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五二 三年三战(5)
陈安之到酸枣县时,蒋飞燕带着五千精骑,正在城外跟北胡骑兵混战。
赵七月的三万扈从军中,只有半数是骑兵,就这还是因为蒋氏出了五千家族私军,要不然,赵七月就算想要救人,也派不出几股兵马。
但就算有一万五千骑,也还是太少了,另外五千骑去了别的地方,陈安之跟蒋飞燕麾下加起来的一万骑,到了战场也是杯水车薪。
就譬如说现在,围攻酸枣县城的北胡大军有三四万,其中半数为骑兵,蒋飞燕的队伍里虽然有很多蒋氏修行者,而且经过了杨柳城之战的磨砺,战力不错,但终究是人数太少。
对方莫说很难去解酸枣县的围,这会儿陷入了混战,连脱身都难。
北胡大军渡河南下滑州、郑州后,中原的节度使兵马已经有所调动,不日之后就会有大军过来支援。
但这毕竟需要时间,北胡将士攻势又十分凶猛,等到他们到达指定位置,只怕北胡大军已经在黄河南岸站稳脚跟,届时战局就是一锅乱粥。
跟上回不同,上回攻占杨柳城的兵马,是为了策应博尔术在郓州的攻势,所以直奔汴梁城而去,意在迅速夺城。
只要夺了东京汴梁,他们就能借着元木真大败宋治的势头,一举击溃中原齐军的斗志。占据了汴梁,就等于占据了中原,所以没有必要在左右大举攻城掠地。
这次不一样,北胡是以攻滑州、郑州之兵,呼应博尔术南下的部曲,威逼汴梁,吸引阻击博尔术南下兵马的齐军来援,再用野外交阵的方式败之。
所以他们声势闹得很大。
而如果攻势顺利,他们就会以郑州为跳板,继续深入中原腹地,包括攻占汴梁,再从背后包抄、围歼赵玉洁所在战场上的齐军。
一言以蔽之,北胡是进攻方,掌握着战场主动权。
“陈将军,敌军势大,我们要是冒然入阵,只怕也会陷入泥潭难以脱身,不如在外围游弋,以弓箭射杀敌军,呼应蒋将军的兵马撤出?”
陈安之的副将根据形势给出了作战方案。
“不用。直接入阵。”陈安之主意已定,“只有杀穿北胡军阵,逼得他们后退,让出一条道来,我们才能接应酸枣的兵马突围。”
“可是这样一来......”
“执行军令!”
“是!”
奔向敌军,两军交阵之前,陈安之向东边看了一眼。
他知道,赵七月跟孙康已经出发,去匡城县了。在那里,他们会吸引北胡的王极境高手。
也就是说,这里不会有北胡王极境的修行者出现。
他相信,以他的实力,未尝没有杀出一条血路的机会。
必须要搏一搏。
不搏,酸枣县城中的几万齐军,就会全军覆没!
陈安之把事情想得很美好,以为这一战还能像在万胜城一样,他这个可当千军万马的王极境修行者一出手,就能震慑敌军,从而帮助大军达成战术目的。
他错了。
......
陈安之也不是全错,至少在他刚刚从马背上跃出,身先士卒飞到围攻蒋飞燕所部的北胡大军前时,的确是用手中横刀斩开了一条血路。
一条宽达十步的直线上,成百上千的北胡精骑,人与马俱碎,留下满地血红的断肢残骸,场面的确足够震慑人心,令左右的北胡将士莫不变色。
但当他的部下,顺着这条血路杀进北胡战阵中,想要撕开北胡阵型,陈安之自己也调动全部真气,想要再接再厉,再拉长这条血路,一锤定音时,异变陡生。
他的刀气,还未落到北胡将士头上,便被人尽数挡下,如破碎的泡沫般,消散于半空。
意外的陈安之,骇然发现,他面前不远处,多了一个面沉如水的北胡王极境修行者!
根据之前的探报,围攻酸枣县的北胡大军中,并无王极境的高手——如果有,他们应该早已攻下了城池。
但现在,浮空而立的北胡修行者身上散发出的强大气机,却雄辩的证明了,他就是王极境初期的强者!
陈安之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对方必然是刚成就王极境不久!
他自己,就是半个月前成就王极境的,而面前的对手,比他晚了些,却没有晚上太久,至少,可以在此时此刻拦住他!
这是谁也无法事先掌握、预料到的异变。
同时也是致命的意外。
汴梁的皇后扈从军,之所以敢在这种时候,带着精骑外出征战、救人,所依仗的无外乎两点。
其一,扈从军虽然只有三万,却是以陈氏、蒋氏修行者为骨干,修行者占比极高,战力不俗潜力非凡;其二,陈安之刚刚成就王极境,在地方上没有敌手。
而现在,第二点优势已经不复存在。
眼看着自己
的部下,此时入阵不少,想回头已经不可能——纵然他的部曲成功撤出,蒋飞燕所部必然全军覆没——陈安之不由得手脚冰凉。
他没有选择,只能迎上那名王极境,跟对方捉对厮杀。
纵然他心里明白,这样的战斗已经没有意义,他的部下跟蒋飞燕所部,被拥有优势兵力的北胡精骑围攻,厮杀下去必败无疑——他也没了选择。
“绝对不能败!就算不能接应酸枣县驻军撤离,我跟蒋飞燕的部曲也不能大败于此,否则我回去之后如何跟皇后交代?
“没了这一万精骑,之前救的人都白救了,汴梁增加的人手,远远不够弥补此战损失的精锐!
“我陈安之今日就是战死在这里,不回去了,也要让这一万精骑回去!我陈氏需要的是战功,而不是败绩,也不能再有败绩,何况是这样的大败!”
想到这里,陈安之爆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心中的悲愤,让他爆发出了巨大潜力,不惜跟对方以命相搏、以伤换伤,只求能够击败对方,接应己方将士撤离。
然而,他愤怒,对方也愤怒;他悍勇,对方同样不是吃素的;他不惜性命,对方一样不曾后退半步;他不愿看到己方战败,对方也有不能战败的理由。
他吼得有多大声,对方就咆哮得有多厉害。
他五官有多狰狞,对方的面容就有多扭曲。
愤怒,并没有让他的实力突飞猛进,打破常规一下子上升一个台阶。
如果愤怒就能让人一瞬间拥有强大实力,那强大未免也太不值钱。
所以两人拼杀半响,互相都受伤不轻,却是谁也没有占到实质便宜。
陈安之绝望了。
他已经看到他的部下被对方外围的兵力,给迂回包围住,再也难以脱身。
陈安之眼角淌下了悲愤、自责、懊恼的泪水。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作为一个沙场将领,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
他心痛如绞,脏腑都似在往外渗血。
......
陈安之的泪,流出了一滴,就再没有第二滴。
倒不是被对方一刀给砍了脑袋。
虽然他的样子,跟被砍了脑袋没什么两样——呆立当场,嗔目结舌,僵硬的不动弹。
但这却是因为极度的震惊与意外。
他刚刚嘶吼着一刀劈出去,对方也怪叫着一刀劈过来,如果不出意外,两人的刀气会当空撞在一起,而后一起爆炸消散——就像之前无数次对拼时一样。
可眼下,他一刀斩出,对方的长刀上,却没有刀气发出,反而诡异的愣了片刻,这就导致他的刀气,直接斩中了对方的眉心,把对方的脑袋给劈开了。
对方瞪大双眼不解、迷茫而愤怒的看着他。
发生了什么?
陈安之同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难道是对方故意放水?
还有两军交战,敌将舍了自己性命不要,故意给自己放水的?
答案当然不是这个。
答案显而易见。
在那名北胡王极境修行者,从半空栽落之后,陈安之便看到对方原本所在的位置后面,多了一个红衣小姑娘。
红色镶银边的衣裙,陈安之见过太多。
小脸白皙圆润、双眼乌黑发亮的水灵小姑娘,他也见过很多。
但一个这样的红衣小姑娘,右手并成剑指,就能用真气凝聚出实质的剑芒,而且那剑芒的气息还强大得令人心颤,这就超出了陈安之的阅历范畴。
陈安之惊诧、茫然的看着那个小姑娘,哑口无言。
就像北胡王极境死的时候那样。
对方是谁?
怎么冒出来的?
豆蔻的年华,怎么会拥有王极境初期的强悍实力?
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是不是久战成疲,出现了幻觉?
陈安之闭上眼,用力甩了甩脑袋。
等他再度睁开眼,他就看到红衣小姑娘身边,又多了一个人。
这个人他认识。
不是认识,而是熟悉。
岂止是熟悉,简直是熟悉到了骨子里。
但正因如此,看到对方毫无道理的出现在眼前时,他才更觉得自己是在梦里。
好半响,陈安之终于是没忍住,伸长脖子嘎声问:“宁......宁哥儿?”
.......
己方死了王极境,对方却有几个活生生的王极境,纵然有三四万兵马,北胡大军仍是立即鸣金收兵,撤回营中严防死守。
酸枣县里,历经苦战折损太半命悬一线的守城军,终于能够撤出来。
那是足足五千将士。
陈安之想过很多次,他跟赵宁重逢是什么场景,却唯独没有想过,会是今天这种景象——又一次被
赵宁帮助、搭救。
“你不在郓州,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陈安之上下打量一身青袍的赵宁,嘴里啧啧称奇,“孝文山一战,灭了六个王极境,还重伤了蒙哥,威风啊!”
不等赵宁说话,他的好奇而疑惑的目光,就落在了红蔻身上,“这个小丫头什么来头,小小年纪,怎么会如此厉害?”
赵宁无奈地笑道:“你问题这么多,我该先回答哪个?”
“简单!”陈安之伸手一指北胡军营,“能不能帮我灭了他们?”
赵宁摇摇头:“不能。我伤还没好,现在仅能浮空飞行,红蔻情况也差不多,全力出手不了两下,搞搞偷袭还可以,正面对敌连一个王极境初期都应付不了。”
陈安之满脸写着不相信:“真的?要是这么弱,你会离开郓州跨越滑州到这里来?这一路上可多的是王极境!”
赵宁耸耸肩:“信不信由你。”
陈安之撇撇嘴,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目光又落到了一旁的红蔻身上:“红......红蔻姑娘是吧?你怎么这么厉害?不合常理啊!”
红蔻笑眯眯的不说话。
赵宁帮着解释道:“这是人家的传承秘学,你就不要瞎打听了。”
“真的不能说?一点都不能透露?”
陈安之不太甘心,“就算是王极境修行者,从远处飞到战场上,也必然会有气机流露,绝不会让人半点察觉不到。
“可我在看见她之前,什么都没感觉出来——估计那个死掉的北胡王极境修行者,也是不明不白的。”
赵宁笑了笑,不无显摆之意:“说了,这是人家的传承绝学,不好讲明的。你硬要问,我只能告诉你四个字:人剑合一。”
看他颇为神气的模样,好似身边跟着这样一个小姑娘,自己的面子跟格调都上升了一大截。
陈安之不明觉厉,伸出大拇指:“厉害,佩服。”
......
跟北胡王极境修行者,厮杀的快要精疲力竭的陈安之,没有赵宁跟红蔻的帮忙,自己也拿几万北胡大军没辙,只能带着撤出酸枣县的齐军回汴梁。
“你不跟我一起回汴梁?咱姐可在汴梁呢,你就不去见一见?”
听到赵宁说要往西去郑州地界,陈安之诧异不小。
“她不在汴梁,在匡城县。”赵宁好似什么都知道。
陈安之纳罕地道:“那也不会一直呆在匡城县,只要我接了酸枣县的人马回汴梁,大姐也一定会回去的。”
“回来的时候再见吧,不急于这一时。”赵宁摆摆手。
陈安之点点头,表示虽然不理解但也不纠结,转而问:“为何着急去郑州?”
赵宁笑了笑:“还能因为什么,当然是救更多你这样的人,也帮助更多像酸枣驻军这样的将士脱困,为大齐保留更多血战余生的精锐老卒。”
陈安之顿时肃然起敬。
......
魏州。
元木真览罢手中军报,挥了挥手,让堂中送信的修行者退下。
派这个修行者来送军报的人,是萧燕。
军报里说的,是萧燕在河北地围剿各路叛军的情况。
情况很详细,甚至是繁琐,但总结起来却很简单:
围剿进行得有条不紊,斩获也不小,但那些叛军滑溜得很,总是能闻风而动迅速突围,要彻底剿灭这些叛军,还需要不小时间。
事情不如之前预计的顺利,元木真虽然不甚满意,但也没有多少怒气可言。
时至今日,他已经收起了对大齐,尤其是对赵氏的俯视之心,心境修炼得愈发古波不惊,外物已经极难打动他。
如果是眼下听到蒙哥关于孝文山之役惨败的禀报,他绝不会气得吐血。
成长这条路是没有尽头的,元木真虽然是天下第一人,世间无双的天人境,却也同样在这场国战中获益匪浅,收获良多。
收起军报,他召来一名修行者,吩咐道:“告诉公主、左右贤王,朕要出海问道,各地的战事就由他们自行主持,倘若遇事不决,便一起商议。”
“得令!”
元木真起身来到门外,负手看向湛蓝如洗的天空,目光深邃。
自己的伤势是什么样,需要多久恢复,他清楚得很;晋阳一战中,赵玄极和那几个齐朝异人的伤势如何,他也心知肚明。
元木真比任何人都明白,他必须抢在这些人伤势复原之前,先治疗好自己的伤情。唯有如此,他才能扫除这些拦路的障碍,赢得这场国战的胜利。
在这场国战中,他这个天人境,能不能横扫齐朝顶尖修行者,至关重要。
他要出海,去更加辽阔的天地,见识更加浩远的景致,参悟更加玄妙的大道,进而让自己尽快恢复巅峰战力。
甚至是,更进一步。
章四五三 三年三战(6)
乾符十四年,秋。
河北,莫州,文安县。
黄昏时分,在码头做了一天工的徐奇,左手提着一尾新鲜的草鱼,右手提着一个装了些青菜的篮子,快步往家里赶。
他看起来只有三十来岁,正是精力充沛的时候,但锋芒内敛的眉宇间,却藏着厚重的沧桑感,仿佛已经看遍了世间的苦乐哀愁。
背后响起哒哒的急促马蹄声,徐奇主动让到一边,奔驰而过的一队北胡骑兵,在经过他身旁时,马蹄踩在水洼里带起不少泥水,飞溅在他的裤脚上。
徐奇对北胡骑兵置若罔闻,对泥水也视作未见,等对方走了,他才继续走到大街上赶路,眼中既没有对北胡骑兵的仇恨,脸上也看不见半点儿倒霉的愤懑。
秋雨过后的文安县,天空一连两日都是阴沉沉的,仿佛水洼里的水不会干透,便要迎来下一场连绵的大雨。
下雨还是天晴,徐奇不在意,就像他不在意北胡甲士的马蹄、街边的泥水,他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老母亲一人在家,他得快些回去,给对方做饭。
在他眼中,天大地大,都没有比不让老母亲饿肚子这件事更大的。
转过一个街口,徐奇却停下了脚步。
他面前站着一个人,挡住了他的去路。
对方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伸手请他进街边的一家酒肆。
徐奇没有进酒肆的意思。
哪怕对方曾是他的生死之交,而且脸上的笑意掩盖不住急切。
徐奇声音平静地道:“你们的事,我不会参与。人各有志,勉强没有意义。”
壮汉眼中的失望肉眼可辨,很显然,被如此拒绝已经不止一两次。
但这回却有不同之处,他喟叹一声:“我要走了,你不帮忙便罢了,总得跟我喝一碗酒。不出意外,今日一别,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
徐奇默然。
壮汉恼火道:“当年在西域,你我也是并肩厮杀,一起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手足同袍,纵使如今物是人非,但你连一碗诀别酒都不肯喝了?”
