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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氏族全文阅读

作者:我是蓬蒿人     第一氏族txt下载     第一氏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四八一 算计

    敬新磨面色复杂:“赵宁他……”

    宋治不知对方为何支吾,只是心中着急,便恼火的催促:“赵宁到底如何?”

    赵玉洁情不自禁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敬新磨接着道:“莫邪仙子被伤的同时,赵宁陡然出现在元木真背后,以长刀砍中对方肩头,令元木真动作一僵,气机一滞……

    “陛下,赵宁的掠空布着实不凡,神出鬼没,不比干将莫邪两剑稍慢,长刀千钧作为奇兵,也不比前者稍逊,不同之处只在于,前者是人剑合一,赵宁是化身为刀!

    “陛下,赵宁那一刀,只差毫厘,就劈中了元木真的脑袋,这刀若是落到了实处,元木真即便能够不死,也伤得绝对不会轻!”

    宋治以拳击掌,痛惜万分:“可惜,可惜!这赵宁怎么就不能再快些,元木真那老蛮贼,怎么就不能躲慢些?!”

    这一刻,他仿佛置身战场,跟赵宁等人同仇敌忾。

    这话说完,宋治才反应过来,怔怔地问敬新磨:“赵宁怎么这么强?他的战力竟然能跟干将莫邪不相上下?他不是王极境中期?!”

    听到宋治这么问,敬新磨的脸色不禁又怪异起来:“陛下……赵宁他,已经是王极境后期了。”

    “后……后期?”宋治半响没反应过来——或许是不愿接受这个事实,“他竟然已经是王极境后期?二十多岁的王极境后期?!”

    看到宋治瞠目结舌的样子,敬新磨心里也不是滋味——他能是什么滋味呢?赵宁成了王极境后期,增加了青竹山之战的胜算,每个齐人都会欢欣鼓舞,他也不例外。

    但他还是宋治的大伴,对宋治而言,某种程度上,他是比赵玉洁比宋明宋真等人更亲近的存在,荣辱与共乃至是生死相依。

    赵宁二十六岁就是王极境后期,宋治呢?他已近不惑之年了,还是王极境中期。

    二十六岁的王极境后期,只要不出惊天意外,此生必为天人境!当世大齐谁能与之相比?

    就他跟宋治所知,没有。

    普天之下,都只有元木真一人,能勉强与之相提并论。

    而据他跟宋治所知,就算是元木真也没有在这个年纪,成就王极境后期——或许没有。

    他的飞鱼卫并没有打探到,元木真晋升王极境后期的准确时间——这在天元王庭,都属于只有极少几人知道的信息。

    赵宁天赋的强大已经不是强大,而是恐怖!

    如果这是在太平时节,帝王朝廷的统治秩序稳固有力,这或许不是多么可怕的事。

    如果帝室跟赵氏关系融洽,还处在宋治往雁门关安插史禄山、大规模打压世家、要废除赵七月之前,那么这或许也不是大问题。

    可现在呢?

    敬新磨哪里能高兴得起来?

    宋治憋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赵宁这小子——他到底是要干什么?!”

    敬新磨张了张嘴,却接不下这句话。

    是啊,在当今这种形势下,赵宁拥有如此之强的天赋,到底是要干什么?

    他怎么可以有这么强的修为实力!

    宋治就差说一句“赵宁不能这么强,朕不允许!”可他说不了,因为说了也没用。

    赵玉洁看着主仆二人精彩的神色,就像是在看一出猴戏,表面上跟对方一样不知所措,心中则是嗤笑不已,充满了不屑。

    她早就笃定赵宁已经是王极境后期了,而宋治现在还被对方的境界给震惊成这个样子,实在是愚蠢到了极点。

    这只能说明

    一个问题:宋治对赵宁还不够重视——因为不够重视,所以不够了解。

    在赵玉洁看来,国战之后赵氏必反——以己度人,她觉得若是她处在赵氏的位置,绝对没有不反的理由。

    她觉得如果她是赵玄极,她肯定已经开始铺设以后造反之路的棋子了。

    在赵玉洁看来,形势这么明显,宋治竟然还不够重视赵宁,还没把对方当作生死仇敌来对待,简直是愚不可及!

    如果换作她是皇帝,在兖州之战结束,中原大局已定,国战形势向好之后,就该不管不顾,用铁腕手段果断消除赵宁这个弥天大患!

    容忍赵宁不回金陵述职受封,依旧在外统领大军手握兵权?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眼见时间过去不短,宋治还没从不稳的情绪中回过神来,赵玉洁实在是鄙夷得不行忍受不了了,遂轻轻挽住宋治的手柔声说道:“陛下,此战还没结束呢。”

    宋治如梦初醒。

    不错,此战还没结束,赵宁的天赋修为再是冠绝群伦、无人可以,毕竟眼下面对的是天人境的元木真。

    若是此战赵宁有个什么好歹,他还需要担心什么焦虑什么恐惧什么?

    完全不需要了!

    “大伴,速回青竹山再探!”宋治面色恢复正常,重新拾起了威严气度。

    “是”

    对宋治来说,元木真一定要战败,但赵氏也不能赢,所以他们同归于尽最好!

    而赵玉洁则想得更加深入:赵宁等人若是被元木真所败,而后者又伤势不轻,那么她就劝说宋治出手,以她的修为配合上宋治跟传国玉玺,战力不容小觑。

    若形势果真如此,她也就顾不得暴露自己的真实境界了。元木真的存在对她同样威胁不小,一旦赵宁死了,天元王庭就会立即替代赵宁,成为她的头号大敌。

    与之相比,宋治还不算什么。

    赵宁等人要是胜了元木真,赵玉洁也会尽最大的努力,说服宋治立即对赵氏动手,趁他病要他命!

    在赵氏的威胁面前,她跟宋治的立场是一致的。

    如果赵宁等人跟元木真两败俱伤,那是再好不过,她就能跟宋治过去,正好一箭双雕!

    只要这三种情况出现,无论是哪一种,他们都会告诉天下人,赵宁等人是在激战中被元木真所杀,而她跟皇帝历经艰难九死一生,手刃元木真为赵宁等人完成了遗志!

    各怀鬼胎的一对男女,肩并肩的盯着北方,都是全神贯注一动不动。

    他俩唯一不能接受的,就是赵宁等人作战不利,对元木真的伤害太小,让他俩捡不了漏。

    ……

    “陛下!”

    敬新磨三度回返。

    “情况怎样了?”

    宋治忙问。

    从战斗开始到现在,已经过去不少时间,正常情况下,战况应该接近明朗,高下胜负都能看出来了。

    “陛下!双方都伤得不轻,尤其干将莫邪两人,伤势重到近乎力竭,全靠意志支撑;大都督与赵宁虽然好些,但也强不了多少,唯一还能保持状态的只有轩辕……”

    敬新磨满嘴苦涩,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宋治追问:“元木真怎么样?”

    敬新磨道:“牢牢占据上风,看起来胜券在握……”

    宋治欲言又止。

    这不是他希望看到的战况。

    赵玉洁暗暗盘算自己跟宋治联手,去坐收渔翁之利的可能性,她刚想发问

    ,就听见宋治急切道:“依大伴看,赵宁等人会不会坚持战斗到底?会不会眼看事不可为就分散逃遁?”

    这也是赵玉洁迫切想知道的。

    以赵宁等人的身份地位,要是发现无论如何都胜不过元木真,很可能会逃——当年宋治就是这么撤离的汴梁城——要是这样的话,她既不能捡便宜去杀元木真,也不能捡便宜去杀赵宁。

    敬新磨的一张老脸皱成了包子,努力寻思着道:“老奴暂且还无法确定……”

    宋治牙齿一咬,眼神变得狠戾。

    依他看,赵宁等人一定会逃!

    不逃难道等死吗?

    以己度人,他若是处于赵宁等人的位置,就一定会逃!

    赵宁等人这一逃,大事可就要完蛋了!

    “再探!”宋治的脸阴沉得像是能渗出水来。

    “是。”

    宋治看向赵玉洁:“你不是说,赵宁既然敢于出战,就是有必胜把握吗?”

    赵玉洁看出来宋治没有责备她的意思,只是对眼前的战况不满意、很着急,遂无奈道:“是臣妾想错了。”

    宋治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认错,自己无意怪罪:“你说赵宁他们会不会跑?”

    会。

    必然会。

    赵玉洁找不到赵宁等人不逃跑保命的理由。

    但她此刻不能这么说,因为宋治问这个问题,不过是想要求一个心理安慰,需要别人给他点信心、希望。

    赵玉洁违心地道:“陛下宽心,我们不会输的!”

    宋治点了点头。

    ……

    敬新磨第四次带回战报。

    这次宋治没有在对方开口之前,急不可耐的主动询问。

    他还是很想马上知道答案,只是眼下又很害怕知道答案,因为他几乎确定了,赵宁等人会撤。他安静无声而又焦躁不安看着敬新磨,等待着最终的答案。

    最终答案并未到来。

    还不到时候。

    敬新磨嗓音沉痛:

    “陛下,赵宁等人浴血奋战,已经在以伤换伤,甚至是以命相博,为了伤元木真一根毫毛,他们不惜断掉一根骨头,每个人都在吐血,不停的吐血,但他们依然在猛攻,不间断的猛攻……

    “大都督伤痕累累,赵宁血染衣袍,干将莫邪无不披头散发形如疯癫,可他们没有一个人逃遁,连后退都没有。

    “老奴归来的时候,干将已经没了一条胳膊,剑光残破,气机紊乱,可他却依然嘶吼着,野兽般扑向元木真,哪怕一次次被击退、砸落山峦;

    “莫邪脸上也多了一道狰狞伤口,从眼角到嘴角,血肉翻卷丑陋骇人,可她好似恍若未觉,只顾边破口大骂边不断化身为剑,要跟元木真同归于尽!

    “陛下……”

    听到这里,宋治已是僵立如石,震撼意外的失了神,本能地回应:“继续说……”

    敬新磨深深看了宋治一眼:“陛下,老奴现在确信,大都督等人不会逃跑远遁,他们会一直进攻血战到底,会……死不旋踵!”

    最后四个字,字字万钧。

    赵玉洁睁大眼瞪着敬新磨,满脸都是白日见鬼的不可思议之色,几乎在怀疑敬新磨信口胡诌。

    她的心里有惊涛骇浪。

    她羞愧难当。

    仿佛世人都是英雄,只有她自己是小丑。

    是大街上那一只,暴露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的肮脏老鼠。

章四八二 代价

    宋治跟赵玉洁的感受大同小异。

    他笃定赵宁等人会撤,却不曾想对方在以命相博,被事实证明了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任谁都会感到羞愧。

    不同的是,宋治在羞愧之后,有知耻而后勇的冲动,开始再度认真权衡自己是不是该立即过去相助。

    而赵玉洁则是恼羞成怒,在心中大骂赵宁等人愚蠢得无可救药,竟然为了一场不一定会有胜利的战斗,而甘愿拼掉自己的性命——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比自己的命更重要的?

    人死了还能有什么?

    死了世上的一切还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一通鄙弃之后,赵玉洁进一步开导自己:赵宁等人拼死血战其实对她而言是最有利的,这既能最大限度削弱元木真,又能让赵宁等人非死即残。

    这样一想,赵玉洁便渐渐开心起来,逐步感觉这一切莫非是天意,难道上天都在帮她的忙?

    自己的心理建设告一段落,赵玉洁有精力去注意宋治了,立马发现对方的情绪有些不对劲,不由得心神一沉。

    她太了解宋治了,只看对方的神态,她就知道对方眼下在想什么,思绪飞快一转,开口道:

    “赵宁已经成了王极境后期,他们都难以对抗元木真,可见后者的实力已是今非昔比。”

    闻听此言,宋治胸中刚刚燃起的烈火,瞬息间凉了大半。

    是啊,赵宁王都是极境后期了,战斗还打成这个样子,元木真的强大已是令人颤栗。

    他一个王极境中期贸然加入战团,面对这样的元木真,一旦对方执意杀他,就算有传国玉玺加持,就能保证一定可以像之前从汴梁脱身那样,顺利离开吗?

    宋治毫无把握。

    意识到这一点,宋治后背冰凉,心悸不已。

    还好刚才没有冲动,做下不可挽回的事。

    “大都督等人正在为国死战,他们姑且不避强敌不惧一死,朕怎好一直观望置身事外?这一战毕竟关系到大齐的江山社稷……”

    宋治觉得有必要表现一下自己的大义正气,维护自己的明君形象,免得赵玉洁看轻了自己的品德。

    赵玉洁已经察觉到宋治怕了,听了对方这番话,差些没控制住冷笑出声,好在她城府够深,当下做出苦劝的样子:

    “陛下已是快到王极境后期,只要陛下无碍,他日成就了天人境,何愁大齐不能灭了北胡?臣妾虽然愚钝,却也知道为君者应该目光长远,不该伤了龙体国本!”

