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零八 挽狂澜于既倒(18)
仰起头,阳光洒满陈安之遍是血污的脸。
春日的阳光总是这般明媚,直视的时候很刺眼。
他曾经听赵宁说过,如果刀够快的话,血从咽喉里喷出来的时候,会像风声一样,很好听......
想不到,眼下这么悦耳的声音,是自己的伤口发出来的。
他觉得无奈,有苦说不出。人生无奈与荒诞,不外如是了吧?
等等!
陈安之忽然感觉不对劲。
自己的伤口?
为何自己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
就算临死之际疼痛已经不明显,但咽喉处一点异样感都没有,完全不像是被刀锋滑过了——等死之时想最后看一眼阳光的陈安之,猛然收回目光!
而后他便看到了那片血光。
血光的确是从咽喉处泼洒而出,却不是从他的咽喉。
是阿鲁温!
陈安之不禁瞪大了双眼。
是谁杀了阿鲁温?是谁有元神境后期的修为,能在这时候如此干净利落的杀掉阿鲁温?
蒋飞燕?
她已经倒下了,生死不知。
韩黎?
他自身难保,根本无法赶来。
陈安之看到了侧前方出手的人。
对方身着普通将士甲胄,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看起来并不显眼。
在对方收到转头之际,陈安之看到对方的面孔,一眼就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一品楼二当家扈红练!
竟然是她?!
她怎么会在这里?
赵宁的江湖羽翼,为何会出现在汴梁驻军之中,眼下又为何会在战场上?
对方怎么就能这么巧的救下了他的命,还那么轻松写意的击杀了阿鲁温?!
陈安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就像他之前在军营校场看到对方时,也是一头雾水。
“陈公子,战阵之中可不是发呆的好地方。”扈红练见陈安之神思不属,嫣然一笑之余调侃了一句。
陈安之这才如梦初醒。
万夫长忽然被一个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修行者阵斩,这个异变震得周围的北胡将士都是怵然一愣,旋即,阿鲁温的近卫便发疯了般冲杀上来。
他们抢回了阿鲁温,吼叫着意图围杀扈红练,然而在扈红练出手之时,一队作普通将士装扮的一品楼高手,便已加入战场,挡住了他们的进击。
“将军,将军!你怎么样?”阿鲁温的副将一面拿手捂住他流血不止的脖子,一面想要给他喂食丹药治疗伤势。
阿鲁温双眼瞪得犹如铜铃,无助而又悲愤的看着天空——前一刻他还是胜券在握的猎人,转眼间就变成了濒死的猎物,巨大的反差让他无法接受!
他想不通,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战阵之中,从来都是他斩杀敌将,何曾被人逼到这步田地?
战无不胜的大军,明明已经攻进了中原,怎么会忽然遇到这样强大的敌人?齐军明明不堪一击,怎么会毫无预兆变得如此难缠?
大军怎么会在形势一片大好的时候,一下子踏入战败的绝境?
“杀......杀光,杀光他们......”阿鲁温伸出血手挣扎着低吼了一句,便脑外一歪气绝而亡。
“将军!将军......”副将如丧考妣,顿时陷入无边无际的自责与绝望中。
他豁然起身,高喊一声杀,就要为阿鲁温报仇,却不妨扈红练已经到了他面前,剑光如电,在他还没来得及出刀的时候,剑锋就已经刺进他的胸膛!
一名元神境中期大圆满的副万夫长,就这么简单的被击杀当场。
扈红练一脚踹翻副将的尸体,俯身摘掉阿鲁温的头盔,将他的脑袋割了下来,反手丢给身后一名一品楼修行者:“传首三军,不降者皆斩!”
“是!”
抓住时间吞服丹药,稳住体内毒气的陈安之,跟上扈红练,犹豫片刻后抱拳道:
“多谢二当家相救,若非二当家在此,此战休矣,陈安之贸然突进,作战不利,罪不容诛!”
阿鲁温近卫的反扑被击溃,周围的北胡将士已经开始惊惧后退,一品楼的精锐修行者不断进击,蒋飞燕、韩黎相继被救出,陈安之松了口气。
扈红练瞥了他一眼:“若非有你们破阵突进,扰乱敌军部署,并引出阿鲁温,我又哪里有阵战敌将的机会?”
陈安之心头一动,连忙道:“这么说我们没有给大军添麻烦?”
扈红练笑了笑:“如果你被阿鲁温杀了,你们全都战没,惊慌的就会是我们的将士,溃败的也会是我们;
“现在阿鲁温这个主将被你们引了出来,我才有一击毙敌的机会,战机方能被我们握在手中。
“沙场决胜,生死一线之间,胜负转瞬即分,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局势眨眼颠倒。陈公子,不是我拿大,想在沙场上建功立业,你要学的还多着呢。”
陈安之心服口服,再度抱拳:“经此一役,的确涨了见识,也愈发意识到宁哥儿屡战屡胜是多么不易——他真不是凡人。”
说到这,他顿了顿,一时间思绪万千,情不自禁的感慨:“到了如今,我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皇朝脊梁、无双国士,才明白何谓镇国世家!”
这是他的心里话,经历过战阵凶险与生死一线,他才能真正理解一些东西。现在他对赵宁跟赵氏的敬佩之情,已经上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扈红练面容怪异:“陈公子该不会以为,这一战我们已经赢了吧?”
陈安之往身后看了看,越来越多修行者精锐突进过来,后续还有部曲跟进,而面前的北胡骑兵,已经开始成群结队的败退,斗志明显在崩溃。
“这还没赢?”陈安之大惑不解的看向扈红练。
扈红练朝前方天空努了努嘴:“你瞧。”
陈安之抬头看去,立时神色一凛。
晴朗的天空已是风起云涌,好似有仙人在笔走龙蛇,电闪雷鸣的碰撞中,两座巨大的领域漩涡已经初步成型,隐有虎啸鹤唳之音传出!
“王极境!”陈安之刚刚放松的心神再度紧绷起来。
两万人的野外阵战声势不小,杨柳城距离这里不过几十里,自然瞒不过有心的王极境。
一个精骑万人队的胜负存亡,放在哪里都是大事,对方也不可能坐视不理。
陈安之只得再度看向扈红练:“二当家,你的境界......”
扈红练不动声色:“我距离王极境还差临门一脚,这时候你可指望不上我了。”
陈安之低头默然。
扈红练呵呵笑了两声:“不过,我们能指望的人已经来了。”
陈安之猛地回头。
大军后方的天空,已经有那衣袂飘飘的人踏空而来。
行在前面的是个娇小身影,普通人只能看到那柄丈长的巨大战斧。但凡是看到这柄战斧的将士,无不是精神大振。
在她身后,还跟着一名同样是王极境的帮手。
陈安之不禁握了握拳:“皇后娘娘!”
直到此时,陈安之才意识到,他们这只能赢不能输的一战,从一开始,就
有强悍的力量在暗中保驾护航。
军中的扈红练,大军后方的赵七月。
这些,都是赵氏的力量。
这一战,透露出的,是赵氏的必胜意志!
......
郓州。
半空中,博尔术遥遥盯着城楼上的赵宁,就像已经布置好天罗地网的猎人,在审视即将被自己搬上食案的猎物。
大军已经开始三面攻城。
虽然是开战第一日,但博尔术派出了他的精锐嫡系,其用意就是给予郓州军迎头痛击,打击对方因为西河城之胜而增长的斗志,同时振奋己方士气。
从战局上说,越短时间攻克郓州城,就能越早挥师南下,跟已经攻克杨柳城进逼汴梁的大军呼应、汇合,从而迅速攻掠中原全境——就像在河北时一样。
当然,这些其实都是博尔术明面上的打算,是做给赵宁看的,为的是让赵宁专注眼前战事,不去分心想别的事,察觉到他的真实想法。
现在,博尔术就等着在中原的那两名王极境赶过来,而后便跟赵宁交手。只要能围杀赵宁,郓州自然是一鼓可下,根本无需大军付出多少伤亡。
眺望着在城楼上空稳如泰山,衣发随风轻扬,风华脱俗的赵宁,博尔术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
“死到临头犹不自知,还在那里自以为仪态不俗,真是可笑啊!”
赵宁当自然不知道博尔术在想什么,他也没有多去观察对方,注意力都在城墙内外的战局上。
天元大军准备做得充分,各种攻城云梯、巢车数量不少,兀一开战便声势浩大、攻势凶猛。
在修行者的带领下,一队队战士杀上了城头,跟守城将士短兵相接,铺天盖地的喊杀声,混在兵器交鸣与真气爆裂的动静中,将城头搅得沸反盈天。
各段的守城将士,于将校们的命令下,跟不断跃上、攀上城头的敌人殊死搏杀,真气如星光在各处闪烁,又如爆竹在各处炸开,血雾绽放胜似百花盛开。
每时每刻都有人惨叫着倒下,尸体越积越多,血泊越流越广。不时有人从城头下饺子般栽倒在城下。
云梯翻倒一架又顶上一架,巢车毁坏一辆又靠来一辆。
激烈的战斗中每个人都好像变成了野兽,只剩下厮杀的本能。
“在各种战况中,守城之战可以说是最简单的,最适合沙场新卒参战,方便他们经过血火历练成长为老卒。”
魏无羡笑着对赵宁道:“要是博尔术能陪我们在这里练上几个月,这满城十几万大军,大半都会成为精锐。就连助战的青壮民夫,也能成为合格战士。”
赵宁微微颔首:“只要伤亡不太大,这的确可以实现。”
城头守战,没有战阵上那么多凶险莫测的变化,也不像攻坚需要顶着箭雨失石前行,靠着地利居高临下,天然占据优势。
就算士卒慌乱,回旋余地也很大,退下城墙就能脱离战场,左右同伴的呼应还极为方便,城内将士的支援、轮替也能很及时。
眼下除了河东军与陇右军,其他大齐军队多为新卒——顶多剿过零星盗匪、杀过暴乱流民,而从长远战局考虑,大齐迫切需要更多新卒变成老卒。
守城是最好的战场,能最好实现以战代练。
赵宁需要一支真正的精锐大军,人数最好能不少于二十万太多。
现在就看战局能不能稳住,郓州军能否不让天元大军在短期内攻下城池。
稳得住,赵宁手里便多了一支沙场精兵——对赵氏而言,这是他们掌控的,除河东军之外的新力量——稳不住则一切休提。
章四零九 挽狂澜于既倒(19)
“将军,我部锐士集结完毕,随时可以上城,请将军示下!”
赵宁的思绪被在城楼下抱拳的陈奕打断,他回头看了一眼,数千名甲士已经在不远处的大街上列阵齐整。
这些甲士以五百人为单位,分布在不同的街道上,以确保需要他们投入战斗时,能及时通过匝道上城,就近支援各段城墙。
陈奕复命后,云雍、方墨渊也先后赶到,回报了同样的情况——他俩负责的是另外两面城墙。
这一战在确保城池不失的情况下,主要是为了练兵、锻炼新卒,所以需要精锐部曲跟普通部曲配合、轮替作战。
眼下在城头厮杀的,是各个防御使的军队,为了确保不被北胡大军一鼓作气站稳脚跟,贺平与耿安国所部,已经投入战场。
一旦这些防御使的军队稳不住阵脚,亦或者伤亡过大,赵宁就会让陈奕、云雍、方墨渊上阵。
他们的部曲修行者多,战前就已经在赵氏族人的帮助下,训练了好几个月,且经过了西河城之役的洗礼,修行者早已完全融入部曲中。
其战力莫说寻常齐军比不上,博尔术麾下的精锐都不能匹敌。
唯一的问题是,他们的部曲人数不多。
在大战之前,他们只是义军,招募的都是各自势力影响下的青壮。
譬如说云家的家丁、庄户,长河船行的伙计、爪牙,类似于私军,兵源有限,西河城之役中还有颇多战损。
回到郓州,赵宁让狄柬之招募了不少郓州城的良家子,补充到了他们营中,同时也号召了零散江湖修行者入伍。
至于兵甲丹药,则是敞开供应。
总体而言,现在他们的部曲增加了,但整体战力有所下降。不过,他们到底底蕴不俗潜力非凡,经过一定的战斗后,便能拥有比巅峰期更强的实力。
“防御使麾下的将士都是流民,既然是没了家园被迫流亡的流民,心中自然有不小的戾气,到了军中动辄私下抱团,桀骜不驯尾大不掉。
“这些兵丁对皇朝没有效死之念,对主将没有必从之心,想的多是如何保全自己,遇到艰难战事难以舍身往死,碰到涉及自身利益的事,则是分毫不让。
“就算经过战火洗礼,杀了敌建了功,成了精兵锐士,也是一群骄兵悍将,驱使他们只能诱之以利,无法晓之以大义,远不如良家子好用。”
魏无羡观察了一番陈奕部曲的精神面貌,转头对赵宁道:
“要想在战争中带出一支真正如臂指使的强军来,跟北胡蛮子死磕到底,并且战胜他们赢得国战,还是要以良家子为根本。
“在郓州,以陈奕、云雍、方墨渊的原有部曲为基础,增添士卒扩充力量,把他们培养成真正的精锐王师,是眼下最好的选择了。”
赵宁微微颔首,没有就此发表任何意见。
魏无羡在西域作战多年,陇右军中的防御使新军,是大齐各地的新军中数量最多、力量最强的,魏无羡跟他们打了那么久的交道,对他们的认识非常人能及。
从道义上说,流民都是被官吏富人迫害,兼并了土地,被迫失去家园的,很多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命运可谓悲惨。
到了军中,因为之前经历留下的问题、被动养成的心性,导致不能被魏无羡这种明眼人重视,命运就更加凄惨了。
对他们来说,这不公平。
因为这三个字,赵宁没有说任何话。
但从心底里,他认同魏无羡的判断,也会依照魏无羡说的那样做。
这世间本就没有公平可言。
历史的潮流之下,很多人注定要被抛弃,要经受各种各样的苦难,沦为悲剧。
作为弱者的平民百姓首当其冲。
关于命运,他们很少能去左右;对于兴亡,他们不曾有过选择。
而为了国战胜利、家国存续,赵宁也没有选择。
他只能也必须重用良家子。
如果他想布仁慈于天下,恐怕得成为皇帝。
只有皇帝,才有资格谈论为天下人,尤其是为弱者做主这个话题。
......
在赵宁立足长远做准备,为将来持续不断布局的时候,博尔术则是死盯眼前战事,并对攻防战的现状感到极度不满。
悍不畏死的天元勇士,一次次攻上城头,并且初步站稳脚跟,甚至还出现过数百人聚集在一处的情况。
跟他们这些百战精锐相比,在郓州城头作战的防御使军队,无论哪方面的实力都差了太多。
可每逢博尔术眼前一亮、精神一振,看到攻下城头的希望时,就会有一队队强悍的甲士,在许多修行者的带领下冲上城头。
他们总是能准确赶赴战局不利的各个地段,以雷霆万
钧之势,将战果不俗的天元勇士扑杀、击退,重新占据那段城头!
博尔术越看越是生气。
“无论是战士素养,还是修行者数量,郓州军都远远不及我们,可他们就是仗着自己坐拥城头之利,一次次将我们取得大好势头的勇士击退,真是可恨!”
木合华同样很气愤,“要不是城头就那么大点地方,双方能交手的战士极为有限,守城军上城支援又方便太多,我们仰攻占尽劣势,这仗我们早就赢了!
“倘若换了平地阵战,两军放开手脚拼杀,就这样的齐军,我们一日之内就能灭杀十万!”
现实就是这么个现实,博尔术也改变不了,他深吸一口气:“雄关天堑,总是世间最难逾越之地;攻坚之战,本就是最难打的一种仗,不得已而为之。”
木合华见博尔术忍下了怒火,还能相对心平气和的说话,受其感染,自己也放平了心态:
“照这样打下去,攻克郓州非得数十日不可。好在大王英明,早有布置,只要赵宁一死,我们攻下郓州城,大军纵横中原便再无阻碍了。”
博尔术微微一笑,不复多言。
他转头看向汴梁方向。
到了眼下这种形势,他想攻下郓州击败赵宁,已经只有一种方法。
只存在一种希望。
目力所及,一片空荡荡的晴天下,并无王极境修行者的身影。
博尔术也没有感受到强横的气机。
“该到了......怎么还没来?”
博尔术皱了皱眉头。
......
初见赵七月带着孙康出现,陈安之暗暗松了口气。
但只是转瞬,他一颗心便又提到了嗓子眼,连呼吸都情不自禁紧张起来。
此时此刻,陈安之并不是担心赵七月跟孙康联手,不能战胜同为王极境初期的两个北胡高手。
大家修为差不多,眼下还未交手,胜负尚在两可之间。
让陈安之极度担心的对象,只有一个。
那就是天元可汗。
天人境的元木真!
寻常情况下,两军交战,万人的规模,的确是怎么都不算小,足够引起王极境的关注,但却不足以让天人境过多重视。元木真不出现是理所应当的。
可四个王极境的交手,影响就不小了,天元可汗极有可能现身!
问题的关键还不在这里。
此战胜负,远不是万人战损那么简单,它关系的是整个中原战局!此战要是齐军胜了,张京率领大军主力赶来,就会形成反扑之势,直取杨柳城!
北胡大军立足未稳,立时就会陷入全面被动。
就算十万齐军奈何不了六七万北胡大军,但中原的齐军可远不止这点。
汴梁的三十万驻军,加上原本打算支援郓州,却还没有走远的王师,若是数十万大军包围杨柳城,将北胡大军锁死在一隅之地,那么中原战局的大势,立马就会有根本性改变!
念及于此,陈安之不能不紧张。
他知道,一旦今天他们败了,赵七月、孙康败了,那么中原战局也就彻底乱了,汴梁守不住,整个国战大局也会陷入无底深渊!
要想赢,赢得此战赢得未来,除非元木真不露面。
也就是事实果真如赵七月在汴梁时所言,元木真在晋阳被赵氏高手击败了!
可这话也就是赵七月说过而已,谁也没有见过。
事实到底如何?
出战之前,大家凭着一股不怕死的血气之勇,想要为家族为国战大局为皇朝存亡舍命拼一个未来,对这个问题可以视而不见,大不了一死而已。
而到了此时,这个问题就变得迫在眉睫。
陈安之怎能不如坐针毡?
他担心的地方还不止于此。
就算元木真不出现,赵七月、孙康也未必能赢。
眼下的汴梁,眼前的这一战,大齐就只有两个王极境!
“二......二当家,杨柳城的北胡王极境高手,是不是就只有这两个?”陈安之左顾右盼,最终只能向扈红练询问这个问题。
这个时候,他不知道该期待谁。
扈红练淡淡瞥了他一眼:“陈公子这话问得有趣,我又没长一双天眼,哪里会知道这些?”
陈安之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就在他情志郁结的时候,扈红练莞尔道:“不过呢,我不知道的事,不代表别人不知道。皇后娘娘既然会出战,就不会是送死。”
陈安之对这话不认同:“我们这趟出战就是拼死的,皇后娘娘既然甘愿以身犯险回汴梁,只怕也是会为了国家存亡的一线生机,而不吝殊死相搏!”
扈红练怔了怔,而后点了点头
,“你这话说得不错,国家都要亡了,愿意舍身忘死的人,的确会有很多。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就算皇后娘娘不惜一死,你觉得公子会不会让她战死?”
这回轮到陈安之怔了怔:“这也是宁哥儿不让就能行的?”
扈红练又是奇怪的看了陈安之一眼,叹息道:
“陈公子,有些事,你是真的没想过啊?我之前就觉得奇怪,以你跟公子的交情,称呼皇后不是应该也叫一声‘姐’吗,怎么会一直叫皇后娘娘?”
陈安之眼神一黯,默然低头。
不是不愿,只是因为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觉得自己不配了。
扈红练看向半空,幽幽道:
“对公子来说,他的姐姐嫁入皇宫为后,是为了赵氏一族。这些年来,皇后受了这么多委屈,公子已经觉得亏欠她太多,又怎会让皇后娘娘赴死?”
闻听此言,陈安之张了张嘴,五味杂陈。
......
战斗开始了。
陈安之抬起头。
他看到赵七月拖起战斧,迎着北胡王极境冲了过去!他看到战斧高高举起,在层云翻滚的半空,劈出了一道道闪电,斩出了一道道斧影。
闪电划破长空,斧影斩开苍穹。
他看到满天飞舞的斧影,像是花园里绚丽的蝴蝶。
他看到斧影劈开了领域漩涡,看到斧影斩毁了刀光。
他看到天空爆开的团团真气,将苍穹搅得光怪陆离。
赵七月只攻不守,招式凶猛,处处透露出必杀意志。
陈安之看得无比专注,以至于遗忘了时间的流逝。
或许过了很久,或许只是片刻间,那名跟赵七月对战的北胡王极境,被丈长的战斧砸中了身体,在极为刺耳的惨叫声中,当空碎为了一大片血色齑粉!
赵七月胜了!
真气流溢的风潮中,拖着战斧的她当空而立,长发飘飘,如一卷铺开的水墨画,衣裙飒飒,好似一朵盛开的百合花。
而她身上流露出的强悍修为与杀人余威,则给人一种金戈铁马的霸气,令人心神震颤不能直视。
这一刻,陈安之眼眶泛红。
他心中再无杂思。
只是觉得很感动。
元木真,天人境的天元可汗,他没有出现。
他果真是被击败了!