徐奇扭头抬脚,率先进了酒肆。
壮汉眼中的喜色一闪而过。
在角落一张僻静的桌子前坐下,徐奇将草鱼跟菜篮子放好,壮汉从柜台抱了酒坛子过来,还没坐下,便迫不及待翻开桌上的陶碗。
两人一连干了三碗。
壮汉趁着两人之间气氛有所缓和,看着对方沉声道:
“这次的事,如果没有你帮忙,我们很难做到,但只要你出手,就一定能够做成,为何就不能帮我一次?
“大不了我不拉你入伙就是,做完这件事,你继续过你的日子,我回狐狸淀打我的仗......”
徐奇摇头,起身,提好菜篮子,头也不回的出了酒肆。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壮汉懊恼的重重一锤桌子。
步入小巷,还未到家,徐奇便看见了一队北胡甲士。
从这队北胡甲士面前步履如常的走过,徐奇面无表情的抬头前望。
家门前,有人等候。
领头的,是个北胡将领,看甲胄样式,地位在千夫长之上。
“徐奇,我们又见面了。”气质精悍、面容凶
恶的北胡千夫长,在看到徐奇时,露出了意味复杂的笑意。
“为什么要找我?”徐奇在对方面前停下脚步。
“区区一个文安县,除了你,还有谁值得我特意拜访?”千夫长笑得更加戏谑。
徐奇道:“我早已离开军伍,现在就是个平民百姓,只想孝奉老母,娶妻生子延续香火。你若是没事,还请离开。”
说着,他从千夫长面前走过,踏上门前石阶,就要开门入内。
“徐将军!”
千夫长的声音陡然大了三分,语气也带上了三分威胁:“你当真以为,我会白跑一趟?”
徐奇回过身:“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将军,就算是在西域军中时,也不过一介校尉。”
“可在我心中,你就是将军。”千夫长伸手作请,不容忤逆,“请吧,徐将军。我请你喝酒,就像在西域时那样,不醉不归。”
徐奇定定看了千夫长两个呼吸。
“稍等片刻。”最终,徐奇还是选择了屈服。
现如今的河北地,没有哪个齐人敢不买胡人的账,更何况他只是一介平民,而对方是千夫长之上的将领。
无论在哪个时代,平民都不可能不买-官府的账。
哪怕这一年多来,河北地的北胡官吏、军士,在萧燕的整治下,已经很少欺男霸女、鱼肉乡里,官与民算得上相安无事。
进了家门,放下菜篮子,跟老母亲说了一声,徐奇再度出门。
片刻后,徐奇跟北胡千夫长两人,坐在了城中最大的一座酒楼雅间里。
“说吧,拖雷,找我究竟有什么事。”徐奇没动面前的酒杯。
拖雷看了看徐奇面前的酒杯,不满地道:
“当年在西域,你我分食过一只野狼,共饮过一囊清水,还在酒楼大醉过一场,怎么如今连我一杯酒都不肯喝?”
徐奇面色黯然。
当年作为府兵,于魏无羡麾下作战,在西域跟天元大军拼杀了好些年,立过不少战功,之前那个壮汉,便是那时候的同袍。
在一次野外遭遇战中,徐奇率领的精骑,押运着粮草,跟拖雷带领的游骑,正拼杀得难解难分,不料遭遇了一股沙匪。
彼时,徐奇还只是一个都头,对方也只是百夫长,两人都只有御气境的修为,碰到那股一千多人的马匪,境遇如何可想而知。
在被马匪围在一座山头,陷入绝境后,徐奇跟拖雷的人马,不得不在事实上一起跟马匪作战。
亏得是他俩命大,突出了重围。
但也被沙匪一直追杀。
在那段时间里,两人起初是你死我活,有空就捅对方刀子。但因为一时谁也没能奈何谁,杀了对方自己也必然重伤,逃不脱马匪追击,故而到了后来,便约定先杀马贼再决战。
所谓分食一只狼,共饮一囊水,便是发生在那时候。
后来摆脱了马匪的追杀,又在沙漠戈壁中艰难求存,两人都是心神俱疲,差些没走出来。
历经千辛万苦,到了绿洲的一座小城外,互相确实决斗了一场,但都累得倒下了也没砍掉对方。
再之后,颇有些惺惺相惜的两人,一起喝了一顿酒,各自离开了。
“我知
道,最后那场决斗,你没尽全力,否则你不会累倒的那么快。徐将军,你我并肩作战过,是从炼狱里携手爬出来的,咱们之间有情义,是也不是?”
拖雷含笑看着徐奇,举着酒杯等他。
徐奇端起酒杯,一口气喝干。
他道:“我是没尽全力,你也一样。相差无几的修为战技,一个人死了,另一个人也必然重伤垂危,在西域那种环境里根本活不了,走不回军营。
“既然你我还算有旧,今日大醉一场未尝不可。只是从今往后,便不要再来找我了,我已不在军伍,只想过普通人的日子。”
拖雷哈哈大笑。
笑罢,他盯着徐奇,目露危险之色,眼神如狼一般:
“像徐将军这样的人,要修为有修为,要才智有才智,当初在西域屡立战功,沙场凯旋之后,自该钟鸣鼎食、显赫人前。
“放着荣华富贵不要,封印修为,做一个普通人,日日为柴米油盐发愁,在小官小吏面前卑躬屈膝,被码头小人呼来喝去,你觉得我会信吗?”
徐奇苦笑道:“世事无常,免不得美人白头英雄迟暮,虎落平阳龙困浅滩,有什么是不能信的?”
“徐将军如此可怜?”
拖雷嘿然一笑,“既然如此,作为故友,我帮你一把如何?如今的河北,是我天元王庭的天下,你来我麾下做事,我让你做副千夫长,如何?”
徐奇摇头:“我说了,我只想做个普通人。”
拖雷眼神陡然变得锐利,杀气流露:“宁愿不要荣华富贵,也不肯帮我,是不是想反抗王庭?你跟狐狸淀的叛军,是不是有来往?”
徐奇抬起头,直视拖雷,坦然道:“没有。”
拖雷微微一怔。
以他对徐奇的了解,对方不像是在说谎。
但很快,他轻笑一声:“齐人有句话说得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胸怀利器杀心自起,徐将军这么有本事的人,如果不肯为我所用,那么......”
说到这,他恶狠狠的盯着徐奇:“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
城东一家简陋的客栈里,前不久见过徐奇的壮汉,敲响了一个房间的门。
进了门,里面的人立即问道:“怎么样?他答应了没有?”
在四双眼睛的注视下,壮汉走到一边坐下,“没有。”
“这......这简直是不可思议!你不是说徐奇是军中校尉吗?他在西域就跟北胡作战多年,怎么现在眼睁睁看着山河沦陷,却不肯顾及家国大义?”
一个微胖的中年男子急切的问。
壮汉长叹一声,“他也有他的苦衷。”
“什么苦衷?想做一个普通人的苦衷?”
壮汉看了看中年男子,眼神复杂:
“一个在西域屡立战功,官至都虞候,再进两步就是一营主将的悍将,回家省亲之后,却再也不愿回军伍,连官职富贵都不要了,只想做一个普通人,是有原因的。”
“到底是什么原因?什么原因能让一个沙场百战的悍将,连忠君报国都不顾了?”
“忠君报国?”壮汉苦笑不已,“徐奇......他对这个国家已经失望透顶。”
章四五四 三年三战(7)
酒楼前,徐奇走入了人流中,像身边的其他平民百姓一样,一步步远去。
拖雷站在门前,目送了片刻。
“将军,我们真就这么放他走了?”拖雷的亲信随从不解的问。
在他看来,徐奇连富贵都不要,也不肯为他们做事,摆明了就是心怀齐朝,是他们的敌人。
拖雷目光深邃:“无论怎么说,我跟他有同生共死的交情,就这么无缘无故的杀了他,于心不忍。
“至于心怀齐朝......他连宁愿丢弃齐朝的高官显职,也不想再为齐朝效力,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拖雷离开酒楼,跨上战马,缓步而行:“从莫州过来之前,我查过他的底,知道他这些年的经历。”
这些经历说起来并不复杂,主要是三件事。
其一,徐奇年少的时候,他的父亲在酒楼做事,一次夜晚给客人送酒菜的时候,被坊丁给打死了——坊丁打死人的理由是,那个坊区规定,夜晚只能本坊区的人进出,徐奇的父亲为了给客人送酒菜翻墙而入,惹恼了对方。
事后,那个打死人的坊丁,并没有被官府判罪偿命。
其二,徐奇在西域作战时,是在魏无羡麾下,前期作战立功之后,都是论功行赏,所以官职升得很快。
可后来魏无羡忽然调回了燕平任兵部侍郎,因为某些原因,徐奇被调职到了防御使麾下,脱离了魏氏庇护。
结果,因为他既不是嫡系也不是防御使新军将领,还不善于谄媚逢迎,渐渐就被防御使排挤,血战得来的军功都成了别人的,自己还因为一点小错,从一营副将降职成了都虞候,被对方的亲信取代了位置。
第三件事,是徐奇回家省亲,发现自家的田产被一个乡绅侵占,老母亲也被打伤了腿,而那个乡绅因为跟县令沆瀣一气,还跟莫州刺史沾亲带故,所以根本不把徐奇放在眼里。
听拖雷说完这三件事,亲信随从震惊的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道:“将士在沙场浴血奋战,将士的老母亲却在家乡备受欺凌,齐朝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这种事在齐朝多不胜数。”
拖雷淡淡道,“徐奇有个发小,在西域作战断了条胳膊,回来只能做个小贩,还经常被恶霸收钱、殴打,官府根本不帮忙出头。
“想来,这件事也是徐奇不想再回军中的原因。谁想自己为国征战,成了残废回来后,却过得连普通人都不如?”
亲信随从点点头:“齐朝的官府如此黑暗,怪不得徐奇死了心,宁愿舍弃荣华富贵,也不愿再回军中卖命、受气。”
拖雷笑道:“所以他想过普通人的日子。照顾老母亲,娶妻生子延续香火。设身处地为他想想,也的确没什么比这更重要了。”
“那将军是打算放过他了?”
拖雷不置可否:“你可知道,侵占他家田产的乡绅,欺凌他发小的恶霸,文安县县令,还有莫州刺史,后来都怎样了?”
“怎样了?”
“在徐奇回来后,相继死于非命。”
“是徐奇杀的?”
“齐朝的官府没有查到任何证据。”
“这么多人都死了,官府不会怀疑徐奇?”
“我看过案卷,徐奇有不在场证明。”
“这......”
“现在你总该知道,徐奇有多难缠了吧?”
“的确难缠。”
“但那个打死他父亲的坊丁,现在是文安县的县尉,有我天元王庭庇护,他却不能奈何对方。”
“所以他敌视我们?”
“也许是,也许不是。”
“将军的意思是,还是要杀他?”
拖雷仍是不置可否,话锋一转,说起了河北地大局:“去年,公主在各地围剿叛军,杀了不少人,却没能真正摆平这件事。
“如今一年过去了,各地叛军有死灰复燃之象,据报,眼下那些叛军的规模已经不比去年小,这么多人叛军盘踞在乡野,你知道他们最缺什么?”
亲信想了想:“粮食!”
拖雷脸上又有了笑意:“去年春夏之际,这些叛军到处作乱,抢了不少粮食金银,后来公主围剿他们,他们的人虽然跑了不少,金银也能随身带走,但粮食却不能。
“如今正是秋粮入库之时,各地的叛军,都需要大举筹集、购买粮食,而文安县这里的粮食,很多。”
亲信若有所悟:“将军是想借题发挥?”
拖雷慢悠悠的道:“这个时候,狐狸淀的叛军在文安县大举购买、转运粮食,一定会被发现,根本运不走这些东西。
“而据前些时日,抓到的狐狸淀探子交代,狐狸淀里有个头领,曾在西域作战,而且跟徐奇同
属一部。”
亲信彻底明白了:“所以他们需要一个有大智慧的人出谋划策,需要有不俗修为的强者帮忙!这个人,极有可能就是徐奇!”
拖雷笑了。
笑得很戏谑。
他道:“徐奇不帮忙就算了,他如果帮忙,我们只需要暗中盯住他,就能顺藤摸瓜一网打尽。”
他这回从莫州到文安县来的使命,就在于此。
“将军英明!”
......
城东的简陋酒楼里,众人听罢壮汉的讲述,都是哑口无言。
半响,微胖的中年男子沉声道:“自去年秋天,北胡援军渡河南下,进入郑州、滑州以来,皇朝连连丢城失地、损兵折将。
“好在有皇后娘娘坐镇中原,汴梁这才守了下来,历经半年血战也没有丢。如若不然,中原大部分王师,就要被包围聚歼。
“但汴梁南面,尤其是西面,大量州县已经沦陷,只有东面、东南面的节度使,勉强稳住了阵脚,守住了城池,这才让江淮、东南的民力物力,能够一直抵达战场。
“博尔术眼见皇后娘娘跟赵玉洁的防线,一时难以彻底突破,为了取得战场大势与粮秣供应,已经派偏师进入齐鲁大地,近来一直在攻城掠地,彼处的节度使抵挡得很艰难。
“如果齐鲁丢了,没了这处牵制战场,博尔术的兵马就能从海州顺势而下,直奔徐州,切断中原与江淮的联系,届时中原便落入了绝境。
“简而言之,黄河南岸的战场,现在已经乱成一锅粥,双方兵马犬牙交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在各地打得不可开交。
“王师虽然暂时稳住了阵脚,但各处都很吃力。
“这时候,博尔术要是还有援军,那中原王师就难以抗衡!为了防止河北的北胡大军与绿营军,渡河南下再度支援博尔术,我们必须要站出来!”
说到这,中年人看向壮汉:“依照黄先生的安排,我们在各地收取秋收之粮,既是为了解决我们的问题,也是为了给北胡制造难题,行动绝对不容有失!
“这文安县的秋粮,我们是能取要去,不能取也要取!
“朱头领,徐奇愿意帮忙固然好,他不帮忙,我们也不是就不能做事了。就按照我们之前的计划,声东击西,先引走文安县驻军,再偷袭粮仓,运走粮食!”
壮汉朱殷闻言惊讶道:“可如此一来,我们能够抢运粮食的时间就很少,只怕运不完粮仓的粮食!”
“能运多少运多少,运不走的,全都一把火烧掉,总之不能留给北胡一粒米!”
朱殷默然无言。
跟去年春夏之际,各地义军一起举事,攻州陷县时相比,如今的河北地多了八万北胡军与十万绿营军,义军行动起来已经没有彼时那么方便。
虽说经历过了去年攻州陷县、突破围剿的两场大战,各地义军的战力都已经提升非常多,但去年突围时也折损了不少人手。
如今虽然缓过气来了,队伍规模有所壮大,但要再现去年春夏之战的景象,却是力有不逮。
眼下,各州各县,尤其是重要州县,北胡驻军的力量委实不弱。
队伍要夺取文安县的粮食,纵然有“声东击西”的策略,但北胡驻军是不是会中计,会不会在粮食运到狐狸淀之前追上来,朱殷都没把握。
但他想破脑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他不禁寻思,要是黄远岱在就好了。
可黄远岱一个人要谋划一二十股义军的行动,只能站在大局上进行布置,不可能分身数十,来详细指挥各个队伍作战。
就“声东击西”这个策略,还是黄远岱定的。
原本这个计划没有大问题。
可谁能料想,在行动之前,拖雷带着兵马来了文安县,县城尤其是粮仓的守备力量,已经是大大增强。
可如果要回报这个消息,再请黄远岱谋划——黄远岱眼下并不在莫州,两者相距八百里,而且行踪不定,一去一来要耗费很多时间,已经来不及。
朱殷抓了抓脑袋,痛恨自己为什么不能聪明些。
半响,双目通红的他豁然起身,咬着牙五官扭曲道:“后日才行动,还有一天时间,我再去争取一下!”
“争取什么?”
“就算是舍了这条命,也要争取这次行动成功!”
......
