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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氏族全文阅读

作者:我是蓬蒿人     第一氏族txt下载     第一氏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四三七 喜忧参半(上)

    洛阳。
    宋治负手站在舆图前,盯着被标注出来的几处战场,眉头紧锁沉默不语。
    “西线陇右军节节败退,情况不比当初河北地好多少。
    “眼下蒙哥的大军已经兵围凉州,向陇山一线逼近,照这样下去,不消几个月,河西走廊就不保了。”
    不知过了多久,宋治嗓音暗哑的开口,“你说说,今年蒙哥会不会突破陇山,兵进关中,危及西京长安?”
    空旷的大殿内,除了宋治跟在门前垂首候立的两名宦官,就只有一人。
    那是高福瑞。
    听罢宋治的问题,高福瑞毕恭毕敬而又信心十足道:
    “陛下放心,陇山易守难攻,是天赐屏障,陇右军都是精锐,绝对能够挡住蒙哥!莫说今年,就是再过两年,蒙哥大军也休想越过陇山一步!”
    宋治冷笑两声,不屑地道:“在朕的面前,就不用拿出那套安抚人心、愚弄百姓的说辞了。说实话。”
    高福瑞脸色变了变,低头道:“臣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宋治回头瞥了他一眼,“当初你在郓州渡河向北,查探北胡军情,回来后却告诉郓州大军,博尔术主攻方向绝不是郓州,导致贺平应对不利,丢了西河城。
    “难道你当日真的什么都没发现?是被博尔术完全蒙蔽了?”
    高福瑞再无只言片语,只是下拜请罪。
    宋治挥了挥手,“起来,说说,陇右战局会如何。”
    高福瑞爬起身,偷看了宋治两眼,仔细揣摩了对方的心思,结合刚才对方的态度,很快便知道自己接下来该说什么了。
    他道:“陇右军中没有王极境,蒙哥麾下却有九名王极境,河西走廊的丢失只在旦夕之间。要是对方进军快,今年入冬前就可能攻破陇山防线,杀入关中!
    说到这,他再度下拜,泣声道:“陛下,形势危殆,已是千钧一发啊,请陛下明察!”
    这个论断在宋治的意料之中,事实上他就是这么认为的。
    没有王极境修行者坐镇,陇右军根本挡不住蒙哥,能够仗着天险地利节节阻击,而没有像河北各地守军一样望风而溃,已经是极为难得。
    “局势危艰,可有破解之法?”宋治问。
    高福瑞以头触地:“为今之计,只有在关中失守之前,在黄河两岸击败北胡大军,如此方能抽调王极境修行者,前往关中稳住局势。”
    宋治冷冷道:“你不妨说得明白些。”
    高福瑞硬着头皮道:“皇后娘娘手握近百万大军,进攻杨柳城已经多时,却一直没有拿下城池,这是天大的失职!
    “臣以为,皇后娘娘根本没能力-主持中原战局,应该派贤才取而代之。若能尽快攻下杨柳城,中原大军就能腾出手来,支援汴梁东北面。
    “届时,大军再跟郓州军相互配合,以五倍兵力的巨大优势,必然能击败北胡博尔术所部,赢得黄河之南的大战!”
    宋治沉吟不语,眼神阴晴不定。
    如果要换掉赵七月,这的确是最恰当的时机,有最合适的理由。
    但数十万大军不能在旬月间
    攻下杨柳城,本身就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
    齐军战力太差,这就好比一百只羊去围攻站在山头,占尽地利的十匹狼,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得手?
    要攻下杨柳城,必须得等到这一百只羊,通过不断厮杀的战场磨砺,脱胎换骨,不说变成狼,至少得变成恶犬。
    “谁能取代皇后?”宋治看了高福瑞一眼,“你能行?”
    高福瑞浑身一抖。
    他再是垂涎中原数十万大军统帅的军权、地位,也得掂量自己能不能应付一团糟的战争乱局,让他在庙堂上侃侃而谈他可以,真叫他冲锋陷阵,肩负国家兴亡的天大干系,他如何能行?
    弊大于利的事,他可不会干。
    好在宋治也知道他的底细,没有逼迫的意思,继续看向挂在墙上的舆图,半响后声音低沉的道:
    “眼下的关键在于,赵七月、赵宁两人,能不能抢在蒙哥占据关中之前,击败博尔术,肃清黄河南岸的北胡大军。
    “另一个问题则是,就算赵七月、赵宁得手了,他们麾下哪里有十来个王极境,可以派到陇右军去?”
    说到这,宋治再也说不下去。
    无论怎么看,眼前的战争局势都是一团乱麻,毫无破解之法。
    大齐有败无胜,必将走上皇朝覆灭的道路!
    他深感无力。
    作为皇帝,本不该感到无力,他也从未感到过如此无力。
    于是他愤怒。
    愤怒的宋治,抬手一挥,掌风击出,将大殿中的陈设全都轰得粉碎。两名宦官避之不及,被流溢的真气轰得七窍流血倒飞出去,人在半空就已气绝而亡。
    高福瑞好歹修为不差,勉强支撑。
    愤怒发泄完,宋治的心情却没有好上一些,他满面颓然、痛苦,浑身都散发着**之气,似乎一下子苍老了好几岁。
    想当年,他一手挑起文武之争,把门第、将门玩弄于鼓掌之中,那些在大齐存在百余年,传承数百年的世家,哪一个有还手之力?
    而后,他借着世家内部分裂之势,大力扶持寒门,肆无忌惮打压世家整体,甚至把一个嫔妃推上台前,让其手握皇朝大权,主持军政。
    世人都知道他在加强中央集权、加强皇权,可谁敢在他面前说个不字?谁又能在他造就的大势中,对他的大业产生半点儿威胁?
    彼时,整个天下都是他的棋盘,芸芸众生都是他的棋子,他想要谁灭谁就灭,想要谁荣耀谁就荣耀,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豪气纵横?
    那才是一个雄才大略的帝王,才有的风采!
    可现在呢?
    一年之间,风雨突变,他连自己的江山都要保不住了。
    他即将成为亡-国之君!
    这是多大的落差?
    这是何等的讽刺?
    怎能不让人心力交瘁、痛不欲生?
    面色灰败的宋治凄凉的闭上了眼。
    “陛下,陛下!大捷,天大的大捷!”
    听到敬新磨熟悉的声音,宋治猛然回头,通红的双眼死死盯住小跑进殿的老宦官,眸中饱含期望,又担忧大捷不够
    大,于事无补,遂咬着牙一字字的问:
    “什么大捷?!”
    敬新磨这时候应该呆在中原,无令而回,只能说明大捷确实是非同一般。
    敬新磨拜伏于地,公鸭般的嗓子发出的声音,却说不出的洪亮有力:“禀陛下,中原大捷,大军已经攻下杨柳城,城中六万北胡将士,近乎全军覆没!”
    宋治精神一振,满脸不可置信,这可比他的预料早了太多,简直是天差地别,他怎么都想不出道理何在,忙伸长脖子道:“说经过!”
    “是!”
    敬新磨按捺住激动之情,让声音尽量清晰:“是贵妃娘娘!
    “贵妃娘娘身入战场旬月,眼见将士为国拼杀,亲自与北胡强者交手,在金戈铁马中领悟良多,今日天亮之前,竟然成就了王极境中期!
    “而后,贵妃娘娘手刃两名北胡王极境,身先士卒杀入杨柳城中,所到之处无人能力,威震全军。
    “皇后、孙将军随之出手,彻底搅乱了北胡阵型,大军趁势而进,四面攻破城门,遂将北胡大军围歼于城内!
    “一整日的激战,北胡将士逃出城池者十不余一,还几乎都是修行者,可即便是修行者,到了漫漫黄河上,也多是在半途就落水淹死,真正抵达北岸者,又是十不余一!
    “陛下,六万北胡蛮贼,命丧杨柳城内外,皇朝收服失地,这是国战至今从未有过的大捷,老奴为陛下贺!”
    听完敬新磨的禀报,宋治嘴角好一阵抽搐,忍不住的往后退了两步,好像要站不稳,高福瑞见状连忙起身搀扶。
    宋治大笑出声。
    笑得痛快无比。
    好半响,他止住笑声:“好,好!灭了杨柳城这六万北贼,中原大军就能腾出手来,增援汴梁东北,跟郓州军一起,灭了博尔术所部!
    “等到解决了博尔术的问题,军中的王极境修行者,就能转道向西,帮助陇右军把守长安,届时,就算蒙哥攻进了关中,也是无济于事!”
    高福瑞连忙附和,还不忘对宋治大唱赞歌:
    “都是陛下洪福齐天,才能庇佑贵妃娘娘及时成就王极境中期,如今有贵妃娘娘在中原,大军如虎添翼,往后必然连战连捷!”
    宋治再度哈哈大笑,“贵妃果然没有让朕失望,让她去中原是对的!阵斩两名王极境,率军击败六万北贼,如此战绩,赵宁之前立的那些功劳都比不上!
    “经此一役,贵妃必然名动天下,威望甚至会盖过赵宁!好,好,世人也是时候知道,我大齐皇朝不止有赵氏能纵横沙场!”
    赵玉洁成了王极境中期,宋治高兴不已。
    如此一来,往后对方就能逐步取代赵七月,成为军中最有威望的存在,战后她再废后,也就容易太多。
    在他的帮助下,赵玉洁在声望、权势上要压制赵宁就很简单,这可以大大减弱赵氏在国战中的影响力,战后也不至于太过尾大不掉,处理起来要省事不少。
    想到这里,宋治只觉得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然而,就在这时,敬新磨却神色难言的道:“陛下,只怕蒙哥进不了关中了。”

章四三八 喜忧参半(下)

    宋治怔了怔,不解地问:“这是为何?”
    “老奴还有一个大捷的消息要禀报。”
    “还有大捷?哪里的大捷?快说!”
    敬新磨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绪:“汴梁北面行营大总管赵宁,昨日在郓州击败博尔术,杀其麾下王极境修行者四人!”
    宋治神色一滞,震惊非凡又大喜过望,同时还疑惑不已,愣愣道:
    “同为王极境中期,麾下王极境修行者数量还不及博尔术,赵宁竟然能杀他四名王极境?”
    敬新磨低头道:“非止如此......”
    “还有什么?”
    “老奴刚刚说,蒙哥的大军进不了关中了。”
    “你还没说原因。”
    “原因在赵宁身上。”
    “蒙哥远在陇右,赵宁身在郓州,两人八竿子打不着。”
    “赵宁昨天离开了郓州。”
    “往哪里去了?”
    “河东西界,孝文山。”
    “难不成蒙哥也到了孝文山?”
    话一出口,宋治自己就先哑然失笑。
    蒙哥在陇右高歌猛进,好好的去孝文山干什么?就为了跟赵宁见个面?他怎么知道赵宁要去孝文山?他俩有什么好见面的?还有,赵宁为何要去孝文山?
    这小子在想什么?击败了博尔术,不率领大军出击,跑去孝文山作甚?
    真是莫名其妙,让人摸不着头脑。
    出乎宋治的意料,敬新磨正色回到道:“是。”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让宋治立时冷静下来。
    一念之间,他想到了很多。
    他问:“蒙哥带了多少人?”
    “七名王极境!”
    宋治眼神一凛。
    一个王极境中期,带着七名王极境加入黄河南北的战场,足以彻底改变战局,将大齐皇朝推入万劫不复之境!
    宋治呼吸艰难,紧忙问:“赵宁带了多少人?”
    “单人独骑。”
    宋治脸色一白,有刹那的失神。
    如此说来,赵宁岂不是必死无疑?
    他盯着敬新磨:“赵宁死了?”
    “没死。”
    “那就只是战败?”
    “没败。”
    “他竟能跟蒙哥等人打成平手?”
    “不是。”
    宋治深一口气:“他......胜了?!”
    “大胜!”
    “怎样的......大胜?”
    “手刃六名王极境,重伤蒙哥本人!”
    “大伴!”
    “陛下?”
    “君前不得戏言!”
    “回禀陛下,老奴所言,句句属实。”
    宋治一下子双目失神,面容呆滞。
    片刻后,他脸颊剧烈抽动,一阵红一阵白,五官都跟着发颤,整张脸像是一幅被揉烂的色彩画,要多精彩有多精彩。
    敬新磨早提到了大捷的字眼,可宋治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赵宁竟然能取得这样的大捷!纵然是确认事情已经发生,他依然觉得自己可能是在梦里。
    这样一夜之间,凭空出现的颠覆性的大好局面,过于理想,完美得几乎没有道理,让人不能不怀疑它的真实性。
    前一刻,宋治还在为无法破解的皇朝覆灭危局,而感到心力交瘁天昏地暗,痛苦得几乎不能自拔,孰料转瞬间,两个大捷便从天而降砸到了头上。
    蒙哥重伤,麾下王极境死了六个,莫说无力插手黄河南北的战场,就连陇右面临的压力,都瞬间消减了九成!
    从现在开始,大齐皇朝已是拨云见日
    !
    中原战场的大军,可以好整以暇的配合郓州军,去跟博尔术一决胜负,而不必担心来自侧翼的威胁。
    就算战事不如想象中顺利,也完全能够接受,有足够转圜余地。
    而失去六名王极境,连王极境中期都被重伤的北胡西路军,再也无法跨越山川险阻如履平地,陇右军完全可以靠着陇山天堑,经营起坚固的防线,尝试把对方彻底阻挡在关中之外!
    整个国战大局的形势,陡然间就明朗起来。
    不,不是明朗,跟之前的漫漫长夜相比,这简直是阳光普照的黎明!
    行将倾覆的大齐皇朝,一夜之间就屹立起来了,怎么看都暂时免去了倒塌之虞!
    宋治如何能不狂喜失态?
    而这,都是因为赵宁解决了最致命的威胁。
    若是赵宁就在眼前,他估计会立马过去一把抱住对方,给对方加官进爵,甚至是封对方一个大齐从未有过的异姓王!
    但转念一想,问题也随之出现,
    先是击败博尔术,杀了对方麾下四名王极境,而后又马不停蹄转战孝文山,重伤蒙哥,斩了对方麾下六名王极境......
    这份军功比天还大,比泰山还重!
    与之相比,赵玉洁在杨柳城那点功劳算什么?
    根本不值一提。
    他方才还想扶持赵玉洁,去分赵宁的威望、权势,现在看来这纯粹是痴人说梦!
    有昨日的辉煌战绩,天下人都只会注意到赵宁,并倾尽全力去赞美他,发自肺腑的去膜拜他,而不会对赵玉洁那小小的战果多看一眼。
    有这份滔天军功在手,赵宁的英雄形象必然深深根植于齐人心中,往后就算什么都不做,其声威也无法压制。
    莫说赵玉洁不可能再跟其分庭抗礼,就连宋治这个皇帝,在对方面前都要气弱三分!
    赵宁的声势,赵氏的声势,还有谁能抗衡?
    问题远远不止于此。
    赵宁能在一日之间,手刃十名王极境,击败两位王极境中期,他的修为战力,究竟到了一种怎样的恐怖程度?
    难道对方已经是王极境后期?!
    赵氏一门,现在有了两个王极境后期的顶尖高手?!
    太平盛世,皇朝秩序稳固,上下尊卑严格,就算大齐第一高手,不是帝室的人,而是出自于世家,也没甚么问题。
    可眼下是烽烟乱世!
    谁能保证,战后赵氏不起贰心?
    若是形势有变,谁能压制赵宁与赵玄极?
    宋治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就王极境后期,即便能,那也得非常长的时间。
    可赵宁还那么年轻,如果,万一,对方日后成了天人境怎么办?
    宋治心乱如麻。
    他既为两场改变皇朝命运的大捷,而感到欢欣鼓舞,发自内心的激动难耐,恨不得引吭高歌,让天下人都分享他的快意,并给赵宁封王;
    同时他又为赵宁这个存在而深感棘手,心底情不自禁的升起不浅的恐惧,不知道该怎么解决这个天大的麻烦,恨不得立即杀了对方。
    这就让宋治的面色,在一时之间格外扭曲,像是哭又像是笑,既有喜又有悲,眼中不知不觉的流下了泪,喉咙里发出嘎嘎的奇怪声响。
    “陛下!”
    “陛下......”
    看到宋治像是疯魔了,高福瑞与敬新磨都是大惊失色,连忙为他扶背顺气,扶着他回到锦榻上坐下。
    好在自国战以来,宋治的精神也算得上是久经考验,被磨砺得十分坚韧了,坐下后喝了口水,焦躁混乱的心绪很快就大体平静下来,面容
    恢复了正常。
    他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问敬新磨:“赵宁已经王极境后期了?”
    敬新磨摇摇头:“据郓州、晋阳的消息,赵宁还没到王极境后期。”
    宋治稍稍松了口气,短暂寻思后,拿定主意:“草诏,封赵宁为唐国公,让他来洛阳,助朕指挥全国战事!”
    赵宁功高震主,继续放在外面,让对方再立显赫战功,怎么说都不合适。只有把对方召回身边,宋治才能靠着皇帝权威压住对方,并且徐图后举。
    为此,宋治不惜让赵氏出现一门两公的情况。
    敬新磨叹息道:“只怕赵宁来不了洛阳。”
    “为何?”
    “孝文山一战,赵宁重伤垂危,几近丧命,若非杨佳妮救援及时,此刻说不定已不在人世。据晋阳的官员上报,说赵宁回晋阳时,已经动弹不得,只剩一口气。眼下,赵氏满门惶急,正在倾举族之力为他疗伤,还不知能不能保住性命。”
    “他伤得这么重?”
    “的确是九死一生。”
    宋治陷入沉吟。
    这样的赵宁,的确不能立即来洛阳了。
    片刻,宋治肃然道:“传令下去,务必弄清赵宁的伤势情况......算了,大伴你亲自去一趟,就算是代朕探视。
    “如此,大伴也能直接见到赵宁,看看他的伤到底如何,有没有影响修为根基,会不会留下暗伤,什么时候能完全恢复。”
    敬新磨俯首应命:“老奴这就去。不过,陛下,国公的爵位还要不要给赵宁?”
    宋治略作思索:“他立了这么大的战功,举国上下都看着,朕不能在这么大的事情上赏罚不明,唐国公还是给他吧——不过实权官职就不必调动了。”
    “陛下英明。”
    宋治站起身来,来到大殿门口,借着高耸的地基,负手看向门外的洛阳城,默然良久,终究还是露出了由衷的笑意:
    “祖宗庇佑,我宋氏的大齐,绝不会百年而亡!”
    ......
    敬新磨带着诏书,亲自去了晋阳。
    三日后,敬新磨从晋阳归来,面见宋治。
    宋治率先开口发问:“赵宁的伤势究竟如何?”
    敬新磨垂首道:“虽不致死,但也极重,损了本元,需要徐徐调养,跟被元木真所伤的镇国公一样,恐怕需要几年才能恢复巅峰战力。”
    宋治眼中的喜色一闪而逝,不动声色的点点头:“如此甚好。”
    说着,他将手中的文书递给敬新磨:“这是各个节度使就藩的安排。
    “杨柳城被迅速收复,虽然是一大幸事,但将士们也因为作战时间短,没有得到充分磨砺,战力不够强。
    “博尔术本身是王极境中期,足以限制贵妃;他麾下的部曲战力精悍、攻势凶猛,各地驻军不能匹敌;赵宁伤重不能回营,郓州也危在旦夕;
    “接下来的战事,只怕不会很顺利,短期内我们没有优势可言,各地还是要以防守为主,先稳住阵脚再说。
    “现在汴梁东北面乱成了一锅粥,到处都是北胡精骑在肆掠,没有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让贵妃护送这一代的节度使及其兵马就藩。
    “也正好趁此机会,让贵妃脱离皇后的掌控,往后,就让她坐镇曹州一线,正面抵挡博尔术南下的大军。”
    宋治让赵玉洁回汴梁,本就是为了分赵七月的势,现在赵玉洁已经是王极境中期,足以独当一面,自然不用继续站在赵七月身边。
    让她摆脱束缚,放开手脚去沙场建功,才是更好的选择。
    敬新磨接过文书:“老奴这就去传令。”

