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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氏族全文阅读

作者:我是蓬蒿人     第一氏族txt下载     第一氏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四六六 岂有不胜之理

    在汴梁军开始主攻进攻,向郑州、滑州大举用兵时,郓州军也终于跟平卢军汇合,开始了一场新的大战。

    望着眼前的兖州城,赵宁露出了戏谑的笑意。

    这笑容是给城楼上的博尔术的。

    经过一年鏖战,郓州军彻底破了十万天元大军的铁桶封锁阵不说,还在平卢军的配合下,收复了济、齐、淄州等数州之地。

    到了眼下,不断吸纳各州县修行者与青壮的郓州军,已有足足二十万兵力,他们跟十余万平卢军合力,于日前兵临兖州城下。

    郓州东部的兖州,目前是博尔术大军的大本营。

    在此之前,博尔术以兖州为核心,兵马向北攻占齐鲁推进到青州边界,向南经过曹州推进到宋州城下,中间围攻过汴梁,西路则攻占了洛阳等地,直逼潼关。

    彼时,超过半个中原,都在博尔术的掌控之下,并且呈现出合围南压之势,兵锋大势威胁到了淮河流域。

    只不过,北部有郓州这颗钉子,中原腹心有汴梁稳如泰山,博尔术麾下大军的南压之势,就不是势如破竹的卷席之状,而是呈双臂环抱之态。

    抱拢了,宋州、徐州不复存在,腹心的汴梁就会成为孤岛,被挤压而死,而后再难解决肩部位置的郓州,也是手到擒来。

    可惜的是,到了今日,齐鲁已被赵宁收复,博尔术后院不保;

    南部则被赵玉洁反向攻入了曹州境内,汴梁大军向北向西出击,不断克复滑州、郑州城池,两支环抱的手臂,一只已经被剁了手掌,一只正在被削弱。

    于是,博尔术麾下大军的环抱之势被打破。

    两军控制的地盘,犬牙交错之势更加深入。

    跟乾符十三四年不同的是,现在齐军控制的地盘在向外蔓延,博尔术掌控的地盘则在不断收缩,攻守在易行,此在消彼在长。

    在这种形势下,眼下这场大战,意义非凡。

    这一战胜了,博尔术的主力便基本不复存在。

    于大齐于而言,啃下了重兵布防的兖州,博尔术在黄河之南,就失去了大本营,再无坚固的立足之地,生存之地寥寥无几,还被压缩在极小的地域内。

    往后,无论是汴梁之西的北胡大军,还是汴梁东、北的北胡军队,纵然还剩一些战力,在大势上都只是一群散兵、困兽,不管怎样,齐军都能将其席卷吞食。

    届时,整个中原都能顺利收复。

    于赵宁个人而言,攻下兖州,就意味着将收复中原的头功,收入了囊中。战后无论别人怎么说,他在天下齐人心中的声望威望,都将无人能及。

    兖州城,赵宁志在必得!

    兖州如此重要,博尔术当然是拼了老命也要保住它。

    兖州城头,博尔术望着城外连绵不绝,一眼看不到头的围城大营,面沉如水。

    自乾符十二年南征以来,这是他第一次被齐军围城,也是他第一次体会孤岛的滋味。

    之前,他一直都是进攻方,无论郓州还是汴梁,都是被他的大军围攻的对象。那时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被敌军的海洋包围,困局一隅。

    博尔术知道自己不能败,败了不仅自己无法交差,唯有以死谢罪,而且天元王庭的雄图霸业,也会遭受致命打击。

    时至今日,萧燕在河北地建立的统治已经十分稳固,这一年来,各路叛军虽然还存在,但规模并没有像之前一样壮大。

    这说明事态已经控制住。

    照这个局面持续下去,河北驻军对叛军的围剿,会让后者越来越势弱,直至最终被彻底灭亡。

    这还是在国战不停,河北地赋税严重、百姓负担很大的情况下,可以想象,一旦国战停歇,河北地赋税轻了,那将是一副怎样的景象。

    在郓州军、平卢军合围兖州的过程中,博尔术已经做了许多应对,调集周围兵马回防,包括向河北求援,搜集大量物资军粮等。

    奈何,汴梁驻军已经出动,宋州的赵玉洁所部,也在加急进攻,各地的北胡大军主力,几乎都同时陷入了激战。

    除了兖州周边,在之前的战斗中败退而回的军队,博尔术基本无兵可调,连毗邻兖州的曹州的兵马都不能抽走。

    紧锣密鼓的张罗一阵,兖州城中的兵马,只有八万左右,这就是博尔术能用的绝对主力了。

    八万人马并不多,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几年大战下来,他麾下兵马伤亡不少,兵源却得不到很好的补充。

    河北的萧燕,好歹还能组建绿营军,黄河之南的形势一直没河北那么稳定,北胡大军连强征的青壮,都总是有机会就逃散、倒戈,就更别说绿营军了。

    尤其是这一年来,在郓州军、平卢军发起反攻后,他的部曲折损很大。

    大战中,郓州军、平卢军也有折损,相

    比之于他的部曲,折损还多得多,但对方只要占领城池收复失地,战死一个人,马上就有两个人补充。

    郓州军和平卢军,要不是为了确保大军战力,眼下莫说三十余万人,五十万人都可以获得。

    无论如何,现如今,博尔术要用这八万兵马,在三十余万齐军的围攻下,守住兖州城。

    博尔术与木合华,都看到了城外齐军大营的半空中,悬立在赵宁身旁的王师厚。一看到对方神气活现的样子,木合华就气得咬牙切齿。

    “当初我已经说动了王师厚,对方都接受了公主的印信,眼看着平卢军就要成为我们的爪牙了,不料赵宁这鸟厮忽然到了青州,竟然让王师厚放弃了投降!

    意难平的木合华愤恨不已,“要是当时平卢军成了我们的力量,整个齐鲁早就是我们的了!

    “姑且不说赵宁能否突破封锁杀出郓州,至少我们麾下的可战之兵,不会像现在这般捉襟见肘!

    “只要王师厚投靠我们,有了这个先例,就不愁后续没有更多齐朝节度使成为我们的人,而有了这些节度使投靠,我们再招募青壮、组建绿营军又有何难?

    “要是能那样,眼下我们麾下不说百万之师,怎么都有五十万人。到了眼下,中原齐人的军心民心不说完全崩溃,最起码也该萎靡不振、惊慌失措!

    “区区郓州、汴梁,何至于久攻不下?就连夺取整个中原都是轻而易举!

    说到这,木合华脸上阵青阵紫,胸膛剧烈起伏,仿佛一个呼吸不畅,胸膛就要气得炸开。

    他平复了好半响,才咬牙接着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原本该属于我们的大好局面,就因为当初一夜惊变全都没了,现在我们更是沦落到这步田地!”

    他恶狠狠的盯着城外的赵宁,就像面对杀父仇人一样,双目通红两拳紧握,额头脖颈青筋暴突,如同一只即将发狂的狮子:

    “赵宁这混账,怎么就能在当时,及时察觉到我们诱降王师厚的举动?这鸟厮凭什么又能一露面,就说服王师厚改变主意?

    “对赵宁来说,王师厚是叛国贼,他要是知道了王师厚要投靠我们,就该杀了他才是!

    “那王师厚也是个极品,那么大的事被赵宁发现了,竟然还能没有芥蒂的跟赵宁联手作战,他就不怕赵宁过河拆桥,事后让他坠入万劫不复之地?

    “他凭什么信任赵宁?!

    “混账,都是一群混账!

    木合华越说越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越说越是激动,越说越是停不下来,越说越是怒火高涨,到最后几乎是张牙舞爪:

    “赵宁这混账,每每都能在关键时候,于关键之处扭转局面,真是大白天见了鬼了!这竖子屡屡坏我王庭大业,若是不除了他,王庭永无宁日!”

    “大王,大汗为何还不来摘了他的项上人头?大汗还要纵容这厮害我王庭大业到何时?!”

    临了,怒发冲冠的木合华转头瞪着博尔术,吼出了发自心底的疑问。

    他这样子失态到极致,也无礼到极致。

    “住口!”

    博尔术看着神智都有些不清醒的木合华,虽然恼怒于对方对着他大声咆哮、还敢质疑元木真的言行,但也能够体谅对方的感受与心境。

    他内心何尝不是憋屈愤怒至极?

    想当初,他率军破山海关、攻掠河北地时,是何等轻松写意,彼时他跟他的部曲,是真有吞吐天下之象。

    可谁曾想,到了黄河南岸,碰到了有赵宁坐镇的郓州,一切就都变了。

    几年征战下来,昔日攻城拔寨如履平地的气势没有了,横扫齐军如卷席的雄风没有了,攻打坚城越来越艰难,大军伤亡越来越多。

    到了后来,前进的步伐被止住,跟齐军陷入了苦战,直至今日,更是攻守全面易行,自己被重兵围在了孤城里,一个不慎就有覆灭之险。

    要不是赵宁带着郓州军,拖住了他十万精锐,战争何至于打成这番模样?若是没有郓州这颗钉子,他麾下二三十万百战骁勇,谁又能挡得住?

    区区中原,一鼓可下。

    现在好了,战争拖了好几年,昔日战力孱弱的齐军,硬生生成长为了精锐,而且兵强马壮,可以跟他的部曲抗衡了;

    当年被他打得只能龟缩城中的郓州军,现在成了天下至锐之师,不仅反过来攻城掠地,甚至把他围在了孤城。

    形势颠倒,境遇转换,从云端跌落泥潭,不过区区三年时间,换了谁,又能接受得了这样的局面?

    是他博尔术不中用,从来没有意识到战争的关键吗?

    不是。

    他很早就知道,赵宁是王庭的心腹大患,必须要除掉。

    为此,他拼尽全力尝试过。

    可结果呢?

    在他拿赵宁没办法的时候,想

    请元木真出手,可元木真偏偏不来。

    后来博尔术明白了,元木真在晋阳受了重伤,压根儿没有斩杀赵宁之力。

    战争打成现在这样,大胜之势变成了困兽之斗,到底是谁的过错?

    博尔术想不到答案。

    国战至今,无论是谁,好像都没有犯明显的过错。

    既然不是己方的错,那战争不如预期的原因就只有一个:对手强。

    可国战开始的时候,大齐军队明明不堪一击,顶尖高手也不多,连大齐皇帝都被打得落荒而逃,他们哪里强了?

    到底是谁强,其实显而易见。

    挡住察拉罕的是赵氏跟河东军,在西河城斩了他四万锐士还在郓州拖住了他十万兵马的,是赵宁跟郓州军,灭了蒙哥麾下众多王极境的,还是赵宁。

    所以强的,就是赵氏,是赵宁!

    问题又回到了原点。

    博尔术只觉得荒诞无比。

    国战之前,他们就知道,作为大齐将门第一世家的赵氏,会是他们的绊脚石。但他们也只是把赵氏视作绊脚石。

    他们心目中的最大对手,还是大齐皇帝,是大齐朝廷!

    因为知道大齐皇帝醉心收权,大齐朝廷腐朽,所以他们从一开始就认定,攻灭大齐轻而易举,所以他们在布置战略的时候,采用了三路进击、席卷汇合的策略。

    所以,他们错了。

    错的是整个天元王庭!

    从一开始就错了。

    错得离谱!

    低估了赵氏与赵宁的实力,导致战局推进不顺,给了大齐喘息之机,让大齐能够从容凝聚、调派民力物力,这才让天元跟大齐的这场国战,从单纯的军事实力较量,变成了整体国力的比拼,渐渐僵持,渐渐被改变了大势。

    想到这里,博尔术已是无话可说。

    当一个皇朝吏治腐朽、世道不靖、百姓民不聊生的时候,纵然市井繁华、举国上下的财富看起来多,其实也没多少整体国力可言。

    没有凝聚力,再多的纸面力量都只是一盘散沙,一触即溃。

    国战之前,博尔术和王庭所有人一样,都认为无论军事实力还是国力,王庭都胜过了大齐,一旦王庭大军开始占领大齐的土地、城池,拥有了大齐的百姓与财富,这种实力差距还会拉大。

    可事实证明,情况似乎并非如此。

    他不禁想,如果乾符六年的时候,萧燕的代州之谋成功,在那时就杀了赵宁,亦或是重创了赵宁,将赵氏高手屠灭大半,那国战就绝对会是另一种面貌。

    大齐就没有人能够稳住局势!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眼下,他只能奋力守住兖州城。

    博尔术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沉声对木合华道:“当初攻打郓州的时候,赵宁能够靠着一座孤城一群杂兵,让我们二十万大军不能克城。

    “而今,换了我们作为防守方,我们城中的八万战士,论精锐程度,岂是当时的郓州军可比?赵宁想要攻下郓州城,哪有那么容易!

    “当日他赵宁能守住郓州城,今日,我博尔术就能守住兖州城!

    “至于大汗,出海悟道数年不见踪影,可想而知必有所得,那一定是不归则已,归则必然惊天动地!你我只需要支撑到大汗回来即可,这很难吗?”

    发泄完胸中憋闷怒火的木合华,其实已经渐渐冷静下来。

    听完博尔术这番话,他点头表示认同,继而沉吟着道:“可大汗归期不定,把希望都寄托在大汗身上......国战或许会胜,可我们就不一定看得到那一天。”

    博尔术摆了摆手,重新看向城外,胸有成竹道:“就算大汉不能及时归来,只要我们能像当初赵宁一样,守住城池三两年,局势也会大变。

    “公主在河北地的治理很好,民心正在逐渐归附,再过三两年,叛军也会被基本剪灭,到了那时,不仅河北的驻军可以南下支援,绿营军也会壮大。

    “当河北的所有力量,基本变成了我们的力量,王庭就会空前强悍,这场国战我们便没有不胜之理!”

    木合华精神大振。

    如果他们可以坚持三两年,不仅河北地的驻军与绿营军,能够腾出手来南下,他们最大的问题——兵源不足、后继乏力的问题,亦能得到充分解决。

    还有,再过三两年,陇右的蒙哥大军,在没有赵氏与赵宁这种存在拦路的情况下,必然也能突破陇山防线,进入关中大地!

    这两三年来,蒙哥的大军可是胜多败少,攻占了不少地盘,已经完全控制了陇右,兵锋一度逼近凤翔。

    可想而知,一旦蒙哥的大军攻占关中,之后无论是进入中原,还是跟察拉罕夹击河东军,都是手到擒来!

    这场国战,王庭岂有不胜之理?

章四六七 期限

    南京金陵。

    相比之于前些年的忧心如焚、痛苦难眠,这一两年来,皇帝宋治的心情明显一日日好转起来。

    到了近段时间,他脸上的笑容更是时常不散,整个人显得精神焕发,好似金榜题名的状元郎。

    高福瑞等人发现,那股久违的帝王霸气,与掌控天下大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气度,又回到了宋治身上。

    心境与精神面貌的变化,让宋治低沉的气机日复一日强大,近来更是有了突破瓶颈,更进一步的趋势。

    本就是王极境中期的宋治,更进一步当然就是王极境后期。

    高福瑞等朝中大臣,每回见到宋治,都要为此称颂一番,不出意外每次都能引得宋治心情大好。

    今日,宋治跟高福瑞正对着舆图研判中原战事。

    “郓州军、平卢军三十余万合围兖州城,大战一触即发。

    “陛下,这一战关系重大啊,若是胜了,克复整个中原为时不远,届时,所有齐人都会铭记、称颂郓州军与平卢军的丰功伟绩。”

    高福瑞这番话,听起来像是在分析局势,实则是在告诉宋治,一旦让郓州军攻下了兖州,赵宁的声望将无人能及。

    功高震主。还不是一般的功高震主。

    跟赵宁比起来,宋治这个皇帝在国战中的表现,从明面上看委实太过不堪。

    宋治不咸不淡的哦了一声。

    高福瑞接着道:“博尔术既要在兖州作战,又要防备贵妃娘娘的兵马从宋州北上,应付起来可谓是捉襟见肘。”

    这话的意思,无异是说让赵玉洁暂且停止猛攻,或者减弱攻势,让博尔术可以专心应对赵宁,乃至抽调曹州的兵马回援兖州。

    宋治不说话。

    高福瑞继续道:“要是郓州军、平卢军跟博尔术僵持不下,战斗打到两败俱伤的程度,这个时候贵妃娘娘养精蓄锐的兵马加入战场,便能一锤定音!”

    这样一来,克复兖州,歼灭博尔术主力,为中原底定胜局的大功,就会落到赵玉洁头上!

    宋治不仅不用担心赵宁功高震主,还能让赵玉洁分去赵宁在国战中的大半光芒,战后再利用赵玉洁取代赵七月、压制赵氏,就会容易得多。

    宋治仍是不说话。

    高福瑞看了看他的脸色,见他没有制止自己的意思,也没有发怒,便决定趁夜打铁:

    “察拉罕进攻河东这么些年,一直没能攻下晋阳,眼下两军也在僵持,但据飞鱼卫禀报,近来河东军作战已经不再吃力......”

    一旦河东军占了上风,甚至反攻察拉罕,再立大功,那么赵氏的声势,就会冠绝天下,无人能及。

    届时,只怕天下齐人,都会将赢得这场国战的头功,算到赵氏身上,而看不到宋治这个皇帝。

    在赵氏势大难制的时候,他们要是有什么贰心,那宋氏江山就会面临新的危机!

    就算赵氏没有贰心,可家势太过壮大,也不利于战后宋治继续推进打压世家,加强中央集权与皇权的既定国策。

    所以绝对不能让赵宁将攻克兖州的大功,收入自己囊中。

    而宋治需要做的,不过是下令赵玉洁暂缓攻势而已,只要赵玉洁做得好,摆出力战不敌的样子,就不会落人太多口实。

    说到这里,高福瑞的意思已经表达的很彻底,接下来便缄口不言,就等着宋治拿主意。

    宋治很快就有了主意。

    事实上,他根本就没多作思考。

    在高福瑞跟他说这番话之前,眼前的局势他就看透了,并且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宋治道:“传令贵妃,全力攻打曹州!”

    高福瑞精神一震,看宋治的目光充满惊讶、不解。

    宋治知道高福瑞在想什么,冷哼一声教训道:“朕早就说过,国战期间,要举国同力,万事都得以大局为重,休得鼠目寸光,失了长远考量!

    “攻克兖州、歼灭博尔术主力,事关中原光复大局,成则我大齐能彻底扭转战争大势,要是不成,战机瞬息万变,还不知会发生什么意外!

    “到了那时,难道你想朕

    连金陵都待不住,继续往南逃窜,亦或是乘舟入海?你想我宋氏江山坠入万劫不复之地,再无生机可争?!

    “兖州必须尽快攻克,博尔术的主力必须尽快歼灭!不仅是贵妃的兵马要配合,所有中原王师都要反攻北胡作为声援!

    “朕,必须早日回汴梁,回到燕平!”

    说到最后,宋治已是颇有怒火,对高福瑞的不满溢于言表。

    国战初期,眼看着江山沦陷,耳听着不断传回的战报,面对无力挽救的战局,想到有覆灭之虞的皇朝,身为皇帝的宋治不仅是忧心如焚,更是恐惧万分。

    那些时间,他日不能食夜不能寐,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脏掏出来献给上苍,好换得战争局势的转变。那种无法承受的痛苦,让他至今想想都后怕心悸不已。

    现如今,战局好不容易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大齐皇朝迎来了生机,他个人也终于不用再忍受将为亡-国之君的折磨。

    他怎会在这个时候,妨害前线王师的征战?

    要不是为了顾全大局,赵七月、陈询等人在汴梁害死孔严华的这口气,他怎么会咽得下,连给汴梁驻军的粮秣物资都一分也不短缺?