次日。
在码头当账房的徐奇,一如往常于傍晚时分下工,在码头附近的菜场买了半篮子蔬菜,砍了半斤五花肉,拧着她们穿过大半个县城,在日暮前回到了小巷。
在巷子口,他左右看了一眼,入目多是形形色色,急着回家的平头百名。
他知道,在这些看似寻常的人群中,
有跟踪、监视他的北胡修行者。对方行动很老练,把气息收敛的也很好,但哨探出身的徐奇,还是能轻易分辨出来。
他没多作理会。
他清楚那是拖雷的人,也知道对方想干什么。
他心中无鬼,所以不担心这些。
进了家门,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在小院里洗衣裳的邻家女子,算不上漂亮,但年纪轻轻,皮肤有着二八年华独有的白嫩,眉眼长得很秀气。
看到徐奇进门,女子无端的霞飞双颊,羞涩的低下了头。
从西域回来这几年,眼前这个女子,是徐奇来往不多的邻居中,最熟悉的一个。
当年他离开文安县从军的时候,尚且年少,对方给他的印象,只是邻居家一个流着鼻涕的爱哭小女孩,从军十多年再回来,对方已经出落成了大姑娘。
徐奇的老母亲年纪大了,腿脚也不方便,在他没回来之前,乳名唤作秀娘的女子,便经常过来帮忙。
起初,在老母亲用徐奇寄回家的俸禄,购买了不少田地,家境还算优渥的时候,秀娘帮工是有报酬的。后来,家里田地没了,秀娘帮工就是白干。
他回来了,按理说不再需要对方做什么,但对方好像没有改掉习惯的意思。这意味着什么,徐奇心知肚明。
两人年纪差得虽然有些大,但也不是太离谱,前两日老母亲跟他说了这事。只要对方愿意,徐奇自然没什么意见。
眼下秀娘过度的羞涩,大抵也是听到老母亲要请媒婆登门的风声了。
徐奇在厨房做饭的时候,晾好衣服的女子,在门口搓着衣角小声道:“衣服洗完了,我......我回去了。”
“留下来一起吃饭吧。”徐奇回头道。
“不......不了,我......我二哥回来了,我得回去做饭。”秀娘低着头。
徐奇嗯了一声,趁着炒菜的间隙,取了剩下的一半五花肉,递给对方:“拿回去吧,还能合着炒一盘菜。”
对方家境普通,寻常是吃不起肉的。
“不,不用了......”秀娘本想拒绝,但一抬头看徐奇就脸红气短,只能手忙脚乱的接过,然后一溜烟儿的跑了,“谢......谢谢。”
徐奇做好了饭,端上桌,跟老母亲一起吃的时候,白发苍苍但一脸慈祥的老人,跟他唠起了家常:
“秀娘的二哥回来了,听说他在外面挣了些钱,唉,一出去就是一年多不回,也不知道是做的什么买卖,世道这么乱......好在是现在没打仗了。”
徐奇好歹也曾是千军万马中出生入死,带着千百精锐甲士浴血征战的悍将,自然对这些针头线脑的小事没兴趣,但老母亲喜欢说,他就认真听。
老母亲接着道:“胡人没来的时候,这世道就乱,胡人来了,就更加乱了,人人过得胆战心惊,生怕惹到了他们,过了今日没明日。
“好在公主人不错,你看看,现在官府的人都不祸害人了,胡人原来也不是妖怪;那些有钱的大户恶霸,竟然都本分下来,不再欺男霸女。
“这世道算是太平了,比打仗前还好一些,也算是老天开眼,咱们终于有了好日子可过。也只有在这样的世道,成家立业才顺畅。
“我今天已经找好了媒婆,跟她说好了。咱们跟秀娘虽然是邻居,但规矩不能少了,媒婆明日就会登她们家的门......”
徐奇安静听着,不时应上一两句。
从老母亲的话中可知,她对萧燕这个北胡公主,观感很是不错,对眼下的胡人官府,也满意得很——至少是比对之前的齐人官府满意。
对已经决定做个普通人的徐奇来说,老母亲满意,他就没有不满意的道理。
国战开始前,他还有靠修为做番事业,让家人过得更好的念头,胡人来了,动用修为只会引起对方重视,再难独善其身,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萧燕主事河北后,胡人不再强迫普通人做什么,但对修行者,尤其是御气境之上的修行者,基本就只给两条路:要么为他们做事,要么死。
这是战争期间,萧燕需要大量锐士,来增强己方的力量。
在拖雷到来之前,徐奇的日子一直过得波澜不惊。
他虽然痛恨朝廷,不想再给皇帝卖命,但他毕竟曾是府兵,是沙场浴血的悍将,无数手足同袍死在胡人手里,要他为北胡做事,这万万不可能。
拖雷来了,他虽然受到一些影响,但至少眼下看来,对方还算顾念旧情,没有一定要为难他的意思,愿意为他破个例。
些许监视,不是什么大事。
徐奇的饭还没吃完,就听到里弄里传来一阵喧哗。
听动静,有甲士出动,还有修行者交手。
章四五五 三年三战(8)
徐奇没打算理会。
但当他听到秀娘的惊叫声后,眉头立即皱了起来。
“快出去看看,秀娘这是怎么了,怎么哭喊得这么厉害?”老母亲放下碗筷,焦急而担心的往外看。
徐奇点点头,起身出门。
小巷里,站了一队甲士,不下五十人。
徐奇觉得不妙,也觉得奇怪。
这小巷里有什么事,值得出动五十个甲士?
随后,他看到了策马赶来的拖雷,也看到了被两名甲士押着的,从邻居家里拖出来的秀娘,对方流泪满面,还在冲屋内求饶。
徐奇走上前,问下马的拖雷:“怎么回事?”
他还以为对方没打算放过他。
拖雷笑道:“我听说在这里抓住了狐狸淀叛军的修行者探子,因为就在你家的里弄里,就亲自赶了过来。到底是什么情况,还得看过之后才知道。”
徐奇指了指秀娘:“先放了她。”
拖雷奇怪的看看秀娘,又看看明显很担心、很焦虑的徐奇,顿时明白了过来,笑道:“我放了她,你看住她。”
说着,拖雷摆摆手传下了命令。
徐奇扶起秀娘,让她先镇定些。
秀娘并不能镇定。
因为那个所谓的狐狸淀探子,就是秀娘的二哥。
作为被抓住的义军探子,还是个修行者,秀娘的二哥的遭遇可想而知——先是被打断了手脚,而后便是紧急严刑逼供,之后还要带回县衙。
徐奇对秀娘的二哥也熟悉,那是个天资不错的读书人,就比秀娘大一岁,国战前已经中了秀才,品性十分正值,路见不平仗义出手的事,做了不止一两次。
只是,对方一年前忽然消失,据说是去外地做买卖。没想到,这个买卖是加入狐狸淀义军。
徐奇对此虽然意外,但并不是无法接受,热血而没有经历过官府太大迫害的年轻人,总是愿意为了家国大义奋躯而战。
徐奇在巷子里没有等太久,拖雷就从屋子里走了出来,笑容莫测对他道:
“确实是狐狸淀的人,骨头很硬,除了承认这个,什么也没交代,得带回县衙细细审问——他的家人,都得带走,包括你身边这个。”
徐奇沉着脸道:“邻居都知道,对方消失了一年多,刚刚回来,他的家人并不知道他加入义军......叛军的事,何必为难他的家人?”
拖雷摇摇手指,正色道:“徐将军,你也是军伍中人,而且是哨探出身,应该明白,这种事必须要严查,未经审讯就断定结果,太轻率了。”
徐奇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一字字的问:“我愿意作保都不行?”
拖雷笑了笑:“你一个平民百姓,拿什么作保?如果你愿意帮我做事,效忠天元王庭,我倒是可以卖你一个面子。但现在,不好意思,我必须例行公事。”
说着,拖雷挥挥手,示意手下抓走秀娘。
秀娘一脸惊恐。
徐奇挡在她身前,盯着拖雷:“非得如此逼迫我?”
“不不,你想多了,我真不是逼你。”
拖累摇摇头:“实话跟你说吧,自从去年围剿各地叛军,没有达到预期效果后,公主就一直怀疑各地的百
姓,跟叛军通风报信。
“自那时候起,但凡是确定的叛军家属亲友,都要严加审讯。
“非止如此,公主还怀疑各地都有叛军眼线,所以在各州县广设密探,甄别、查探、监视叛军的暗桩与可疑人等。
“今日我们能找到这里,精准抓住这个狐狸淀探子,还得归功于公主的这个安排。徐将军,你现在总该知道,我这是秉公办事,绝非故意为难你了吧?”
徐奇脸色难看。
以他对拖雷的了解,他知道对方应该是没有说谎。
那个所谓的北胡公主,看来真的不是等闲之辈。
与此同时,徐奇也反应过来,秀娘的二哥,这个狐狸淀的人,眼下之所以回文安县来,只怕是跟朱殷等人同行,顺路探个亲。
眼下秀娘的二哥被抓住了,朱殷等人是不是也被察觉了行踪?
就算朱殷暂时没有暴露,一旦秀娘的二哥在县衙被刑讯,拖雷是不是就能得到他想要知道的情报?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秀娘的二哥即便是不怕死,纵然是此时没有招供,不代表就能扛得住刑讯,可以一直不开口。
更何况,主持审讯的人还极有可能是拖雷,对方的手段,他在西域就见识过。
徐奇跟拖雷对话时,用的是天元话——那是徐奇在西域学会的,秀娘听不懂,但她看出来了,徐奇跟拖雷是熟人。
当下,她拉着徐奇的衣袖,泪眼滂沱的苦苦恳求他,救救她的父母与二哥。
徐奇心如刀绞。
“那么,徐将军,我把人带走了?”拖雷见徐奇不说话,也没有耽搁的意思,审讯秀娘的二哥,很可能会有大收获,而且拖不起,他挥挥手,示意甲士行动。
“拖雷!我保她一人也不行?”徐奇咬着牙问。
“如果你答应为我做事,我现在就放了他们三人。”拖雷表示,除了秀娘的二哥,其余人都可以放。
徐奇不可能答应。
所以秀娘被押走了。
看着对方柔弱的身影,在甲士的粗暴押解下走远,还不断挣扎着回头,请他救她的家人,听着对方声嘶力竭的哭喊,徐奇痛不欲生。
他清楚,即便是例行公事的审讯,秀娘也会吃很多苦。
甚至是从此落下不可弥补的创伤与心理阴影,再也不能像个正常人生活;还有可能成为拖雷逼迫秀娘二哥开口的筹码,当着后者的面被折磨得面目全非。
也可能会死。
如果没有今夜的事,再过一段时间,秀娘就是他的妻子!
他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善良的邻家姑娘。
“真是不懂你,何苦呢,河北已经是天元王庭的天下,中原半壁也落入了我们的手中。整个大齐,早晚都是我们的。所有的齐人在日后,都会成为天元皇朝的子民,你现在的坚持又有什么意义?”
拖雷丢下这番话,走了。
徐奇在冷寂的里弄枯立许久。
两边的街坊邻居,无不对他指指点点。这些人虽然不知道他跟拖雷说了什么,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大体猜测出事态。
等他回身,看得的是杵着拐杖,扶着门框站立的悲愤老母亲。
“你是不是能救秀娘?”老母亲愤怒地
盯着他问。
徐奇说不出话。
“我问你,是不是能救秀娘?!”老母亲用力顿着拐杖。
徐奇低头道:“娘,儿子......不能做胡人的鹰犬!”
“让一个平民百姓,面对这样的两难之境,这不是你的耻辱,是国家的耻辱!一个只会给你两难与耻辱的国家,你还顾着它做什么!”
老母亲说完这番话,愤愤转身,进了院子。
徐奇满面通红。
并且心潮汹涌。
如果他真是一个普通人,投靠北胡也就投靠了,让他没有选择的是这个国家,他不欠这个国家什么。
但他不是一个普通人,他是曾经血战西域,杀敌无算的大齐悍将!他的威名,在西域某些城池,也是叫得响的,也曾让北胡战士胆寒!
如果他是一个普通人,他就不会在一心只想过自己的日子之余,还知道国战大局是什么样子,还知道在晋地有力战不屈的赵氏与河东军!
他就不会知道,堂堂大齐皇后,甘愿冒着生死之险回中原主持大局,更是在汴梁被十面包围的时候,竟然亲自上阵浴血拼杀,誓死不退!
他就更加不会知道,在这个黑暗腐朽的皇朝里,还有一个叫赵宁的将军,靠着郓州一隅之地,带着一群由山贼、民间骁勇组成的杂军,拖住了十万北胡精锐,还在孝文山那个他陌生的地方,以一己之力杀了北胡六名王极境,在连胸口的长剑都无力拔出时,依然屹立不倒、矗立不退!
这个皇朝深深伤害过他,让他愤怒得无以复加,让他绝望得看不到希望。
但偏偏也是这个皇朝,还有那么多英雄豪杰,甘愿为国而战为同胞而死!
他徐奇就算不再为国而战,又如何能向北胡弯下腰来,心甘情愿做一条狗,辱没那些曾经战死西域的同袍,羞辱那些还在为国奋躯的好汉?
他办不到!
......
徐奇在凄冷的夜风中,站立了不知多久。
在左邻右舍都回去后,他再度跨进了家门。
他的心绪并不平静。
这个世道,曾经害死了他的父亲,给过他太多不公的遭遇,现在又丢给他一个两难局面,让他痛苦,让他不知该怎么选择。
这一次,他又看到了院子里多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他十分熟悉的人。
对方血染衣袍、遍体鳞伤。
对方看着他在笑。
对方手里拧着一颗血淋淋的新鲜人头。
那颗人头的脸,徐奇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那是文安县现今的县尉。
也是很多年前,打死他父亲的那个坊丁。
他曾许多次找过个人,却一直没有找到,不知道对方去了哪里。
等他再见到这个人的时候,对方已经是有胡人庇护的县尉。
在国战之前,杀一个县尉很容易,那时候有青衣刀客,可以冒名行事。但在北胡的统治河北后,已经不见青衣刀客,杀一个北胡官员,将面临很大的麻烦。
所以对方成了一个,他想杀而杀不了的人。
而现在,对方却已身首异处。
徐奇怔怔盯着那颗头颅,良久不能动弹。
章四五六 三年三战(9)
徐奇怔怔盯着那颗头颅,良久不能动弹。
半响,他深吸一口气,看向朱殷:“你不该杀他的。”
朱殷咧开满是鲜血的嘴:“可我已经杀了。”
徐奇一字字道:“杀了他,你也跑不掉。”
朱殷坦然道:“我没打算跑。”
“你若被捕,你们的事还能完成?”
“这正是我要托付给你的。”
徐奇面容扭曲。
恼火、痛苦、无奈、悲怆之色,一一闪现、交织在他脸上。
他咬着牙道:“你这是在逼我?”
朱殷:“我逼你什么了?”
徐奇低吼:“逼我做一个不孝不义之人!”
朱殷争锋相对:“你是一个不孝不义之人吗?”
徐奇又沉默下来。
片刻,他问:“秀娘的二哥,是你们的人?”
朱殷点头:“是。”
“是你让他故意暴露的?”
“是。”
“就为了把秀娘也拖下水,让我不得不跟官府作对?!”
“不是。”
“不是?”
“拖雷实力太强,他呆在县衙,我们杀不了县尉,必须把他引开。”
“引到我女人的家里?!”
“我不知道他跟你的女人有关系,只知道他是你的邻居。如果你的邻居是我们的人,拖雷就会怀疑你,一定会过来查看。”
“拖雷现在就怀疑我了!”
朱殷脸色黯然,愧疚道:“我看到了。”
他看到了秀娘一家人被带走的场面。
拖雷理应怀疑徐奇。如果拖雷没有怀疑徐奇,就不会以秀娘为筹码,威逼徐奇为他做事。这是威逼,更是进一步试探。
这时,城西传来了修行者交手的动静,因为距离不近,动静很微弱,但以徐奇跟朱殷的修为境界,还是察觉到了。
“杀贼报国!”