    宋治长叹一声,做出为难纠结的样子。

    末了,他无比庄重道:“大都督等人都是国家的英雄,朕要为他们建祠立庙,保证香火不绝,让天下人永远铭记他们的功勋与忠义!”

    内心里,他对赵玉洁递来的这个台阶非常满意,也借此说服了自己,让自己相信了自己不是因为胆小怕死才不去助战,坐视赵宁等人为国战死的。

    再者,帝王怕死也是理所应当。

    一无所有的人才大多不怕死,富有天下的人怎能不怕死?

    至此,宋治已经可以坦然接受,自己坐视赵宁等人战死青竹山这件事了。

    他做好了敬

    新磨再次归来时,带回赵宁等人战没的消息,他们转身就跑的准备。

    敬新磨回来了。

    形色匆匆,痛苦满面。

    “陛下……”

    出乎意料,这回敬新磨在没被宋治追问打断话头的情况下,竟然自己停住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好像接下来要说的话太过艰难与沉重,堵在喉咙里一时出不来。

    于是宋治知道,最坏的结果出现了。

    他心中一片荒凉,只觉得天都塌了一大半。

    赵玉洁喜不自禁,犹如在漫漫荆棘丛林中,辛苦跋涉多年,终于走出不见天日的群山,看到一望无际平原的旅人。

    她紧盯着敬新磨,不想错过对方接下来的每一个字,她要亲耳确认,赵宁——这个她生平最大的敌人、最厉害的对手、最难缠的阻碍,已经身死道陨,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

    敬新磨嗓音沉痛,仿佛仅仅是说出这些话,就耗光了他一身修为之力,徐徐地道:

    “陛下,大战结束了。

    “大都督生死不知,但可以确定的是,一身修为已经不复存在——彻底的不复存在。

    “赵宁生死不知,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的伤势极重,不比孝文山之战的情况好。

    “干将莫邪生死不知,可以确定的是,道蕴已是完全被元木真当场击毁,就算不死,往后也将再无缚鸡之力。

    “陛下……这一战,大齐损失惨重,代价不可谓不深……”

    说到这,敬新磨又一次止住了话头,仿佛累得即将死去,不歇口气不行。

    饶是对结果已经有心理准备,真正听到这里,宋治仍是被震得呆愣良久。

    “赵宁没死?何谓生死不知?可恨,竟然没死!我要立刻动身,前去结果了她!”

    赵玉洁忿忿不平的想到这里,顾不得身份,连忙追问: “元木真呢?元木真如何?!”

    如果元木真没死但很虚弱,她就可以去捡漏,但如果元木真情况不差,她便没法过去杀了赵宁。

    被赵玉洁这么一问,宋治回过神来,死死瞪着敬新磨:“最后的战况到底是怎样的?大都督等人为何是个生死不知的结局?元木真是死了还是胜了?”

    元木真要是大胜,他就必须立马跑路。

    敬新磨躬身行礼,声音沧桑而悲伤:

    “陛下,赵宁等人合力进攻,最开始是干将伤得最重,紧接着莫邪便不管不顾的进攻,以命换伤,元木真虽然被刺了一剑,但也得以正面击毁莫邪的剑气剑蕴。

    “莫邪在将死之际被赵宁及时救下,只是再没动弹过,修为气机不存,而后干将突然发狂,也去正面硬拼,同样刺了元木真一剑,同样被完全毁了剑道底蕴,同样是被赵宁勉强救下,只不过他本就断了一臂,能活下来的可能微乎其微了。

    “再后便是大都督怒火万丈的以命相博,以掠空步突进,凭空凝出了赵氏破阵枪,捅进了元木真的腰肋,却也被元木真反手一拳击毁气海,当场重伤并被废了修为……

    “到了这时,我们失去了三名修行者,赵宁等人合力也已无法袭扰限制元木真,给其他人创造正面硬拼的机会了。

    “元木真伤得不轻,亦是凶性大发,以绝对的修为实力,揪住了不断给他制造麻烦的赵宁,可没想到的是……”

    宋治急切的噶声问:“没想到什么?”

    敬新磨双目泛红:“没想到的是,二十六岁便已成就王极境后期,只要不死必然晋升天人境的世家第一修行者,年纪轻轻便已转战数千里之地,灭杀大批北胡王极境修行者,率部建立了赫赫军功的战神,放着大好前途大好人生不要,竟然也没想活着结束战斗!

    “在元木真揪住他的瞬间,他借力用力不退反进,果断近了元木真的身,在自己被元木真以极快的应变速度,一掌劈中额头的同时,手中千钧捅进了对方的胸口!”

    蹬、蹬、蹬!

    宋治目瞪口呆,连退三步,脚下的真气在半空踩出了一连串急促响亮的气爆。

    他惊愕万分,他感动不已,他神思不属。

    “赵宁这都没死?”

    敬新磨话音方落,赵玉洁的声音响起。

    看着焦躁失望的赵玉洁,敬新磨张了张嘴,五官抽动,像是吃了一大锅苍蝇,半响才道:“唐国公……生死不知……”

    “元木真中了赵宁穿心一刀,他死了没有?!”稳住心绪的宋治,满含期待地问。

    敬新磨摇摇头:“唐国公那一刀,并未让元木真丧命,倒是……”

    “倒是怎样?”

    敬新磨闭了闭眼,还是禁不住双眼模糊,他尽力让变调的声音显得正常:

    “倒是唐国公被元木真击中额头,在七窍流血不止、身体颤抖如筛糠之际,仍是死死盯着元木真,拼命抓住对方的肩膀,用尽了意志力去限制对方的行动!”

    宋治愣了愣:“他为何如此?”

    敬新磨的声音陡然加重、拔高,平生一股激昂金戈之意:“为了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敬新磨老泪纵横双手颤抖,却直腰抬头声如战鼓: “一个击杀没有敌手的天元可汗,保住我大齐江山社稷的机会!”

    宋治:“……”

    他怔怔看着眼前从未见过的大伴,失语无言。

    “元木真死了?!”赵玉洁理智而又迫切地问。

    敬新磨猛然转头盯着她。

    目光如剑地盯着她。

    这位老宦官咬着牙一字字道:“元木真要是死了,他的人头此时就该在老奴手里!”

    赵玉洁神色一滞。

    她感受到了敬新磨对她的怨气。

    滔天的怨气。

    浓到有杀气渗出。

    这让她既不解又愤怒。

    但此时此刻,赵玉洁至少明白了一件事。

    最后配合赵宁出手的轩辕剑,一定让元木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大到让他无法再战胜战力相对完全的轩辕剑。

    所以赵宁等人才是生死不知。

    否则他们就是已经命丧黄泉。

    想通这一点,赵玉洁眼前一亮,心跳猛地加快,整个人一下子进入了即将沸腾的状态,就像逐鹿天下的诸侯王走到了天子宝座面前!

章四八三 面见(祝大家牛年大吉!)

    敬新磨对他们的不满与失望是如此明显,对赵宁等人的尊重与敬佩溢于言表,宋治当然能够分辨得出,这让他既羞且怒,半响无言。

    赵玉洁却不在乎这些,她按耐不住地问:“元木真是否还在晋阳?”

    敬新磨没有回答赵玉洁这个问题。

    看他的样子,明显不想理会贵妃。至少是暂时没打算理会了。

    他向宋治拱手道:“陛下,老奴回返的时候,元木真还在晋阳,此时他还在不在,老奴不知。”

    敬新磨无视自己的行为,让赵玉洁心头就像扎了根刺般难受,但她知道对方跟宋治关系非同寻常,所以不好表现出什么,只能将这笔账深深记下。

    再者,她现在也没心思跟敬新磨掰扯什么。

    她有更紧要的事必须马上去做。

    她赶忙对宋治道:“陛下,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我们应该马上动身去晋阳!若是做的好了,境外事与国内事,都可以在片刻之间大定!”

    宋治眼中精芒一闪。

    赵玉洁是什么意思,他当然明白。刚刚之所以没有及时想到,不过是因为敬新磨的表现,内心有所触动。现在赵玉洁说话了,他当然知道该做什么决定。

    “走,去晋阳!”宋治没有任何犹豫,当即纵身北行。

    赵玉洁激动万分,连忙跟上。

    落在两人后面的敬新磨,眉宇间掠过一抹复杂之色。

    宋治等人在距离青竹山不远不近的地方,汇合了之前就被他派来监视晋阳的两名王极境,一行五人没用多久就到了青竹山。

    宋治一只手做好准备,随时可以拿出传国玉玺,确保稍有不对劲,能在元木真出手之时抢先撤离。

    临近青竹山时,他迅速扫视一圈周围情况。

    这一看,他发现了两个问题。

    其一,青竹山损毁严重,大小山峰几乎没有一个完整,十几丈的深坑随处可见,林木大片倾倒断折,树根凌乱翻出伸展,不少地方还有火光烟柱,燃烧的木草如大海中的浪花。

    整个受到真气波及的范围极为广阔,一眼竟然望不到尽头,仿佛这里曾经倾泻下过一大片流星雨。山峦风貌因之大改,峰巅成平地,山坳成崖壁,沟壑变坦途,面目全非的犹如沧海桑田。

    其二,天空中没有大修行者。

    无人在云端之上傲立,身姿卓约,渊渟岳峙,俯瞰群峰与群雄。

    “没有胜利者?”这是宋治油然而生的明悟与疑惑。

    随后,他发现了赵玉洁的小小异常——对方正呼吸颇为急促的盯着群山中一座不大不小的山峰。

    那是一处峰顶折断,被真气削出数丈平地的山峰。

    宋治跟着看了过去。

    目光一凛。

    他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再显眼不过的人。

    之所以显眼,一是对方站立的位置——在平地或坐或蹲或卧的众人之前,那人衣发狂乱,浑身浴血,按刀而立,腰似长枪身如劲松,正向他们看来;

    二是因为对方的身份——那是一个,会让如今的宋治与赵玉洁,仅是看到就会呼吸、心跳、情绪有变化的人。

    赵氏家主继承人,大齐唐国公,汴梁北面行营大总管,军功无人可及的战神,天下年纪最轻的王极境后期修行者,国战的脊梁,一人便是一座长城的存在。

    赵宁!

    在宋治的感知中,赵

    宁虽然身受重伤,但气机还不至于崩溃,也没到虚弱至极的地步,而看对方挺拔的身形,熊罴般的气势,亦可知对方没有丧失行动力。

    宋治第一时间转过头,目光如电的向敬新磨看去!

    对方说赵宁命悬一线、生死不知——可眼前的赵宁分明活得好好的,哪里有半点儿要死的样?!

    面对皇帝的金刚怒目,敬新磨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陛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请陛下速做决断!”这时,赵玉洁急不可耐、饱含杀气的声音,闯进了宋治耳中。

    宋治重新看向赵宁。

    他们来晚了一步,元木真已经不在晋阳,失去了杀死对方的机会,宋治已是痛心疾首——元木真既然会离开,就说明情况不会好,他们若是到得及时,未尝不能击杀对方。

    元木真走了,但解决赵宁,消除赵氏尾大不掉隐患的可能,还被他们握在手里。

    眼下赵宁状态不佳,经过观察,宋治可以肯定的是,赵玄极等人确实丧失了修为——就连轩辕老头和红蔻,此时都是气若游丝,可以想象,他们最后一击得手时,一定被元木真伤得不轻。

    在场唯一战力完全的,就只有杨佳妮,而对方不过是一个王极境中期。

    这的确是宋治最好的机会!

    瞬息之间,宋治思虑百转,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

    论对大齐江山的功勋,在这场国战中,无人可比赵氏;但论起对帝室的威胁,此战过后,天下也无人可及赵氏。

    随着中原收复,大齐王师战力提高,元木真再度被击退,国战形势已经全面好转。即便没有赵宁这些人,宋治认为大齐同样能胜。

    利弊权衡,不过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

    事到临头优柔寡断,非是明君所为。

    宋治双目之中如有烈火爆起。

    在赵玉洁迫不及待、敬新磨忐忑难安的注视下,宋治拿定了主意。

    他压低声音道:“大伴与我动手,爱妃策应,不得放跑一人,速战速决!”

    话音方落,人已加速飞出,如离弦之箭,向按刀而立的赵宁笔直而去!