章四三九 离别

    晋阳。
    夏日炎炎,纵然是到了午后,院子里的每一寸泥土,仍然像是被架在火炉上一样,不断散发着热气。
    连猫儿在石径上走起路来,都是颠着脚。
    不过,整个赵氏大宅,也不是没有凉爽的好去处。
    譬如葱茏翠绿的小山脚下的凉亭,旁边有清澈的溪流、水潭不说,水车还将流动的溪水送上了屋顶,任其沿着屋檐四面垂下,形成好看而清凉的水帘。
    坐在这样的亭子里,纵然外面烈日当头,也会倍觉凉爽舒坦,这也就怪不得整个大宅的猫儿,宁愿踩着石径被烫得颠脚,也要聚拢到这里来。
    人类对大眼睛、毛茸茸、软绵绵这三类存在,向来没什么抵抗力,就遑论是集三者于一体的猫儿了,坐在凉亭里读书的赵宁,时不时也会逗它们两下。
    唯一不好的地方在于,有些性子活泼的猫儿,总是喜欢在石桌上一遍遍走来走去,湿润的脚趾间或还会在书册上留下梅花印,让赵宁颇有些苦恼。
    但让他撵走这些可爱的小家伙,他又是万万下不了狠心的,末了只能把书册都放在腿上,正在读的那一本则一直不离手。
    他原以为这样就能讨个安生,却还是小觑了这些家伙,一只大橘猫跳上了他腿上的书册,还在这安了家,当书本当作窝被,打着哈欠慵懒的睡着了。
    赵宁无奈,只能把握着书册的手臂靠上石桌,这才能给橘猫腾个相对安生的地儿,好在他读书很快就读得忘我,也就忽略了腿上还有猫这件事。
    “敬新磨来的时候,你躺在床上装死,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敬新磨这前脚刚走,后脚你就活生生的跑到这里来凉快,就不怕飞鱼卫的眼线无处不在?”
    魏无羡熊罴般的巨大身影,冲过水帘进了亭子,惊得左右的猫儿上窜下跳。
    赵宁看也没看他,随口回应道:“这宅子里有几个飞鱼卫的眼线,我心知肚明,他们想要看见我,不比登天容易。”
    魏无羡进来的时候,卧在赵宁腿上橘猫也睁开了眼,见是魏无羡,便连身都懒得起,埋下脑袋继续睡觉了。
    魏无羡觉得赵宁跟橘猫相处得有趣,自己也想抓一只猫儿过来。
    孰料接连三只都是勉强被他拖到腿上,就挣扎着喵喵叫着跳走了,还躲得远远的,不再给他靠近的机会,仿佛他身上有刺一般。
    魏无羡有些挫败,还有些不甘心,但最终只能放弃这种努力,用羡慕的眼神看着赵宁道:
    “你既然知道飞鱼卫在宅子里安插了哪些眼线,为什么不找个借口把他们清除掉?”
    赵宁翻着书页:“没必要。你前脚拔掉了他们这几个眼线,他们后脚就会变本加厉的接着折腾,这样斗来斗去,什么时候是个头?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赵氏大宅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魏无羡明白了赵宁的意思:“眼线之所以是眼线,最重要的就是隐秘,一旦被监视的人知道了身份,也就完全失去了价值。
    “眼下,你知道了这几个眼线是谁,防备
    起来就很容易,必要时候,还能让他们看到想让他们看到的东西。
    “我现在只奇怪一件事。”
    赵宁瞥了他一眼:“何事?”
    魏无羡认真地问:“你是怎么精准发现这些人的身份的?你能保证一个不漏一个不多?”
    赵宁淡淡地笑了笑:“我麾下有一品楼,你又不是不知道。”
    “有一品楼又如何?”
    “晋阳赵氏祖宅这么重要的地方,想要窥探的又岂止飞鱼卫?”
    魏无羡恍然:“所以你早就安排了一品楼的人,在附近乃至整个晋阳城,密切注意异常人异常事,一面确保祖宅安全,一面也甄别暗探?”
    “当然。”
    魏无羡唉声叹气:“只要发现了一个,顺藤摸瓜,便不难揪出整根藤子的葫芦,高,实在是高。”
    “当真很高?”
    “高的地方,不是甄别出了暗探,而是你早早就准备好了陷阱,只等请君入瓮。”
    “你也可以提前准备。”
    “我也需要准备?”
    “当然。”
    “我有你那么重要,魏氏有赵氏那么重要?会有人想要费尽心思掌握我们的一举一动?”
    “现在没有,往后就有了。”
    “往后是什么时候?”
    “你在陇右建功立业之后。”
    魏无羡沉默下来。
    他现在已经知道,赵宁之所以要他跟在后面离开郓州,就是为了在战胜蒙哥,陇右军威胁大减之后,让他立即赶回陇右军领兵作战,抵御蒙哥的部曲。
    魏氏是陇右魏氏,陇右本就是他们的基业所在地,陇右军之于魏氏,大体相当于雁门军之于赵氏。
    孝文山之役,比赵宁预想的要惨烈一些,回到晋阳这几天,他先是调理伤势,而后又应付敬新磨,魏无羡一直没有跟他当面细谈的机会。
    “如今看来,整个国战大局都在你的谋算之中,我甚至都觉得,无论北胡的数十万大军,还是蒙哥、博尔术、察拉罕跟我,都在你的棋盘上。
    “我们什么时候做什么,什么时候需要做什么,你老早就一清二楚。”
    魏无羡一动不动的看着赵宁:“有时候,我真的不服。
    “明明从小大大,我都是咱们兄弟三人中,最善于谋划的那个,你跟陈安之向来是被我指挥着冲锋陷阵的。
    “怎么现在倒成了你事事料敌于先,我都跟你手中的走卒无异?
    “如果有机会,我真想跟你正面较量一场,看看咱俩到底谁更善于布局谋战!”
    赵宁笑了笑,放下手中的书册,看着魏无羡道:“日后的事日后再说,当下你需要做的,是去陇右真正独当一面。”
    魏无羡点点头:“这事你放心,陇右军中的事我熟,在西域征战那几年,我可不是瞎混的。
    “这几日,我也跟大都督详细分析、推演了陇右战局,知道回去后该怎么做,但凡蒙哥一年之内不能战前厮杀,我保管叫他知道什么叫坟墓!”
    “莫说一
    年,两年之内,蒙哥都恢复不了巅峰战力。”赵宁给对方吃了一颗定心丸。
    魏无羡的能力如何,他知道得一清二楚,当下也不赘言战事。
    说到这,魏无羡脸上浮现起一丝忧虑:“陛下这第一批敕令,就封了十三位节度使,与之相应的,飞鱼卫也借着监军之名,彻底走上了台面。
    “旁人或许会以为,飞鱼卫的人就是个监军,跟那些文官监军无异,顶多都是宦官罢了,但你我都知道事情远不止此,陛下的打算也不会简单。
    “当年推事院在燕平横空出世,就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大量达官显贵死于非命,因之被罢官降职者多不胜数,乃至改变了世家与寒门的力量对比!
    “推事院的罪行固然罄竹难书,但那好歹也是个正经衙门,明面上是归宰相节制的。
    “现在飞鱼卫暗中的力量,比推事院强了何止十倍,且他们都是宦官,效命的只是陛下一人,做的事,本质上是为陛下监查文武百官!
    “可以想见,飞鱼卫大行其道,陛下的力量会得到何等增强!我大齐的皇权——愈发难以制衡了!”
    说到这,魏无羡目光炯炯的看着赵宁:“你说,我们往后会是何等处境?你我又该怎么办,魏氏与赵氏该怎么办?”
    赵宁端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两碗凉茶,一碗推给魏无羡,自己端起另一碗,一口饮了一半。
    放下茶碗,他不动声色道:“这些穿飞鱼服的人,虽然都是皇权的爪牙,但国战期间,陛下用他们也会有个度,不至于太过碍事,影响战争大局与人心。
    “真要考虑飞鱼卫的问题,还得等到战后,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尚早。你能做的,不过是像我一样,把飞鱼卫的眼线好好养着,蒙好他们的双眼即可。”
    魏无羡寻思半响,最终也觉得没什么更好的办法。
    无论如何,飞鱼卫的底细,满朝文武,现在只有赵宁跟他知道——他知道还是因为赵宁主动跟他提及。
    别的达官显贵并不知道飞鱼卫会有多么厉害,飞鱼卫眼下也没做什么不得了的事,当下就说如何对付飞鱼卫,的确是为时尚早。
    魏无羡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夕阳西下。
    他一口喝干碗中的凉茶,站起了身:“我该走了。”
    他本是兵部侍郎,到郓州参战是零时的,之前敬新磨来的时候,他就借助对方,把请求调回陇右军的折子递给了宋治,今日折子已经批了下来。
    宋治准了。
    皇帝当然没有不准的理由。
    国战前把魏无羡调回中枢,是为了限制魏氏在陇右军中的势力,眼下正值国战紧要关头,陇右战局事关重大,魏无羡应该回去。
    赵宁没有起身,拿起手边的书册,轻轻松松道:“我等你大胜的消息。”
    看他的样子,魏无羡不像是去搏命的沙场,有无数不可预测的风险,倒像只是去捕杀一只耗子,简简单单就能手到擒来。
    魏无羡哈哈大笑三声,也不矫情,转身大步流星的走出凉亭。

章四四零 喝酒

    魏无羡踏着夕阳余晖走远了,有人却踩着暮色走近。
    赵宁无奈的放下手中书册。
    不这样,他就没法去接快飞到脸上的小酒坛。
    至于为何只抬起左手不行,是因为酒坛有俩。
    腿上的橘猫终于睡醒了,张开血盆大口,懒懒的打了个哈欠,一溜烟儿跑了下去,喵喵叫着去追逐一支三花猫了,看起来格外有活力。
    将两个酒坛放到桌上,赵宁望着把自己丢到桌子对面,双腿还没盘膝好,就迫不及待拍开一个酒坛封泥,抱着酒坛深一口气,一脸陶醉模样的杨佳妮:
    “你不在寿阳坐镇,怎么又跑回晋阳来了?”
    杨佳妮大手一挥,一副你休要聒噪的豪气万千的样子:“巴掌长点距离,我一口气就能跑两个来回,误不了事。
    “今日跟察拉罕大战一场,打得他灰头土脸败阵而归,现在回来喝两口酒,你不高兴?”
    大齐刚有孝文山大捷、杨柳城大捷,正是三军士气如虹的时候,察拉罕这个时候率军进攻寿阳坚城,不铩羽而归就怪了。
    “高兴。”赵宁只能这般回答。
    但这个回答,换来的却是赵佳妮拿乌溜溜的大眼睛瞪他,也不说话,好像很不乐意。
    “哪里不对?”赵宁一头雾水。
    杨佳妮道:“你不高兴。”
    “我高兴啊!”
    “高兴你怎么干愣着不打开酒坛?”
    赵宁恍然,只得开了封泥,陪对方喝一场。
    他流程还未走完,杨佳妮已经高举起酒坛等着他:“干!”
    赵宁遂一本正经的跟她碰了酒坛:“杨大将军辛苦了,干!”
    杨佳妮顿时眉开眼笑,二话不说,仰起头便是一通大灌。她喝得极为凶猛,几个眨眼间,酒坛底就正朝屋顶了。
    一把将酒坛重重拍回石桌,杨佳妮拿手背一抹嘴,满意地打了个酒嗝:“好酒,痛快!”
    话音未落,第二坛酒便又到了手里。
    赵宁也是能喝酒的人,但也很少喝得如此猛烈,看了看杨佳妮抱进来,摆在石桌旁的好几个酒坛,一时间有些犯怵。
    在他的感觉中,杨佳妮好像每打一场仗,酒量就要涨一分,最开始他还能喝倒对方,但从很久之前开始,他就总是被对方喝倒。
    到了今日,赵宁已经放弃跟对方拼酒量了。
    这就像杨佳妮的脾性,最开始对方在他面前,总是一副呆板木讷的样子,但自从凤鸣山之役后,就越来越鲜活,到了现在,赵宁眼中的杨佳妮,已经完全成了一个躁烈的大爷们儿。
    赵宁有心认怂,杨佳妮却没打算给他机会,新的一坛酒依然是举到赵宁面前,并且盯着他。
    杨佳妮问:“我作战够不够勇猛?”
    赵宁点点头:“勇猛!”
    杨佳妮:“那就干了!”
    赵宁:“......”
    第三坛酒,杨佳妮扑闪扑闪的眸子直勾勾的看着他:“我够不够有义气?”
    赵宁想起对方自作主张去孝文山接应自己的事:“够。”
    “那就干了!”
    第四坛酒。
    “我够不够漂亮?”
    “够。”
    “那就干了!”
    第五坛酒。
    “我们是不是手足兄弟?”
    “是......”
    “快干!”
    第六坛酒。
    赵宁甩了甩脑袋:“我不能再喝了。”
    “你的
    确不能喝了。”
    赵宁顿时一脸纳罕,看杨佳妮今天的架势,那就跟拼命差不多,他原以为对方不放倒他不会罢休,没想到对方忽然这么好说话。
    “你直愣愣的看着我做什么?”杨佳妮恶人先告状。
    赵宁失笑:“我以为你还要我多喝几坛。”
    喝得醉眼朦胧、摇头晃脑的杨佳妮,闻言立马摆手如扇,一脸正气:“那不行,你伤势还没完全好,不能喝太多!”
    赵宁:“......”
    在他无话可说的时候,杨佳妮忽的嘿嘿笑了两声,一把将赵宁手边的酒坛抄了过来,揽在自己怀里,得意洋洋的道:
    “这坛子酒是我的了!你就看着我喝吧!哈哈,哈哈哈哈......”
    对方高兴得就像个小孩子,让赵宁哭笑不得。
    眼见杨佳妮一个人喝还喝得美滋滋的,赵宁好奇地问:“我之前回晋阳,你可没这般吵着要跟我喝酒,怎么这回宁愿天天从寿阳跑回来,也一定要喝?”
    抱着酒坛自顾自喝得笑容满面的杨佳妮,听到这话,忽然停住了,脸上的颜色刹那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以纯粹的凝重。
    她稍稍顿了顿,微微低了低头,嗓音低哑:
    “因为我忽然发现,人生其实很短暂,美好的事物总是容易破碎,那些原本你以为会一直存在的东西,很可能眨眼间就消失不见。
    “等到你回过味来,却往往只能面对‘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的遗憾。”
    赵宁怔了怔。
    这番话的意味可谓是并不寻常。
    这一瞬,他望着面前双颊绯红的杨佳妮,脑海里陡然毫无道理的浮现出一句话: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但这时,杨佳妮忽然抬起头,脸上又恢复了笑嘻嘻的神采,仰头狠狠灌了一口,而后又大手一挥,好像在冲锋陷阵一般,气势十足道:
    “所以说,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对月!天下之大世间繁华,唯美酒与美食不可辜负啊,必须抓住每一个机会尽情品尝!”
    心里刚刚有些异样触动的赵宁,被杨佳妮这副突然出现的、惯常的大大咧咧的样子,又给逗得哑然失笑,情绪一下子恢复了正常。
    “赵玉洁在杨柳城立下大功不说,现在还脱离了大姐的掌控,以护送几个节度使就藩的名义,跑到曹州那边去了,陛下摆明了是偏袒她。
    “若是不出意外,往后赵玉洁就会呆在曹州一线,协调各个节度使作战,一力承担阻止博尔术所部南下的重任。
    “对旁人来说,这个是辛苦差事,但对赵玉洁而言,正方便她大展拳脚,她恐怕是求之不得。
    “我问你啊,曾经的相好如今这般显赫,你是什么感觉?”
    说到最后,杨佳妮露出了贱兮兮的贼笑。
    赵宁喝了口凉茶:“感觉很好。”
    杨佳妮脸上的笑容顷刻不见,取而代之以无法描述的愤怒,以恨不得把赵宁吃了的神情,咬牙切齿道:“有多好?”
    “国战胜利的感觉有多好,这感觉就有多好。”
    杨佳妮嚯了一声:“那你岂不是要上青天?”
    “你忘了一件事。”
    杨佳妮哼了一声:“小时候的事我可不会忘!”
    “杨大将军,你需要冷静啊。”
    “冷静了赵玉洁就不是你的老相好了?”
    “冷静了你就会想起,我们早已是生死之敌。”
    “那......又如何?”
    “她不会
    高兴很长时间的。”
    “哼......你不是算无遗策嘛,怎么没算到生死之敌,如今会在战场独当一面、手握大权?”
    “我哪里谈得上什么算无遗策,不过,这件事我的确早就算到了。”
    “怎么没见你阻止?”
    “为何要阻止?”
    “不阻止你还想帮忙不成?”
    “当时若是需要,我的确会帮一帮。”
    “你......赵宁!你混账!”
    眼见杨佳妮已经拍案而起,急晃晃扭头到处看,仿佛在找她的丈二陌刀,为防对方提刀来劈自己,赵宁连忙起身,好言宽慰,把她按回了座位。
    咕隆咕隆灌完了一整坛酒,杨佳妮总算冷静了点,抹着嘴道:
    “你在孝文山虽然拦住了蒙哥,但也只是让黄河南北的战场,没有致命威胁而已,中原战场原先就存在的危难,并没有就此消减。
    “博尔术南下的十万大军,眨眼间就连克三州十余城,无人能够挡其兵锋,若是没有强者制止,他们甚至能直线杀到杨柳城去。
    “届时,十几万北胡锐士,又是以精骑为主,足以在中原往来纵横,将几十万王师吞掉,那不比十几万匹狼吃掉几十万羊难多少。
    “所以这个时候,中原必须还有人站出来。
    “赵玉洁有王极境中期的实力,除了她,眼下没有人能左右中原局部战局——要不是陛下不相信元木真伤得不能出战,他自己就能亲自灭敌,何须赵玉洁?
    “无论如何,让赵玉洁暂时大展拳脚,的确是最有利于国战的。”
    说完这些,杨佳妮撇了撇嘴,显然,道理她虽说完全明白,但承认起来却是满脸的不乐意,好似吃了苍蝇一样。
    末了,她又咕噜咕噜了半坛子酒,忿忿不平:“要不是我要留在河东,中原哪里需要她赵玉洁逞威风,真是......晦气!”
    看到她越说越不开心,赵宁连忙拍马屁安抚:“杨大将军真是睿智无双,什么都逃不过你的双眼,在下佩服,实在是佩服!”
    杨佳妮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
    酒快要喝完。
    这也就意味着,杨佳妮要回寿阳战场了。
    至少今天得回去。
    “给句实话,你的伤势到底怎么样,打算用多久康复?”杨佳妮问,“你可别等赵玉洁势大难制的时候,还在装病猫。”
    赵宁立马纠正:“何谓我打算用多久康复?伤势不由人,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我都不能恢复完整战力,不能去沙场跟北胡拼杀。
    “一切都要看身体的具体情况。”
    杨佳妮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你看我像不像个人?”
    赵宁:“......”
    他只能道:“咱们都是人。”
    杨佳妮立马重重一拍桌子,恼火地道:“既然我是人,那你在人面前说什么鬼话?”
    赵宁:“......”
    面对杨佳妮“真诚”的目光,赵宁只得实话实说:“我伤势着实不轻,你也亲眼看到了,若非没有余力,当时在孝文山,我也不会让蒙哥活着。
    “不过,养好伤后,接下来一段时间,我的确会先专心砥砺修为,不到十分必要的时候,不会轻易出手。”
    杨佳妮来了精神,双眼发亮:“如果不是形势所迫,你打算何时再出手?”
    赵宁笑了笑:“该给所有人一个‘惊喜’的时候。”
    杨佳妮顿时高高竖起大拇指,一脸我佩服你是条好汉的表情。