这声明显是临死之际声嘶力竭的悲壮大呼,很清晰。
朱殷闭上眼睛,悲伤之意溢于言表。
“你们的人?”徐奇问。
“是。一个很年轻很有天赋的后生。”
“他死了。”
“是。他不引走追兵,我就不能带着这颗人头顺利过来找你。”
“你应该知道,我这里已经被拖雷的人监视着。”
“放心,我跟你一样,也是哨探出身,他们没发现我。”
“进来!”
徐奇进了屋里。
朱殷跟了进去。
老母亲坐在堂上,看着他俩眼神锐利。
徐奇朝老母亲跪下:“请母亲大人跟我朋友的人,离开文安县。”
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朱殷心领神会,他顿时大喜,连忙也跪了下来:“徐兄的母亲,就是我们的母亲,我们一定会好生侍奉!”
老母亲的目光落在朱殷身旁的人头上,脸色发白。
虽然不适应,但她仍是盯着看了很久。
而后,她站了起来,离开正堂。
离开文安县还需要朱殷稍后的安排,现在她只能在家里等。不过,徐奇要跟朱殷谈的事,她未必懂,也没有指手画脚的余地。
徐奇站起身,示意朱殷入座。
“你们到文安县来,是为了刚刚收上来的秋粮,不出意外,这些粮食三日后就会被拖雷运走,眼下就在码头仓库里。”
徐奇语气平稳,“这件事我知道,拖雷知道,大家都知道,所以要做成极难。你们有什么策略?”
朱殷道:“声东击西,假意攻打县衙,等守卫粮仓的甲士回援,再突袭粮仓。”
徐奇摇摇头:“既然拖累知道你们的目标,就一定会死守粮仓,不可能轻易上你们的当。你们有多少人手,能不能攻下县衙?”
“我们有内应,攻入县城不难,但只要守卫粮仓的甲士来援,就守不住城池。”
徐奇稍微一寻思,又问:
“如果给你们两个时辰时间,你们能不能发动城外的平民百姓?你们是义军,这应该不难吧?”
朱殷点点头:“我们在狐狸淀周围经营了很久,有些根基,这回本就准备了不少平民,打算在需要的时候,快速抢运粮食。但要百姓跟着我们提刀厮杀陷阵拼命,只怕很难。”
“不要厮杀,不要拼命,只要闹些动静。”
“这就很容易了。”
徐奇已是有了主意,目光坚决起来:“很好,两个时辰后,全力攻打码头粮仓!”
朱殷猛然一愣:“攻打粮仓?这......”
“拖雷知道你们的目标,所以你们无论怎么谋划,都不可能让他中计。要想有所斩获,只有改变目标!”
“改变目标?”
“攻占文安县!”
“我不是要全力攻打码头?”
“声东击西。”
朱殷张了张嘴:“可攻下了县城,我们也守不住......”
徐奇淡淡道:“等拖雷出动了让你们守不住城池的兵力,粮仓守备也就空虚了。”
......
县衙,大牢。
拖雷望着被绑在木桩上,已经给折磨得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秀娘二哥,眼神越来越低沉。
他没想到,对方能够扛到现在还不开口。
他挥了挥手:“把他的家人都带过来,当着他的面,一个一个一刀一刀凌迟,我就不信,他还能硬撑。”
属下领命而去。
亲信副手这时候出声道:“将军,卑职认为应该把徐奇也控制起来,就算不入狱,也该让他呆在县衙、军营。
“他女人的家人勾结叛军,他一定逃不脱干系;他宁愿舍弃自己的女人,也不给我们做事,心思属实有问题。仅仅是监视,卑职以为远远不够。”
拖雷想了想,正要开口说话,外面的人进来禀报,说是徐奇求见。
拖雷笑了。
稍后,徐奇到了他面前。
“徐将军深夜造访,所为何事?该不会是给你的女人求情吧?”拖雷毫不掩饰自己的戏谑。
徐奇道:“是。”
拖雷晒然:“可我说过,想要救你的女人,除非......”
“我可以给官府做事。”
拖雷意外的怔了怔,旋即便眼露喜色:“你想通了?”
徐奇道:“放了我的女人和她的父母。”
拖雷哈哈大笑:“就依你。来啊,传令,放人!”
奄奄一息的秀娘二哥,听到他们的谈话,顿时对徐奇怒目而视,挣扎着嘶吼:“你这叛徒,为虎作伥,辱没祖宗,不得好死,我的家人不要你救......”
徐奇面无表情。
拖雷则在一旁笑道:“既然徐将军已经是自己人,那么徐将军的家人,官府就不得不照顾,我现在就让人把伯母接到县衙来。”
徐奇道:“时辰已晚,老人家已经歇息,明日吧。”
拖雷想了想:“也好。”
说着,他站起了身,“今日能跟徐将军成为同袍,实在可喜可贺,理应庆祝,来人,准备宴席!”
......
酒宴进行到一半,屋外远方忽然传来巨大的喧嚣,喊杀声、真气碰撞声犹如雷鸣暴雨,霎时冲破了低沉的黑夜。
拖雷放下酒杯,脸上的笑容顷刻消失,危险的盯了徐奇一眼。后者面容平静,只是转头看向屋外声音传来的方向,并无异常。
拖雷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等待属下的人来禀报消息。
他一点儿也不着急,甚至还将杯子里没喝完的酒喝完了,显得气定神闲、胸有成竹。
“将军!叛军袭击粮仓,人数不少,正跟我们的人拼杀!”很快就有甲士入门禀报。
拖雷轻笑道:“早就知道这帮人会打秋粮的主意,我还真就怕他们不来。如今身处后方,一年到头也难得有个立下战功的机会,眼下可是难得的机遇。
“徐兄,有没有兴致跟本将一起去看看?”
在徐奇答应帮官府做事后,拖雷对他的称呼就从徐将军变成了徐兄,而且每次这么称呼,都用的是大齐官话。
对方虽然是在问,但徐奇知道,他没有选择。
一段时间后,拖雷带着一队亲兵跟县城军士,来到了码头。
冷寂的夜空下,到处都是掉落的火把、倾倒的火盆,一些仓库屋舍都在燃烧,于此间奔走、冲撞、厮杀的双方战士,或结阵对拼,犹如牛群,互相间寸步不让,或捉对厮杀,形如鬼魅,在屋顶、地面来去如风。
双方人数差不多,各自有两三千人,所以场面浩大。
其中御气境不少,剑气刀光交错闪现、明灭,纵横纠缠;领头的都是元神境初期,正在阵前角力,元神之力勾勒出巨大的虚影,威武不凡。
眼下来看,义军的冲势已经被遏制住,双方陷入了混战,
拖雷并没有加入战场的打算,带着百余亲兵几百从县城赶来的甲士远远看着,好整以暇而又不无玩味的对徐奇道:
“看来去年让这些叛贼逃脱之后,这近一年来他们的日子过得不错,眼下竟然能聚集这么多人手,倒是出乎我的预料。徐兄,你说,他们还能坚持多久?”
徐奇漠然道:“三个时辰。”
义军战力不错,人数也不少。
拖雷嘿然一笑:“三个时辰太久了,久则可能出现意外,秋粮不容有失,万一他们组织精锐突围放火,那就大事不妙。半个时辰来,我得结束这场战斗。”
说着,他挥了挥手,让从县衙来的数百精锐,加入了战场,迂回包抄义军的后路。
小半个时辰过去,义军已经被包围,双方战力有些差距,所以义军人数虽然没有太大劣势,仍是显出不支之象。
但就在这时,县城里传来交战的声响,动静还不小。
不时便有修行者来向拖雷禀报:“将军,一股叛军突然出现在县城外,还在内应的接应下冲进了城内,现在正在攻打县衙,县令支撑不住了,请将军回援!”
拖雷不为所动:“告诉县令,等我绞杀完眼前的叛贼,就回去支援。”
“是!”
修行者离开后,只是片刻,又有第二个县衙修行者惶急来报:“将军,县衙被攻破,县令受伤,叛军已经占领了四面城墙,人数过千,县令请将军回援!”
拖雷面色沉了下来。
叛军的人数之多,超过他之前的预计,战力之强,同样跟他预想的不符。
能跟天元大军正面阵战,那是现在中原的齐军都很难办到的。
但拖雷并不慌乱。
原因只有一个,他是元神境中期。
他不是千夫长,而是副万夫长!
只要他带着百余修行者亲兵参战,无论是眼前的战斗,还是县城的战斗,都会立马取得胜利。
不过他没有马上动。
他看着眼前的战场,悠悠地对徐奇道:“徐兄,现在是你出手的最好时机,你要是还不动手,我可要去灭杀你的朋友了。”
徐奇面不改色:“将军何意?”
拖雷轻笑一声:“县尉被杀,人头被带去了你家,这件事你当我真的不知?”
徐奇心头一震。
拖雷继续道:“你家邻居跟你没关系,我也知道。如果你们有联系,而你是埋在文安县的重要暗桩,他这个时候就不该回家。
“所以我清楚,今夜之前,你大概是真的跟这些叛军没来往。可是到了现在,一切都已不同,有你杀父仇人的人头,你一定会为这些叛军做事。
“徐兄,我对你的了解没有错吧?”
徐奇默然。
而后他问:“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将我带在身边?”
“如若不然?”
“你该直接杀了我!”
“你说的没错。但我不想这样做。”
“为何?”
拖雷喟叹道:“因为我是真的,很希望你能跟我携手作战。徐兄,我了解你
,但你未必了解我,也未必了解我们。
“草原的勇士,最喜欢的是同样的勇士,而我就很欣赏你。更何况,我们还曾并肩杀敌、相互帮助过。
“草原战乱不休,一个部落征服另一个部落后,后者中的勇士,也是能跟前者中的强者做朋友,日后一起并肩作战的,这样的事屡见不鲜。”
徐奇再度陷入沉默。
拖雷接着道:“徐兄,你我虽然各为其主,但那是之前的事了。眼下天元大军节节胜利,整个天下,不用多久都会是天元王庭的。
“无论草原人中原人,日后都会是天元人,大势如此,你何必强行逆势而为?
“你看看,在如今的河北地,你们中原人不也生活得不错?公主的新规矩建立之后,你们这里的平民百姓,过得比国战前还好。
“徐兄,于情于理,你都该做出正确的选择。”
徐奇还是没有说话。
拖雷转头看向他:“在西域,没有你,我不可能摆脱马贼的追杀,也不可能活着走出沙漠。没有我,你同样不能。
“你我相交一场,我不吝再给你一次机会、两次机会,但绝不会有第三次!
“徐兄,只要你动手,带人去平了眼前这股叛贼,我就当你今夜走进县衙,是真心要效忠王庭,如何?
“齐朝的官府害得你家破人亡,让你有冤无处申,还保庇你的杀父凶手,这样的朝廷,你效忠他有什么意义?咱们携手,去打下一个太平世道难道不好?”
徐奇深吸一口气。
他说话了。
他的话很简单。
他道:“动手吧!”
拖雷的面容一下子变得狰狞,充满愤怒、恨意。
......
自觉码头大势已定,拖雷抽调半数兵力,火速赶回县城。
县城已经被攻占,他们不得不攻城。
因为事起仓促,队伍中没有云梯攻城车这些东西。但有修行者领头率先杀上城墙,后面的人也能快速跟上,只是战斗要艰难太多。
拖雷这个元神境中期的高手,没有亲自攻城。
他受伤了,伤势不轻。
给他造成这么重伤势的,只能是徐奇。
对方也是元神境中期!
攻城一个时辰也没有杀进去,拖雷实在坐不住了,亲自上阵身先士卒。
如此,大军终于进了城。代价则是拖雷伤势加重,短期内再无出手之力。
没想到的是,大军好不容易杀进了城中,义军竟然不退!
没办法,双方只得展开巷战。
就在彼此杀得难解难分的时候,拖雷接到码头败退而归的修行者禀报,粮仓被夺了!
“叛军明明已经伤亡惨重,就算你们不能全歼他们,也不可能会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拖雷揪住报信者的衣领咆哮。
“他们,他们的援军到了,漫山遍野无穷无尽,我们好不容易才冲出包围......”报信者惊魂甫定。
原来,在他们正跟义军殊死搏杀,想要灭掉对方的时候,黑夜的田野里,出现了无数的火把,还有山呼海啸的喊杀声,数不清的人从夜幕里冲了出来。
他们大惊失色,只能撤退。
“叛军哪来的这么多人,要是他们真有这么多人,不早就一起攻打码头了,何必等到现在才出现?!”拖雷大恨。
“可......可我们真的看到了好多人......”报信者辩解道。
“那是百姓,是毫无战力的平民!”拖雷一把将报信者摔翻在地,到了此时,哪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义军一定是发动了附近的百姓,连夜赶来制造声势。打头的百十人或许的确有战力,但绝大部分人必然不堪一击。
可黑夜中,天元战士哪里看得清对方虚实?
码头一两千战士,本就处在激烈拼杀中,颇有伤亡,要击败眼前的义军都得拼尽全力,又知道县衙被攻破,难免忧心忐忑,忽然间再发现有数不清的敌人趁夜袭来,自己马上就可能被包围聚歼,岂能不恐惧慌乱?
在第一时间撤退,是最合理的选择。
“回援,立即杀回码头,夺回粮仓!”拖雷大吼着下令,义军就算夺了粮仓,也需要时间运粮,他们只要快些赶回去,还能弥补错失。
可惜的是,现在已经晚了。
码头上的义军,除了留下极少数人,指挥百姓抢运粮食,绝大部分已经尾随而至,从背后向他们杀来!
拖雷的部曲顿时陷入腹背受敌之境。
想再去码头已经不可能,只能龟缩防御。
秋粮再难保不住。
拖雷气得吐血,咬着牙仰天嘶吼:“徐奇!你这混账,我一定要将你挫骨扬灰!”
事到如今,他当然明白,今夜义军的行动,必然是出自徐奇的谋划,如此熟悉的风格,他在西域就见识过。
......
徐奇倒在野地里,倒在血泊中。
跟拖雷交手,他虽然伤了对方,还拼命从人群中杀了出来,但自己也受了致命打击。
眼下,他躺在冰凉的草丛里,望着黝黑如墨、浩远空旷的苍穹,大口喘气大口吐血。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出气多进气少。
他像是濒死的鱼一样,嘴巴快速一张一阖。
他的双眸逐渐涣散,失去神采。
他即将死亡,陷入永寂。
若非确认他已经活不了,纵然有文安县需要立即回救,拖雷也不会不亲自追杀。
事实上,为防万一,拖雷还派了十余个修行者追击。
而这些人,现在已经到了他面前。
他没看这些北胡修行者,只是望着、瞪着夜空。
夜空中什么也没有,除了依稀几颗朦胧模糊的星辰,就像现如今的他,倒在这荒无人烟的野地里,也是什么都没有,只剩下意识中几幅零星迷蒙的画面。
这些画面里,是他至死都在牵挂,都放不下的老母亲与秀娘。
章四五七 三年三战(10)
当徐奇对拖雷出手的时候,他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意志,只想用自己的性命拼掉对方,为义军扫除最大的阻碍。
只有义军行动顺利,他的老母亲跟秀娘才会安全,以后才有人照顾。
可他没成功。
他自己的确是没命了,对方却依然行动自如,甚至还能在攻城之战中,凭一己之力帮助大军杀进城中。
此时此刻,眼睛里夜空星辰逐渐暗淡的徐奇,心情正缓缓变得平静。
死寂般的平静。
在今日之前,他一心只想过普通人的日子,做一个平凡人,孝敬母亲娶妻生子,在这个荒诞黑暗的世道中,于柴米油盐的琐碎烦恼与幸福里,过完自己这一生。
他也的确过了几年平静日子。
可今夜,一切都结束了。
结束于这场轰轰烈烈,任何人都不能置身事外的国战中。
徐奇并不后悔。
父仇能够洗雪,秀娘能够保全,他没什么需要后悔的。
其实他知道,如果他果真愿意投靠拖雷,区区一个县尉的人头,只要努力一下,对方未尝不会给他。
但他不能背叛自己战死的同袍、活着的同胞。
徐奇看到在自己身周围立的天元修行者中,有人竖直举起了长刀,刀身符文阵列闪烁出真气的锐利光芒,向他快速刺了下来。
徐奇闭上了双眼。
像很多人一样,他这一生过得并不痛快,有太多愤恨、屈辱与无奈,直到前一刻还有许多眷念。
但是这一切都已不重要,他这一生走完了,什么也没有了。
人死灯灭。
“月黑风高,荒山野岭,害人性命,你们好恶的心,好大的胆子啊!”