眼下,赵七月击杀了北胡王极境,大军这一战便是胜了!他的殊死作战,陈氏修行者的死不旋踵,大军的死伤无数,因为赵七月这一胜而没有白费。
汴梁能够保全,中原战局不复倾覆之忧,包括陈氏、蒋氏、韩氏等各世家在内,中原的所有齐人军民,都将迎来完全不一样、充满希望的明日!
在皇帝战败出逃,社稷朝不保夕,皇朝看似已是大厦将倾、狂澜既倒的无尽黑暗中,耀眼的大片光明在千钧一发之际,终于还是落在了这片土地上!
这一切的关键,追根揭底竟是因为赵宁精妙布置,他把亲朋好友都照顾得很好,保护得很周到,并且在此之上做到了颠覆国战大局!
为了做到这一切,赵宁一定是呕心沥血。
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他一定付出了难以想象的努力。
曾经混迹燕平市井,跟纨绔们争风吃醋、打架斗殴的少年,终究是在皇朝最需要一根柱石的时候,及时成长为了参天大树!
身为大小厮混在一起,朝夕相处的兄弟,在此之前,陈安之姑且不曾看到对方的殚尽竭虑,不曾体察到对方的苦心孤诣,这世间还有谁能尽知对方的不易?
无数个未雨绸缪的日夜,该是何等的独孤枯寂。
他不曾理解对方的奋斗,对方却一直都理解他的艰难;他不曾帮助到过对方,对方却将他跟陈氏一族,从悬崖边拉了回来!
这一刻,陈安之再也抑制不住心绪的激荡,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泪水流过布满血污的脸,从下颚汇聚着滴答而下。
“这就哭了?”
扈红练在一旁啧啧出声,像是看见了稀奇,“大丈夫流血不流泪,陈公子你这是唱哪出?”
陈安之坦然笑道:“年少时,总觉得大丈夫流泪再是矫揉造作不过,如今历经世事沉浮,遍尝人间辛酸,才终于体会到,人世有太多可以热泪盈眶的东西。
“沙场之上慷慨赴死的同袍,家国危亡时的大义热忱,个人身不由己的绝望,物欲横流世界里的纯挚真情,都值得浮一场大白流一把热泪。”
扈红练轻掩红唇,嫣然一笑:“却不知陈公子此时的这把泪,是为何而流?”
“为兄弟!”
“哦?滋味如何?”
“暖如烈阳!”
章四一零 挽狂澜于既倒(20)
博尔术忽的眼神一凛。
西南方空荡荡的天际下,终于有大修行者的身影出现了。
他心头一喜。
但这份喜悦还来不及扩散,他便注意到赵宁从城头飞出,忽然靠近了他不小距离。
在他转头看向赵宁的时候,对方脸上挂着他不能理解的揶揄笑容,用他意想不到的戏谑口吻开了口:
“博尔术,两军将士正在城头殊死搏杀,你我身为主帅,却在一旁隔岸观火,是不是有些不厚道?”
博尔术只觉得啼笑皆非,他不知道赵宁哪里来的底气,竟然在这个时候主动靠近,向他挑衅——这不是送死么?
博尔术笑出了声:“赵宁,本王佩服你的勇气,只可惜,你实在是太蠢了些,死到临头犹不自知!”
赵宁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呵呵笑道:
“赵某的项上人头在此,你若是有本事,自来取走便是。你看,你一直在等的帮手也来了,大好机会不容错过,快快动手才好。”
见赵宁如此嚣张,博尔术怒上心头,到了这份上,他哪里还会容许对方如此狂傲?
博尔术不再犹豫,大手一挥,下令营中所有王极境高手齐齐现身,迂回两翼,隐隐将赵宁、魏无羡等人团团围住。
见赵宁没有逃走的意思,博尔术不免有些讶异,但他没有道理气弱:
“赵宁,你我之间的争斗,今日必将有个结果。不妨直白告诉你,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祭日,你还有什么遗言?”
赵宁耸耸肩:“就靠这些人,只怕还杀不了我。”
博尔术冷笑道:“你怎么知道就这些人?”
赵宁哦了一声,向西南天空努了努嘴,一副惋惜的样子:“只可惜,你要等的那两个王极境,怕是没法成为你的助力。”
博尔术心头一惊,跟木合华相视一眼,彼此都疑惑不已:赵宁怎么知道他们就只等两个王极境到场了?对方明知他等的人到了,怎么还敢现身?
对方有什么依仗?
“不用吃惊,你麾下有多少高手,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事。你实力不济,想要杀我,不让手下王极境倾力出动又怎么会有机会?”赵宁很大方的主动答疑解惑。
博尔术沉下脸来:“既然知道,你还敢主动现身送死?”
赵宁淡淡道:“我要告诉你的是,你留在中原那两个王极境,已经被我大齐高手所败,现在还能活着一个,不过是因为我需要一个给你送信的人罢了。”
博尔术大笑不已:“一派胡言!你们的皇帝已经带着王极境跑了,中原哪里还有人能伤我麾下的高手?”
赵宁微微一笑,并不作答。
那名从西南方赶来的王极境修行者,这时终于赶到了博尔术近前。近距离一看对方的样子,博尔术不由得心头一突。
来的只有一个人。
而且身法蹒跚,看着就像是飘摇的风筝,好似随时都有可能坠落!细看之下,才发现对方遍体鳞伤,浑身是血,气息微弱,已成油尽灯枯之势!
怎么会这样?
博尔术心头大惊,顾不得跟赵宁针锋相对,连忙过去一把搀住对方:“怎么回事?谁把你伤成这样?兀术何在,他怎么没来?!”
这名看着要死不活的王极境修行者,被博尔术一阵呼喝,总算是勉强恢复了一点精神,然而他说出来的话,却让博尔术双脚发冷。
大......大王,兀术他......战死了!大军先锋阿鲁温部,在汴梁以北四十里外遭遇齐军拦截,对方精锐修行者极多,阿鲁温战没......
“我跟兀术赶去救援时,遇到两个南朝王极境,为首的那个手提一柄巨斧,战力强横,是......是南朝皇后赵七月!兀术就是被她所杀!
“我能逃出来,不是走得快,而是赵七月故意放我一马,让我将彼处的战报告知大王......赵七月还说......还说,南朝数十万大军会马上夺回杨柳城!”
王极境强撑着快速说完这些,勉强提着的一口气再也撑不住,当场吐血不止,最后死死抓住博尔术的双臂,双眸如死鱼眼一样凸出:
“大.....大王,快救......杨柳城!”
“城”字含糊不清的说完,这名王极境身体一僵,寂然不动了。
博尔术听到这里,如遭晴天霹雳,心中翻涌起惊涛骇浪,整个人呆立当场。
赵七月不是跟着南朝皇帝宋治逃了吗?她竟然半道折返了?她怎么敢这么做?她难道就不怕死?就不怕被大汗斩杀?
她可是皇后!南朝最尊贵的女人,就把自己的性命这么不当回事?
大汗在百万人面前击败宋治,迫使对方如丧家之犬一般逃了,汴梁的军心民心竟然没有崩溃,还能组织起一支精锐主动出击?
野外阵战,相同兵力,阿鲁温的万人队竟然会败?二十多年来,骑兵对决,天元王庭的精骑何曾有过万人规模的惨败,有过主将被阵斩之事?!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完全不合情理推论,完全不符合现实情况!
巨大的惊诧,让博尔术一时之间都忘了动弹,忘了言语。
或许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该说些什么是好。
可事情已经发生了,现在博尔术唯一能够确定的,便是赵七月的战力,在王极境初期中绝非一般!
就算是全力进攻,就算是舍命相搏,能够让兀术连逃跑都来不及,也足以说明对方不是普通的王极境!
此时此刻,博尔术终于反应过来——赵氏的精锐修行者,从来都不是普通的修行者,他们有最利于进攻的无双秘法:掠空步!
要不是掠空步,赵宁就算手持千钧,又怎么能在他跟两名王极境的围攻下,每每占据上风。
若不是赵宁的掠空步早已大成,他怎么会要数名王极境相助,才有围杀对方的把握?
赵宁,赵七月!
又是赵氏!
南朝皇帝都败了,帝室的王极境都跟着跑了,赵氏却在不可能的情景中做下不可能之事,颠覆国战大局!
这南朝的天下,到底谁才是帝室,谁才是第一氏族?!
可恨!若不是大汗正在闭关,这国战的战场上,岂容赵宁、赵七月这样的人如此张狂,到处惹是生非,给大军大势造成这么大的麻烦?!
博尔术恨得牙关都要咬碎。
然而这场国战不仅是天元可汗的,也是他跟众将士的,倘若什么都要元木真来做,还要三军将士何用,他还有什么资格位居左贤王?
现在该怎么办?
原本的战局,在大汗出手之后,是何等的平坦顺畅!
杨柳城的大军只要杀进汴梁城,夺下这座南朝的东京、中原大地的心脏,整个中原的南朝大军都会混乱、溃逃!
整个中原
就都是他们的!
他这里就算暂时攻不下郓州,也没有太致命的问题,郓州军的战力有限,大不了让一部分部曲围城,另遣精锐北上齐鲁、南下中原。
以他们的大军的战力,足以像在河北时那样,迅速攻城掠地,吞并四方,届时郓州一座孤城,便只有死路一条!
到了那时,晋地“孤悬塞外”,也只有被吞吃的下场!
可现在呢?
中原战场虽然只战败了阿鲁温一个万人队,折了两名王极境修行者,看似没有多大的损失,但这是牵一发而动了全身!
一夜之间,国战形势已经完全不同!
“大王!汴梁周边还有南朝好几十万大军,若是赵七月果真收拾了军心民心,尽起精兵反扑杨柳城,那我们在那里的部曲就危险了!”
木合华见博尔术只顾着咬牙切齿、变幻脸色,好半响没出声,不由得急切起来,“当务之急,是必须要救援杨柳城啊!
“要是那里的数万大军没了,我们就失去了侧翼战场,失去了中原呼应!
“往后想要单方面杀入中原大地,攻占四方城池,就会变得困难许多,南朝要应对起来也会简单很多!
“大王,请速做决断!”
被木合华一顿喊叫,博尔术回过神来,作为大军主帅,他立即收拾了心绪,专注于思考应对之策上。
可木合华把话说得太简单了,此时想要救援杨柳城,哪有那么容易?
“赵七月带人回了战场,要保全杨柳城的数万大军,必须要派遣至少三名王极境!可若是派了三名王极境过去,我们这里又如何应付赵宁?!”
这个问题已说出来,博尔术便感觉一个头两个大。
没了兀术和死在面前的这个王极境,博尔术就没有围杀赵宁的把握,此时要是再派三个王极境走,那就把原本的力量都分出去了一个1
这样一来,他连抗衡赵宁的力量都没有了!
木合华也没了办法。
就在这时,博尔术听到了赵宁的声音。
“博尔术,本将还等你来取我的项上人头呢,你怎么不动手啊?来来来,今日天朗气清,万里无云,最是适合厮杀不过,你且来跟本将好生战一场!”
回头看到笑容满面的赵宁,还有对方眼中不加掩饰的调侃,博尔术只觉得心如火烧,气得嗓子眼都要冒火。
他现在终于能够明白,赵宁为何敢主动靠近、出言挑衅。
悲哀的是,前一刻他还信心满满,觉得今日必杀赵宁,唯恐赵宁不给他机会,先一步跑了;
现在可好,赵宁堂而皇之站在不远处,对他肆意嘲讽,他却没了击杀对方的实力!
心中滔天的屈辱让他气得浑身发抖。
如果博尔术只是普通天元勇士,此刻说什么也要跟赵宁战一场,就算杀不了对方,至少也不会败,说不定还能让对方吃些亏。
但他是大军统帅,眼下形势危殆,经不起半点儿疏忽,为了国战大局,他必须争分夺秒,去寻找破解眼前危局的办法,没有余地再逞血气之勇。
“赵宁你休要小人得志,你的人头本王一定会取,就让你先支棱两天!”
博尔术黑着脸丢下这句话,大袖一卷,带着所有王极境修行者回营,同时下令攻城的大军暂且撤回。
不出意外,他听到了赵宁、魏无羡等人的大笑声。
章四一一 挽狂澜于既倒(21)
眼看着博尔术灰溜溜回营,魏无羡心情大好:
“国战至今,在大势上咱们一直是被动挨打,战阵之前都是对方嚣张,如今形势颠倒,真是大快人心!”
宋明难得的也露出由衷的笑容:
“能让博尔术挨了讥讽还忍气吞声,的确是非常难得,陛下在汴梁受的气,我们做臣子的,也算为他出了两分。”
说到这,他忽然顿了顿,疑惑的道:“今日博尔术举止如此反常,到底是为什么?也不知汴梁那边,现在形势如何了......”
博尔术等人的谈话,声音自然不会大到让他们听见,所以宋明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这个问题问出来,没有人的搭话。
赵宁虽然没有接到战报,但对一切心知肚明;魏无羡从赵宁这里,大体也知道对方的谋划布置与汴梁情况,所以虽然不说话,但却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两人这番作态,让宋明和另外两名王极境,都是大感疑惑,觉得自己好像是蠢夫,而对方聪明莫测。
宋明试探着问:“莫非二位知道些什么?”
赵宁没有回答。
魏无羡则是嘿然笑道:“我们跟大伙儿一样,都没离开过郓州城,能知道什么?就算我们说汴梁大军有大捷,你们就能信吗?”
宋明摇摇头,表示不信。
汴梁大军怎么可能会有大捷?他们凭什么能有大捷?这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
虽然宋明很希望奇迹出现,但奇迹的出现也是要讲道理的,说没有王极境统领的汴梁军有大胜,跟让他相信石头里能蹦出一只猴子有什么区别?
不过,他们马上就相信了。
因为西南天际又飞来了一个王极境。
对方直奔郓州城头而来。
是孙康。
博尔术因为现在不想跟赵宁拼杀,所以没有派人阻拦,让孙康得以顺畅降临城头。
孙康的忽然出现,让宋明等人愕然不已,
他们自然是认得孙康的,却没想过对方会出现在郓州,在他们的想象里,对方应该是跟着宋治一起逃了。
孙康到城楼前时,天元大军正潮水般退去。
他看到被魏无羡、宋明等麾下王极境修行者,众星拱月般簇拥在中间,有渊渟岳峙之气的赵宁,张了张嘴,竟是没能第一时间开口,心中五味杂陈。
乾符六年,他还是孙氏千年一遇的修行奇才,立志要在众人面前击败大齐第一将门的家主继承人,让天下人知道将门不只是赵氏有人杰,为五军都督府造势。
那一战他败了,败得没有悬念,败得凄惨无比,在满朝勋贵、官吏面前丢尽了颜面。
而后多年,孙康一直把向赵宁复仇,当作人生最迫切的目标,为此夜以继日的辛苦修炼。
当他成就王极境,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再度挑战赵宁的时候,国战爆发。
赵宁在雁门关展露出王极境中期的实力,并且击败察拉罕,守住了边关国门。
而他呢?
面对王极境中期的博尔术,他毫无反手之力,一场声势浩大、实力悬殊而又速战速决的激战
后,祖父战死,他的父亲为了掩护他撤离被俘。
从那时候起,年少时跟赵宁的些许恩怨,在国仇家恨面前已经无足轻重,孙康的追求,变成了重拾家声、中兴孙氏。
他要向天下人表明,孙氏一门也有悍将。
可国战至今,迫于大势,孙康一直没有大展拳脚的机会。
在跟着赵七月回汴梁前,唯一一次主动请缨出战,去郓州对面的黄河北岸查探军情,还遭了博尔术的设计,差些带着查到的军情死在北岸。
若非鲁王宋真以死断后,若非赵宁神出鬼没般的来救援,他已是冢中枯骨。
而今再见赵宁,见到这个对手、仇敌、同袍、恩人,眼见对方风华万千,好似长天日月般高高在上,仿佛一举一动都能倾覆江山,再联想到赵氏在国战中的战绩,想到赵宁取得的大捷,念起赵七月毅然决然回归汴梁,并且指挥驻军取得的胜绩,孙康再清楚不过的感受到,他跟赵宁已经完全不是一个层面的存在。
对方是日月。
有着至少普照大齐千万里江山、黄河两岸战场、无数河东与中原军民的光辉。
而他即便是王极境,也不过是萤火。
他能发挥出的那点光亮,在对方的光罩下渺小得犹如沧海一粟,根本不值一提。
这天下究竟谁是英雄豪杰,原来早在七年前那场秋猎较量后,就已经有了再明确不过的结果。
只是彼时的孙康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也不曾接受这一点。
当时的孙氏骄子,又如何能够提前预料到,只是短短七年之后,面前的这个同龄人——年少时风流成性名声并不怎么好的纨绔,会取得这样非同凡响、折服千万人的成绩?
“孙某见过赵总管。”
收拾心情,孙康向赵宁抱拳行礼。
诸多思绪许多感慨,胸中的千万语言,在此时化作了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一句简单的话。
“孙将军。”
赵宁微微颔首,“本将知你此行来郓州,必有重要军情,你且稍待。
“传本将军令,郓州所有都指挥使以上将领、五品以上文官,立即前来城楼下,听取孙将军军报!”
“得令!”城楼下的传令军使立即领命而去。
在传令兵赶往刺史府,军使擂鼓聚将的时候,宋明有些耐不住性子,对孙康道:“孙将军,你到底带来了什么军报,就不能先给我们透露一二?”
不仅是孙康,其他两名王极境修行者,也都是一副迫切想要知道汴梁、中原形势的样子。
孙康对这些人的想法感同身受,暗暗摇头,心想你们此时就已经因为关切而失态,等到真听完了军报,还不得都嗔目结舌?
见孙康不答应先开口,宋明等人都看向赵宁:“赵总管......”
赵宁摆了摆手,淡淡道:“既然是紧要军报,自然得郓州官将一起听。”
赵宁态度坚决,不卖自己这个亲王的面子,宋明不禁有些愠怒,但也无可奈何,谁让对方是大总管?
他当然不知道,赵宁的刻意安排,有他自己的用意。
没多久,狄柬之带着刺史府
的文官到了,各营主将以上的将领,包括防御使、团练使及义军头领们,也都到了城楼前。
他们依照官品地位的不同,有的站在城墙上,有的则只能聚集在城墙下。因为知道有中原的重要军报,望着城楼方向凝神细听的,还有附近的许多将士。
“孙将军。”
赵宁看了孙康一眼,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面对遍地的文官武将、望不到尽头的三军甲士,目光接触到一双双充满期盼而又不无紧张的眼睛,孙康忽然觉得自己很重要。
他正了正神色,用简洁有力的语言,述说了赵七月忽然回到汴梁,稳住汴梁军心民心,并且随大军主动出击,击溃阿鲁温万人队,并阵斩兀术的事迹。
末了,孙康肃然道:“皇后娘娘已经下达了,让汴梁驻军主力尽出,围攻杨柳城的军令。不日,在中原的数十万大军,就将与杨柳城的北胡蛮贼展开决战!
“以中原的王师力量,与皇后娘娘的非凡战力,攻克杨柳城势在必得!”
孙康的话说完,满场一片寂静。
包括宋明、狄柬之在内,所有人就像孙康之前预料的那样,莫不是被这个天大好消息,给震得目瞪口呆!
“竟,竟然真有大捷......”宋明无意识的呢喃。
“是啊是啊,竟然真有大捷......”一个王极境随声附和。
“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皇后娘娘——太不可思议了!”另一个王极境见鬼般的说道。
“是啊是啊,太不可思议了......”前面开口的那个王极境点头不跌。
“元木真是真的败了,这个天人境不再是噩梦了,战争能够正常进行了!”
“是啊是啊,不再是噩梦了......”
寂静并没有持续太久,便被突然爆出的,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所替代。
以城楼为中心,两侧城头跟城墙内的街道、坊区,无论文官还是武将,无论军士亦或百姓,比过年时还要开心。
巨大的欢呼声似乎要将苍穹都掀翻,中间还有人扯开嗓子怪叫,有甲士不断以拳击胸,有百姓喜极而泣,有修行者原地蹦跳,有将校互相拥抱。
各式各样的欢呼声,渐渐变成了声声“威武”的大喊,这声音逐渐掩盖了一切杂音,并得到了所有人的附和。
从“王师威武”、“大齐威武”,到“皇后娘娘威武”、“赵将军威武”,最终整齐的化为统一的“赵氏威武”!
一时间,赵氏威武的呼喊,像是海啸一样,席卷了整个郓州城!
气镇山河!
宋明变了脸色。
他跟两名王极境面面相觑。
至此,他们终于反应过来:大势已经更改,赵氏的声望已是震动天下!
国战从去年开始,一直到今日之前,在大势上,大齐一直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就算有西河城之胜,也不影响博尔术的大军兵进郓州城。
可现在,汴梁反击了,中原大军即将以至少十倍兵力,围攻杨柳城,谋求夺回失地,将北胡大军赶出中原!
这是什么?
这是攻守易行!
章四一二 挽狂澜于既倒(22)
国战四大战场,陇右、河东、郓州、中原。
而今,大齐终于在其中一个战场上,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占据了绝对性的主导地位!