    赵玉洁如闻天籁,紧随其后,做好了随时左右掠出,果断出手的准备——如果形势需要,她甚至不吝暴露自己的真实修为!只要能杀掉赵宁,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一千丈,五百丈,三百丈,宋治眼中的赵宁,距离自己越来越近。

    赵宁的面容,他也看得愈发清楚。

    七窍之中淌出的血迹,不少残余没被擦干,蚯蚓一样挂着,额头正中血肉模糊,鲜血还在往外渗出,浸入了长眉,乱发长短不一,哪怕是被山风吹拂着,鲜血凝结的长束也不曾散开,破损的衣袍显露出道道被真气划破的狰狞伤口,深可见骨者何止一处。

    这样的赵宁,要多狼狈有多狼狈,要多凄惨有多凄惨,要多恐怖有多恐怖,但他按刀而立的样子,却是要多铁血有多铁血。

    看着这样的赵宁,一瞬间涌起的感动、敬佩、羞愧、自责之情,像是海水一般吞没了宋治,几乎让他放弃前行。

    “他们是被元木真所杀,与朕何干?大不了此战之后,朕为他们建祠立庙,把他们当作英雄供起来,让天下人都铭记他们的功劳,赞颂他们的品德!”

    下一刻,宋治胸中的各种情绪,尽数转化为澎湃的杀意。

    空前浓厚的杀意!

    既然看着赵宁会让他内疚惭愧,那就让赵宁去死,等看不到对方了,他也就不会再有这种让自己难受的感触。

    深吸一口气,宋治就要掏出传国玉玺,发出全力一击,务求一击毙敌,不给赵宁任何还手余地,在刹那间解决问题。

    就在此时,宋治心头一动,已然察觉到晋阳城的方向,有许多道强悍气机,在眨眼间快速逼近,不等他抬头查看清楚,敬新磨的声音已是响起:

    “陛下,有人来了,都是王极境的修行者!”

    宋治精神一震,仔细去看,果然就发现青竹山后,晋阳城的方向,已有好些人影快速飞近。

    现场忽然多了三四个王极境,他还能不能继续对赵宁出手?

    若是出手,就得把这些人都杀了灭口!否则,他如何能将赵宁等人的死亡,栽赃给元木真?

    宋治纠结不已。

    “陛下,后面也来人了,是寿阳方向!”敬新磨的声音再度响起。

    宋治回头一看,果不其然,侧翼寿阳方向,的确有五六个王极境修行者,快速靠近过来,速度不比青竹山后那些人稍慢。

    十来个王极境瞬息赶到!

    宋治心头顿时如压巨石,呼吸不畅,只觉得一口气憋在嗓子眼,怎么都吐不出来,浑身上下好似被千针戳刺,难受得几欲抓狂。

    他还能把这十来个王极境都杀了不成?

    且不说但凡逃走一两个,他谋害赵宁等人的行径必将败露,仅是七八个王极境修行者的折损,对大齐战力都是莫大打击,没了这些人牵制察拉罕,河东战局如何稳得住,那还谈什么国战大局?

    宋治还只是难受,赵玉洁则是痛苦难当,牙关都要咬碎。

    今日是杀赵宁的天赐良机,几十年难遇,竟然就这么泡汤了?

    错过了今日,往后她何日才能再找到,像今天这么好的机会铲除赵宁?

    或许一直都不会有了!

    赵玉洁厉鬼一样盯着在山峦平地上,按刀而立八风不动的赵宁,恨不得化身修罗,扑过去一口咬死对方。

    元木真前脚刚走,这么多河东王极境后脚就出现了,这是为什么?!

    宋治看着赵宁,在刹那间就有了明悟。

    这些王极境修行者,有的是赵氏的人,有的不是,但他们会在这个时候,相继出现在青竹山,要说不是事先得到了赵玄极、赵宁的授意,宋治绝对不信。

    赵宁会这么安排,原因只可能有两个。

    其一,在他们跟元木真的战斗结束后,需要这些人来救援、帮助。

    但就算如此,也不用出动十来个王极境!

    其二,赵宁意识到他们跟元木真的战斗结束后,还有别的致命威胁!

    这不就是在防备他这个皇帝?

    赵宁竟然连这都能预料到?

    他到底是神机妙算鬼神莫测,还是对自己了解到了极点?

    宋治心乱如麻,胃里一阵翻涌,恨不得当场吐出来。

    想到这里的时候,他已经到了山前。

    没有更多时间想别的,宋治用尽全部意志,勉力压下种种异样情绪,换上一张面对国家英雄的敬重、亲切笑脸,落了下去:

    “赵将军,朕一听说元木真那老贼到了晋阳,便立马动身全速赶来,原想与尔等并肩杀敌,没想到还是来迟一步,让你们伤成了这样......”

章四八四 根本

    在宋治带着赵玉洁等人,出现在视野中的时候,赵宁便知道,对方是抱着什么目的而来。

    对赵宁而言,这实在是再清楚不过的事。

    在他们跟元木真交手时,敬新磨来回奔走,赵宁都感知得一清二楚,所以青竹山的战况,宋治没有不了解的道理。

    对方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战斗都已结束,他们非残即伤的时候过来,若说不是为了对他们不利,打死赵宁也不信。

    因是之故,他一直保持着按刀而立的姿态,做好了随时出手,拼命一搏的准备——纵然他已无多少战力,也绝不会束手就擒。

    跟元木真的战斗,让他差些命丧当场,刚刚有晕过去片刻,若不是杨佳妮及时相助,此时断然不能醒来。

    眼看着宋治落到面前,摆出一副仁人明君的模样,表演自己的懊恼自责,心如明镜的赵宁,只是微微躬身:

    “恕臣重伤在身,不能大礼参见,保境安民是赵氏作为大齐第一将门的本职,臣纵使战死沙场也不会有丝毫怨言,陛下无需自责。”

    说着,他回头看向身后,神色悲怆。

    这一战,他们付出的代价委实惨重,干将莫邪性命难保,纵然被杨佳妮及时救治,也仅仅是吊着一口气,能否醒来全看气运。

    伤得最重的还是赵玄极,哪怕杨佳妮全力相救,眼下也没有丁点儿气息,若是再过片刻还是如此,便是当场陨落的结局,

    红蔻伤势相对轻些,在场所有不能站立的人中,她也是唯一还有可能保住修修为的,即便如此,她现在也只能打坐调息,无法动弹。

    至于元木真......只差一点。

    只差一点,赵宁等人就能杀了他!

    若是多一个王极境后期的战力在场,赵玄极等人就不会落到这个凄惨下场,若是能再多两个王极境后期的战力相助,他们就有十成胜算!

    可悲地是,宋治跟赵玉洁都没有过来助战。

    时至今日,大齐不是没有力量击败元木真,迅速结束这场带给无数齐人灭顶之灾的战争,可大齐偏偏错失了机会。

    这就是如今的大齐。

    而最可悲地是,赵玄极毫无保留效忠的皇帝,不仅隔岸观火,坐视他们血染疆场性命垂危,还打算在战后过来清理他们,以确保皇权的至高无上、不受威胁!

    开战之前,赵宁几乎被赵玄极说服。

    大齐上下同共经历了这场百年未遇的血火磨练,靠着无数热血儿女同舟共济以命相搏,总算在生死边缘挺了过来,战后大家很可能会空前团结和和睦睦,世家跟皇权、赵氏跟帝室,未尝没有和平相处的可能,官府对待百姓也不会像之前那么苛刻蛮横,权贵富人对待平民也不会如之前那般盘剥压榨。

    可现在,赵宁的这种信念,已是近乎崩塌。

    国战至此,大齐明明已经迎来曙光,盼到了太阳与希望,可赵宁左看右看,却怎么都觉得,入目之处仍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接下来,大齐天下会是怎样,赵氏又该何去何从?

    赵宁心绪复杂,却顾不得去多想这些,与之相比,他

    更在乎赵玄极的伤势,在跟宋治见过礼后,他步履蹒跚的走到赵玄极身前,让赶来的赵氏修行者,配合杨佳妮把众人送回晋阳疗伤。

    而从始至终,赵宁都没有看赵玉洁一眼。

    同样的,赵玉洁也不曾看赵宁一眼。

    彼此都明白眼不见为净,不看可以当作对方不存在,若真是看了对方,很可能一个把持不住,就会突然暴起,不管不顾跟对方拼命。

    宋治不仅要同行去晋阳,还亲手搀扶赵玄极,且在刚离开青竹山的时候,就下令让敬新磨火速回金陵,去取最好的疗伤丹药来。

    敬新磨欣然而往。

    赵玉洁趁机跟着敬新磨离开。

    宋治在晋地停留了整整七日,其间到各地巡查了城防,接见了不少将领,算是以一个帝王的身份,慰劳了前线将士,深入了解了晋地战事。

    以宋治的修为境界,只在几个王极境的陪同下,就在晋地呆了这么久,虽然每日都有事情做,仍旧显得不正常。

    赵宁明白,宋治是想看看赵玄极等人何时醒来,亲自确认他们的修为还能否保住。

    遗憾的是,直至宋治离开晋阳,赵玄极等人都没有醒来。

    ......

    时光如流水,乾符十六年冬,在青竹山之战后相对平静的国战氛围中悄然而逝,立春过了没几天,大齐天下迎来了新的一年——乾符十七年。

    是日,乾符十七年,正月初三。

    沉闷了许久的赵氏族人、仆役,在这一日重新有了笑脸。

    命悬一线的赵玄极,终于醒了过来,虽然身体依然虚弱,但已经能够跟人说话。加上前些天苏醒的干将莫邪,青竹山一战中受伤的众人,都保住了性命。

    虽然除了赵宁、红蔻之外,其他人的修为都没有保住,但能够活着,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赵玄极在第一时间询问了赵宁,他昏迷之后的各种情况,赵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敬新磨、宋治的行踪,一五一十都给赵玄极说明。

    听罢赵宁的讲述,这位曾经的大齐皇朝第一修行者,军方地位最显赫最尊贵的大都督,如今身体孱弱的只能缠绵病榻的耄耋老人,眉头刻满苦涩的长长叹息。

    赵宁沉吟片刻,正要说话,赵玄极已是先一步开口,语调沧桑、面色沉重地对屋中的赵氏族人道:

    “国事艰难内忧外患,不止我大齐独有,历朝历代亦不乏此情,想要渡过时艰整肃社稷,为人臣者,无外乎是文死谏武死战。

    “国战数年,纵观天下州县,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者不知凡几,而我赵氏仍然锦衣玉食、富贵不减,与前者相比,我等幸运何止百倍,还有什么好怨忿的?

    “值此之时,赵氏上下当恪尽职守,尽人臣本分,戮力国事,征战沙场,驱逐外寇,再造乾坤,不得有片刻懈怠,更不得有丝毫贰心。

    “你们要切记,万不能因私废公、因小失大,搅乱了社稷妨害了国运,倾巢之下无有完卵,此时任何违抗军令忤逆圣命的行为,都是资敌,敢于这么做的人,都是国家罪人!

    “你们可明白了?”

    赵北望、王柔花、赵烈、赵逊等赵氏族人,闻言都是点头称是。

    身为青竹山之战的亲历者,大齐在国战之中的长城,立功无数杀敌无算百姓口中的战神,差些没死在敌人手里,倒是被自家皇帝给摘掉脑袋的赵宁,看问题有他自己的感受,看事情有他自己的想法,沉默片刻,直言不讳道:

    “祖父,中央集权加强皇权,是陛下继承自历代先帝的国策,更是历朝历代的君王孜孜不倦的事业与遗志,这是中原皇朝的大势,不是个人所能更该。

    “陛下或许不是昏君,但只要他不能违逆这股大势,还要一心投身其中,我世家大族就永远不可能跟陛下和睦共处,纵然有一时安逸,稍后也必定万劫不复。

    “而青竹山之战中,陛下明明可以早到,与我等合力,谋求将元木真击败乃至诛杀!可是,陛下偏偏等到了最后......

    “大齐社稷危险到今天这一步,天下百姓经受这般死难,错不在我,今时今日,我赵氏俯仰天地问心无愧!可陛下在做什么?

    “他若是真心待我等有功之臣,真心待我赵氏,就该把赵玉洁亲手送回来,任凭我等处置,可事实如何,陛下到青竹山的时候,甚至想......”

    赵宁的话还没说完,赵玄极已是大怒喝斥:“住口!”

    赵宁五官扭动,义愤填膺怨气难平,如鲠在喉头脑发胀,后面的话不说完,感觉就如万箭穿心一般。

    但他忍住了。

    不是因为他自觉没道理,而是因为他面对的是赵玄极,是自己的祖父,是一个刚刚为家族为皇朝失去修为的老人。

    赵宁俯首低眉,不复言语。

    堂中的赵氏核心族人,包括被特例允许在场的杨佳妮,此时面色都很复杂。他们一方面要聆听赵玄极的教诲,一方面又觉得赵宁说得都是事实。

    赵玄极喟叹一声,招了招手,示意赵宁到床榻边去——赵北望腾出了位置。

    “宁儿,你虽然年轻,但却是我赵氏家主继承人,当处处以大局为重,戒骄戒躁,不得意气用事,尤其不能恃功自傲。

    “我跟你说过,不要以为自己占着道理,就可以无所顾忌,需知臣子尽忠事主,才是皇朝之内最大的道理。”

    赵玄极郑重的看着赵宁,眼神深邃地认真道:“一旦因为赵氏的所作所为,导致国战崩坏九州不保,那么赵氏之前所立之寸功,绝不能偿还于万一,而后世子孙万代,在天下百姓心中,赵氏都将只有骂名没有功名,再无任何立足之地。

    “你,可明白了?”