    至于赵宁功高震主,赵氏尾大不掉的事,那是大齐皇朝还能存在的情况下,宋治这个皇帝才需要考虑的问题,而不是现在。

    高福瑞察觉到皇帝对自己的不满,心中一乱,连忙拜伏于地,用发颤的声音表示自己已经幡然醒悟:

    “陛下英明,臣下万不能及,是臣下考虑不周,幸好陛下明察秋毫!陛下雄才大略,实乃大齐之幸,唯有陛下明断万事,大齐才能赢得国战。

    “请陛下息怒,臣下一定痛改前非!”

    宋治摆了摆手,示意高福瑞可以起来了。

    而后他继续看向舆图,摸着下巴沉吟:“兖州并不好攻克,博尔术亲率主力严防死守,只怕郓州军与平卢军伤亡会很大,一着不慎,战事就会拖延。

    “必须要让赵宁竭尽全力攻城,纵然伤亡大也不能停下来,要是他能在半年内攻下城池,中原全境就能赶在蒙哥攻入关中前克复!”

    高福瑞试探着道:“陛下严令唐国公攻城就是,若是觉得还不妥,派人监军如何?”

    “胡说八道!”宋治呵斥一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那赵宁是会因为朕一句话,就什么都不管不顾的人?

    “派监军?那只会适得其反!各个节度使都反感监军,稍微有些胜绩,便请朕撤回监军。二十万郓州军连战连捷,必然兵骄将悍,派监军逼他们殊死攻城?”

    说到最后,宋治只是冷笑。

    “不能威逼,恐怕就只能利诱了。”高福瑞道。

    宋治这才点头,“派人告诉赵宁,要是他能在三个月内,攻下郓州城,歼灭博尔术大军主力,朕就给他封王!”

    高福瑞瞪大双眼,不可置信道:“封......封王?”

    宋治莫名一笑:“所以只给他三个月。”

    这话说完,他眼中闪烁着深邃锐利的光芒。

    赵氏控制的兵马太多了,河东军与郓州军加起来,超过了眼下大齐王师的四分之一,而且还都是旁人难比的精锐。

    必须要在不影响战争大局的情况下,让其尽可能的消耗掉一部分。

    沙场征战中,攻打雄关坚城,无疑是最消耗兵力的战斗。而在雄关坚城有重兵把守,且将帅破城立功的心情格外急切,督促大军拼死作战时,伤亡就会更多。

    ......

    接到宋治要求自己全力攻打曹州的命令,赵玉洁心情复杂。

    收好了文书,她起身来到舆图前,盯着宋、曹、兖州等地,久久没动。

    听说赵宁率军三十余万,围攻兖州后,赵玉洁就在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做。

    她首先想到的,是让麾下大军停战,放弃攻打曹州,免得在事实上帮了赵宁。但转念一想,便觉得这个做法并不妥当。

    那不是坐视赵宁立下大功?

    别人不知,做了这么多年死对头,她可是很清楚,赵宁绝对不会做没把握的事。对方既然围了兖州城,就有攻克它的

    把握,并且不忌惮她不帮忙。

    那给赵宁捣乱添麻烦行不行?

    也不行。她是齐军统帅,难不成还能让手下将士,假扮北胡将士去袭扰赵宁?

    更何况,眼下宋治还下令让她全力出战。

    赵玉洁深感左右为难。

    “郓州军不过是一群杂兵,短短数年,竟然成了精锐之师,在齐鲁连战连捷,一年之内便克复了好几个州不说,如今还能进攻兖州,真是世间怪事!”

    一想到郓州军、平卢军的功勋,赵玉洁就情不自禁的苦闷。

    综合这一两年的战绩来看,黄河之南的齐军中,立功最多杀敌最多的,是郓州军与平卢军,这也就是说,他们的战力最强。

    平卢军不算什么,关键是郓州军。

    赵玉洁以宋治的名义指挥的兵马,是各个节度使的军队,战力好似连汴梁军都不如。至少,汴梁区区十五万军队分路出击后,攻城掠地战果不俗。

    要说汴梁军中有世家子弟,她麾下的藩镇军也有,江湖修行者更是不缺,唯一缺的,就是死守一城历时长久而不失的血战。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麾下兵马战力弱,赵玉洁想要有所发挥很难。

    她还没成就王极境后期,而博尔术麾下,却有新的王极境中期,所以现在博尔术就算自己不在曹州,她也不能靠个人实力有太大作为。

    此情此景,她如何跟赵宁相争?

    她不想看到赵宁建立大功,但眼下已经阻止不了赵宁立功,于是她只能换个角度思考问题——如何让自己也立下大功。

    大功莫过于攻陷兖州城,歼灭博尔术的主力。

    念及于此,赵玉洁眼前一亮,有了主意。

    她传下军令:大军全面进攻曹州,分路攻打各城,就算一时不能攻下城池,也要封锁各条道路,把北胡大军分割围死在各个城池中!

    下完军令,赵玉洁脸上有了笑容。

    攻克兖州城,歼灭博尔术的主力,她办不到。

    只有赵宁办得到。

    但赵宁办到了,军功却不一定是他的。

    至少可以不全是他的。

    她背后有皇帝全力支持,只要皇帝发话,她就能分走赵宁的战功!

    而这有个前提。

    那就是,她得率军赶到兖州城下,参与攻城大战!

    这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

    她能调动的兵马虽然战力不太强,但好就好在数量极多——黄河南岸的军队,除了郓州军与汴梁军,她都能借宋治之手调用。

    重兵包围、对抗曹州及其周边各城各地的北胡大军,不求攻克城池,只求大军控制出一条直通兖州的道路来,她就能率领精骑直驱兖州城!

    赵玉洁仔细考量各种情况后,眸中精芒如剑:“两个月,只要给我两个月,我就有可能赶到兖州城下!”

    ......

    见过天子使者,赵宁得到了宋治封王的许诺。

    意外之情当然有,毕竟大齐没有异姓王,赵宁没想到宋治如此大方。

    虽然实事求是的说,要是他能攻克兖州、歼灭博尔术的主力,封王并不过分,甚至很是理所应当。

    而在听到对方三个月的期限后,赵宁的眼神就变得十分玩味。

    很明显,宋治根本不相信他能在三个月内攻下兖州城。

    这是既想让他玩命,又不想让他真的获得好处。

    平心而论,面对一个王爵的诱惑,举国上下,无论世家子还是寒门子,都不可能不心动眼红,不可能不拼尽全力去搏。

    那是无人能及的荣耀,生前显赫人前,死后名垂青史;更是无法言说的利益,不仅能封妻荫子,还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每个人都会使出吃奶的力气。

    “陛下对唐国公真是倚重、厚爱啊,如此隆恩,满朝上下唐国公是独一份,末将实在是羡慕至极!”王师厚一脸向往,好似恨不得宋治给他也封个王。

    “确实是厚恩。”赵宁点点头。

    而后,他下达了军令:明日辰时,大军攻城!

章四六八 封侯

    次日辰时前,郓州军、平卢军将士,已经大举出营,在兖州城前摆开了阵势。

    这回攻城,大军采取的是围三阙一的方式,三面城墙外的大军,会同时发起进攻,其中担任主攻的,是西城墙前的郓州军贺平所部。

    从中军大帐接了令箭,主将出帐各归本阵前,耿安国边走边对贺平道:

    “老贺啊老贺,大总管把主攻的任务交给你,我是万万没想到的,军中这么多骁将,你说这样的便宜怎么就落到了你头上?”

    贺平看都没看他:“但凡是军中骁将,的确都有承担主攻的能力,谁接下这个差事都可以。不过可惜,耿将军不在此列。”

    这是挤兑耿安国连骁将都算不上,他顿时牛眼一瞪:

    “老贺啊老贺,我看你是飘了!飘到天上去了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吧?举军上下,谁不知道,我耿安国比你贺平强上十倍百倍?”

    贺平呵呵两声:“你这话有人信?”

    “怎么就没有人信?”耿安国拉住身旁的陈奕、方墨渊、云雍等人,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他们,“大伙儿说说,我耿安国是不是比他贺平强?”

    陈奕笑而不语,方墨渊抬头看天,云雍打着哈哈道:“两位将军都很强,试问全军上下谁不知道?”

    耿安国哈哈一笑,觉得云雍是同意自己的话了,正自鸣得意,冷不丁听到贺道:“说了没有人信,这下你该信了?”

    耿安国一阵恼火:“怎么没有人信?好,就算大伙儿不信,我自己信成不成?我就不是人了?”

    贺平阴阳怪气:“这可是你自己说你不是人的,不关我事。”

    耿安国气到龇牙咧嘴,恨不得撸袖子跟贺平打一架。

    陈奕等人对两人的争吵已是见怪不怪,眼下都懒得理会,这两人自打西河城之役开始,就一面私下争强斗胜耍嘴皮子,一面在战场上配合紧密无坚不摧。

    到了营门处,耿安国还是很不服气:“你倒是说说,你要多久攻进城内?”

    贺平抬着下颚:“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耿安国冷哼一声,针锋相对:“该不会是没把握攻进城,所以不敢说个期限吧?

    “你要是真有胆,就说个时间。过了这个时间你还没进城,我就去向大总管要主攻的位置!”

    贺平瞥了他一眼,也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虽然知道对方是激将,却也丝毫不惧,老神在在的比了个“六”的手势:“六......”

    “六个月?!”

    耿安国顿时跳脚,“半年时间,你能不能再无耻一些?要是攻一个兖州城就需要半年,那还用得着咱俩主攻,交给谁不行?

    “老贺啊老贺,你的心真是黑透了,为了稳稳把头功收入囊中,连脸面都不要了?”

    贺平没想到耿安国反应这么大,完全没了上将风度,引得周围甲士纷纷侧目,这让他脸上很是挂不住,当下便瞪着他咬牙道:“什么六个月,是六十天!”

    “六十天?”耿安国怔了怔,寻思片刻,“六十天还差不多......”

    跟六个月一比,六十天的确好接受多了,但耿安国转念一想,还是觉得不对劲,嚷嚷道:“六十天?你这还是怕我抢你主攻的位置啊!”

    贺平嘿然一笑,坦然承认:“正是如此。”

    耿安国满头黑线。

    片刻后,耿安国望着兖州城,慢悠悠道:“陛下要给大总管封王,咱们要是努力一把,不说公爵啥的,封个侯应该不难吧?”

    贺平没正

    面回答,只是盯着兖州城道:“年少觅封侯!”

    耿安国扰扰头,“什么年少觅封侯,少年人哪能封侯?我咋只听说过,悔教夫婿觅封侯?”

    贺平没好气的又瞪着他。

    耿安国哈哈道:“我知道,我知道,你老贺志向大,而且是少小离家从军入伍,那会儿刚刚成了亲,连个孩子都没有,还是作为府兵去的西域。

    “后来戍守边关多年,军功虽然有些,却离封侯差了十万八千里,关键是府兵制正值崩溃之际,兵源空缺,朝廷一直没让你轮替回乡,三年之后又三年。

    “再后来你实在忍不了相思娇妻之苦,倾尽所有贿赂上官,得了个回京述职的机会,本是想着借机回地方做个小官。

    “不曾想国战爆发,河北地迅速沦陷,达官显贵军中将校死了一大堆,你跟着朝廷南奔,侥幸被陛下赏识,遂获得了提拔。

    “时值朝廷布置黄河防线的关键时期,最缺的就是人才,你这才成了西河城防御使,被委以重任。

    “虽说麾下有了数万部曲,是军中大将了,却还是一直没捞着个回家的机会。

    “跟了大总管,这一晃,又是多年过去了。算起来,你怎么都已有十多年没回乡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你该有多想妻子?

    “老贺啊,你后没后悔年少觅封侯我不知道,你家里那独守空房十多年,已经熬成老婆娘的娇妻,肯定是悔教夫婿觅封侯了,哈哈,哈哈哈哈......”

    被耿安国如此详尽的揭了老底,还被对方借机大加调侃,贺平脸黑得就像是锅底,咬牙切齿恶狠狠的盯着耿安国:

    “耿安国!你是不是活腻了,想让我安排你入土?!”

    “不是不是,冷静冷静。”

    耿安国笑够了,连忙不停摆手,“我是说这世道不太平,兵荒马乱的,你也混得不容易。六十天就六十天吧,我让你先打六十天,让你捞个封侯的机会。”

    贺平冷冷道:“区区一个兖州城,何须六十天,一个月之内,我必能杀进城中!你就给我睁大双眼,好好看着!”

    有了占便宜的由头,耿安国却没有丝毫高兴的意思,摆手摆得更夸张了,连连劝说:

    “别别别,老贺,别冲动,我就是给你开个玩笑。谁主攻城池,那是大总管说了才算的,我这也就是耍耍嘴皮子过过嘴瘾。”

    贺平不说话了。

    耿安国也没再继续开口。

    两人就那么并肩看着前方高耸的雄城,谁也没有立即走开的意思。

    半响,贺平忽然坚定道:“我已经离乡这么多年,在沙场浴血拼杀了这么久,若不能封侯富贵,衣锦还乡,我有何颜面去见家中的父母妻子?”

    说到这,他话锋一转,“不过,你老耿也别气馁,国战还没到结束的时候,封侯的机会多的是。

    “我也知道,梁山上那流离失所,已经没有家乡,没有土地的数万老弱,需要靠着你一人得道,而求得一个安身立命,再建家园的机会。

    “你说得没错,这世道乱得很,也不好混得很,身为大丈夫,没人不是负重而行,大家都不容易。

    “你放心,攻下了兖州,下一场战事开始时,我一定全力保举你做先锋。”

    耿安国竖起大拇指:“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到时候别反悔。”

    贺平不屑地道:“我贺平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过?”

    耿安国习惯性想要双手笼袖,却发现甲胄在身,没袖子可供手钻,

    他便望着眼前的黑色海洋般的军阵感慨道:

    “说到底,在大总管麾下,我们才有这么多建功立业,给家人父老拼一个富贵安乐的机会。

    “自从国战开始,各地王师战死者不知凡几,唯有我们郓州军,伤亡一直不大——要是死在了沙场,谁去管我们的家人乡亲?

    “这些年承蒙大总管经常指点,你我和军中将校的修为才能精进不止,现在方能攻城拔寨如履平地。没有大总管,莫说没有未来的功业,连今日都没有!

    “老贺啊,大齐的这个异姓王,你我无论如何也要给大总管争取到,这是我们报效大总管的不二良机!

    “你主攻城池的时候,我一定会从旁好生配合协助,你可不要掉链子。”

    贺平战意如铁、斗志昂扬:“放心就是,说一个月进城,就一个月杀进城!”

    ......

    辰时,赵宁来到中军大阵,在望楼上纵览战场大局。

    攻城已经开始,三面围城、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军阵海洋中,前部已经如海浪一样席卷出去。

    黑压压的人头犹如蚂蚁,却比任何一群蚂蚁都多,看起来更像是蔓延出去大湖。

    将士们的军靴踩在地上,震得方圆之内地动山摇,喊杀声汇聚在一起,响彻四方天地,声波连半空的浮云都给冲散。

    在湖泊接城的过程中,城头箭如雨下,真气让符矢闪烁着流星般的光芒,将一波又一波乌云,映照得分外明显而又危险。

    暴风雨般的箭矢落在军阵中,爆炸的真气在广阔的人群中,掀起点点水花般的亮光,有人在水花中被炸得倒飞出去,有人在密集的箭矢下摔倒在地,有人被前面的甲士绊倒翻滚。

    严丝合缝的湖泊出现无数细卷的烟尘与空白,却又被后面的甲士流迅速填补。

    漫天而下的箭雨给攻城将士造成了许多杀伤,但更多箭矢却被高举的盾牌挡住。

    军阵越是向前奔进,一面面盾牌上插着的剑式就越是密集,而湖泊向前疯狂推进的势头无可被阻挡。

    当巢车靠上城墙,云梯架上城头,一个个修行者飞跃而上,一道道刀光剑气在城头闪烁,一队队甲士的符盾上爆开真气流光,那便是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震撼景象。

    城头的擂石滚木如雪崩般倾泻而下,似瀑布般连绵不绝。

    不断有甲士在云梯上被其砸中,惨叫着失足与矢石一起摔落而下,不断有人在从巢车纵身奔向、跃向城头的过程中,于半空中被符矢射中身体,被真气击中盾牌、胸膛,爆开团团真气流光和血雾,惨呼着下饺子般落了下去。

    喊杀声在顷刻间变得更为激昂、惨烈、暴戾,在腥风血雨中充满了来自炼狱的气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一面是稳如泰山的城墙,一面是连绵不绝的海浪,一方是任你百般冲打千般撞击,我自岿然不倒,一方是任你坚如磐石屹立不退,我自席卷不停。

    双方如泼妇揪头发般你争我夺,如两虎拼杀般你撕我咬,都想尽可能多扯掉对方一些头发,多撕扯下对方一块血肉,谁也不甘后退。

    随着攻城将士分作三部分,一部分或者飞跃而上,或者从巢车、云梯上攀登上城,一部分阵型齐整在盾牌的护卫下,不断向城头飞射箭矢,掣肘城头甲士投掷擂石滚木、引弓搭箭射杀同伴,一部分时刻准备在前方同袍或摔落或倒下的时候,立即上前接替位置,战斗双方都变成了一架严密的机器,按着既定作战流程不断运转。

    这架机器,就名为绞肉机。

章四六九 形势颠倒

    随着郓州军将士不断杀上城墙,在一个个地点站稳脚跟,抱团厮杀、殊死相抗便成了主流战况。

    博尔术这时候惊愕的发现,郓州军的修行者占比并不比他的部曲低,其中高手的数量更是极多。

    当初他围攻郓州城时,赵宁麾下的修行者数量,就远多于其他齐军,让博尔术深感意外。

    但彼时,郓州军中的修行者虽然多,却还远不能跟天元大军比,正因如此,十万天元大军,才能在前期攻打有近二十万人守卫的郓州。

    那时候两军战力的差距非常大。

    可现在,郓州军忽然多了这么多修行者。

    虽然在济、齐、淄等州被攻克时,博尔术就知道郓州军的战力了,但亲眼见了城头纷飞如燕群的元神境、纵横奔杀如蝗虫的御气境,仍是难以接受。

    如果说乾符十三年,郓州军中还只有陈奕、方墨渊、云雍等部,拥有更胜天元军的修行者占比,那么到了现在,范围已经扩大到整个郓州军。

    在博尔术看来,就算赵宁把郓州城里,有修炼资质的甲士、青壮,都培养了出来,也不可能有这么多精锐修行者。

    不管博尔术怎么想,能不能接受,现实就是如此,三面城墙上的郓州军将士,随着战事进行越来越多,守城军的伤亡虽然不如攻城军,但也在迅速扩大。

    那是一个博尔术不能接受的伤亡比。

    “去会一会赵宁,三年未曾交手,我倒要看看他长进了多少!”博尔术大袖一卷,带着已经成就王极境的木合华等人,升空而起,直逼城外郓州军中军大阵。

    乾符十三年的一场大战,博尔术被赵宁斩断了一只手臂,花了很长时间才恢复过来。在赵宁这里,他可谓是吃尽了苦头,心里憋屈得厉害。

    但在曹州跟赵玉洁交手的时候,一切都不同了。

    靠着沙场名将的素质,他把对方耍得团团转,以不到十万兵马,让在最鼎盛时期,能调动百万中原大军的赵玉洁,都应付不过来,损兵折将丢城失地。

    那段时间,博尔术心胸敞亮,伤势恢复得快,后来还有所进益。眼下,博尔术一只脚已经踏进了王极境后期的门槛,这是他敢于再度挑战赵宁的底气所在。

    除了安排在曹州的一名王极境中期和两名王极境,此刻博尔术麾下还有一名王极境中期,六名王极境初期,这份实力,已经完全不输国战初期最强的时候。

    很快,博尔术就跟升空的赵宁两相对峙。

    “赵宁!三年前本王就跟你说过,我一定会来找你报仇!今日你自己来送死,是已经打算将自己的人头双手奉上了?”博尔术冷冷出声。

    赵宁笑都懒得笑,指着城头战场揶揄道:

    “看看,你的人占了守城的便宜,还是被我的人压着打,短短三年,我能让大军的强弱之势颠倒,杀你一个早先的手下败将,就更是如屠猪狗。

    “三年前,你想不明白我为何能败你,三年后,你可能想明白为何我的大军能变得如此之强?很显然,你不能。

    “我若是你,就会夹着尾巴赶紧逃,哪会不知死活在这里狺狺狂吠!”