至此,齐军不用再被一直追着打、撵着打!
这是整个国战的转机!
只要抓住了这个转机,从小处说,郓州有了强力的侧翼呼应,并且可以指望中原王师来援,可以摆脱困守无援死城的危局。
所以郓州军民无不欢呼雀跃。
而从大处说,只要中原能稳住,那么皇朝的核心江山就还在手里,无论关中、汉中、蜀中,还是江淮、东南、两湖的民力物力,都能有序支援前线!
一言以蔽之,中原在,大齐就能调动举国之力,跟北胡正面抗衡到分出胜负的那一刻,国战就还是国战;
中原若是不在,所谓国战,不是北胡单方面的碾压、追击,大齐单方面的溃败、逃散,直至灭亡而已!
正因如此,宋治在汴梁被元木真击败逃走的时候,举国震动,军心民心动摇。郓州要不是有赵宁在,有西河城之胜,只怕也稳不住。
也因如此,元木真被击败,赵七月回到汴梁,才显得这么重要,河柳村的大捷,虽然杀敌只有数千,却能极大振奋士气,改变国战大势!
晋地因为河东军而稳如泰山,郓州因为赵宁而不惧博尔术,中原因为赵七月而迎来大胜战机,国战四大战场,稳住阵脚的三大战场,竟然都是由赵氏的人在主持大局!
虽说赵氏是皇朝第一将门,也是第一世家,还是镇国公家族,理应在国家危殆时成为脊梁柱石,但这样的情形未免太过夸张!
如此显著的功绩,难怪此时此刻,满城的郓州军民,都齐声高呼赵氏威武!
尤其是跟宋治一比,跟帝室一比,赵氏一族的战功,简直就如日月一样耀眼!
宋明怎能不脸色纸白?
他情不自禁的看向赵宁,看向那位站在城楼之巅,俯瞰整个城池、战场的赵氏家主继承人。
他眼中的赵宁,衣发轻扬,面色如常,眉宇波澜不惊,身形稳如磐石,就像内心毫无波动,就像眼前发生的一切再正常合理不过,就像大战局势本该如此!
宋明只觉得手脚冰凉。
如果赵宁高兴、激动、眉飞色舞,乃至是得意的哈哈大笑,他都觉得正常,就算对方表现出立了不世大功、手握重兵大权的桀骜骄悍之气,他都可以接受。
但对方偏偏没有。
对方只是很平静。
平静得太过不正常!
在这份平静之下,宋明从赵宁身上感受到了一种气度。
一种令他这个帝室亲王恐惧的气度。
那是吞吐天下的雄阔之气!
此情此景,宋明面对赵宁,就像是面对深不可测的大海!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唯有包容万物的大海,才能看上去如此平静。
倘若赵氏是大海,那宋氏是什么?
倘若统领二十万兵马,坐镇一方挡住博尔术的赵宁,有吞吐天下的雄阔之气,那被元木真当众击败,只能带着寥寥几个王极境出逃,连汴梁百万军民都顾不了,眼下还不知道在哪儿的宋治,又算什么?
宋明不能不深怀恐惧。
可眼下要是不依靠赵氏,谁又能取而代之,为大齐皇朝稳住国战大局,为宋氏天下挡住战力强横的北胡大军?
想到这,宋明心中的恐惧更深了。
......
宋明的恐惧,赵宁没去注意。
他也不在乎。
莫说对方只是宋氏的一个亲王,王极境初期的修行者,就算是宋治本人站在这里,赵宁表面上会对他礼敬有加,内心却也不会有多么高看。
宋治这个大齐皇帝,有什么值得他赵宁高看的地方?
不过是一个亡-国之君而已。
前世国战末尾,大齐皇朝被天元皇朝所灭,面对在血火烽烟中怀抱幼女指责自己的宋治,赵宁认为家国蒙难,是因为赵氏这个第一将门世家没有尽到职责。
责任当然不全是赵氏的,但赵氏难辞其咎。
十年国战,一场场战斗下来,总是败多胜少,眼见同袍成片战没族人成群死伤,赵宁有太多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的时候,他的自责已经深入骨髓。
所以宋治问罪的时候,他认了。
但这一世,情形已经完全不同,他看到的,了解到的,经历的东西,已是完全改变。
一个皇朝覆灭了,论罪责之大,如果一定要选一个具体的人,那谁当为第一?
......
赵宁看着已经退到军营,关起门来严防死守,没有任何今日会继续出战势头的北胡大军,眼中浮现出淡淡的笑意。
这一世多年来的各种努力,终于是在今天结出了让人满意的阶段性果实。从这一刻开始,大齐摆脱了国战初期只能败退的局面,真正站稳了脚跟。
城中军民的欢呼声他听见了,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赵氏既然出了这么多力,就该得到应有的声望。
他可不想战争结束后被人卸磨杀驴。
当然,现如今最重要的还是国战,这场全面战争里,初期赵氏虽然表现抢眼,但其实也只能做到这么多。
追根揭底,赵氏毕竟只是一个世家,力量总是有限。
有了眼下相对稳定的局面,接下来还是得举国同力才行。
百姓、将士之外,各个世家都得发挥自己该有的作用,履行自己该有的职责。寒门力量,无论防御使军队还是各级文官,也得各尽其职。
要达成这一点,皇帝的作用仍然不可忽视,宋治的存在不可或缺。
赵宁已经给大齐的各种力量,开辟出了一个能够施展拳脚的稳定舞台,往后这几年,就看大齐皇朝能否扭转乾坤。
赵宁对此有不小把握,毕竟前世那么不利的局面,国战都打了十年。他不信大齐的军民就那么不堪,注定无法战胜北胡,也不信大齐就该灭亡。
他更加不信,中原大地就该被异族统治。
大战最难的困局他已经破了,将倾的大厦已被扶正,既倒的狂澜也被挽起。
而今,他是时候该松一大口气了。
无论郓州军民怎么看他,孙康、宋明等人怎么想他,在这一刻,至少赵宁自觉身形笔直有力,气度厚重雄浑,有雄视四方的资格。
他觉得自己好像凭空高大了许多,
像个巨人。
不负为赵氏百年一遇的奇才,不负为中原皇朝的一代豪杰,不负为无数先贤圣人的后世子孙!
这种感觉很不错,比最好的酒还醉人。
这是强者的感觉!
“一场中原万人规模的大战,即改变了整个国战大局,这是四两拨千斤的手段。你这一手真是神来之笔,如今结果出来了,才让人意识到有多么惊艳!”
魏无羡啧啧感慨。
赵宁轻轻吐出一口气,笑道:“不过是在关键之处,使上了关键之力而已,说破了也就那么点事,不值得大惊小怪。”
魏无羡竖起大拇指:“你还真是太谦虚!”
“我一向很谦虚,也一直提醒自己必须谦虚。”
“哦?为何如此执着于这两个字?”
“因为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
......
洛阳。
大齐皇帝宋治,如今就在洛阳城内。
从汴梁逃出来后,宋治一时间没想清楚去哪里合适,这关系着国战大局与皇朝命运,不是能随便做出的决定,而且必须以战局形势为基础。
既然要以战局形势为基础,宋治这些天就不能不忧心如醉,因为国战局面实在是太艰难了些,绝望的让人看不到半点生机。
身为大齐皇帝,宋治这几天不曾合过眼。
只要一想到战局,想到大齐接下来的命运,想到宋氏要丢了祖宗社稷,想要自己很可能要成为亡-国之君,宋治便要疯掉。
恼羞成怒之下,临时下榻的官邸中的物件,被他尽数摔了个粉碎,换了一茬又一茬,房屋都被毁坏了好几间,也没有人敢来修。
洛阳官员们在问安之时,无端触怒了他,也被斩了好些个。
怒火总有发泄得差不多的时候,愤怒之后,无论愿意不愿意,宋治都得冷静下来,思考国战形势思考大齐的出路,思考这场战争要怎么打才能继续,才有生机。
而每每一想这些问题,又总是以愤怒的毁坏屋中陈设,乃至是杀人而结束。
原因再简单不过,宋治根本想不到任何办法,看不到丝毫希望。
天人境的元木真,整个大齐无人能够抗衡,只要对方出现,大齐的修行者们就只能溃败,在这种局面下,再是雄城要塞天堑之地,又如何守得住?
宋治恨不得立即成为天人境。
所以他开始闭关苦修。
结果如何不言而喻,修为境界哪是能一蹴而就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不说,还有可能被冷豆腐给噎着。
宋治修炼时出了岔子,吐了不少血,差些当场走火入魔!震荡的真气冲毁了房梁,发出剧烈的爆炸声,惊得给他护法的赵玉洁连忙进门。
“陛下可千万要保重龙体啊,您是大齐的天,您要是出了事,大齐亿万子民可怎么办,陛下......”
赵玉洁给宋治擦了嘴角的血迹,便抱着宋治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泪。
宋治忽然猛地一把揪住赵玉洁,将她提到了面前,猩红的双眼恶狠狠的盯着她,好似要把她吃了一样:
“皇后为了朕的江山甘愿赴死,你呢?你能做什么,你怎么不去战场?!”
章四一三 常怀贰志
赵玉洁从未在宋治身上见过这样的眼神,准确地说,是如此可怕、冷酷、无情、愤怒,让人不寒而栗的眼神。
她的心跳慢了一拍。
入宫多年,自从获得宋治青睐,赵玉洁一直被对方恩宠有加,在她面前,宋治一向是和颜悦色,不吝柔情与蜜意。
这种感情日盛一日,在国战开始前到达顶峰。若不是忽然爆发了国战,赵玉洁现在已经是皇后。
虽说赵玉洁早已在内心深处瞧不太上宋治,但她却无比肯定,宋治对她的感情绝不都是源于**与利益。
一入侯门深似海,宫墙之内更是处处血腥,赵玉洁不曾想过,她跟宋治之间的情意会浓到“在地愿为连理枝,在天愿作比翼鸟”这种程度,她也不在乎这些,男女真情在她眼中根本没有价值可言。
但眼下被宋治如此盯着如此逼问,赵玉洁依然感到阵阵心寒。
这是她跟宋治之间,首次出现感情危机。
她在皇宫在大齐的权势地位,包括妃子之位与主事内阁的权力,追根揭底都是要靠这种感情来维持,现在这种感情坏了,赵玉洁立马感受到了危险。
她也感受到了帝王无情,感受到了愤怒。
扪心自问,她觉得她对宋治已经足够好,已是倾尽全力服侍对方,讨对方的欢心,对方怎么还能这样对她?
她恼羞成怒。
但这种种心绪,赵玉洁都没有表现出来,她早习惯了完美隐藏自己的情绪,当下低着头泫然欲泣道:“主辱臣死,陛下要臣妾去战场,臣妾......”
“算了!”
宋治忽的又松开了她,眼底掠过一抹歉疚之色,摆了摆手看向别处:“你不必去战场,若是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朕这个皇帝还有何颜面?”
宋治的话虽然没有说得特别直白,但态度已然很明显:他方才只是修炼不顺着了急,这才失态发怒,并没有真的要赵玉洁去厮杀的意思。
一个小小的插曲,转眼就能够得到皇帝的歉意,寻常妃子早就受宠若惊。
然而对赵玉洁来说,刚刚遭受逼迫时的心寒经历,兀一出现便深埋骨髓,芥蒂就再也抹不去。
表面上,赵玉洁还是千恩万谢,表示自己不吝为皇帝战死,末了,见宋治情绪稳定下来,她劝道:
“陛下,洛阳并非久留之地,元木真跟北胡蛮子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追过来,为策万全,陛下还是早去江南为好。”
说这话,是因为赵玉洁想尽早脱离危险地带,她不在乎什么国战大局、皇朝未来,她只想让自己呆在安全的地方,再从长计议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
赵玉洁不提这茬还好,一提宋治脸色又阴沉下来,
这回不是愤怒,而是惆怅绝望。
“朕要去了江南,中原可就守不住了。”
宋治艰难开口,看他吃力的样子,仿佛出口的不是话音而是心血,“没了中原,关中也守不住,河东也会沦陷,届时大半壁江山,可就落入了北贼手里!
“对北贼而言,力量就加强了太多,此消彼长之下,朕......还如何保护祖宗留下来的江山社稷?!”
看宋治愁苦得要死的样子,赵
玉洁暗自不屑,心道:
同样是君王,自己比元木真的境界差了那么多,自己的军队仗着雄关要塞都挡不住人家一轮进攻,这仗本来就有败无胜了,还保得住个屁的江山社稷。
赵玉洁入宫的初衷,是想抱上天下第一人的大腿,给自己往上爬找个捷径,后来发现宋治这个皇帝,也没个三头六臂,跟她之前遇见的人并无本质不同。
这就更不用说,对方还有很多让她看不起的地方。
总之,她对宋治毫无感情可言。
主事内阁的时候,赵玉洁算是达成了目标的一大步,现在大齐国战败退,宋治被元木真撵着跑,赵玉洁已经开始思考自己的下一步,是不是该另做打算。
譬如说脱离宋治。
“跟着一个废物有什么用?服侍一个废物跟一个废物赔笑脸,我图个什么?”赵玉洁为自己觉得不值。
可离开了宋治这个大齐皇帝,又该去投靠谁,借谁的势?
这普天之下,还有谁比大齐皇帝更强,更有权势,更能有助于她攀上绝峰,俯瞰天下万民?
答案呼之欲出。
唯有一人。
那便是天元可汗!
然而天元可汗会接纳她吗?
赵玉洁有把握。
这天下有男人能够抗拒她的美貌吗?
宋治起初也是对她十分冷漠,现在能对她这般恩宠,抛去中间的过程不说,最开始的时候能给她一个靠近的机会,不就是因为她的容貌?
赵玉洁略一思量,觉得投靠元木真并非完全行不通。
想虽然是这样想,眼下却不是时候也没有机会,赵玉洁脸上继续劝慰宋治:“陛下万勿忧心过度,陛下有那么多臣子,总有人能为陛下分忧的......”
宋治抬头喟叹连连,满面苦涩:“谁能胜得了元木真?谁能挡住北胡大军?谁要是能救朕的江山于水火,朕就算是与他共天下又如何!
“可放眼整个天下,有这样的人吗?整个大齐,修为最高的也就王极境后期,根本抗衡不了......”
他这话还没说完,门外忽有王极境修行者赶来,人未至,狂喜的声音已经先一步闯了进来:“陛下,陛下,大捷,大捷!”
听到大捷两个字,宋治跟赵玉洁面面相觑,都是一头雾水。他俩实在想不到,这种时候怎么能有大捷,还是一个足以让人如此狂喜的大捷。
转眼间,宋治霍然起身,两步冲到房门外,抓住刚刚进来,眉飞色舞的敬新磨:“什么大捷,哪里的大捷,到底是什么回事?!”
敬新磨拜伏于地,喜极而泣:
“陛下洪福如海,吉人天相,老奴恭贺陛下,是汴梁的大捷!皇后......皇后娘娘率军取得大捷,击败北胡大军,阵斩数千甲士与一名王极境修行者!”
听到这个消息,宋治愣在原地。
他就算多一颗脑袋,也想不到大捷会是赵七月打的。
赵七月回汴梁的确是为了作战,可那不是为了战死沙场,换取天下人的感动吗?怎么还就真的打赢了?
宋治将敬新磨扶起来,急不可耐的问:“皇后是怎么赢的?她连王极境的修行者都杀了,元
木真那老匹夫呢?”
敬新磨按捺住激动的情绪回答道:
“皇后娘娘回到汴梁,便整顿了军纪,而后下令大军主动出击,先锋万骑在几个世家修行者的帮助下,于河柳村一带大破北胡阿鲁温的万人队。
“皇后娘娘带着孙将军,当场斩杀了一名北胡王极境,重伤了另外一个——这个跟博尔术报信后也死了。从始至终,元木真都没有露过面!”
宋治又惊又喜,但更多的却是疑惑:“元木真竟然一直没有露面?折了一个万人队两名王极境,他都没有出面对皇后不利?!”
这未免太过不可思议,他怎么都想不明白。
“陛下,皇后娘娘已经号令中原大军,分作数路围攻杨柳城,先锋都兵临城下了,也没见元木真出现......”敬新磨的声音忽然变得怪异。
宋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是怎么回事?元木真那老匹夫,怎么会如此反常,偏偏对皇后如此纵容?”
他这个问题问完,敬新磨却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欲言又止。
跟着宋治出门的赵玉洁,听到这里也是惊愕万分,讶异茫然。
元木真为什么要对赵七月留手?他跟赵七月还能有什么交情不成?
见敬新磨竟然踌躇起来,宋治大惑不解:“大伴怎么不说话了?快说!”
“是,陛下......”
敬新磨意味复杂的看了宋治一眼,“据说,元木真在去晋阳对付大都督的时候,被赵氏的人联合一些我大齐的世外高人,给当场击败,负伤而逃了!”
“什么?!”宋治瞪大双眼,“你说什么?!”
“陛下,这是赵总管说的,当日击败元木真,他就在场。而且皇后娘娘也是如此告诉的汴梁军民......陛下,惟其如此,才能解释元木真忽然不露面了!”
敬新磨说得很小心,生怕宋治听到这个消息,又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变化。
“哈哈哈哈......”
宋治仰着头大笑出声,笑声前所未有的豪放、快意,说不出的解气,良久不绝。
“好,好!我大齐的天下还是有奇人异士的,还是有高手强者的,这是天不亡我大齐啊!”
宋治满面红光,“元木真,你这仓髯老贼,蛮荒匹夫,现在可知何为煌煌大齐了?!敢向我大齐用兵,这就是你应得的下场!哈哈哈哈......”
他笑得直不起腰,笑得肆意张狂,房梁上的灰尘被震得扑簌簌落下。
敬新磨见宋治如此高兴,终于是稍稍放心下来。
赵玉洁则是愣在那里,好半响连眼珠子都没动一下。
赵氏的人竟然击败了元木真?他们几个王极境,竟然击败了天人境的元木真?
这怎么可能!
等等......赵氏,为何又是赵氏?
怎么总是赵氏?
这场国战里,赵氏的人到底还要做多少事立多少功?
赵氏势头如此强劲,她又该怎么办?
她刚刚还在想去投靠元木真,现在听闻元木真被重伤,只能像宋治一样落荒而逃,还未完全定型的心思燃烧起的希望,在这一刻尽数破灭。
章四一四 国是大计
“朕要重赏皇后,重赏大都督!”
喜不自禁的宋治回到屋中,径直来到书案后,挥手让敬新磨研磨,他提起玉笔打算亲自书诏褒奖。
在听到这些消息之前,他说过如果有人能击败元木真与北胡大军,他不吝与之共天下。
共天下当然只是说说而已——或许在之前那极度绝望的时候,他的确是有这个打算,但转过眼事情已经发生了,那些话自然也就只是说说了。
共天下不可能,赏赐褒奖却必不可少。
赵玄极爵至国公官居一品大都督,已是封无可封,顶多增加食邑——大齐还没有异姓王,故而宋治稍作沉吟,便决定给赵北望、赵宁等人加官进爵。
赵玉洁跟在身旁,在宋治就要落笔的时候,轻轻咬了咬嘴唇,忽然笑着道:“陛下有赵氏这样的臣子,真是洪福齐天。”
宋治正处在巨大的兴奋中,只是看了她一眼,笑着随口道:“赵氏是皇朝第一将门世家,到了战争时期,自然应该多多出力,为朝廷建功。”
赵玉洁点头如蒜,一副真心附和的样子:“在河东军,大都督仅靠十几万人马,就让察拉罕二十多万大军数月不得寸进,牢牢把控着三晋大地;
“在郓州,大总管更是只靠十几万杂兵,便灭了博尔术麾下四万精兵,如今又跟博尔术的主力斗得难解难分,齐鲁大地与连通中原的地域,都让他守住了;
“而今皇后娘娘回到汴梁,更是挽狂澜于既倒,在社稷存亡之际阵斩王极境,号令数十万大军反攻杨柳城,保住了东京,万民臣服......”
说到这,赵玉洁故意顿了顿,也没去看宋治的脸色,幽幽道:
“算一算,皇朝现有的百万大军,多半都掌握在赵氏手中,以赵氏将门第一世家的能力,必然能带领这些甲士再立大功吧?”
敬新磨研磨的动作停住了。
宋治手中的玉笔僵在了半空。
屋中霎时安静到了极点。
气氛陡然沉闷得像是一湖死水。
良久之后,宋治将玉笔丢了,坐到了书案后。他脸上的兴奋激动之色已经完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以一片冷峻肃杀,眼神更是阴沉得犹如锐利的剑锋。
赵玉洁没有趁热打铁。
敬新磨更是不敢妄自开口。
只有春风从窗口撞进屋中,将宣纸翻动得哗哗作响。
又过了许久,宋治脸色恢复了正常,再也看不到半点儿异样,他淡淡开口:“大伴,朕手上现在有多少可用之兵?”
敬新磨垂首低声:“回禀陛下,洛阳周边驻军不过两万......”
“两万?”宋治笑出了声。
这笑声说不出的讽刺。
“朕听说高福瑞来了?”半响,宋治又问。
敬新磨弯着腰道:“回禀陛下,前日便到了。”
“他倒是腿脚利索。”宋治冷哼一声,“朕欲以高福瑞为汴梁节度使,回汴梁统御中原兵马,大伴以为如何?”