    赵玄极的这番耳提面命,让赵宁精神一振,瞳孔猛缩,刹那间恍然大悟。

    他之前想的那些,赵氏跟宋氏的关系,世家跟皇权的关系,在赵玄极这番话所体现的格局面前,小的不值一提。

    赵玄极最后那些话,才是根本。

    赵氏子弟,立身要正。

    赵氏族人,绝不做有害国家的事。

    不仅如此,赵氏还要为江山社稷,为黎民百姓不断征战立功。

    惟其如此,赵氏才不会失去民心拥戴,方有未来可言。

章四八五 美好岁月

    乾符十七年,春。

    朝廷调动中原各路藩镇军共计八十余万,兵分三路渡河北上,大举反攻河北。

    皇帝宋治亲自挂帅,掌河北行营大总管印,驾临汴梁城主持战事。

    西路军由高福瑞为河北行营排阵使,统率四镇二十余万兵马,为左翼。

    此部经河阳渡过黄河进入晋地,自泽潞取道北上,逼近寿阳,威胁察拉罕所部侧翼,意欲汇合河东军夹击察拉罕,牵制其主力,不使其大举支援黄河北岸。

    中路军以赵玉洁为河北行营都统,统率八镇兵马四十余万,为主力。

    此部配合调自江淮、沿东海北上、由黄河口西进的水师战船数千艘,自杨柳城发动渡河战役,目标卫州、魏州。

    东路军以赵宁为河北行营指挥使,出动郓州驻军、平卢军合计二十余万,为右翼。

    此部配合江淮水师一部,呼应中路军作战,牵制黄河北岸敌军。

    二月,粮草入营,大军聚集,左路军先行出动,行至泽潞驻扎。

    三月,身在郓州的赵宁接到皇帝军令,命其统率郓州驻军、平卢军即日出战。

    赵宁擂鼓聚将,传达皇帝军令,安排大军行动。

    诸将都去各行其是后,他自己则回到庭院,披上鹤氅,戴上方巾,手持一卷《黄帝内经》,在宽阔幽静的轩室里,听着假山湖泊的水声,嗅着缕缕桃花清香,优哉游哉的品书悟道。

    “西河城先锋已经登船备战,郓州城外大军也在陆续出营启程,大战一触即发,满城百姓不是夹道相送,就是伸着脖子在看热闹,公子身为大军主将,竟然像个局外的方士一样,在这里品茶读书,是不是太悠闲了些?”

    说话的是许久不见,刚从汴梁过来的扈红练。

    她进了轩室,挥手让眉清目秀的少女丫鬟退下,自己跪坐下来为赵宁煮茶,趁着给赵宁递茶的功夫,在赵宁视线从书页上挪开时,眸光流转的幽幽说道。

    赵宁接过茶杯抿了一口,“我有伤在身,战力还不及一个王极境中期,到了战场上也没甚么用,与其过去指手画脚,不如相信陈奕、贺平,让他们自己应变。”

    见赵宁又把目光落回到书页上,一副超然世外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扈红练掩嘴笑道:

    “公子怕是心里明白,咱们这里主要是配合中路军作战,不会有什么大功劳不说,还得被支使的晕头转向,公子懒得给赵玉洁做嫁衣裳,这才想在家里躲个清闲吧?”

    赵宁瞅了扈红练一眼,调侃道:“二娘现在也懂兵事韬略了?”

    扈红练浅浅地白了赵宁一眼,佯嗔道:“公子这是在取笑奴家愚笨了。奴家跟着皇后娘娘征战了不短时间,若是没点长进,岂不是丢了公子的颜面?”

    赵宁哈哈一笑:“都是自家人,哪有什么颜面不颜面的——大姐有什么话让二娘带给我?”

    说起赵七月,扈红练情不自禁叹了声气,不无幽怨道:

    “皇后娘娘收服郑、滑二州,功劳谁人不见,可陛下一来,一通嘴上褒奖,些许财宝赏赐,就把皇后娘娘好不容易组建起来、战功赫赫的十几万精锐扈从军打散,编入了陛下的元从禁军。

    “还说什么,现在天子到了汴梁,自然可以庇护娘娘周全,不再需要什么扈从军了。”

    宋治的元从禁军,一部分是从燕平带走的,在当时燕平还要防守的情况下,数量本就不多,路上还有损伤,后来虽然在金陵招募了些人手作为补充,但论数量不过二十万,论战力尚且不及藩镇军。

    作为天子,作为朝廷中枢,手里只有这么点直属军队,无论如何都会睡不着觉,看到赵七月手里的十几万精兵悍将,

    不眼红不可能,不拿过来也说不过去。

    对皇帝来说,这是顺理成章的事,皇帝跟皇后本就是一体,那皇后的东西自然就是他的东西。在宋治看来,这些将士效命于皇后,哪有效命于他荣耀?

    随便加官进爵,给点恩赐,这些来自各地没有背景的将士,就没有不成为他的心腹爪牙的道理。至于军中的陈氏、蒋氏修行者,有的是办法调走。

    扈红练目光变得哀伤,接着道:“皇后娘娘倒是没有特别的话,托奴家转告公子,就说了一句:身为赵氏子弟,她不会拖赵氏的后腿。”

    说到最后,扈红练对赵七月的同情怜悯,已经是溢于言表。

    赵宁放下书册,神色黯然。

    前些年,赵七月说她不想再做什么皇后,也不想到金陵去,所以赵宁谋划了让她的扈从军,到郑州、滑州各地收拢溃兵,聚集到汴梁扩充实力的事。

    为此,他还带着红蔻,亲自去过中原,帮助陈安之等人救下了更多将士。

    而现在,赵七月心甘情愿呆在宋治身边,做个不受待见的空壳子皇后,再也不提独当一面之类的事。

    显而易见,青竹山之战后,赵七月认识到了赵氏的处境究竟有多糟,所以不想再给赵宁添麻烦——她这时候要是跟宋治闹不合,对赵氏对大局都没有好处。

    半响后,赵宁道:“国战尚未结束,大齐也谈不上胜券在握,这个时候,无论河东军还是我郓州驻军,陛下都必须倚重,短期内他不会苛待大姐。

    “你回去后,依然按照之前的部署行事,现在正面战场用不到你们了,但你们眼下做的事,干系重大,不能有半分闪失。”

    赵宁如今没法让赵七月立即脱离困境,这是没办法的事。

    这是一个黑暗的世界,是一个黑暗的时期,很多人都行走在黑夜中,赵氏的人尤其如此,但赵宁相信,他们终将迎来黎明。

    扈红练垂首道:“奴家领命。”

    说到这,见赵宁又要拿起书册,扈红练连忙道:“公子,小妹她......”

    话至此处,戛然而止。

    她收敛担忧之色,没有继续说下去。

    赵宁知道说的是谁。

    苏叶青。

    这些年来,苏叶青一直呆在萧燕身边,传递出来的消息多不胜数,每一个都价值连城,河北义军因此才能奋战到现在。

    但对苏叶青而言,这是在悬崖边上起舞。

    任何一个时候,她都可能掉下去。

    而一旦掉下去,就是粉身碎骨。

    念起苏叶青,赵宁心头不可抑制涌现出股股浓烈的愧疚之情。

    无论是北入草原,还是奋战在敌营,对苏叶青来说,都是极为残酷的事。

    但赵宁只是一个将门公子,不是皇朝宰相,更不是大齐皇帝,能动用的力量有限,为了这场国战的胜利,为了中原皇朝的存续,为了更多大齐百姓,他不得不亲手把苏叶青推上刀尖。

    形势发展到现在,这场国战中的所有齐人,没有谁比苏叶青更加孤独,也没有谁比她过得更加胆战心惊。

    他想起苏叶青北上之前,留给她的那些酒。

    装酒的坛子,堆了满满一屋子。

    现在,他想喝酒了。

    只想喝酒。

    亦只能喝酒。

    ......

    镇州,真定城。

    月光清冷,覆在墙壁瓦片上,犹如雪山之巅亘古不化的冰雪。而每当寒风拂面,冷寂顺着毛孔浸入骨髓,都会让人觉得自己也成了一片没有丝毫热度的清辉。

    阁楼上,陪在萧燕身边的苏叶青,在夜风里打了个寒颤。

    “你很冷?”

    俯瞰府邸夜色的萧燕,头也不回地问。

    苏叶青垂首回答:“公主恕罪。”

    “你有什么罪?”

    萧燕明知故问。

    苏叶青低声道:“仆下失礼了。”

    “失礼不算罪。”

    萧燕的话意味莫名。

    苏叶青行礼称谢:“多谢公主殿下大人不计小人过。”

    萧燕不答。

    片刻后,萧燕忽然道:“其实我也很冷。”

    苏叶青忙道:“仆下吩咐人去拿大氅。”

    萧燕淡淡道:“心冷,拿大氅又有什么用?”

    苏叶青咬了咬嘴唇:“仆下该如何为公主分忧?”

    萧燕轻笑一声:“去杀了赵宁。”

    苏叶青心头一颤。

    萧燕摆了摆手,示意苏叶青不必接话,转身在阁楼中摆放的小案后坐下,眉眼低沉,锋芒内敛,声音平缓得没有丝毫波澜:

    “我在河北数年,不止一次围剿各地乱军,自认布置得当行动周密,可河北叛军就如长了天眼一般,每回都能死里逃生,到了今日,河北匪患仍旧没有断绝。你说,我的心岂能不冷?”

    苏叶青道:“河北匪患虽然数次死里逃生,但也伤亡不小,如今规模已是不大,且没什么百姓再鼎力支持,不出两年,公主必能尽数灭之。”

    萧燕哦了一声,“你当真如此认为?”

    苏叶青道:“是......仆下深信不疑。”

    萧燕再次不语。

    苏叶青愈发忐忑。

    她总觉得,近日来的萧燕,对她已是十分怀疑。

    虽然她左思右想,一遍又一遍确认过,自己没有任何把柄落在对方手里。

    “齐朝在中原集结八十多万大军,兵分三路渡河北犯,加上二十万河东军,总人马已经超过百万。而我王庭在河北的兵马,只有不到对方的半数。大战一起,河北各地的乱军,势必群起相应,届时我们就是腹背受敌,难免顾此失彼。”

    终于,萧燕再度开了口,她的声音比这夜风还冷,比清辉更加枯寂,“你说,这一仗,我王庭有无胜算?”

    苏叶青道:“王庭一定会胜!”

    萧燕嗤地一笑:“凭什么?”

    苏叶青道:“凭王庭有公主!”

    萧燕默然片刻,微微颔首。

    “既然你对我如此有信心,那就跟我走一趟卫州。这一战,只要挫败齐朝中路大军的兵锋,河北危局便有望消解。”

    萧燕豁然起身,眸子里如有金戈交击,寒芒阵阵,“我在河北没胜,已是奇耻大辱,这一战无论如何,也要胜了赵玉洁这个小人!”

    说到最后,她眼中燃起仇恨的熊熊烈焰。

    十年之前,她在燕平城被捕,直接原因就是赵玉洁的出卖。这个账,她一直铭记在心,如今,是时候跟赵玉洁清算了!