    博尔术被赵宁戳中心事,顿时气得眼角直抽。

    他的确想不明白,赵宁的郓州军中,怎么就多了这么多修行者。

    三年以来,齐军中的修行者越来越多,战力

    越来越强,所以才改变了战场大势,这是众所皆知的事。

    但那一方面是因为江湖修行者捐躯赴国难,民间修行者想要在沙场搏出身、富贵,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战争磨砺。

    可这三年中,郓州是被围的!

    没有外面的修行者加入,单靠乾符十三四年的守城战磨练,绝不可能让二十万大军的修行者占比,比之他的部曲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个原因很关键,赵宁不会告诉博尔术,但其实很简单。

    无非是四个字:事先准备。

    赵宁在郓州的准备分两方面,其一当然是人,其二就是修炼资源。

    陈奕是谁?长河船行大当家。他都在郓州参战,可想而知,整个长河船行有多少人集中在郓州,国战前快速发展攫取的财富、修炼资源,又有多少堆在郓州。

    方墨渊是谁?一品楼三当家。一品楼无论规模还是实力,都在长河船行之上,而除了方墨渊带领的人,一品楼在其它地方的人,就没有成建制成为军队的情况。

    乾符十三年西河城之役的时候,陈奕、方墨渊部曲中的修行者,都是来自各自麾下的精锐,但不是全部。

    更多彼时境界不够,亦或是属于外围力量的修行者,当时并未进入军中参战,而他们早已到了郓州城。

    国战中不见青衣刀客的踪影,不是他们消失了,而是进了军伍,有的在郓州,有的则去了河北。

    青衣刀客在自己进入军伍前,靠着自己多年积累的影响力,也拉了不少江湖、民间修行者同行。

    之后这些年,狄柬之在郓州不断招募青壮补充兵源,这些人便趁机进了军中,他们不仅大大增强了军队战力,也成为赵宁掌控郓州军的根基。

    一品楼跟长河船行聚集的修炼资源,这些年不断被找赵宁分发到这些修行者和有功之士手中,他们的实力怎能不强?

    这就更不必说,赵宁还经年累月提点将校的修为了——他只提点将校,但这足以让他立下规矩,让麾下将校去提点下面的人的修为,形成一股风气。

    多管齐下,郓州军的实力当然今非昔比。

    另外,赵宁把郓州军的规模,严格控制在二十万人,就是为了保证部曲战力——他的种种举措,也只能让二十万人成为至锐之师,无法再扩大。

    兵贵精不贵多,这二十万郓州军,已经足够赵宁对付博尔术。

    总而言之,郓州是赵宁根据前世记忆与对国战的分析,很多年前就开始花大力气准备的国战关键之地,倾注了大量心血。

    要不是这样,时至今日,赵氏、一品楼、长河船行的宝库,也不会空空如也。

    博尔术不知道这些,所以觉得郓州军强得不合理,但在赵宁看来,天下再没有比这更理所应当的事了。

    “本王看你能够嚣张到几时!”博尔术愤怒之下,抢先一步向赵宁攻来。

    他看到赵宁身后只有四五个王极境,连一个王极境中期都没有,而赵宁的修为气机,也没有比他强,所以信心十足。

    在博尔术看来,这就是中原人生活安逸,没有吃苦如吃饭的草原人勇猛精悍、锐意进取的缘故,所以难以有太多人成就王极境。

    博尔术很快就发现他错了。

    他跟赵宁拼了一刀,对方的修为之力,倒是跟他预计的差不多,并没有比他强。

    仿佛三年以来,对方只是恢复了伤势,修为没能更进半步。

    但是赵宁身后的王极境虽然不多,这并非是赵宁麾下没有那么多王极境,而是他们都在攻城的人群中!

    博尔术的人,刚刚跟赵宁的人拼杀在一起,背后就传来了让他心头一颤的独特气爆声,一个接一个,犹如龙吟虎啸,摄人心魄。

    他跳出战圈回头去看,就发现三面城墙外,都有王极境修行者升起领域之力!

    “快回防!”博尔术连忙大声下令,让三个人回去,同时再度攻向赵宁,并且招呼另外一名王极境中期:“与本王合力,先杀赵宁!”

    那名王极境中期也想过来,但却被人拦住。

    拦住他的,是一道娇小的红衣身影。

    无论他如何强攻,都无法击退对方,无论他如何腾挪,也无法甩开对方。

    那是红蔻。

    博尔术早已听说过,赵宁身边的红蔻实力非凡,却没想到对方竟有能牵制王极境中期的战力,不由得心神一紧。

    然而赵宁面前,他不敢分心,唯有拼命力战。

    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拼杀。

    ......

    王极境们势均力敌,城池的争夺,就靠两军将士血战。

    一日激战,郓州军没能彻底占据城头,黄昏时大军退回。

    博尔术跟赵宁斗了个旗鼓相当,心里有些窃喜、欣慰。

    三年前,赵宁已经很接近王极境后期,他没有抗衡对方的实力,险些让麾下部曲全军覆没,现在他有了赵宁当初的实力,已经可以让赵宁讨不到便宜。

    这是进步,可以影响乃至改变战局的进步。

    然而博尔术的欣喜,在他接到大军初步统计出来的伤亡情况后,就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战没的普通将士,比郓州军留下的尸体要少,但战死的修行者数量,却跟郓州军并无明显不同!

    尤其是元神境,今日一天竟然就战死了十几个,其中还有一个元神境后期,重伤的数量也差不多!

    而郓州军的元神境修行者的伤亡,并没有比这高。

    这说明天元大军虽然占了守城的便宜,确实给郓州军造成了不小麻烦,但在精锐修行者的比拼上,处于相当大的劣势!

    要不是劣势太大,在守城的情况下,不可能伤亡不比对方少。

    博尔术一夜未眠。

    他没想到的是,他的失眠这才刚刚开始。

    第二日,大军伤亡跟前一日并无不同。

    第三日,战况依然如故。

    第十日,城墙与各种防御器械已经被破坏得很是严重,防御力明显下降,于是大军伤亡明显增加。

    第十七日,依托城墙的各种防御工事,基本损毁,从这个时候开始,大军已经不是伤亡增加的问题,而是有了守不住城墙的危险!

    第二十四日,城头女墙在这么多日的战斗中,几乎全被真气轰平,城头成了光秃秃的平坦之地,也是从这一日开始,零星有郓州军杀入城中。

    博尔术感到了力不从心。

    浓重的力不从心。

    照这样下去,兖州莫说不能像郓州一样,守上三年两载,反而旦夕间就有倾覆之虞!

    “准备巷战,布置城内纵深防御工事!”末了,博尔术咬牙下达了迫不得已的军令。

章四七零 死得有尊严

    乾符十三年,博尔术亲率近二十万北胡大军,攻打有同等兵力驻守的郓州城,久攻不克,只能用一部兵力围城,分兵南下、北上。

    乾符十六年,赵宁亲率二十万郓州军、十余万平卢军,攻打只有八万天元大军戍守的兖州城,历经二十多日,颇有进展。

    比之自古以来的军事重地郓州,无论城池坚固、雄阔程度,还是城防体系的严密程度,兖州城都有所不及。

    攻城第二十八日。

    到了这天,于平卢军配合下的郓州军,在光秃秃的城头站稳脚跟时,已经不需要费什么力。

    贺平率领部曲上城之后,自己就跟对方的王极境捉对厮杀在一处,两人实力相当,在半空斗得难解难分。

    这些时日以来,贺平始终奈何不了对方,一直想要率部冲进城中的他,眼看着一月之期已经将近,不由得愈发着急。

    就事论事,他虽然没能奈何王极境的对手,但他多年以来对部曲严格而有效的训练与督促,已经让麾下将士的战力胜过了敌军。

    他是军伍出身,统兵多时,加上天资着实不错,所以他训练的部曲,在战阵战法上,是郓州军中最出类拔萃的。

    在军事素养上,陈奕、方墨渊、云雍这些江湖势力与地方大族出身的将领,哪怕有赵氏的人教导,毕竟时日尚短,都不如他。

    正因如此,赵宁才把主攻任务交给贺平,并专门给他配了耿安国掠阵,为的就是让他能够率先攻入城中。

    贺平虽然不能奈何对方,但他的部曲,这段时间却是进展顺利,在耿安国所部的配合下,已经有了能够大举攻入城中的势头。

    势头有了,却始终差了临门一脚的力量,如果他不能击败对手,他的部曲能攻进城是肯定的,却一定还需要一些时日,不可能完成事前一个月内进城的目标。

    贺平有心急攻,快速解决自己的战斗,奈何他的对手也不是易与之辈,根本不给他的机会。

    “老贺啊老贺,你这是想把头功让给我不成?”

    耿安国在军阵中,将贺平的战况看在眼底,综合这些时日的经验,他觉得贺平一定不能如期完成任务了。

    按理说,这时他应该高兴才是,毕竟贺平不能如期达成目标,他就有可能取而代之,将头功收入囊中。

    但耿安国并不高兴。他跟贺平并肩作战不是一两日了,早就情同手足,彼此在战场上没少互相成就,纵然内心渴望军功,但这份渴望却比不上兄弟之情。

    “不行,老贺看样子奈何不了他的对手,照这样下去,他必然完成不了任务,届时会丢大脸!”念及于此,耿安国很想帮一帮贺平。

    这股冲动足够强大,让他心潮起伏。

    他们是同袍,更是手足兄弟,战阵厮杀之际,他们是能把性命交给对方的,必要的时候,就算是为对方拼死,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但耿安国也清楚,王极境修行者之间的战斗,没有元神境插手的余地。哪怕是元神境后期大圆满。

    这让他很是愤怒,愤怒于自己的无能。

    不能帮助兄弟,让他这个绿林豪杰痛苦不已;要承认自己弱小无能,让他自恃豪杰的他接受不能。

    他急切的想要调动自己的修为之力,让自己拥有改变战局的力!

    在一段时间的情绪积累后,耿安国心境受到影响,本就距离王极境只差一线的他,在不断蓄积、催动真气的情况下,陡然如闻晨钟

    暮鼓。

    霎时间,他心头一片敞亮,好似朝阳照进了黑夜。

    半个呼吸的时间内,他好似活了十年,无数新鲜的灵感与领悟,洪流般涌进了他的脑海,让他一下子看见了新的世界!

    于是,耿安国仰天大吼一声!

    伴随着这声虎啸龙吟般的嘶吼,他身上升起一道耀眼的真气光柱,直上云端,冲开了云层,卷起千层异象,遮蔽了太阳与日光!

    王极境。

    一个新的王极境!

    周围的将士,无不转头睁大双眼看过来,在他们眼中,此刻气势勃发的耿安国,如仙如魔,如山如渊,有着不可抗拒的力量。

    耿安国大笑三声。

    说不出的痛快恣意,说不出的豪气干云。

    而后,他片刻也不曾停歇,直接从军阵中拔地而起,转瞬间飞到了正在拼杀的贺平身边,不由分说,拔刀就朝惊愕瞥过来的天元王极境砍过去:

    “老贺,兄弟我来助你!”

    贺平看到陡然出现的耿安国,察觉到对方已是王极境,立时惊喜万分,听到对方迫不及待的大喊,他就像是喝了一百坛美酒一般畅快,也是哈哈大笑:

    “好你个耿大山贼,王极境的山贼,哈哈哈哈!好,今日我们就一起杀敌建功!”

    说话间,贺平动作不停,挥刀直进,再不顾惜真气消耗,以最为磅礴的刀气,将面前的天元王极境淹没。

    两个王极境联手,又是突兀的进攻,那名天元王极境修行者,哪里还能应付,没几个回合便落败,转身想逃,却因为仓促为之,闪避不及,被贺平与耿安国给砍成了血渣。

    “哈哈哈哈!”

    耿安国笑得就像个新娶了十八岁娇娘的八十岁老翁,得意至极,骄傲至极,“老贺啊老贺,没有我老耿,你怕是要惨了,还不赶快拜谢?”

    贺平并不觉得对方张狂,反而愉快地道:“拜谢可以,但那得等彻底攻下了兖州城。还等什么,你我一起杀进城中!”

    “好!”耿安国也不矫情,跟贺平一起杀进城池。

    随后,成千上万的郓州将士,犹如涨潮的海水,蔓延过城头,涌进了城中的大街小巷。

    ......

    将战况看在眼底的赵宁,不无欣慰、得意的对身边的王师厚道:“贺平,耿安国,国之悍将也,只要用得好,国家必能靠之建立青史留芳的功业。”

    王师厚一脸叹服,发自内心地道:“如此悍将,的确是世间罕有,唐国公好福气,在下羡慕不已。”

    他俩在这里老王卖瓜自卖自夸,其乐融融,博尔术跟木合华就是憋闷不已,莫说一句好话也没有,脸色更是黑得犹如砂锅。

    “大王,郓州军杀进来了......”

    “本王看到了!”

    “大王,形势如此,我们......”

    “怕什么,只是一面城墙被攻破而已,我们还能巷战!传令,守好每一条大街小巷、每一座房屋院落,谁敢擅自后退,杀无赦!”

    “是......”

    随着贺平所部攻进城墙,清扫了眼前之敌,成功打开城门,后续将士便如洪水般从城门冲杀而入,且越来越多。

    苦苦攻打兖州城这么多天,如今好不容易攻进了城中,郓州军、平卢军无不士气大振,后续攻入城中的甲士,杀声震天。

    在攻城战中,很多时候,攻下城头大举杀进城中,就意味着

    战斗结束,但也有些时候,守军斗志坚定、战意顽强、宁死不降,所以还得巷战。

    巷战比城墙攻守战更加残酷,因为每条街乃至每座房屋、院落,都要经历血腥争夺。

    尤其是在守城方有充分准备,在大街小巷建了曲折的墙壁,在民居院落埋伏了弓手重兵时,几乎每条每座院子,都是一个小型军堡、城池。

    两军为每一寸土地,展开了殊死争夺。

    ......

    攻城第三十一日,巷战第四日夜,赵宁踏进了兖州城。

    郓州军、平卢军已经攻占城池中的绝大部分地方,唯一还在负隅顽抗的,是包括刺史府在内的北城墙附近地带。

    每个坊区都是城中城,而刺史府,是最大最坚固的那座城中城。

    郓州军、平卢军攻打兖州城是围三阙一,北城墙外本就没有人进攻,是赵宁有意留给博尔术的“生门”。

    当然,这座“生门”外,往往也会埋伏重兵,好趁城中将士出逃时,给予其毁灭性的迎头痛击。

    眼下,剩下的两万多天元大军,几乎都集中在这里,这么多人把守北城,也让并不小的刺史府显得格外难啃,郓州军与平卢军在墙外丢下了许多尸体。

    随处可见的火把与燃烧的屋舍,将黑夜照耀得如同白昼,双方激战正酣,纵横闪烁、交错明灭的真气,将夜晚装点得流光溢彩。

    赵宁来到刺史府上空。

    他看到了天元王庭左贤王博尔术。

    对方也在看着他。

    不仅在看他,好似是在等他。

    等着跟他决一死战。

    “事到如今,左贤王还有何话要说?该不会是还要大言炎炎吧?”

    赵宁见对方没有立即动手的意思,微笑着主动开了口,语气平淡神情漠然,充满掌控一切变化、蔑视所有反抗的超然之气。

    博尔术的第一句话,便出乎了赵宁的预料。

    他道:“我败了。”

    赵宁稍怔之后一笑置之。

    这是毫无疑问的事。

    郓州军、平卢军能攻下大半个兖州城,没道理攻不下一个刺史府,郓州军、平卢军能把八万天元大军杀到只剩两万多,就能把两万多战士尽数屠灭。

    但赵宁并不着急。

    这一战他从未急切过,大军攻城是按部就班,虽然贺平等部攻势凶猛,还自己立下了一月进城的期限,但赵宁从未给过任何将领格外的压力。

    正因如此,郓州军、平卢军的伤亡,都在该有的合理范围内。

    博尔术身为名将,在局势已定的时候,理应有承认战败的勇气,赵宁并不觉得不在情理之中:“既是如此,左贤王是打算让我送你一程?”

    他这时说的送一程,就是字面含义,没有要送对方去死的意思。作为一只脚已经迈进王极境后期的修行者,博尔术要逃,赵宁也没打算强行阻拦。

    博尔术只能逃,不逃也无法改变战局。

    然而博尔术的回答,再度出乎了赵宁的意料。

    博尔术眼神如铁的盯着赵宁,一字字道:“我想跟你再战一场,最后战一场,真正的战一场,既分高下,也决生死!

    “赵宁,你要是还把我看作一个对手,就拿出你的真正实力,给你我之间持续数年的这场战争,一个该有的交代,让我死得有尊严!”

    听了博尔术这番充满决绝之意的话,赵宁眼帘微微低垂。

章四七一 贤王

    赵宁不想强行阻拦博尔术逃走,就是不想动用真正的实力。

    他若是打算动用真正的实力,攻克兖州城就不需要三十多天。

    如此选择的原因有两个,其一在宋治身上,其二在元木真身上。

    眼下面对博尔术的请求,赵宁心中升起了一丝犹豫,虽然这丝犹豫很淡很淡,但它的确真实存在。

    跟博尔术交手这几年,他虽然没吃过亏,最后也是他大获全胜,但对方的确是他这几年的一大劲敌,也是他正视的真正对手。

    如果对方只是一介庸人,黄河南岸的北胡大军,根本不可能支撑到现在,对方本人也会死在赵玉洁手下,而不是在前期把赵玉洁杀得节节败退。

    那样的话,博尔术就入不了赵宁的眼。

    身为将门子弟,接受对手在慷慨赴死之际的挑战请求,全对方作为一个战士最后的尊严,是应该要有、会有的选择。

    赵宁的手指动了动。

    就在这时,贺平从前方飞回,向他快速禀报道:“大总管,大批天元精骑在北城门附近隐蔽集结,前队已经开始逃窜出城,约莫有近两个万人队!”

    听到这个消息,赵宁的手指恢复了平静。

    他明白了博尔术的意思。

    兖州城无法再守,大军不可再战,所以博尔术选择了留下数千人马断后,掩护那近两万精骑撤离——就连他本人,也在断后死战的序列中!

    赵宁看着放弃生还机会的博尔术:“就算那两万精骑出了城,也未必真能逃出生天,就算逃出生天,也必然伤亡惨重、所剩不多——你难道不清楚?”

    博尔术盯着赵宁不动,咬牙一字字道:“清楚!”

    赵宁道:“一个一只脚迈进王极境后期门槛的修行者,一个能征善战的沙场名将,难道不比区区万骑值钱?”

    博尔术双目猩红:“值钱百倍!”

    “包赔不赚的买卖,为何要做?”

    “你错了!”

    “我错了?”

    “在草原,账不是这么算的!”

    “哦?”