章四四一 其乐融融

    在杨佳妮顶着一张跟桃子差不多红扑扑的脸,提着丈二陌刀摇摇晃晃回寿阳后,赵宁还是没能得个清闲。
    先过来的是那只大橘猫。
    跟之前活蹦乱跳,精神奕奕的跑出去追逐三花时不同,眼下归来,橘猫精神明显疲累不少,步履都略显蹒跚。
    到了亭子里,它也不再来找赵宁闹腾,径直卧到了柱子边,不一会儿就哈欠连天的再度睡着,看起来很是满足、安详。
    它这副样子,赵宁那还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感到好笑的同时,竟然也有几分羡慕对方无忧无虑,摇摇头,继续在灯下看书。
    随着夜幕降下,府宅里早就亮起了如龙如海的灯笼,凉亭同样如此。
    在燕平的时候,像镇国公府里这样的亭子,夜晚照明都是用宝石阵法,眼下不同了,为了尽可能提升赵氏私军的军备,宝库已经基本被搬空。
    包括赵宁这个赵氏家主继承人、大齐新晋唐国公在内,赵氏举族上下的所有人,都再也奢侈不起。
    橘猫休憩之后,有更能折腾的对象出现了。
    那是两个打得难解难分的高手,真正的高手。一边打,两人还一边斗嘴。
    听动静,其中一个明显是在找茬,而另一个则是忍无可忍的样子,要把对方揍得没力气大吵大闹。
    很快,这两人就打到了亭子外。虽说是顶尖高手,到底是顾及身处的环境,没有放开真气去破坏屋舍楼台,都是短兵相接。
    打着打着,两人瞧见了赵宁,其中一个顿时眼前一亮,连忙跳出战圈,要赵宁来主持个公道,评一个道理。
    赵宁头疼的放下书册,对进来的书生干将道:
    “二位自从缓了口气,能够行动自如了,还没正经调理伤势,就三天两头打一回,往往还一架从天黑打到天亮。
    “这宅子里鸡飞狗跳我是不在乎,倒是照这样下去,二位的身体何时能够康复?”
    胡子拉碴的但却面容俊美五官刚毅的中年书生,听到赵宁这话,立马大呼冤枉,指着亭子外的老板娘莫邪大倒苦水:
    “都是这疯婆子到我那里来找茬,可怪不得我。
    “就说今日,我好好的闭关修炼,这婆娘却提着剑气势汹汹的冲进来,说什么要抓淫贼,对着我就是一通砍,真是莫名其妙!”
    听到淫贼二字,赵宁看干将的眼神就变得意味莫名起来,这家伙自负风流,常常在青楼流连忘返,虽不能说是淫贼,倒也沾点边。
    干将见赵宁如此看他,一张脸顿时皱成了包子:“我伤势都没好,怎么可能去青楼?宁哥儿你休要这般埋汰人!”
    赵宁笑了笑,还未开口,老板娘已经冲了进来,满面怒容气势汹汹,对着干将就是一通劈头盖脸的臭骂:
    “你是没去青楼,可这府上的丫鬟,不知道被你祸害了多少,你还有脸装无辜?”
    干将瞪大了双眼:“我祸害谁了?你这疯婆娘,简直是胡说八道,宁哥儿的府上,我会乱来吗?”
    赵宁疑惑的看向老板娘,也觉得这事儿不太可能,赵氏家风纯正规矩森严,怎么可能发生丫鬟跟人私通的事,而他却半点儿风声都没听到?
    老板娘咬着牙言辞凿凿:“我都看见了,还敢说没有?我且问你,今日午后你在花园吟诗作赋,是不是勾引了一个丫鬟?
    “你跟她挨着坐着也就罢了,竟然还强行握住人家的柔荑,手把手教人写字,真是连老脸都不要了!非只如此,你这淫贼最后还索要了人家的贴身手帕!
    “你说,你是不是该被拉出去浸猪笼?!”
    赵宁张了张嘴,没想到干将竟然风流到这种程度,会干出这样的事来。
    干将立时涨红了脸,眼角一阵抽动,像是受到了莫大的羞辱,立即愤怒的出言反驳:
    “你简直是血口喷人!那丫鬟本就是我院子里的,这些时日都是她伺候饮食起居,咱们彼此本来就熟悉了。
    “而且,而且她也喜欢诗词,我教她写字怎么了?这,这是读书人之间正常的交流,怎么,怎么能跟那
    些事混为一谈?
    “你,你真是粗俗不堪、不可理喻!”
    赵宁恍然的点点头,大齐太平多年,在国战爆发前,文风已经非常鼎盛,无论宫里的嫔妃宫娥还是大户人家的高等丫鬟,喜欢书生追捧诗词都不是怪事。
    乾符年间,像赵宁这种将门子弟,在青楼已经不吃香了,那些清倌儿更愿意亲近白面书生,若是对方面容阴柔俊美,有几分才气,姑娘们倒贴也是乐意的。
    老板娘冷哼一声,步步紧逼:“那手帕是怎么回事?现在就在你袖子里吧?你敢说没有?”
    干将的一张脸涨成了茄子,气势明显弱了几分,但还是立即辩解:
    “那,那不过是丫鬟不小心落下的,我,我先替她收着,会,会还给她的,你,你,这关你什么事!你这疯婆娘,总是盯着我做什么,你安得什么心?”
    “不关我的事?安得什么心?”
    老板娘咬牙切齿,眸中杀机毕现,“你这混账,仗着肚子里有点墨水,到处卖弄,迷惑良家女子,却每每始乱终弃,如此狗男人,天地不容......
    “我杀了你是行侠仗义,为民除害!”
    说着,老板娘举剑就劈。
    干将眼看赵宁没有拉架的意思,哪里还会站着不动,转身就跑。
    看着两人打着打着又远去了,赵宁摇摇头。他的的确确没有劝架的打算,说到底,这是人家的家事,没有他这个外人插手的余地。
    至于对方跟那个丫鬟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要不出乱子,这种小事,赵宁懒得关心。有莫邪看着,干将应该也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老夫就知道,这对冤家一碰到一起,就不会有个安生的时候,可老夫到底还是小看了他们,这从早打到晚的,他们的修为不能尽快恢复不要紧,却连老夫的闭关调息都耽误了......现在的年轻后生啊,真是不懂得尊老爱幼。”
    轩辕老头子端着老烟枪,说一句话吐一团雾,优哉游哉的进了亭子。
    赵宁笑着道:“老先生这副偷得浮生半日闲,怡然自得的模样,可不像是被搅扰得无法闭关休息,心头懊恼的样子。”
    鹤发童颜的老头子呵呵笑了两声,也不如何分辨,放下烟枪,在一堆酒坛子里一阵摸索,终于找到一个还未开封的,立时双眼放光的打开。
    品了一口美酒,老头子陶醉的咂摸了下嘴,又端起烟枪,长长吸了一口,顿时满脸都是神仙般的红光,仿佛已经得道飞升。
    “你们这些年轻后生虽然折腾,让人没个清净,但跟你们日夜相处,却能感受到许多蓬勃生机,让人心底愉悦。”
    一口酒一口烟忙得不亦乐乎的老头子,像个智者一样感叹:“像老头子这种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人,能够感受到生机活力的机会,是越来越少了。
    “能多感受一分,老头子心里便敞亮一分,说不定就能多活几天,多喝几坛好酒多抽几口旱烟,岂不快哉?”
    面对这样一个乐呵呵的豁达老者,赵宁只能表示钦佩。
    原本今夜已经不打算喝酒的他,因无法看着这样一个老者独饮,遂弯腰翻出一个还剩半坛子酒的坛子,陪着老头子一起喝。
    没看到跟老头子住一个院子的红蔻过来,赵宁有些奇怪,转头四处去看,就见对方停在不远处的假山旁,正被不知何时折返的干将与莫邪,给围在了中间。
    莫邪依旧杀气腾腾,干将看起来吃了些亏,嘴角多了块淤青,这下正把小姑娘当作挡箭牌,躲在她后面不断左绕右绕,闪避莫邪的剑锋。
    小姑娘稻草人一样,被抓着身不由己的东倒西歪,还要面对纵横闪烁的剑影,没多久就头晕目眩,委屈的向凉亭里的老头子求救:
    “爷爷,你看他们!”
    老头子到底是疼爱自己的孙女的,听到呼喊声不禁白眉倒竖:
    “胡闹!两个活了半辈子也没个正形的家伙,打架就打架,折腾一个小姑娘做什么,还有没有点尊老爱幼之心了?都给我住手,过来坐下!”
    老头子一阵呼
    喝,干将不由得有些羞愧,讪讪放开了小姑娘,还歉意的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莫邪仙子虽然怒气未平,却也收了剑,狠狠剜了干将一眼,将红蔻从对方手里抢过来,拉着来了凉亭。
    众人围着石桌坐定,赵宁一看这架势,怎么都觉得熟悉,这便吩咐了酒肉点心。
    等到酒菜上来,轩辕老头子给每人面前摆了一个酒碗——除了规规矩矩,安安静静坐在他身边,却看着满桌美食笑得无声咧开嘴的小姑娘红蔻。
    他们来晋阳都属赵宁所请,如今身上有伤,实力不复当初,外面又兵荒马乱到处都是王极境,赵宁自然不会让他们这时候离开。
    一直在山上粗茶淡饭的红蔻,这些日子以来无疑是幸福感最浓的,每天都有吃不完的点心美食不说,还有数不清的漂亮衣服与首饰,简直是梦中的场景。
    她倒是开心了,老板娘与书生,却仍旧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互相要么不看对方,看到对方就要冷哼一声扭过头,导致饭桌的气氛很不和谐。
    老头子拿烟枪敲着石桌,不满的教训:“你们这些年轻人,要么醉心大道,要么沉迷青楼,要么建功立业,一个个都有本事得很。
    “老头子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已经想不了那些,就想安安生生多吃几个菜多喝几碗酒,就这样你们还不卖老头子面子?”
    一通训斥,让干将跟莫邪都惭愧的低下了头,却也让红蔻泫然欲泣的望着他,似乎是要表明爷爷绝对不会死。
    “晚生错了,自罚三碗!”干将率先端起酒碗。
    “我也自罚三碗。”莫邪随后也端起碗。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这下没有互不相让的敌意,一起连喝了三碗。
    老头子哈哈大笑,高兴起来。
    其乐融融的席间,最受照顾还是小姑娘红蔻,不说别的,老板娘就一直在给她夹她那小短胳膊夹不到的菜,而其余三个大男人,则是牛饮不停。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老头子放下碗筷,重新点燃焊枪吸了一口,神情忽然变得严肃,看着赵宁问:
    “国战虽然迎来转机,但王师战力与北胡仍有巨大差距,接下来战局会如何,你又打算做些什么?”
    赵宁沉吟片刻,还未开口作答,老板娘已经抢先道:
    “老先生,吃饭就吃饭,说那些没用的军国大事做什么,都是枭雄不把人命当回事的掠夺征伐,与权贵假公济私的利益争斗,无趣得很。
    “有这个功夫,您老多喝几杯酒不好?”
    老头子听了这话,双眼一瞪,气不打一处来:
    “你们这些年轻人,不是醉心大道、留恋花丛,就是功名利禄、荣华富贵,说到底想的都是自己,心中怎么就没有这个国家?!
    “老夫虽然年迈力衰,时日无多,可从来不敢忘记忧国,你们年轻起身、精辟充沛,怎么就对家国大义视若未见?
    “当真是在太平盛世里呆得太久了,忘了我中原皇朝几千年来,是如何不断抵御外寇入侵的?!”
    老板娘见老头子动了真怒,不敢触犯,只得低下了头。
    这一幕让赵宁颇有感触。
    前世,在元木真所向无敌的时候,是轩辕老头子率先出手,带着红蔻以命相搏,这才第一次伤了对方。
    老头子是老派人物,从来没把自己跟家国分开。
    老派人物,跟太平盛世、物欲横流的世道里的年轻人,终究是不一样的。
    当下,赵宁把情况跟轩辕老头子说了说。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接下来的国战大局,无非就是两个字:死战。
    “既然是死战,就会有无数热血儿郎埋骨沙场,任何人都有生死之虞,你也一样。等你离开晋阳回战场的时候,就把红蔻带在身边吧。
    “我能教她的,都已经教完了,她虽然有伤在身,毕竟是孩子,伤好得快领悟东西也快,就算不能发挥完全战力,总归能帮你处理一些虾兵蟹将。”
    说到最后,轩辕老头不容反驳的做出了这个决定。

章四四二 主事河北

    魏州。
    闭关调息不一定得日日呆在房中,间或出去走动一番看看天地景致、市井繁华,有助于放松心情恢复伤势。
    元木真今日出去闲逛了一圈。
    眼见天元甲士在街上巡逻时耀武扬威,满城齐人畏惧天元勇士如虎,即便是被抢了瓜果酒肉,被打得鼻青脸肿也不敢反抗,不由得心怀舒畅。
    他麾下为他这个天子牧民的战士,就该是世间猛虎,要能帮他弹压、助他统治其余那些牛羊般的百姓。
    眼下还只是大齐,往后,这天下所有的黎民,都该成为他治下的温顺绵羊!
    绵羊为牧人提供羊毛羊肉,百姓给他提供用血汗换来的赋税财富,并且不能反抗作乱,否则就得被搬上砧板、压上刑场。二者本质上并无区别。
    回到被征作住宅的刺史府,元木真让早就等着召见的萧燕、蒙哥进屋。
    自从在晋阳被重伤,不得不落荒而逃,这些时日,元木真心气儿就没顺畅过。
    倒不是因为自己败了,就恼羞成怒——元木真也没觉得自己败了,双方应该算是平手——开战前他就对中原底蕴有心理准备,所以没觉得晋阳之战很丢人。
    倒是麾下左右两名贤王,带着几十万大军,被赵氏尤其是赵宁给不断添麻烦,损兵折将威严大损,让他对察拉罕特别是博尔术,非常不满。
    好在国战之前,他积累做得充分,麾下有足够多的王极境,容错率很大,博尔术不顶用了,损失惨重,他还能让蒙哥过来分忧。
    蒙哥到魏州有几日了,不过前面这几天,元木真正在修复伤势的关键时候,故而没有听取外界的消息。
    不过在他看来,只要蒙哥过来,晋阳、中原便可以攻下。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样一来蒙哥立功就太大了些,既有陇右战功,又有晋阳、中原大捷,无论军功还是风头,都会完全盖过察拉罕、博尔术,无人可及。
    身为天人境,元木真倒不是忌惮蒙哥功高震主,而是担心蒙哥年轻气盛,又拥有太多功勋,之后不把天下英雄放在眼里,接班后目中无人、刚愎自用。
    这对天元王庭——不,天元皇朝的万世基业,无疑是不利的。
    但眼下赵氏的人,尤其那个赵宁实在是太能闹腾,元木真也没办法,故而只能让蒙哥过来。
    萧燕、蒙哥进门之前,元木真已经做好了,听取蒙哥禀报大捷的准备,也想好了要如何教训对方戒骄戒躁。
    所谓大捷,自然是在晋阳斩杀赵玄极,在中原斩杀赵七月——元木真不认为,有谁能够抵挡蒙哥跟他麾下的那么多王极境。
    但在看到进门的蒙哥那一瞬,元木真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蒙哥气机微弱,身上明显有险些致命的伤势。
    谁能伤蒙哥?赵玄极还是赵七月?
    应该是赵玄极,赵七月不过王极境初期。这也就是说,赵玄极临死的反扑很激烈?
    本以为以当日赵玄极所受的伤,最多能勉强发挥王极境中期的实力,没有威胁蒙哥的困兽犹斗之力,没想到他还能给蒙哥造成这样的伤势。
    或许是有什么秘法?
    这些念头刚刚冒起,高居主座的元木真,又忽的瞳孔微缩。
    蒙哥的神色不对劲。
    对方满面愧疚、痛苦、自责、胆怯。
    那不是取得大胜的神色——即便是大胜付出了不小代价,也不至于这样。
    倒像是被击败了。
    这个想法刚刚浮现,就被元木真在心中否定——此事断无可能!
    蒙哥带着麾下那么些王极境过来,谁能击败他?
    就算南朝皇帝宋治,亲自带着麾下王极境迎战,也不可能让蒙哥战败!
    那蒙哥这脸色是怎么回事?
    难道说对方麾下王极境伤亡不小,折了天元王庭的实力,有负朕望,他这才觉得自责?
    很有可能——应该就是这样。
    在蒙哥与萧燕行礼后,元木真淡淡地问蒙哥:“你的任务完成了?”
    原本就脸色灰败的蒙哥,听到这个问题,不由得浑身一颤,连忙噗通一声跪伏于地,声音悲怆而痛苦地道:“臣有罪,请大汗责罚!”
    元木真没想到他的态度如此激烈,就算死了几个王极境,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天元好几十万大军中,每年都有不止一人成就王极境:
    “你何罪之有?”
    蒙哥以头抢地:“臣有负大汗所托,没能攻破晋阳击杀赵玄极,更没能直入中原斩杀赵七月,臣之罪,万死难赎!”
    元木真怔了怔,这番回答可是让他云里雾里,完全摸不着头脑:“你没去晋阳、中原?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大汗!臣率部东来,至河东西部孝文山,不曾想遇到赵宁阻击,臣与麾下七名王极境修行者,虽拼死力战,仍是战死六人,就连臣自己,也险些丧命!”
    蒙哥不断叩首:“请大臣治罪!”
    元木真大感意外,脸上虽然没有太多表情,心里已是震惊不已:“赵宁竟有如此战力?他到了王极境后期?”
    “还......还没有。”蒙哥回答。
    元木真的愤怒顿时刻在了脸上:“饭桶!一个王极境中期,竟然把你伤成这样,还杀了你麾下六名王极境,你是泥捏的不成?!”
    “大汗息怒,臣罪该万死,愿意承担一切罪责......”蒙哥头都磕破了。
    饶是元木真胸怀似海,此刻也禁不住愤怒至极,不过为了自己的身体着想,他还是控制住了怒气,没有如何发作,只是语气愈发冰冷,已经没有任何感情:
    “如此无能,不配做我元木真的儿子,从今日起,你不再是天元王庭的皇子,贬为庶人!”
    说到这,极度失望的他怒意难平,不由得想起蒙赤:“若是太子还在,岂能让朕愤怒至此?”
    想起蒙赤,就不能不想起凤鸣山之役,想起赵氏——若非赵氏赢了凤鸣山之役,他何须让最优秀的长子,去燕平做人质?
    然而现在想这些也没用,元木真不是个纠结过往的人:
    “赵氏的人,的确是天元王庭征服南朝最大的绊脚石,尤其这个赵宁,竟能给朕惹这么多麻烦!要不是他已经死了,朕必要亲手杀他!
    “你回陇右去,好生反思。赵宁死则死矣,但你要想清楚,倘若天下还有第二个赵宁,你日后该如何胜他!”
    话说完,元木真摆摆手,示意蒙哥可以滚了,
    免得让他看着心烦。
    蒙哥没有走。
    元木真不解对方为何敢迟疑。
    他正要喝斥对方休要婆婆妈妈,就听对方声音颤抖的道:“大,大汗,赵,赵宁他......他并没有死!”
    元木真一愣:“你说什么?”
    蒙哥忍着胆战心惊,硬着头皮道:“臣在孝文山,虽然重伤了他,但并没能杀他,最后他被人救走了——不过大汗放心,一两年内,他必然无法恢复......”
    他的话说完了。
    元木真没有开口。
    房中一片死寂。
    落针可闻。
    只有萧燕,看到了元木真阵青阵白的脸,不断扭曲的五官。
    “混账!”
    元木真猛地一声大吼,真气如潮涌出,化作一条白色巨龙,撞在蒙哥胸口,将他高高震飞出去!
    满屋的陈设,都在流溢的真气中,尽数化为齑粉,连屋顶都空了!
    下一瞬,元木真一口鲜血喷出。
    气机立时下跌一大截。
    他这段时间好不容易修复的伤势,因为这一气完全崩坏,之前的努力霎时化为乌有!
    院外传来重物砸他房屋的动静,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声音,连蒙哥的惨叫声都没有,也不知是死是活。
    萧燕连忙拜下:“大汗息怒!大业虽有波折,但是国战大局未坏,我们依然手握胜机,接下来只要好好作战,要灭南朝仍是不难。”
    元木真良久没出声。
    ......
    不知过了多久,元木真看向萧燕:“说说你的想法。”
    萧燕站起身,没有长篇大论,因为她知道整个国战形势,都在对方的心中,所以直接说出了自己早就有的意见:
    “去年我们征服了达旦部,如今一年过去,对达旦部战士的整编、训练已有成果,可以让他们南下参战了。
    “眼下中原战场虽有破折,但大势没变,反倒是河北地,我们既然占领了,就得让这里的民力财力尽数为我所用,如此方能最大限度以战养战。
    “从原达旦部征调的兵马,一部分前往中原,襄助左贤王攻城掠地:
    “另一部分则要投入河北地,配合绿营军迅速、彻底的剿灭各股叛军,稳固后方,最大限度威慑其他心怀不轨的宵小。
    “不仅如此,我们还要建立真正有效的统治,遵孔孟、兴儒学、立太庙、行祭祀、开科举、布仁政,恩威并济,拉拢士人,善待百姓。
    “河北地的所有天元勇士,无论是谁,都绝对不能再巧取豪夺、胡作非为、压迫平民,逼得河北地百姓投向叛军。
    “如此,就能彻底断了叛军之源,避免乱军灭了一股又一股。
    “只要河北地稳定下来,莫说原达旦部战士可以尽数投入河东、中原战场,绿营军也能形成战力,并且不断壮大,成为我们源源不断的有力臂助!
    “这样一来,南朝必败,天元必胜。
    “请大汗定夺!”
    元木真深深看了萧燕一眼,陷入沉思。
    片刻后,他有了决定:“即日起,由你主持河北地军政,就依你方才所言行事。”
    萧燕躬身领命。