    苏叶青俯身应是。

    想到马上就要去黄河北岸,再看楼外的青瓦黑墙,她忽然就不觉得那有多冷了,也不再有自己是一片清辉的感觉。

    因为她知道,大齐王师的决胜攻势已经拉开,这场国战到了分胜负的时候。

    她还知道,赵宁就在黄河南岸,距离卫州并非太远。

    她更加明白,赵宁为这一日准备了多久付出了多少,当战争的车轮已经行进到这一步,赵宁就绝不会让它倒退回去。

    而只要赵宁出现在她面前,但凡是她能看见赵宁,那就一定意味着,他们已经赢了。一切艰难困苦、孤独凶险,都会在那一瞬彻底结束。

    往后等待她的,只会是充满阳光的美好岁月。

章四八六 仇人相见

    杨柳城。

    大战将起,宋治亲自来到军前,检校三军将士,当众慷慨陈词,在赢得甲士们的齐声响应后,心满意足的回到帅帐。

    这段时间,宋治没少带着一众王极境高手,大摇大摆的到各军宣示存在,无论高福瑞所部还是赵宁所部,都接受了他的检阅。

    在他兴致上来的时候,他还会经常白鱼龙服,到营中查看士卒的训练、伙食情况,并且跟满嘴荤话的大汉们插科打诨。

    在彼此其乐融融之际,敬新磨往往会恰到好处的出现,佯装有急事需要皇帝回去处理,从而点破宋治的身份,赚得所有人的意外惊诧。

    然后,宋治便会在将士们受宠若惊的行礼声中,面带微笑的飘然离去,只留下满地仁君明君的好名声。

    宋治的种种行为,赵玉洁都看在眼里,她一方面深感不屑、鄙夷,另一方面又很是佩服,学习到了不少。

    不屑与鄙夷,是因为在国战形势混乱,不确定元木真是否会突然出现的时候,宋治从来不敢出现在沙场军前,生怕自己有个万一。

    而彼时,其实才是最需要他这个皇帝,在阵前鼓舞士气,宣示自己与将士们共进退、同生死的的时候。

    现如今,国战形势好转了,宋治知道元木真不能奈他何了,便迫不及待来彰显自己帝王的存在感,并且收买人心,意图获得将士们的忠心与爱戴。

    所以眼下的宋治有多神气,走起路来有多虎虎生风,赵玉洁心中呕吐的**就有多深。

    但从另一个角度说,宋治的所作所为,又完全符合一个帝王的身份,虽然用心堪称龌龊、行为令人生厌,但效果却并非没有。

    故而赵玉洁又学到了一些。

    她心里打定主意,自己以后也要多多微服查访,帮助普通将士解决不大不小的问题,跟他们闲话家常拉近关系,并且在达到目的后显露身份,以此收买人心。

    之所以是解决不大不小的问题,是因为大问题是不能轻易解决的。

    譬如将领吃空饷贪粮秣,这是军中常态,上层心照不宣,一旦触动,就会危及将校们的切身利益,若是被军中实权的将校们怨恨了,那就得不偿失。

    能解决的问题,无外乎是士卒被将校鞭打的时候,出面喝斥教训,再假模假样的命令他们日后不得如此;士卒们吃得不好,就自讨腰包请他们吃顿肉喝点酒,装作士卒们只是今天吃得不好,并不是一直吃得不好。

    凡此种种,多的是可以作秀的地方。

    “明日就是出战之期,朕已得到斥候探报,在卫州主持战事的,是北胡公主萧燕。这人有些聪明,昔日躲在燕平搬弄了不少阴谋。

    “但早在十年前,她就败给了赵宁,被对方当猴子耍得差些疯掉,可见也不是什么太难缠的人。你只要有不输给赵宁的手段,击败她就不难。”

    宋治心情很好,大马金刀坐在帅案后的样子,像极了一个巡山归来的百兽之王,既意气风发又睥睨天下,“爱妃可有把握?”

    赵玉洁肃然道:“臣妾必当竭尽全力,不让陛下失望。”

    宋治满意地嗯了一声,继续道:“三路大军,左路虽然有河东军配合,但要应付察拉罕,迅速取胜的可能性不大,右路本

    就是配合你的,没有建立大功的可能。皇朝渡河北攻之战,胜负的关键就在中路,在你身上。

    “只要能突破黄河天堑,成功杀进河北,这份战绩便足以压制赵宁的破兖州之功,再加上之前你收复中原大片疆土,日后克复河北州县的军功,这大齐的战神之名,也就该易主了。

    “等到那时,朕无论让你做什么,拥有怎样的大权,都是名正言顺,无人可以不服;整个天下,也都会因为你的巨大威望,而不敢正面对抗你的锋锐!”

    说到这,宋治眼中满是精芒,仿佛看见了一个全新的天下——而那正是他理想中的天下。

    “二十年,只要这场国战能胜,顶多再过二十年,这天下就将再无世家门阀,将再没有任何存在可以威胁、掣肘皇权分毫!”

    宋治站了起来,犹如一座山峰,满身渊渟岳峙之气,好似将九州万方都踩在脚下,“等到那时,我宋氏的江山,便会成为真正铁打的江山,可以真正传承千秋万代,实现始皇帝二世三世乃至万世无穷世的千古雄图霸业!”

    赵玉洁望着眼前英姿勃发、顾盼自雄的皇帝,忽然有些失神。

    恍惚间,她觉得眼前的皇帝,竟然豪气无限、光芒万丈。

    多年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在宋治身上,看到这种令人目眩神迷的煌煌光芒。

    充满了魅力。

    一个天下之主该有的魅力。

    ......

    广阔无垠的河面上,百舸争流、千帆竞发。

    一艘艘符文战舰整齐排开,船舷相连首尾呼应,樯桅如林、荆旗蔽空,构建了一座巍峨雄奇的水上连城,在一声声摄人心魄的战鼓声中,缓慢而又雄浑的向前行驶,一寸寸碾压、吞没两军阵前的土黄河面。

    当两座水上连城之中,各自升起无数道耀眼瑰丽的符文流光,如蝗虫过境般的箭雨滑过当空遮蔽太阳,朝对方船舰如石如弹的倾泻而下时,甲胄在身、眉眼秀丽的赵玉洁带着一众王极境高手,从脚下的战船上如标枪一般拔地而起,向北胡战船投射过去。

    当浑身裹着真气烈焰的赵玉洁,以比箭矢快得多太多的速度,蛮横无理的撕破、冲毁身前的流光箭阵,就要降临北胡战船连城上时,她面前的空气一阵扭曲模糊,继而一个稳重的身影凌空踏出,出现在她眼前。

    那是头戴锥帽、身着蓝色右衽交领袍服,手持一柄符文古朴晦涩的新月弯刀的萧燕。

    看到萧燕,赵玉洁止住了身法,任由咻咻破空的箭矢,如连绵不绝的洪流一般,从身旁不停地飞速划过,对双方已经碰到一起,开始追对厮杀、盘旋升空,掀起种种领域异象的高手强者视而不见,用看手下败将的目光,望着萧燕讥诮道:

    “听说你连王极境都不是,竟敢还敢出现在我面前,可知螳臂当车为何事?”

    她一副高高在上的神态,无声宣告着彼此之间的强弱早已更易,也在提醒萧燕不要再用以前的目光看她,不要再用以前的姿态跟她说话。

    毫无疑问,赵玉洁如此神态,令萧燕胸中的仇恨更加汹涌。

    她乜斜着赵玉洁,冷笑道:“当初在代州城外,我救了一条落难的丧家之犬,并喂食了她不少时间,有一天这条狗疯了,反咬了我一

    口,并且自鸣得意,好似从此就做了一个人似的,但人尽皆知的是,狗,永远都是狗。”

    听了这话,赵玉洁就像是被一根根倒刺划破了心肺,痛苦难当。

    这不是因为萧燕羞辱了她,而是让她想起了自己那不堪回首的底层岁月。

    她最不想被提及的,就是曾经弱小可怜的自己。在身为上位者的权贵看来,在如今的赵玉洁自己看来,昔日的自己的确活得跟鸡犬无异。

    每当被人翻出那段历史岁月,她就不由得自惭形愧,觉得矮人一截。

    她的眼神低沉:“你一介塞外胡蛮、荒漠野人,也敢这般吐口狂言,知道死字是怎么写的吗?”

    萧燕哂笑不迭:“你一介赵氏叛女,一条惯于卖主求荣的恶犬,纵然身在齐朝,也不知礼义廉耻为何物,又怎会明白文字的奥义?”

    赵玉洁顿时怒不可遏。

    她平生最不能容忍的事,就是被人称作“赵氏叛女”,这比骂她猪狗更让她难以接受。

    她当即长啸一声,纵身而出,以不死不休的气势,一拳朝萧燕面门砸去:“等你的人头成为我的军功,我倒要看看,你还如何搬弄唇舌!”

    萧燕现身迎战,对赵玉洁而言,是求之不得的事。

    只要能阵斩对方,这场战争她就赢了大半。

    对此赵玉洁很有把握。

    萧燕曾经疯癫过,修为大减,国战开始之际,靠着元木真的帮助,也不过是元神境的修为,如今就算有所进益,说破天就是王极境前中期。

    是以这一拳轰出去,赵玉洁认为萧燕必然付出惨重代价。

    她错了。

    错得离谱。

    当她出手的时候,她看到萧燕举起手中的新月弯刀,不紧不慢地笔直朝她斩落。

    那一瞬,赵玉洁肝胆俱颤。

    在她的感知中,新月弯刀上爆发出的刀气,犹如大海一般浩瀚,又似宙宇一样深邃,仿佛都能将世界劈成两半!

    刀气中蕴含的无穷力量,高深到她一时无法理解。

    显然,这不是萧燕的实力。

    问题在那柄刀——那柄刀上蕴含的力量!

    生死危机临面,赵玉洁发出了狐狸般的悲鸣惨嘶,再也顾不得隐藏境界,陡然将全部修为之力,全都调动起来凝聚于左拳,毫无保留轰击出去!

    萧燕看着赵玉洁五官扭曲,心中有说不出的畅快,眸子里的杀意如铁石一般坚硬。

    她敢来出战赵玉洁,当然是有依仗——后者应该也明白这一点。

    不过只有萧燕知道,她手中的新月弯刀到底有多强。

    那是元木真从海上归来,去晋阳出战赵宁等人时,半路顺手交给她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萧燕不借助元木真的力量,也能应对强力威胁稳住大局。

    乾符十三年,元木真在晋阳败给过赵玄极等人一次,去年冬天回来,虽然对战胜赵玄极等人颇有信心,但也不得不以防万一。

    元木真在这柄新月弯刀上,注入了几分自己的修为气机。

    天人境的修为之力,就算是一品符兵也承载不起,所以萧燕无法借助这弯刀发出相当于天人境一击的力量,但对付天人境以下的修行者,绝对杀伤力十足!

章四八七 真神仙假神仙

    现今是王极境修行者的萧燕,能够完全催动新月弯刀上的力量。

    在赵玉洁神色大变的时候,她已经升起大仇得报的快意。

    可这份快意并没有维持多久。

    赵玉洁紧随而至的一拳,竟然有王极境后期的威力!

    如瀑如练的刀气与比山峰还要巍峨的拳芒碰在一起,将空气震得轰鸣不止,腾起百丈的真气云团中,刀气顺势切下,将拳芒寸寸切碎,直至落在赵玉洁身前!

    残余的刀气击中赵玉洁的护体真气,后者犹如被棍棒击飞的皮球,口吐鲜血猛然滑退,眨眼便去了数百丈。

    这一刀之后,萧燕与赵玉洁都是眼神大变。

    前者是没有想到,赵玉洁竟然已成王极境后期!乾符六年,她在代州城外救下赵玉洁的时候,对方不过是一个御气境初期的修行者!

    十余年间,从御气境初期跨越到了王极境后期,这样的修为进益速度,让萧燕心中翻涌起惊涛骇浪,无法置信、难以接受。

    这般修为提升速度,普天之下也没两个!

    也正因为赵玉洁已是王极境后期,所以这一刀才没能要了她的命,仅仅只是将其击伤而已。

    萧燕作为草原霸主天元部族的贤公主,借用的又是千年未出的雄主天元可汗的力量,竟然没能瞬杀赵玉洁这个齐朝底层出身的平民——这种情况,萧燕如何接受得了?

    气机跌落不少的赵玉洁,咬牙盯着手持弯刀、衣袍猎猎形如神人的萧燕,双眸之中饱含不甘与愤恨,汹涌的戾气浓如近乎实质的火焰。

    想她十多年拼搏,日夜不停未有片刻懈怠的苦修钻营,凭着非凡天赋、极佳气运与不俗心性,好不容易成就了王极境后期,本以为终于拨云见日可以大展拳脚君临天下,不料避过了天下第一人的天元可汗,却被区区萧燕所伤。

    这让她如何接受得了?

    这叫她如何能够不恨?

    赵玉洁的恨意并没有持续多久,几乎是转瞬而逝。

    因为萧燕不曾有片刻停顿,在她身形堪堪稳住之时,已经劈出了第二刀!

    刀气瞬息临面,赵玉洁不禁瞳孔放大,这一刀她很难避过,也很难抵挡,若是再度被击中,非死即残!

    绝望之际,赵玉洁眼前的刀气侧翼,忽然有一柱金芒一穿而过,刀气一阵摇晃闪烁,旋即就如破碎的泡沫般四散炸开,在半空绽放出绚烂的真气烟花。

    赵玉洁大喜过望。

    及时出手的人,是手持传国玉玺的宋治。

    在场的王极境修行者中,也只有借助传国玉玺的宋治,能够抵御萧燕斩出的刀气。

    “陛下......”赵玉洁还未来得及高兴,一颗心便又开始下沉,他看到侧旁不远处的宋治面色苍白,托着玉玺的手微微颤抖。

    显然,挡下萧燕这一刀,宋治也颇为吃力。

    他或许还能挡第二刀、第三刀,但绝对挡不住第四刀、第五刀!