    “败军之将,不过是一介奴隶,害国之臣,不过是一介罪人,有何价值可言!”

    “王极境后期就是王极境后期,价值就在那里,不是常人可比。”

    “常人不能比,勇士却能!”

    “哦?”

    “罪人之死,莫说让成千上万勇士活命,哪怕只能救一个勇士,也物超所值!”

    “这些你嘴中的勇士,能有你这么大的作用,这么大的价值?”

    “勇士的荣耀与尊严无价!”

    赵宁不再反驳,点了点头。

    博尔术最后这句话,他不能不认同。

    到了眼下这种局面,在赵宁不动用真实修为的情况下,博尔术是可以逃走,但他走了,城中的两万多天元战士,就只有被郓州军、平卢军尽数屠灭的下场。

    短期来看,一个可以成就王极境后期的王极境中期修行者,怎么都比万骑有用太多,但从长远着眼,事情就是另外一番解释。

    若是为了让一个败军之将活下来,可以让两万多血战三十多日,到最后一刻也不投降也未屈服的勇士断后送死,那么这个群体的价值观就出了大问题。

    一个没有尊严感没有荣耀观没有羞耻心的群体,是非不明黑白混淆,纵然一时势大,战力强横,俯视群雄,久了,也必然走向没落、衰败乃至灭亡。

    这是博尔术宁愿自己战死,也不愿看到的天元部族未来。

    这也是有罪之人必须付出代价,有过之臣必须被惩治的基本原因。

    赵宁想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依旧身居高位手握大权,不时出现在百姓视野中解剖战局、指点江山的高福瑞,再看看眼前身为左贤王的博尔术,心中凛然。

    大齐的天下,中原的社稷,再不下重手用猛药整治,纵然国战之后还能再造一个“太平盛世”,可终究还是会出问题——大问题!

    到了那时,就不是一个皇朝兴亡存灭,这么简单的事了。

    “赵宁,你为何还不出手?难道到了此时,你还要隐藏实力不成?”

    博尔术依旧死死盯着赵宁,全神贯注,仿佛在防备赵宁突然越过他,去追杀他那正在出城的两万精骑。

    但他眼底那抹隐藏极好的智慧,还是被赵宁捕捉到了。

    赵宁没动。

    博尔术桀桀笑了出来:“赵宁,只要你动用真正实力,我就必死无疑,我那两万精骑,你也未必不能追杀殆尽,但你偏偏不肯!

    “其实,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

    赵宁没说话。

    博尔术得寸进尺,继续道:“你,赵宁,齐朝的唐国公,赵氏的家主继承人,眼下纵然有王极境后期的修为,却绝对不敢表露出来!

    “因为你怕!你怕你的真实修为一旦暴露,就会引发齐朝皇帝的强烈忌惮!

    “国战至今,你屡战屡胜,已是功高震主,宋治之所以用你,不过是不得不用,而你一旦展现出王极境后期的实力,那你赵氏一门就有了两个王极境后期!

    “而宋治自己呢?中期而已,还是大汗的手下败将!

    “赵宁,你如此年轻,不到三十岁便成就王极境后期,傻子也知道,你往后会是天人境!那宋治不过一介庸才,能与你相比吗?

    “你还不是一个人,你们赵氏,还本就是大齐第一将门世家!齐朝有句话,叫作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而现在,宋治塌边的,是你这只猛虎!

    “你们的存在,必然让宋治日不能食夜不能寐!

    “现在宋治是不得不倚重赵氏,可若是有朝一日,国战结束,齐朝失去了强敌威胁,你,赵宁,你和你的赵氏一族,就会是宋治首先要处置的对象!

    “而且,会是对方会不顾是非,不分情由,不管天下齐人怎么看怎么想,都一定会迅速处理的对象!

    “在你们齐朝,权力之争大于一切,皇权的稳固远高于所有,这事你知道,我知道,公主知道,大汗知道,明眼人都知道!

    “赵宁,你要怎么选?你若是不展现真正的实力,本王断了后也不一定会死,即便本王死了,那也是本王为了天元王庭赏罚严明、功过有论的尊严而慷慨赴死,且必经长久鏖战!

    “在这期间,本王麾下那两万精骑就能逃出生天,你一定追不上,你在城外埋伏的兵马,也杀不光他们!

    “赵宁,兖州城破了,本王是败了,但眼下这一场较量,只要本王达到目的,那咱俩之间的争斗,这一回就

    是你输了!”

    说到这,博尔术闭眼深吸一口气,好似饮了一坛美酒,满脸享受陶醉之色。

    而后,他再度看向赵宁:“展露真正的修为,你就必然立即引发宋治强烈猜忌,这份猜忌,甚至会让他对你和赵氏马上出手,从而彻底影响国战接下来的走势!”

    “不展露真正的修为,这一阵便是本王赢!

    “赵宁,你要如何选择?!”

    博尔术一番话说得酣畅淋漓、气势逼人。

    在这个过程中,赵宁仍是没动没说话。

    但其实,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他选择了让博尔术,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声说出这些话。

    贺平、耿安国等军中王极境,包括鲁王宋明等帝室、世家王极境在内,眼下都在场,也将博尔术的话听了个完完全全。

    等博尔术的话说完,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赵宁,眼色各异,心思难测。

    博尔术当众说出这些话,有他的用意。

    其一,向所有人挑明,赵宁、赵氏的实力与威胁,宋治的处境与忧患,以及双方之间的对立关系,连他这个敌方统帅都看得清清楚楚。

    从而既能让赵宁、赵氏的军队与部将心生疑虑,忧心自己的前途,也让宋治的军队与将领,眼中除了北胡大军外,再多一个对手、敌人。

    其二,赵氏跟帝室的微妙关系,原本是彼此心照不宣,暂时维持在一个平衡、稳定局面,往后究竟如何发展,双方都可以努力,未必没有和平解决的可能。

    而现在,博尔术当众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必然引发各方心思变化,双方的退路都没了一大截,赵氏必然有所应对,从而提醒宋治要加倍防范、快点动手。

    其三,博尔术还在提醒大齐那些世家,让他们看清宋治的处境、心思,叫他们通过赵氏的遭遇,想想自己的未来。

    总而言之,博尔术就是要大齐君臣猜忌,上下离心,引发内部猜忌,从而尝试诱导祸患,降低大齐的军队战力,争取国战前途。

    退一步说,就算国战天元王庭败了,也能让大齐在国战结束后的一段时间之内,因为内部问题,无暇分心分力顾及草原。

    如此一来,纵然天元王庭此战失利,只要根基尚存,日后也有喘息之机,有东山再起卷土重来的可能!

    ......

    决心赴死之际,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博尔术仍在一心谋国,这,就是他身为天王王庭左贤王的胸怀见识、手腕心机与责任坚守。

    ......

    赵宁对四下投来的目光恍若未见,哪怕其中有些目光很锐利。

    他愿意听博尔术说这些,当然是有自己的考量。

    终于,赵宁开口了。

    他淡淡地对博尔术道:“你口口声声我有王极境后期的实力,不过是为了借此扰乱视听,达成你一厢情愿的目的而已。

    “而实际上,孝文山之役我险死还生,当时不过是只剩了一口气,这三年一直在全力疗伤,能够康复过来已是侥天之幸,哪有什么王极境后期。

    “博尔术,你那出城逃窜的两万精骑,我会尽力追杀,能不能全灭他们,暂时不得而知,但是你的人头,今夜我是取定了。”

    言罢,赵宁拔刀而出。

章四七二 一个时代大势

    赵宁拔刀而出,身上真气光柱笔直破空而起,在夜色中撑起耀眼夺目的领域之力,一马当先向博尔术斩去。

    博尔术大喝一声,同样生出虎踞龙盘之气,挥刀迎上赵宁。

    霎时间,双方千百重刀气在刺史府上空,如两阵流星雨相撞,爆出无数绚烂的真气流光,将地上的交战甲士完全笼罩其中。

    红蔻、宋明、贺平等人,跟博尔术身后的木合华等王极境,不分先后出手,捉对拼杀在一处。

    博尔术带人断后,想要拖住赵宁,身边当然不会少了王极境修行者。

    双方王极境修行者的力量,在此战之初是相当的,但随着耿安国临阵突破,又跟贺平联手杀了博尔术麾下一名王极境,二者之间的王极境就差了两个。

    在这种形势下,即便赵宁跟博尔术斗得旗鼓相当,战况从一开始,也是大齐一方占了上风。而且是绝对上风。

    但一二十个王极境修行者之间的战斗,要解决起来也没有那么容易,如果一方想要拖,怎么都能拖上一段时间。

    博尔术等人的战法很明确,就是避免正面硬碰,用游走缠斗、相互支援的方式,不断化解赵宁等人的攻势。

    这种努力让他们撑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等到赵宁这边,终于逮住机会击杀了博尔术麾下一名王极境,将双方实力之差拉大后,博尔术等人辛辛苦苦勉力维持的战局,终于还是崩解。

    只是片刻之间,又有两名北胡王极境受了不轻的创伤,至此,包括博尔术自己在内,他身边的同袍已是个个带伤。

    而到了这时,纵然是依仗了刺史府地利的数千天元将士,也被郓州军攻破了防线,占领了大半个刺史府,落入了被包围聚歼的境地。

    至于那两万精骑,则是早已不见踪影,郓州军在城外调集了骑兵去追,现在不知到了哪里。

    眼见遍体鳞伤、气喘如牛的木合华,被贺平一刀掠过肩头,削去大块骨肉,险些被斩中了脖颈,博尔术知道,他拖不下去了。

    “走!就是现在,快走!”博尔术张开满是鲜血的嘴,头也不回的大声喝令。

    “大王!”

    “大王!”

    “大王......”

    木合华等人一边闪转腾挪,一边不甘、不愿而悲愤嘶喊出声。

    “告诉大汗,若是昆仑神能降下恩典,博尔术还有来世,当再为大汗放马牧羊、征战沙场!走!”

    博尔术吼完这句话,拼着背上挨了赵宁一刀,咬紧牙关忍住即将喷出的鲜血,反手一刀逼退赵宁,而后忽然纵身一跃!

    霎时间,他身上的真气如潮爆发,在身周结下如熊熊火焰的厚实气盾,将他整个人衬托得犹如火人火剑,于双方捉对厮杀的王极境修行者面前,似蛮牛冲入火海般,冲出了一道锐利如箭的直线,强行分开了几对交手的修行者。

    这一轮冲撞,他不知承受了多少真气打击,身上的气爆鞭炮般不断炸响。

    当他再度显出身形的时候,已是披头散发衣衫褴褛,浑身没有一处不往外溢血,嘴中更是血如泉涌。

    但他没有丝毫停留,红着双眼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便猛虎扑食一般扑向了赵宁。

    “走!”木合华眼含热泪的大吼一声。

    他们虽然痛不欲生,但作为军中将士,仍是不折不扣的执行了博尔术事先就下达的最后军令——以最快的速度遁走!

    博尔术断后,是为了救两万精骑,是为了捍卫天元王庭军法的威严,当然不能让所有跟着他断后的王极境,都交代在这里。

    博尔术扑到赵宁面前时,已是强弩之末,气机萎靡,但他看向赵宁的眼神,却满含决不后退的疯狂之意,就像是一个冲向金山银山的财主。

    视死如归。

    赵宁手中的长刀千钧笔直劈下。

    尔术只来得及偏了偏脑袋,就被千钧切开护体真气,劈中肩膀,顺势拉开了前胸。

    血肉模糊。

    博尔术当场坠落而下,重重摔在刺史府大门前,砸出了一个大大的深坑,烟尘四起。

    赵宁落到坑边,往里看了一眼,除了腾飞的烟雾,什么也没瞧见。他转身要走,刚想抬脚,却感到自己被什么缠住了。

    回头一看,自己后脚上生了一只手。

    一只血糊糊、脏兮兮的手。

    虽然凄惨,但格外有力。

    赵宁试着抽开,竟然一时没能得逞。

    他停了下来,看向烟尘下的博尔术。

    博尔术趴在坑沿,形如枯兽,脑袋低垂,已无抬起的力气,嘴里、胸前血流不停。但即便是这副模样了,他那青筋暴突的手,依然顽强有力。

    “赵宁......我赢了你一次,我真正......赢了你一次,是也不是?”

    赵宁听到博尔术声若蚊蝇的问。

    声音虽小,却很固执、顽强,又充满期待。

    赵宁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左右看了看。

    宋明、贺平等王极境修行者,皆在他的视野范围内,个个都是疲累不已的模样,几乎人人带伤,有几个伤得还不轻,已经落回了屋顶调息。

    这一个月来,众人没少拼杀,谁也不轻松。

    而刚刚这场血战,连博尔术都有必死之志,可想而知他麾下的王极境,作战是何等悍勇不要命。

    拼杀到后面,在自知已经无力维持战局的情况下,对方开始以伤换伤以命搏命。

    这虽然让他们死了人,但也让赵宁麾下这些王极境,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到了此时,一些人其实已经不堪再战,剩下的也没了多少力气。

    赵宁纵然还能带几个王极境,去追杀那股已经走远的精骑,但真要跟必然去护卫精骑的木合华等人拼命——尤其是在对方还有一个王极境中期,而他又不打算暴露真实修为的情况下,很可能会让己方的王极境有所死伤。

    兖州之战打到现在,赵宁是完胜,既攻占了城池,也基本打掉了博尔术的主力,而己方王极境没一个折损。

    若是继续追击,让木合华等人拼命,换掉哪怕一个王极境,那这场战役就不再是一场完美的胜利。

    为了突围出去的那万把骑兵,不值得。

    赵宁放弃了追击的打算。

    所以他点了点头,对已经气若游丝的博尔术道:“这一场,你赢了。”

    博尔术笑了。

    赵宁虽然没有看到对方的面容,但他确定对方笑了。

    “我终于,终于......赢了你一次......”

    博尔术近乎呢喃的话语中,充满说不出的轻松欣慰之意。

    仿佛得到了这个答案,他的人生就有了意义,死得其所。

    断断续续说完最后一个字,博尔术那死死抓住赵宁后脚的手,松开了。

    随着手臂垂落在地,他已无任何气息。

    天元王庭左贤王,战功赫赫的一代名将,孛儿炽君.博尔术,在这一刻战没于大齐兖州城。

    他的死,意味着一个时代大势的改变。

    ......

    晨光熹微,轻洒城池,街坊屋舍披上了一层金黄的暖纱。

    喧嚣了一整个月的兖州城,虽然从城墙到民居都已面目全非、残破不堪,活像是被神罚清理后留下的废墟,但总算是在今日从战场的暴烈中解脱了出来,恢复了相对正常井然的秩序。

    晨光纵使淡薄纵使无法抚平伤痛,但终究是给城池带来了一线希望。

    随军而来的文官开始接收府衙、府库,查验民册检点物资封存金银,将士们在各地收敛尸体、清理道路、救治伤员。

    绝大部分百姓依然不敢出门,哪怕外面没了

    交战的动静,街道两旁的人也仅是敢把窗户打开一条缝,小心翼翼的向外偷瞄。

    遇到有孩子冒冒失失跑出门的,立马就会被大人一把拖回去,随后就是巴掌声与戛然而止的嚎哭声。

    城中多半的百姓,都在巷战中多多少少遭了殃,两军将士在大街小巷、院内院外拼杀,无论是修行者的真气还是腾挪转移的甲士,时不时都会闯进屋子。

    杀红眼的生死关头,没人会刻意保护谁,池鱼之殃不可避免,因而就算百姓们躲在屋里不敢动弹,也多有被伤或被杀的。

    就算人没大碍,房屋、家具、陈设也会被破坏不少。

    大户人家院子大物件值钱,损失相对惨重,虽然家底厚可以承受,却也免不得痛心疾首,平民小户哪怕只是倒了一面屋墙,损了几件桌椅板凳、锅碗瓢盆,却因为家无余财所以也是惨痛损失,哪家要死了男人,那便无异于灭顶之灾。

    在这种情况下,大家哭都来不及,而且还不敢大声哭,哪有胆子、心情出门?

    赵宁等人站在尚算完整的北门城楼上。

    望着脚下残破不堪、余火未尽、黑烟未熄,只有满城甲士不见多少百姓的城池,每个人的神情虽然在细节处各有不同,但畅快与兴奋却是共通的。

    那是独属于胜利者的笑容。

    “从乾符十二年到乾符十六年,四年了!整整四年,我们不是在败退就是在防守,而今,我大齐皇朝终于赢了一场痛痛快快的决定性大战!”

    宋明开怀大笑,“自此之后,黄河之南再无强敌,光复整个中原指日可待,此乃国之幸事,也是我们每个人的幸事!

    “大总管,我们该立刻向陛下报捷,而后大宴相庆,犒劳三军将士!”

    听罢宋明的话,赵宁的目光从残破街坊中,那一具具甲士、百姓的尸体上收回,只是微微点头,并没有说话,也未有丝毫笑容。

    战斗结束了,一场大胜自然该当庆贺,所有人都会拍手称快,有人成为英雄,有人加官进爵,获得好处的人会很多,称赞他们的人会更多。

    可满天下的齐人,有几个会去想,为什么会有这场战争?为什么会有这场蔓延数百州县,影响举国上下,让无数人死于非命的战争?

    谁该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国战负责?

    谁该为国战前期的溃败负责?

    谁该为国战中战死的将士、枉死的平民百姓负责?

    没有人负责,这样的战争,就一定还会有下一场。

    赵宁转过身,纵目向南远眺,视野之中,除了城外的连绵军营,就是远方的广阔天地、大好河山与亿万百姓。

    彼处,有一座城,叫作金陵,那里有一个人,叫作宋治,他是大齐的皇帝。

    “大总管为何不说话?如此大胜,大总管难道不高兴?”宋明奇怪地问。

    赵宁目光深邃,声音沧桑厚重,徐徐道:“自古以来,顺势者得天下,而天下又皆为逆势者所破,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兖州之战胜了,一个时代大势走向了终结。诸位,这天下,即将迎来新的大势,你们,可曾看到了?”

    因为赵宁这番略显突然的话,宋明、贺平等人无不转头看向城外,顺着他的目光,想要看到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天高云阔,田野千里,平常景象。

    同样的画面,落在每个人眼中,注定有不尽相同的模样。

    宋明自以为理解了赵宁的话,抚须笑道:“大总管说得没错,北胡的大势快玩完了,这往后,就是我大齐皇朝收复河山、驱逐蛮贼,再现太平盛世的大势!”

    这话说得豪气,说得动听。

    有人附和,有人沉默。

    附和者喜气洋洋,沉默者若有所思。

    这一刻,还没有人真正意识到,赵宁口中那新的大势,到底是指什么。

章四七三 表情

    赵玉洁虽然能调动许多兵马,但这些兵马目下大多驻守在本镇,要让他们赶赴曹州进入战场,需要不少时间。

    正因如此,赵玉洁兵进曹州、兖州南部围城困敌,为骑兵清理出一条通道的策略要实现,最快也需要两个月左右。

    如今时间过去了一个多月,各部进展不错,除了之前集结在宋州、徐州北部,早已进入曹州与敌交手的大军,其余距离近走得快的,已经到了曹州、兖州边界。

    大战将启,赵玉洁也到了前线军营。

    中军帅帐,阅览过今日军报,赵玉洁满意的放下文书,目露笑意地对身边的小蝶道:“照眼下各部的进展,至多再有二十天,就都能到达指定位置。

    “如此一来,我就能比预计的,再早几天抵达兖州。届时攻克兖州的功劳,无论如何都有我一份,也不枉我这些时日,一直督促各部全速禁军。”

    小蝶笑着附和道:“娘娘英明,必能称心如意。”

    帐中没有其他人,赵玉洁说话也不避讳什么,冷哼一声道:

    “当年,赵七月那木头一般的老女人,不过是攻克了区区一座杨柳城,就赢得了天下人的赞誉,声望如日中天,收获无数拥趸。

    “那时,谁又记得大军能够攻克杨柳城,是因为有我以王极境中期的修为,阵斩强敌,第一个杀入城中?没有我,大军岂能拿下有此大捷!