章四四三 萧燕与苏叶青(上)

    离开魏州,萧燕马不停蹄,一路北行到了燕平。
    魏州尚算战场前沿,燕平则是大后方,作为大齐京师,燕平原本就是国之心脏,如今对天元来说,也是河北地的统治核心。
    在人来人往的城门外勒住马缰,烈日下的萧燕,自缕缕风尘中抬起头来,目光落在正阳门那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上,眼神有刹那的恍惚。
    她曾在这座城中潜伏了好些年,结交大齐权贵,贿赂皇朝大臣,培植江湖势力,渗透官府衙门,用无数心血织成了一张大网。
    这张大网曾经蔓延至大半个大齐天下,有无数节点,牵扯着无数大小人物,联系着数不清的财富,拥有莫大影响力。
    身在燕平城的她,就像是位处这张大网中央的蜘蛛王,随便动一动丝线,就足以决定诸多达官显贵、城池要塞的命运。
    那既是她多年智慧的结晶,也是她引以为傲的功业。
    她本是要用这张大网,配合正面进击的天元大军,在旦夕间颠覆整个大齐皇朝,让天元勇士成为九州之主的。
    在事情最顺利的时候,每每从平康坊飞雪楼的窗前,端着盛满琥珀光的夜光杯,眺望灯火如龙繁花似锦的燕平夜市,她都告诉自己,这座城池,无数像这样的城池,包括整个大齐天下,很快都将属于天元王庭。
    也属于她燕燕特穆尔。
    她以为自己只要翻一翻手掌,动一动手指,就能让天元大军,在顷刻间纵横万里山川,征服整个腐朽黑暗的大齐皇朝。
    那时候,她从未想过,烈火烹油必不能久,鲜花着锦之后,随之而来的往往是从云端跌入万丈深渊。
    燕平,这座本该被她轻易踩在脚下的城池,因为一个人的存在,于一夜之间,成了囚禁她的坚固牢笼,令她万箭穿心的伤心地。
    那一年,作为一无所有的失败者从燕平仓惶北归,于冰冷肃杀的北风中回过头,最后一眼眺望雄伟如山峦的燕平城时,她内心的痛苦之深,无人可以体会。
    那一刻,她感觉这座近乎被她颠覆的城池,已经遥远得如在天边,触不可及。
    她在燕平挥毫洒墨、布置天罗地网时,自忖早就对大齐各种显赫重臣了如指掌,对具备威胁的人物戒备充分。
    然而讽刺的是,当自己的功业在眨眼间轰然倒塌时,她发现之前那些年,自己对那个始作俑者从未有过半分注意。
    就好像她之前费劲心机,好不容易织造的大网,不过是一个笑话。
    可事实是,谁会去注意一个不务正业的风流纨绔?
    谁会想到,这个声名狼藉的风流纨绔,会在乍然间就改头换面,且改变的那般彻底,一下子就成了整个燕平城最锋利的剑刃、最致命的符矢?
    萧燕唯一可以反省的地方,不过是不该忘记,那个所谓的纨绔,出自大齐第一将门世家。
    凝望着正阳门沉默许久,萧燕脑海里情不自禁浮现出一个念头:
    要是当年代州之谋做得更加凶狠些,把赵宁杀在半路,让伏杀赵氏高手的计划成功,那么国战就绝不会是今日这番面貌。
    这个念头刚刚浮现,就被萧燕掐灭。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已经发生不可改变的事,就不值得再想了。无论如何,她这次来燕平城,是以主人的身份,有自己一定要达成的使命,需要谋划的是之后的棋局。
    “你虽然赢了第一阵,但你我之间的较量,还远未到彻底分胜负的时候。跟上次不同的是,这回你是织网的人,而我是破局者。
    “那就来看看,我如何破你这张河北大网!”
    想到这里,萧燕眼神倍显凌厉,她眸中“正阳门”那三个大字,仿佛已经变成了赵宁的身影,正高高在上的等着她去挑战。
    去复仇。
    萧燕收回目光,策马缓步进入城门,走上比之国战萧条了不少,但依然热闹非凡,宝马雕车香满路的朱雀大街。
    她将在这座城池里,调度河北大局,剪除各地的义军,稳固天元的统治秩序!
    “王庭虽然已经征服河北,但各地依然时有混乱,最难的问题是,州县官将驻军与地方大户,眼下普遍对百姓煎迫过甚。
    “在河北地这么大的棋盘上,我要在短时间内重塑统治秩序,改变世道风气甚至是人的习惯,让天元官将与齐人百姓和睦相处,可谓难如登天。
    “局势复杂,事情棘手,可谓千头万绪,你说说,我该如何着手?”
    萧燕一面策马前行,一面回头看了一眼紧跟在身后的人。
    她身后有一支百来人的队伍,除了护卫甲士与强大修行者,便是天元部族的显贵官员,这其中也有她的谋士她的随从。
    而她此时看的这个人,却不属于以上这些。
    那是一个女子,很年轻的女子。眉如远黛,眸似寒星,有一张白嫩圆润的苹果脸,虽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却能让人觉得纯净如小猫。
    这女子虽然身着交领右衽的袍服,一身雍容华贵之气,明显地位不俗出身不凡,但眉宇间却没有骄纵之气,反而显得娴静内敛,如一汪不惹尘埃的清泉。
    听到萧燕的问话,女子谦逊道:“军国大事,非大智慧大见识者不能进言,仆下这种乡野之人,哪里有资格谈论呢?”
    萧燕轻笑一声,意味深长:“军营中那么多锐士猛将,州县中那么多谋士智者,可知我为何特意绕道真定,把你带在身边来燕平?”
    女子道:“这正是仆下疑惑之处。”
    “答案当然只有一个。”
    “请公主明示。”
    “你当真不知?”
    “仆下无从得知。”
    “你若果真不知,就只能说明我选错了人。”
    “如此,仆下只能揣测一二了。”
    “不用揣测,我告诉你,选你,是因为你对我有帮助。”
    “仆下何德何能?”
    “一个草原上的流浪之人,从一无所有到坐拥两万余控弦之士,只用了短短数年时间,若是无德无能,又如何办得到?”
    “公主竟然知道仆下的事?”
    “敌方大小军情,己方将领生平,为帅者岂敢不知?”
    “公主知己知彼,仆下佩服。”
    “仅是佩服远远不够。”
    “仆下自当唯公主之命是从,牵马坠蹬不敢稍迟。”
    “这不重要。”
    “敢问公主,什么重要?”
    “发挥聪明才智,尽展所能,助我完成使命。”
    “仆下明白了。”
    萧燕眸中的笑意浓了两分:“放心,你只管大胆进言就是,说错了我不会怪你,说对了我会为你记功。无论如何,我绝不会亏待你。”
    说到这,他看向年轻女子的眼神,充满了鼓励:
    “天下纷乱,征战不休,这是大争之世,机会与死亡同样遍地都是。
    “在原先的契丹王庭下,小叶部不过是乡野小部落,但我天元皇朝征伐四海,必将诞生无数新贵,只要你随我立功,小叶部何愁不能成为皇朝世家?”
    跟萧燕对话的这个华贵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小叶部酋长——苏叶青!
    苏叶青以手抚胸,低首道:“仆下必当竭尽所能。”
    “很好。”萧燕重新看向大街前方,“现在告诉我,我该如何改变河北地的统治面貌?”
    苏叶青当然不想帮萧燕做什么,她破坏对方的所有计划都来不及。
    只是她怎么都没想到,自己会被对方从真定抓壮丁了。
    眼下到了对方身边,对方对自己的过往还相当了解,苏叶青想要胡来已经不可能,而且对方是什么人物,她也心知肚明。
    言行举止若是出了问题,只怕逃不过对方的眼睛。
    到了敌酋身边,成了敌酋的臂膀,跟敌酋朝夕相处,这无疑是深陷巨大的危险当中。苏叶青进入草原这么多年,还没碰到过如此险恶的情况。
    但今日的苏叶青,早已不是之前燕平市井茶楼的那个小茶师,背井离乡孤悬塞外,独自奋战了这么多年,她
    的心智心性都变得极为强大。
    眼下,她在巨大的危险当中,同样看到了非凡的机会。
    萧燕来燕平,是要主持河北军政、围剿各地义军的,而她又能接触到机密,很可能事先看到进军方略。
    什么是知己知彼?
    摆在苏叶青面前的,就是真正知己知彼的不二良机!
    萧燕说得没错,机会与死亡果然是一起存在。
    霎时间稳住心绪,苏叶青道:“要改变世风,改变人的行为习惯,改变事情的固有面目,当先立规矩,并公之于众,而后不折不扣的执行规矩。”
    萧燕要改变天元在河北地的统治面貌,目的是为了增强自身,这是苏叶青不想看到的;但能够让天元官将不鱼肉百姓,让百姓生活得好些,她乐见其成。
    萧燕微微颔首:“譬如商君变法?”
    苏叶青没想到萧燕连商鞅在秦国的变法都知道,心头触动,“仆下不知。”
    小叶部的酋长,当然不该知道什么是商君变法。
    萧燕笑了笑:“你说得不错,的确该先确立规矩。不过,还有一件事比规矩更重要。”
    “何事?”
    “态度。”
    “谁的态度?”
    “我的。”
    “什么态度?”
    “对中原人与草原人一视同仁的态度,施行仁政、消除压迫的态度!”
    苏叶青寻思片刻,恍然大悟:“我们的州县官将,之所以在地方横行霸道,鱼肉齐人百姓,这不是因为他们道德败坏,而是征服者对待被征服者的习惯。
    “在草原,征服者拥有一切,被征服者只是奴隶,在前者眼中,后者跟牛羊无异,是可以随意处置的私财,自然也就不会把对方当人看。
    “只是这样一来,无疑是助涨各地叛军的气焰,让他们拥有更多支持。
    “公主要改变眼下的统治面貌,在规矩之上,的确要先让所有人都是到,公主对待草原人与中原人关系的态度。
    “这是战阵上的第一箭!”
    也跟商君的徙木立信颇有相似之处——苏叶青默默补充了一句,寻思着继续道:“可是有一个问题。”
    萧燕头也不回的问:“什么问题?”
    “善待齐人,会不会让他们觉得我们软弱可欺,从而不断反抗,想要颠覆我们的统治?”
    “所以你觉得强力压迫是必须的?”
    “仆下看不清。”
    萧燕笑了笑,“你只是一个小部落的酋长,害怕齐人反抗,是情理之中。你们部落小,所以你的眼界也小,说到底,这是不够强的弱者心态。
    “在我眼中,河北地有叛军,就雷霆诛杀,而且必能诛杀,没有人能颠覆我们;而在叛军之外,就该善待百姓。
    “恩威并济才是长久之道,齐人会逐渐适应我们的统治,并且越来越顺从。”
    苏叶青恍然。
    这回是真正的恍然大悟。
    她想了想:“只是这事说来简单,同样不容易做到,尤其是在短时间内,要让齐人相信公主会行仁政,让我们的官将相信公主会因为齐人,铁面无私取他们性命的态度,更是难上加难。”
    “是难,但并非没有速成之法。”萧燕胸有成竹的淡淡回应。
    他们到了十字街口。
    有人已经等在这里。
    不是迎接的官将——萧燕此行没有大张旗鼓,也没有安排官将迎接。
    迎上来的,是几名探子模样的修行者,递给了萧燕几份消息。
    在已经被天元统治的燕平,竟然还会有这样的修行者存在,让苏叶青颇为诧异。
    看完消息,萧燕脸上又有了笑意,对苏叶青道:
    “这些人是我早先派过来的,为的就是抓紧时间寻找机会——可以让我表明态度的机会。看来我的运气不错,今日刚好就有这样的良机。”
    说着,她策马快行。
    苏叶青连忙跟上:“我们去何处?”
    萧燕道:“京兆府。”

章四四四 苏叶青与萧燕(中)

    天元占领河北地后,统治秩序沿袭齐制——官府衙门、律法条文基本不变。

    这是必然的。

    相关制度在中原已经推行、改善数千年了,行之有效,是智慧结晶,元木真也好萧燕也罢,一时都不可能找到更好的办法。

    苏叶青跟萧燕来到京兆府的时候,京兆府尹正在审案。

    如今距离天元占据燕平,已经过去了大半年的时间,各种秩序都已稳定。作为大齐京师,所谓的首善之地,燕平自然会得到非凡重视。

    这也就使得这里的天元官员,不能不尽忠职守,至少审个案子不在话下。

    眼下,河北各级衙门的主官一定都是北胡的人,京兆府尹也不例外。

    苏叶青跟萧燕站在人群中,往公堂上看去,就见上面跪着两帮人。一方绫罗绸缎,一方麻衣布衫,前者趾高气扬,有恃无恐,后者凄凄惨惨,哭泣抹泪。

    在两帮人中间,用白布盖着一具尸体。

    光明正大的匾额下,是一脸威严的胡子官员,正在唾沫横飞的说着什么,声音洪亮字正腔圆,仿佛在宣读世间唯一的真理。

    围观的百姓兴致勃勃,不仅看得聚精会神、两眼发光,每逢有什么吸引人的言论从公堂上响起,便激情万分的议论不休,或者满面怒容或者点头称赞,显然都投入了不小的感情。

    通过询问身边的百姓,苏叶青跟萧燕很快大致明白了案情。

    情况并不复杂,却有些玄幻:被告是那个身着锦缎的人,是城南一带小有名气的富人,前几日要扩建自己的院子,可邻居不同意搬走,吵了几架。

    而后,那个邻居便被叫到武侯铺,差役们说是要调节拆迁问题,没想到那邻居进去了三个时辰,出来的时候已经遍体鳞伤只剩了一口气。

    他的家人把他接回去,还没到家门就咽气了,于是便敲响了京兆府的鸣冤鼓。

    “肯定是差役收了大户的银子,在武侯铺里用了刑,这才闹成这个样子,这些狗官,当真是没一个好东西!”

    跟苏叶青说话的那个,衣着寻常的老妪义愤填膺。

    “依我看,是死掉的那个人贪心不足,富人要扩建院子,肯定给了他补偿的银子,他一定是想要更多,这才惹恼了富人。”

    一个身着锦衣的中年人撇了撇嘴,“你们想啊,收买差役不要银子吗?富人之所以宁愿花大价钱买通官差,肯定是那个死掉的家伙要钱太多!”

    听他们说到这里,苏叶青还没来得及有什么见解,公堂上的京兆尹,已经拍下惊堂木,当众给出了判决。

    他的判决很简单,武侯铺的事跟富人没关系,所以富人无罪;武侯铺的差役没打人,所以武侯铺无罪。原告一行人可以离开了。

    这个判决是有依据的。

    依据就是武侯铺的官差的供词,他们既不认识那个富人,也没对那个死掉的人怎么样。

    至于那个人为什么会死,武侯铺的解释很清楚:那人到了武侯铺,就发疯般殴打官差,后者也没还手,只是闪避,结果那人自己把自己摔死了。

    这个判决一说出来,富人哈哈大笑,不屑的扫了那穷苦的一家子一眼,转身就要走;至于原告,则是哭成了一团大喊冤枉。

    可惜的是,喊冤并没什么用。

    围观的百姓顿时炸了锅,有人指责京兆府判决不公,有人则说官府已经查明真相,总有利欲熏心的刁民想要闹事,诬陷官府。

    无论他们说什么,面对京兆府衙役们的雪亮长刀,也只能是说说而已。

    由于愤怒的百姓不少,京兆尹便解释了两句。

    大意无非是说,官府的人品性端正、都是秉公办事,绝对不会有什么枉法之举,百姓应该相信官府的权威,不要闹事。

    事情到这就结束了......吗?

    并没有。

    萧燕走向了公堂。

    那些挡在她面前的官差——既有天元人也有齐人,还没来得及拦她,就被她身后的两个元神境后期的修行者,用修为压制的全都跪倒在地。

    苏叶青默默跟上。

    在百姓们疑惑而又惊喜的目光中,萧燕在公堂上亮出了身份,立即引得京兆府尹慌忙下拜见礼,其余官吏——既有天元人也有齐人,莫不当堂跪下。

    萧燕坐到了京兆府尹的位置上,拿起一应文书、供词看了看,又问了问原告几个问题,最后让苏叶青查验了一下尸体。

    至于富人和武侯铺的差役,从始至终都没有得到说话的机会。

    片刻,她的态度出来了。

    她看向那些围观的百姓,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已验,死者是被殴打致死,来人,将武侯铺的差役尽数拿下!”

    那几个差役在茫然中,就被萧燕带来的修行者,给当众踢断了膝盖骨,压在了地下,杀猪般的惨叫声顿时震慑所有人。

    “说,你们为何殴杀死者?”萧燕盯着他们问,“说实话,我从轻发落,若是撒谎,等我找到证据,诛你们三族!”

    在堂堂公主的威慑下,武侯铺的差役们,将上官收了富人钱,给自己分了点赃,让他们弄死死者的经过,全都交代了。

    萧燕挥挥手,两名修行者立时出了京兆府。

    没太久,那个收了钱的所谓上官,也被押到场。

    在百姓们期待的眼神中,萧燕做出了判决:“大户为富不仁,还敢贿赂官员残害人命,罪无可赦,稍后押到菜市场斩首!”