现如今,大齐皇朝只有一个节度使,那就是河东节度使赵北望。
宋治设立这个节度使,颇有些不得已而为之的意思。
当时北胡大军攻势凶猛,朝廷只能全力防守中原,已经无力支援晋地,而出自晋阳的赵氏,在实际上掌控了晋地的大部分民力物力。
宋治设立拥有地方军政大权的节度使,既是顺水推舟,也是为了国战大局。
此时增设防御使,既是为了统领中原兵马,也是为了不让赵氏显得太过突出,一家独大。
敬新磨把头埋得更低了:“此乃军国大事,老奴不敢妄言。”
宋治不置可否,招了招手,示意赵玉洁在他身旁坐下来,“你曾主事内阁,军国大事也操办过不少,熟悉朝堂上的这些官员,你认为高福瑞是否堪用?”
赵玉洁坐下来,当仁不让的发表意见:
“陛下,高福瑞有大才,可用。只不过中原军队太多,只是交给一个人,怕是难以照料周全,高福瑞资历威望也不够。”
宋治瞥了她一眼:“照你的意思,皇后应该继续留在汴梁主持
大局?”
他的语气很不客气。
赵玉洁跟赵氏的关系,他是心知肚明,不相信赵玉洁会坐视赵氏声势大涨。
赵玉洁嫣然笑道:“臣妾的意思是,陛下可以多设几个节度使,分别统领中原的兵马,再派一个人接替皇后娘娘为帅,协调各路兵马作战。”
宋治微微颔首。
这样一来,就能避免某个人独领中原好几十万兵马,兵权过重尾大不掉的问题,而又能让各军有统一指挥,避免军令不畅妨碍战局。
赵玉洁有这样的谋划,让宋治很是满意,不过问题随之出现:“若是多设节度使统领各部兵马,那局面跟眼下防御使领军有什么分别?”
这个问题赵玉洁无法回答了。
宋治便换了个问题,接着问道:“谁能接替皇后为帅?”
赵玉洁思前想后,有些踌躇:“人选并非没有,副大都督......”
宋治摆摆手:“战争形势逼人,修为不到王极境,不能统领大局。”
赵玉洁看了看宋治,琢磨着对方的心意:“臣妾以为,世家跟寒门王极境都不能用,不如就让宗室的王极境去?”
宋治露出满意之色。
他不想把中原好几十万军队和这么核心这么重要的地带,交给世家的人,战后论功的时候,世家的力量必然壮大,不符合他的既定国策。
但用寒门的人替代赵七月,只怕世家的人不服,也难以找到威望足够的。这样一来,派一个宗室王极境修行者过去,就成了最好的办法。
其实宋治自己回汴梁是最好的,现在元木真受了重伤不能露面,他没了致命威胁。
但宋治不能冒这个险。
他又没亲眼见证元木真的伤势如何,仅靠赵氏的片面说辞,不能轻举妄动,要是没多久元木真再度出现,他又被迫出逃,那真就是威严扫地了。
再说,上回能逃,下回就不一定,之前元木真不知道传国玉玺的作用,现在有了防备,下回就会有所针对。
“陛下,臣妾思前想后,觉得节度使还是要设。”
赵玉洁试探着道,“皇后回到汴梁,一举扭转军心民心与战局,眼下威望非同凡响,陛下若是不给大军加官进爵,那些防御使恐怕就忘了陛下的恩威。”
宋治沉吟下来。
赵玉洁说得不错,他跑了,赵七月回去了,还打赢了战争,尤其赵氏击败了元木真,改变了国战大局,声势已成如日中天之势,而帝室与之相比,显得过于不堪。
只怕人心会有变化。
这个时候,他这个皇帝必须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这就没比给将军们加官进爵更好的办法了。
给了将军们实在好处,他们自然就会记得皇帝。
除此之外,宋治还有别的考虑。
那便是国战大局。
大捷虽然有了,但大齐军队跟北胡军队的战力差距,仍旧摆在那里,王师中的修行者数量劣势,也非短期能弥补。
宋治不会天真的认为,国战往后就是大齐占据上风。
眼下的形势,仅仅意味着大齐有了守住中原、稳住大势的机会。
博尔术麾下二十万精锐大军,郓州如何能够抗衡?
一旦郓州失守,而杨柳城又没有被迅速攻下,博尔术的部曲势必全面进击中原,到时候就需要大军在地方州县严防死守。
就算杨柳城被收复,赵宁能保卫郓州一时,难道大齐军队就能立马反攻河北了?能守城跟能攻城,中间的距离差得太多。
再者,已经得到河北的北胡,必然会重新调集军力——比如说强掳河北青壮入伍,收买各地庶族地主,让他们跟随大军再攻中原。
甚至是从已经被他们征服的达旦部调兵。
在这种情况下,如何让各地的齐军殊死作战,就成了最重要的问题。
只有封节度使。
因为节度使有地方军政大权,总是要分州县的,所以这些州县既是防区也是山头,为了保住自己的利益,节度使必然卖力作战。
一旦自己的州县被攻占,节度使失去
辖地,也就不再是节度使。
宋治不是昏庸无能的帝王,到了现在,对战局有清醒认识,也不缺长远考虑,中原的全面战争已经迫在眉睫,一城一地的争夺,在之后会变得极为血腥。
只有设立节度使,才能让各地像河东那样,变得比往常坚固。
另外,现今防御使、团练使麾下的将士,都是流民出身,不少人都拖家带口,之前是靠军士俸禄养着,境遇并不怎么好,这些流民军队对皇朝的忠心值得怀疑。
要让将士们戮力作战,仅靠家国大义不管用。
得给他们更加有力的理由。
让节度使在辖区之内,给将士们分田置房重新安个不错的家,这些将士为了保护自己的家业与亲人,也会奋力抵抗北胡大军的入侵掠夺。
其三,国战打到现在,皇朝赋税收入大减,而战争又格外消耗钱财,长此以往,朝廷必然无力承担百万大军的军饷,流民军队还能不心生怨忿?
只有给节度使一个地方,让节度使自己筹备钱粮,才能为皇朝解决这个问题。
平心而论,分封节度使,对朝廷中枢的权力损害极大。
但在宋治想来,这些节度使再强再有害,也不会比世家门阀更妨碍皇权。
等到战争结束,国内稳定,朝廷再一步步削藩,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当年汉武帝连诸多王国的权力都能削了,要不是国战,大齐那么多世家的权力他都一步步收了,一些节度使的权力他还削不掉?
再说,这也是战争时期,不得已而为之。
土地兼并严重,府兵制已经被破坏,再难拾起,募兵制之下,不如此不足以让流民军队奋力作战。
北胡大军实在是太强,宋治没有更好的办法战胜他们。
当然,设立节度使,给节度使划分州县建立藩镇,不代表宋治会放手不管,他看向敬新磨:“大伴,飞鱼卫现在的人手够不够用?”
“飞鱼卫随时听候陛下差遣!”敬新磨拱手回答。
“好,你选一批精干之才出来,之后朕会派他们去各个藩镇任监军。到了那时,节度使的一举一动,就靠飞鱼卫来把控了。”宋治沉声道。
“老奴遵命,必不会误了陛下的事!”
“研磨吧。”
议定了这事,宋治站起身,再度拿起玉笔,准备继续草拟褒奖赵氏的诏书。
赵氏修行者联合江湖高人,击败了元木真,赵七月获得了大捷,都需要他这个皇帝来赏赐,宋治不会在这种事情上犯糊涂。
有功不赏,他这个皇帝的英明何在?赏罚不明,三军将士如何奋力作战?
再说,国战现在根本离不开赵氏。
至于让赵七月离开汴梁,借口有的是。
而分封节度使的事,因为涉及到到方方面面——譬如各个节度使的辖地是哪些州县,还需要细细研究,不是能一蹴而就的。
宋治写完诏书,赵玉洁忽然问:“陛下,若是皇后娘娘不肯回来呢?”
宋治眉头微皱。
这不是没有可能。
中原数十万大军的兵权,赵七月好不容易通过一场大胜掌握了,此时让她回来,她若是百般推诿找理由怎么办?
之前让赵七月回汴梁,宋治可没想过让她手握重兵。
他本就是要废后的,跟赵七月的关系如何不用多言,如果赵七月本就心怀怨忿,又在这种形势下刻意咬着兵权不放,那将后患无穷。
“你有何策?”宋治问。
既然赵玉洁开了这个口,就应该有办法。
赵玉洁不动声色:“单靠外部施压,事情总是难办一些,弄不好会出问题,但如果内部有推力,这事儿就好做了。”
宋治微微点头。
这话的意思很明白,要是军中的防御使、团练使不服赵七月,闹出一些声势、乱子来,亦或是表明赵七月没有处理汴梁那边,世家与寒门将领不合的复杂局面的能力,宋治便有了借口:
“那就传令孔严华,让他联络各个防御使做些事——朕要分封节度使,正好给他一面拉拢人的虎皮大旗。”
章四一五 恩威
张京的大军离开汴梁,往杨柳城进发,有两天行军日程,今天在河柳村扎营。
黄昏时分,营地已经扎得差不多,刚刚见过皇后的张京,带着亲卫策马回营。
“将军,皇后娘娘说眼下军务的关键,是保证军令畅通、令行禁止,这是何意?”
带领先锋万骑击败阿鲁温所部的牛进,在靠近营地马速缓下来后,不解的问张京:“皇后娘娘这是怀疑将军的军令,得不到将士们贯彻执行?”
大军明日就要抵达杨柳城,跟六万北胡大军展开至关重要的激烈决战,对方战力强横都是精锐,大军需要发挥十成战力,容不得半点儿差池。
在这种情况下,军令畅通只是基础中的基础。
要是大军内部,有人跟张京不是一条心,对他的命令阴奉阳违,出战的时候不肯出力,亦或是在激战时拖后腿,那后果不堪设想。
牛进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有些为张京不忿,觉得皇后小觑了对方。
张京嘿然道:“不是怀疑,而是事实。”
“这怎么就是事实了?军中谁敢不服将军,不遵将军军令,末将这就去摘了他的脑袋!”牛进顿时怒上心头。
张京不满的看了他一眼:“你这混球,又犯蠢是不是,你说是谁?你难道不知道是谁?他娘的还能有谁?”
被张京这一通问题轰炸,牛进羞红了脸,梗着脖子道:“末将知道!末将这就去杀了刘达那混账,给将军出气!”
刘达就是前防御使心腹,在战前军议上不愿作为先锋出战,还大言不惭理直气壮的那位。
见牛进真要拍马冲出去,张京没好气的一挥鞭子,抽在对方后背的铠甲上,骂骂咧咧:
“你这混账,真是应了皇后娘娘那句话,立了军功有了成绩就小人得志,膨胀得不知道自己是谁了!那刘达是你能私下打杀的?”
牛进摸摸肩膀,讪讪道:“末将这不是想着替将军分忧嘛......”
“瞧你那谄媚样,哪里还像个将军,真是丢本将的人。”张京教训完牛进,也到了辕门前,下马步行入营的时候,让亲卫去安排擂鼓聚将。
“将军打算怎么收拾刘达那鸟厮?”牛进好奇的问。
张京冷哼一声,扬起下巴,一副本将的心思你别猜,也不是你这种蠢人能猜透的模样:
“几个骄兵悍将而已,本将要杀他们也就杀了,他们难道还能反了天不成?”
进了中军大帐,张京摘下兜鍪,高坐帅案后,闭目养神,作高人智者状。
牛进、徐达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张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有什么把握能够名正言顺的处理掉刘达等人。
有心想问,见对方这种样子,也只能忍了。
三通鼓毕,诸将到齐。
张京缓缓睁开眼,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他却做了足足两个呼吸,好似眼皮上担着千斤重担、天下社稷。
而后他徐徐扫视诸将一圈,这回消耗得时间更长,好像是在青楼里挑选美貌清倌儿。
不,挑选一夜风流的清倌儿,不至于花费这么长时间,应该是挑媳妇。
牛进跟徐达更加不明所以了。
相反,刘达等人则是心中暗怒,不屑的腹诽对方小人得志,刚刚取得一场小胜,便如此惺惺作态,实在是让人恶心。
这也让刘达暗暗警觉。
张京如此拿捏姿态,可见内心是如何得意,接下来肯定会携大胜之威,向他这个异己发难。
刘达立即跟羽翼们交换了一下眼神,示意他们要坚定心志,面对张京的逼迫,一定要同心协力坚守己方利益,不能退让。
众将无不微微点头,示意自己已经领会精神。
终于,张京慢慢开口了:“出战之前,本将就说过,先锋如是取得胜绩,必有非凡封赏,加官进爵不在话下。
“眼下还是战时,不能回京受赏,但本将已经拜见过皇后娘娘,得到了旨意。
“皇后娘娘说了,牛进、徐达等人作战英勇,可堪大用,应该立即提拔,鼓励他们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建立更大的战功。
“北胡大军,强在精骑,我们与他们作战,需要防备他们的精骑突击。
“为保接下来的战事不出意外,本将打算将军中骑兵,全都归于牛进麾下,由他出任骑兵大统领,诸位以为如何?”
闻听此言,刘达脸色一变。
他们这些将领,麾下有不少骑兵,要是让牛进出任骑兵大统领,成了他们的顶头上司,一旦对方任用亲信出任紧要军职,他们就有被驾空的可能,或者对方干脆找他们的茬,直接替换他们,那还了得?
“将军,末将认为兹事体大,不易贸然施为......”刘达连忙起身。
“这可是皇后娘娘的意思,刘将军想要违抗军令不成?”张京沉下脸,未等对方说完就直接打断他。
“将军,皇后娘娘只是说重用牛将军徐将军,并没有说......”刘达坚定辩解。
“依照你的意思,皇后娘娘没有具体旨意,本将的军令你们就不遵从了?”张京煞气腾腾。
“末将并无此意......”
“好,既然你遵从本将军令,本将就调你部为陷阵士,明日到了杨柳城后,第一个攻城,给你十日,攻下城池,为大军为皇朝建功,你可愿意?”
刘达大惊:“将军,杨柳城里少说有六万北胡大军,十日怎么攻得下?”
“你不遵本将军令?”张京盯着他。
刘达咬牙道:“这样的军令,是让末将所部去送死,只怕无法服众,就算末将愿意领命,下面的士卒也会有怨言,难以戮力杀敌......”
他一边说,一边给羽翼将领使眼色。
跟他一条船的那些将领中,立即就有三五个站了出来,态度强硬的出声附和。
“刘将军所言甚是,杨柳城深沟高墙,莫说十日,百日也未见得能攻下......”
“将军下达这样的军令,末将等人无法说服部曲......”
“将军重用自己的亲信,却让我们上刀山下火海,这般厚此薄彼,恐怕会动摇军心......”
张京面颊抽动,脸上阵青阵紫:“好,你们不愿出战,本将也不逼迫你们!但杨柳城大战在即,却不能没有人统率将士身先士卒。
“你们现在就交卸各营主将印信,暂时降为裨将,本将另外派人带着将士们攻坚,等到攻下杨柳城,再回归本职!”
这似乎是个不错的解决方案,但刘达等人岂能不知,今日一旦交了兵权,来日就不可能拿得回来?什么回归本职,那种事必然不会发生。
刘达硬着头皮道:“末将等并无过错,将军无端给我们降职,实在是让人心寒,这般赏罚不明,让将士们如何上阵杀敌?”
刚刚说话的几个将领无不帮腔。
“对,将军要降我们职,收我们的兵权,总得有让人信服的理由!”
“将军这样做事,未免有儿戏之嫌......”
“无罪获咎,末将不服!”
听到这里,张京已是满面通红、怒不可遏,他重重一拍帅案,喝道:
“混账!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本将说一句你们还口三句,真当这是菜市场,可以任由你们讨价还价?
“前日本将要你们作为先锋出战河柳村,你们不愿意,说什么打不赢,可结果如何?牛进、徐达两部,大败了阿鲁温!
“今日,本将要调整部曲集中骑兵与北胡精骑作战,你们不肯听从军令,本将让你们作为陷阵士,在大军的配合下攻打杨柳城,你又不愿意!
“什么敌军强悍,分明就是怯战畏敌!如此不遵号令,眼中可有本将这个防御使,可知军法为何物?!
“大战在即,今日若是不杀你们,本将何以号令三军,何以率部杀贼,收复失地完成皇后娘娘的军令?!”
说罢,张京霍然起身:“来人!”
一队亲卫甲士立马涌进帐中:“将军!”
“把这几人拖出去,斩首示众!”张京抽出令箭狠狠丢了出去。
“得令!”亲卫们顿时一拥而上。
刘达等人神色大变,他们怎么都没想到,张京竟然会借机发难,直接要他们的性命!
想他们都是实权将领,而且成群结队,掌握着军中四成士卒,是以在惊恐之余,无不是怒火中烧。
眼见亲卫甲士们扑上来,刘达等人皆是纷纷大喊冤枉:“将军如此施为,无异于倒行逆施,这般排除异己,是将我们逼上绝路,就不怕将士们营啸?!”
他们喊归喊,亲卫甲士却不理会。
刘达被两名甲士扭住胳膊踢了膝盖,即将跪倒在地被捆缚,生死之际,千钧一发,他哪里肯就范,当即大吼一声,将两位亲卫甲士震翻在地。
“将军要杀我们,我们能坐以待毙......”刘达心知已经到了鱼死网破之时,就要冲出大帐,去号令麾下部曲反抗。
但他身形刚动,就被一名亲卫一拳轰在脸上,当场摔翻在地,嘴中吐血眼冒金星,失去了行动力!
刘达震惊不已,他可是元神境中期的修行者,张京的亲卫中,怎么会有一拳轰翻他的人?
那至少需要元神境后期的修为!
刘达不及反应,只看见另外那几个元神境的将领,也都被制伏在地!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有这么多高手?”刘达怎么都想不明白,张京麾下为何会出现这么多强者,让他们连冲
出大帐,召集部曲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身为军中高阶将领,他们的修为实力,本身就是军中的顶尖存在,谁还能让他们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你们站着干什么,还不动手?!”刘达转头对同伴怒吼。
他们几个人都被制住了,但他不相信张京能调动十几个元神境中期后期的高手相助,只要众将一起行动,他们就能摆脱束缚冲出大帐。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刘达便绝望了。
因为随后-进帐的所谓张京亲卫,还真有十几个,而且都是元神境中期以上的修为境界!在他们的威慑下,一些想要有所举动的将领,都迟疑住了。
刘达呆若木鸡,如坠深渊,满心只剩下绝望。
这时,他听到了张京饱含杀气的声音:
“竟敢在中军大帐打伤本将亲卫,这是要行刺本将不成?这不是造反是什么?本将看你们是勾结北胡蛮贼,投敌卖国了!拖出去,砍了!将其罪行通报全军!
“谁敢有异动,视为共犯,一并斩首!”
听到这话,刘达面如死灰。
他知道,他死定了。
“张京,张京!你排除异己不择手段,朝廷必会为我们主持公道,孔大人必定会派人严查,你不得好死......”在被拖出大帐时,刘达等人凄凉的哭喊。
“混账!让他们住嘴!”
张京看起来仍旧是怒发冲冠,但眼底却掠过一抹不易被察觉的狡狯。
他怕孔严华吗?
他本就不怕。
再说,就算怕,也不要紧。见赵七月的时候,他便知道,孔严华不可能派人来追查什么,给他制造什么麻烦了。
刘达等人的哭喊声在帐外渐行渐远,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便戛然而止。
须臾,他们血淋淋的人头,被亲卫提了进来,向张京复命。
摆摆手,示意亲卫将人头收走,张京负手看向刘达的那些羽翼。
这些人里面,刚刚有人在刘达的号召下,有过想要出手的意图,也有人刚进帐的时候跟刘达一样对他充满敌意,但随着他愈发占据道理的制高点,就没了脾气,刚刚没有动手的意思的。
无论如何,刘达等人死了,他们已是群龙无首,如今面对实力强大的防御使,最浓厚的情绪便是畏惧。
张京身上的骄狂、得意之色,与跟刘达等人交锋时的愤怒,在此刻陡然尽数敛去,只剩了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他淡淡道:“本将要牛进统领军中所有骑兵,你们谁还有意见?”
刚刚准备出手的那些人,低头不语,刚刚没准备出手的那些人,则是陆陆续续抱拳道:“谨遵将领军令。”
“很好。”张京坐回帅案,“刘达等人自作孽不可活,死有余辜,可他们死了,麾下的部曲却不能没人统率。
“吴叙,着你接替刘达;韩大亮,着你接替李成。你俩可有意见?”
吴叙跟韩大亮面面相觑,都是意外至极。
他们刚刚虽然没有要动手的意思,但本身是刘达圈子里的人,而接替刘达、李成的职位,对他俩来说都是升迁。
他俩怎么都没想到,天上会忽然掉下这样的馅饼,他们原以为,以他俩的立场,张京后续必然会降他们的职!
因为惊诧,他俩一时忘了接话。
“怎么,你们不愿遵从本将军令?”张京问。
两人回过神来,心中立即充满了惊喜与感激,连忙行礼,一起高声道:“谨遵将军之令,莫敢不从!”