徐奇迷迷糊糊听到不远处响起一个声音,很清脆很悦耳,像是响在春风里的银铃,带着几分欢快与怒意,颇为矛盾。
“你们不仅恃强凌弱,还以多欺少,真是强盗行径,让我数数,一个,两个,三个......站着别动,我还没数清楚呢,四个,五个,六......
“哎哎,让你们别乱动啊,我都分辨不清了,算了,重头再来,一个,两个,三个......”
濒死之际,徐奇还未消亡的意识尚能听到声音,身体却完全动弹不得,连眼皮都控制不了,这声音在他听来也忽远忽近,飘渺不定。
他忍不住想道:“哪里来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听声音还是个小姑娘,怎么大晚上跑到这来了,看到这么多北胡修行者,就不知道跑嘛,这下要完......”
他感觉自己的脑袋昏昏沉沉的,犹如被灌了百斤铁汁,疲倦得很,很想睡着。
“四个,五个......哎呀!你们竟然打我?你们知道我是谁吗?告诉你们,我可是......可是侠客!行侠仗义的侠客,还是很厉害的那种!
“哎哎,你们还打我,好啊,反正已经看到你们趁夜杀人了,既然你们不说话,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今天我可要好好行侠仗义一回!
“看剑!”
听到这里,徐奇只想赶紧睡过去——不,是快些死了算了。
要是死得晚了,可能还要听到小姑娘被杀的惨烈动静,他不想在死之前,还耳闻这样的人间悲剧。
他甚至有些怨气,一个啥也不懂,连数数都这么费劲的小姑娘,竟然妄想什么行侠仗义——这世
道哪来的正义?她的家人就不能管管她的安全?
一心想要快点死的徐奇,还是听到了混乱的脚步声,以及真气刺破空气的声音。
短促,有力。
顷刻间出现又消失。
旋即,周围彻底安静下来。
徐奇知道,小姑娘完了。
也好,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看来死得很快,应该不会有什么痛苦,罢了,死了就死了吧,人人都要死的,自己也是个死人了......
等等,怎么有人掰开了自己的嘴?
还往自己嘴里塞东西?
徐奇大怒,这世道还有没有天理了,这帮人竟然虐待一个死人?!
如果可以,他很想跳起来,上演一出尸变,表达自己的愤怒,吓吓这些直娘贼。
他当然不能跳起来。
事实上,下一刻,他就愣住了。
这么说也不准确,毕竟他不能动弹,也不可能有表情。
但精神、思绪是真的因为极度的意外而僵住。
因为他发现,嘴里的东西,在一股真气的帮助下,进了胃里,而且很快就散发出一股暖烘烘的劲道,不时便顺着经脉流变全身。
他那像是枯死的稻草一样干瘪的身体,眨眼间恢复了绿色与活力,重新拥有了力量!
徐奇猛地一下睁开眼。
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张白皙红润,甚至还带着点婴儿肥的小脸。
那是一个探头探脑,左右观察他的小姑娘——应该是琢磨他活过来没有,对方的手还在扒拉他的脑袋,手指甚至在帮他撑开眼帘,瞅得认真仔细、全神贯注。
等等,徐奇心头一惊,小姑娘?追杀自己的北胡修行者里面,并没有小姑娘——在场唯一的小姑娘,不就是那个自称要行侠仗义的小姑娘?
她没死?
徐奇瞳孔猛缩。
他定定看着对方。
不仅没死,而且脸色如常不沾血迹,似乎一点伤都没受。
“你是谁?!”徐奇嘎声问。
“哎呀!尸变了!宁哥哥,他,他尸变了!”面前的小姑娘呼的一下便消失不见。
徐奇坐起身,捂着腹部的伤口,看向前方。
地上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人。
是拖雷手下的那些修行者。
他们全都没了声息,显然是已经死了。
只有火把掉落在身旁,燃烧着散发着昏黄的光芒——有的还点燃了荒草,荒草很矮很稀疏,火势没有扩大。
小姑娘没死,还能救自己,那追杀自己的人应该是凶多吉少,只是徐奇怎么都没想到,刚刚那么短的时间内,十几个修行者居然一个不落全死了!
这可都是御气境的精锐!
那个小姑娘才多大?徐奇看过去,就见小姑娘已经躲在一个年青人身后,只敢露出一只惊恐的大眼睛看着他,好似生怕他跳起来咬人一般。
徐奇舒了口气,看来真正动手的,是那个年青人。
这很好推测,对方一看就不是凡人。
且不说修长的身形俊朗的外表,就对方身上那股气度,就像是俯瞰天下的君王,平淡中带着让人高山仰止的霸气,仿佛翻一翻手掌,天地都会跟着倾覆,哪怕是随意站在那里,也如启明星般耀眼。
气质这种东西是装不出来的,也遮掩不住。
这是一个高手,非同一般
的高手。
一个这样的高手,能瞬间斩杀十几个御气境,徐奇半点儿也不奇怪。
“多谢贵人相救,敢问恩公尊姓?”徐奇有了站起来的力气,连忙向对方行礼。
孰料,那年青男子却微笑道:“救你的可不是我,而是她。”说着,把小姑娘让了出来,还安慰她:“不是尸变,我给的丹药能救命。”
徐奇呆立当场。
还真是小姑娘杀的人、救的他?可一个豆蔻之龄,连数都数不清,还担心他尸变的小姑娘,怎么会有那么高的修为?
徐奇觉得自己的世界观正遭受严峻的挑战。
小姑娘听了年青人的话,放下心来,也不觉得尴尬,从年青人身后走出,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骄傲的对徐奇道:
“救你的人,正是本女侠。不过你不用谢,也不用问我的姓名,真正的侠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从来不留姓名不图回报的!”
说着,她抬头看向年青人,眨着大眼睛问:“宁哥哥,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什么十步千步,不留名的那个?”
年青人笑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小姑娘点头如蒜,转头又是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微抬下巴,却故作淡然对徐奇道:
“就是这样。好了,相逢就是有缘,相散,相散......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就,就此别过了。”
说着,小姑娘转身就走,大步流星,潇洒至极。
徐奇:“.......”
面对眼前这样两个高人异士,他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表情。
小姑娘走出去好一段距离,忽然察觉到什么,速速渐渐放慢,到最后不得不停了下来,回过头一脸沮丧的看着年青人。
年青人一直停在原地,根本没挪步。
被这么一拖后腿,她充大侠风范的努力,功亏一篑。
“好了,知道你是大侠了,回来吧,我还有事。”
年青人招了招手,见对方有些垂头丧气,应该是觉得自己很没面子,便安慰道:“等到了文安县,带你去最好的酒楼大吃一顿。”
小姑娘顿时眼前一亮,迈着小短腿快速小跑回来,欢快地道:“要吃三顿!”
“两顿。”
“成交!”
徐奇惊奇道:“两位要去文安县?”
年青人道:“顺路去看看,或许可以帮帮忙。”
徐奇大喜,纳头便拜:“多谢恩公!”
他很清楚,文安县的义军,如果能得到对方的帮忙,战斗一定会顺畅很多。
“顺手而为罢了,不必多礼。”
徐奇难掩激动,再次道:“敢问恩公高姓大名?”
年青人笑了笑:“赵宁。”
徐奇陡然僵住,怔怔看了年青人好半响,才不可置信的结结巴巴道:“唐......唐国公?汴梁北面行营大总管,赵......赵将军?!”
赵宁还未点头,红蔻已经被徐奇见鬼的样子给逗乐,不由得双手叉腰,仰天哈哈大笑,得意洋洋:
“没错,正是赵氏公子宁,没想到吧?吓到了吧?现在你该知道,站在你面前的,其实是天下最大的大侠了吧?哇哈哈哈哈......”
赵宁:“......”
徐奇:“......”
章四五八 三年三战(11)
乾符十五年,秋。
齐鲁大地,青州。
与狄柬之齐名的张仁杰,停马路口,望着不远处的青州城,面色复杂。
青州是平卢节度使的治州所在。
自从博尔术攻掠齐鲁以来,齐鲁州县沦陷不少,两个节度使的兵马都被打散,现如今,整个齐鲁的大局,就靠平卢节度使撑着。
好在经过一两年的鏖战,博尔术的兵马伤亡不小,加上后援不济,攻势已经乏力,战局平稳下来,已经数月没有大战。
因为齐鲁的重要战略地位,朝廷对平卢的支援力度不小,各种取自江南的物资财帛,乃至招募的义勇、修行者,都通过海运源源不断抵到了青州。
眼下,平卢节度使堪称是兵强马壮,雄踞一方。
前段时间,宋治在纵观国战大局的现状后,向平卢节度使王师厚下令,让他在秋八月,调集重兵反攻,夺回被天元大军侵占的淄州,扭转齐鲁大地的攻守大势!
宋治下达这样的命令,是有原因的。
乾符十三年到乾符十四年,大齐败多胜少,不断丢城失地。
汴梁东面,赵玉洁从曹州南部退到了宋州南部,兖州也没守住;汴梁西面,郑州、洛阳、许州、汝州都丢了。
整个中原,前左右三面都已经沦陷的汴梁,单独凸在前面,只靠着东南面的陈州、宋州,才不至于孤立无援。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汴梁钉死了没有失守,稳住了中原核心。
在这一阶段的战争中,大齐虽然败多胜少,但也给北胡大军造成不少杀伤,没有像国战初期那样,一触即溃,各地驻军也没有如河北的大军那般,望风而败。
乾符十四年到乾符十五年这一年,经过两年不断进攻的北胡大军,不可避免兵锋减弱,各地遂相继稳住了阵脚,大部分节度使都能守住城池。
入夏以来,黄河南岸的北胡大军,已经没有像样的大胜,绝大部分地方的军队,在攻势不顺的情况下,都停止了进攻,养精蓄锐。
河北虽然有援军南下,但因为各地义军的牵制,能抽调的兵马实在太少,一万两万的,根本不解决问题。
因为义军的坚挺,激励了河北民心,所以绿营军的规模,一直没能有效扩大。
绿营军虽然在跟义军交手,不断有战损的情况下,还能维持十余万的规模,但也只能配合各地北胡驻军应付义军,无力南下。
黄河南岸的北胡大军,后援乏力,战损就是实打实的。
他们毕竟是异族,就算强征地方青壮,逼迫他们参战,后者也总是逃窜,一旦战事激烈,两军陷入混战,还经常临阵投靠王师,反戈一击,根本没法用。
而大齐军队的后援,却是源源不绝,战死了十万人,不用多久就有二十万生力军。新卒老卒搭配使用,在血火战斗中,虽然损失不小,但形成战力也快。
大齐雄厚的民力物力,已经体现出巨大作用。
此消彼长,到了眼下,中原战局趋于平稳,各地的节度使守住地盘,没有太大问题,双方渐渐陷入了对峙之局。
在这种情况下,宋治审时度势,决定在局部战场上开始反攻!
他选定的第一个对象,就是平卢节度使。
张仁杰在城门汇合了迎接的官员们,由对方领着进城。
“廉使军务繁忙,今日无暇接见张大人,大人就在驿馆先歇息半日,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就是
。”领头的官员,把张仁杰带到了驿馆。
他嘴中的“廉使”,是节度使麾下的文官们,对节度使的习惯称呼;至于军中将校,则更喜欢称呼节度使为“军帅”、“大帅”。
张仁杰身为天子使者,而且是三品大员,到了地方,王师厚不亲自出迎也就罢了,竟然还不肯当日见面,张仁杰难免不满。
但他并未多说什么,就在驿馆等了一日。
到了第二天,当张仁杰穿好官服,准备去见王师厚时,却被昨日的官员告知,王师厚在军营处理紧急事务,暂且无法分身,请他稍后。
这一等,就是一整日。
黄昏时分,官员向张仁杰赔罪,说明日一定能见王师厚。
第三日也没有见成。
第四天同样没见成。
“王师厚这是目无圣上!大人,下官看,王师厚眼中已经没有王法纲纪了,应该立刻禀报陛下,将他捉拿治罪!”随行官员愤怒的向张仁杰进言。
张仁杰的愤怒并不比属下小。
可他没有发作。
只是到了第五天,一大早他就梳洗完毕,带着随行官员,摆开天子使者的仪仗,不顾接应官员的阻拦,直奔节度使府邸而去。
“张大人,廉使去地方巡查防事了,没在府中,大人现在过来也见不到,不如还是回去歇息,等廉使一回来,下官一定立马禀报!”
到了节度使府邸大门前,接应官员还在苦口婆心的劝说。
“本官就在府中等,尔等退下!”张仁杰大步闯进府门。
这一等又是半日。
半日后,张仁杰终于见到了王师厚。
对方风尘仆仆,的确是从外面回来的。
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他张仁杰都到青州好几天了,对方不见他,还跑去地方巡查什么防务,本身就是大不敬。
“张大人,让你久等了。本将前日接到探报,淄州的胡子有集结兵马来犯的意图,所以这几天军务繁忙,还请张大人多多担待。”王师厚笑着抱拳说道。
张仁杰压根不信对方的话,他也无意跟对方掰扯,直接拿出天子敕令,说起正事:让对方立即着手准备,最晚一月后攻打淄州。
“张大人,你不了解平卢的情况,本将这里兵少将寡不说,军械甲胄也是大大不足,经年征战,粮食欠收,伤员满营,战死的将士,很多连抚恤都发不齐。
“在这种情况下,能守住青州等地已是万幸,哪里有力量主动进击、攻打城池?”王师厚接过敕令,却是连连摇头,向张仁杰大倒苦水。
张仁杰深吸一口气,勉力压制住怒火:“王将军这些理由,已经跟陛下说了几个月了。
“可这几个月来,陛下从江南调派了那么多物资粮秣过来,早已足够十万大军征战一年所用,王将军还在推辞,究竟是意欲何为?!”
原来,张仁杰之所以亲自到青州来,就是因为王师厚拿了钱粮却不办事。
朝廷每次催促他进兵,他都说物资不够,而且屡屡向朝廷狮子大张口,问题是朝廷给了物资后,他还是不动弹。
这让宋治如何能不愤怒?
可他愤怒也没用,青州远在齐鲁大地,眼下身在南京金陵的宋治,根本够不着他,距离他最近的赵宁与赵玉洁两人,也不可能出兵去攻他,连胁迫都不能。
一旦王师厚造反,投靠了北胡,把青州等地拱手相送,那齐鲁就完全落入了敌手
“将士们孤悬青州一隅之地,面对的是北胡强敌,背靠的是汪洋大海,左右都没有呼应、援引
“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将士依然挡住了北胡进攻,为朝廷守住了齐鲁最后一块地域,靠得是什么?
“是本将源源不断的赏赐!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将士们拿了钱养家,不再担心妻儿的生活,这才甘愿拼命!
“朝廷送来的那些钱粮,只够平常时候发饷,可买不了众将士的命!”王师厚并不在意张仁杰的质问,反而理直气壮的说出这番话。
张仁杰被气笑了:“那依王将军的意思,朝廷还要给你多少钱粮?”
“想让众将士去攻打坚城,非得再有千万金的军饷不可。张大人,你要知道,那些进入军中的江湖民间修行者,可不是那么好驱使的。
“至于攻城所需的甲胄、符矢等军械,则还要更多。
“守城不必人人着甲,攻城则必须人人着甲;守城有擂石滚木可以就地取材,攻城则需要大量箭矢、盾牌,尤其是符矢符盾;守城伤亡小,攻城伤亡大,必须招募更多青壮勇夫......”