    先前得意忘形的齐人富人,顿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惊慌的哭着求饶。

    然而萧燕并不理会,她继续道:

    “武侯铺一应差役,收受贿赂,欧杀百姓,还敢颠倒黑背,败坏官府名声,罪无可恕,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所有人,立刻押到菜市场处决!”

    言罢,她丢下了令箭。

    那些个武侯铺的官差,既有天元人也有齐人,这时候无不是惊骇欲绝,都是磕头求饶,仍是被萧燕的手下带了出去。

    随后,萧燕对那些原告道:“死者之死,错在官府,官府理应赔偿你们。来人,给他们五百两银子,让他们好生安葬死者,继续生活。”

    眼看作恶者都要被拉去砍头,一家子原告已经是惊喜不已,尤其死的还有官府的人,这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

    现在一听五百两银子的赔偿,几乎以为是在做梦——这么多钱,那死去的人两辈子也挣不到,连忙一起跪下,哭着高喊青天。

    围观的百姓们,见萧燕如此审理了案子,尤其是连天元人都一视同仁的治罪,无不是惊诧万分。片刻的寂静后,立即响起了不少赞颂声。

    京兆府尹躬身站在一旁,擦着额头冒出的冷汗。

    苏叶青看了看萧燕,已经知道对方今天要做什么了。

    果然,萧燕随后就命令京兆府尹:“把近期审理完没审理完的案子,都调出来,我现在就要查看。”

    京兆府尹只得照办。

    那些百姓见萧燕要复查以往案件,知道今日可能还有热闹可看,一个个都来了精神。

    其中一些好事者,还去呼朋唤友,想要更多人看看,这个天元公主到底是个什么人,打算干什么。

    其实不用他们呼朋唤友,随着武侯铺的差役与富人,被一路宣示着罪行押到菜市口砍头,很多看到听到的百姓,都向京兆府跑来了。

    门口的百姓越来越多。

    萧燕拿出一份案卷,当众宣读了一番。

    这个案子更简单,说的是给某个富商建了一座大宅子的人,工期完了之后没有收到工钱,去讨要工钱的时候,还被富商的护院家丁给打了。

    官府的处理还要简单。

    就三个字:没处理。

    官府压根儿没出面解决这事。

    没出面解决的案子有案卷,说明官府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管,还是有官吏想处理的,但后来被压了下来,不了了之了。

    萧燕对众人道:“我在燕平呆过很多年,欠工钱讨工钱这种事,年年都见过,各地都有,闹大的也有,实在是不新鲜。

    “这个案子有趣的地方在于,一者,打人者殴打讨工钱的人时,还理直气壮的说打了就打了,能拿他怎么样,讨工钱的人被打得头破血流、生不如死,反而只能说自己错了,不该拿工钱;

    “二者,有人脖子上架着刀以死相逼,反而被修行者夺了刀,给打得半死不活,事后还被以寻衅滋事的名义,给抓紧了牢狱;

    “三者,事后富商满街张贴标语,让讨工钱的人合理讨工钱,不要触犯律法——也就是不得以死相逼,否则就可能要被下狱。

    “合理讨工钱?百姓讨工钱这件事本身就不合理!合理的应该是,他们做完了工就拿到工钱!

    “好吧,就算是合理,百姓若是能合理讨到工钱,犯得着以死相逼?商贾硬拖着不发工钱,官府不出面解决问题,却反而怪罪讨工钱者?

    “这是什么?是富商在耀武扬威,得了便宜卖乖,肆意嘲讽朝廷法度,更是毫无底线、毫无顾忌在宣示官商勾结!

    “没有官府的人庇佑,区区商贾,焉敢用了人不给钱?焉敢在事情闹大之后能全身而退?焉敢打出这样荒诞的标语?

    “我天元的朝廷,难道没有律法了吗?!”

    说到最后,萧燕已是满脸怒火,手中惊堂木一拍,喝道:

    “来人,把此案一应相关人等,即刻捉拿归案,再去请那些被欠了工钱的人,我今日要在京兆府,亲自给他们发工钱!”

    “卑职遵命!”

    苏叶青听了萧燕这番话,姑且心神震动,就遑论那些围观百姓了,他们看萧燕的眼神,就像是看天上掉下的神人。

章四四五 苏叶青与萧燕(下)

    一个时辰后,这个案子被了结。

    又是几个天元人、齐人官员,被押到菜市场去立即砍头,至于那个商贾,自己也要去菜市口受刑不说,家财还给抄了。

    而讨工钱的百姓,不仅如数拿回了工钱,就连他们讨工钱的那些日子,萧燕也算他们是在做工,同样发了钱,而且是加倍。受了伤的,给的汤药钱更多。

    这回,这些得了工钱的穷苦百姓,和围观百姓中的不少人,都当场下跪高声呼喊青天大老爷。

    京兆府尹头上冷汗更多了。

    他看萧燕的眼神渐渐充满了不解。

    他不解萧燕怎么会为了齐人的事,连天元的官员都不放过。

    苏叶青咬了咬嘴唇。

    第三个案子一样的荒诞。

    百姓在商铺买到了假货,跟商贾商量好了,把货退了回去后,但却没能拿回银子。商贾的说辞则是,我同意了退货,没说退钱。

    萧燕把那个商贾痛打了四十大板,让对方退了钱。

    这个案子之后,萧燕手上的案子就越处理越多。

    因为在场有冤情的人,陆续开始敲衙门前的鸣冤鼓,没有冤情的人,知道亲朋好友有冤情的,都是立即跑回去把对方叫来。

    但萧燕并没有事必躬亲。

    在处理完第五个案子后,萧燕惊堂木一拍,忽然转头喝令京兆府尹:“跪下!”

    京兆府尹被震得浑身一抖,虽然不明所以,但本能的预感到不妙,连忙在公堂上跪下。

    萧燕居高临下俯瞰着他:“身为京兆府尹,治下却有这么多官吏贪赃枉法,有这么多权贵为富不仁、鱼肉百姓,在你的治理下,燕平竟然成了世间不公、污秽的集中之地,冤情如海民不聊生!

    “你该当何罪?!”

    京兆府尹知道今天势头不对,虽然他不理解萧燕这是唱的哪出,为什么要来这里审案子,但还是低头认错。

    这时候,他已经感觉到自己要遭殃,估计会被降职,但打破他的脑袋,身为天元王庭贵族的他,也想不到这份灾祸会有多大。

    “你认罪就好,那就依照律法办事。”

    在无数双眼神的注视下,萧燕丢下令箭:“来人,推出大门,斩首示众!”

    此言一出,堂上堂外的人,无论天元人还是齐人,不管官吏还是百姓,莫不是意外的目瞪口呆。

    论出身,京兆府尹不仅是天元人,还是贵族;论官职,那是四品京兆府尹,地位非凡。

    这样的人,没有“明显”的罪过,仅仅是治理地方不力,萧燕也要杀?

    一时间,反应过来的天元人,都下拜为他求情。

    京兆府尹在肝胆欲裂的同时,也连忙磕头喊冤。

    萧燕满面义愤,态度极为坚决:“我天元之所以征伐齐朝,占领燕平与九州大地,不是因为别的,而是齐朝皇帝昏庸、朝廷黑暗、官府腐朽,民不聊生!

    “这场战争,跟商汤灭夏、武王伐纣、刘汉覆秦并无不同,都是要铲除旧皇朝的暴虐不公,还天下百姓一个朗朗乾坤,让亿万黎民能够安居乐业!

    “京兆府尹,四品大员,治理的还是京师重地,竟然渎职到这种地步,治下有这么多黑暗不乏之事,简直是触目惊心、岂有此理!

    “你跟以往的齐人狗官有何不同?你有什么

    颜面做我天元皇朝的重臣?今日我不杀你,如何向天下人证明,我天元皇朝,是一个广行仁政、善待百姓,天命所归的皇朝?!

    “你若是识趣,就自领罪罚,你若是不识趣,那就是天元皇朝的千古罪人,我必诛你九族!

    “来人,拿出去,斩立决!”

    就在所有人都嗔目结舌,还没从萧燕这番话带来的巨大震动中,回过神来的时候,京兆府尹已经被带出大门给杀了。

    直到人头被修行者带进来,放在公堂上向萧燕复命,各色人等的目光,终于再度聚焦到萧燕身上,却是一个个都说不出话来。

    萧燕站起身,扫视众人,庄严无比的宣告:

    “我天元皇朝,从起兵南下的那一刻起,就以拯救天下万民为己任,中原人也好,草原人也罢,都是我天元皇朝的子民,天元可汗一视同仁!

    “从这一刻起,无论什么官吏,再敢贪赃枉法,京兆府尹等人就是下场!无论什么百姓,再遇到不公之事,官府必定为你们做主!”

    言罢,萧燕看向自己带来的一名青年官员:

    “耶律洪光,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京兆府尹,这满堂百姓——满城百姓,都有什么冤情,由你带人一一甄别、审办。

    “燕平冤情一日不彻底肃清,你就得一直给我坐在公堂上!”

    “卑职领命!”

    下完命令,萧燕大袖一甩,转身离开大堂。

    在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围观百姓自动让开了一条道路。

    在她带着人走开的时候,众人的目光久久没有收回。

    在她走远之后,无数百姓跪伏于地,高呼公主千岁。

    ......

    跟在萧燕身后,策马前往下榻府邸的苏叶青,心情很不好。

    准确地说,是很复杂。

    这要是放在以前,看到那么多齐人百姓,对着一个胡人公主下跪,心甘情愿的口呼千岁,她一定会怒火万丈,感到奇耻大辱,甚至有可能自己处置这些百姓。

    但是今天,此时此刻,她不知道该有什么心情。

    她痛恨贪官污吏,痛恨为富不仁,利用手中权势钱财压迫百姓的权贵富人。若不是因为这样的人太多,一品楼从一开始就不会存在。

    所以萧燕今天做的事,她恨不了。

    但这件事,本不该是由萧燕来做。

    那应该齐人自己来做!

    可在国战之前,大多数齐人官员,并没有为民做主。若非这天下的官吏,大多数都是贪赃枉法的,大齐怎么会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今天给萧燕下跪的那些百姓,她一时也不知道是该很还是不该恨。

    “在想什么?”萧燕察觉到苏叶青的情绪异常。

    苏叶青自然地道:“我一时不能理解。”

    “不能理解那些本该视我为仇寇的齐人,为何会对我顶礼膜拜?”

    “是。”

    “问题并不在他们身上。”

    “在谁身上?”

    “齐人官吏。”

    “齐人官吏太过不堪?”

    “若非齐人官吏对齐人百姓压迫过甚,我岂能略施小恩,他们就这般赞颂我?”

    “如此看来,齐人很好统治”

    “你错了。”

    “哪里错了?”

    “你不理解平民百姓是一群什么存在。”

    “什么存在?”

    “生活艰苦的存在。”

    “那又如何?”

    “因为生活艰苦,所以最能分清好坏。”

    “谁对他们好,他们就拥戴谁?”

    “难道还要拥戴对他们不好的人?”

    “那家国大义呢?”

    “你又错了。”

    “哪里错了?”

    “你不理解家国。”

    “什么是家国?”

    “有家才有国,如果家因为国而破败,谁还会去保这个国?”

    “大义又如何解释?”

    “国对百姓有义,百姓才会对国有义。所谓君视民如草芥,民视君如仇寇;君视民如手足,民才会视君如腹心。”

    “若是如此,皇朝要一直对百姓好才行。”

    “所以要一直行仁政,要不间断整顿吏治。”

    苏叶青不再说话。

    她已经明白了一件事。

    如果天元大军,果真击败王师,彻底占领九州大地,那么他们一定会在这片土地上,建立起稳固的统治。

    不,天元大军但凡是能占据大齐半壁江山,他们就不再可以战胜!

    萧燕这个人,太可怕了。她在燕平呆的那些年,让她学到了太多大齐文化精髓。

    若不是熟知典籍,对方怎么可能知道商君变法、武王伐纣、孟子学说?若不是对这些烂熟于胸,又如何能合理运用,化为自己的智慧手段?

    所以,绝对不能让天元大军攻占中原!

    苏叶青收敛思绪:“公主,仆下现在只好奇一件事。”

    “但说无妨。”

    “公主睿智无双,远胜仆下,自能处理万事,何须把仆下带在身边?”

    “理由有两个。”

    “愿闻其详。”

    “其一,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再是雄才大略的人,也难保时刻思虑周全,你壮大部落的事迹,已经证明你了你多方面的才能。”

    “公主英明,仆下必定尽力相助。敢问其二?”

    “其二,现在不能说。”

    苏叶青没有再问。

    而萧燕的目光,则在这一瞬间变得深沉莫测。

    她想到了赵玉洁,想到了赵宁,想到了自己对前者的栽培、对方对自己的背叛,想到了赵宁的算无遗策、料敌于先、布局深远。

    她想到了河北乱象,想到了包括真定的小叶部战士在内,莫州、颍州等地驻军围剿白洋淀叛军的失利,想到了这场乱局中各种不起眼的疑点。

    她发誓,以往犯过的大小错误,她绝不会再犯一次!

    ......

    今日,萧燕已经表明自己的态度,明日,整个燕平城都会知道。

    这远远不够。

    旬日之内,她将颁行一整套新的规矩。

    在原达旦部战士抵达关内,并被派往各地围剿叛军之前,她还会安排人手,去往各个州县,严查官吏贪赃枉法、权贵富人鱼肉乡里的大小案子,用成百上千乃至是成千上万颗显赫的人头,来竖立新规矩的权威。

    确立了新规矩,收服了人心,就是对各地叛军的剿灭之战!

    保管叫他们灰飞烟灭,定要他们不能死灰复燃!

章四四六 回归

    郓州。

    这段时间以来,博尔术攻打城池甚急,几乎是没日没夜的。

    虽说双方王极境修行者的数量差不多,谁也没有压倒性优势,天元大军纵使凶悍,面对占尽防守便宜的,有陈奕、方墨渊、云雍、耿安国、贺平等人部曲为中间力量的郓州军,一时不能取得很大战果,但战况依然在朝着有利于博尔术的方向倾斜。

    造成如此局面的原因只有一个。

    郓州城中没了主帅。

    主帅多日不归,难免军心不稳,士气下降。

    “若是赵总管再不回来,照这样打下去,只怕郓州会人人自危,上到将领下到百姓,都会怀疑郓州是不是已经被抛弃了。”

    夕阳的金辉洒满城头,天元大军潮水般退去,左右看了看将士们的伤亡情况,宋明心情沉重的说出了这句话。

    “博尔术的部曲攻占南部三州后,开始向齐鲁用兵,郓州已经是座孤城,如果能够坚持,那一定是因为大总管,可现在大总管不在......”

    一名王极境忧心忡忡的附和,“也不知道郓州还能支撑多久。”

    另一名王极境点头如蒜:“是啊是啊,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要说大总管的确是神人,竟然在孝文山成功截住了蒙哥,还杀了他麾下六名王极境,事前我们就算做梦都不敢这么做。”

    宋明感慨万千,“可大总管要是入秋后还不回来,郓州这些精锐王师,恐怕就要尽数沦为沙场白骨了,实在是......可惜!”

    “的确可惜,论战力,陈奕、方墨渊、云雍、耿安国、贺平所部,往王师中都是顶尖的,十分罕见,本应该派上大用场,要是这么没了,让人无法接受......”

    “是啊是啊,无法接受......”

    宋明唉声叹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委实没有办法,说什么都是白说。

    正在他纠结愁苦的时候,城外西北方,忽然有几名元神境修行者,快速突破天元大军的封锁,相互掩护着径直向城池奔来。

    因为博尔术没有下令王极境拦截,修行者得以顺利上城。

    听罢修行者禀报的消息,宋明大喜过望,近乎是眉飞色舞道:“这下我们不用再提心吊胆了,郓州已是稳如泰山!”

    ......

    城外,天元军大营,独臂的博尔术站在望楼上,盯着郓州城面沉如水。

    “大王,赵宁都离开这么久了,郓州群龙无首,在我们夜以继日的猛攻下,按理说早该顶不住了。

    “可他们的将士还是那般悍不畏死,尤其其中几个精锐部曲,给我们造成了很大伤亡,我们合适才能拔掉郓州?”

    木合华在一旁愁眉苦脸的说道,“南下的部曲,因为赵玉洁的出现,之前的攻势已经维持不住,她是王极境中期,恐怕还得大王去处理......”

    博尔术听着木合华絮絮叨叨,只觉得心烦欲吐。

    郓州攻不下,他的近十万部曲就得被拖在这里,既不能南下增强攻势,也不能放开手脚北上攻略齐鲁大地,有赵玉洁挡着,他已经难以有大的战果。

    这个时候,原本在中原的许多

    齐军,已经陆续抵达了曹州东面、南面的州县,正在各地加固城防,构建防线,还有绕道东面的兖州北上齐鲁布防的。

    一个王极境中期的赵玉洁,就需要南下近十万大军中的,近乎所有的万夫长副万夫长,聚集在一起出手才能勉强抗衡,可军中没了万夫长,各部还怎么作战?

    从中原来的那些齐军,虽然战力低下,但军中却有大齐各个世家的修行者,他们境界可是普遍不低。

    而孝文山大捷、杨柳城大捷后,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大齐江湖民间修行者,受到震动、感召,看到了希望,抛家舍业进了军中。

    形势胶着。

    若是郓州能够被攻下,这里的近十万大军腾出手......

    姑且不说大军,他自己要是能南下击败赵玉洁,那也万事大吉。

    可他能吗?

    赵宁断了他一条臂膀,让他实力大减,这段时间以来,伤势虽说好得差不多了,但整个人的状态却不复鼎盛。

    想到这些,博尔术只觉得心急如焚。

    但他无可奈何。

    “大王,燕平有人来了!”

    博尔术有些意外:“燕平?”

    他知道萧燕回了燕平,主持河北地军政大事,且立下了草原人中原人一视同仁的新规矩,正派出了大量人手作为巡查使,在地方州县审查冤案、整顿吏治、重塑法纪,动静闹得很大。

    “带上来。”博尔术挥了挥手。

    来人给博尔术带来了一个消息。

    天大的好消息。

    原达旦部的战士,日前已经抵达燕平,萧燕奉元木真之命,抽调了七万出来,让他们火速南下,赶往博尔术麾下听令。

    有援军即将到来,博尔术心神大振。

    “大王,这是天大的好事啊!只要这近七万大军,能够在今秋渡河南下,赶到战场参战,我们就不愁不能继续高歌猛进了!”木合华激动地道。

    博尔术哈哈大笑。

    自从被赵宁击伤,他一直心情低沉,今日终于再度有了笑脸。

    这笑声还未扩散太远,就猛地戛然而止。

    一份曹州军报送到了他手上。

    赵玉洁率军奇袭了他的驻扎在某个县邑的一个万人队,后者损失过半,前去救援的元神境后期修行者,被她杀了三个。

    “大王,虽说南下大军中的所有万夫长副万夫长加在一起,正面能够勉强抗衡赵玉洁,可她毕竟是王极境中期,来去如风神出鬼没,元神境后期根本赶不上。”

    木合华立即进言,“只怕大王还是要南下了。”

    博尔术顾虑深重。他要是能南下,那早就该南下,不会等到今天,之所以呆在郓州不走,是有重要原因:

    “赵宁那小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回来。我要是走了,他再回来,那该如何?”

    木合华意外道:“二皇子殿下不是早就说了,一两年之内,赵宁绝无可能恢复实力?大王为何还这么担心?”