这一刻,他们已经在事实上转变了身份。
张京微微颔首,将对方的神色纳在眼底,对他们的表现很满意。
刘达的羽翼不少,故而肯定有亲疏远近之分,跟着他一起说话与张京唱对台戏的那几个,自然就是铁杆亲信。
现在他们都死了。
剩下的这些,根据之前是否准备动手,又可以分作两部分,像吴叙、韩大亮,明显就是跟刘达关系没那么近的,相对而言最好收服,所以张京不吝好处。
总体来说,张京对刘达这群将领的处置方案,还是杀一批、拉拢一批、孤立一批的老办法,简单有效,可以帮他迅速掌控全军。
而后,张京又点了两个既不是他的亲信,也不是刘达羽翼的将领,接替被处死的另外两人的职位,进一步表明自己的“大公无私”。
不出意外,这两人也是受宠若惊,接令的时候,明显对张京变得更加有礼。
后面的安排无需赘言,末了,军令已是畅通无阻,威望达到一个新高度的张京,再度站起身来,对帐中众将下令:
“明日四更用饭,五更拔营,兵发杨柳城,与北胡蛮贼决战!”
众将齐声应诺:“领命!”
章四一六 先下手为强
汴梁。
坐在皇案前的地台上,赵七月望着满殿文武大臣、世家寒门显贵,面无表情。
下面的人在说什么,她听了,同时也在思考自己的处境。
战报已经去了洛阳,算算时间,此时宋治该知道河柳村大捷的消息了。
宋治会有什么反应?是狂喜还是猜忌?接下来会有什么举措?
对于前两个问题,赵七月很容易就能想到。入宫多年,虽然没有子嗣,也不受宋治待见,但对这个大齐皇帝,赵七月还是颇为了解。
至于最后那个问题,赵七月自己拿不太定主意。
不过不要紧,她有人为她参谋。而且是早就有了的事先参谋。
在她回汴梁这件事上,赵宁在给她的信上,跟她说过一个完整计划,对不同的情况有不多的预案。
今日这种局面是最顺利的阶段性结果之一,当然在赵宁的计划之内。
所以赵七月不用去思考,也知道此时该做些什么。
眼前,孔严华跟韩昭在争论的,是要多少大军进攻杨柳城,以及由谁主攻的问题。
对这两个问题,赵七月已经给过答案:调动八成大军,张京主攻。但是很显然,孔严华不太赞同。
孔严华为何不赞同,他又提出了什么意见,赵七月没在意,也没打算认真思索。
原因再简单不过,她的方案就是最合理的,孔严华不过是为了反对而反对,跟她争权争势争影响力而已。
所以她没必要理会。
但她想不理会,不代表就能对孔严华的意见真的视而不见。
对方有寒门官员的支持,而现如今的汴梁、中原,寒门的力量,无论文官武将还是他们控制的军队,都比世家要强。
孔严华有跟赵七月分庭抗礼的资本。
赵七月如果想要真正做到令行禁止,就必须解决孔严华这个寒门官员的领头羊。
在孔严华跟韩昭的争论稍微缓和时,赵七月开了口:“调遣多少军队攻打杨柳城,以及谁来主攻的问题,本宫已有决断,无需再议。”
孔严华当即表示不服,上前一步就要反驳。
赵七月冷下脸来:“这是军令,违令者斩!”
孔严华神色一滞,作为参知政事,他虽然有议事发表见解的权力,但赵七月手握皇帝给予的虎符,是战时主帅,既然下了军令,他便无法违抗。
至少不能在明面上违抗。
见孔严华退了回去,赵七月继续道:
“河柳村一战,我们虽然胜了,但胜得侥幸,若非找出了阿鲁温予以阵斩,以当时的战况,大军并无胜算,而一旦对方的增援赶到,败阵的就会是我们。
“北胡军队战力强横,虽然眼下只有六万之众,但据城而守,我们即便纠集数十万大军,以王师眼下的战力,要收复杨柳城并不容易。
“河柳村一役暴露出王师中的很多问题,这些问题不解决,我们就难以夺下杨柳城,而这些问题中最大的一个,便是军中修行者不足。
“汴梁城空有许多世家的修行者,但随军征战时,却因为跟军中部曲不熟悉,也不通晓战阵,跟将士们毫无配合可言。
“甚至因为行动不当,而给己方造成麻烦,妨害了己方将士的作战,十成战力只能发挥三成。”
说到这,赵七月顿了顿,目光在众臣身上扫过。
如陈询、韩昭韩术、章琰等,知道河柳村一战详细情况的世家显贵们,听了赵七月的分析,都是点头认同。
对赵七月“十成战力发挥不出三成”的论断,也都没有任何意见。
等到赵七月停下来,他们都把目光投向赵七月,希望对方能有解决办法。大家都不蠢,明白这个问题必须妥善解决。
要是这个问题不解决,各个世家的修行者再多,也经不起惨烈战事的消耗,不用多久就得实力大减。届时无需寒门官员争什么,他们就自动家势衰落了。
尤其是陈询跟蒋氏、
韩氏的官员,因为自家修行者在河柳村一战中,伤亡不小,此刻眼神都饱含迫切之色。
国战之前,有些实力不俗的世家虽然私下培养了私军,但那样的世家毕竟是少数,大多世家并没有建立规模值得一说的私军,顶多就是增加了一些爪牙。
赵七月接着道:“在场的不乏将门族人,理应知道,要避免河柳村一战中的问题反复出现,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世家修行者充入军中,担任军职。
“惟其如此,世家修行者们才能跟军中部曲配合行动,融入到战阵战法中,并且最大限度增强军队的战力。
“北胡大军之所以强,最关键之处便是修行者众多,只要我大齐王师军中的修行者数量,不输给他们,便有了正面较量的基础。
“这对大军有益无害,而且是莫大增益!”
闻听此言,殿中的大臣们无不是神色大变。
世家官员们,自然是喜上眉梢,欣喜无限。孔严华等寒门官员,则是惊骇无度,愤怒不已,好似被踩了尾巴。
原因不是这样做是不是对增强军队战力有益,对国战大局有帮助,而是另外一个层面:一旦世家修行者进入军中任职,就是给了他们掌握兵权的机会!
这些世家修行者中不乏高手、精锐众多,只要在军中站稳了脚跟,必然能很快掌控局面。
对世家来说,这是莫大的好事。
但对孔严华等立志打压世家,为宋治中央集权、加强皇权效命的寒门官员来说,这就是怎么都无法接受的噩耗!
朝廷设立团练使、防御使,招募流民组建新军,就是要用最快的速度,削弱将士世家的权势,替代将门掌握的府兵。
现在让世家去掌握新军的兵权,那之前的一切努力不是都白费了?
孔严华断然不能接受这样的局面,他马上出言反对:“皇后娘娘,此事不妥!”
“为何不妥?”赵七月知道孔严华会反对。
孔严华略一思量,便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理由:“杨柳城大战在即,军中将职不易大规模调动,否则军心必然不稳。”
赵七月道:“不必调动将职,只需要增加一些副职,所有进入军中的世家修行者,都担任副职即可。”
孔严华张了张嘴,这样一来确实没大问题了,要说不满,也应该是世家修行者不满,毕竟临时增加的副职,绝对不可能像原有的副职那样有权力。
但对世家而言,只要族中子弟能够进入军中,那就是莫大幸事。等到站稳脚跟,往后随着战事进行,必然多的是染指实权的机会。
孔严华转眼又想到了一个理由:“军中临时增加这么多修行者,必然导致原有的齐整作战队列出现混乱......
“这些修行者到了军中,却没有时间训练,熟悉战法,真到了战场上,跟士卒配合不好,行动失据,只怕反而会误事!”
赵七月照本宣科一样的道:“以战代练即可,最好的训练无过于实战。
“当年凤鸣山之役,我赵氏也有很多修行者,是临时调入军中,但到了战场上,却也迅速形成了战力,最终赢得了战争。”
孔严华还想说什么:“臣认为......”
“孔大人!”赵七月陡然眉眼一凛,“你休要胡搅蛮缠。军情如火,岂容你在此逞口舌之利?再敢多言,休怪本宫不给你留颜面!”
孔严华被当头棒喝,又惊又怒。
他思绪百转,霎时便拿定了注意,遂将官帽取下,放在了地上,下拜行礼,作悲痛状,声音苍凉道:
“皇后娘娘,臣就算不要这乌纱,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军陷入混乱,无数战士枉死沙场,耽误了国战大局与江山社稷!
“无论皇后娘娘说什么,臣都要进言:此法不可取,请皇后娘娘收回成命!”
世家修行者进入军中,这是滔天的大事,关系着宋治的国策,要是他此时不尽力谏阻,来日必定获咎于宋治。
另外,他也不相信,以赵
七月的身份、在宫中的处境,以及刚到汴梁执掌大权的情况,会真的敢对他这个参知政事怎么样。
其三,等到河柳村大捷与中原战局扭转的情况,传到宋治面前,对方肯定会做出应对,也必然不能坐视赵七月掌握大权,一定会派得力人手来汴梁代替赵七月。
此时他就算受些委屈,那也只是暂时的,等到赵七月被换掉,他今日的委屈,来日就变成了可以在宋治面前夸耀的功绩!
所以孔严华态度坚决,以辞官不做来要挟赵七月,要对方终止将世家修行者充入军中的打算。
赵七月脸上没什么格外的表情,就好像并无参知政事以辞官为要挟这件很严重的事,她的目光落在孔严华身后几名寒门显贵身上:
“还有谁要违抗本宫军令,不妨一起站出来。”
几个本就要附和孔严华的官员,闻言立即拜了下去,同样取下官帽,并请赵七月收回命令。
而陈询等世家官员,则已经跳出来指摘他们。
在局面进一步失控,有更多寒门官员下拜之前,赵七月站起了身,眉眼冷漠的对众臣道:
“本宫身为皇后,手握兵符,替陛下执掌汴梁军政大局,竟然还有人为了世家、寒门争斗的私利旧事,而不顾圣命与国战胜负,执意违抗本宫军令!
“你们的公心何在?真当本宫是软柿子?
“想辞官?好啊,本宫成全你们!来人,把参知政事等人,都给本宫扒掉官服,丢进大狱!没有本宫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视。
“还有谁不服本宫军令,想要扰乱超纲,跟陛下的圣命作对的,都站出来,让本宫好好看看,这大齐的朝堂上,到底还有多少乱臣贼子!”
她句句不离圣命,扯虎皮做大旗,很多寒门官员顿时投鼠忌器。
皇朝上下摒弃党争,同心协力共赴国战,是宋治早就声明过无数次的。
现在宋治又给了赵七月兵符,让她回汴梁来主持大局,听了赵七月这些话,见到她如此有底气,这些寒门官员就不得不思量,宋治让赵七月回来,极有可能本就是为了借她的世家子弟身份,来让世家寒门同心。
一时之间,没有寒门官员再站出来。
孔严华倒是知道赵七月在混淆视听,只可惜他已经无法开口。
带着人进殿的孙康,第一个就把他给制伏在地,用修为之力压制了他的口舌,让他只能无声的被带出去。
等到大殿再度安静下来,赵七月俯瞰群臣,“本宫令:各世家修行者,立即进入军中任职,副大都督主持此事!”
韩昭立即抱拳:“臣领命!”
赵七月伸出一只手招了招,一名宦官举着一个托盘走了出来,她从托盘中取出一份折子:
“本宫回汴梁,只有一条圣命,那就是彻底击败北胡贼寇!只要各位同心同德,为国战出力,本宫与陛下不会亏待有功之士。
“这是本宫马上就要派人呈送给陛下的折子,除了给河柳村之役的将士请功外,还分析了国战形势,请命提拔各位团练使、防御使为节度使!
“陈相,把折子拿下去,让诸公都看看,若是没有异议,便一起署名,算是本宫跟你们联名上奏。”
此言一出,满殿大臣无不精神大震!
寒门官员们对赵七月的偏见、疑虑与不满,一下子消失了大半。
军中防御使、团练使,可都是寒门将领,赵七月要给他们请封节度使,这就足以说明赵七月的屁股没有坐在世家那一边,没有要对寒门不利的意思!
要知道,现在大齐皇朝可就赵北望是节度使,要是所有团练使、防御使都成了节度使,那寒门的力量绝对会大大提升,而赵氏的地位相对就没那么突出了。
这是什么?
这是大公无私!
寒门官员中的翘楚张仁杰,在浏览过折子上对国战形势的分析、推演、预测,以及设立节度使的必要性后,再看赵七月时,眼中已是充满发自肺腑的敬佩!
章四一七 分兵
郓州。
赵宁跟魏无羡坐在城楼中对弈,两人皆是怡然自得。
旁边跪坐煮茶的仕女身段丰腴,衣衫得体,眉眼妩媚含情,一举一动莫不轻盈写意。
城楼外杀声震天、激战正酣,两军将士殊死相搏,城墙像是陷入了大海上的飓风中,在滔天巨浪与呼啸风声中摇摇欲坠。
处于风暴中心犹如岛屿的城楼,却出离的安宁闲和,仿若置身事外,刀光剑影纵然近在眼前,却没有一箭一矢能够靠近窗户半步。
结束了手上棋局,从侍女纤白如葱根的手中接过茶碗,不深不浅的品了一口,魏无羡惬意的舒了口气,放下茶碗,才将目光投向窗外。
“博尔术这是疯了不成,没日没夜的猛攻,出动的还都是精锐悍卒,完全是一股不死不休的架势,好似不立马攻下郓州,他就活不下去一般。”
魏无羡摸着下巴啧啧感叹。
这两日北胡大军不计伤亡的攻城,城前血流漂橹,很多地方尸积如山,纵然是锻体境修行者,也能踩着尸堆直接跃上城墙。
在这种情况下,守城将士早就全部换成了精锐,陈奕、云雍、方墨渊、贺平、耿安国等人的部曲轮番上阵。
即便是这样,郓州军将士的伤亡也很大,各部都是咬紧牙关发了死力在跟北胡将士拼命,意志在这个时候成了博弈的重要方面。
这还是郓州有许多精锐的情况。
如果没有赵宁多年的准备,郓州没有陈奕、云雍、方墨渊等人,没有他们麾下的大量精锐修行者,以及在早早招募起来并在赵氏族人指导下,训练了多时的锐士,仅凭原有的大齐军队,以博尔术这样不要命的攻势,只怕郓州早已陷落。
魏无羡开口的时候,赵宁还在看着棋盘思考。
这局棋他下输了。
在棋艺这一道上,他几乎没有赢过魏无羡。对方打小就喜欢这个,没少研究,手谈起来布局深远,没有一招闲棋不说,往往还有精妙伏笔。
这其实跟对方的性子有关,魏无羡虽然出身将门,但思绪缜密心机深沉,很喜欢在背后琢磨事情。
年少时,他们在燕平市井中跟其他的纨绔子弟争斗,对方也总是扮演出谋划策的狗头军师角色,阴损招数层数不穷。
前些年在西域作战,魏无羡也是以奇谋著称,起初陇右军战力并不出众,之所以能够连战连捷,便是依靠他的谋划。
有时候下棋输了,赵宁也会暗暗琢磨,若是对方跟自己处在不同阵营,各带兵马在全新的战场上正面较量,没了重生的巨大优势,没了“料敌于先”的非凡便利,没了早很多年就开始的布局,他恐怕很难战胜对方。
从这方面来说,赵宁觉得自己跟大智近妖这种存在,还是有不小差距,自己也并非什么智慧非人的神仙。
意识到这一点,赵宁反而觉得高兴。
这跟他接下来的一项重大计划有关。
在这个计划里,需要魏无羡发挥他的聪明才智,真正去独当一面。
听到魏无羡的声音,赵宁收敛思绪,往窗外的战场扫了一圈,看见又一片黑压压的人头海洋,从远处的北胡大军阵中涌上前:
“博尔术这么着急,无外乎是因为杨柳城的形势已经火烧眉毛,他想先攻下郓州城,击败我们,再分派人手去照看那里。”
魏无羡点点头:“如此看来,博尔术应该会亲自现身,带着营中所有王极境噶手,前来挑战我们。
“只要能胜了我们,产生王极境修行者数量上的优势,他至少能派几个王极境回杨柳城,届时杨柳城便能坚守下来。”
赵宁饮了口茶,没有接话。
这两日博尔术不曾带着王极境出战,只有一个原因,那便是没有战胜他的把握。故此,博尔术才选择了让大军拼死攻城,想要靠大军来夺取这场战争的胜利。
赵宁放下茶碗的时候,魏无羡忽然道:“博尔术来了。”
赵宁转头去看,就见博尔术果然带着一群王极境修行者,大雁般向城楼逼了过来。
没有把握还要出战,这是没了选择,急红了眼,要放手一搏了。
赵宁站起身:“那我们就去迎一迎。”
......
一日后,魏州。
博尔术求见元木真。
他跪在院子里等了很久,房中都没传出任何声音。
他知道,自己让元木真不高兴了,没能攻下郓州,还回来求助,的确是无能的表现,活该元木真生气。
但博尔术没有办法,他不能不来。
这几日的血战已经表明,郓州就像他之前预料的那样,根本不可能在旬日之内攻下,而现在杨柳城危在旦夕
,仅靠他麾下的力量,已经无力稳住局势。
只有请元木真暂且出关,以天人境的无上修为,去郓州杀了赵宁,亦或者是去汴梁杀了赵七月、孙康,战事才能正常进行。
博尔术这次回来,无疑是自动承认他拿赵宁没辙,他跟他麾下的将士,丢了天元王庭的脸,辱没了天元可汗的威严,不配称作勇士。
对博尔术而言,这是生平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
可形势比人强,为了战争大局,博尔术只能求助。
他已经做好了再度受罚的准备。
自己受罚不要紧,乃至丢了左贤王的权位都是罪有应得,但天元王庭的大计,却不能遭受巨大挫折。
博尔术觉得,这个时候,元木真纵然生他的气,却不会迟疑犹豫,一定会马上出关,先去郓州走一趟。
杀一个王极境中期的赵宁,对元木真来说不费吹灰之力。
这是王庭大业,跟这个相比,中止闭关并不算什么。
然而博尔术失望了。
半个时辰过去了,元木真没有露面。
一个时辰过去了,房中还是没有声音。
他愈发着急,急得满头大汗。
眼下军情如火,他不理解元木真为何不肯出关。
这根本没有道理。
终于,在博尔术急得快要当场自裁、以死谢罪的时候,房中响起了元木真的声音,威严如初,只是更显冷峻,而且隐含怒火。
“这几日率部攻打郓州的万夫长是谁?”
博尔术不明白对方为何问这个,但还是老实回答了。
而后,他听到了一个让他毛骨悚然的命令。
“作战不利,贻误战局,全部军前斩首!”
博尔术如坠冰窟,遍体生寒。
这么多年了,天元王庭从未因为战事不顺,而斩杀万夫长这个级别的将领。
每个元神境后期的修行者,都是大军的中坚力量,损失一个,便是对大军战力的不小削弱!
以往有作战不利的万夫长,也是以其它的处罚手段,不会妨碍对方的修为战力,断送对方戴罪立功的机会。
而现在,元木真一下子就要斩四个元神境后期的万夫长!
“大汗......郓州没能攻下,都是臣的错,请大汗处罚臣一人,留这些万夫长一条性命,给他们戴罪立功的机会......”博尔术以头抢地。
“朕的命令就是圣旨,博尔术,你敢质疑?”
博尔术说不出话来。
“战而不胜的战士,不配称为战士,只能是奴隶。滚回去,攻不下中原,你的人头也保不住!”
博尔术面如土色。
他怎么都没想到,元木真竟然不肯出关!
杀一个赵宁而已,这么简单而又有巨大意义的事,大汗怎么就不愿做?
博尔术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性。
他怵然一惊,瞬间冷汗浸湿了后背。
难道......大汗闭关不是在提升境界,而是果真如赵宁所言,是在养伤?大汗不出关,不是不愿出关,而是不能出关?!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博尔术便觉得天地失色,世界暗无天日。
他不敢多想,连忙打消这个念头,起身迅速离开了魏州。
......
赵宁跟魏无羡、宋明等人站在城楼的飞檐上,一起眺望北胡大军大营,观察对方从侧翼出营军队的动向。
“这个时候,博尔术竟然分兵离开郓州,他这是意欲何为?”宋明不明所以。
赵宁对博尔术的打算洞若观火:“既然是分兵离开郓州,自然是去攻打其它地方。以眼下的形势来说,最大可能是向西南进发,攻滑州、曹州,声援杨柳城。”
郓州城防严密,守军充足,还有精锐支撑大局,博尔术一时半刻是攻不下,但对方要看住郓州却很简单。
郓州城中的齐军守城可以,出城作战却力有不逮,所以博尔术可以肆无忌惮的分兵南下,甚至是一边南下一边攻城。
“如此一来,滑州、曹州等地岂不是危险了?彼处守军不足,原本要支援过来的王师,大部分都去攻打杨柳城了!”宋明大惊。
魏无羡嗓音低沉道:“岂止是南面的州县,只要博尔术派人去,齐鲁的州县同样危险。以眼下的情况,北胡兵马一到,这些地方基本不可能撑过一轮猛攻。”
宋明大急:“这可如何是好?二位可有什么法子?”