王师厚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跟张仁杰一笔一笔的算账。
张仁杰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后,反而平静下来。
他知道,王师厚就是仗着自己的位置重要,要挟朝廷。
在他来之前,宋治就已通过飞鱼卫知道了,朝廷运到青州的钱粮,很多都进了王师厚私人的腰包,被对方用来豢养了一大批只效忠他个人的修行者。
除此之外,王师厚索要钱粮的核心,是招兵买马;再用重金收买军中将校,让对方成为他的死忠。
一言以蔽之,王师厚就是用朝廷的钱,来扩大个人的实力。
正常情况下,朝廷怎么都忍不了王师厚这种行为,可眼下不是正常时候,而且天下的节度使,很多都是这个德行。
在拥有地方军政大权,建立自己的藩镇后,节度使们就把藩镇看作了自己的地头。
为了保证自己的藩镇足够强大,能够抵抗北胡进攻,不至于丢了藩镇一无所有,他们总是找各种理由借口,向朝廷要钱要粮。
在实力大增后,他们又不想主动进攻北胡,以免自己的实力折损过大。
总的来说,在抵抗北胡进攻时,节度使跟他们的军队,都很拼命,发挥了宋治想要看到的作用,并切实稳住了国战大局。
如果没有这些节度使,大齐不可能这么快就遏制住北胡大军的攻势,各地的驻军一旦战事不利,很可能还是像河北地的军队一样,溃败逃散。
但在需要他们反击北胡时,他们就不那么顶用了。
问题是朝廷拿他们也没辙,宋治现在根本不能对这些节度使怎么样,战场需要他们,容不得差错。
要撤换一两个节度使不难,但改变不了大势,撤换的节度使多了,就会人人自危,这无疑是自乱阵脚。
张仁杰最终跟王师厚没谈拢。
这是必然的,前者想要后者为国而战,所以希望用平常的钱粮标准,或者是多个几成的份额,驱使后者进攻北胡大军;
而后者眼中只有自己的荣辱,只愿为自己而战,想要他主动攻坚,朝廷必须给他几倍于平常的钱粮,让他能趁机扩充兵马,保证就算战事不利,也得大于失。
张仁杰回到驿馆,当即写了折子,派修行者连夜送回金陵,请宋治拿主意。
章四五九 三年三战(12)
“张大人,下官有句话,憋在心里很久了,不知当讲不当讲。”随行官员踌躇着开口。
“但说无妨。”张仁杰现在很恼火,没什么耐心。
“依下官看,朝廷设立节度使,就是一招昏棋。给节度使地方军政大权,命他们建立藩镇,让他们在藩镇内,拥有家主般的权力,本身就是在给他们划山头。
“现在王师厚不肯为国而战,眼中只有自己的地盘,就是这个原因!”随行官员愤愤道。
张仁杰瞥了他一眼:“照你的意思,朝廷应该如何?”
“不设立节度使,还是像往常那样,让王师驻守各地,至少这样一来,他们就是为家国而战,现在也不会这般尾大不掉!”
张仁杰嗤地一笑,已是懒得回应这句话。
如果靠“家国大义”这四个字,能够驱使防御使的流民军队,为国死战,宋治吃饱了撑的,才会设立节度使。
国战爆发的时候,大齐国内贫富分化严重,地主阶层跟平民阶层之间的矛盾,已经是水火不容,很多平民百姓都不愿为家国大义献身了。
尤其是流民组成的防御使新军。
如果不设立节度使,给他们划地盘,上到节度使下到流民新军,都不会殊死作战,国战打到现在,早就全面溃败。
流民被地主富人、权贵官吏逼得连家都没了,生活不下去,哪里还会维护这个皇朝?
倘若大齐的军队,都是府兵,那自然是不用分封节度使的。
府兵家境殷实,殷实到连甲胄刀兵都可以自备,可见他们生活富足,是有朝廷保障的,所以他们愿意为国而战,为了保护这种美好的生活而战。
可随着土地兼并不可收拾,贫富分化严重,府兵制已经崩溃。
换言之,在国战前的大齐太平盛世里,礼已崩乐已坏。
“大人,朝廷为何一定要王师厚反击北胡?中原有那么多节度使,让他们反攻不好?王师厚桀骜不驯,在天下节度使里,都属罕见。
“我们要让他进攻淄州,只怕不会那么容易,陛下交代的差事,怕是难以办成。”亲信官员见张仁杰不说话,便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第二个疑问。
张仁杰叹息一声:“王师厚之所以这么桀骜,跟我们要他在齐鲁发起反攻的道理,其实是一样的。
“齐鲁如果能反攻,就能联合郓州的兵马,让博尔术腹背受敌,进而一举击溃他,这是其他地方的节度使,所不能达成的目标。
“王师厚知道自己很重要,所以才敢对朝廷百般胁迫。”
亲信官员想了想:“为什么不支援郓州?让郓州反攻?唐国公的兵马,比王师厚的兵马精锐,唐国公心中有家国大义,也不会这般拿大......”
张仁杰摇头:“怎么支援郓州?我们的钱粮能通过海船运到青州,可去不了郓州。我们为何这么着急让王师厚反攻?就是郓州的粮食,已经消耗殆尽了!
“北胡兵马渡河南下前,郓州是重要守备节点,城中的粮食足够支撑一个战区的,这才能撑到现在。可两三年过去了,郓州的粮食再多,也快吃完!”
亲信怔了怔:“如此说来,郓州岂不是危在旦夕?一旦郓州不保,博尔术失去了这个重要掣肘,十万大军腾出手来,去哪里都能势如破竹啊!
“届时,我们好不容易有用的对峙平衡局面,岂不是要毁于一旦?”
张仁杰没说话。
他能说什么?
事实就是这样。
而他根本没什么办法。
他深深为郓州,为赵宁担心。
除此之外,他还想起狄柬之。
他俩是至交,性情相投,志向相合,都想给大齐造一个朗朗乾坤,也让自己成为一代良臣,名垂青史,时常互相勉励。
可如果郓
州被攻破,狄柬之就会死。
而他,连说服王师厚进兵都做不到。
张仁杰痛苦的闭上了眼。
......
次日,王师厚离开青州城,到了西边青州与淄州的边界地带。
在牛山上的亭子里,他见到了一个北胡显贵。
木合华!
“王大帅能如约而至,在下很是欣慰,能够一睹王大帅的风仪,在下倍感荣幸。”木合华拱手见礼,大齐官话说得很顺畅,几乎跟齐人无异。
负手而立的王师厚,一脸倨傲:“客套与寒暄就不必了,本将时间不多,直接说正事吧。”
“王将军快人快语,在下若是再不打开天窗说亮话,未免显得太过扭捏,王将军请坐。”木合华伸手作请。
两人要谈的事情其实很简单。
木合华想要劝降王师厚!
而王师厚既然来了,就说明这件事不是没得谈!
问题是条件,也就是木合华能给出什么筹码。
“王将军麾下兵马十余万,都是精兵强将,我们都已领教过,个个堪称豪杰。公主说了,王将军若是愿意效忠王庭,我们不吝一个王爵!”木合华含笑道。
听到“王爵”这两个字,王师厚神色一动。
在大齐,没有异姓王。以赵宁的无双战功,都只捞了个国公的爵位。
“王将军可能不知道,在我天元王庭,眼下也就不到双手之数的人,拥有王爵。其中最显赫的两位,王将军应该知道,就是左右贤王。”
木合华笑得很有诱惑力:“王将军若是到了我们这边,日后未尝没有角逐左右贤王之位的机会,届时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王师厚保持着冷静,问:“我能拥有多少兵马?”
这是关键。
他很务实。
乱世之中,别的都是虚的,只有麾下兵马才是实的。自己有多少兵马,就有多高的地位,别人轻易夺不走。
木合华笑道:“没有上限。”
王师厚愣了愣:“没有上限?”
木合华道:“公主说了,在我们攻下郓州的时候,王将军麾下有多少兵马,日后我们就再补充给你同样的兵马。”
王师厚不可置信:“这不可能!”
以他现在的财力,若是不太考虑战力,单纯扩充羽翼,招兵买马四五万毫无问题,这岂不是说,攻下郓州后,他麾下能有三十万兵马?
“有什么不可能?”
木合华很淡然,“大汗有吞吐天下,开疆十万里之志,自当招贤纳士,与天下英雄豪杰共图大计,区区三十万兵马算什么?
“王将军应该知道,草原人丁有限,兵马一共就那么多,而且草原不能没人放羊,所以日后王庭坐拥九州,开疆拓土,需要的齐人将士,岂止百万?
“王将军要是真有本事,统领数十万兵马,位比左右贤王,也不是奇事。王庭不同于齐朝,我们要的是建功立业,可不是内部争斗,所以兵马越多越好!”
王师厚心动的厉害。
他盯着木合华问:“我如何相信你?”
木合华掏出一份印信:“这是公主亲笔书信,还有‘休屠王’印信,如假包换。王将军应该知道,齐鲁对我们有多重要,骗你,实在是没必要。”
王师厚接过印信,看了看,禁不住喜上眉梢。
书信里说,王师厚投靠天元王庭后,青州会成为他的封地,父死子继!
这是王师厚求之不得的。
木合华将对方的神色纳在眼里,心中既得意又鄙夷。
国战进入僵持阶段,在速灭大齐已经不可能的情况下,萧燕跟左右贤王包括蒙哥合计后,决定不惜重利诱降大齐官将,尤其是各地节度使。
对这个计策,木合华
身为谋士,打心底赞成。
目前来说,北胡在国战中还处于上风——占了大齐半壁江山,这时候招降纳叛,很容易成功。
既然河北的绿营军无法扩大,何妨在河南兴建绿营军?
只要这些大齐官将、节度使愿意投靠,他们麾下兵马的战力,可比河北绿营军强多了,绝对能够助天元王庭,掀起下一波大胜攻势!
“本将回去寻思寻思,七日之后,再到此地答复先生。”王师厚站了起来。
木合华笑容可掬:“那在下七日后,就在此地恭候王将军了。希望到那时候,在下能尊称王将军一声大王。”
......
回青州的路上,亲信不无忧虑道:“大帅要投天元王庭,只怕军中那些世家子弟不同意,要是事到临头闹出什么乱子,只怕会耽误大帅的大计!”
王师厚喜形于色的面容,立即变得低沉。
他能确保大军听令,随他改换门庭,因为军中将校大多是他的死忠,但世家子弟本就跟他不是太和睦,虽然听他的军令,但要让对方叛国,他们绝对不会答应。
皇朝内部群雄逐鹿时,世家子弟变更阵营很寻常,但面对异族入侵,世家子弟基本不会卖身投靠胡人,这是世人皆知的事。
“放心,我自有办法。”王师厚冷哼一声。
回到青州,他立即见了张仁杰。
王师厚向张仁杰提出,请求朝廷再给他一千百万金、三百万石粮食,以及众多甲胄符兵,只要这些东西运到青州,他一定会立即攻打淄州。
张仁杰气得差些当场拂袖而去。
最终,他还是同意上书朝廷,请宋治定夺。
三日后,修行者带回了宋治的旨意:三百万金、八十万石粮食,甲胄符兵的数量,同样消减六成,并责令王师厚立即整军,半月后开赴淄州。
王师厚听到张仁杰的转述,心里拿定了主意。
他想得很清楚,如果朝廷同意了他的请求,给他钱粮,他得了这么多好处,就选择不叛;但现在,朝廷将他上报的数字消减了六七成,他接受不了。
他决定投靠天元王庭,做天元王庭的休屠王!
“本将身为大齐臣子,效忠陛下义不容辞,作为平卢节度使,为国征战是分内事,向朝廷请求这些钱粮,也是为了三军士气着想,想要确保征战得胜。
“罢了,本将也不是不体谅朝廷的难处,为君分忧是臣子的天职,本将跟北胡拼了这条性命就是。”
王师厚喟叹连连,而后话锋一转,看向张仁杰:“只不过,本将也有本将的难处,军中有很多世家将领,向来不服从本将的调派,常常阴奉阳违,妨碍战事。
“之前是迫于大局,本将一直没有提出来,但这次出战跟以往不同,本将必须确保所有人一条心,这才有可能攻下坚城。
“所以,还请张大人将平卢军中的世家子弟,都调到别的地方去。天下那么多藩镇,世家子弟出任节度使的也有,让他们这些人一起作战岂不是更好?”
听了王师厚出战的条件,张仁杰气得嘴角直哆嗦。
在他看来,对方只是趁此机会排除异己,以确保平卢军成为他的一言堂!
其实,这种世家、寒门的争斗,节度使稳固自己权力的努力,在各个藩镇一直没有停止过,属于普遍现象。
朝廷把世家子弟散入寒门节度使的藩镇军,在世家节度使的藩镇军里布置更多寒门将领,本就有防止节度使独断专行的用意。
张仁杰想反对,但王师厚先前已经让了步,接受三四成钱粮物资,就愿意出兵,他也不能不做些让步。
回到驿馆,他向皇帝上书。
又是三日后,修行者带来皇帝的旨意:同意抽调平卢军中的世家子弟,到别的藩镇军中去任职。
章四六零 三年三战(13)
接到张仁杰回信的当天夜里,王师厚知道,事情已经成了。
他一个人在书房里坐了许久。
他想起这一两年来,自己作为平卢节度使,率领麾下兵马跟北胡殊死拼杀的一场场激战。
每逢大战,他总是身先士卒,曾经七日七夜没下城头一步,甲胄不离身,横刀不离手,连短暂的休憩,都是坐在城楼前的石阶上。
一次次击退北胡进攻,最终迫使北胡撤军时,王师厚已经是遍体鳞伤。
他以为,凭借这样的军功,他可以获得不俗封赏,他麾下那些有战功的将校,也能因此加官进爵,不负他们拼命血战一场。
如此,也能让活下来的将士,能够更加奋勇的投入到下一场战斗。
可结果并非如此。
在寒门将领中,王师厚是难得一见的有才之士,无论修为天赋、统军才能还是征战之道,他都堪称出类拔萃。
有才的人总是难免心高气傲,不屑于放下尊严谄媚上官,王师厚就是如此,他觉得自己就算是站着,也能凭借军功提升地位,获得荣华富贵,并大展宏图。
所以当很多寒门将领,之前都去巴结孔严华等人,后来又去奉承高福瑞等人,将从藩镇里搜刮的财宝,亦或是朝廷拨给的银子,大把大把送给他们时,王师厚不为所动。
甚至是十分鄙夷。
只有没能力的人,才需要靠奉承谄媚来获得晋升机会,有能力的人不需要。
没想到的是,他错了。
战后,朝廷只是给了些不痛不痒的褒奖,他没有获得任何实质好处,就连他上报朝廷的军功,也被朝廷抹去了大半。
这让他麾下作战骁勇的大部分将校,未能如期提升官品。
而有些作战不利的节度使,仅仅是因为有高福瑞等人的运作,不是加封同平章事,就是被赏赐财帛,还有人获得了扩充兵马的资格。
起初,王师厚虽然愤怒,但以为自己只要戮力作战,日后总能得到该得到的东西。
所以在北胡又一次、又又一次进攻时,他更加卖力的作战,在击退对方时,还收获了比之前更多的北胡将士首级。
可他依然什么值得一说的好处都没得到,麾下将士同样如此。
于是三军将士怨言四起。
最怨忿的是王师厚本人。
就是在这时,高福瑞的私人使者到了青州。
使者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劝王师厚识相点,要是肯做高福瑞的羽翼,荣华富贵不在话下,要是还像之前那样桀骜不驯,来日只会坠入深渊。
使者还告诉王师厚,汴梁大牢中的孔严华,就快要被放出来,回中枢继续任职了。
王师厚得罪过孔严华,原因就是像昔日的张京一样,不买对方的账。
高福瑞跟孔严华是一条船上的人,王师厚得罪过孔严华,在高福瑞那里自然讨不到好。
所以,高福瑞“敲打”了王师厚两回,希望打磨他的性子,让他认清现实,弯腰低头跪下来给他们当狗。
王师厚大怒,把高福瑞的使者轰出了青州。
高福瑞是什么人,王师厚心知肚明。
对方在郓州对岸误判敌情,导致西河城贺平所部遭受巨大损失,六万精锐险些全军覆没、郓州防线差些一夜崩溃、整个国战大局一只
脚迈进鬼门关的事,还历历在目。
让他对这样一个无能的小人卑躬屈膝,他办不到。
从那时候开始,王师厚对朝廷完全失望,对皇帝彻底失去信心,不想再给这个小人窃据高位,能干之士备受打压的皇朝卖命。
而后,他倾尽家财,赏赐有功将士。
却是杯水车薪。
就在他绝望的时候,转机来了:皇帝竟然要他反攻淄州。
于是他狮子大张口。
借着朝廷给予的钱粮,他重赏三军,终于安抚好了军中士卒。
至于反攻淄州,王师厚打心里不愿意。
攻城难度太大,伤亡会极多,而一旦他攻势不顺,作战不利,不仅肯定会被高福瑞大加诘难,平卢军上下都会跟着受牵连。
要是朝廷信任他,重用他,没有小人掣肘他,日日想着对付他,他当然愿意在国战局面僵持的时候,率先发动反攻,拼尽全力拔这个头筹。
就像之前他拼死抵挡北胡大军进攻时一样。
可眼下他的处境不是这样。
王师厚愁得几近一夜白头。
恰在这时,木合华派人来接触。
王师厚左右寻思,最后决定试着跟木合华见一面。
在牛山上,跟木合华碰面,被对方以礼相待,听了对方给出的条件,见了北胡公主萧燕的亲笔信,王师厚感受到了久违的尊重。
对他实力、对他人格的尊重!