    博尔术摇摇头:“没亲眼见过,我不能相信。赵宁这小子有多诡异,你们难道还不明白?况且,二皇子那些话,很可能是为了减轻他的罪责故意夸大。”

    木合华无言以对。

    日暮时分,博尔术正要回帐,郓州城中忽然飞出两名王极境,往西边去了。

    “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稍安勿躁。”

    博尔术等人观察片刻,两名出去的王极境折返回来。

    同时回来的,还有博尔术最想见到,又最不想见到的人。

    赵宁。

    对方依然是那副风度翩翩、超然出尘的样子,身后还跟着一个红衣小姑娘。

    博尔术瞳孔猛缩。

    赵宁但凡拥有王极境初期的战力,眼下都是一个不小的麻烦!

    这个担忧一闪而逝。

    博尔术眼中精芒爆闪。

    他看出来了,赵宁是被宋明用修为之力拖着,这才能凌空飞行的!

    连御空之力都没有,赵宁现在显然伤势还很重,不能发挥王极境的实力!

    怪不得宋明等人要出去迎接。

    “赵宁果然伤得很重,看来二皇子殿下说得都是真的!大王,赵宁这竖子,一两年之内,看来是真的再不能给我们制造大麻烦了!”木合华喜形于色。

    博尔术脸上满是痛快的笑意。

    赵宁被蒙哥重伤,现在连个王极境初期都不如,对他而言,也算是报了一箭之仇。

    “赵宁来了,大王还去曹州不去?”木合华问。

    博尔术陷入沉思。

    援军赶到之前,他不能再让各部有大的损失,而只要援军赶到,他便能四处攻城掠地:“你们在这里继续进攻郓州城,我南下去对付赵玉洁!”

    他实力不复巅峰,目前就相当于于一个王极境初期的修行者——他但凡是还能发挥王极境中期的战力,郓州早就成了囊中之物。

    这个实力不足以正面抗衡赵玉洁,但他留在郓州也没用,这里的战局无需他多作谋划,反倒是南边形势复杂、发挥余地大。

    他不能靠个人实力击败赵玉洁,但身为沙场宿将,他有十足把握通过调兵谴将谋战布局的方式,让赵玉洁那个只是因为受宋治宠信,就手握兵权的女人,吃不了兜着走!

    “大王放心,郓州绝对不会出什么问题!”木合华拍着胸膛保证。

    ......

    博尔术南下了,天元大军对郓州的进攻,却变得更加猛烈。

    之前因为杨柳城、孝文山两役,天元大军士气受到了影响,现在得知援军即将赶到,将士们都来了精神,所以攻起城来更加卖力。

    然而他们遭受的阻力,也比之前大了很多。如果说以往只是部分精锐部曲殊死奋战,那么到了现在,郓州就是全军振奋。

    一日激战,天元大军丢下满城尸体,再度于黄昏时分撤退。

    跟昨日一样,天元大军很快就派了人出来收拾尸体,这说明他们今夜也没打算继续攻城。

    “大总管果然神威无双,之前博尔术都是日夜不停进攻,大总管一回来,他们便没士气再在夜晚出战了,有大总管在,郓州必定是铜墙铁壁!”

    “是啊是啊,必然是铜墙铁壁!”

    到城头巡视战场的赵宁,听着身后两名王极境的马匹,笑着摇摇头:“诸位谬赞了。”

章四四七 大战前夜的盘算与推断

    赵宁在一处坍圮的女墙前站定,纵目俯瞰在城外收敛尸体、相安无事的两军将士:

    “蒙哥回了陇右,但其麾下仅存的三名王极境,倒是派了两个到中原来,以弥补杨柳城之战后,对方王极境修行者数量的缺失。

    “这不是什么大事,但根据我接到的消息,察拉罕与博尔术南下的部曲中,各有几名元神境后期巅峰的修行者,很有可能即将成就王极境。

    “我暂时无法恢复战力,接下来的战事,还需要多多依仗各位。”

    听到赵宁这么说,宋明等人大惊失色:“如此说来,我们在王极境修行者的数量上,不是又快要陷入明显劣势了?这可不利于国战大局啊!”

    赵宁摇了摇头,不以为然地淡淡道:“但凡旷日持久的大战,总有旧的王极境不停战死,也总有新的王极境不断诞生。

    “天元大军中会有元神境后期的修行者,即将突破瓶颈进入新的天地,我大齐军中同样不缺这样的人杰。

    “在局部战场上,谁抢先一步达成王极境,谁就能主宰战场赢得胜利;在国战大势上,哪一方的新增的王极境多,哪一方就能手握决定胜负的战机。”

    说到这,赵宁轻叹一声,面对脚下残酷的战场,话音有片刻的停顿。

    一具具面目全非的尸体,被将士们抬上板车,像烂鱼一样堆在一起。

    这些血染战袍、手脚不全,乃至身首异处、脏腑横流的死寂尸体,在前一天还是活蹦乱跳的热血儿郎。

    可现在,他们的热血冷了,他们的尸体凉了,他们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故事戛然而止,他们留下的痕迹会飘散在晚风里。

    那些曾被他们当作安身保命之本、建功立业之凭、保家卫国之基的兵刃,如今荒草一样散在各处,在蔓延的血泊里起起伏伏。

    握着它们的人已经消失在世间,可它们不会。

    它们会被收集起来,并发放给下一个作战的勇士,去杀戮更多鲜活的生命,直到握着它们的勇士也死去,直到自身崩坏被回炉重炼。

    在这片人命如草芥的战场上,多半普通人会死于非命,半数修行者会命丧九泉,能够成就元神境的百中无一。

    一万个活生生的人成为尸体,用神魂与鲜血作为土壤,可能才能培植出一个王极境。

    只有成为王极境,才能靠一己之力,决定局部战场的胜负,才能对国战大局产生实质影响。

    如果只是元神境、御气境,那就需要很大的数量聚集在一起,抱成团,靠着艰难拼杀,才有可能扭转、决定一场战斗的走向。

    世人都知道,战争年代,包括王极境在内,精锐、高阶修行者的数量,会比太平时节多很多。

    可很少有人去深究,这些新增的高手强者,是在一场场九死一生的战斗中磨砺出来的,是踩着同袍与敌人的尸体,一步步提升境界的。

    一将功成万骨枯,再残忍的养蛊之法,也没有战争这么可怕。

    更令人绝望的是,成为王极境并不是终点,王极境也会死,有些时候甚至会死得很突兀、很简单。

    可如果没有这一场场战斗,没有一片一片战死的大好儿郎,就不会有那么多精锐、高阶修行者,更不会有那么多王极境,也难以锻造出更高修为的存在。

    元木真能够成为天人境,以一己之力改变草原、征服草原,固然是有千年罕见的天赋。

    可如果没有一场场战斗,没有成千上万的人命,他也不可能成为天人境,至少,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就是天人境。

    而他的麾下,更加不可能有那么多百炼成钢的王极境、元神境,能够助他横平万里山川。

    他也就没有挑战大齐,覆灭大齐的资格。

    “要赢得这场规模浩大的战争,我们需要很多高手强者,更需要源源不断的王极境。

    “诸位都是王极境的老人了,城中有不少良才,为郓州为国战,还望诸位能够多多指点他们。”

    赵宁说出了心中的打算。

    宋明等人面面相觑,他们可都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哪会轻易指点其他修行者?就算指点也是指点自己的族人门生,不会教授外人什么。

    “大总管放心,我们会照办。”宋明表明了态度。

    另外两名王极境,也都是点头应和。

    赵宁只看他们不情不愿的眼色,就知道这事可能性不大,纵然他强迫,对方大概也只会

    敷衍了事。

    对此,赵宁早有预料,他并没有指望这些人深明大义。

    一百多年物欲横流的太平生活,早就把人培养成了自私自利的存在,更何况大齐的文武之争、世家寒门之争还就在眼前,血淋淋的过往并不好消弭。

    赵宁此时跟他们说这些,不过是通知他们一声。

    接下来,他除了自己修炼,会大规模指点郓州的精锐修行者,帮助他们尽快提升境界。

    可想而知,一旦境界提升,受了他这么大的恩惠,那些军中将校,都会成为他的“门生”,整支军队恐怕都得渐渐成为效忠他个人的私军。

    到了那时,宋明等人可就怪不得赵宁,也不能指摘他了。

    赵宁纵目远眺,目光越过天元大军营地,看向南方天际。

    要想军中修行者得到充分磨砺,打熬出更高的境界,需要的是胜利的战役,而不是失败的,最不济也得是势均力敌的。

    战败了,将士们情志郁结不说,还会死得差不多,哪里能有多少修行者成长起来?

    他得尽量保证,发生在各地的战役不能败得太惨,要让齐军中的精锐修行者,能够得到更多成长机会。

    这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

    城外没有王极境中期的修行者拦路,这件事做起来无非就是麻烦一些。

    赵宁已有打算。

    ......

    从城头回到用作中军大帐的大宅,赵宁站在沙盘前,望着整个国战战场陷入沉思。

    帐中的参军、书吏,见他独自沉吟,都不自觉的放轻了手脚,不敢有分毫打扰。

    国战四大战场,现在可以细分为五个了,除了陇右他不用过多考量,黄河南北的战局,他每天都要一步步推演。

    陇右军在西域作战多年,多半都是精锐,无论寒门军队还是魏氏主事的部曲,都不是中原齐军可比。

    如今蒙哥重伤,麾下只有一个现成的王极境,想要在魏无羡手下突破陇山防线,难度不小。

    最重要的是河东。

    没有赵氏、杨氏带着河东军守住晋地,察拉罕麾下二十万大军一旦南下,中原战局立马就会崩溃。

    但最稳固的其实也是河东。

    一年过去了,由赵氏族人——包括战前被刻意培养的旁支、远亲子弟——作为骨干的河东军,无论规模还是精锐程度,都已今非昔比。

    族中修行者不仅有改良过的《青云诀》,还有赵玄极指点修为,更有海量修炼资源。经过这么久的沙场磨炼,很多人的境界都得到了极大提升。

    到了今日,靠着天堑雄关没有太大损失的赵氏修行者,在高手强者上的力量,不是大齐别的军队能够望其项背的。

    只不过这些人没有完全把战力发挥出来。

    赵宁在等一个时机。

    他原本以为,从达旦部南下的战士,会被派到河东增强攻势,如果是那样,赵氏隐藏的这些高手强者,就会爆发出自己该有的力量,给察拉罕一个当头棒喝。

    依照眼下河东军表现出的战力,如果再有七万生力军,河东就会守不住,萧燕应该把兵力投入河东——可她并没有这样做。

    赵宁琢磨多时,也没有想明白原因。

    就好像对方坚信赵氏难以对付,不可能成为突破口。

    察拉罕没有得到援军,赵宁也就没有把这份力量显露出来,毕竟就算显露出这份实力,眼下也不可能一下子彻底击败察拉罕。

    能够守住河东,跟能击败察拉罕,中间有太长的距离:野战反击,占据上风,有胜利,夺城,决定性胜利——每进一个阶段,都需要高一分的战力。

    既然察拉罕没有援军,那么赵宁的打算就是,等到河东军的实力积累到,能够迅速完败察拉罕的时候,再把实力爆发出来。

    这样才能避免出现意外。纵然有意外,也有力量从容应对。

    其次是河北战场。

    要不是有河北一二十股义军,同时闹出了攻州陷县的非凡动静,而且还把各地驻军耍得团团转,取得了杀官屠军、抢夺粮秣的巨大战果,原本已经集结起来的十余万绿营军,就会渡河南下。

    从达旦部调来的十五万战士,也不会只有七万增援博尔术。

    若是十五万达旦部战士,跟十余万绿营军一起投入到了正面战场,无论河东还是郓州,都很难再支撑下去。

    在萧燕手握十余万绿营军,在各州少量驻军的引领下,配合八万达旦部战士,已经开始大规模分片围剿各地义军。

    根据赵宁得到的消息,萧燕没有把大军分散开,而是选定了包括白洋淀在内的部分义军相对集中盘踞的地带,作为第一场大战的目标。

    她让大军先在外圈排开阵仗形成包围之势,而后拉网一样前进,不断缩小包围圈,想要将白洋淀等地的义军,围歼在包围圈中央。

    解决了一个地方,再赶去下一个地方,确保每次作战都有绝对优势兵力,可以形成铁通般的包围圈,不给义军任何逃出生天的机会。

    在回郓州之前,赵宁已经给黄远岱去了信,让对方早做准备,找准包围相对薄弱的地带,寻机突围。

    这本是一场几乎没有生还余地的战争,但萧燕偏偏把苏叶青带在了身边,这就让黄远岱能够做到知己知彼。

    一品楼、长河船行在各地眼线众多,驻扎各州的北胡大军中,还不乏苏叶青麾下一品楼修行者,隐蔽控制的部落战士。

    有他们配合,这场战争并不是没有机会。

    第三重要的战场,当然是郓州。

    这里没什么好说的,暂时仍是僵持之局。

    最后就是博尔术跟赵玉洁,在曹州南部一线的对峙。

    双方之间的较量,会打成什么样子,赵宁也拿不准。

    不过没关系,无论他们打成什么样子,赵宁都想好了应对之法。

    ......

    赵宁的目光,最后落在中原,聚焦于汴梁。

    汴梁还是那个汴梁,然而汴梁周边的形势,已经跟之前有天差地别。

    杨柳城之役后,中原大军都成了节度使的藩镇军,有的在汴梁附近,有的不在。

    汴梁还是东京,没有划给哪个节度使,但现宣武军节度使的地盘,就在汴梁旁边。

    宣武军节度使是张京。

    至于皇后,人还在汴梁,但能够直接调动的军队,只有三万扈从军。

    当然,名义上她还是坐镇东京,主持中原大局,赵玉洁也要听调。而实际上,有皇帝在上面撑着,赵玉洁并不会听她指挥了,后者实际能调度的大军更多。

    在赵七月回到汴梁稳住大局时,她的任务就完成了一半,取得杨柳城大捷后,声威达到顶峰。赵宁想要赵七月到的事,对方已经全部做完。

    接下来该如何呢?

    不久之后,皇帝肯定会调赵七月回去。他已经驾空了赵七月,让后者无所事事了,过一段时间再调回去,就顺理成章。

    但赵七月不想再回到皇帝身边,当那个注定要被废掉的皇后。

    于是赵宁就得打算打算。

    这个打算并不难做。

    关键就在于一点。

    七万达旦部战士需不需要来郓州。

    如果郓州有希望被快速攻下,那自然要来——但这个可能性不大,之前二十万天元大军也没做到这事。

    再就是,如果郓州有出城反击之力,那达旦部战士也得来助战。

    这方面赵宁可以控制。

    他要做的就是这个。

    而一旦达旦部战士不来郓州,那他们会被博尔术派去何处?

    派去何处对博尔术最有用?

    赵宁帮博尔术仔细分析了几遍。

    他得出了结论。

    于是他派人给赵七月送去的信上,写了这样一句话:中原战火,即将重燃。

    ......

    回到起居的院子,赵宁在屋中盘膝而坐,闭上了双眼。

    他脑海中浮现出的,是当初在燕平镇国公府的地下室里,自己构建的那副代表大齐皇帝、衙门、世家力量的乾坤图。

    今时已经大大不同于往日。

    他将这幅图,从自己的脑海里抹了去。

    取而代之的,是大齐江山图。

    他很快在这副州县分明、节度使藩镇错落的社稷图上落子,一如棋子落棋盘。

    不知过了很久,他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

    接下来这几年,注定是天下大变的几年。

    战场是大齐跟北胡的战场,交战的双方是大齐王师跟北胡大军,但即将在这副棋盘上林立如山的棋子,却只会代表一个含义。

    群雄并起!

    ———————

    第五卷,终。

章四四八 三年三战(1)

    乾符十三年,秋。

    汴梁以西数十里外,郑州中牟县。

    县衙捕头范子清,满身狼藉的回到家,已经是接近三更时分。

    娇媚妻子背对着昏黄的灯火,在门前翘首以盼,见到他,顿时笑靥如花的迎上来,没两步,看清他头上、身上未清理干净的鸡蛋、烂菜污渍,脸色一变。

    “又被乡亲当作发泄怒火的对象了?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躲着点哪!”

    妻子用衣袖擦着范子清脸上的污迹,满眼都是柔情与心疼。

    范子清边进门边无奈的叹气:

    “郑州城的河阳节度使,催促军粮甚急,张口便是五十万石,要求一个月内必须收齐,咱们县有七万石的分派。可秋粮还没收上来,百姓哪里有粮食?

    “上任县尊,就是因为不肯戮力办差,前几日竟然被节度使的兵丁,闯进县衙给痛打了一顿,丢进牢狱了,新上任的县尊是节度使的同乡,怎会不卖力气?

    “虽然有征收军粮的名头在,但实际上这些日子,县衙的官吏差役,几乎都是在节度使兵丁的帮助下,抢夺百姓的钱粮,怎么可能不遭百姓怨恨?”

    他是本县人,认识他的人很多。

    白日里跟节度使的兵丁在一起时,百姓不敢拿他怎么样,但下了差走在回家的路上,被人偷着扔石头扔烂菜报复,都是免不了的。

    说完这些,顶着一张苦瓜脸的范子清,在妻子准备的热水盆里洗了手,坐上饭桌时面色柔和不少,问道:“孩子们都睡了?”

    “早就睡了。”

    范子清点点头,喝了半碗茶水,让妻子去拿酒。

    妻子一边给范子清斟酒一边问:“节度使的兵丁怎么如此跋扈?连县尊都敢随意殴打下狱?那可是朝廷命官啊!”

    范子清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忿忿道:“节度使有郑州军政大权,可以任免州县官吏,只要朝廷不追责,他想做什么不成?”

    “那朝廷就不管吗?”

    “朝廷?朝廷连大军粮饷都发不了,还要仰仗节度使的军队抗击北胡,这个时候能说什么?只要事情不闹大,还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还听说......听说昨天有人聚众反抗缴纳钱粮,被节度使的兵丁杀了好几十个,抓了一百多个,有这事吗?”

    “有。”

    “朝廷连民生疾苦都不管了吗?”

    范子清喝了一杯又一杯,就是不动筷子去夹菜,听了妻子的问题,咬着牙道:

    “你当朝廷为何要给节度使军政大权?说到底,就是正常征收的赋税,根本满足不了这么多大军,所以就需要征集更多民间钱粮。

    “问题是怎么征集!难道靠讲道理吗?当然是用军队、官差硬抢!抢粮就有人反抗,有人反抗就有人死,这是必然的!

    “朝廷为何不自己派人强征军粮,而是选择给节度使大权,让节度使自己解决粮秣?就是不想背负压榨百姓的恶名!

    “百姓反抗节度使,只是地方问题,杀了作恶的节度使,就能差不多平息民愤。可要是百姓都起来反抗朝廷,那国家就乱套了,是要改朝换代的!”

    听到这番

    话,妻子张圆了樱桃小嘴,脸色煞白:“真......真是这样?”

    范子清长叹一声,脸上刻满忧愁:“怎么不是真的?中原有战事,河北有战事,这里有节度使也就罢了,可眼下,陛下刚刚新封了许多江淮、江南的节度使。

    “这是为何?”

    妻子茫然地问:“为何?”

    范子清苦笑一声:“还不是为了征调更多钱粮?东南富庶,支撑着朝廷多半赋税,可国战爆发后,朝廷派去东南筹集军饷的大臣,都只能带回很少的银子。

    “东南那些富人大户,根本不愿意在正常赋税之外,贡献多少家底,而且他们跟官府的人勾结过深,彼此的利益盘根错节,大臣没有地方官的配合,能做什么?

    “那些去东南筹钱的大臣,说不定本身就是地方官依靠的大树,他们还能要地方官的命不成?他们去东南走一趟,说不定塞进自己腰包的银子,都比带给朝廷的多!