赵宁摆摆手,示意宋明不必惊慌:“博尔术麾下南下的兵马,的确可能迅速攻城掠地,但要想支援杨柳城,却隔得太远。
“中原王师只要收复了杨柳城,就能大举
支援过来,届时局势就有希望稳住。”
宋明察觉到了不对劲:“只是有希望?”
赵宁没多解释:“来日如何,得到时候才知道。”
“那我们该怎么办?”宋明又问。
这回赵宁不说话了。
如此显而易见的问题,他懒得回答。
好在宋明也及时反应过来。
他们能怎么办?自然是守城。
守着郓州不失,就能拖住博尔术麾下大量兵马,避免二十万大军四处纵横的情况,也能让各地守军的压力小很多。
宋明想了想,精神逐渐振作:“只要局势能稳得住,以我大齐的民力物力,不用太久,军力就会大大增强,到那时北胡必败!”
这道理不错,但话说得太简单,魏无羡悠悠道:“我们是想稳住局势,但也要看人家元木真愿不愿意。”
宋明不解道:“元木真不是重伤闭关,短时间内不能出战了吗?”
魏无羡呵呵两声:“他自己是不能露面了,但他可以调动不少力量支援郓州、中原战场。”
所谓“可以调动的力量”,宋明以为魏无羡说的是正在攻打河东的察拉罕,当下庆幸万分的道:“还好察拉罕连井陉关都没有攻下,根本无力支援博尔术。”
魏无羡不接茬了。
他也懒得再跟宋明说话。
他看向赵宁:“你想好应对之策了没有?”
赵宁轻轻一笑:“你说呢?”
......
正在赵玉洁的帮助下,对着地图划分各个节度使辖地的宋治,看到敬新磨进门,诧异的道:“大伴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前日议事完后,他就派了敬新磨回汴梁去见孔严华,依照他的安排,敬新磨得等到汴梁的问题解决后,再带着赵七月回来。
“陛下,事情有变,老奴不得不立即回来。”敬新磨神色肃穆,要说的事情干系重大,但言行举止却没有任何急乱,气息很平稳。
“怎么回事?”宋治察停下了手中的笔,他觉到了敬新磨凝重的态度,对方这个时候回来,肯定是有巨变。
“陛下容禀:孔大人被皇后娘娘下狱了!”敬新磨吐字清晰有力。
宋治跟赵玉洁都是心头一惊。
宋治沉声问:“什么理由?”
“不遵军令。”
“大伴见过他了?”
“在牢狱中见了,不过并没有问出什么来,当时他是在大殿上被当众下狱的,皇后娘娘态度坚决借口有力。”
宋治大怒,一把摔掉手中的毛笔,“混账!既然是在大殿上将他下狱的,满殿官员就没人出来阻止?那些寒门官员就这么看着,任由皇后胡作非为?”
“当时在大殿上阻止的官员,都被一起下狱了。”说到这,敬新磨顿了顿,“至于事后,众寒门官员莫说没有聚众反对、闹事,甚至都没有再提及此事。”
宋治怔了怔,大惑不解,随即就变得更加愤怒,“皇后这才去了几天,汴梁那么多寒门官员,难道都变成了她的应声虫?他们为何不反对?!”
敬新磨从袖中掏出一份折子,双手递给宋治,而后垂下脑袋,声音肃杀:
“因为皇后娘娘说,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国战大局,没有半分私心,并且还请封各个团练使、防御使为节度使!”
听到敬新磨的话,接过赵七月拜托对方转呈的折子一看,宋治一张脸顿时气成了青紫色。
封团练使、防御使为节度使,是宋治威服人心、彰显自己皇帝存在感的最大手段,也是施恩于下的最大筹码。
而现在,他的命令还没下达,赵七月竟然联合群臣,声势浩大的先一步提出了这个建议!
这样一来,那些团练使、防御使就算成了节度使,也不会多感激他宋治,而是会对赵七月感恩戴德,把加官进爵的绝大部分功劳,都算到赵七月头上去!
赵七月在军中的威望与收获的拥戴,将变得空前强势!
反观他宋治,付出了大量权力,能得到的东西却少之又少。
他原本是要用节度使的权位,来让孔严华联合团练使、防御使们,将赵七月从汴梁主帅的位置上赶回来,现在却被赵七月反将了一军、反捅了一刀!
这让宋治如何能不气?
他气得当场呕出了一口鲜血。
“陛下......”
“陛下!”
赵玉洁与敬新磨连忙搀扶。
“是谁,是谁泄露了天机?!是谁,是谁让赵七月先一步提出了这个?!是谁在算计朕?!”
宋治将折子捏得粉碎,张开满是血迹的嘴,发出愤怒而不甘的大吼。
章四一八 天子的无奈与反击
宋治悲愤的吼叫刚出口,赵玉洁红润的脸唰的一下便白了。 白得很彻底。 她当然不是看到宋治吐了血,担心对方的身体。 她在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宋治修炼吐血之后,对她低吼的那番话。她真正担心的是,宋治在怒不可遏的情况下,把天机泄露的责任归咎于她。 这件事委实太大,没有谁能担得起责任,如果宋治将怒火发泄在她身上,她很难想象自己会有什么好下场。 好在宋治这回没有拿她出气。 半响后,服下了静心丹的宋治,渐渐压抑住了怒气。 他咬着牙,杀气腾腾的对敬新磨道:“大伴,你这就去把赵七月给朕带回来!” 这一次,他没有再想什么理由。 他也不再需要借口。 理由、借口这种东西之所以需要,是因为不想撕破脸皮,让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要留回旋余地。而现在,宋治放下了所有顾忌。 他要不惜代价召回赵七月! 因为他很清楚,此时不召回赵七月,往后就很难再有机会,也很难办到了。 节度使他必须要封,这是大计,事关国战胜负、皇朝存亡,任何时候都不能放弃。 宋治还没有昏聩到,会为了跟赵七月、赵氏的私怨,而不顾江山社稷,不顾宋氏帝业的地步。 正因如此,赵七月必须马上回来。 “老奴领命。老奴这就去!”敬新磨没有迟疑,拱手后退到门口,转身出了大门。 眼见宋治怒火难平,眼神依旧阴沉,胸膛仍是在剧烈起伏,赵玉洁好言宽慰道:“陛下放心,有敬公公出面,事情一定可以办成。” 宋治没有接茬,闭着眼深呼吸,尽力平复心绪。 赵氏已经掌握了三晋大地与河东军,赵宁麾下也有郓州的兵马,倘若再让赵七月真正握牢了中原好几十万大军的兵权,获得无上声威,那局面就太过危险。 宋治刚刚理顺了气息,还没来得及喝口茶缓一缓,敬新磨又进来了。 宋治的脸再度变得黑如锅底。 “陛下,河东军报,十万火急!”敬新磨呈上刚刚出门后接到的战报。 赵玉洁接了过来,打开后送到宋治手里,后者快速浏览一遍,顿时神色大变。 “混账!赵玄极是怎么领兵的,不是说井陉关稳如铜墙铁壁吗,怎么就让察拉罕攻进去了?!”宋治将军报一把重重扔在地上。 原来这份军报是赵玄极送上来的。 说的是日前察拉罕攻破井陉关,承天关也在稍后失守,眼下察拉罕麾下将士,已经大举越过太行山,攻入了河东内部的军情! 赵玉洁心中震动,不由得着急起来。 北胡大军攻入晋地,河东就不再稳如磐石,一旦三晋大地沦陷,察拉罕的兵马进入中原,跟博尔术一起展开攻势,那中原的齐军就会彻底完蛋。 届时,大齐皇朝的这场国战,将再难看到胜利的希望。 而她这个依附大齐皇帝的女人,在皇朝覆灭天子丧生之时,最大的可能便是陪葬! 日前她还想投靠元木真,这两天之所以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是因为想到了萧燕。 萧燕被擒,是被她引入徐明朗的埋伏圈的,对她必然恨之入骨,倘若大齐最终被天元所灭,萧燕必定不会让她活着! 她该怎么办? “可恨!到底还是境界不够,如若我也是天人境,纵然大齐灭了,天大地大,我哪里去不得,在哪里不能站在绝峰?” 赵玉洁暗暗想到这里,不禁痛恨起北胡,痛恨起元木真来。 她天赋绝伦,入宫这些年,因为受宠,各种修炼资源是敞开供应,修为一日千里,要是没有这场国战,不用太 久她便能成就王极境后期。 现在可倒好,丢了燕平又丢了汴梁,他们都成了丧家之犬,手里哪里还有多少财富资源?就算有,也得送到军队身上,她又能分到多少? 没了丰富的修炼资源,境界提升便慢了,赵玉洁现在都不知道,等到大齐亡国的时候,她能不能到王极境后期。 连王极境后期都不是,若是萧燕执意抓捕她,到时候想跑想保命,都几乎没有可能。 这让她怎么能不心急如焚? 她现在迫切希望国战形势能稳住,好给她更多时间修炼、提升境界、准备退路。 念及于此,她说了一句让她自己都感到惊讶的话:“陛下,皇后还是呆在汴梁得好,怕是不应立即回来。” 话出口,她意识到了不对劲。 不过她并没有反悔的意思。 河东危急,要是中原再出问题,那国战就彻底完了,这个时候,只有让赵七月呆在汴梁继续主持大局才是最好的。 军报她刚刚也看了,井陉关被攻破,最大的原因,是赵玄极在迎战元木真的时候,受了不轻的伤,眼下已无出战之力,只能闭关调理伤势。 没了王极境后期的赵玄极,手持千钧的赵宁又不在,仅靠一个刚刚成就王极境中期的杨佳妮,在河东王极境修行者的数量,相比察拉罕所部有明显劣势的情况下,井陉关能够守住才是有鬼了。 更何况,井陉关挡住察拉罕这么久,数月以来的激战,导致关城在修行者手下已经被毁坏了许多,早就不复当初那般坚固。 听了赵玉洁的话,宋治默然不语。 井陉关失守,河东战局不利,直接影响全局,让大齐再度到了悬崖边上,他的确恼恨赵玄极,但也知道河东军能在井陉关挡住察拉罕这么久,已是非常难得。 天下人都不会在这个时候责怪赵氏。 赵玉洁能够想到的国战形势,他自然也清楚,赵玉洁那句话的意思,他当然明白。 让敬新磨强行带赵七月回来,现在看来已经不妥。 赵七月在汴梁确立了威望,世家寒门眼下都买她的账,由她坐镇中枢指挥大军作战,能够最大限度保证军令畅通、将士奋勇,汇聚各方力量。 再者,赵七月到底是将门出身,而且她早年在燕平就有不俗名声,在才能修为上,都可称巾帼不让须眉,不会下糊涂棋,贻误战机。 她有击败阿鲁温、扭转汴梁战局、稳住中原形势的战绩在,现在又靠充世家子弟入军中跟节度使的事,收获了许多拥戴,有大功而无错。 这个时候把她强行带回,是赏罚不明,难免影响三军军心,让世家怀疑他的用意;让宋明这个没有成绩的亲王去接替赵七月,是任人唯亲,惹人心寒。 如果赵七月执意不愿回来,不惜撕破脸皮,跟敬新磨大打出手,影响就太过致命,必然让中原军民人心大乱,有害无益。 总而言之,如果察拉罕没有攻破井陉关,晋地形势不危急,中原战局一片大好,那么就算有上述各种问题,也不会出大乱子。 主持中原战局的人,也不必多么英明,只要时间一长,问题与隐患都可以解决,宋治说什么也要召回赵七月。 但现在形势如此紧张,中原战局已是容不得半点儿差池,杨柳城必须迅速收复,否则中原战局必然溃。 赵七月必须坐镇汴梁! 宋治深吸一口气。 道理虽然显而易见,但他咽不下这口恶气。 无论如何都咽不下。 他是堂堂帝王,若是自己心情不好,要是自己心中有怒,大可以按照自己的好恶行事。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他有这个权力。 可那是以前。 是国战还没爆发的时候。 眼下大齐皇朝生死难料,他还有什么资格肆意妄为? 平心而论,要是大齐足够强盛,御敌于国门之外,简简单单就能灭了北胡,宋治当然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想亲近谁就亲近谁,想打压谁就打压谁。 就像他扶持寒门,打压世家那样。 可现在大齐国力不济。 他得承认自己必须委曲求全。 纵然只是一时的。 天子,也有无奈的时候。 宋治脸色阴晴不定,很难说服自己。 他不想做一个无奈的天子! 赵玉洁见他犹豫,只能干着急,这个时候她不能说太多,招惹对方心烦。 敬新磨一副眼观鼻鼻观心,八风不动的模样,实则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很怕皇帝意气用事。 在宋治犹豫不定的时候,又有军报到了。 这次是两份。 一份是郓州军报,说的是博尔术分兵南下,猛攻滑州。 一份来自河北,是南逃的衣冠说给官军的:北胡已经在河北收买了不少地主,强征了青壮,组建了规模不小的生力军,即将开赴战场。 这两份军报说明的情况,让战争形势瞬间严峻了数倍! “陛下......”赵玉洁欲言又止。 敬新磨一动不动,紧张的注视宋治。 宋治眼角抽动半响,末了,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就让皇后......继续坐镇汴梁主持中原战局!” 敬新磨暗暗松了口气,赵玉洁极力隐藏自己的欣喜。 宋治忽然道:“皇后可以留在汴梁,但得弱化她赵氏子弟的身份,让天下人都只注意到她是皇后,是朕在汴梁的替身,是朕为国奋战的影子!” 赵玉洁眼前一亮:“陛下有什么良策?” 宋治意味莫名的看了她一眼:“很简单,你也去汴梁。” 赵玉洁悚然一惊,顿时四肢僵硬,愣在那里不能动弹。 让她去汴梁,去赵七月麾下,那不是去送死是什么? 宋治的用意很直白:将皇后跟最宠爱的妃子,都送到了战场,足以向天下人彰显皇帝的大公无私与巨大付出。 有了赵玉洁在赵七月身旁,世人便不会再一直去想赵七月是赵氏的人,大多只会注意她皇后的身份。 这样一来,皇后做的事立的功,就会算在皇帝头上。宋治这个皇帝的存在感,一下子就显著起来。 至于皇帝为何不亲自回汴梁,大可以说是跟元木真交手的时候,受了伤,需要到江南去休养。 宋治拉住赵玉洁的手,深情的叹息道: “你是崇文殿大学士,曾主事内阁发号施令,在朝野都有不俗威望,若非你还不是皇后,只怕早就跟朕并称‘二圣’了。 “眼下形势非常,你回汴梁,才能最大限度为朕分忧,并为江山社稷出力,让世人记住你的功勋。 “战后朕要册封你为皇后,才能顺畅无阻。 “若是天下人都只看到皇后立功,都对她归心臣服,来日朕如何废得了她,又能用什么名义来册封你? “这次回汴梁,朕让大伴跟你同行,有大伴在,便相当于朕在,皇后不敢对你怎么样。 “你只要安生呆着,扮一座雕像,让群臣与将士看到你,有朕的光环照着,你就能收获声望与大功,战后朕便能给你封赏。 “朕的苦心,你可明白了?” 赵玉洁怔怔的望着眼前的皇帝。 有那么一瞬,她甚至分不清宋治这是真的对她情深意重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还是只是简单想把她当作工具利用。 无论真相是什么,至少在这一刻,她没有选择。 “陛下错爱,臣妾愿意为陛下赴汤蹈火!”