原本,这份尊严,已经被大齐朝廷踩进了泥土里。
现在,有人让它重见天日。
王师厚仔细思考了天元王庭的情况。
他得出的结论是,天元王庭尊重人才,重用人才,而且善待百姓,有廓清宇内之志。
且不说那些被天元部族征服的其它草原部族,眼下都是一样的北胡战士,仅是河北绿营军,都拥有该有的地位,没听说被当奴隶使。
萧燕在河北确立新规矩,广行仁政,善待百姓,令河北吏治清明,世风一正的举措,也足以证明天元王庭对草原人与中原人一视同仁。
无论是雄才大略的天元可汗,还是英明睿智的萧燕,都比宋治、孔严华和高福瑞之流高明百倍。
自古英雄惜英雄,有才之士只会打心底服从更有才的人。
君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君以草芥待我,我当以仇寇报之。
所以王师厚决定投靠天元王庭,做天元王庭的休屠王。
“大帅,有人求见......”
入夜,王师厚正在琢磨,明日去牛山跟木合华见面的细节,亲信忽然进门来报。
“谁也不见。”王师厚打断亲信的话。
到了这个份上,已经没什么事比明日跟木合华的会面更重要,无论张仁杰还是军中世家子弟,他都懒得见了。
“王大帅不愧是一方诸侯,这架子也不是旁人可比。有客自远方来,王大帅问也不问是谁,就这么拒绝相见,就不怕误了大事?”
亲信还没退出房门,屋中便响起了一个戏谑的声音。
王师厚猛然一怔,心头警兆顿生,双目如箭的抬起头。
房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锦衣年青人,眉宇轩昂,身形挺拔,正面带揶揄的微笑看着他。
王师厚没见过这人。
但他知道对方绝对不简单。
对方出现的悄无声息,连他都没有察觉,这说明对方的修为,应该不会在他之下。
“哪里来的狂贼,大帅没让你进来,你竟敢擅闯节度使府邸,知不知道依照军法你已人头不保?滚出去!”
王师厚还未说话,进来禀报的亲信已是勃然大怒,伸手就要揪住对方的衣领,将对方拿下丢出去。
对方当然没有被他拿下。
事实上,他的手刚刚抬起,人就飞了起来,重重摔在了院子里。
“听说王大帅治军严明,这才能屡有胜绩,没想到麾下士卒这般无礼,赵某真是大失所望。”锦衣年青人自顾自到椅子上坐了下来。
“你到底是何人?”王师厚沉声问。
“赵宁。”年青人道。
王师厚双手一颤,浑身的神经一下子紧绷到极致,差些没有把持住,直接从书桌后站了起来。
赵宁是什么人?
在他要投靠天元王庭的这个当口,对方忽然出现在他面前,岂能不让他细思恐极?
“原来是唐国公,王某失礼了。”王师厚勉力按下心头的异常,面色如常的站了起来,走出书桌,站到堂中,抱拳行礼。
他对平庸误国、揽权谋私的孔严华、高福瑞之流深恶痛绝,但对屡立惊天战功,挽狂澜于既倒的赵宁、赵七月之辈,却一直很是敬佩。
所以这一礼,王师厚行得规规矩矩,心甘情愿。
“不知唐国公此番前来,所为何事?”王师厚行完礼,便看着赵宁直接问。
赵宁伸伸手,示意王师厚坐下说话,看他怡然自若的样子,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本公事务繁忙,今日特意来青州一趟,是想问王大帅一个问题。事关你的身家性命,还请王大帅如实回答,若是刻意隐瞒,有了灾祸,勿谓言之不预。”
跟赵宁分庭而坐的王师厚,听罢赵宁这番高高在上,毫不客气的话,沉下心神,问道:“什么问题?”
“王大帅,你是否要背叛大齐,投靠天元王庭?”
赵宁的话一出口,王师厚又是悚然一惊,再度差些离座而起!
他张嘴就想说这是污蔑,是空穴来风,是绝对没有的事。
但当他看到赵宁平淡却暗含杀机的眼神,再想到对方刚刚的警告,到了嘴边的这些话,就怎么也说不出来。
他怎么都想不明白,这件隐蔽至极,在整个青州,眼下都只有他最贴身的亲信知道的事,远在郓州的赵宁是如何得知的。
这根本没有道理。
赵宁是不是在诈他?
此时此刻,一个回答不妙,被对方上报皇帝,朝廷立马会让他九族被灭!
该如何回答?
王师厚再三思量。
而后,他说了一句让他自己都觉得颇为意外的话:“唐国公是来杀王某的?”
赵宁露出了笑容,由衷的笑容:“很好,这么大的事,王大帅没有想着欺骗本公,就说明王大帅尊重本公,信得过本公的人品。
“有了这两点,事情就好办多了。
“本公现在就可以回答王大帅,只要你想活,本公就不会杀你,也没人能杀你;但如果你不想活,本公顷刻间就会让你人头搬家!”
章四六一 三年三战(14)
王师厚本来没打算承认叛国的事,但听赵宁这么说,就打算先看看对方的下文。
他道:“在这场国战中,唐国公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位比泰山,不知为何对一个小小的青州如此关注?”
赵宁笑了笑:“国战是盘大棋,要确保我方能胜,本公自然该对每颗棋子都关注。
“当然,青州并非一般的棋子。不妨跟王大帅明说,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青州同样重如泰山。”
王师厚躬了躬身子:“愿闻其详。”
赵宁道:“三年国战,一年溃败,一年防守,一年对峙,到了今年,是该攻守易行的时候了。大齐已经有力量,在局部战场发起反攻。”
王师厚稍作沉吟,直言不讳道:“平卢军是有反攻之力,但胜负尚在两可之间。”
赵宁不以为意:“一场大战在结束前,胜负都在两可之间。不过平卢军这一战不同。”
“有何不同?”
“有胜无败。”
“胜机何在?”
“在我。”
“唐国公有何依仗?”
“我说了,我就是依仗。”
王师厚默然。
他脑子里思绪百转。
在赵宁出现前,他已决定投靠天元王庭,理由极为充分,既有巨大利益的诱惑,也有能尽情施展才能抱负的吸引。
决定好的事情,没道理轻易更该。
除非别无选择。
亦或是有更好的选择。
赵宁来了,好似知道了他的事,还要阻止他,这是变数,也成了他的拦路虎,要想继续施行之前的决定,就必须推开这条拦路虎。
王师厚看向赵宁,试探着问:“恕王某冒昧,传闻在孝文山一役中,唐国公身受重伤,三两年都不能恢复战力,不知是真是假?”
赵宁淡淡反问:“王大帅怎么认为?”
王师厚稍作沉吟,很快下定决心,遂直视赵宁:
“王某不才,镇守青州跟北胡殊死大战多时,颇有领悟,也成就了王极境。只是近来似乎遇到了瓶颈,境界已经多日未有寸进,不知是何原因。
“大都督与陛下之外,唐国公的修为战力,是我大齐修行者最强,而且最为年轻,九州修行者莫不敬仰,想要请求指点者多不胜数。
“听说唐国公在郓州这两年,每日都会提点麾下将士修为,获益者不知凡几,外州修行者无不羡慕眼红,王某概莫能外,只是一直无缘得见唐国公,没有机会。
“今日能够见到唐国公,实属万幸,王某斗胆,不知能否请唐国公指点一二?”
话说完了,王师厚却一动不动的盯着赵宁。
赵宁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所谓指点,不过是个幌子,王师厚真正的意图是要试探他的实力,确定他是不是能阻止王师厚投靠天元王庭。
赵宁哂笑一声。
他觉得实在是无趣,心里根本不想搭理对方这茬,百无聊奈之下,端起桌子上的茶碗,送到嘴边喝了一口,过程中漫不经心道:
“王大帅先出手就是。”
王师厚等的就是这句话,心中早已迫不及待,当下低喝一声,修为之力在闪电间如潮爆发!
房中顿时风起浪涌,大小陈设物件无不剧烈颤抖,房梁更是发出刺耳的尖鸣,仿佛下一瞬便要化为齑粉!
与此同时,一股撼天光柱自王师厚身上直上而起,耀眼夺目,冲向房梁意欲直达九霄,开辟出属于王极境的异象领域!
就是在这时,赵宁恰好放下了手中的茶碗。
轻描淡写,毫无异样,跟平常的动作并无不同。
但就在这一刹那,风止,浪消。
房中陡然寂静到了极致,落针可闻。
无论房梁桌椅还是字画花瓶,都在碎裂前恢复了平静,稳稳处在各自的位置,泰山一般坚不可摧,不可被撼动。
这房间里,再也不能无风起浪。
王师厚身上,那股即将掀开房梁直达九霄的真气光柱,就如破碎的泡沫般,在第一时间就随着嘭的一声轻响,尽数消逝不见。
至于王师厚本人,则是屋中唯一位置有变化的存在。
他身下的椅子轰然破碎,因为碎得过于彻底,化作了尘埃,所以看起来像是当场消失不见,而
他自己则一屁股跌坐在地。
他一脸茫然。
就像是自以为已经长大,有了力气,可以反抗大人,却被大人反手一巴掌,给扇倒在地动弹不得的三岁小孩。
茫然之色眨眼不见。
因为他的五官已经扭曲。
痛苦得扭曲在一起。
额头汗如雨下,身体颤抖不停。
恍如在经受时间最痛苦的刑法。
在王师厚的感知中,他像是被万箭穿身,而且箭矢源源不断,浑身上下没一块地方不痛。
这种痛苦比凌迟还要难以忍受,比万蚁啃食还要酸涩,偏偏他还动弹不得,想嘶吼却发不出声音,所有的滋味都得一一承受。
他知道,那是赵宁在惩罚他。
惩罚他的不自量力,惩罚他敢大不敬的跟堂堂唐国公动手。
事实证明,他即便已经成就王极境,实力跟赵宁仍有天壤之别,否则对方不至于如此轻轻松松的镇压他。
王师厚在痛苦的同时,也惊诧万分:不是说赵宁三两年之内,实力都不能恢复的?为何现在就如此强悍?王极境中期对王极境初期,就有如此碾压的优势?
赵宁看着王师厚不停打摆子,汗水很快侵透衣袍,脸上没有半点儿表情,内心也没有丝毫波动。
王师厚要叛国的事,只差临门一脚,这是他准确知道的,对方跟木合华在牛山会面,根本没有瞒过他。
这不仅是因为齐鲁大地作为郓州后院,一品楼、长河船行的眼线遍布各地无孔不入,对州县的风吹草动都有把握,更因为他的修为已经更进一步,木合华自以为隐蔽的行踪,压根没有瞒过他。
对一个叛国者,赵宁很愿意直接杀了。
但王师厚一旦死了,青州就会大乱,要是叫人知道王师厚是死在他手里,只怕会让那些本就对朝廷已经失望、不忠的将校,更快倒向天元王庭。
而赵宁要的,跟宋治要的其实一样:让平卢军进军淄州,率先吹响大齐反攻北胡的号角!
所以王师厚非但要活着,还得听他的号令,配合他的行动。
这也是赵宁今天来的原因。
要是等到对方跟木合华见了第二面,完全答应投靠天元王庭并展开行动,坐实了叛国者的罪名,那赵宁就没有理由不杀他。
在王师厚即将承受不住的时候,赵宁收了修为之力。
眼下这种情形,略施惩戒很有必要,却也不必让对方太过下不来台。
“王大帅王极境初期的修为已经稳固,暂时不必操之过急,想着突破境界的事,接下来应该稳扎稳打,保住初心。如此,应该还有更进一步的机会。”
赵宁端起茶碗,浅浅啄了一口,当仁不让以师长的口吻教训道。
王师厚恢复了行动力,深吸一口气,只觉得浑身轻松,听了赵宁的话,遂起身抱拳:“多谢唐国公指点,王某受教了。”
赵宁示意王师厚另外找张椅子坐下来说话:“本公希望平卢军能够即日整军,攻打淄州,不知王大帅还有没有什么顾虑?”
王师厚咬了咬牙。
让他迫于赵宁的威压,放弃投靠天元王庭的大好前程,继续留在大齐受气受屈,他心里还是有一万个反抗的念头。
赵宁虽然实力强大,他不是对手,但眼下赵宁是只身前来,而他十余万平卢军中,可是高手如云,别的不说,准王极境都有好几个。
只要他一声令下——甚至不需要他下令,时间过去了这么久,节度使府邸应该早就召集了军中高手,向这里赶来了——众人协力,未必没有抗衡赵宁的机会。
届时众人围攻,赵宁只要杀不了他,让他逃出生天,他甚至能向木合华求援!等到双方高手强者合力,不说擒杀赵宁,难道还不能击退对方?
攻打淄州,反攻北胡,说来容易,但有了今日之事,在赵宁已经怀疑,甚至可能明确知道他想要投靠天元王庭的情况下,一旦战事不利,要处置他的恐怕就不只是高福瑞之流。
王师厚想到这里的时候,屋外忽然传来短促急利的破空声!
眨眼间,二三十道强悍的修为气机降临,将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大帅,末将等有事求见,请大帅准许我等入内!”
听到心腹高手的喊声,王师厚精神一振,心
头大定。
他再度深吸一口气,看向面色如常的赵宁,用恭敬的语气,试探的态度问:
“唐国公,来的都是王某的臂助,也是平卢军中最有天赋资质的修行者,而且在之前的激战中,他们都曾浴血奋战杀敌立功,是我大齐的英雄豪杰。
“不知唐国公,能不能也稍微指点一下他们的修为?”
赵宁将茶碗重重放在桌子上,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王大帅,你当本公是什么人?任由观赏的猴子,还是人人可以触碰的木雕?真是岂有此理!”
王师厚神色一滞。
他也知道这个提议不妥。
赵宁不给他面子,他该怎么办?
没到最后一步,王师厚不想撕破脸皮,失去回旋余地。
但他必须试一试。
“不过,本公也非不近人情之辈,看在众将士之前浴血杀敌,于国有功的份上,本公就让随从去指点指点他们。”
赵宁招了招手,“红蔻,你出去指教一下这些修行者,下手不要太重。”
看到赵宁向门口说话,王师厚浑身一僵。
彼处还有人?