    “朝廷被逼得没了办法,只能封节度使,让节度使们用雷霆杀伐手段,去弄更多粮饷。

    “这样一来,事情就简单很多,朝廷只管向节度使要银子,至于节度使怎么弄来银子,他们管不了也不想管了,只要地方不大乱就成。”

    妻子听得半懂不懂,怔了好半响,末了喃喃道:“真是乱了,看看这世道乱成了什么样子?”

    范子清喟叹道:“这本身就是乱世啊!”

    妻子见范子清的酒壶已经空了,就又去拿了一壶过来,放到对方手边的时候,温声道:

    “朝廷管不了东南大户,国家大事我们也管不着,无论如何,我们的日子还是得过,你往后回来的时候,在路上小心些,不要再被石头砸伤了。

    “你是家里的顶梁柱,一大家子都依仗着你,可不敢有什么意外。”

    范子清摇头道:“我好歹是个御气境的修行者,常人就算把石头丢在我脑门上,也伤不了我一根汗毛,你就放心吧。”

    妻子嗯了两声,伸手摸了摸菜盘子,发现已经一片冰凉,便只留下一叠子蚕豆让范子清先慢些吃,她把其余的菜端去厨房都热了一遍。

    再回到饭桌上,妻子给范子清盛了一碗粟米饭,陪着说了许多话,让对方一整日的烦闷消减了大半。

    吃完饭,收拾好碗筷,妻子给范子清捧上一碗热茶,自己去厨房刷碗。

    等她忙完回来,喝完茶的范子清,已经进了里屋,正坐床边给一双睡熟的小儿女盖捏被子。昏黄的油灯下,范子清坚毅方正的脸上,满是铁汉柔情。

    妻子靠在门边,静静的望着她觉得无比美好的这一幕,不忍上前打搅。

    等范子清给小女儿理顺了盖住脸的头发,从里屋走出来,妻子便柔柔的笑着道:

    “洗澡水已经烧好了,快些洗了早些睡吧。这段时间起早贪黑忙得没完没了,在外面也没了顺心的时候,回来了可得休息好。”

    在妻子的伺候下,范子清躺进了水热得恰到好处的大澡桶。

    他舒服的闭上双眼的时候,卖力给他擦背的妻子则是抓住这一天当中,两人难得相处的机会,跟他闲话家常:

    “城里的物价最近涨得

    很快,菜价涨了,米价贵了两成,鸡蛋贵了三成,尤其是肉食,因为羊啊猪啊要先提供给军队,都快贵了近五成了!

    “再这样下去,你那点俸禄都要不够用,咱们恐怕得吃老本,那可是儿子将来娶媳妇儿的银子,还有女儿的嫁妆.......

    “爹娘年纪也大了,身体不如从前,总有个风寒中暑什么的,也需要汤药钱,我琢磨着该隔三差五给他们送点肉食鸡蛋,让他们补补身子......”

    范子清闭着眼嗯了一声,“战争期间是这样的,熬过这一段就好了。家里的事,你看着办吧,不要心疼钱,等忙过这一段,县衙里应该会有赏。”

    妻子揪出他一条胳膊擦来擦去:“你说,这场战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要是打上个三年五载的,咱们都过不下去了,那些平民百姓,还不都得饿死?”

    范子清沉默了片刻:“难说。有节度使们在,中原应该没什么大碍,不过......”

    “不过什么?”

    “北胡占领杨柳城的时候,黄河上的水师战船,许多都成了人家的,现在黄河已经不是天堑了,他们的兵马随时都能靠岸,咱们这里并不是绝对安全。”

    妻子脸色白了白,心情沉重,手上动作都跟着迟缓不少:“我听说节度使最近在到处抓壮丁,尤其是修行者,几乎是见一个就要拉走一个。

    “你该不会也被抓走吧?”

    范子清摇了摇头:“衙门里的人,还不至于强制充军。”

    妻子松了口气:“你啊,虽说是个御气境,但这些年也没捞着什么好,做了那么久的捕头,案子破了不少恶人抓了不少,却一直没得个升迁的机会。

    “知道你是不想为五斗米折腰,去巴结奉承县尊,也不屑于欺凌弱小,收授那些黑钱,但如果你现在是个县尉,咱们也不至于担心米粮物价了......”

    范子清:“妇道人家,懂个什么。”

    “好好好,我不懂,就你懂得多,我不说了,你只要记着,别在外面累坏了自己就成。这个世道不值得你拼命,朝廷也好县尊也罢,都不是什么好人。”

    范子清没有接话。

    ......

    一夜无话,到了次日清晨,范子清刚刚起床,还未来得及洗漱,就有衙门的人跑来咚咚敲门。

    “何事如此惶急?”

    范子清拉开门,见外面的是自己手下一个捕快,跑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一脸的惊骇之色,心中已经感到不妙。

    “头儿,大事不好了!胡子昨日突然大举渡河过了大河,已经攻占原武、阳武两县,节度使连夜亲至战场前沿,现在县尊正紧急召集大伙儿呢!”

    听罢捕快的话,范子清怔了怔:“胡子竟然真的再度进入了中原?一日之间丢了两座县城?胡子有多少兵马?”

    “还不知道有多少,据说漫山遍野一望无际!头儿,县尊已经接到了节度使的严令,要咱们县征调一千民夫,紧急运送军粮去战场,还要求......”

    范子清眉眼一凛:“还要求什么?”

    “要求县内所有修行者,必须立马动身进入军中,随同大军作战!”

章四四九 三年三战(2)

    少时,范子清到了县衙。

    二堂内,先到的官吏都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议论纷纷,没一个坐得住的。

    等到县衙有头有脸的人物,差不多都到齐了,新任县令——节度使的同乡,一个满身杀伐之气的精壮男子,出现在众人面前。

    面对这个眉眼如狼,看谁都像看猎物的铁血县令,众人无不发自内心的畏惧,连忙站好见礼:“见过县尊大人!”

    据说,当时杨柳城大战,县令就跟随节度使,与胡子在城头拼杀过。

    虽说那时候胡子没来得及席卷中原,也没杀到中牟县来,但县衙的这些官吏,只通过邸报就知道胡子有多么凶残、强悍。

    面对这个传说杀了几十个胡子,手上还有不少胡子修行者人命的县令,没有人不战战兢兢。

    县令站到主座前,也不坐下,就那么耸立如虎的俯视众人,声若洪钟道:“相信尔等都知道了,胡子已经再度渡河南下,一夜之间便占了我们两座县城!

    “本官不知道你们怎么想,也不想理会你们怎么想,你们只需要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不折不扣执行本官的命令!

    “谁要是敢渎职懈怠,耽误了正事,在节度使摘掉本官的脑袋之前,本官一定会夷平你的三族!”

    这话说完,满堂的县衙官吏,无不态度谦卑的躬身应诺。

    这些时日,县令带着他们征调钱粮,不仅杀了不少人,也破了许多不配合者的家,莫说他们已经不敢反抗,就连微词都不敢有。

    前段时间,中牟县最大的地方大族,就是因为不肯给对方八千石粮食三千两银子,被对方下令兵丁直接踏破了宅门,举族数十名修行者,给屠灭大半。

    若只是县令骄横跋扈也就罢了,这些官衙官吏还听说,这种事在郑州城也有。不同的是,彼处被镇压的地方大族,家财更加丰厚,死难的修行者境界更高。

    而出手的,是节度使本人。

    官衙的文官已经意识到,郑州现在是武人当道了,军士强于乡绅大族。

    在以往的时候,地方官要治理地方,只需要跟地方大族乡绅打好交道就行,而且不敢跟根基深厚的地方大族乡绅对着干。

    而现在,因为大战在前,军中的粮饷需求没有止尽,家财丰厚的地方大族,反而成了节度使的藩镇军,最先索取的对象。

    面对数万甲士,再是有影响力的地方大族,但凡敢于反抗,都只有被镇压的下场。

    不管他们在官场、在朝中是不是有人,面对手握地方大权,需要抵抗北胡大军,杀人已经杀成本能的悍将节度使,都得低头。

    旬月间,在各地已有不少节度使,爆发了跟世家的冲突。

    ......

    县令分派的差事,落到了每个主事官吏头上,后者陆续退下去办事。

    到了最后,差事分派得差不多了,就只有范子清等寥寥数人还在堂内。

    县令扫视众人一眼,目光在范子清身上落定,忽的轻笑一声:

    “中牟县是上县,县衙之中有御气境后期的高手,本官并不觉得意外,但堂堂御气境后期只是区区一个捕头,就让本官不得不意外了。

    “范捕头,你可跟本官的境界一样啊!”

    范子清抱拳道:“下官不敢。”

    县令挥了挥手:“本官初来乍到,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眼下不得不行事跋扈些,但对英雄豪杰,本官一向敬仰,不愿苛待。

    “从即日起,你就是兵曹主事。这中牟县有多少修行者,三日之内,你必须都找出来,本官已经接到了节度使的严令,要让他们从军,去战场效命。

    “当

    然,本官并非不近人情之人,有本官在,你就能坐稳兵曹主事的位子,若是差事办得好,县尉也并非不可能。”

    范子清知道,县令是说他不必上战场。

    但凡是个正常人,能呆在相对安稳的后方,谁愿上朝不保夕的战场?

    范子清称谢之后,问道:“敢问县尊,卑职征调本县修行者从军时,该如何说服他们?”

    县令面色一肃:“异族入侵,杀我同胞,占我江山,无数百姓在铁蹄下沦为尸骸,数不清的将士在化作沙场黄土,国家正处于危急存亡之秋。

    “我大齐儿郎为国效忠,难道还需要特别的理由?!”

    范子清沉默不语。

    片刻后,他抱拳道:“卑职请命,从军入伍,沙场杀敌!”

    县令愣了愣。

    他盯着范子清:“给我一个理由!”

    他上面说得那些话,都是道理。

    道理是书上的,是嘴里的,是说给别人的。

    一个县衙兵曹主事,有品级的官员,不去前线呆在后方,才是大家都会有的现实选择。

    现实,是自己的。

    ......

    范子清推开家门,看到妻子正在院子里洗衣。

    清秀的面容上,有汗珠点点,青丝沾在鬓角,双手的十指被水泡得发白。

    “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妻子见到范子清,意外之余,眼中亦有掩盖不住的欣喜,“你先回屋歇着,我洗完衣服就去做饭。”

    范子清笑了笑,如春风般轻柔。

    他没有回屋,而是来到妻子身旁,“你去做饭吧,这些衣服我来洗。”

    “胡说,你哪里会洗衣服?再者,哪有堂堂捕头自己洗衣服的?时辰还早,你就忍忍吧,我洗完这些不用多久,马上就能做饭......”

    妻子觉得范子清要么是在说笑,要么就是饿得有些急。

    “我没娶你的时候,衣裳难道都是没洗的?”范子清把妻子扶起来,自己坐在了小马扎上,让她赶紧去厨房。

    “怪里怪气,今儿的太阳是从哪边出来的?”

    妻子看似嗔怪的瞅了范子清一眼,实则很是开心的去了厨房。

    眼下儿子还在私塾,等到她的饭做好,儿子差不多也该回来了,到时候一家人正好一起吃饭。

    这段时间以来范子清总是很忙,一家人已经很久没有在一起吃饭了。

    ......

    夜间,范子清独自坐在院中,拧着一壶酒,对着半轮残月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

    将一双儿女送去睡觉的妻子,搬了个小马扎来到范子清身旁坐下,把头靠在她的腿上,幸福地问道:“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这段时间不是很忙吗?”

    “县尊大人给了半天假。”

    “是体察你这段时间的辛劳?”

    “不是。”

    “那是什么?”

    “三日后,我就要离开中牟县了。”

    “离开?去哪里?”

    “战场前沿。”

    妻子猛然坐起身,惊恐的睁大了双眼,不可置信的看着范子清:

    “你要上战场?你要从军征战?你被抓壮丁了?你不是说县衙的人,不会被强行送上战场吗?!”

    范子清似是早就料到妻子会是如此反应,所以并没有明显的表情变化:“不是被强征入伍,是我自愿的。”

    “自愿?”

    妻子怔了怔,随即便开始不要命的挥舞手臂拍打范子清,仿佛撒泼一样,“自愿......你就自愿抛弃我,自愿不要女儿了?你的良心都被狗叼走了吗?!”

    范子清没动

    等到妻子拍打的累了,他握住对方冰凉的手,正色道:“我必须去。”

    “为什么必须去?朝廷无道,官府黑暗,权贵鱼肉乡里,富人压榨平民,节度使只知道横征暴敛,百姓民不聊生......

    “这样的世道,你充什么英雄好汉,我们能活着就很不容易了,一家人呆在一起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去?”

    妻子泪流满面。

    范子清神色黯然:“朝廷无道,官府黑暗,节度使横征暴敛......的确都是事实。可就因为这些事实,我们就不要家国了?”

    妻子哽咽道:“我知道你志向远大,一直想要匡扶社稷,纵然屡试不第,被迫做了个捕快,也没动摇过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心思,可你得看清现实啊!”

    范子清默然不语。

    妻子再度尝试劝阻:“你是修行者,可那么多元神境、王极境,都死在了战场上,你一个御气境,纵然是到了战场上,又能有什么用?”

    范子清仍是不语。

    良久,妻子抹干了眼泪,眼神如剑的盯着范子清:“给我一个理由。一个你抛妻弃子,不顾双亲,也要去沙场,为这个肮脏皇朝拼命的理由!”

    范子清没有说话。

    ......

    三日后,范子清先是拜别双亲,而后回到家,拧上行礼,挎上腰刀,走出了家门。

    死死咬住嘴唇的妻子,左手拉着女儿右手拉着儿子,身形单薄的站在门前泪如泉涌,默默望着范子清走出巷子。

    在巷子口回过身,最后看了一眼遥远、孱弱、矮小的妻儿,心如刀绞的范子清,咬着牙扭过了头,汇入大街上身着甲胄的队伍。

    这一天,是深秋,木槿叶子片片凋落,天地间冷冷清清。

    ......

    范子清带着中牟县的修行者队伍,出了城,一路向北。

    他们的目的地,是万胜城。

    秋风萧瑟,一望无际的田野上,不见半个庄稼汉,寂寂的林子里,黄叶打着旋儿飘落,连着天边的官道上,倒是有数不清的行人。

    这些行人组成了一股慌乱的洪流,脚下尘土飞扬。

    那是北面来的,逃避战火兵灾的百姓,有人拖家带口,有人背着巨大的包袱,有人推着板车,有人抱着婴孩,有人三五成群,有人形单影只,有人两手空空。

    相同的是,每个人的眼中,都写满了恐慌。

    在这股庞大的,看不到尽头的洪流面前,范子清跟他身后数百人的队伍,就显得无比渺小。

    但他们仍在义无反顾的逆流而行。

    纵然如大海中的孤舟般,也不曾转身回头。

    那些看到他们这支鲜衣怒甲、队列还算齐整的队伍的逃难百姓,相继放缓了脚步,原本惊慌的面容稍稍镇静,紊乱失措的步伐渐渐平稳。

    百姓们看着这支坚定逆行,面向北方朝着北胡大军走去的队伍,眼中慢慢有了神采。

    那是寄予厚望的信任。

    也是奢求、幻想。

    目光触碰到一张张满是灰尘、污渍的脸上,那一双双或许期许或敬佩或不解或担心的眼睛,范子清很清楚,去了万胜城,他们接下来要面对什么。

    但他一定要去。

    县令说,给我一个理由。

    妻子说,给我一个理由。

    一个不要安稳宁愿以身犯险,一个抛妻弃子也要浴血杀敌的理由。

    一个在并不公平并不美好,乃至是混乱黑暗的世道里,甘愿沙场拼命的理由。

    范子清告诉他们说,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只是因为,我是齐人。

章四五零 三年三战(3)

    范子清到达万胜城的时候,里里外外已经满是甲士。

    在这里,他终于能够了解到第一手军情。

    这几天,北胡大军马不停蹄,又陆续攻占了河阴、荥泽两县,主力直趋郑州州城,且跟河阳节度使的兵马,已经交上了手。

    另一部偏师,则会立马抵达万胜城。

    范子清还知道了,这回突然渡河南下的北胡兵马,号称有十万,一部进了河阳节度使的郑州,一部进了义成节度使的滑州。

    郑州与滑州相邻,背后就是汴梁。

    滑州州城早已沦陷,义成节度使的兵马,仅能控制西部几县,如今正跟博尔术所部鏖战,骤然后背被袭,境遇可想而知。

    博尔术南下的兵马,已经攻占濮州全境,滑州与曹州的州城及大部分县邑。

    当初他们没能及时支援杨柳城,被赵七月先夺了城,如今这所谓的十万兵马,在滑州、郑州大举登岸,席卷州县,势如烈火,不再只是困局杨柳城一地,起到的效果与形成的局面立马不一样。

    两个战场很快就会连成一片。

    届时就是乱局。

    别处的事,范子清莫说管不着,连看都看不到,无论郑州城的河阳节度使,能否守住城池,滑州西部的义成节度使,能不能摆脱危险,他都有眼下的事要做。

    抵达万胜城不到两日,北胡步骑已经兵临城下。

    这是范子清初涉沙场的第一战。

    战斗远比想象中惨烈、血腥,北胡锐士的悍勇,也远超他的预计。

    开战伊始,看不到尽头的北胡战阵,黑压压的覆盖了城外田野,他们踩着地震般的步伐,在山呼海啸的喊杀声中,高举着盾牌抬着云梯,顶着城头一泼泼撒出去的箭雨,牛群一般蛮横而迅捷的冲向城下。

    范子清在城头看得分明,无数箭矢射翻了许多北胡将士,在海洋般的浪潮里,制造了不少空白,但这些空白眨眼就被后面的战士填充,消失不见。

    北胡战阵死了一路的人,却什么都没有影响到,无论是声势还是他们接城的阵型;就连震耳欲聋的喊杀声,都没有减弱半点。

    对方就像是一群没有情感,不知道害怕的战场洪流,只有席卷一切的意志,没有半路停顿的道理。

    而挡在他们面前的,不管是近万守城将士,还是深沟高墙的城池,亦或是巍峨千丈的山峦,都只会被它们一口吞没。

    范子清心跳如鼓。

    浪潮蔓延到城下,刹那间拍上城墙,又在转瞬间淹上城头。

    甲胄上插着箭矢,跟刺猬差不多的北胡修行者,跃墙而上,手中符刀带着夺目的光芒,弯月一般劈到额前!