    赵玉洁禁不住胆战心惊,差些没忍住转身就跑,趁机脱离战场,走得远远的。

    她已经暴露了王极境后期的修为,宋治不可能不心存芥蒂,事后问起她不好解释,而一旦处理得不妥当,两人的关系就会出现裂痕,若是失去宋治的全心支持,赵玉洁不认为现在的自己,能够继续在大齐呼风唤雨。

    但她扼住了这个念头。

    她的直觉告诉她,现在未必到了最后一刻。

    眼见宋治出现在赵玉洁身旁,萧燕眸中杀气更甚,就像看到猎物主动送上门的饿狼,有将宋治跟赵玉洁一网

    打尽的冲动。

    但她却没有斩出第三刀。

    她只是俯瞰着宋治与赵玉洁,冷声讥讽:“宋治,你可知道,你身边的这个贵妃,昔日曾是我的鹰犬,为我做了不少事,甚至她到徐明朗身边为妾,都是我一手安排,这么一个残花败柳,你还把她当宝贝护着,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听了这话,宋治脸上肌肉一阵抽搐。

    但他并未去看赵玉洁,反而乜斜着萧燕道:“败军之将,也敢搬弄唇舌,真是不知所谓!你要是识相,就乖乖束手就擒,朕或许还能留你一个全尸,否则大军所到之处,必让你等片甲不留!”

    临阵之际,他没道理被萧燕牵着鼻子走。

    萧燕冷笑不迭:“大言不惭,你若是真有这本事,就来取走我的项上人头!”

    两人俱是浑身杀气,看起来都恨不得吃了对方,但偏偏只是斗嘴,没有谁主动出击。

    对宋治而言,他是没把战胜萧燕。刚刚那两刀威势不凡,让他回忆起了当日在汴梁城面对元木真时的感受,再来几刀,他跟赵玉洁都不会有好下场。

    对萧燕来说,她同样也是没把握战胜宋治与赵玉洁。

    她手中的新月弯刀,虽然附上了元木真的修为气机,杀伤力惊骇绝伦,看似比宋治手中的传国玉玺还厉害,但毕竟是元木真临时炼制的,不可能在各方面都强过传国玉玺。

    眼下,萧燕能斩出的刀数已经不多。

    她没把握在耗尽元木真留于弯刀上的气机之前,杀掉宋治跟赵玉洁。

    而传国玉玺就没有这些限制,只要它还在宋治手里,但凡宋治还有真气催动,就可以一直使用。

    要是萧燕耗尽了弯刀上的气机,却没能击杀宋治与赵玉洁,那么这两人中的任何一人,都可以反过来让她坠入深渊!

    元木真给她留下这柄弯刀,所要应对的强力威胁,本就是宋治手中的传国玉玺,可谁曾想,现在场中多了一个王极境后期的赵玉洁!

    萧燕不继续出手,还能借助新月弯刀威胁宋治跟赵玉洁,让他俩有所顾忌,不敢轻举妄动;如若底牌用尽,敌人却没死,胜负转瞬就会改变。

    彼此的力量相差不多,局面一下子陷入僵持。

    ......

    郓州。

    赵宁依然是鹤氅方巾,在临湖的轩室里读书,一如既往的清闲自在,而离开了几日的扈红练,再度出现在了他面前。

    扈红练如今也是王极境修行者,郓州距离汴梁不是很远,她往返一趟并不需要花费太多时间,正好帮赵宁看着杨柳城战场,并及时传递各种消息。

    “公子,杨柳城大战已经开启,双方水师鏖战三日不分胜负,陛下跟赵玉洁两人,也跟萧燕交过手......”

    将丫鬟打发出去,在茶釜前跪坐的扈红练,说到这里卖起了关子,掩嘴轻笑道:“公子不妨猜猜是个什么结果。”

    赵宁手不释卷,眉头都没抬一下,语气平淡道:“能是什么结果?平手。”

    扈红练呀的一声:“公子如何得知?”

    赵宁翻着书页道:“若不是平手,你还能这般气定神闲,没有情绪波动?”

    扈红练刚开始有些泄气,转眼又坐直了腰身,忙不迭地问:“公子也没有情绪起伏,莫不是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公子是如何料到的?”

    赵宁瞄了扈红练一眼,呵呵笑了两声:“你猜猜看。”

    扈红练没有任何犹疑,凝神认真思量片刻,很快就有了答案:

    “公子一定是知道,元木真这回在去

    晋阳之前就做了两手准备,毕竟他之前败给过公子等人,也在汴梁见识过传国玉玺,如果他要防备自己万一失手,像之前那样无法再现身作战的情况,就得让萧燕有战胜传国玉玺的能力。

    “皇朝北上的三路大军中,虽然左路有河东军配合,战力最强,但面对察拉罕的严防死守,短期难以建功,所以萧燕的主要防备对象,必然是中路军跟右路军,亲临卫州理所应当,而中路军率先开始作战,正好撞在了萧燕的刀尖上!

    “这样一来,原本可以战胜陛下的萧燕,因为有赵玉洁这个王极境后期在,就只能打个平手!”

    一口气说完这些,扈红练自己都有些得意,笑得妩媚妖娆,邀功般地对赵宁道:“不知奴家说得对不对?”

    不等赵宁回答,她又想到了什么,赶紧补充:

    “公子回了郓州,一直深居简出,显得对战事不上心不在乎,其实就是知道,中路军的战局会僵持,会打很长时间,而且赵玉洁必定难以建功!”

    赵宁放下书册,不动声色:“说完了?”

    扈红练期待的问:“奴家说得对吗?”

    赵宁摇摇头:“全错了。”

    扈红练张圆了红唇。

    赵宁动动手指,示意对方上茶,等润好了嗓子,这才不紧不慢道:

    “在我原本的计划里,战力最强的郓州军,是渡河之战的主力,为此我还做了许多准备,调集了不少力量,但这都不包括如何应付萧燕。

    “没想到陛下这回铁了心不打算让我建功,宁愿相信赵玉洁跟那些藩镇军的战力。什么配合中路军作战,不过是把我们晾在这里而已。

    “元木真给了萧燕那么强的依仗,我压根儿没想到,从答案反推分析过程,做事后诸葛亮,这谁都可以,但我不是神仙,事先如何能够面面都料到?”

    说到这,赵宁叹息一声,显得很是惆怅:

    “陛下重用赵玉洁不用郓州军,萧燕又有媲美陛下跟赵玉洁的战力,最后导致双方斗到一起形成僵持之局,这都是意外,是巧合,是命运啊!”

    扈红练:“......”

    听完赵宁的讲述,她觉得阳光都不明媚了,树芽都不新鲜了,花草也不美丽了,一切都索然无味。

    好半响,扈红练才从失望中回过神来,有气无力的问:“事已至此,公子有什么打算?”

    赵宁一口气喝干杯子里的茶水,从小案后站起,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而后负手走到湖边,摇着头无奈道:“事已至此,我能怎么办?”

    就在扈红练以为赵宁是真的没什么办法,没什么事要干的时候,忽然听到后者接着道:

    “身为皇朝第一将门赵氏的子弟,我当然是只能奋力作战,为大齐的黎民百姓江山社稷,再立一个大大的军功了。”

    扈红练:“......”

    她很快眼前一亮:“公子要出战了?”

    赵宁没回答。

    扈红练随之反应过来,这根本不是一个需要回答的问题。

    她的心思顿时活泛、热切起来。

    这成功渡河进入河北的军功,终究还是要落在公子身上?若是如此,公子在天下齐人心中的地位,跟真的神仙还有多大区别?

    望着赵宁挺拔颀长的背影,扈红练忽然一阵失神,心有所感。

    刚刚赵宁说他什么都没料到的那些话,到底是赵宁的真心话,还是只是说出来给旁人给朝廷给天下人听的?

    她那番被赵宁判定为“全错”的分析,是不是其实都是对的?

章四八八 谨遵将军之令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人还来不及做什么事,一天又一天便已一去不复返。

    转眼到了五月,大齐中路军与右路军,仍是没有渡过黄河。

    宋治、赵玉洁两人,率领的世家、寒门节度使,被萧燕死死拦在黄河之上,无论如何都登不了岸。

    进展并非没有,而且不小,隶属北胡的水师,已经被大齐水师彻底击败,数千艘战船不是被毁就是被俘,如今卫州——杨柳城一线的黄河水面上,几乎看不到任何北胡战船。

    北胡水师的组建,本就是以乾符十三年,俘获的大齐战船为基础,数年以来,北胡水师虽然熟悉了水师战法,能够驾驶战舰正面作战,但也仅此而已。

    真到了生死相搏的时候,数年的训练成果,并不足以弥补草原战士不谙水战的短板,而大齐的水师有传承千年的实战经验与素质,两相对比,高下不难判出。

    更何况,江淮地面的水师,自古以来就是天下水师中最精锐的部分之一,这就更不必说,宋治这回调集的水师力量,无论符文战舰的数量,还是各种器械的配置,都比北胡水师强很多。

    但近两个月的鏖战,宋治也只是解决了北胡水师。

    萧燕在渡口、河岸布置了重兵,工事军堡修炼的极为密集,防线构建得密不透风,铜墙铁壁一般,大齐水师的将士,想要从船上登上岸,依然是难如登天。

    天堑之所以是天堑,不是没有道理。

    这段时间以来,宋治尝试了多种战法,忙得焦头烂额,却始终不能解决困境。

    随着战事进行,宋治终于意识到,要想正面强攻进入河北地,绝非短时间内能够达成的目标。

    这个时候,唯一能想的办法,就是从内部突破。

    或者说,从北胡大军背后突破。

    宋治顺理成章想到了河北地的义军。

    他派了很多人,秘密潜入河北,去联络各地义军,给他们下达命令,让他们集中力量出击,前来黄河北岸支援。

    这件事,在大战开始之前,宋治其实就在做了。

    河北的义军奋战了这么多年,跟朝廷当然有不少联系,朝廷虽然不能给他们多少物资支持,但历次战果报上来,朝廷没少根据战功,给义军们加官进爵。

    皇朝北伐这么重要的军事行动,宋治怎么可能不事先联络河北义军,要求对方配合正面王师行动?

    可从宋治布置北伐之战开始,朝廷跟河北义军的联络就不顺利,消息往来十分艰难,一二十路大小义军,回应他的寥寥无几。

    一方面,这是萧燕在从中阻拦。

    大战之时,萧燕明知河北地有那么多义军,怎么会不防备他们配合正面的齐军作战?

    她就算不能立即剿灭这些义军,但封锁义军跟大齐的人员消息往来,却还是能够差不多办到的。

    她在河北地主事了这么些年,取得的成果不同凡响,现在义军在河北地都没多少民间支持了,况且她还是密探出身,曾经在燕平潜伏多年,对这种事再是熟悉不过。

    绿营军都是地方大族、地主组建的,战力是不如北胡战士,但利用在县乡的影响力,发动麾下的庄户佃户做这件事,却容易得很。

    另一方面,宋治不知道的是,河北义军有自己的打算。

    凡此种种,导致到了现在,也没成规模的河北义军,来黄河北岸响应王师——零星小股的义军倒是有,可还没起到应有的作用,就被萧燕的军队绞杀干净。

    这些义军,很显然不

    是黄远岱麾下人马。

    “这么些年了,河北义军在敌后艰苦奋战,大大小小打了数百仗,被北胡多次重兵围剿都坚持了下来,怎么说都是精干人马,为何真到了朕要用他们,让他们发挥重要作用的关键时刻,他们却不能很好的襄助王师了?真是岂有此理!”

    大帐中,听完敬新磨的禀报,额头、脖颈爬满“蚯蚓”的宋治,气得踢翻了案桌,“再派人,加派人手!飞鱼卫有那么多高手,要是连朕的军令都传达不到,那还有什么理由继续穿官服、领俸禄?!”

    敬新磨不敢怠慢,连忙下去安排。

    赵玉洁欲言又止。

    现在宋治骂的是敬新磨与飞鱼卫,她要是冒然开口,宋治的怒火说不定会发泄到她头上——这些日子,因为她成就王极境而没上报的事,宋治对她鲜有好脸色。

    赵玉洁想要躲个清净,宋治却不让,后者很快就转过身盯着她:“大战之前,你口口声声,说什么只要让你主攻,你麾下的将士一定能够破敌建功,现在怎么样?快两个月了,你统带的将士,仍是不能登上北岸!”

    赵玉洁连忙下拜:“臣妾有罪,请陛下责罚!”