    “就因为那时统帅是赵七月,所以功劳都算在了她的头上,那些愚民蠢夫也就记得她这个有名无实的皇后!

    “这回不同了,如今我也是一方统帅,只要我领兵出现在兖州场外,那只要陛下承认,军功就会有我一半!

    “当年赵七月欠我的,如今由赵宁还给我,岂非是天经地义?”

    小蝶点头不迭,想起往事,也深为赵玉洁感到不平:“世人愚昧,谁是领头的,就以为功劳是谁的,根本不去了解内情,真是可恨!

    “娘娘这些年征战在外,没有片刻停歇,麾下兵马立功无数,不仅在宋州、徐州挡住了敌军进攻,眼下更是收复了大片疆土。

    “有这些军功打底,再有攻破兖州的大功,娘娘的风头就能完全盖过赵七月,乃至是跟赵宁分庭抗礼!

    “且让赵氏那些人再得意一时,等到国战胜利,陛下还都,娘娘成为皇后,今日赵宁有的东西,那时娘娘都能百倍拥有!”

    听到小蝶说的将来,赵玉洁脸上有了发自内心的笑容,悠悠道:“别看现在赵宁风头正劲,实际上,这些年赵氏血战得来的那些名声,都是暂时的。

    “追根揭底,他们拼命保住的,是陛下的江山社稷,只要陛下还是陛下,大齐还是大齐,我们任何时候都能让他们的这些东西化为乌有!

    “所以,一时的得意并不算什么,能够笑到最后的,才是真正的赢家。”

    小蝶笑着道:“正是如此。以娘娘的天赋实力,将来这天下,到底是谁说了算,还不一定呢!”

    赵玉洁笑得愈发得意。

    那的确是可以预见的未来。

    她早晚是要跟赵宁分胜负、决生死的,眼下到兖州去分对方的军功,就是她向赵拧发起的第一波进攻,这事要是成了,往后的路就会好走很多。

    “娘娘,

    军报!”

    帐外响起亲卫的声音。

    “哪里来的军报?”

    赵玉洁有些奇怪,她麾下那些兵马今日该送来的军报,都已经送来了,怎么会还有军报,难道是哪里的战事、行军有什么临时意外?

    “禀娘娘,是兖州军报!”

    听到兖州两个字,赵玉洁眉眼一凛,立即道:“进来!”

    兖州之战开始前,她就派了麾下修行者,在兖州城外盯梢,以确保及时掌握彼处的战况。

    但自从赵宁的大军围城,封锁四面,她的人就被隔绝在外,根本无法靠近——纵然她的人亮明王师哨探的身份,赵宁也根本不相信,反而说他们是北胡的人。

    赵玉洁知道,赵宁这是故意针对她。

    她虽然恼火,却也只能让麾下的人,在兖州五十里外盯着,这么远的距离,其实已经什么消息都不可能打探到,不过是聊胜于无罢了。

    赵玉洁也想过派王极境修行者过去,但考虑到王极境过去也未必有用,反而有可能被赵宁找借口留住,削弱他的实力,也只能打消这个念头。

    在这种情况下,她麾下的修行者,还能探知到兖州的什么军报?

    看到修行者入帐,赵玉洁率先道:“不必见礼,兖州战况如何?”

    “禀报娘娘,兖州大捷!”

    赵玉洁怔了怔,一时没反应过来,又或许是不愿反应:“大捷?什么大捷?”

    “郓州军与平卢军,已于日前攻下兖州城!”

    赵玉洁红润的脸霎时一片纸白,整个人一惊而起,就像是被捏住了脖子的鸭子,嘎声连问:

    “赵宁攻下了兖州城?这怎么可能!这才多长时间?三十几天而已!三十几天,他怎么可能攻下兖州?你们的军报是怎么得来的?!”

    “禀报娘娘,赵总管确实攻下了兖州,郓州军已经进驻城池,连周围的封锁都撤了,如果不然,我们也不能得到消息!”

    小蝶张了张樱桃小嘴,惊得哑口无言,赵玉洁却是突然暴怒,苍白的脸因为愤怒,给气得红到了脖子根: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兖州有八万精锐守军,那都是博尔术的主力!博尔术呢?他怎么样了?他怎么可能让赵宁这么快攻占城池?!”

    “回禀娘娘,据属下探知的消息,博尔术已经......已经战没了。”

    “博尔术......死了?”赵玉洁的双眼一下子失去焦距,犹如泄气的皮球,一下子跌坐回帅案后,失魂落魄。

    博尔术有多厉害,她再是清楚不过,却没想到,对方竟然败得这么快,还连自己都死了兖州城!

    这下,赵宁不仅有克城歼敌的大捷,还有阵斩堂堂北胡左贤王的显赫军功,必然再度震动天下!

    而这些功劳,跟她都再无分毫关系,她的盘算已是全部落空,之前的奴力全都白费,所有美好的幻想同时破灭。

    “娘娘......”

    赵玉洁双拳紧握,指甲刺破手心,牙齿咬得都要碎掉,恨恨道:“这赵宁......这混账!他麾下部曲的战力,怎么能这么强?!”

    ......

    金陵。

    兖州之战开始后,宋治的心情就一直很好。

    他的使者回来告诉他,赵宁在听到他封王的许诺后,当场就下令大军次日全力攻城。

    这说明他的目的已经达到,赵宁正为了这个任何臣子,都无法拒绝的诱惑,使出了拼命的劲与博尔术死磕。

    如此一来,他借此战消耗赵宁麾下兵马,削弱对方实力的意图,就能顺利实现。

    现在,宋治就等着赵玉洁领兵顺利抵达兖州城下,届时,赵宁的人用性命换来的军功,赵玉洁便能坐享其成。

    赵玉洁的行动,当然先告诉了他,也获得了他的支持,

    而一旦赵宁为了封王,驱使麾下将士不要命的攻打坚城,致使部曲伤亡惨重的消息传出去,赵宁之前辛辛苦苦建立的威望,就会立即大打折扣。

    甚至是跌落谷底。

    国战至今,赵宁的确赢得了天下人的极高赞誉,但当人们在倾力赞美一个人认可一个人时,总是喜欢把他捧上神坛,用圣人的标准要求他,容不得他有半点儿瑕疵。

    一旦这个人有了瑕疵,就会立即触怒大众,接下来便会被拉下神坛。

    宋治想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到了今日,宋治已经不太关心兖州战事,因为那不是短时间内能有结果的,他的精力放在了别处,研究最多的,反而是陇山战局。

    “陛下,臣......有要事禀报。”

    看到进门的高福瑞,一脸吃了粪便的表情,宋治晴朗的心情,顿时有了要升起乌云的意思,他以为这又是哪里的节度使,在地方上激出了民变。

    宋治做好了迎接坏消息的准备:“何事?”

    高福瑞呈上一份奏报:“陛下,这是赵宁的军报。”

    “赵宁的军报?”宋治意外的愣了愣。

    赵宁的军报让高福瑞这幅表情,难道是吃了败仗?难道攻城不顺利?亦或是赵宁急于求成,露出了破绽,被博尔术抓住了,给予了迎头痛击?

    宋治一颗心立即悬到了嗓子眼,郓州战事关系重大,可容不得差池,此战赵宁绝对不能败!

    他给赵宁封王的诱惑,只是为了赵宁拼命攻城,可不是为了让赵宁败阵。赵宁就这么不经事,一向没有败绩的他,这回竟然出了岔子?

    宋治一把夺过高福瑞手中的奏报,迫不及待的打开迅速浏览。

    这一看,他的脸色顿时阵红阵白阵青阵绿,眼角与面颊交替抽动,活像是染缸里的水,要多复杂有多复杂,要多精彩有多精彩。

    看完奏报,宋治呆立当场,木雕般一动不动不知道多久。

    “陛下......”高福瑞见宋治久久不动不出声,脸色也难看至极,一副陡然生了大病的样子,不禁担忧的上前搀扶。

    听到高福瑞的声音,宋治如梦初醒,陡然一个机灵,手中奏报一个没拿稳,陡然掉落在地。

    “陛下......”

    宋治抬头喃喃道:“胜了,竟然胜了,竟然只用三十几天,就胜了,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啊......”

    看他的表情,也不知是喜是悲,好像又在哭又在笑。

    高福瑞读懂了宋治的表情。

    那是被恶心到极致的表情。

    而且是被自己恶心到的时候,才会有的表情。

章四七四 条件

    关西,凤翔。

    跟中原的节度使们,这一两年来多能稳住战局、保全城池,甚至可以不时反攻的境遇不同,凤翔节度使魏无羡,这两年的日子是一天比一天难过。

    蒙哥麾下的北胡大军,每年都要发动至少两波大规模进攻,战线从乾符十三年的凉州,已经推进到了关中西境。

    要不是关西有陇山为屏,山峦叠嶂,齐军早已坚持不住,但即便如此,到了现如今,陇山防线也不再严密,时常被北胡精兵越过。

    蒙哥的精骑甚至一度逼近凤翔,要不是魏无羡运筹帷幄、反击得当,再加上那股精骑数量不多,眼下凤翔已经不保。

    自从河西丢失,关中西部的防线有过调整,陇右军现在分为了四镇,已经没有陇右军的番号。

    北部灵州,眼下是朔方节度使驻地,距离相对较远,南部三镇互相离得近,依靠陇山设防,分别是凤翔、泾原、邠宁。

    后三镇,是现今齐军与北胡大军交战最激烈的地带。

    凤翔的地位很是重要,一旦凤翔不保,北胡大军就能顺着渭水,直接杀到西京长安城下,沿途再无雄关天堑,届时关中危殆。

    近些时日,魏无羡陆续接到探报,蒙哥又在调兵遣将,即将再度展开攻势,而这回的重点,就是他们上回突破过的凤翔防线。

    “去年秋日交手时,蒙哥的修为实力就已完全恢复,今年春我得到消息,他的修为已是颇有精进,这回再来,只怕距离王极境后期不远了。”

    帅府中,魏氏家主魏崇山,正在跟魏无羡等人商议军情,他现在是关西防线的副大总管,主要负责协调各镇兵马作战。

    至于关中西面行营大总管——关西四镇兵马的主帅,那是一个寒门将领。

    说到这,魏崇山看向魏无羡:

    “你虽然成就王极境中期已经不短时间,但距离王极境后期却还有很长距离,这段时间除了军务,还得抓紧修炼,若是你挡不住蒙哥那厮,这仗就危险了。”

    魏崇山天赋有限,只是一个王极境初期。

    魏无羡点了点头,应下这个差事,转而说道:“前段时间,军中新增了两名王极境修行者,眼下我们顶尖修行者的数量,比蒙哥麾下要多两个,问题不大。

    “四镇将士,也都是久经沙场的悍勇,不必太过担心,可眼下军中粮秣已经不多,损坏的甲兵军械一直得不到完全补充,尤其是符矢,早就不够用了。”

    魏崇山摆了摆手,“新的甲兵军械,很快就会运到,可以解燃眉之急。唯一的问题是粮食,从江南远道运来,路上人吃马嚼的耗损太多,是个大问题。”

    魏无羡默然不语。

    本地州县贫瘠,旱灾也多,产粮少,大部分军粮要靠朝廷从江南、蜀中调运。

    片刻后,他肃然道:“经年激战,连缓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关西各镇兵马伤亡惨重,关中、蜀中的青壮已经被征调太多,种地的人少了,州县凋敝,这仗要是再打两年,我们自己就支撑不住了。”

    关西形势,跟河东、中原都不同。

    跟河东军比,关西四镇的兵马,虽然经历过西域战事,但也没有那么多修行者那么高的战力,这几年死伤太过惨重。

    死伤太多,老兵不足,战力就提不上去,新兵兵源也是问题。

    跟中原比,

    关西四镇的兵马,要独自对抗蒙哥麾下二十余万大军,不像中原大军,只用应付博尔术麾下南下的十万大军和后续达旦部战士。

    况且,无论是之前的陇右军,还是现在的关西四镇,兵马都没有中原大军多。

    蒙哥的兵马,因为战力强死伤有限,所以只需要短暂休整,就能再度出战,可关西四镇不能,他们亟需缓一口气。缓不了这口气,就真的支撑不了两年了。

    魏崇山长叹一声:

    “战事艰难,国事也艰难,听说江淮、东南那些节度使,在筹粮筹钱的时候,大肆盘剥,中饱私囊,百姓民不聊生、怨忿日盛,出现了不少民变......

    “照这样下去,再过几年,大齐的江山社稷,还真不知道会成什么样,就算咱们在战场上能坚守,只怕终究也会落个不战之败的下场......

    “时局如此,如之奈何啊?”

    此言一出,屋中之人无不沉默。

    好在这些都是魏氏族人、亲信,倒也不怕这话被传出去。

    魏无羡忽然道:“我们亟需一个转机,还得是大转机,只要这个转机出现,或许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魏崇山怔了怔:“什么转机?”

    魏无羡道:“中原大胜!只要中原能全境光复,中原大军暂时没了战事,军粮就能大量运到我们这来,若是还有中原大军来援,我们何愁不能守住陇山?”

    魏崇山摇摇头:“谈何容易?”

    “父亲,兖州大战已经开始不短时间了,宁哥儿若能歼灭博尔术麾下主力,那光复中原全境就很容易!”

    “我知道兖州大战开始了,但兖州城是那么好攻克的?博尔术的主力是那么好歼灭的?宁小子是不错,但你未必对他太有信心了。”

    “父亲,我相信宁哥儿!”

    “相信有什么用?我还相信国战我们必胜呢!”

    “父亲,你不了解宁哥儿,儿跟他打小厮混,之前也在郓州作战,知道得清楚,兖州之战他既然开打了,就必然有不小把握!”

    魏崇山哼了一声,“你这是白日做梦。与其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还不如多想想自己该怎么努力.......”

    他的话说到这里,屋外忽然传来大喊:“军报,十万火急!”

    魏无羡跟魏崇山同时转头看向屋外:“进来!”

    “禀报大帅,朝廷转兖州军报,赵总管已于日前攻克兖州,杀敌六万余,阵斩北胡左贤王博尔术!”

    听到禀报,满堂之人无不一惊而起,魏无羡跟魏崇山都是浑身一愣。

    须臾,魏无羡大笑出声,说不出的畅快豪迈,震得所有人又是一惊:“天大的转机说来就来,谁还能说宁哥儿不值得信任?!”

    言罢,他猛地转头看向魏崇山:“父亲,儿现在相信国战必胜了!”

    魏崇山哭笑不得,却故作淡然的咳嗽一声:“为父可是一直都相信我大齐国战必胜。”

    魏无羡撇撇嘴:“父亲刚刚不是说......”

    “为父说什么?为父是说,宁小子很不错,事实证明,他的确不错,嗯,这小子有前途得很!”魏崇山顶着一张羞得通红的脸,装模作样的说完这番话,一甩衣袖,龙行虎步的大气离场。

    于是满堂的人笑成一团,屋中的阴霾一扫而空,霎时

    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有了这场大捷,他们对未来已是充满希望,连带着对接下来的战事,也乐观有底气了很多。

    ......

    金陵。

    “陛下,赵宁月余时间便攻克兖州,难道朝廷还真要给他封王?”等宋治缓得差不多了,坐回了御案后,高福瑞忙不迭的说起这个实际问题。

    从他也犯恶心的表情中可以看出,他是打心眼里反对这事,但又不好直接劝皇帝食言,所以他找了个理由:

    “赵宁放跑了北胡几千骑,这就不算歼灭博尔术的主力了,既然他没完成目标,我们是不是......”

    几千骑相比于八万兵马,能有多大的份量,高福瑞脸皮厚没底线,宋治这个皇帝能跟他一样?这个说法放出去,难以服众不说,只怕会让人笑掉大牙。

    但宋治也确实没想过,真要给赵宁封个王。

    那不是恶心自己是什么?

    可事到临头,他又岂能言而无信?

    宋治烦闷到了极点,纠结到了极致,以至于兖州大捷这么大的好事,都不能让他有多少高兴的感觉。

    就在这时,飞鱼卫送来了一封密折,那是宋明给的,折子上主要讲了一件事:博尔术战没之前,当众跟赵宁说的那些话。

    看完宋明的密折,宋治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如果他在第一层,那么有博尔术这番话,他现在就不能不忌惮人言可畏,也就不能立马打压赵宁与赵氏了。

    如果他在第二层,那么他就该坚决贯彻既定策略,并且雷霆处置赵宁与赵氏的问题,不给赵宁与赵氏准备的机会,用铁血手段以绝后患。

    如果他在第五层,那么他就该表面上示之以恩,表现自己绝对不像博尔术说的那样,对赵氏与世家有什么忌惮,并暗中加紧谋划,力求给对方致命一击。

    如果他在大气层,那么他就该用四两拨千斤的手段,给赵宁与赵氏下套,让他们自己走向绝路,主动发难,落人口实,再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一举收拾。

    如果他超脱了所有的层次,那么他就该像个真正的雄主一样,不猜忌任何臣子,不想什么狡兔死走狗烹,一切按照规矩行事,并坚信自己能够掌握一切。

    “陛下.......”

    见宋治沉默了太久,高福瑞有些心急。

    “草诏,封赵宁为唐州郡王,食邑五千户,回京受封。

    “郓州军、平卢军久战辛苦,令,各归驻地休整,并论功行赏。

    “令,贵妃统兵收复中原各个州县!”

    宋治眉眼如剑的说完这些,挥了挥手,示意掌印太监秉笔太监去做事。

    “陛下,这......”

    高福瑞万万没想到,宋治给赵宁封王封得这么干脆。

    宋治看向高福瑞:“郓州军、平卢军的军功册报上来后,由你审查,记住,该有的军功,一丝一毫也不要克扣。

    “关键是,所有该升迁的有功将校,都得分别调往别的节度使麾下任职!接替这些人在郓州军、平卢军中的职位的人选,你也要迅速拟定。”

    高福瑞惊疑不定:“调走赵宁麾下将校,他能答应吗?”

    宋治淡淡道:“那就得看他想不想要这个王爵了。”

    想要,就得答应交换条件。

章四七五 何以为王

    除了留下城防驻军,赵宁跟王师厚分别后,率领郓州军主力回到郓州。

    军功册报上朝廷,很快就核算完毕,没有丝毫克扣。

    随后,礼部的人到了郓州,催促赵宁赶紧回金陵,朝廷已经准备好了大典,日子都定下来了,既给他庆功,也正式册封他为唐州郡王。

    前者是为了安定、振奋天下人心,后者是彰显朝廷绝不亏待有功之士。

    赵宁没有启程,大战方歇,军中事务繁杂,各地驻军的分派需要调整,此事干系深远,赵宁必须亲自办定。

    也是在这种情况下,天子使者到了郓州,对郓州将士论功行赏,本来军功卓著者都要回京面圣的,考虑到中原还在激战,路途不靖,便暂时罢了。

    论功行赏自然是件大事,三军上下无不兴奋。

    但这种兴奋并没有持续太久,随着将士们加官进爵,按照朝廷的意思,一大批将校,就要去别的藩镇任职。

    上到陈奕、贺平、耿安国这种上将,下到一营都指挥使这种中坚力量,一百多人要离开郓州军,而他们的位置,却要被朝廷委派的人接替。

    消息一出,全军哗然。

    天子使者的理由正当而又无懈可击:朝廷之所以如此安排,是因为郓州军战力强横,独步大齐,军中将校,都是国之栋梁,每一个都可堪大任。

    而现如今,除了河东军、汴梁军,百余万大齐军队的战力,比之北胡大军仍有明显差距。

    为了提升这些军队的战力,才必须重用郓州军中的骁将,去帮助那些节度使训练、整肃麾下军队,提升他们的战力,之后再带领麾下部曲沙场建功、报效国家。

    一军强,不是大齐军力之强;各军都强,大齐整体军力才是真强。

    而“重用”二字也并不虚。

    天子使者来了郓州,不折不扣的论功行赏,给将士们加官进爵之余,调派郓州军将校去别镇任职时,都是拔擢一级任用。

    譬如说一营副将,去了别镇就是一营主将,官品相应提升;其中最为显赫的,当属有破兖州头功的贺平,直接就被任命为节度使了。

    在如此光明显赫的个人前途面前,谁又能不动心?