    范子清好歹做了多年的县衙捕头,没少跟强盗贼寇打交道,与修行者厮杀早已是家常便饭,战场上地动山摇、翻天覆地的巨大动静,虽说着实让他心里发寒,但他还不至于忘了自己该做什么。

    他大吼一声,挥刀迎上。

    浴血拼杀一经开始,便好似没有尽头。

    范子清不知道自己击退了多少人,斩杀了多少人,只感觉自己眼前人影的晃动从未停止过,翻上城头的敌人连绵不绝。

    没有间歇的搏杀里,他好似海边的礁石,在巨大的风浪里,承受海浪一波又一波的拍打,无休无止。

    渐渐地,他感觉到吃力,愈发的吃力。

    记不清第一道伤口是何时出现的,记不清自己到底中了多少刀,只觉得自己如同掉进了火坑,全身都在火辣辣的燃烧,无处不痛。

    终于精疲力竭。

    精疲力竭之后,还是一刀一刀的拼杀。

    于是到了后来,就只是咬牙支撑,靠着意志支撑。

    就在范子清觉得嗓子已经裂开,连呼吸都已经没有力气,眼前的敌人身影越来越模糊,双臂连有没有握着刀都感觉不到,下一刻就会倒下的时候,面前的敌人忽然退了。

    视野里影影幢幢的景象忽然变得空空荡荡,让范子清着实愣了片刻。

    他勉强扶着女墙,朝城下看去,就见北胡将士丢下满地血红的尸体,潮水般退了回去。

    活了快三十年,范子清这一生,从未有哪一刻如这一刻这么轻松,仿佛每根汗毛都张开了嘴在大口呼吸。

    人生也从未有哪一刻觉得天地如此清明、广阔,好似刚刚从地狱里爬出来,万事万物都显得无比美好。

    这是活着的感觉。

    活着真好。

    他欣喜的要流出泪来,却连笑的力气都已经

    没有,只能靠着城头软趴趴的坐去,左右查看自己从中牟县带来的部下。

    这一看,范子清一颗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城头已经不是城头,而是血肉磨盘,横七竖八的尸体到处都是,花花绿绿的脏腑随处可见,头颅、断臂、断腿就像是垃圾一样触目惊心。

    鲜血染红了每一寸石墙,受伤将士的哀嚎不忍听闻。

    范子清粗略一看,自己带来的人手,这一下就伤亡了两成。而看看天空的日头,可知这一战打了不过两个多时辰,距离天黑还早。

    范子清只剩了满心苍凉。

    轮替的将士上了城,清理尸体救治伤员,范子清也被扶下了城。

    不到一个时辰的间隙,重振旗鼓的北胡将士,开始了第二次攻城。

    这一回,范子清没有厮杀。

    夜晚,疲惫的范子清睡到一半,就被甲士摇醒,要求他立即率部上城——城头的将士伤亡惨重、阵脚不稳,已经支撑不住。

    范子清咬牙忍着伤痛,提刀起身,招呼部下集结,而后奔上了激战正酣的城头。

    亏得是他伤口虽多,却因为修为不错运气不俗,没什么致命伤,这才能继续奋战。

    第二日,仍是激战。

    这一天日落时分,北胡大军退却时,万胜城清点伤亡,近万将士已是战死近千余,伤了三千,其中重伤两成。

    杀敌不少,只比伤亡少一半。虽然占了守城的便宜,也是很难得的战绩,放在国战初期,已经足够傲人。

    博尔术横扫河北的时候,齐军一触即溃,一溃便被追杀,战损何止一比十。

    后来博尔术分兵攻打濮州、滑州、曹州,各州守军虽然没有望风而溃,但城池被占领后统计伤亡与杀敌数,三四个人也换不掉一个。

    杨柳城大战,在王极境取得优势之前,中原大军攻城的伤亡更是惨重,若非有张京所部为中坚,攻城之势几乎维持不下去。

    这说明到了今日,无论是经历了一些战事的齐军将士本身的素质,还是江湖民间修行者进入军中后军队的战力,都得到了很大提升。

    然而,城外的北胡大军有一个万人队。

    作为厮杀经验丰富的修行者,范子清在熟悉守城作战模式后,今日不仅斩首更多,自己受的伤也更少。

    撤下城头休息的时候,守城主将亲自到了范子清等人面前,称赞中牟县修行者们的战果。

    第三日,血战。

    因为北胡万夫长发了狠,所以战况格外惨烈,守城将士伤亡扩大,一日便战死了前两日之和,相应的,重伤不能再战的人也更多。

    北胡将士同样付出了不菲代价。

    因为三日之内,城中可战之士就折损近半,主将派人突围送信,向郑州城求援。

    郑州的河阳节度使,手下有八万兵马。

    就算北胡这回派了十万大军南下,能到郑州的北胡将士有一半,之前各县丢失的时候,有不少将士伤亡,河阳节度使的可用之兵也占据绝对优势。

    第四日,血战。

    因为守城人数锐减,双方将士数量出现不小差距,战斗变得更加血腥,守军伤亡骤增。

    一日大战下来,城中伤员遍地,可战之士已经不足三千。

    范子清带来的四五百中牟县修行者,只剩了不到四成,他自己在熟悉战场战法后,第一次受了不轻的伤,除了其它伤口,左臂已经不能活动。

    去郑州求援的修行者,回到了城内,带来的消息,却让城中的将士坠入深渊。

    郑州作战不利,将士伤亡惨重,河阳节度使与北胡大修行者交手时受伤,日前城池被团团围困,能够坚守城池已是不易,没有援军可以调到万胜城。

    没有援军,城中士气一下子跌落不少。

    所有人都知道,面对城外人数优势越来越大的北胡大军,万胜城已经很难防守。一两日内,城池就会被攻破,届时所有人都难以逃出生天。

    绝望,成了笼罩在所有血战将士心头的阴霾。

    深夜,主将找到范子清,让他写遗书。

    明日,主将会派人出城,将城中将校们的遗书带回郑州城,之后再由节度使送到各自家中。

    “事已至此,我辈别无选择,唯有战死沙场报效国家,家中亲人虽不能再见,但总归要让他们知道,我们战死在了哪里。”

    语气沉重的说完这句话,拍了拍范子清的肩膀,主将转身离开。

    范子清目送对方走远。

    回到营房,就着昏黄的油灯,范子清用还能活动的右手,摆好笔墨纸砚,临落笔时却沉默了许久。

    他不知道这份家书该怎么写。

    妻子苦劝过他,让他不要来战场送命,让他想想家里的父母儿女。但他不顾妻子的眼泪,执意来了沙场。

    而今,大战不过数日,他就得告诉对方,自己要死了。

    想想临行之际,妻子拉着儿子女儿,站在门前含泪相送的身影,范子清就觉得心如火烧、喉咙硬如磐石。

    诚然,他是对不起妻儿的。

    半响后,范子清开始落笔。

    笔尖颤抖。

    ......

    翌日,天明。

    旭日东升,阳光洒落城墙。

    城外铺天盖地的喊杀声、地动山摇的脚步声,再次如雪崩山塌一般席卷而来。

    战鼓声如雷鸣。

    范子清与部属奔出营房,来到城前。

    主将站在残破的城楼上,背对朝阳的霞光,对着城墙上下满身血污、满面凄然的将士们,拔出横刀大声咆哮:

    “今日一战,是我等与北贼之殊死决战,诸位应该明白,这也是最后一战!

    “但本将希望你们记住,我等血战至此,守卫的是万胜城,捍卫的是大齐国土,天下人都会知道,我等没有辱没大齐男儿的尊严,是英雄好汉国之脊梁!

    “回头看看,在我们身后,那是我们的家乡,是我们的妻儿父母,是我们世世代代的祖坟!

    “古往今来,不知多少军人战死沙场,不得马革裹尸而还,今日,我们在这万胜城血战不退,但凡能多杀一个蛮贼,你们的妻儿老小就多一分安全!

    “众将士听令:都给我握紧了刀,站稳了腰,跟蛮贼不死不休!杀!”

    城墙上下数千将士,莫不抽刀大吼:“杀!”

    汹涌的人潮中,范子清与众甲士一起,逆着清晨的阳光,提刀奔上了城头,跟翻墙而入的北胡锐士,浴血厮杀成一团。

    ......

    不知杀了多久,兜鍪已被打飞,血染战袍的范子清,在艰难砍翻面前的北胡修行者后,累得气喘吁吁。

    但他没有时间缓口气,后续的敌人已经冒头。

    一步跨上坍圮的女墙,范子清把长刀一横,将一名露头的甲士,齐着墙面削飞了脑袋!

    这一刀又快又准。

    但他毕竟太累了,拼尽全力挥出一刀后,后续动作难免迟缓了些。

    他还没来得及转身,喷涌得很高的鲜血,已经飞溅进了他的眼睛。

    他刚要后退、抹眼,一根符矢从城下闪电般飞射而至!

    噗嗤一声,精准洞穿了他的胸膛!

    范子清身形一僵,神色一滞。

    低头看了看胸前的符矢,他的瞳孔逐渐涣散。

    身体晃了晃,在从城楼投下的一束金黄阳光前,自城头缓缓坠落。

    ......

    昨夜,在给妻子的遗书上,范子清如是写道:

    “娘子,见字如晤,我于万胜城力战北贼,凡四日,杀敌百十,数退敌军......然北贼势大,至此时,城池数面被围,大军伤亡太半,而援军不能至,我等已至绝境,十死无生......

    “临行之前,你问我为何执意参战,彼时未及细言......

    “我自束发就学以来,凡二十余年,读圣贤书,受圣人教诲,虽屡试不第,只能为小吏,然位卑未敢忘忧国......

    “如今,半壁江山已落敌手,无数同胞惨死于胡贼铁蹄之下,社稷陆沉、国将不国......我对你们如此无情,只因国家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际,我身为大齐男儿,只能奋不顾身沙场杀敌,拯救于万一......

    “原本还想,此去如蒙天幸,日后若能生还,当与你日日厮守,再不分离,我为你画眉梳头,你为我温酒热菜,没想到......

    “死并非不足惧,亦并非不足惜,我不怕死,怕的是你们不知我为何而死。

    “保境安民,是我辈读书人的使命,今日我战死于万胜城,捍卫的是大齐的国土与尊严,保卫的是你们在后方能够度日安稳,不受兵祸牵连......

    “我死之后,不必过于悲戚,当好好抚养儿女,孝奉双亲......当知我肉身虽死,魂魄却会回到中牟县,回到你们身边......”

    ......

    是日,万胜城被破。

章四五一 三年三战(4)

    范子清再次见到阳光,已经是三日后。

    他从伤兵营的病床上醒来,午前的太阳正从窗子里洒进来,在他的被子上铺开了一大片,浓得让他有些睁不开眼。

    “这是何处?”

    范子清正想起身,胸口便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刚刚鼓起的一点力气,顿时烟消云散。

    “你伤得很重,能捡回一条命全靠老天庇佑,不要瞎动弹,还想活命就赶紧躺下!”旁边正在查看别的伤员的大夫,听到动静马上转身过来警告。

    “我......我没死?我还活着?!”

    范子清大喜过望,他还记得自己中箭之后,从城头摔下去的场景——城前尸积如山,形成了人肉阶梯,距离城头不过丈余,摔下去他就没意识了。

    “要是箭头再往下挪半寸,神仙也救不活你,你小子算是命大的。”留着山羊胡的年老大夫开始检查他的伤口。

    “这是哪儿?”范子清在庆幸之余,还是很疑惑这个问题。

    依照当时的战况,城外满是北胡锐士,他就算摔下去有尸堆垫着没死,后续也会被人踩死,就算没有被踩死,北胡大军占据了城池,他们也会被烧了。

    怎么可能还活着?

    “你头被打坏了?这还能是哪儿,当然是万胜城!”山羊胡大夫看起来脾气不是太好。

    “我们胜了?大夫,你......我怎么没见过你,你是......”范子清意外至极,但话还没说完,就被大夫恼火的打断。

    “伤得这么重废话还这么多,想死就直说,我叫人把你抬出去埋了,免得老夫还要费劲治你!”

    大夫检查完范子清的伤口,哼哼唧唧的走了,看他趾高气扬的样子,好似他不是大夫,而是天王老子。

    范子清一脸迷茫,不知道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他没有疑惑太久。

    房中很快就进来了一个眉宇轩昂、气机强悍的锦衣年青人。

    对方左右看了看,见他醒了,便径直走了过来。

    “感觉如何?”一身贵气而又不缺杀伐凌厉的年青人,在床边坐下。

    “能活。”凭着县衙捕头的见识,范子清觉得面前这个是贵人,“敢问将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万胜城没有被攻破?”

    “被攻破了。”

    “那这......”

    “刚破,便被我们收了回来。”

    “将军是援军?!”

    “不错。”

    “可节度使说,没有援军给我们......”

    “我们不是河阳节度使的兵马。”

    “那是?”

    “汴梁来的。”

    “汴梁?”范子清怔了怔,旋即便双眼发亮,“是皇后娘娘?!”

    “正是。”

    “可卑职听说,汴梁只有皇后娘娘的三万扈从军。”

    “我带来了五千。”

    “五......五千?”

    “嫌少?”

    “这......的确不多。”

    “兵贵精不贵多,五千人马,足够做很多事了。”

    “将军难道还要驰援郑州?”

    “那是河阳节度使的事,我们只照顾汴梁周边。”

    “将军要襄助我们守卫万胜城?”

    “襄助你们?你们活下来的,拢共不到八百人。”

    “将军的意思是,要自行守卫万胜城?”

    “不守。”

    “不守?”

    “守不了。”

    “为何守不了?”

    我们只有五千人。”

    “......”

    说到这,锦衣年青人站了起来,准备结束这场谈话:“过来,是要告诉你们,北胡已经从郑州分了兵马过来,明日我们就会撤离,带着你们回汴梁。

    “你能醒过来,我很高兴。事实上,醒过来的人越多,我就越高兴。毕竟,我也想多救一些战士回去。”

    范子清眼见对方要走,连忙问道:“敢问将军贵姓?”

    锦衣年青人回头微微一笑:“陈安之。”

    说完这话,他便出了营房。

    范子清目送对方离开。

    他并不知道谁是陈安之,但既然对方是皇后麾下的将领,那么自己得救的恩情,就该算在皇后娘娘头上。

    皇后,只要想到这两个字眼,即便只是一个普通县邑的捕快,范子清也油然而生一股浓烈的崇敬之情。

    当初,皇帝被元木真击败出逃,中原人心惶惶,要不是皇后及时回来,稳住了大局,并率领大军攻打北胡大军,将对方围困在杨柳城一隅,整个中原还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

    若是北胡大军肆掠中原,覆巢之下没有完卵,区区一个中牟县,必然会被撕得粉碎。

    莫说范子清只是个御气境修行者,纵然他是元神境,也保不住县城,而一旦被大军追杀,他恐怕连妻儿都保不了。

    赵七月贵为皇后,姑且能够在家国危难之际,不顾危险挺身而出,他范子清不过是一个县邑捕快,如何能够吝啬自己这条性命?

    彼时,范子清胸中的热血就已经被极大激发,有了愿意为家国存亡拼命的念头。

    日前执意决定北上参战,有多少是因为皇后娘娘的感召,范子清心知肚明。

    没想到的是,这回皇后娘娘的扈从军,竟然又救了他,将他从死人堆里刨了出来,给了他第二条命。

    范子清默默握紧了双拳。

    要去汴梁了,说不定还能见到皇后娘娘......范子清看向门外,彼处阳光遍地。他脸上有了笑意,心中一片光明。

    离开万胜城去汴梁,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最大的问题是,北胡精骑已经追杀过来。

    这次来的不是步骑参半的万人队,而是近万纯粹的骑兵!

    刚刚跟随大队出了城门,坐在板车上还没走出半里地的范子清,听到隆隆如雷的马蹄声,循声回头之时,看到的是地平线上冒出的滚滚黄尘。

    听到奔回的游骑,对身旁不远处陈安之的禀报,范子清不由得心情沉重。

    追兵是近万北胡精骑,而己方只有五千骑兵,还有大批伤员在队伍中,现在双方相距不到三里地,自己这些人是想逃逃不掉,想打打不赢!

    这岂非又到了十死无生之境?

    范子清不由得遥望汴梁方向,只觉得这数十里的距离,远如天边。他想要去汴梁瞻仰大齐第一巾帼英雄皇后娘娘的念头,只怕再也无法实现了。

    想到这里,范子清握紧了身边的横刀,准备再跟北胡来一次最后一战。

    万胜城里近万将士,数日间战死了九成多,就剩了不到八百人,事到如今,他已经做好了埋骨于此的准备。

    “站都站不稳,这就想再度上阵拼杀了?”陈安之听完游骑的禀报后,瞥见范子清摸刀的动作,再看对方坚毅决绝的面容,不由得笑出了声。

    范子清不知道对方这时候为何还能笑。

    他咬牙道:“是我等耽误将军了,要是将军三日前就带着幸存的将士走,今日也不用面临这般十死无生的境地!”

    陈安之之所以在万胜城耽误三

    天,原因范子清当然知道。如果没有这三天的紧急治疗,他跟伤兵营里的大部分人都醒不过来,也不可能还有活命的机会。

    三天过去,能救活的人基本都救活了,但也让北胡援军追了过来。

    陈安之摆摆手:“我既然来救了你们,自然不会让你死在半道上。”

    范子清愣了愣:“可追来的蛮贼有近万精骑,我们如何能够逃出升天?”

    因为来的都是精骑,大军又在平原地带,无险可依,所以就算留下断后部曲阻击,也根本不可能起到什么效果。

    陈安之轻笑一声:“这有何难。”

    话音未落,他的人已经从马背上一跃而起。

    范子清目瞪口呆。

    修行者从马背上跃起几丈高是很常见的景象。

    但能跃起十几丈的,就很少了。

    而跃起十几丈还能径直飞出去的,就只能是王极境!

    范子清没想到这股数千人的援军里,竟然有一名王极境!

    北胡的万夫长,也只是元神境后期而已。

    队伍除了分出三千骑向后,其余的依然在有条不紊的前行,没有混乱,不曾放缓速度,也没有刻意加快速度乱了阵脚。一切都很平静。

    而身后那近万北胡精骑,再也没有追上来。

    范子清就这样进了汴州地界,顺顺利利到了汴梁城。

    他们被安置在了军营,但护送他们的五千骑兵,却没有一同入营,而是在营外集结,不久之后,竟然再度出发向北去了。

    ......

    城头,陈安之跟赵七月见礼。

    “滑州的义成军节度使,陆续丢了三座城池,连杨柳城都没守住,现在被围在酸枣、匡城两县,蒋飞燕已经带人去酸枣县了,你也出发吧,接应一二。”

    赵七月看了看城外伤兵入营的景象,对陈安之如是说道。

    陈安之点头应是:“末将是去酸枣县,还是去匡城县?”

    “酸枣县。”赵七月不假思索,“匡城县的兵马,救不了了,从滑州南下的博尔术所部,已经于今日抵达,重兵围城,义成军节度使难逃一死。”

    陈安之怔了怔:“赵玉洁没能拦住博尔术?”

    赵七月平静道:“北胡势大,战力眼下依然强过王师,这段时间各地都在损兵折将、连连失地。赵玉洁虽然在赵氏呆了两年,涨了些见识,毕竟是初上战场,哪里是博尔术的对手?”

    陈安之面露忧色:“那中原战局岂不还是要崩溃?”

    赵七月摇摇头:“这倒不一定。博尔术这段时间,一直躲着赵玉洁,只是在各地领军攻城掠地,赵玉洁一到,他就不见了踪影。

    “这摆明了是把赵玉洁当狗溜,如此既能占领城池,又能避开赵玉洁的锋芒。

    “说到底,眼下还是北胡大军战力强,而且手握主动权,处于进攻地位,赵玉洁只能疲于应对。等到赵玉洁逮住了博尔术,情况就会有所改变。”

    陈安之好奇地问:“赵玉洁能逮到博尔术?”

    “谁知道?如果能逮住的话,倒是希望她能快一些。晚了,博尔术伤势恢复,她就算逮着对方也没用了。”赵七月不以为意。

    说到这,她面色一正:“不管其它地方战况如何,汴梁不能丢,所以你们还得辛苦些,到处去救人。能多带些沙场老卒回来,汴梁就多稳一点。”

    陈安之抱拳称是。

    他走后,赵七月站在城楼下,在午后的秋阳里,望着城外军营默然半响。

    片刻后,她离开汴梁,带着孙康,直奔匡城而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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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氏族介绍:
北方诸邦被雄才大略的君主统一,没有天人境修行者的南方大齐皇朝,却因为内部争权夺利而国势衰弱、万民离心。在修为冠绝天下的北方君主,准备南向用兵坐拥九州时,大齐第一氏族里的一名少年,睁开了重生的双眼,想要逆势而行。第一氏族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第一氏族,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第一氏族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