    大战之前,她确实是有把握的,因为她想过,就算大军不能建功,她以王极境后期的实力,也能所向披靡,可没想到萧燕手里有那么厉害的依仗。

    自从那天跟萧燕对阵受伤后,她就再没挑战对方。

    宋治也没有。

    哪怕他们也对萧燕在掌握绝对优势的情况下,不曾趁胜追击感到疑惑。

    他俩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把自己的性命看得比天还重。

    都怕死。

    不愿冒生死之险。

    如若不然,形势可能大为不同。

    “我再给你一个月,顶多一个月!要是一个月后,你还破不了萧燕的防线,朕——朕就让赵宁出马!”

    末了,宋治毫不留情给赵玉洁下达了最后通牒。

    “臣妾一定竭尽全力!”听到赵宁的名字,赵玉洁心头一颤,刹那间怨恨到了极点,在躬身领命的同时,她已经暗暗把宋治的十八代祖宗都问候了一遍。

    对方是大齐皇帝,也在这里,大军破不了敌,对方却把账全算在她头上,还要让赵宁出动,无视她长久以来的功劳苦劳,委实凉薄到了极点。

    开战之初,她还为宋治展现出的帝王霸气心折,在对方不顾她隐瞒真实境界的事实,及时出手相救时多少心动过。

    但现在,这些无不烟消云散。

    而在宋治看来,他对赵玉洁已是仁至义尽。

    为了让对方立下大功,他宁愿放着天下至锐郓州军不用,放着被称为战神的赵宁不用,可赵玉洁却这样不经事,手握雄兵却击败不了萧燕,着实无能。

    在宋治跟赵玉洁为了眼前战局焦躁难耐的时候,数百里之外的赵宁,经过这么多时间的歇息,终于不紧不慢的走出了郓州城,施施然降临了西河城。

    “将军!”

    城头,贺平、陈奕、耿安国等人听说赵宁到了,连忙过来拜见,刚行完礼,贺平便迫不及待道:“将军,你要是再不来,末将等都要急死了!”

    赵宁微笑不语,挥了挥手,示意众人不必着急说话,跟随左右的扈红练搬来了一把藤椅,他稳稳坐了上去,由对方服侍着披上了的鹤氅,悠闲得像个员外。

    扈红练边招呼人准备茶釜,边对贺平等人道:

    “青竹山一战,公子受了些伤,眼下还没全好,身子骨有

    些弱,不耐久站,城头风大,得披上大氅才行,你们若是要说很多话,公子也得有热茶润喉。”

    贺平、云雍等人,见扈红练把赵宁说得如此弱不经风,无不面露担忧之色,同时看赵宁的眼神,又充满了钦佩,像是看神人一般。

    “你们刚才想说什么?”赵宁不无歉意的笑了笑。

    “将军,末将等急死了!”耿安国上前半步,大嗓门嗡嗡的。

    赵宁微微皱眉,神情一个不对便咳嗽了起来,也不知是被风吹着了,还是给耿安国惹的,这让耿安国后面的话都堵在了嗓子眼。

    贺平一把将他拉了回去,向赵宁抱拳道:

    “将军忠义无双,赵氏更是满门高洁之士,末将等无不发自肺腑的佩服,青竹山一战,大都督险死还生,修为不存,将军也......也伤成了这样,末将恨不能以身替之!”

    陈奕等十几个将领,俱是低头抱拳,齐声道:“万望将军保重身体!”

    他们这话声音不小,城池上下都听到了动静,一时间数十将校千百将士,无不面朝赵宁,主动行礼:“万望将军保重身体!”

    场面非同一般。

    扈红练眼露异样的喜悦与骄傲之色。

    赵宁止住了咳嗽,笑着摆摆手,不以为意道:“诸位不必如此,小恙而已,碍不了大事。

    “本公知道你们着急,皇朝北伐,郓州驻军本该攻城拔寨、杀敌建功,却在这里干晾了两个月,一仗也没打,确实闲了些。”

    耿安国听到这,又上前一步,开口就要说话,却被贺平一眼给瞪得张嘴无言,不好意思的默默退了回去。

    贺平道:“正如将军所言,大战已经开始两个月了,中路军虽然败了北胡水师,却始终不能成功登岸,将士死伤无数;军报上说察拉罕坚守城池,死不出战,河东军攻打得很艰难,那高福瑞又是个只会说大话的......

    “将军,我郓州军不敢自称天下至锐,但好歹也是百战之师,这个时候陛下把我们晾在这里,坐视战机一日日流逝,末将担心,一旦战事迁延日久,师老兵疲,三军都没了锐气,这仗可就不好打了......末将说得多了,请将军示下!”

    陈奕、耿安国等将领,俱是抱拳:“请将军示下!”

    赵宁望着眼前这些,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大齐最优秀的将校,笑容不减:

    “贺将军说的,本公都知道,本公之所以到西河城来,也是为了给你们一句准话。尔等告诉将士们,一个月,至多一个半月,再等待一个半月,一切都会不同。”

    察拉罕坚守不出,河东军眼下确实没什么战果,但要说他们打得很艰难,这就是冤枉他们了,他们只是在等待时机,在恰当的时候配合赵宁而已。

    “一个半月?这么久?!”耿安国惊讶的失声叫了起来。

    赵宁陡然沉下脸:“怎么,我赵宁的部将,就只能攻势如火,不能不动如山?”

    耿安国一看赵宁的神色,感受到对方的不快,不由得心头一震,急急忙忙抱拳:“不,不是,将军,末将能等,末将能不动如山!”

    “这就好。”

    赵宁缓和了神色,随后放开目光,扫视了周围的将士们一圈,“尔等要是相信本公,就耐心等待,好生养精蓄锐。

    “本公只说一句,莫要真到了需要你们上阵的时候,却不能破阵杀敌,丟本公的颜面。”

    耿安国、贺平、陈奕、云雍等人,一起抱拳,齐声道:“谨遵将军之令!”

章四** 燕雀与鸿鹄

    松林镇。

    黄昏时分,李大头忙完了一天的活计,端着饭碗坐在门槛上埋头扒拉的时候,习惯性抬头望了一眼街对面,左车儿的那间酒楼。

    今天酒楼依然热闹得很。进进出出的多是身着绫罗绸缎的富人,最不济也是腰挎弯刀的北胡战士,等闲见不到松林镇的平头百姓。

    李大头暗自冷哼一声,目光中充满嫉恨的鄙夷与异样的优越感。

    自从左车儿投靠了北胡,从松林镇的正义豪侠,变成了北胡的走狗爪牙,松林镇的普通百姓,人前人后的没少唾弃、咒骂他,怎会到他的酒楼来?

    是以进出酒楼的,不是北胡的官吏、将士,就是跟左车儿沆瀣一气,谄媚奉承北胡、仰其鼻息的地主富人,他们倒是跟左车儿相处得格外融洽。

    松林镇虽然只是个小镇子,却因为靠近运河与黄河的交叉口,位置颇为重要,无论来往商旅还是驻扎在附近的北胡将士,都有很多。

    因是之故,酒楼纵然没有松林镇的普通百姓捧场,依然赚得盆满钵满。左车儿就在被松林镇百姓不断戳脊梁骨的过程中,渐渐成了名利场的大人物。

    据李大头所知,左车儿因为巴结好了北胡官吏,他的生意已经做到了县邑。就连州城都有他的酒楼,听说赚得更多,非是松林镇的酒楼可比。

    近一两年来,左车儿呆在松林镇的时间已是不多,常常骑着颇为神骏的高头大马,在一大帮狗腿子的护卫下,鲜衣怒马耀武扬威的往来于县邑、州城。

    只不过左车儿的亲眷还在松林镇,所以他总是回来。

    “大头,别看了,再看那酒楼也不是你的,左车儿走了大运,命里就该富贵,咱们是穷人命,能吃饱饭就不错了。”

    说话的是药铺的大伙计,左右布铺、粮铺的大小伙计,也端着饭碗凑了过来,他们就跟寻常时候一样,在这难得的闲暇时间,抓紧凑在一起插科打诨找些乐子。

    李大头哂地一笑,轻蔑道:“再富贵也是一条走狗,丢人现眼,有什么好神气的,我虽然穷,但好歹有骨气,没有辱没祖宗!”

    众人听了他这话,全都噗嗤笑了声。

    布铺的二伙计捂着肚子道:“要是放在两年前,你说这话没问题,但如今是什么情况?大伙儿嘴上虽然不说,但心里称赞公主的,却是不少。”

    药铺的大伙计点头不跌的接过话头:“现在纵然没了青衣刀客杀贪官污吏,但鱼肉乡里的官吏却不见了,就连那些地主员外,也不再做欺男霸女的事。

    “这是什么世道?有些老人说,这是他们从没见过的好世道!”

    粮铺的小伙计不甘落后:“我有个亲戚在县衙当差,猜他跟我说了什么?州县的地主大户基本换了一茬!之前那些为富不仁的地方大族,都被清理了一遍!

    “替代他们的,是一些以前的中小地主,这些人得了好处,成了新的地方豪富,当然愿意给公主卖命,组建那什么绿营军。

    “有前车之鉴,在公主的严令下,他们就不敢为祸乡里,而公主得到这些人效力,也能稳定州县统治秩序,所以现在世面上才如此太平!”

    说到这,粮铺伙计朝李大头挤了挤眼,面色怪异地道:

    “我记得周地主家的少爷抢走了你的娃娃亲,就给了二两银子,这是明晃晃的恶行啊,你要是现在告到衙门,说不定够他们家喝一壶的!”

    李大头变了脸色,嘴角抽动半响,梗着脖子道:“我,我为什么要向那些蛮人胡子求助?我,我永远不会承认他们是官老爷!”

    药铺伙计笑道:“那你就宁愿不要回你的娃娃亲?宁愿看着青梅竹马在地主家受苦?宁愿做个连自己女人都护不住的没卵用的男人?”

    李大头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响,才恼羞成怒的吼道:“我李大头就是死,就是不做男人,也绝不丢祖宗的脸,对胡人狗官低头弯腰!”

    他这话说得硬气,换来的,却是众人肆无忌惮的大笑。等他们笑够了,今天的乐子也就找到了,遂不再跟李大头多纠缠,心满意足的陆续散去。

    李大头心情糟糕到了极点,碗里的饭都没了滋味。

    伙计们说的都是事实,这李大头当然知道。

    现在越来越多的人,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都已经认同了北胡对他们的统治——之所以不说出来,不过是想要维持一个忠义的脸面。

    前些年,李大头在左车儿面前抬不起头,过得很是痛苦,这些年好不容易,靠着鄙夷对方是个叛国贼,找回了优越感,经常在伙计们面前咒骂左车儿。

    现在他要是承认了北胡,承认了左车儿,那无疑是打自己的脸。

    至于那个娃娃亲,李大头一方面不敢去衙门,一方面也觉得对方已是残花败柳,而周地主家势力不减,所以基本没

    想过要去告对方。

    无论如何,事实再一次证明,他这个年少时,伙计群中的头面人物,差了一惯不善言辞没什么存在感的左车儿,不知道多少。

    李大头嫉妒左车儿,也羡慕左车儿,暗地里,也想过自己是左车儿,得到对方的酒楼,过对方那样富贵显赫的人生。

    这些幻想,让他既兴奋又痛苦。

    沉浸在自己情绪里的李大头,没发现药铺的伙计,在一旁偷看他的眼神,充满了阴冷之意。这份阴冷很快又转化为热切,看到金银财宝般的热切。

    没多久,药铺伙计离开铺子,快步向衙门方向走去。

    ......

    此时,酒楼雅间。

    左车儿正在会客。

    对方是一个胡商模样的中年人,油光满面大腹便便,猩红的酒槽鼻格外醒目,手里的酒壶不离手,仿佛就没个清醒的时候。

    若是寻常人见了,定然以为这是个酒鬼,且还是个行尸走肉般的酒鬼;但如果是有眼光的人,就会发现这人的眸子明亮得很,不时还有精芒如利剑般闪过,知道对方绝对不是易与之辈。

    左车儿不仅知道对方精明,还知道对方有大智慧,有神鬼难测的手段,所以他执礼甚恭,甚至有些拘束、惶恐,仿佛连呼吸这种本能都要忘记,把握不好节奏。

    “卑职接到消息,说有贵人今日到松林镇来,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会是先生亲至......卑职久仰先生大名,恨不能早见......只是先生金贵,身边竟然没有高手护卫,万一出了什么差池,卑职有十颗脑袋也担不起责任......”

    左车儿紧张得有些语无伦次。

    只因他面前的这人,叫作黄远岱。

    河北义军的幕后首脑!

    黄远岱神态轻松,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我是作为胡商来的,手里有路引,官府有我的户籍,认识我收了我孝敬钱的胡子官将也不少,要那么多护卫做什么。

    “我敢堂堂正正进你的门,就不怕这里的胡子瞧见。你不用太过紧张,说正事。我要你做的准备,你可都做好了?”