    再者,郓州始终没有建立藩镇,朝廷也没有给赵宁节度使的权位,整个郓州军,本就是战时临时序列,大总管也是临时职位。

    郓州军并非一个长久不变的整体,早晚是要散的。

    正常情况下,郓州军将校没有道理不服从朝廷安排,就算赵宁提点过他们的修为,对他们恩情不俗。

    赵宁也无法强留他们,没有名分不说,也不能这样做。毁人前程犹如杀人父母,强行留人只会引起大家的不满,甚至是记恨。

    可郓州军中的骨干将校,并不是正常人。

    他们大多是一品楼、长河船行的修行者。

    是赵宁的人。

    大堂里,陈奕不无急切的向赵宁进言:“公子,朝廷此举,无异于釜底抽薪,是要将公子逼上绝路!

    “今日分走了军中将校,明日就会拆散郓州军,将士们或者分别建立藩镇,或者被分别划归其他节度使!

    “皇朝近两百万大军,除了皇后的扈从军、天子的元从禁军,哪一军不是由节度使统辖?

    “朝廷一直拖着不肯给公子节度使之位也就罢了,现在还要拆散公子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至锐强军,这不是毁公子的心血吗?

    “无论如何,我们绝对不能让朝廷此举得逞,公子只管说怎么办,属下敢保证,眼下的郓州军,我们绝对能够掌控住!”

    作为赵宁的心腹,朝廷是怎么对待赵宁的,皇帝又如何猜忌赵氏,陈奕心里一清二楚。

    跟了赵宁这么久,他也已经知道,打压世家中央集权,是宋治的既定国策,没有更该的可能,所以赵氏跟宋治的矛盾,国战后还会存在。

    陈奕这话出口后,堂中的那些赵宁心腹上将,包

    括方墨渊在内,都同时出声附和,请赵宁早作决断。

    赵宁喝了口茶,不紧不慢道:“我赵氏征战沙场,为的是大齐的江山社稷,而不仅仅是我赵氏一族的私利。

    “汴梁北面行营的这些兵马,虽然在战时归我统带,但追根揭底是皇朝的兵马,朝廷有权作出任何安排,战事结束了,我大总管的职位也会卸掉,没有任何理由把着兵权不放。”

    这番话明显出乎众人预料,方墨渊不忿道:“依照道理,朝廷早就该拜公子为节度使,这郓州的兵马,也早就该长久归公子麾下。

    “眼下皇朝那么多节度使,哪一个的军功能及公子分毫?朝廷能给他们大权,为何就要对公子如此薄情?这不公平!”

    众人纷纷称是,中间不乏有人骂娘。

    赵宁放下茶碗,淡淡道:“就算是节度使,那也是皇朝的节度使,虽说有地方军政大权,可他们在地方的权柄,还能比朝廷对州县的权力高不成?

    “满天下的节度使,朝廷说换就能换,说撤就能撤,那是封疆大吏不假,却不是父死子继的一方诸侯。藩镇兵马,虽然归节度使统辖,根本上还是朝廷的人。

    “朝廷就算让我做了节度使,叫我交出兵权的时候,我也不会犹豫半分。”

    听到这里,诸将愕然不已,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陈奕叹息一声:“公子对皇朝对社稷一片赤诚,我等无不知晓,怕只怕赤诚换回来的,却是我等难以接受的局面。”

    赵宁轻轻一笑,不置可否。

    听了陈奕这话,众人不免想到赵氏日后被打压,他们也会跟着遭殃的下场,不由得都焦急起来,一个个都迫不及待的想要继续劝说。

    在他们开口之前,赵宁淡淡地忽然说了一句:“我准备向陛下上书,请陛下收回封我为郡王的成命。”

    “什么?”

    “让陛下收回成命?”

    “公子不要郡王了?那可是王爵啊!”

    “公子三思啊!”

    如果说赵宁之前的态度,还只是让他们不解、焦急,却又觉得还在情理之中,那么赵宁放着到手的王爵不要,就大大超出了所有人的可接受范围。

    赵宁正色道:“国战未胜,北胡未灭,何以为王?

    “陛下愿意给我封王,那是隆恩浩荡,可我身为将门子弟,未能御敌于国门之外,履行保境安民的职责,已经是莫大过失,眼下岂能没有半分羞耻之心?”

    陈奕等人张了张嘴,有心反驳、劝说,可见赵宁面容肃然,态度坚定,感受到对方的大义赤诚之心,他们只能是哑口无言。

    很显然,赵宁那些话,并不都是虚言,至少有一部分是发自内心。

    片刻后,耿安国等人还是安耐不住,纷纷开口:“可大总管毕竟立下了赫赫战功,封王不过是朝廷论功行赏,何必推辞?”

    “就是,大总管为国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于社稷危殆之际,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差些连命都丢在孝文山,封王理所应当!”

    “大总管封王,没人不服!”

    赵宁端起茶碗又喝了一口,在诸将说得差不多了,抬手示意众人安静,而后不急不缓道:

    “国战至今,我们虽然取得了兖州大捷,歼灭了博尔术的主力,中原全境光复也指日可待,但这并不意味着国战就胜券在握了。

    “察拉罕已经攻入河东腹心,河北地的绿营军正在壮大,而各路义军作战愈发艰难,关西的蒙哥所部,更是进展顺利,兵锋直逼关中。

    “中原大军要越过黄河,反攻河北,并不容易。而最为关键的是,天人境的元木真已经几年没有露面,传闻去了海外悟道,他一回来,我们可能应对?”

    听赵宁说到这里,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愈发迷糊。赵宁说的都是事实,这他们理解,但赵宁此时说这些,是什么用意?

    赵宁接着道:“眼下国战迎来了巨大转机,却也是前所未有的关键时期,容不得半分差池,否则就将前功尽弃。当此之际,皇朝上下必须同心协力。”

    陈奕忍不住张嘴:“公子......”

    赵宁摆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继续道:

    “郓州军战力不俗,是王师中的骨干力量,汴梁北面行营的战事虽然暂时结束了,但这支军队不能散,在往后渡河反攻河北时,还需要发挥该有的作用。

    “不仅如此,军中将校也不能分散,这是自损筋骨、自降战力,就算将校们要各自去奔个大好前程,那也得是在国战胜利后,届时,我绝不会拦谁。

    “但是现在,谁要为了个人私利,不顾国战大局皇朝安危,我赵宁必不能答应,之前战死的同袍,眼下还在北胡铁蹄下受苦的同胞,也不会答应。

    “所以我会向陛下进言,在郓州设立藩镇,保存郓州军的完整战力。”

    此言一出,堂中寂静一片,落针可闻,诸将莫不是惊愕忘言。

    陈奕等人明白了,赵宁这是要用郡王的爵位,跟宋治换取他继续统领郓州军征战的资格,而且理由再充分不过。

    事先没有谁想得到,赵宁能够做出这样的抉择。

    陈奕、云雍、方墨渊等人,看向赵宁的目光,一时间都充满发自肺腑的敬佩。

    一是敬佩赵宁一心谋国,心中时刻想着的,都是国战大局、江山社稷;二是佩服赵宁大公无私,为了保存郓州军的战力,连王爵都可以不要。

    天下之大,那么多世家寒门官员、将领,有谁能为国家血战到这一步,又能慷慨大义、一心为公到这一步的?

    “能跟着大总管征战沙场,实属末将之幸,他日渡河北攻,末将请为先锋!”众人失神之际,耿安国突然起身抱拳,语调铿锵字字千钧的大声道。

    赵宁笑了笑:“黄河天堑,可不是那么好渡过的。”

    耿安国激奋道:“只要是跟着大总管征战,莫说区区一条大河,便是刀山火海,末将也敢去闯一闯!”

    赵宁微微颔首。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寻常情况下,只要有利可图,一个人就不难获得别人的效忠、追随。

    但天下不止有利益,天下人也不都是势利之徒。

    总有些英雄人物,在穷途末路的时候,身边依然不乏死忠,不曾被人背后捅刀子,哪怕是死了,也有部从甘愿以死追随。

    单纯以利驱人,身边聚集的只会是势利之徒,纵然有豪义之士,后者也不会以豪义报之。

    以义动人,才能聚集起真正的英雄豪杰。

    以利聚人者,利消而人去。

    以义动人者,义不死则人不散。

    赵宁在面对宋治的出招时,想到的,不是仗着自己在郓州军的威望,对郓州军的控制力,强行抗拒对方的决定。

    也不是安排、鼓动麾下将校作乱,再借此机会让将士们联名上表,说军中将校自己不愿离开,军中将士抵触朝廷飞鸟尽良弓藏的行为,心生怨忿。

    相反,他尊重朝廷的权力,没有任何有失臣节的言行,只是站在国战大局的立场上,劝朝廷保存郓州军的完整战力,同时号召将士们继续为国团结奋战。

    而在台面下跟宋治的交换,他效仿霍去病的话,也拿出了让对方可以跟天下人交代的理由,可谓是面面俱到。

    ———

    ps:有关错别字的问题,这个其实我更新之前是有检查的,以往也没出过太多问题,可能是眼睛不如往常好了的原因,之后或许会去配个眼镜,另外再检查的时候也会仔细些。

    ps2:暂时不会建群,建了群没多少人加没什么人聊天反而尴尬。

    ps3:年前应该没有加更了,年后一定会有。

    ps4:感谢大家的支持与厚爱。

章四七六 中原战毕

    金陵。

    看完手里的折子,宋治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却仍是无法掩盖脸上的愤苦。

    他怎么都没想到,赵宁竟然可以放着到手的王爵不要。

    那可是大齐的第一个异姓王!

    这份胸襟,如此气度,若是换个位置,宋治潜意识里都觉得自己比不了,故而免不得又惊又怒,一时无法接受。

    良久,他暗自呢喃:“北胡未灭,何以为王......北胡未灭,何以为王......赵宁啊赵宁,你是真的赤胆忠心到了极致,还是心机深沉到了极处?”

    赵宁对他有没有很大的忠心,宋治不敢打包票,但要说赵宁对大齐的江山社稷,对九州这片土地上的百姓,那绝对是有一片赤诚。

    若非如此,赵宁在国战中就不可能如此卖力,更不可能单人独骑在孝文山血战到最后一刻,险些把性命丢在那里。

    无论赵宁到底是什么心思,有着怎样的打算,宋治眼下都不能无视赵宁的要求。

    赵宁说得没错,大齐还没到胜券在握的时候,北胡三路大军:蒙哥、察拉罕与博尔术,现在大齐只是败了其中之一。

    况且,眼下河北地还有不少驻军、绿营军。

    要想打赢这场国战,需要郓州军继续发挥作用。若是赵宁被王爵诱惑,甘愿让出兵权也就算了,他连王爵都可以不要,铁了心要继续统带郓州军,宋治暂时还真不能跟赵宁撕破脸皮。

    事情真要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出了内乱,遭殃的是他这个皇帝的国体。

    宋治闭上双眼,痛苦悄然爬满眉梢。

    想他堂堂帝王,竟然在一个臣子面前束手束脚,遇事有这么多无奈,真是让人悲愤莫名,恨不得手刃千万人。

    但这又能怪谁?若非有这场国战,要不是大齐王师被北胡大军打得找不着北,眼下皇朝离不开赵宁、赵氏,他何须对赵宁忍让?

    倘若这还是国战之前,以他继承历代先帝基础,一手创造出来的大势,莫说区区赵宁小小赵氏,天下那么多世家大族,谁不是鱼肉一样任由他宰割?

    “草诏,赵宁携功自重,不遵圣命,不听调遣,臣节有失,暂止封王之事,念时局艰难,暂令其仍领原职原军,以观后效!”

    说完这些,宋治心情稍缓。

    赵宁想要在郓州建立藩镇,担任节度使,他当然不能同意。

    既然赵宁口口声声国战大局,那就让他继续担任汴梁北面行营大总管,这样既没有过于威逼对方,又能在国战结束时,顺理成章的让对方交卸兵权。

    至于赵宁口中因为战争大局,所以不能调走郓州军将校、削弱郓州军战力的考量,宋治自然不能认同,免得对方的大义之名再度远扬。

    他必须给对方安个罪名。

    “给贵妃传令,让她亲率各部加紧作战,务必早日将中原的北胡大军尽数歼灭,待她凯旋之日,朕会亲自为她庆功!”

    ......

    燕平。

    萧燕看着堂中的木合华默不作声。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对方,但她脸上的痛苦依然浓厚。

    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贤王,战功赫赫的一代名将,天元可汗的左膀右臂,在兖州战败了不说,自己还身死道陨,这对王庭是莫大打击,更是莫大损失。

    想起曾经并肩作战的岁月,想起小时候对方对自己的照顾与关爱,想起在草原上的欢声笑语,萧燕禁不住悲从中来。

    而随

    着博尔术战没,麾下精锐力量被歼,黄河之南的战局,已经无可挽回,国战至今,天元王庭不是头一次有败绩,但这回不同,那是战略大势上的失手!

    影响深远。

    “中原大军已无逆转战局、守住城池的能力,撤军吧,让能撤回来的,可以突围杀出来的,立即退到黄河各个渡口,我会派人接应。”

    良久,萧燕做出了决断。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近乎是一字一句,仿佛每个字都重达千钧,压得她喘不过气,又仿佛每个字都是一根箭,刺得她的心千疮百孔。

    “公主殿下......”牙关都要咬碎的木合华五官扭曲。

    萧燕不容置疑道:“齐朝攻占中原后,势必积蓄力量,再攻河北地。中原已经守不住了,河北地绝对不容再有差池,调集大军撤回,加固黄河防线,势在必行!”

    木合华无法再开口。

    他有心带着援军杀回去,给博尔术报仇,但身为谋士,其实他也清楚,河北地眼下根本没有强力援军。

    暂时放弃中原是唯一选择。

    时势如此,天元王庭只能接受在中原的失败。

    “敢问公主殿下,大汗......大汗何时能够回归?”

    末了,木合华抬头盯着萧燕问。

    接触到木合华的眼神,萧燕心中的痛苦陡然加重了一倍,那是饱含愤怒与悲凉,充满希翼又暗藏忐忑,还有几分委屈几分哀怨的眼神。

    复杂的目光,正如复杂的局势。

    萧燕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也不知道,元木真何时会回来。

    半响,她收敛思绪,坚定而庄重地道:

    “大汗不会抛弃他的雄图霸业,也不会坐视他的子民平白战死,你我应该明白,大汗归来之日,那便是光明重新洒遍大地之时!”

    ......

    乾符十六年的中原大战,开始于秋七月,结束于冬十一月,过程并不算长。

    最终的结果是,齐军克复了所有城池,算上兖州之役,总共杀伤敌军十多万,只有不到十万北胡将士撤回了河北。

    但如果从乾符十三年,博尔术进犯西河城、杨柳城开始算起,这场陆陆续续的大战便持续了三年。

    三年以来,大齐死伤将士、青壮数十万,百姓罹难者不计其数。

    在赵宁率部退回郓州后,中原大战主要由汴梁军与赵玉洁调动的兵马进行,前者克复了滑州、郑州等地,但绝大部分州县,还是由赵玉洁指挥的藩镇军收复。

    双方军力有天壤之别,这个结果理所应当,汴梁军能够克复滑、郑二州,已经是非常难得。

    中原全境光复后,宋治并没有立即回汴梁,而是继续呆在金陵,朝廷也没有搬到汴梁去的意思。

    此举让很多人心生困惑,但在有心人眼里,这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深究起来,原因其实只有一个。

    准确地说,是因为一个人。

    天元可汗——元木真!

    天人境的元木真没有露面,没有再度被击败,宋治便不敢回汴梁,免得重蹈覆辙,皇威大损。

    元木真一日不露面,一日不被确定再无威胁京师的能力,宋治便一日不会回汴梁——除非是北胡大军彻底战败,退回长城以北。

    倒是中原大战结束,赵玉洁凯旋之时,数百文武官员,带着排出去十几里的仪仗队伍,浩浩荡荡出迎了整整六十里。后来,连宋治都亲至金陵城门相迎。

    那一日,金陵城万人空巷,赵玉洁名动四方。

    ......

    黄河之南无战事,各地都太平下来,不复兵荒马乱,赵宁给郓州军放了假,让将士们轮番休沐回家省亲,他自己也回了晋阳。

    “自两军呈僵持对峙之势以来,察拉罕的攻势愈发疲软,今年休整了大半年,初秋之时接到探报,对方在准备新一轮的大攻势。

    “这老贼意欲一举夺下寿阳,攻入晋中平原,断我粮仓,且兵围晋阳城。

    “没料想,察拉罕的兵马还未调动就位,你已经攻下兖州,阵斩了博尔术,而后萧燕又下令在中原的北胡大军回撤,察拉罕的这一轮攻势便没了踪影。

    “赵公子,你还是厉害得很呐!”

    说话的是便装在身的杨佳妮,说是便装,也不是貂裘长裙的女子装束,而是干净利落的锦衣男装,活脱脱一个油头粉面的俏公子。

    说话的时候,杨佳妮依然在喝酒,只不过这回两人不在饭桌前,而是在登山出游的小径上,酒壶也相应换成了酒囊。

    不管是酒壶还是酒囊,美酒对杨大将军而言,好似就跟蜜水琼浆没啥区别,寻常喝来解渴而已,反正她是千杯不醉,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大雪初歇,光秃秃的群山银装素裹,正是山舞银蛇原驰蜡象之景,别有一番意趣。修为高强的人不惧寒风,可以站在视野开阔的山脊风口肆意纵览美景。

    杨大将军在称赞过赵宁后,一手抓着酒囊,望着群山盆地,另一手来回挥动,高兴地临场赋诗:“好山,好雪,好风光!好,真好!”

    赵宁不是酒桶饭缸,当然没有杨佳妮那种拿酒当水喝,对着山景喷酒气,还乐在其中怡的体验。

    只不过远处的山峦银白一片,面前的女人双颊绯红,雪野静若处子女人热气如兰,倒是的确相映成趣,颇有些动人。

    忽地,站在十丈高崖前的杨大将军转过头,猫眼一般的明澈双眸没来由地瞪着赵宁,气势汹汹的质问道:

    “当初赵玉洁初掌兵权时,你说她高兴不了几天,如今三年过去了,她一直手握雄兵不说,还克复了大半个中原,建立了赫赫战功,你怎么说?”

    赵宁耸耸肩:“谁能想到博尔术那么不经事,竟然没能让赵玉洁铩羽而归,我还想等她顶不住的时候,再让大姐过去接替帅位呢。”

    杨佳妮长长的哦了一声,“如此说来,你是没算到喽?”

    赵宁摊开手,心胸坦荡:“我又不是神,怎么可能事事都料得准?”

    杨佳妮神秘一笑,“这么说来,接下来的事你也算不到?”

