不要在原地等死!”

    陈安之嘶吼一声,拼尽全力,将长刀挥舞得尽量密不透风,脚下快跑几步,合身撞进了骑兵人群。

    过程中虽然后背中了几箭,几度身形不稳,万幸没有太过强力的符矢,这才成功摆脱了箭雨帘幕,但背后的酸麻感却告诉他,破甲的箭矢中又有毒箭!

    眼下根本没有空隙逼出毒素,北胡骑兵刀枪齐下,他陷入苦战。

    冲出来的修行者超过半数,只是大多中了很多箭,能持续战斗的不到五成,不少人都是被毒箭害了,奋力拼杀没几个回合,就晕倒当场,旋即被剁成了肉酱!

    陈安之很快就遍体鳞伤。

    终于,他倒了下去。

    这一瞬间,他能看到蒋飞燕也倒了,只有韩黎还站着拼杀——而场中还能作战的世家元神境修行者,已经只有七八个。

    “要赢一场战斗,怎么就这么难......”陈安之悲愤莫名。

    就地一个翻滚,避过一阵合击,刚刚站起来,陈安之就看到了阿鲁温。

    他并不认识阿鲁温。

    但对方挥刀来斩他的脑袋时,爆发出的元神境后期的修为气机,却让他一个激灵——眼前的北胡将领,就是这个万人队的万夫长!

    众所周知,北胡大军中,只有万夫长必是元神境后期,副万夫长只是有可能是。

    找出万夫长,阵斩万夫长,从而赢得此战,是陈安之等人的战法。

    可惜的是,当对方出现的时候,他已经无力与之对抗。

    ——若非已经到了收割他们性命的时候,作为一军主将、一直没有露面的阿鲁温,又怎么会堂而皇之出手?

    陈安之已经没有时间闪避这一刀。

    在将他的面容映照得一片惨白的刀芒中,他神色一阵恍惚。

    战阵的刀光剑影与血腥搏杀里,此时此刻,陈安之脑海里只剩了一个念头:宁哥儿......我最终还是辜负了你的好意......

    噗嗤!

    鲜血像是泼出去的一片水,从咽喉处洒了出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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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氏族介绍:
北方诸邦被雄才大略的君主统一,没有天人境修行者的南方大齐皇朝,却因为内部争权夺利而国势衰弱、万民离心。在修为冠绝天下的北方君主,准备南向用兵坐拥九州时,大齐第一氏族里的一名少年,睁开了重生的双眼,想要逆势而行。第一氏族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第一氏族,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第一氏族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