章四一九 时来天地皆同力
郓州。 今日赵宁没有在城头坐镇,而是在城中的宅邸内休息。 在博尔术已经分兵南下的情况下,对方对郓州城的进攻,更多就只是为了看住郓州军,不会有太过激烈的举动。 再说,就凭博尔术麾下那些王极境修行者,他们也没有战胜赵宁的可能,就算拼尽全力,也不会对战事产生多大影响。 战事的平稳,让赵宁能够偷得浮生半日闲。 当然,他不呆在人群面前,也是为了跟魏无羡私下商量些事。 井陉关失陷的战报,赵宁已经接到了,他还知道,察拉罕在攻进太行山后,分出了几名王极境,配合博尔术麾下一名王极境,去了杨柳城主持大局。 杨柳城有六万北胡锐士,据城而守本就占便宜,如今又有王极境坐镇,赵七月想要迅速收复城池已经不可能——除非宋治亲自参战。 杨柳城战局暂时会僵持下来,齐军要用多久攻克城池,取决于大军的作战情况。 相应的,察拉罕在分了王极境修行者,去杨柳城帮忙后,自己对河东的攻势也会减弱,如果不出意外,河东战局同样会平稳下来。 “你如何应对元木真的调人增援,我想过很多可能性,却没想到你会让出井陉关,让察拉罕越过太行山进入三晋大地。” 魏无羡跟赵宁一起在湖边喂鱼,他一边给鱼群投食一边感慨,“不过细细一想,这既是无奈之举,也是高明之策。 “让出了井陉关,让河东军处于下风,元木真就能下令察拉罕分派王极境支援博尔术,这总比让元木真叫陇右的蒙哥派人来强。 “察拉罕手下的王极境就那么多,还要应付河东战局,能分派的人手有限,而蒙哥那边没有强劲对手,若是派人来,数量就可能会很多,足够打破平衡。 “再者,井陉关不失陷,战局不显得危险,咱们大姐只怕会被陛下从汴梁召回,要是换了一个不能统领大局的人过去,那中原情况就不容乐观。” 说到最后,魏无羡一把将手里的鱼食全都抛进湖中,拍拍手道:“一举多得,实在是妙计。” 赵宁摩挲着手指,一点一点的把鱼食撒给张着嘴的鲤鱼,听完魏无羡的话,微微摇头:“井陉关确实是守不住了。 “祖父伤势虽然不是特别严重,但眼下也仅能勉强发挥王极境中期的战力,而且还不能持久,经不起太过激烈的拼杀,一旦失手,连撤都难。 “井陉关早晚是要丢的,我不过是顺势而为,晋阳也早就做好了节节抵抗的准备。 “至于你说的平衡,估计不会持续太久,元木真之所以不调蒙哥那边的王极境过来,一方面是没必要舍近求远; “另一方面,元木真是想要蒙哥尽快攻取西京长安,占有关中,再从侧翼进击中原,亦或是往汉中用兵,形成席卷天下之势,彻底打破我们的防御体系。 “但如果河东、中原战局僵持,他没道理不让蒙哥麾下的强者先过来。 “就眼下而言,博尔术分兵南下的部曲,攻势凶猛,要挡住不容易;北胡在河北强征的军队,收买的地主武装,也即将开赴战场,足以打破脆弱的均势。” 魏无羡被赵宁说得严峻情势唬得有些发怔,但见赵宁话虽说得严重,却不见半点儿担忧着急之意,就知道对方成竹在胸,仍有破局之法。 “你打算怎么做?”他问。 赵宁笑了笑:“别问我,这得看你。” 魏无羡不明所以:“看我什么?” 赵宁理所当然道:“看你何时成就王极境中期。” 魏无羡默然。 的确,如若是他是王极境中期,在元木真现在不能作战、蒙哥没有支援过来的情况下,那便是一个足以打破均势的力量。 他只要跟赵宁联手,便能击败博尔术亦或是察拉罕。 届时,所有的危局都将不复存在。 可王极境中期是那么好成就的? 魏无羡苦笑道:“只怕还要等一段时间。” 赵宁点点头:“希望你能在局势溃烂之前达成目标。要是蒙哥来了,亦或是元木真出关了,你才成就王极境中期,那可就没用了。” 魏无羡顿感责任重大, 好似国战胜负社稷存亡,完全掌握在了他一人手里。 这种感觉很奇妙,既骄傲又压力如山。 他决定下去之后抓紧一切时间修炼。 “陛下也是王极境中期,如果他能出战,莫说杨柳城可以迅速收复,博尔术南下的部曲,他也能挡住......”说到这,魏无羡止住了话头。 赵宁面无表情:“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千金之躯坐不垂堂,何况是一国之君? “跟元木真的一战,陛下是侥幸脱身,差些命都没了,只怕已经胆寒。他又没亲眼见过元木真的伤势,眼下怎敢贸然出战?” 说到这,赵宁投食的动作忽然顿了顿。 他想到一个人。 虽然他很多年没有见到这个人了,但他很肯定一件事。 这个人,眼下必然是王极境中期! 若是只论修行天赋,这个人可与元木真媲美! 如果这个人能够军前作战,必然可以起到奇效。 但对方会出现在阵前吗? 赵宁觉得不太会。 对方不会将自己置于险境。 他甚至怀疑,对方可能隐藏了真实境界,一直以更低的修为示人。 韬光养晦,不动则已,动则给人致命一击,是这个人一惯的作风。 念及于此,赵宁心绪有些动荡。 大齐坐拥九州,有八千万户子民,人杰地灵,大才辈出,哪怕是在国力最弱的时代,都不乏实力强劲的英雄。 可惜的是,在世道昏暗的时候,这些豪杰要么得不到施展抱负的机会,得不到成长强大的可能,在这个被权贵富人把持的世道里,被逼得泯然众人; 要么就是因为种种原因,不能为国所用,也不愿为国所用。 如若大齐能做到真正意义上的举国同力,这普天之下又哪有敌手? 可能真正汇聚天下之力的皇朝,还是末世皇朝吗,在前世还会被天元所灭吗? 在赵宁想到这里的时候,一名青衣修行者通报而入,见赵宁在沉思,便将手中文书交给了魏无羡。 魏无羡看过文书,神色立即变得复杂难言,等赵宁向他看过来,他将文书递过去:“陛下让贵妃去汴梁了。” 赵宁一愣。 依照大齐的制度,四位一品妃子中,贵妃位在第一。早年是丽妃的赵玉洁,在国战前就已经是贵妃。 “她还真到了战场上?” 赵宁都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接过文书看了一眼,眼神立即变得玩味。 他觉得事情忽然有趣起来了。 世事难料,往往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但有些时候,天上也会掉下半块馅饼。 惊吓与惊喜,常常只有一线之隔。 井陉关失守,赵七月必须留在汴梁,但让赵宁没想到的是,宋治的应对之策里,竟然会有让赵玉洁去汴梁这么一招妙棋。 这是歪打正着。 但正因为是歪打正着,才更显出世事无常的妙处来。 他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个消息有什么好笑的?”魏无羡搞不懂赵宁在想什么。 赵宁收起文书,把手里的鱼食尽数抛到湖水里,拍了拍魏无羡的肩膀,语重心长的道: “蛤蟆,你真的需要快些提升境界了,留给你的时间已经不多。要是你不努力,这改变国战微妙平衡局面的殊荣,很可能就落不到你肩上。” 魏无羡:“......” 他想刨根究底,赵宁却已经离开湖边,背着手转身往院子里走。 “你是不是有破局之法了?”魏无羡追着问。 “破局之法一直都有,只是始终差了最关键的一环。现在这一环补上了,那么所有上弦的箭矢,就都可以立即发出。”赵宁笑眯眯的。 他心情很好。 博尔术的部曲正在向南进攻,北胡在河北纠集的军队也即将开赴战场,蒙哥可能会带着王极境修行者来支援中原战场,而杨柳城还不能迅速攻克。 这些情况,集中体现了一个致命因素。 时间! 赵宁最缺的就是时间。 亦或者说,是大齐最缺时间。 原本,要么魏无羡晋升王极境中期,要么赵宁自己成就王极境后期,才能以足够的力量解决各种问题。 否则,即便赵宁在河北有布局,也只能改变局部形势,无法左右整个战争。 但现在,陡然降临的意料之外的惊喜,让一切都能提前。 赵宁现在可以把握时间。 可以掌控先机! 只要利用好了这个先机,就能推动国战大势,向有利于大齐的方向,前进至关重要的一大步! ...... 当日,赵宁向一品楼下达了几条关键命令。 入夜后,赵宁在净室中准备修炼。 闭眼之前,他照例在脑海中整理了一遍当前的局势。 首先是大齐设立节度使的事。这没什么好说的,板上钉钉了。 因为没有选择。 皇朝做这件事,除却皇帝扶持寒门军队打压世家之外,最根本的原因,是在战争面前,朝廷中枢没有强大的中央禁军可用,也没有财力物力供给大军粮秣辎重,只能给领兵将领大权,让他们自己去解决问题。 这跟宋治加强中央集权的初衷,是完全背道而驰的。 如果不是这场战争,天下绝不会多出这么多节度使。只可惜,天下大势没有给宋治选择的余地。 风云变幻,天下大势今非昔比。 这是一个大浪潮,顺势者,就有可能成为弄潮儿,成为这场风暴中的最后赢家。 “就国家大势而言,想要大治必先大乱,大乱而后方能大治。”这是赵宁此刻的明悟。 这些年来,无论是游历天下还是在郓州整顿官场,他早已深刻认识到,大齐皇朝已经昏暗、溃烂到了骨子里。 想要改变皇朝眼下的面貌,求一个彻底的清明世道,靠青衣刀客办不到,靠他整顿吏治也办不到,必须大刀阔斧、伤筋动骨的全面改变。 历朝历代,论吏治清明、世道公平,权贵官员对百姓剥削压榨最轻,百姓生活得最幸福的时期,都是同一个时期。 那便是方经大乱的开朝立国之时! 一言以蔽之:不破不立。 其次是赵玉洁到汴梁参战。 对赵宁而言,皇帝是对手,赵玉洁是死敌。 跟前者之间,双方在博弈之外,还有唇齿相依的一面,有携手共进的基础与需要。 但跟赵玉洁,双方是你死我活的局面,本来绝无可能同上一条船,为一个目标共同出力。 可现在,因为宋治的旨意,赵玉洁到了赵七月麾下,并且成了一份很重要的力量。 赵玉洁当然没有魏无羡听话,不可能让赵宁如臂指使,从这个意义上说,还是魏无羡成就王极境中期更加实在。 不过既然赵玉洁到了战场,只要利用得当,就能让她发挥应有的作用。 这个巧合与惊喜,给了一心谋求国战胜利,为拯救大齐江山万民而独自奋斗多年,承受了无数孤独枯寂的赵宁,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好像上天都在帮他。 这种奇妙的感觉便叫作——时来天地皆同力! 最后,赵宁想到的是河北局势。北胡收买的地主武装,强征青壮组建的生力军,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绿营军。 在前世国战末尾,绿营军的将士数量,可是大大超过了草原战士。 想到河北,赵宁脑海里便只有一个名字。 苏叶青。 要说还有第二个人,那便是已经去了河北不短时间的黄远岱。 想到苏叶青与黄远岱,赵宁脸上有了由衷的笑意。 而后,他收敛所有思绪,开始修炼。 晋阳一战,亲自参与过与元木真的大战,他颇有领悟,修为精进不少; 如今国战大局,已经走过了“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的最艰难阶段,他心境开阔压力顿消,正是该一身轻盈大步向前之时。 越早成就王极境后期,他就能越早决定战局。 若是别人先达到了这个境界,那他就将失去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在大战之中,得到新的领悟从而境界快速提升的人,可不只大齐有。 北胡也有。
章四二零 风雨白洋淀(1)
河北,莫州,唐兴县。 作为一个庄户人家出身的汉子,还算殷实的家底与经年累月的劳作,让快到而立之年的李虎,打熬出了一副好身板。 因为祖祖辈辈都是地地道道的农夫,大字不识几个,亲戚朋友都是庄稼汉,李虎大小就没什么远大的抱负,也没有大富大贵的奢望。 虽说年少时也喜欢舞枪弄棒,没少在乡间与同龄人争勇斗狠,有着好坏参半的声威,颇受青壮敬畏,但在成家之后,李虎就像大多数人一样安稳下来。 有了媳妇孩子,李虎平生最大的念想,就是伺候好家里的百余亩良田。 生几个大胖小子,给老李家传宗接代是首要的,要是能省吃俭用攒些钱再买几亩地,扩大一下家业,让媳妇孩子过得好一些,那就最好不过了。 因为祖上留下的田产位置不错,引河水灌溉很方便,本本分分的过了这么些年,李虎渐渐有了些积蓄,大儿子也能下地了,一家人过得虽然劳苦但也安乐。 美中不足的是,唐兴县虽然是个人烟稀少的穷地方,这里的官吏、地主却比繁华之地的还要凶恶。 地主垂涎他家的良田,明里暗里打了好几次主意,仅仅是破坏他引水水渠的勾当,就做了好几回,一度让他的粮食减产不少,官吏更是趁机收他的苛捐杂税,想要逼得他卖田。 好在家中颇有余钱存粮,李虎这才没有落得个妻离子散的下场。 后来,每到农田需要灌溉的时候,李虎就带着乡邻与大儿子在水渠边搭棚子住着。 中间也跟地主、差役有过几次争执,李虎到底是有些声威,很多青壮都买他的账,加上唇亡齿寒,所以共同抵制地主、县差,总算勉强撑了过来。 原本嘛,日子会一直这么磕磕绊绊的过下去,虽然有地主大户、贪官污吏的压迫,但总归没有坠落深渊,饭还是有的吃。 万万没想到的是,一夜之间风云突变,天下大势说改就改,北胡忽然入侵,朝廷的兵马竟然几乎没有抵抗之力,旬月之间就丢了燕平。 而后天子南逃,胡子的骑兵席卷河北。 各州县的官将军队不是望风而溃,争相往南边逃窜,就是被北胡大军横扫歼灭,原本还算太平的唐兴县,也被洪流卷入其中。 因为胡子骑兵来得太快,官吏们灵通些,见势不妙还能跑掉,百姓尤其是乡下百姓,基本奔逃不及。 当大家回过神来的时候,胡子的铁蹄已是近在眼前。 为了保护家园与妻儿老小,李虎只能拿起锄头当兵器使,召集了乡邻中的青壮,进了地主大户家的庄园,共同拒敌。 乡下的地主,庄子都有防贼防寇的准备,建造得颇为结实,院墙也不矮,在这里,李虎跟往日里要害他,兼并他的田地的地主,成了生死相依的手足。 对方好像忘记了彼此间的龌龊,对他这个青壮头目很是客气,并与他们一起痛骂那些逃走的县邑官吏。 说他们平日里收受贿赂、贪污钱财、鱼肉乡里,喝人血喝得满面红光、腰缠万贯,真到有事需要他们主持局面,保护百姓的时候,却跑得比狗都快。 实在是不当人子,应该被胡子大卸八块。 胡子能不能追上飞遁的官吏,把他们大卸八块,李虎不知道,但在胡子骑兵到了庄子外的时候,他们却无比清楚的意识到,对方要砍杀他们实在是轻而易举。 那一匹匹神骏精悍的战马,一个个杀气腾腾的甲士,一柄柄锋利明亮的快刀,还有飞跃坞墙如履平地的修行者,都让他们发自内心的感到绝望。 一场短促的交锋,胡子骑兵中的修行者,突入庄园之内,把地主抓了出去,顺手还杀了好几个护院、百姓青壮,而李虎等人除了干瞪眼就只能干瞪眼。 就在庄园之内一片哭泣哀嚎,李虎以为自己这些人,很快就要成为胡子骑兵的刀下亡魂时,地主竟然完好无损的回来了,而且是被送回来的。 那些胡子修行者,虽然对地主谈不上礼敬,但也没有刻意羞辱,地主站在大门外,喊开了门,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 见到满头雾水的李虎等人,地主还没说话就笑成了一朵喇叭花。 他告诉李虎等人,所有人都不必死了,外面的胡子骑兵,并没有斩尽杀绝的意思,他们要的只是庄子里的钱粮,而且不是全部,只要一半。 至于其余百姓,可以各回各家继续种地,像往常一样生活,只要不冒犯胡子,不想着“ 造反”,对方保证不伤他们的性命。 起初李虎还不信,在他的理解中,胡子入侵,那就是来杀人的,绝对不可能跟他们讲道理。 因为对方根本不是人,就是一群没有开化不可被教化的野兽,杀人夺财抢人妻女,是板上钉钉的事。 地主没有理会李虎的顾忌,他吩咐家人打开库房,而后就带着一队胡子甲士,去搬自己家的粮食。 整个过程中,胡子甲士都没有多瞧手持锄头的李虎等人一眼,好似对他们来说,李虎等人就跟兔子一样毫无威胁可言。 等到胡子骑兵大队走了,李虎终于肯相信,对方确实没有杀光他们的意思。 而地主之所以还能笑得出来,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保住了性命,另一方面却是因为,他刚刚被抓出去的时候,已经被对方告知,从现在开始,他就是唐兴县的县尉! 之前的县衙官员,以及县中有头有脸的乡绅都跑光了,而地主算是十里八乡里最有家势、地位的存在。 矮子里拔将军,他便被胡子选中,要扶持他帮助胡子县令治理地方。 皇朝风雨突变,大战陡然临面,皇帝南撤百官奔逃,权贵富人们抛家舍业,无数人死于非命,但地主刘实反观自己,家里不仅没有死人,反而还成功进入了官府,担任了在县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县尉,一下子钱途无量。 这简直就是祖坟冒青烟,走了狗屎运,还是非同凡响的狗屎运。 这叫他岂能不高兴坏了? 李虎没有刘实那么兴奋,毕竟他没得到什么,但家人不用被胡子杀掉,自己还能回去过以往的日子,便也没有太过伤感。 只是看着那些耀武扬威的胡子甲士,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一股无名的怒火与屈辱感,在他胸中激荡,让他很想抄起锄头去跟对方拼命。 其实真要说起来,之前的二十好几年人生,李虎也没少被官吏差役呼来喝去,他们对待李虎的态度,并不比胡子甲士好多少。 现在不过是换了一群人呆在头顶而已,李虎并没有实际损失。 但作为曾经的乡间侠少年,李虎就是不能接受,他堂堂大齐男儿,竟然要被一群蛮荒之地的胡子统治,要做对方治下的牛羊! 他八尺大丈夫的尊严何在?! 从胡子甲士面前走过的时候,李虎很想匹夫一怒血溅五步,但他最终还是没有把锄头挥向对方,因为他后面还跟着妻儿,他要是冲动了,妻儿也活不成。 姑且不说妻儿,从内心深处说,能活着,李虎就真的愿意真的有勇气,不顾一切去死吗?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说起来挺热血挺有尊严,可图个什么,能得到什么? 好死不如赖活着。 回了家,李虎的日子过得波澜不惊,每日依旧是伺候庄稼,地里活计忙得时候,让人几乎没有精力去多想什么。 只是刘实庄子上的人,不管是他的家人还是普通护院,走在路上是一日比一日神气,对待他们这些普通农夫的态度,也是一日比一日嚣张。 论桀骜跋扈的程度,比以往的县衙差役有过之而无不及。 从一开始顺手牵羊人家的果实蒜头,到后来堂而皇之抢人家的肥鸡肥鸭,再到动辄对人拳打脚踢,俨然已经是天王老子的做派。 说是天王老子也大体不差,现如今的唐兴县胡子做主,刘实作为县尉,在所有齐人中地位最高,手握大权。 只要上面的胡子不动他,下面的百姓谁又能把他怎么样? 李虎觉得憋气。 这股气一日比一日浓厚。 没过几天,刘实派人来把他叫到了庄子里,让他没想到的是,高高坐在太师椅上,一副我就是天的目中无人样子的刘实,竟然给了他一个馅饼。 刘实告诉他,县衙要扩招一批兵丁,巡查乡里并维持县里的秩序,因为李虎有些声威,刘实便决定把这个金馅饼赏给他,让他来做一个兵丁中的小头领。 条件是,他得招募到五十个听命的青壮。 李虎一听说要给胡子当爪牙,帮着胡子统治齐人,心中的怒火顿时涌上脑门,想都没想便一口回绝。 不过他好歹脑子没浆糊,拒绝的时候,勉强找了个身体有病的理由。 刘实见他不识好歹,气得当场把他轰了出去,并扬言有他后悔的一天。 出庄子大门的时候,李虎恶狠狠的吐了口唾沫,心里骂道:“后悔?你这不忠不义的混 账东西,等你下阴曹地府的时候,你会知道什么是后悔!” 李虎虽然不能抛妻弃子,豁出性命不要,去跟胡人拼个你死我活,但要他点头哈腰、低头下跪的伺候胡子,他的自尊心绝不允许。 李虎有底线,可不是人人都有,他回到家的当天晚上,打小一起厮混的王二,就迫不及待登了门,询问他有没有接下刘实给的美差。 “虎子哥,像咱们老实巴交种地的,原本是一辈子别想出人头地,只能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到头的辛苦挥锄头,还要一辈子受地主大户、贪官污吏的气。 “现在天下掉下的馅饼砸到了头上,咱们也终于能做一回人上人了,兄弟也能跟着你沾个光——虎子哥,你什么时候上任? “到时候可别忘了兄弟,带上我一起啊!” 论勇力论威望,王二远远不及李虎,平日里都是跟在他屁股后面厮混,事事唯他马首是瞻,对他向来是敬佩有加。 两人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他对李虎比对自家老子还恭敬。 他刚刚听说了李虎的事,第一时间就跑了过来。 李虎正在气头上,见王二竟然对给胡子当狗这么热切,顿时火冒三丈,将对方一顿喝骂给轰了出去。 过了一些时日,李虎再看到王二时,对方已经是县衙兵丁队正,手下跟着一大票青壮,多半都是以前跟他有来往,常常跟他亲近的那些人。 起初跟王二碰面,他对李虎还很客气,时间一长,王二在李虎面前,逐渐变得趾高气扬,没了从前的恭敬不说,还颇有些狐假虎威的意思。 当着李虎的面,王二在跟自己手下说话的时候,常常指桑骂槐。 阴阳怪气的说什么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有些人别看老是人模狗样的,实际上一辈子只能种个地,根本没有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命。 而有的人开始时运不济,可一旦时来运转,那就是真正的富贵。 逐渐瞧不起李虎并且疏远他的,不止是王二一人。 那些之前跟他交情不错,平日里多有仰仗他的地方的亲朋好友,陆陆续续不再正眼瞧他,都跑去巴结奉承王二了。 没多少日子,李虎便从十里八乡小有声望,走到哪里都有人热情招呼的好汉,变成了一个没人尊敬没人在乎,还经常被得志小人挤兑、恶心的可怜人。 凡此种种,固然让李虎心里很不好受,免不得私下骂这些人毫无尊严,给胡子当狗还当得这么神气,丢祖宗的人,但最让他难过的,却还不是这个。 自从胡子统治了唐兴县,刘实当上了县尉,包括李虎在内的平民百姓,日子是一天比一天艰难。 因为前线战事紧张,大军需要粮食,胡子征的税就比之前多,而刘实鱼肉百姓的手段,比之前的那些官吏更加肆无忌惮。 家家户户的存粮几乎都被他搜刮了走,小半交给县衙,大半都进了他家的仓库。 不仅如此,他还动辄低价强买别人的地,吞并别人的商铺,借着官府的名义与手中的权力,大肆敛财,遇到抵抗的,直接打伤,给安上各种罪名抓进牢狱。 在这种情况下,早先就被刘实惦记的李虎家的良田,自然难逃魔爪,李虎也被县衙的兵丁打得好多天下不了床。 打他的人,还是之前一口一个虎子哥喊得亲热的所谓兄弟。 躺在床上只能喝稀粥的李虎,心中的痛苦可想而知,可他的厄运并没有就此结束。 因为殷实的家底与人品的出众,李虎的媳妇是远近闻名的美人,这天她媳妇出门去县城的药铺里给他抓药,竟然再也没有回来。 李虎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跟大儿子四处寻找、打听,好不容易弄清了缘由:他的媳妇被胡子县令看上,给当街抓走了。 李虎的大儿子,先一步得到消息,去县衙要人,结果被王二拦住。 因为当面咒骂王二不忠不义,是有奶便是娘的小人,大儿子被恼羞成怒的王二,给按上了一个闹事、造反的名头,当场给打得只剩了半条命。 李虎赶到县衙,带回遍体鳞伤的大儿子,当天晚上对方就伤重不治而亡。 至此,在短短时间之内,接连失去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田产,没了媳妇死了大儿子,并且已是家徒四壁的李虎,彻底陷入了疯狂、绝望。 他将小女儿托付给一名跟他一样敌视胡子的好友,自己则提了自家劈柴的斧子,在深夜滂沱的大雨中,潜入了王二的老家。