    “什么......”赵宁正想问一句什么事,杨大将军已是双掌击出,迅捷突兀,前者猝不及防,被双掌按在胸口,直接推出了悬崖!

    身为王极境的修行者,脚在空中跟脚在平地并无本质区别,赵宁还不至于摔下去,万没想到的是,伴随着“哈”的一下吐气开声,杨佳妮十指交握成拳,重重砸在了赵宁的肩膀上。

    于是赵宁笔直掉落十丈。

    悬崖下是厚厚的积雪。

    赵宁栽葱一样栽在了雪地里,只有一个脑袋还露在外面。

    如此模样,并不妨碍赵宁无语的看着杨佳妮:“杨大将军有必要这般凶悍嘛?”

    杨大将军哼了一声:“更凶悍的还在后面!”

    她手臂一挥,周围千斤积雪便呼啦啦席卷而下。

    赵宁就这么消失在了世间。

章四七七 雪人

    杨佳妮眼瞅着大功告成,心满意足的拍了拍手,对自己的战果很是欣赏。

    这天底下,能够活埋赵宁的人可不多,除了那天人境的元木真,其他人要想捉弄赵宁一番,起码得赵宁打心底愿意接受才成。

    现如今,因为无人能及的显赫战功,赵宁已经被许多人称为战神,能够被战神如此给面子,本身就足够让杨佳妮心情愉悦。

    这充分说明了她在对方心目中的份量。

    然而杨大将军并没有能开心很久,在她探头探脑往悬崖下瞧,还什么都没看出来的时候,忽然就觉得不妙,等她反应过来,人已经跌下了山崖。

    她没有听见赵宁吐气开声,甚至都没感觉到赵宁在她肩膀上按了一下,待她气急败坏的想要指控赵宁偷袭之际,人已经被团团雪花包裹,成了一个活灵活现的雪人。

    浑身上下,就只留了一双眼睛还能滴溜溜转一转。

    而赵宁呢,已经站在了她原本所在的位置,跟她不同的是,赵宁没有伸长脖子鸭子一样往下瞅,而是用戏谑的眼光,似笑非笑的俯瞰着她。

    仿佛在嘲笑她的自讨苦吃。

    杨大将军正要恼羞成怒,忽地听到一声欢呼,眼珠子往上提溜着一扫,就见赵宁身边多了一个梳着羊角辫的红裙小姑娘,二八的年华,水灵的脸蛋。

    红蔻拍着手高兴地道:“好大一个雪人!不,是好逼真的一个雪人!宁哥哥你看快呐,它的眼睛还会动呢,就像真的一样!你是怎么做到的,教教我好不好?”

    赵宁忍俊不禁:“要做一个这样的雪人其实很简单,你只要把杨佳妮大将军推下去即可。”

    红蔻看看赵宁又看看雪人,满眼都是迷茫:“啊?”

    下一刻,就见杨佳妮抖了抖身上的积雪,白猫抖水一般的神态,而且还是一只颇为懊恼的白猫,在红蔻的惊呼声中,垂着眼帘的杨大将军跳上了山崖。

    杨佳妮有心再跟赵宁较量一番,眼角余光看到拾级而上的一行人,只得放弃了这种打算,当然,这是暂时的,杨大将军用眼神告诉赵宁,这个账她先记下了。

    顺着蜿蜒山道上来的有四个人,走在前面的是赵玄极跟轩辕老头。

    两人就像出游的普通老翁一样,看看山景聊聊闲篇,悠闲自在乐在其中,就好似身后没有跟着两个一路拌嘴,不时还大眼瞪小眼,仿佛随时都会撸袖子干仗的家伙。

    “这都三年了,干将跟莫邪怎么还是老样子,呆在一起三年,按理说应该也磨合得差不多了,竟然还是这副随时都会掐架的模样。”

    赵宁摇摇头,他虽然两世为人,仍旧无法事事看透。

    杨佳妮在一旁撇了撇嘴:“这样不也挺好?老板娘说了,男人就是猴子,一天不拉绳子,第二天就会野得找不着踪影,非得管严实不可。”

    赵宁怔怔的张大了嘴,不无惊恐地道:“你学谁都可以商量,可千万不敢学老板娘,你也不看看,她都跟干将相处成什么样了。”

    杨佳妮哼了哼

    :“我看他们挺好的,拌嘴多欢乐啊,看到他们俩我就开心,而且吵累了打上一架,还能切磋战技砥砺修为。”

    赵宁满头黑线:“人家吵架,你一个看热闹的,当然开心,要是人家真打起来,你还会更开心。但如果你是他们中的一个,情况还会一样?”

    杨大将军又哼了哼:“咱也没试过,怎么知道情况不一样?”

    “你打算怎么试?”

    “那得看心情,方式应该不少。”

    “你快疯了。”

    “只要自己开心,疯不疯是别人怎么看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说到这,杨佳妮忽然察觉到不对,转头一看,就见红蔻双眼亮晶晶的看着她跟赵宁,那眼神跟看猴戏的也没啥区别了,这让她不由得微微一愣:

    “红蔻,你是不是看得很开心?”

    红蔻点头如蒜,在杨佳妮额头上也生出黑线的时候,歪着脑袋诚实地补充道:“其实我还可以更开心的。”

    “去去去,小孩子真不让人省心,要打架你跟赵宁去打,我才懒得让你看笑话。”杨佳妮摸了摸额头,感觉自己已经输了。

    赵玄极等人来到山崖前的小石台,赵宁跟杨佳妮不拌嘴了,书生跟老板娘也收起了互相敌视的目光,趁着这里视野广阔,难得有闲暇能凑到一起的一群人——主要是赵玄极跟赵宁难得有闲暇——都抱着纯粹的心态欣赏起雪山美景来。

    “中原全境光复,北胡蛮贼除了战死的,尽皆退守河北,若是形势不差,最早明年开春,王师就可以尝试渡河北攻,元木真那老蛮子也该从海外回来了。”

    率先挑起话茬的是轩辕老头,开口的时候,他脸上的每根皱纹里,都刻满了忧国忧民四个字,“元木真要是真的有所收获,回来后要破局,会先去何处?”

    这个问题实在是不难回答,赵玄极接过话头,稳稳地道:

    “当然是晋阳。上回他在这里吃了大亏,这次回来一定会先找我们复仇。对他而言,我们是他大业征途上的拦路虎,必须要先胜了我们,才能去谈其它。”

    轩辕老头点点头,“三年已过,老头子的伤早就好了,他不来还好,要是来了,这回老头子必定不会像上次那样,让他那么轻松逃走!”

    说到这,他回头看了看书生跟老板娘,虽然没说什么,但狐疑的目光已是足以传达了他的意思。

    老板娘抢先道:“您可别看我,我又不像某些人,成天除了沾花惹草,就是醉酒发疯,从来没个正经修炼的时间,我的伤势可是也早好了。”

    中年书生对她怒目而视:“要不是你成天找茬,让我没有半刻消停,我早就是天人境了,哪里还容得下你在这里恶人先告状?”

    老板娘哟呵一声,斜着眼睛看他:

    “听你这意思,你要是成了天人境,第一个是必得拿我开刀喽?我倒是想知道,你打算拿我怎么样?杀了我还是剐了我?”

    书生冷哼一声:“别的都好说,但你这张嘴必须得先给缝上

    !”

    眼看着两人又要失控,赵玄极咳嗽了一声,笑呵呵地转移了话题:

    “三年前,小宁子还不是王极境后期,我们力量稍弱,但即便如此,也败了他元木真,如今再战,老夫信心十足。”

    话说完,把目光投向赵宁。

    “祖父说得没错。不过,元木真出海悟道,若是真有所得,只怕不容小觑,我们还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才是。”赵宁道。

    “小宁子,这就是你瞎担心了,自古以来,都只听说天人境是世间修行者能够达到的最高境界,可没听说天人境还分初期中期后期的,元木真再是有所收获,又能强上多少?”

    书生表示这一战有胜无败。

    赵宁只是点了点头,并未多说什么。

    他的确没见过,能够把天人境分出中期这个层次来的修行者,前世也没有。

    然而,古人没有做到的事,不代表今人就一定不能做到,毕竟长江后浪推前浪,况且,这一世元木真的遭遇可跟前世不同。

    “南方百里之外,有两个王极境初期的小子,原地晃荡很久了,这是在盯我们的梢?”老头子抽空随口说了一句。

    王极境初期的修行者,在世人眼里高不可攀,是接近于神的存在,但在轩辕老头眼里,也就是两只苍蝇没啥区别,有空就提一提,不高兴了要捏死也简单。

    “应该是陛下的人。”赵玄极同样早就注意到了对方的存在。

    这两个王极境初期的修行者,以为他们离得比较远,气机隐藏得很好,不会被发现,殊不知对王极境后期的高手而言,他们两个显眼得很。

    “这小皇帝,这种时候还派人盯着晋阳?”轩辕老头很不满意。

    书生跟老板娘都是一脸厌恶,在他们眼中,大齐皇帝宋治,实在不是什么值得高看的主,甚至连获得他们正视的资格都没有。

    赵玄极摇摇头,认真道:

    “我们能想到,元木真回来后应该会先来晋阳,那么陛下也能想到。上回我们跟元木真大战,陛下没有亲眼看到,这回派人过来守着,不想错过这场盛事,那是情理之中,并非有什么恶意。”

    有赵玄极帮着说话,不管事情到底是什么样,轩辕老头等人都不打算再多说什么。

    赵宁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捅自己,回头一看,原来是杨佳妮的胳膊肘,在对方挤眉弄眼、神神秘秘的示意下,他跟着对方往旁边走了几步。

    一只手挡在嘴边,杨佳妮压低声音道:“这几年我跟大都督相处下来,发现了一个很大很严重的问题。”

    赵宁好奇地问:“什么问题?”

    杨佳妮唉声叹气:“大都督对陛下,那绝对是赤胆忠心啊!”

    赵宁哑然:“赵氏满门都是忠义之士,这算什么问题?”

    杨佳妮乌黑发亮的眼眸里写满理所应当:“可你是要造反的啊!这还不是大问题?”

    赵宁扭头就走,懒得跟这个脑子时不时就搭错根弦的家伙瞎扯。

章四七八 忠

    雪天美景总是不常见,眼下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既然已经到了山腰,就没有不登顶的道理。

    众人再度启程,麻雀一样蹦蹦跳跳的红蔻,自然是走在最前面。

    她本来是要拉着赵宁的,奈何看见赵玄极跟赵宁在面容严肃的说话,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勉强去拉杨佳妮。

    除了小时候在赵宁面前,杨大将军什么时候被人当作过备选,当下就不太乐意,但面对红蔻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又硬不下心来,只能勉勉强强作陪。

    于是两个勉勉强强的人,就这么勉勉强强的凑成一对,勉勉强强地走在了最前面。

    好在红蔻很快就被新发现的大小景致,给重新激发了欢快活力,忙不迭叽叽喳喳的跟杨佳妮分享,被小姑娘跟美好风景一感染,杨大将军心里也敞亮起来,两人很快便手拉手的有说有笑,那模样简直比亲姐妹还亲。

    “郓州大军的事,你做的半对半错,并不十分妥当,老夫如今颇为忧虑啊。”

    赵玄极示意赵宁走到跟前,就是要跟他商谈一些事情。

    在老人面前,赵宁一个还没到三十岁的后辈,没道理不摆低姿态,更何况这还是自己的祖父,遂虚心受教:“还请祖父指点。”

    赵玄极当仁不让,一板一眼道: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是没错,为国战大局计,郓州军也不该被抽调骨干将校,但你用王爵作为筹码,明晃晃的跟陛下交换,这就有失臣节了。”

    赵宁应了一声是,继续聆听教诲。

    赵玄极边走边道:“作为臣子,当知雷霆雨露均是君恩,我们有难处,可以好好跟陛下说,怎么能跟陛下谈条件,还做出要挟的样子?”

    赵宁点点头:“祖父的意思是,孙儿该去金陵,当面向陛下说清事由,再由陛下定夺?”

    “不错。”

    赵宁徐徐道:“国战之前,陛下就要废除大姐,国战之中,大姐孤身回到汴梁,以一己之力稳住大局,可陛下却在局势稍微好转的第一时间,就让赵玉洁去顶替大姐,之后更是调走中原大军,毫不留情的驾空了大姐,这摆明了是......”

    “宁儿!”

    赵宁话未说完,赵玄极已经厉声喝止。

    在赵宁停嘴后,赵玄极又叹息一声,缓和了神态,语重心长道:

    “你年少成名,又早早立下旁人难以望其项背的赫赫战功,如今更是被人称作战神,难免心高气傲、目无余子,受不了委屈,以为自己有道理,就能无所顾忌无所不行。

    “但事实并非如此。

    “你首先要记住,赵氏是臣,宋氏是君!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种迂腐之言,我们自然不必听信,但做臣子的,要是一点委屈都受不了,以为自己有理,就可以跟陛下吹鼻子瞪眼,那还有何忠义可言?臣节在哪里,君威又在哪里?

    “若是人人如此,纲纪法度何在,上下尊卑何在,皇朝还不乱了套?”

    说到后面,赵玄极不禁面色肃穆,语气加重。

    赵宁默不作声。

    赵玄极摇摇头,自嘲的笑了笑:“是老夫着急

    了,做了这么久的大都督,教训起人来难免拿腔拿调,你不要在意就是。

    “老夫并没有责骂你的意思,也绝对没有对你不满,要是有你这样的孙儿,老夫还不知足,那满天下的人都该说老夫没心没肺了。

    “你有什么就说什么,老夫会心平气和的听。”

    赵宁也不藏着掖着,直言道:“乾符十二年秋日之前,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国战,赵氏上下按照孙儿的请求,算得上是倾举族之力扶持羽翼、聚敛财富。

    “无论是拉拢一品楼、建立长河船行,对付刘氏、徐氏等世家,还是在各地大肆扩张赵氏的产业,暗中聚集训练旁支子弟,夜以继日筹备私军,祖父都是持支持的态度,最不济也是默许。

    “当时做的那些事,有很多都不符合为臣之道,孙儿还以为......”

    “以为什么?以为老夫要跟陛下翻脸不成?”

    赵玄极又好气又好笑,“你刚刚也说了,那是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国战!彼时,我们很清楚北胡会入侵,也明白在当时那种情势下,我们呈报的军情,陛下会因为某些原因不相信。

    “为了家国存亡,我们事先做些准备,虽然有逾越之嫌,但问心无愧、大节不亏。

    “若是国战爆发,我们是未雨绸缪,拯救了江山社稷,若是国战没有爆发,我赵氏作为大齐第一将门,世代镇守雁门关监视草原的世家,做这些也符合身份。

    “要说损失,不过是抹消这些准备要付出些代价而已,总比事到临头,辜负了镇国公这个爵位与我们的天职要强。

    “说到底,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大齐的天下本就有我们一份,君王雄才大略,我们听令行事即可,君王不那么英明,我们就得想多些做多些,若是君王有时被小人蒙蔽,犯了糊涂,我们自然要尽全力替君王匡正过失。

    “等死,亦或是陪社稷一起死,可不是我大齐第一将门世家,该有的作风。”

    说到这,赵玄极看赵宁的眼神变得有些奇怪,“这个道理,老夫跟你的父母心照不宣,难道你不是如此认为?

    “国战前你做那些准备的时候,难道脑子里还有别的念头?”

    说到最后,已经保证不急眼的赵玄极,面容再度肃杀起来,眉宇间满是凌厉之气。很显然,在原则问题面前,镇国公不打算有商量的余地。

    “孙儿自然跟祖父想得一样,只是国战这几年,陛下做的有些事情,让孙儿心生彷徨罢了。”这个问题赵宁回答得很坦然。

    因为他说得每个字都是事实。

    前世大齐灭亡,赵宁在临死之时都心存愧疚,面对宋治在烽烟血泊中的质问,是发自内心觉得自己辜负了赵氏保家卫国的职责。

    他会是这种情绪,当然不是凭空而来,正是源于家族环境,说直白些,那就是赵氏一族基本都是忠义之士。

    赵宁的回答,让赵玄极拧在一起的眉头结上了一层厚厚的忧愁,他喟叹道:“陛下对皇后,确实是......可这毕竟是陛下的家事......”

    说到这,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或许是无法再说下去。

    毕竟帝王家没有私事。

    帝王的家事就是国事。

    更何况,赵七月还是出自赵氏,无论从情感纽带还是利益关联上,双方都密不可分,不可能撇得清。

    赵宁沉默片刻,接着道:“国战之前,陛下打压世家——准确地说,是消除世家的打算,已是昭然若揭。

    “以陛下掌控的大势,如无这场国战,今日大齐有几个世家从世间除名,有几个世家苟延残喘,有几个世家能不受影响,只怕不好说。国战之后......”

    “国战之后,情况会不一样!”

    赵玄极再次打断了赵宁,而且接下来语气也没有缓和,神色庄重到近乎虔诚,“这场国战,大齐上下一同经历九死一生之境,是靠并肩浴血才从鬼门关走回来的,中间有这么多可歌可泣的英雄故事,有那么多九死不悔的血性将士,谁不会被触动被感化,谁不会心生自豪?战后大家的想法一定会有所不同!”

    说到最后,赵玄极站住脚步,伸手按住赵宁的肩膀,一字一句道:“只要我们做得足够好,陛下一定会看在眼里,天下人也不会忘记。

    “国战前非死即生的局面,必然能够得到改变!世家在国战中有多么重要,陛下没道理认识不到,战后陛下没理由过河拆桥,且不顾社稷长远之计!”

    赵宁点了点头。

    他没办法不点头。

    赵玄极的目光太过炽烈。

    他要是反驳,不是会伤对方的心,就是会让彼此都面红耳赤。

    ......

    众人登上了山巅。

    这山名为青竹山,既然叫了这个名,山上的竹子自然很多,不过到了眼下这时节,竹叶凋零,枝丫枯黄,满山毫无翠绿之色,有的只是雪野中的清冷肃杀。

    这股肃然之气,每个人都感受到了。

    不能不感受到。

    因为不远处的天空,平白无故的忽然多了一个人!

    哪怕众人本就在纵目远眺,观山望景,也没有捕捉到这人靠近的痕迹。

    在山巅这些王极境后期大修行者们的眼里,那人也出现得毫无道理、太过诡异,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范畴。

    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今日这场遭遇战,绝对不会很轻松。

    “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日我等结伴出游,大伙儿都在,这老蛮子来的如此之准,要说不是天意让我们分个胜负生死,那都说不过去。”

    轩辕老头挺直腰杆,并未被对方展露出的莫测手段给压低了气势。

    ......

    “陛下!出现了,元木真当真出现在了晋阳附近!”

    洛阳行宫,飞鱼卫镇抚使、掌印太监敬新磨,一溜烟儿小跑进大殿,向正在翻阅《史记》的宋治禀报。

    宋治一下子站起身,手中的书册掉落在案:“已经开战了?”