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发现!
又是一个修为不在他之下的修行者?!
下一瞬,王师厚眼角一阵抽搐,只觉得啼笑皆非。
他看到了赵宁的那个所谓随从。
在门口现身的修行者,竟然是个豆蔻之龄,穿着青衫红裙的小姑娘!
王师厚面色怪异的看向赵宁:让这样一个小姑娘,去对抗他麾下的几名准王极境,二十多名元神境中后期的高手强者?这不是在说笑?
王师厚很快就知道,赵宁不是在说笑了。
“是。”
一声应答后,红裙小姑娘的身影,如梦幻泡影一般,唰的一下消失在原地!
王师厚不禁一愣。
紧接着,在极短的时间内,屋外先是响起了沉闷的气爆声,像是拳头轰在胸膛上,而后便是此起彼伏的呼喝、叱咤,真气破空声一下子密集如蝗,好似有百十条鞭炮一起被点燃。
混乱的喧嚣并没有维持多久,几个呼吸后,屋外就只有噗通噗通的重物落地声,间或还有低沉的呻吟、惨叫传来。
王师厚紧张万分的盯着门口。
他既担心手下的人下手太重,把赵宁的随从真个伤得太狠,他不好跟赵宁交代,又担心自己的人有什么意外,真的敌不过那个诡异的小姑娘。
毕竟,赵宁既然让她出手就不会没有理由。
王师厚的思绪只杂乱了很短时间。
当那个长得不算太漂亮,但五官粉雕玉琢,可爱的像个姿娃娃的红裙小姑娘,再度出现在门口的时候,王师厚只觉得浑身无力,整个天地都暗淡无光。
结果已经再明显不过。
小姑娘身上半点儿伤痕都没有,看起来不仅不窘迫还很轻松。
“指点完了。”红蔻拍了拍小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一副我还没发力对方就已经全部倒下,实在是没意思没趣味的意犹未尽样。
赵宁好像不太满意:“这些都是杀敌有功的好汉,不是让你下手轻些?”
红蔻一脸天真:“是啊,所以我都没有动用剑意,只是用拳头把他们打趴下了。”
王师厚:“......”
几名准王极境,二十多名元神境中后期的高手,都是经历多很多沙场惨烈拼杀,战斗经验极为丰富的强者,在几个呼吸间就被全部打趴下,出手的还是个小姑娘,这事要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王师厚一定会认为那是天方夜谭。
这小姑娘是什么来头?
怎么强得如此不合常理?
赵氏的人都是如此恐怖吗?
王师厚欲哭无泪。
这些问题他想不明白,但他至少已经彻底弄清楚了一件事。
就算这里是青州,他是主人,手握十余万大军,也根本无法抗衡赵宁。
而今是,人为刀俎,他为鱼肉。
“唐国公为了青州存亡远道而来,本已是侠义高洁,还无私的指点了王某与麾下众修行者的修为,实在是泰山之恩,王某感激不尽,无以为报。自此之后,王某愿意牵马坠蹬,唯唐国公之命是从!”
王师厚起身恭恭敬敬的行礼。
章四六二 三年三战(15)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王师厚别无选择。
他的话虽然说得漂亮,但赵宁还是察觉出了他的勉强。
这是必然的,对王师厚而言,投靠天元王庭有着非凡好处,继续留在大齐有种种压迫,眼下只不过是为了保命,不得已选择听从赵宁的号令。
这不是赵宁想要的结果。
赵宁想要的,是王师厚心甘情愿反攻北胡,并且斗志勃发。惟其如此,他跟他的平卢军才能将战力发挥得完全。
接下来的战事很关键,平卢军的发挥很重要。
容不得差池。
赵宁遂直言道:“王大帅若是有什么顾虑,不妨直言,错过了这个机会,往后要是作战不利,你我都不好向天下齐人交差。”
王师厚默然。
有些话,不好说,更不好直说,说了也未必有用,还有可能引起祸患。
但他只是思考片刻,就决定不做保留。
到现在为止,赵宁已经表达了足够的诚意,也很给他面子。
他要是不识相,藏着掖着,果真惹出麻烦,触怒了赵宁,必然不会有好下场。
他面色凝重道:“眼下的齐鲁,大部分州县已经沦陷,北胡虽然暂时停了攻势,但实力仍然很强,防守城池绰绰有余。
“王某反攻淄州,牵一发动全身,平卢军虽然有些战力,目前却不足以应对乱局。”
一旦平卢军作战不利,孔严华、高福瑞之流,一定会让他的处境极为难堪。
乃至坠入深渊。
话说完,王师厚紧紧注视着赵宁,希望对方能有好的解决方法。
赵宁的确有解决方法。
事实上,他不止有解决方法,还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
他端起茶碗,只是送到嘴边,便放回了桌子,淡淡道:“茶已经凉了。本公为大事而来,王大帅不会连一口热茶都不给吧?”
“是王某怠慢了,唐国公恕罪。”王师厚立即站起身,来到门外,吩咐外面的人准备茶水点心。
红蔻坐在栏杆上,双腿悬空的一蹬一蹬的,好似在想象自己荡秋千;而那些之前被她揍趴下的高手强者,现在都只能站在月门外,焦急的往里看。
看到这副景象,王师厚暗叹一声,深感无奈,这哪里还是自己的府邸,俨然是赵宁的别院。
对赵宁面对他那么紧要的问题时,却不作回答,而是先理所应当的要求茶水的行为,王师厚不敢也没有不满。
对方毕竟是世家子弟,习惯了这套作派,而且对方贵为唐国公,在他面前完全可以肆意一些。
只不过王师厚还是迫切想知道,赵宁打算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他很快就有了答案。
在月门外,除了一众高手强者,还有一名风尘仆仆、满头大汗的信使,看到他出现,连忙开口大喊:“大帅,有军报,十万火急!”
这时候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军情?难不成北胡大军攻来了?这应该不可能,木合华没道理这样做。
他连忙走到月门。
军情很简单。
就一句话:郓州军一部昨日攻占了济州阳谷县,另一部日前攻下了宿城,已经兵进兖州!
得知这个消息,王师厚浑身一愣,不可置信的回头看向书房,张了张嘴,一时间却是哑口无言。
赵宁麾下的兵马,竟然已经向北胡大军发起袭击,而且还取得了开门红?!
济州在郓州北面,临着齐州,而齐州临着淄州;兖州在郓州东面,更是直接与淄州接界。
北胡在齐鲁占据的济、齐、兖、淄等州,既是围困郓州的包围圈,也是进攻青州的大军后方。
原本,这里的北胡大军,只要攻下青州等地,就能占据整个齐鲁,往后无论怎么用兵都能随心所欲,所以木合华才不惜重利诱降王师厚。
而现在,郓州军已经出动,要是平卢军再配合出击,那齐鲁的北胡大军,处境便立即糟糕到极点。
之前齐鲁的齐军,郓州的驻军,还没有战力反攻,能守住城池便已是大幸,而到了今日,攻守果真是将要易行了。
不是“将要”——随着郓州军主动出击,这里的两军攻守之势已经易行!
王师厚担忧的,仅靠平卢军反攻,难以攻克坚城的问题,一下子就不复存在!
眼下,他只需要立即出兵,就能配合郓州军攻城掠地,极有可能在齐鲁这处国战的局部战场,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
王师厚事先怎么都想不到,此时此刻,郓州军竟然已经出动,而且还能攻下城
池!郓州军的战力强到了这种地步?
王师厚连忙进屋,向赵宁抱拳称贺。
赵宁摆摆手,示意这只是平常事,对方完全不必大惊小怪。
博尔术麾下十万大军围郓州,久攻不克,自然不可能一直呆在城外,围城一年半载的很常见,一口气围上几年就没必要,所以很久前他们就退军了。
大军虽然退却,但并没有走远,而是驻扎在郓州附近的城池,铁桶般的封锁阵势没有松懈半分。
只等援军赶来,亦或是中原战事解决,再或者是郓州城中粮食吃完,而后毕其功于一役。
这几年,赵宁除了出城到处跑之外,呆在郓州城的时间,每天都要提点修行者修为,时间久了,积累够了,效果自然就显现出来。
郓州驻军本就有近二十万,虽有折损,但也有很多城中青壮补充进来,而且北胡大军没退时,都经历过长时间的大战磨砺。
厚积薄发的郓州军,理应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宋治看到了国战大势的变化,决定在局部战场开始反攻,赵宁同样如此,只不过出于种种原因,宋治希望的是平卢军拔这个头筹,而赵宁则是要用郓州军,来为大齐天下再立功勋。
现如今的郓州军,有突破封锁、与北胡大军正面较量,尝试攻城掠地的能力,也必须尝试。
只有这样,才能在实战中继续锤炼自身,变得更强,在将来发挥更大作用。
“王大帅,你的这个问题已经解决,还有什么别的疑虑?”
赵宁喝到了新上的热茶。
到了这会儿,王师厚完全明白过来,赵宁之所以到青州来,事前就笃定了,他一定会配合作战,也不会给他有第二个选择的可能。
更不会逼得平卢军反向北胡。
这份自信,源于对失态的绝对把控,就连他王师厚本人,也在赵宁的掌握之中——这说明赵宁很了解他!
既然对方很了解自己,王师厚也就不再藏着掖着。
他的确还有最后一个忧虑。
搓了搓手,王师厚呵呵笑了两声,觉得很不好意思,毕竟赵宁已经非常给他面子,帮他考虑得十分周全了。
他红着脸道:“末将得罪过孔严华,也跟高福瑞撕破了脸皮。
“听说孔严华要出狱了,还会到朝中任职,以他俩现在的权势,末将日后是有功也无功,有过则必然遭殃......”
赵宁放下茶碗,打断了王师厚的话,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孔严华、高福瑞之流,只会争权夺利,惯于误国误民,该死。
“本公既然想王大帅沙场卖命,就不会不想到你的后顾之忧,只不过,这两个人要一下子解决并不容易。”
王师厚顿时大失所望,但也知道事情的确难办:“是,是......”
孰料,赵宁接着道:“本公就先帮你解决一个吧。”
王师厚陡然瞪大双眼。
.......
汴梁。
一身白衣的孔严华,在暗无天日的牢呆了几年,脸色难免憔悴,精神也很萎靡。
但此时此刻,他却满面红光,激动不已,甚至发出了得意的大笑声。
原因很简单:面前的官员告诉他,高福瑞正在加紧运作,用不了几日,皇帝应该就会下令,让人把他带回金陵。
届时不说官复原职,至少可以再立朝堂之上!
“等我出了这大牢,我一定会让赵七月之流付出代价!”
他红着眼咬着牙,“陈询!老匹夫,你没几天好蹦跶了,等老夫回到陛下面前,再掌皇朝大权,一定要让你陈氏万劫不复!”
来传信的官员,是高福瑞的人,他做完了自己的差事,便告退离开。
但他刚刚出门,就僵在原地,无法动弹。
孔严华猖狂的大笑与咆哮,同时戛然而止。
门外走来了好些人,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陈询。
“孔大人真是好精神,在地牢里关了几年,笑声还能如此洪亮,真是让人好生羡慕。”
陈询在门外停下,先是阴阳怪气的嘲讽了孔严华一句,而后看向那个报信的官员,吩咐身后的随从:
“皇后娘娘有军令,没有她的吩咐,任何外面的人不得与孔严华见面,此人违抗军令,罪无可恕,来人,拖下去,斩!”
被抓住的那名官员顿时惊慌不已:“陈大人,冤枉,冤枉啊!皇后娘娘饶命,饶命......是高大人让我来的,你们不能杀我......”
无论他怎么叫唤挣扎,都不能阻
止自己被带走。
他的声音,在牢房走道的拐角后陡然消失。
孔严华恶狠狠的盯着陈询:“老匹夫,你连朝廷派来的命官都敢杀,简直是丧心病狂,就不怕陛下降罪?!”
陈询冷笑一声:“陛下或许会治我的罪,或许不会,不过这都跟你没什么关系了。因为,你已经看不到那一天。”
孔严华脸色一变:“你想干什么?难道你还想杀我不成?你敢吗?!”
陈询呵呵一笑:“我当然不会杀你。可你如果自杀,亦或是病死在了牢狱中,就不关我的事了。”
“你......你敢?!”孔严华咬牙切齿,气势丝毫不弱,“我可是参知政事,我如果死了,你也不会有好下场,皇后也摆脱不了罪责!”
随从搬来了椅子,陈询好整以暇的坐下,淡淡道:“孔严华,你到了这份上还能如此嚣张,无外乎是因为外面国战大势已经更改。
“在战局艰难的时候,陛下需要皇后和我们拼死作战,所以不会触怒我们,也就不能冒我们之大不韪,把你救出去;
“但眼下国战形势已经平稳,北胡攻势乏力,汴梁不复有倾覆之虞,皇朝也开始谋划反攻。
“在这种情况下,陛下无需再仰人鼻息,故而也不必过多在意我们的感受。
“你是一条忠犬,好用的忠犬,在对付世家这件事上,做得一直不错,陛下还需要利用你在寒门中的威望,让你做更多事,所以现在打算把你救走,让你在国战后接着对付我们。
“你说,我会让你如愿吗?”
眼神如剑的问完最后一句话,陈询招了招手。
跟在他身后的陈安之,走进了牢房。
孔严华这时才意识到事情不对,急忙闪转腾挪,大声呼救。
可这没有用了。
他只是元神境后期,哪里是陈安之的对手?
片刻后,孔严华被陈安之捏住了脖子。
他双目突出的瞪着陈安之,却什么都做不了。
而后,陈安之一掌劈下,击在他的额头上,将他轰得脑袋粉碎!
陈询站了起来,扫了一眼倒在地上,已经死得透透的孔严华,面无表情的吩咐:“孔大人拍碎了自己的脑袋,自杀于狱中,你们可都看见了?”
“回禀大人,我们都看见了!”
......
八月,王师厚亲率平卢军,兵进淄州。
九月,连克数城的平卢军,兵围淄州州城,猛攻不止。
由此开始,除陇右外,国战几大战场上,齐军陆续发起规模不一的反攻。
至此,国战正式攻守易行!
......
旭日东升,站在泰山之巅的赵宁,在霞光中俯瞰大地,目力所及,是一望无尽的大好河山。
郓州军与平卢军出兵后,虽然攻城拔寨并不快,间或还被北胡精骑突击,应付得手忙脚乱,但战事总体推进的还算顺利。
这是符合他预计的形势。
他脚下的这盘国战大棋局,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他的心情很好。
他的目光投向北方。
在河北文安县的时候,他救了徐奇,而后走了一趟县城,让红蔻帮助狐狸淀义军打赢了那场激战。
事后,徐奇救出了秀娘的二哥,带着他的老母亲,包括秀娘一家人,跟着义军进了狐狸淀。
对徐奇来说,美中不足的是,拖雷在混战中跑了——红蔻赶到的时候,他已没有战力,没在杀人破阵,所以红蔻没注意到他。
离开文安县后,赵宁带着红蔻继续北上,最终抵达了燕平城数十里之外的石门县,在那里,他见到了黄远岱,与对方共同谋划了一番河北义军接下来的行动方略。
那是他北上的目的。
彼时,苏叶青跟萧燕就在燕平城,但直到离开石门县南归,赵宁都没有进城去见苏叶青一面,也不曾让对方冒着不必要的风险出城相见。
这一年中,萧燕又组织了一次对河北义军的围剿,河北义军按照赵宁跟黄远岱的谋划,提前化整为零散入各处,避免了之前那样的战损。
这一年来,河北义军发展得很好,规模又有扩大。
总而言之,河北战场的局势,也符合赵宁的预期。
“宁哥哥,接下来我们去哪儿?”看完了美轮美奂的日出,好一阵惊叹的红蔻,歪着头眨着乌黑的大眼睛问赵宁。
她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喜欢到处乱跑。
赵宁笑了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章四六三 我们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