章四二一 风雨白洋淀(2)
村子距离县城有小半个时辰的路程,说近不近说远不远,每天走一趟说麻烦不麻烦。 李虎早就听说,王二已经捞足了黑钱,打算在县城买个宅子,今夜也不知会不会回来。 不过李虎并不在意,王二在家自然最好,两人必要拼个死活,王二若是不在,那就先杀了对方全家。 此刻的李虎,已经没有多少理智可言,报仇就是他的全部想法。 屋子里有昏黄的火光。 淋雨淋得浑身湿透的李虎,一脚踹开柴扉,刚刚迈进种着一些青菜的院子,在一瞬间的惨白电光中,看到了从茅房出来,还在栓裤腰带的王二。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雷鸣声还未响起,李虎已经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脚后跟踩飞一抹湿泥,高举着斧头,豹子般扑向王二。 战斗很短促。 冲到王二面前的李虎,斧头还未落下,王二便抢先向前一步,一脚踹在李虎胸口,将他重重蹬回了院子,摔了个四仰八叉。 脏腑都在翻涌的李虎,一扭头便吐了一口血出来,霎时间只觉得浑身力气泄了大半,饶是咬紧牙关,也只能勉强站起,再也无力冲杀。 他怨毒而又不解的看着王二,不明白这个之前自己一只手就可以掀翻的家伙,为何忽然之间变得如此强悍。 王二对李虎的目光很受用,用对待蝼蚁的口吻道: “蚍蜉撼大树,不自量力!我得了县令给的丹药,已经是修行者,你跟我不再是同一个层面的人,我想杀你,不比捏死一只虫子费劲。” 说着,王二两步近了李虎的身,在后者不甘的嘶吼声中,精准夺走了砍下的斧头,并再度把李虎一脚踹飞出去。 这回,倒在泥泞中的李虎,无力爬起来。 提着斧头前行,王二脸上满是戏谑的笑容,看李虎就像看一个愚蠢的笑话: “说起来,我还真要多谢你,当初刘实有意抬举你,让你统御县衙兵丁,可谁能想到你竟然放着荣华富贵不要,宁愿做个庄稼汉,也不做人上人。 “要不是你拒绝了刘实,哪里有我发达的机会? “活了这么多年,我还真就没见过你这么蠢的人,你看看你,现在田产、家财都没了,落了个妻离子散的下场,真是悲惨。 “可这能怪谁? “像你这么愚蠢的人,有什么资格做我王二的大哥?像你这么愚蠢的人,活该家破人亡! “李虎,你活着也没有意义,就让我送你去阴曹地府,跟你的大儿子团聚好了!” 话音方落,王二举起手中锋刃森寒的斧子,劈开了从天而落的雨帘,朝双目圆睁、目眦崩裂的李虎头上落下! 血泪被雨水冲散,抬着头的李虎用力盯着劈下的斧子——他还没杀刘实没向县令复仇,今夜就要死在王二手下,这让他悲愤到了极点。 可形势比人强,现实如此,弱小的他现在又能如何? 只有睁着眼去见阎王。 斧子落下了。 却没有落在李虎头上。 而是掉在了地上。 王二捂着被一根箭矢射穿的手臂,后退两步,吃惊的看着李虎背后,恼怒的喝问:“你们是哪里来的贼人?知道我是谁吗,敢到我家来抢......”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个人影越过李虎,而后王二整个人就飞了起来。 他飞得很远,撞在了屋墙上,震得房屋好似要倒塌一般。 这么大的动静,王二的境遇可想而至,顺着墙壁滑落在地时,他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睁大惊恐的双眼,望着黑夜雨幕中出现的不速之客。 李虎的意外之情不比王二弱,他不明所以的看着身旁这个身披蓑衣的高人。 “李虎?” 蓑衣人认出李虎,暂缓了前行的步伐,将他扶起来,看了看他的 伤势,竟然直接从怀里掏出一个丹药瓶子,倒出一颗塞进了李虎嘴里。 原本已是有气无力的李虎,随着丹药入体,惊喜的感觉到,力量渐渐回到了身上。 “既然是你的仇人,那就由你来取他性命好了。”蓑衣人捡起地上的斧子,交给了李虎。 所有或惊或喜或不解的杂乱思绪,都在握住斧子的那一刻,化为了滔天的愤怒与杀意,李虎二话不说,几步冲到了王二面前。 “不,不要!”王二的妻子从门里跑了出来。 李虎没有理她,只是举起了战斧。 “虎......虎子哥,饶命啊......看在你我兄弟多年的份上,放过我这一回,我.......我愿意将功赎罪,带你去找嫂子......”王二吓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李虎没有迟疑。 战斧重重劈下,在黑夜中撕裂出一道刺眼的寒芒。 王二的头颅,被气力大增的李虎,直接劈成了两半! 望着对方的脑浆鲜血流了满身,李虎心中有说不出的痛快。 至于王二的妻子,已经惊骇的晕倒在地,李虎没有去多看一眼,回到院中,向那个蓑衣人下拜:“恩公在上,受李虎一拜!” 他磕头完,才发现在院子外,还站着两个蓑衣客,其中一人手中有弓箭。 在闪电落下时,李虎看到无数身形矫健的人影,正从附近的苍茫田野中,奔过这座院子,向县城方向而去。 蓑衣人受了李虎一拜,“你也是条汉子,落到如今这步田地,着实让人唏嘘。不过这就是乱世,你我都不能置身事外。你仍有亲人在,还有可以奋战的目标。 “李虎,我现在问你,你可愿跟我一起,去县城杀胡子?” 李虎不知道对方为何好像对他很了解,但听说对方是要去县城杀胡人,想起刘实、县令与自己的妻子,心中立即烧起了一把大火。 这让他根本不在意对方是什么身份,为什么会忽然出现,攻打县城能不能成功,立即态度坚决的表明了态度:“只要能杀胡子杀狗官,李虎死而无憾!” “好,别的我不敢说,但我能保证,会让你死在战场上。” 蓑衣人说完这话转身就走。 李虎连忙跟上。 他被王二踢了几脚,本来伤势重得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现在服用了对方一颗丹药,不仅伤势渐渐好了,而且浑身充满了力量,整个人好像燃烧起来。 这让他迫不及待想要赶到县城。 可真到了县城前,李虎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城门紧闭,城墙很高,上面有不少兵丁把守,而他们只有不到两百人,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攻占县城的。 想着仇人与妻子都在县城中,而自己今天第二次来,却连门都进不去,李虎就急得心乱如麻。 就在他恨不得上天入地时,让他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救了他的那个蓑衣人,只是点燃了一支火把,在雨伞下挥舞了几圈,原本紧闭的城门,竟然吱吱呀呀的打开了! 李虎差些惊掉了下巴,看蓑衣人的眼神,就像是看神仙。 “一队随我直冲县衙,二队去杀县尉,三队去杀主簿,四队清理城头杂兵,守住城门!”蓑衣人带头冲进了唐兴县城。 在城门内,几个打开城门的接应人手,各自引着一队人马,去县尉、主簿的住宅。 李虎跟着蓑衣人到了县衙时,才知道对方这个高人,实力到底有多高。 把守县衙的胡子甲士,无论是不是修行者,都挡不住他一刀。 这根本不是攻打县衙,而是屠戮县衙。 让李虎意外的是,县尉刘实,竟然也在县衙里,正跟胡子县令宴饮。 当他们冲进院子时,闻变出门的刘实还是醉眼朦胧的模样,而那个胡 子县令更是衣衫不整,虽然提着刀骂骂咧咧,但走起路来却左摇右晃。 战斗没有悬念。 几个回合下来,县尉刘实与胡子县令,被蓑衣人当场砍得遍体鳞伤,血肉模糊的倒在地上吐血不停。 “你们......你们这些乱贼,都不会有好下场!大军......大军会把你们杀得片甲不留!” 胡子县令用生硬的大齐官话,挣扎着说完这句话,便被冲上去李虎,一把揪住衣领,唾沫横飞的喝问: “我妻子在哪里?你今天在街上强抢的那个妇人在哪里?!” 胡子县令被摇晃的又吐了一口血,见李虎如此急切,他不难推测出对方的身份,当即吐了口血唾沫: “一......一个贱人,竟然不从本官,早就......早就一头撞死在了廊柱上,被我让人拖去喂狗了!你永远也......见不到她。” 李虎当即气得五官扭曲,举起手中斧头劈了下去:“狗贼!纳命来!” 他的斧头举起又落下,一下又一下,每一下都用尽了全力,直到将胡子县令的脑袋劈烂,将对方的身体剁成了肉酱,这才停下来。 而后,他将吃人的目光,投向了一旁还未咽气的地主刘实。 刘实亡魂大冒:“不,不关我的事,我没害你的妻子,李好汉,李英雄,这都是误会,饶命,饶命啊.......” “你这数典忘祖、为虎作伥的卖国贼,吃人肉喝人血的畜生,死上一百次都不够!”李虎恶狠狠的扑了过去,举起斧头,把对方的脑袋砸了个稀巴烂。 刘实临死之际的哀嚎,成了这个黑夜中最凄厉的声音。 被胡子控制的唐兴县县衙,至此不复存在。 李虎最终没有找到他的妻子,连尸体、衣衫都没看到。 大雨初歇,在蓑衣人的命令下,县衙被付之一炬。 当县衙的熊熊大火,照亮半边天空的时候,整个唐兴县的百姓,都走出房门走上了大街,从各处向这里眺望。 很快,千人万人的欢呼声,淹没了整个城池。 李虎跟着蓑衣人撤出县城的时候,被百姓夹道相送。 出了城门,李虎问蓑衣人:“大伙儿都对胡子深恶痛绝,被狗官折磨得生不如死,恩公为什么不占据县城,带着大家跟胡子再拼一拼?” 蓑衣人拍拍李虎的肩膀,叹息道:“还不到时候。不过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们会再回来。到了那时,就是我们真正占据城池、把守城池的时候。” 李虎点点头。 眼见所有人都撤了出来,李虎又问:“恩公,我们现在去哪里?” “当然是打道回府。” “回何处?” “白洋淀。” 李虎精神一震。 包括唐兴县在内,莫州、瀛洲境内河湖纵横,数不胜数。而白洋淀、狐狸淀,是其中最大的两个湖泊群,方圆何止百里。 终于,他问出了那个之前一直没空在意的问题:“恩公到底是什么人?” 蓑衣人笑了笑:“以白洋淀为家的,还能有谁?当然是匪盗。 “我就是曹云烨。” 李虎张嘴无言。 白洋淀的曹云烨,他早就听说过,的确是河匪头目。 可他知道的那个曹云烨,也就是百余人的大当家而已,绝不可能有这么强的实力,连县衙都能说灭就灭。 “你觉得奇怪?”曹云烨边走边说,“是不是想不通,我为何能有这么高的修为?是不是想不明白,一个河匪怎么就成了杀胡子杀狗官的义士?” 李虎直言不讳:“的确想不通。” “其实很简单。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什么话?” “青衣人除恶刀,世间无义我来昭!”
章四二二 风雨白洋淀(3)
自夏禹以来,天下出现了国家,这个世道就再也没有大同过。 胡子没来的时候,那是大齐的煌煌盛世,可称四海承平,然而李虎的日子也没有多么好过。 地主刘实收买贿赂官吏,总是想兼并他家的良田,让他从殷实人家变成家徒四壁的佃户亦或是流民。 若非有便利的灌溉水源和排水沟渠,不太怕天灾,又是乡里的强人,只怕李虎早就成了彻头彻尾的穷困人家。 太平盛世,李虎没享受到什么好处,烽烟乱世,他倒是没能逃脱灾祸。该他家破人亡的,一样也没落下。 对李虎而言,世道大乱带来的生活变故,让他从水深火热直接坠入了炼狱。 反倒是富人大户刘实,战前就享受着荣华富贵,在胡子来了改朝换代后,依然是地主,而且财富不减反增,生活滋润。 两相一比,差别令人唏嘘。 若非曹云烨今夜来了,李虎根本没有报仇的可能,自己也得死。 生活变成这副模样的根由,李虎想不透彻,他只是单纯把罪责归在胡子头上。今夜杀了胡子县令,他感觉很畅快。 往后还能跟着曹云烨继续杀胡子,他浑身都是干劲。在去白洋淀的路上,他已经将跟胡子拼命,作为了自己此生最大的使命。 白洋淀距离唐兴县城并不远,李虎到了这里的水寨,才发现曹云烨麾下的人手,比他想象中要多不少。 那绝非一两百人。 具体有多少,他没数过,因为他见的人有限,只觉得一定不止五百之数。 李虎也知道了,曹云烨给他服用的丹药,能够帮助他改善身体,获得修炼的基础。 到了水寨,曹云烨给他安排好住处,又给了他一颗丹药,并告诉他,能不能成为修行者,就看他的造化了。 由此,李虎终于弄清楚,原来曹云烨这些时日,一直在壮大队伍。 因为他是小有名气的乡间侠勇,故而曹云烨早就想过拉他入伙,所以对他很关注,知道他的情况。 曹云烨的暗桩,其实早就进入了唐兴县城,还在各个村落都有眼线,对各地的风吹草动一清二楚,这里面就包括他的遭遇。 很显然,曹云烨背后有大势力,是要干大事。 在幕后支持曹云烨的,自然就是青衣人。 李虎听过那句“青衣人除恶刀”,知道对方神出鬼没实力强横,是很多鱼肉乡里、为富不仁的恶霸的噩梦。 但自从胡子入侵后,李虎已经没有听过对方的事迹,原来还以为对方不敢跟胡子交手,没想到对方只是韬光养晦,暗地里竟然有这样大的安排。 李虎依照曹云烨的指导,在丹药的帮助下,用了三天三夜的时间,从普通人变成了修行者。 他这个年纪,已经过了修炼的最好时间,就算现在踏进修行的门槛,以后的成就也不会高。 曹云烨不无惋惜的告诉他,以他的天赋,莫说打小修炼,只要能在十六岁之前开始修行,元神境反手可得。 以现在的情况嘛,以后顶多就是个御气境。 通过曹云烨的口,李虎知道了修行者境界的划分,不过元神境到底意味着什么,他没有清晰认知。 顶多觉得那是云端之上的高度,根本不是他这种乡下庄稼汉能够企及的,所以不能成就元神境,对他而言也不算什么。 能成为修行者,对他而言已经是惊天之喜。 成了修行者,真正在曹云烨手下有了位置,李虎知道的事情更多了些,也能对局势表达一些自己的看法。 特别是他的小女儿被曹云烨的人,从家里接了过来,一些心中有道德、仇视胡子的青壮,到白洋淀来追随他后,李虎便决心把白洋淀水寨看作是自己的新家。 “前些天我们攻打唐兴县城,诛杀县令县尉主簿,焚烧县衙,闹出得声势很是浩大,胡子必然不能容忍,一旦胡子大军过来围剿我们,我们岂不是危险至极?” 在跟着曹云烨巡视水寨的时候,李虎将自己的担忧说给了对方。 “这正是我想要的。” 曹云烨站在寨墙上远眺湖淀,目光悠远。 李虎讶然道:“我们只有几百人,要是胡子派遣大军来四面合围,我们如何能够应对?” 曹云烨笑了笑,指着宽广浩瀚、水泊密布的白洋淀,意气风发:“白洋淀天地宽广,是大有可为之地,我在此盘踞多年,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 “胡子不来便罢,他们若是敢来,多的不说,几千具尸体白洋淀还是能容下的。” 对方豪情万丈,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 李虎被这番风采所折服,再也说不出相反的意见来。 只是他心里仍然觉得有些不对。 白洋淀水网复杂,的确不利于不熟悉此地的大军征伐,尤其是本就不熟水性的胡子。但胡子出动大军来剿匪,肯定有大批精锐修行者,还高手强者打头。 要是对方的强大修行者,直奔水寨而来,擒贼先擒王,那水寨怎么办? 几日后,胡子的大军到了。 人数不少,据探报,超过了千人。 剿灭一股区区的白洋淀水匪,胡子便出动了一个千人队的正规军,可想而知对方是不想有任何闪失。 当日曹云烨在唐兴县的杀伐,也必然引起了胡子重视。 水寨的人马虽然有地利,但最大的短板在于不是正规军,谈不上精通战事,战力本就不能跟正规军比。 好在士气不错,曹云烨将人马分股派出去的时候,众人都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一日后,双方的人马在湖淀中陆续交上了手,李虎虽然跟曹云烨呆在水寨里,没有参与下面的具体战斗,但通过一份份军报,还是能及时了解各处的战况。 战斗的第一阶段,是水寨兵马仗着熟悉地形与事先的埋伏,从芦苇荡里神出鬼没四下伏击,不断袭扰对方,不求杀伤,只求引诱对方进入埋伏圈,分股伏杀。 这阶段的战斗并不顺利,胡子的船队并不理会袭扰,也没有分兵追击袭扰者,纵然有将士死伤,仍是直奔水寨而来。 按理说,白洋淀水域宽广,水寨的位置很隐秘,对方就算找上十天半月,也不一定能够找到,但现在对方却像是长了天眼。 很显然,胡子军中有向导,还是对白洋淀极为熟悉的本地人,之前很可能还知道水寨的位置! 李虎感到很奇怪,水匪的老巢是什么人都能知道的? 但战况如此,李虎不禁担忧起来。 战斗的第二阶段,是胡子的船队开始正面进攻水寨。 普通北胡战士,的确不熟悉水战,但既然到了水寨,战斗就变成了攻坚,对方仗着修行者精锐多,兀一开始攻势,便让水寨死伤连连。 好在曹云烨早一步将人手撤了回来,固守水寨,这才没有因为兵力不足,被对方一鼓而下。 李虎见到了所有的战士,加起来竟有八百之众! 这个时候,李虎才发现曹云烨麾下,有着数量众多的修行者,而且并不如他之前所想,是不精通战阵战法的土匪,一碰上正规军就会被压着打。 相反,双方你来我往,厮杀得非常惨烈。 胡子军中的确有高手,那是元神境的千夫长。 可国战前明明手下只有一两百人的中小河匪头目曹云烨——据李虎所知是这样——竟然也是元神境! 双方斗了个旗鼓相当。 李虎也同曹云烨的亲卫一起,跟千夫长的亲兵战在一处。 这场血战,兵力劣势的水寨,竟然靠着防守便利,跟胡子杀得不分高下。 于是战斗不分日夜的持续下去,转眼就过了两天。 两天后,水寨战士因为甲胄少,死伤近三成,胡子将士人人披甲,纵然是进攻方,伤亡也只有水寨人马一半。 照这样打下去,再过两日,水寨必被攻下! 受了伤的李虎,在战斗中获得了成长,能够判断出这个形势。 他感到了绝望。 但绝望之下,他选择的是拼命。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算赚。 就在他打算战死沙场的时候,异变陡生。 白洋淀湖淀里,四面八方出现了许多船只,每个船只上都沾满了人,在胡子猛攻水寨的时候,他们从后背向胡子发起了偷袭! 胡子顿时死伤连连、阵脚大乱。 看到援军,李虎大喜过望。 他不知道这股援军是哪里来的,因为曹云烨告诉过他,自己麾下就只有水寨这些人手。 不管怎样,胡子千夫长只能暂停攻打水寨,两面作战,殊死防御。 这支奇兵人数不少,也有七八百,跟曹云烨的部下合力,顿时把胡子压制得抬不起头,只能是苦苦支撑。 不过胡子千夫长并非饭桶,连日作战,他没忘记在水泊中的小洲上,建 造营寨,所以现在虽然被两面夹击,但当他退入营寨防守后,也渐渐稳住了阵脚。 无论如何,形势总归是不错,李虎觉得大家应该一鼓作气,把胡子给灭掉。但就在这时,曹云烨却忽然下令好汉们停止进攻,休整两日再战。 李虎虽然是庄稼人出身,但并不是愚笨之辈,知道一些道理,当下着急的对曹云烨道: “大当家,胡子久战成疲,现在被两面夹击,陷入绝境,正是慌乱的时候,我们一鼓作气必能拿下他们,要是等他们缓过气来,那就不好打了!” 杵着长刀坐在水寨前的曹云烨,说了一句让李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话:“我知道我们能灭掉这股胡子,但我们不能这样做。” “这是为什么?”李虎大惑不解。 “如果我们立即猛攻,就只能灭掉这个千人队。” “灭掉他们,我们就赢了啊!” “可灭掉一支千人队,并不是我们的目标。” 李虎愣住了,“大当家是什么意思?” “我刚刚看见,胡子已经派了精锐修行者突围出去,这必然是去求救求援。” 李虎回过味来,“大当家要对他们的援军动手?” “不错。” 李虎垮下脸来:“可我们加上援军,也只有一千多人,要是胡子派了更多人马来,我们怎么打得过?” “我们的确打不过。” “那岂不是要等死?” “有人打得过。” “大当家还有援手?!” 曹云烨笑了笑,摆摆手,示意李虎坐下,不要这么性急,说出来的话,却让李虎心神巨震,怎么都坐不下来: “我能在白洋淀盘踞多年,让官府拿我没辙,水寨位置当然十分隐蔽。你难道真的以为,胡子随便找个向导,就能直接杀到我们面前来?” 李虎张大了嘴:“那这个向导,为什么能......” “原因当然只有一个。” “这个向导......本就是大当家的人?!” “惟其如此,胡子才能直达水寨,而后落入埋伏圈,被我们两面夹击,围在这小洲上。” “可大当家怎么保证,这个人就能被胡子选中?” “对方早就在唐兴县城等着了,只要胡子找向导,他就能应征。” “胡子怎么会相信他?” “熟悉整个白洋淀的人本就少,基本都是渔民,而他在投我之前,就是唐兴县的渔民,之后也被我安排在唐兴县做眼线,没有离开过,身份经得起查。” “大当家在很久之前,就在为今日做准备布暗桩?这......” “想说这怎么可能?” “是......” “我当然没有这个本事。” 李虎怔了半响,反应过来:“援军不是大当家的人?” “当然不是。” “但这样的人还有很多?!” “不多,怎么能让这个胡子千人队做饵,谋求攻杀更多胡子?” “所以前几日大当家攻打唐兴县城,火烧县衙,是故意闹大声势,引诱对方来围剿......这其实是一个连环计?!” “不错。” 李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失神呢喃: “得是什么样的高人,才能有这样的手段,把胡子大军当猴子一样戏耍;得是什么样的豪杰,才能召集这么多好汉隐蔽齐聚白洋淀,图这么大的谋?!” 眺望胡子扎营小洲的曹云烨,在李虎跌落在地的时候,反而站了起来:“的确是罕见的高人,不过你足够幸运,现在能够一睹真容。” 话说完,他迎了出去, 李虎抬起头,这便看到码头前,风吹芦苇的苍茫水泊里,驶来了一叶轻舟。 船上站着个文士模样的中年人,留着山羊胡,穿着藏青色长袍,腰挂一个酒葫芦,风卷衣袂,发带轻扬,说不出的出尘脱俗,仿佛生在水墨画中。 李虎当然不认识这个人。 但他一下子就记住了这个人。 因为对方下船的时候,表露出的特征实在是太显眼。 这位高人,竟然是个瘸子。 ...... “先生,曹某有礼了。”曹云烨毕恭毕敬的行礼。 “曹大当家率部血战两日,辛苦了。”来人笑得和煦。 这人正是黄远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