    敬新磨一五一十道:“暂时还未交手。”

    宋治屏住呼吸,背起手来回踱步。

    他悄悄北上到洛阳来,就是为了离晋阳近些,若是元木真果真去了晋阳,他才好快些过去观战,不错过这场盛事。

章四七九 半途而废

    既然元木真已经出现在晋阳,那么依照计划,宋治此时就该立即启程。

    若是走得慢了,纵然他是王极境中期,也很可能赶不上见证这场战斗。

    “大伴,我们走!”宋治来回踱步了两趟,最终还是下定了动身的决心。

    当年汴梁一战,他虽然被元木真击败,但也领略了天人境的风采,知晓了天人境的修为气机是怎么回事,这对他的修行帮助很大。

    虽说国战前期,他因为局势艰难而呕心沥血、夙兴夜寐,修为没什么进益,反而还有倒退的趋势,但在国战形势好转后,心情放松下来,有精力去回想反思当初那场较量,他就获益匪浅。

    这段时间,他的修为精进不少,也有这部分原因在。

    如今,他距离王极境后期只有半步之遥,若能再观摩一番天人境与王极境后期的交手,心有所得,说不定这一步就一下子迈过去了。

    到了那时,自身就是王极境后期的宋治,作为大齐皇帝,就不必那么忌惮赵玄极,也可能再也不会觉得对方扎眼。

    自身硬了,思想定然有所变化,做起事来无疑会自信、大气得多。

    另外,那几个被赵氏找去,襄助他们作战的江湖异士,宋治也想见一见,看看他们到底是怎么样的奇人,竟然能联手赵玄极,击败他借助传国玉玺的力量,都无法战胜的元木真。

    如果有机会,宋治还想将对方收为己用。

    大齐的天下是他的,这天下的所有事物与生灵自然也是他的。既然都是他的臣民,那就没道理不听他的号令,大不了做足礼贤下士的姿态,给足对方颜面就是。

    万一往后跟赵氏关系不谐,这些人无论如何都不能站在他的对立面。

    带着同为王极境中期的敬新磨,宋治没多久便赶到了黄河南岸。只要越过黄河,他们便进入了河东地界。

    但就在这时,宋治忽然停住了身形。

    “陛下......”

    敬新磨对宋治的了解细致入微,见对方停了下来,远眺前方的目光不无犹疑,便做出担忧的样子,主动劝说道:

    “战场凶险,元木真那老贼更是神出鬼没,陛下万金之躯,肩负社稷存亡,不该再往前了,在这等消息就好。”

    事到临头,宋治的确是心生怯意。

    乾符十三年的那场大战还历历在目,宋治本能地不想重蹈覆辙,再落荒而逃一次。若不是担心风险,在中原已无北胡一兵一卒的情况下,他也不必不回汴梁。

    但他这回是轻装简行,事情不妙随时可撤,若是现在止步不前,岂不是白跑一趟?

    宋治心中纠结得厉害。

    “大伴,你说大都督他们,这次能否像上回一样,战胜元木真那老贼?”宋治迟疑不定的问。

    眼下不是虚伪客套的时候,敬新磨一五一十道:“元木真上次败了,这回还敢再来,必然是有相当的把握。倘若大都督他们,这几年修为没有大的进益,形势的确凶险。”

    宋治沉默下来。

    赵玄极并没有成就天人境。

    他在晋阳布置了足够多的飞鱼卫,这些人也没发现那几个奇人异士晋升天人境。

    既然赵玄极等人的实力,比之先前并无本质区别,那么他们凭什么赢?

    但如果赵玄极等人败了,刚刚好转的国战形势,岂不是又要瞬间跌落深渊?

    他岂非又要日夜煎熬,时时刻刻为将成亡-国之君而痛苦万分?

    念及于此,宋治不由得握

    紧了双拳。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在刹那间坚定如铁,一字一顿地对敬新磨道:

    “大伴,这一战我们只能胜不能败,大都督他们实力有限,朕虽然只是王极境中期,但也已摸到了后期的门槛,借助传国玉玺之力,怎么都能襄助一二!

    “国难当头之际,社稷危亡之时,朕身为大齐之君,岂能不为皇朝命运放手一搏?

    “此战胜则国战之胜可期,此战败则万事皆休,大伴,随朕一道,去晋阳助战!”

    眼见宋治越说越铿锵有力,越说越雄姿英发,到最后已有乘风破浪一往无前之气,敬新磨便知道,对方又激动了,陷入了性情之中。

    面前这个皇帝,绝大部分时候是冷静、冷漠的,但某些时候,也会变得颇为感性。

    譬如说乾符十三年,赵宁刚到郓州便率领一群杂兵,去迎战攻占西河城的博尔术先锋,宋治就被对方那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壮烈悲情,感动得潸然泪下。

    再譬如说,在赵宁稳住局势的关键时期,宋治还说出过要是赵宁能成功,可以与之共天下的话。

    又譬如说,他对赵玉洁的极致宠信。

    如果说对赵宁与赵氏,因为皇权与世家权柄的天然对立关系,宋治的感性维持不了多久的话,那么他对赵玉洁的偏爱,就可以毫无顾忌。

    “老奴遵命。”

    去晋阳很危险,可能性命不保,但既然宋治有了明确决定,敬新磨便不会阻拦——皇帝想做什么要做什么,他就配合对方做什么,这是一个宦官最起码的立身准则。

    而在此之外,敬新磨也认为,皇帝此时应该为国家大业拼一拼。

    主仆正要再度启程,后来追上来了一个人。

    赵玉洁。

    “你怎么来了?”宋治略感诧异。

    赵玉洁回到金陵不久便开始闭关,说是修为精进的紧要关头,直到他离开金陵都没出关,所以宋治没带她。不曾想对方这时候跟了过来。

    “陛下要去万分凶险之地拼命,臣妾岂能躲在千里之外独享太平?”说这句话的时候,赵玉洁从头到脚的每根毛孔都显得真诚无比。

    宋治甚为感动:“爱妃既然来了,那便与朕同行,生死之险,你我携手共渡就是。”

    赵玉洁却忽然摇头道:“臣妾来,是想劝陛下不要去晋阳。”

    宋治怔了怔,眼神沉了两分:“爱妃难不成是害怕了?”

    “臣妾的确很怕。”

    “怕死?”

    “臣妾若是怕死,就不会在身居战场前沿,鏖战数年不归。”

    “那你怕什么?”

    “臣妾不怕自己死,却怕陛下有个万一。”

    “朕自己都不怕,你更不用怕。”

    “陛下如此说,臣妾更怕了。”

    “为何?”

    “陛下无惧凶险,必然奋勇直前,如此一来,更多凶险就会悄然降临。”

    “哦?”

    “迎风疾驰者,不仅受到的风力大,而且还会忽略脚下的石头、身边的荆棘。”

    宋治沉默下来。

    赵玉洁的意思很明白,此战本就危险重重,而若是他亲身参战,一旦赵氏有什么歹心,顷刻间他就会万劫不复。

    这并非不可能。

    只要赵氏想到,国战胜利后他们的处境,就极有可能在这个时候,行胆大妄为之事,以求毕其功于一役,彻底绝了来日之患——除非赵氏相信,宋治之后不会对付赵氏。

    赵氏凭什么相信?

    国战之前,赵氏跟众世家是什么局面?国战之中,赵七月又是什么待遇?

    半响,宋治沉声道:“无数将士舍身忘死,方有皇朝克复中原之胜,数年以来,功勋卓著者多如过江之鲫,而朕......”

    说到这里,宋治没有再继续。

    赵玉洁当然理解宋治的意思。

    国战至今,赵宁与赵氏的功劳太大,旁人难以望其项背,与之相比,宋治这个皇帝,倒是显得可有可无。

    虽然事实并非如此,但普通人哪里知道这些?

    理解归理解,赵玉洁却有自己另外的看法。

    她看着宋治认真道:“秦皇汉武的武功,没有人不敬仰称颂,可他们并没有亲临过战场。”

    宋治心头一动。

    赵玉洁这话,其实是在提醒他,什么是君王。

    君王,难道是两军阵前身先士卒,带头冲杀的那个人吗?

    不,那只是前军大将而已。

    何谓君王?

    君王,是让天下百姓用血汗供养的尊者,君王,是只需要动动嘴皮子,就能让三军将士卖命拼杀、无数百姓贡献钱粮的掌权者。

    君王,是坐拥天下、驭使天下的存在。

    武将为之死战,文官对其死谏,这才是君王。

    天下人人都可以战死,唯独君王不必,因为这天下都是他的。除非麾下臣民死绝,否则君王何必亲冒风险?

    道理宋治当然明白,但他不能就这么退缩。

    他道:“此战胜负难料,若是败了,大齐将亡,朕也难独善其身,此时去搏一搏,不是为别人,正是为朕自己。”

    赵玉洁道:“臣妾离开金陵之前,听到了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赵宁回晋阳了。”

    “何意?”

    “陛下请想,国战至今,赵宁但凡出战,哪一次不是有十足把握?天下人当他战无不胜,竟然称他为战神,其实他不过是不打没有胜算的仗罢了。”

    宋治默然。

    照赵玉洁这么说,赵宁是有把握二度战胜元木真,完全不需要他了。

    赵玉洁看出宋治已经意动,遂趁热打铁:“臣妾有个两全其美之法。”

    “哦?快说。”

    “此地距离晋阳已是不远,以陛下的修为,要赶过去并不需要多久,不如派人去监视赵氏跟元木真的战况,如果赵氏能胜,则陛下不必以身犯险,如果战况胶着,陛下再寻机而动,一锤定音!”

    宋治脸色数变。

    如果赵氏能胜,他贸然过去参战,很可能被赵氏借元木真之手除掉,毕竟那边都是赵氏的人;如果赵氏要败,他跑起来也快;如果他加入就能胜,那关键时刻过去一击毙敌,正是上佳之选。

    理由无懈可击。

    但问题显而易见。

    宋治没有提及这个问题。

    提了,如是赵玉洁没有解决之法,他就再无退路,只能过去。

    可到了这时,他已经冷静不少,不复之前的热血沸腾、坚定敢死,理智——亦或者说怯意,开始滋生。

    宋治深深看了赵玉洁一眼。

    赵玉洁劝他不要以身赴险,在他看来,当然完全是因为担心他。

    毕竟他一旦有什么闪失,赵玉洁的处境也不会好。

    片刻后,宋治对敬新磨道:“大伴,你先去看看情况。”

    敬新磨垂首低眉,躬身应道:“是。”

章四八零 激战

    轩辕老头一番话说得硬气,然而在场的每个人无不空前庄重。

    包括赵宁在内。

    自打兖州之战开始,身在晋阳的几位顶尖高手,就一直聚集在一起,虽然未必照面,但彼此相距绝对不会超过千步。

    之所以如此,就是防备随时可能出现的元木真,免得对方骤然降临时,众人来不及应对——彼此之间修为层次太高,哪怕只差一个瞬息,都可能导致巨变。

    赵宁回到晋阳后,也是如此。

    这回出城登山,虽然有雪后观景的意思,但这只是顺便为之。事实上,这段时间众人一直不曾懈怠,也有意缩短处在晋阳城中的时间,防备的就是殃及池鱼。

    今时今日,赵宁等人在齐聚一堂的情况下,于野外的青竹山遇到元木真,并不都是巧合。

    上回元木真来晋阳,赵宁也是提前预料到,但并未像现在这般费事,眼下做了如此周密的准备,说明在赵宁看来,这次的战斗比上次要艰难得多。

    跟赵玉洁想得不同,这一战赵宁心底并无把握。

    因为没有必胜把握,所以不敢在城:里作战。

    若是元木真得胜之后,忽然凶性大发,对晋阳守军、修行者甚至是普通市井百姓动手,那时候赵宁等人是半点办法也没有。

    此时此刻,面对气势雄浑的元木真,赵宁面容如铁。

    国战是否有胜利的可能,赵氏一族能否存续下去,大齐的祖宗江山是否守得住,天下半数的黎民百姓是不是能免遭兵祸,就在今日一战。

    国战至今,几乎每一战,无论在外人看来,他处于何种境地,赵宁都知道自己必然取胜。

    唯独除了今日。

    但他没有犹豫。

    脚下无风起浪,托着他拔地升空。

    赵玄极等人,同时催动修为之力,不急不缓的从山巅飞出。

    “赵宁!”

    赵宁听到了身后的呼唤。

    那是杨佳妮的声音。

    在场的大齐修行者中,只有杨佳妮是王极境中期,没有参与这场战斗的资格。

    赵宁稍停身法,微微侧头。

    “活着回来。”

    他听到的,只有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他没有点头,只是义无反顾迎向元木真。

    不点头,不答应,不承诺,是因为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

    杨佳妮望着赵宁等人飞出的背影,默默握紧了双拳,不自觉的咬紧了下唇,直至毫无血色。

    ......

    黄河之畔,赵玉洁跟宋治近乎是并肩而立,遥遥望着北方默不作声。

    这里距离晋阳并不近,若是赵宁等人跟元木真的交手,真发生什么紧急情况,纵然他俩修为不俗,来得及去支援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

    赵玉洁知道,劝宋治不去助战,很可能导致此战大齐失利。

    但她还是那么做了。

    她的想法很简单。

    赵氏胜了,她有死无生。

    国战大局、社稷存亡什么的,她不在乎。

    她在乎的是自己的前途命运。

    她只知道,赵宁最好是死了,赵氏最好是灭了。

    这样她就没了最难对付的死敌。

    她还清楚,一旦赵氏获胜,纵然国战大齐赢了,以赵氏现如今的军功、地位、声望、实力,跟赵宁的手段智谋,要是赵宁跟赵氏早早准备造反,战后要处理起来绝对十分棘手。

    她甚至不认为宋治一定会赢。

    此战

    赵氏若是败了,那便败了,大齐不一定会亡;大齐若是亡了,那便亡了,旧的皇朝消失,新的皇朝就会兴起。

    这片江山土地会一直存在,百姓不会死绝。

    她也不至于必死无疑。

    到时候,对付萧燕或许麻烦,但绝不会比对付赵宁可怕。

    因为萧燕不会像赵宁那样,一直死死盯着想要她的性命,半分回旋余地都没有。

    来日方长,或许将来的某一天,她会成为天下第一高手。

    是的,她有这个自信。

    这段时间的闭关,已经让她晋升王极境后期!

    眼下的她,实力比身边的皇帝更强,只是刻意隐藏了气机而已!

    “如果真有我成为天下第一人的那天,想要什么没有?”

    赵玉洁这样想道,“况且,就算此役赵氏败了,大齐也未必会输这场国战,元木真灭了赵宁、赵玄极那帮人,还能不付出代价?

    “我已经收复了中原,我麾下大军的战力已是今非昔比,无数江湖修行者与民间骁勇,在源源不断进入军伍,成为我手中的棋子!

    “再有几年时间,我还能收复不了河北?

    “到了那时,天下又没有赵宁与赵氏,谁还能阻止我成就大业?谁还能站在我头上左右我的命运前程?难道宋治能?”

    念及于此,赵玉洁眼神锐利得犹如饿狼。她花了好一番功夫,才让自己的神色恢复如常。

    在她心里,只要赵宁死了,一切就都好说。

    这天底下,她唯一的忌惮的只有赵宁。

    她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她无比笃定,赵宁在离开郓州回晋阳时,一定是王极境后期的修为境界!

    ......

    “陛下,双方开始交手了!”

    在宋治的视野中,敬新磨从远天的一个小黑点变成眼前的老宦官,只用了不到一个眨眼的功夫,快得让人感觉不到时间流逝。

    “战况如何?”宋治连忙发问。

    赵玉洁紧盯着敬新磨一动不动。

    “镇国公打头阵,唐国公侧翼袭扰牵制,那四位奇人异士有三人。化身为剑,神出鬼没,是进攻核心,剩下的老者在拉二胡,音律玄妙高深,老奴仅仅是远远听着,都觉得目眩神迷、气机不稳!”

    敬新磨飞快禀报了青竹山上的战况。

    宋治边听边使劲儿往北瞧,待敬新磨说完,他眉头紧皱地道:

    “怎么没见血海流光?上回元木真袭击汴梁,修为之气撑开的血海领域就覆盖了方圆百里,朕应该能够看见一二。”

    敬新磨道:“没有血海流光,这回元木真没有造那么大的声势。”

    宋治心头一凛。

    这可能有两个原因,要么元木真已经不需要张开有形领域,就能动用领域之力;要么元木真觉得此战无需那么大费周章,闹出太多动静。

    无论是哪个原因,都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元木真的实力已经不同于先前!

    “再探!”

    “是。”

    敬新磨眨眼消失,而宋治的眉头已经皱成了疙瘩。

    一时间他思绪万千。

    若是元木真的实力,已经有了这么大提升,那么他过去之后就非常危险,一个不慎,就有可能被元木真击杀!

    毕竟对天元王庭而言,大齐的皇帝死了,绝对有益无害,而且还是好处多多。

    加之宋治没有成年子嗣,那么他死之后,大齐军政与权力的真空,就

    会引发很多混乱,乃至直接影响国战走势!

    所以元木真一定会重点照顾他。

    想到这里,宋治背后冷汗直冒,万分庆幸自己没有头脑一热,真的去了晋阳助战。

    他转头瞧了瞧赵玉洁,越看越是满意,若非对方一心一意念着他担心他,及时出现拦下他,后果不堪设想。

    ……

    敬新磨很快便再度回返。

    青竹山不远处有两个王极境盯着,为了确保宋治能在第一时间了解青竹山战况,他都是刚刚赶到看上两眼,将形势了然于胸后,就立即回来向宋治禀报,几乎不在两头节点耽误,人一直是在路上。

    “陛下!”

    “战况如何?”

    “战况不利,镇国公被元木真击伤,连吐三口鲜血,气机跌了不少!”

    “这才过去多久,大都督这就被伤得如此之狠?!”

    “元木真招式凶猛,没有人能够硬接,大都督等人的攻势已是荡然无存,眼下只能周旋、防御。”

    “……”

    “陛下……”

    “再探!”

    “是。”

    宋治眼神低沉,面容在霎时间几度大变,脑海里一时闪过诸多念头,有些还极为可怕。

    跟宋治不同,赵玉洁听到这里,心里已是暗暗窃喜,比在中原收复了一州之地都要开心。

    她巴不得赵宁等人没有任何机会,只能被元木真蹂躏击杀。

    不过她并没有沉浸在自己的情绪当中,而是留心观察宋治的反应,避免对方突然热血上头,又想要去帮忙。

    “陛下万勿过于忧心,元木真也就是先声夺人而已,不会一直这么强悍,毕竟三年多前,他是被大都督等人击败过的,三年多的时间,他又能强到哪里去?”

    见宋治眼神不对,赵玉洁连忙“宽慰”。

    宋治平复心情,微微颔首。

    ……

    “陛下!”

    敬新磨这次回来时,面上一片苍白,忧急之色溢于言表,看得宋治一阵心惊肉跳。

    ——作为头号宦官,“稳”一直是敬新磨的标准状态,自宋治记事起,极少见敬新磨惶急成这个样子,心里不由得咯噔一声。

    “如何?!”宋治压着嗓子问,声音差些变了调。

    敬新磨脸上的皱纹仿佛都是被刀子现场刻成的,每根纹路都渗着痛苦:

    “陛下,干将被元木真一掌击中额头,当场没了剑形,化回人身从半空摔落,撞断了青竹山主峰,被埋在石堆里良久没见再冒头!

    “莫邪突然大怒,剑式凭空涨了三分,不管不顾去攻元木真……”

    宋治瞪着眼忙问:“伤到他了?”

    “伤到了。”

    “好,好啊!终于伤到这老蛮贼了!”

    “陛下……”

    “如何?”

    “莫邪仙子只伤到了元木真左肋,未见元木真气机行动受损,伤势应该不重,但莫邪仙子却被元木真一拳砸进了地……”

    宋治神色一僵。

    他紧接着又问:“赵宁如何?”

    敬新磨面色复杂:“赵宁他……”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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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氏族介绍:
北方诸邦被雄才大略的君主统一,没有天人境修行者的南方大齐皇朝,却因为内部争权夺利而国势衰弱、万民离心。在修为冠绝天下的北方君主,准备南向用兵坐拥九州时,大齐第一氏族里的一名少年,睁开了重生的双眼,想要逆势而行。第一氏族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第一氏族,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第一氏族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