    不同于几年前,眼下左车儿在一品楼里,已经份量不轻的存在,耳闻目睹过很多机密,知道黄远岱有正经胡商身份,经常跟胡人官将来往,等闲绝对不会出问题。

    但眼下不是寻常时候,对方来了他的地面,容不得他不小心谨慎。

    “回禀先生,一切都已准备妥当,只等命令下达,各部就可以立即行动!”左车儿回答得信心十足。

    这几个月来,很多人陆陆续续来到了松林镇,是左车儿负责接待、安排隐蔽之处的——他不断往来于州、县、乡里,主要就是完成这个任务。

    现如今,集中在松林镇附近的人手,已经多达千余,而且全都是修行者,御气境以上的修行者!

    这么多人,等闲自然藏不住,但左车儿早在多年前,就开始按照命令,在自己和自己人置办的宅院、庄子里修建地下堡垒,所以分几个月藏这些人并不难。

    黄远岱微微颔首:“我这次来,就是给你传达命令。你立即安排人手传讯,今夜子时,所有修行者倾巢而出,按照预定计划行事!”

    左车儿精神一震。

    虽然他在看到黄远岱出现于松林镇的时候,便对这个情况有所预感,但如今亲耳听到命令,想到这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就要在今夜发动,仍是压抑不住激动之情,只感觉浑身的热血都在朝脑门涌去。

    “卑职领命!”左车儿奋然抱拳。

    ......

    当披甲带刀、人高马大的衙门兵丁出现在面前,李大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本能的感到害怕。

    他想要低头绕走,却发现对方的胸甲始终挡在眼前,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是来找他这个普普通通的铁匠铺小师傅的。

    “你就是李大头?”

    李大头听到了对方生硬的大齐官话。

    “是......是我。”

    李大头一脸茫然。

    “你有贰心?”

    闻听此言,李大头更加迷茫:“什.....什么贰心?”

    “你想造反?”

    这四个字落在李大头耳中,尤其晴天霹雳,将他震得惊恐万分。

    李大头连忙辩解:“不,我没有,大人......冤枉啊!”

    兵丁头目冷哼一声:“骂我们是狗官,仇视王庭,还煽动其他人不效忠天元,你难道都忘了?”

    李大头这才看见,在这位身材雄伟的兵丁背后,有一个熟悉的面孔。

    那是药铺的伙计!

    李大头顿时如坠冰窟。

    萧燕在河北地的确是建立了新规矩,令官民相安无事,但她的统治手段不可能只是怀柔,

    对那些诋毁天元部族,仇视天元王庭的隐患,她同样在大力惩处。

    李大头没想到的是,前一两年还经常跟自己一起,暗地里唾骂胡人的药铺伙计,今天会因为他说了不该说的话,而背地里向衙门告发他。

    “带走!”兵丁头目丢给药铺伙计二两银子,而后大手一挥,李大头立即被人一刀鞘砸在脑门上,眼前顿时一黑,而后便感觉身体不受控制的被拖走。

    到了衙门的大牢,李大头被审问被拷打被折磨,没一个时辰,便已是遍体鳞伤、面目全非、奄奄一息。

    等他从头晕目眩的状态稍微清醒一些,已是被丢在牢房里一个时辰后,他感觉浑身的骨头、血肉没一块不痛,但这种疼痛又时远时近,好像隔着一层什么东西——他连抬抬手指都已不能。

    于是李大头本能的感觉到,他离死不远了。

    要是没有人救他出去,不给他请大夫治疗,最多三天,他就会变成一具尸体。

    李大头想不到有谁,能从衙门里把他救出去。

    他地位卑微,不认识什么大人物,家里也没有银子,可以贿赂衙门官吏。

    李大头绝望了。

    绝望让他浑身颤抖、涕泗横流。

    到了这时,他终于意识到,他错了,他的人生走错了。

    在他处于热血的少年时期,该为不平事出头的时候,他没有胆量行动,眼看着左车儿持刀而行,却只能恼羞成怒的背后嘲讽对方;

    在他距离而立之年不是太远的时候,他本该学会人情世故,却没有像左车儿一样,果断投靠胡人做对方的走狗,只能眼看着左车儿富贵显赫。

    现在,他还因为嫉妒左车儿言语有失,即将送掉性命。

    错误的选择,失败的人生。

    如果有机会从头再来,李大头一定会在左车儿刚投靠胡人,正被乡亲父老咒骂,孤独无助的时候,走出铁匠铺,走进那座他每天都要隔街而望的酒楼,站到对方身后,跟对方一起弯腰屈膝的恭迎胡人。

    想到这里,李大头嚎哭出声。

    就在他鼻涕眼泪快要糊满脸时,迷迷糊糊的听到了外面的喧哗声,很热闹很激烈,人喊马嘶金属交鸣,还有类似爆竹的炸响连绵不绝,忽远忽近,梦境一般。

    李大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过了一阵,他挣扎着勉力转头望向牢房外的走道口,就见身着官服的狱卒们,正在仓惶往后退,但很快就被冲进来的人砍翻在地,再无声息。

    而后,一间间牢房的门锁,被进来的人用符刀斩断。

    牢房里的犯人——李大头并不知道,这里很多人跟他一样,都是因为仇视北胡,说了不该说的话,被抓进来的——欢呼着奔出了牢门。

    “有大侠来救我们?”李大头浑身一振,大喜过望,凭空生出了一丝力气,站起身酿跄的奔到了门口。

    当李大头所在牢房的门锁被砍断时,他终于看清了那位大侠的面容。

    他目瞪口呆的僵在那里,满脸都写着不可置信。

    那是左车儿!

    李大头怎么都想不到,会是对方来杀官救人!

    对方难道不是应该跟胡人站在一起,对付那些想要反抗天元王庭的人?

    “还能不能走?”左车儿见李大头不动弹,皱眉问了一句。

    李大头张了张嘴,嗓音嘶哑:“你,你怎么会......怎么会杀胡人官吏,你......你不是早就成了他们的鹰犬?你,你不要命了,不要富贵了?”

    早些年,胡人刚来的时候,立足未稳,那时候有不少人反抗他们,可彼时左车儿什么也没做;

    现在北胡在河北的统治已经稳固,民心都被收服大半,左车儿这个时候却突然反水,明目张胆攻击胡人衙门,李大头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他看不懂左车儿。

    也理解不了对方。

    左车儿瞥了李大头一眼,没有跟他多说什么的兴致,淡淡丢下一句话便转身离去:“此役之后,松林镇将再无胡人。”

    李大头望着左车儿的背影消失在走道口,无力地跌坐于地。

    他咧嘴咯咯两声,不知是哭还是在笑。

    左车儿说此战之后,松林镇将再无胡人,李大头不懂。

    他想不明白,胡人为什么突然又要败了。

    他更加不明白,左车儿为什么能肯定这些。

    他忽然回忆起小时候,听说书先生讲陈胜吴广的事迹时,经常提到的几句话——“苟富贵勿相忘。”“若为佣耕,何富贵也?”“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此时此刻,李大头至少明白了一件事。

    他瞳孔涣散地呢喃:“同样的出身同样是学徒,原来我真的只是个庸人,而你,却是真正的鸿鹄......”

章四九零 全军出击

    西河城。

    赵宁到了西河城,每日都会到军中巡视一圈,这大概会用去他一两个时辰,除此之外,他便很少出现在城头、军营、战船。

    一天中剩下的时间,赵宁跟在郓州时没多大差别,都是呆在城中的宅院里,或于僻静的轩室里品茶温书,跟丫鬟们逗逗乐子,或于练功房中打坐修炼,用心恢复伤势打磨境界。

    如果是正常战争,即便大军一时没有战事,主将也不可能如此悠闲,总要跟幕僚们推演战局,跟军中将领筹谋军机,或寻找敌军破绽,或加强自身战力。

    可到目前为止,郓州驻军与平卢军一部,面对的局势并非正常战局,该做的准备,赵宁也早就做了,日常军务下面的将领就能处理,无需他劳心劳神。

    总而言之,在这场决定国战胜负的大战,在各地进行得如火如荼时,赵宁是悠闲自在的,超脱世俗般的悠闲自在。

    傍晚时分,赵宁在宽阔的院子里练刀,既是提升战技也是参悟道法。某时,扈红练走进了月门,见他神情专注陶醉其中,便没有打扰,在一旁安静等待。

    约莫半炷香的功夫后,赵宁收了刀式,回到椅子上休息,扈红练这才递上茶碗,开始讲述这次去杨柳城,见到的最新战况。

    “这些时日以来,赵玉洁每日都到阵前督战,亲手斩杀了不少在她看来,作战怯懦的将士,大军先锋也冲上过河岸很多次,但都是在没站稳脚跟的时候,就被杀散打退。

    “每日掉进河里被淹死的人多不胜数,大半个河面几乎一直是红的。前两日,陛下跟赵玉洁终于坐不住了,再度挑战萧燕,没有任何意外,两人接了萧燕三刀,就坚持不住退了回来。”

    说到这,扈红练顿了顿:“以奴家看,杨柳城附近的王师,经过这一两个月没有进展的鏖战,已经成了疲敝之师。

    “往后想要攻破萧燕的防线,几乎没有可能了。

    “公子,赵玉洁统率的那些藩镇军,在克复中原的时候,没少与北胡将士正面较量,一直都是势如破竹,到了如今,怎么看着不太顶用?”

    赵宁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放下的时候面无表情道:

    “赵玉洁在中原之所以能连战连捷,于短时间内收复大片失地,一方面是各地北胡军力薄弱,在博尔术已经战死的情况下,失去了主心骨与良好的统一指挥,战力下降;另一方面,则是萧燕壮士断腕,让这些北胡将士北撤。

    “在这种情况下,赵玉洁统率的那些藩镇军,自然能够连战连捷。

    “现如今不同了,靠着黄河天堑,北胡虽然将士数量不多,但却是以逸待劳,加上萧燕这个人并非易与之辈,所以北胡据守黄河并没有太大问题。

    “别忘了,时至今日,战力能够比得上北胡大军的王师,仍是不多。”

    扈红练若有所悟:“如此说来,以如今中原各个藩镇军的战力,正面强渡黄河,本就是不切实际的?”

    赵宁笑了笑,“莫说中原的那些藩镇军,就算是郓州驻军,要强渡黄河也不现实。自古以来,历朝历代的诸侯们

    ,能渡过黄河的,基本都是仰仗奇谋亦或是袭击。正面攻打,除非军力悬殊过大,否则几无胜算。”

    听到这里,扈红练欲言又止。

    当初北胡大军能够渡过黄河,靠得是元木真以天人境的修为击败宋治,展露出无可匹敌的姿态,导致齐军无法抗衡,战心垮塌一触即溃。

    如今宋治反攻河北,之所以敢于正面强攻,一方面是觉得自己有王极境中期的修为,手持传国玉玺,北胡军中无人能够抗衡,另一方面则是认为有河东军和高福瑞在侧翼呼应,可以相互配合,能够让北胡顾此失彼。

    可宋治没想到的是,元木真给萧燕留了强力依仗,导致他纵然有了王极境后期的赵玉洁相助,都不能在杨柳城一线获得胜果。

    而河东军跟高福瑞所部,在察拉罕踞城而守的情况下,又没能取得什么实质进展。

    无论萧燕还是察拉罕,在攻打河北义军与晋地的时候,都谈不上成功,宋治难免轻视他们,却没想到攻守易行之后,战争的面貌变得让他始料未及,萧燕跟察拉罕,都展现出了足以让他焦头烂额的统兵作战能力。

    “公子觉得,陛下什么时候会下令,让公子出战?”

    眼下这种局势,扈红练只能问这个问题。

    赵宁擦了擦脸上的汗水,闻言轻笑道:

    “陛下是太平皇帝,满脑子都是权术,对兵事实在谈不上精通,国战打了这么些年,也没正经在战场前沿指挥过战事,至今不曾真正读懂过战局。

    “他用的人,不是高福瑞这种只会耍嘴皮子的庸人,就是赵玉洁这种半路出家的半吊子。现在,他认为只要我郓州驻军出战,就一定能突破萧燕的黄河防线?

    “太天真了。

    “但凡他让祖父,亦或是韩式、魏氏的人主持战局,而不是自己瞎指挥,重用赵玉洁这种怕死鬼、高福瑞这种蠢夫,战争都不可能打成眼下这个样子。”

    听到这里,扈红练掩嘴妩媚地笑道:

    “公子这么一说,奴家也看清楚了,陛下至今都没看透彻,国战是为何能从狂澜既倒的局面,发展到今天这样子的——亦或者是他不想承认,大齐王师离了公子离了赵氏就都是饭桶,不能打赢北胡。

    “如今陛下不用公子,那不是自断一臂,而是自缚双手——双手都不动了,还怎么能赢一个强大的对手?”

    赵宁摇摇头,有些意兴阑珊:“如果我真的事先什么准备都没有,只是做一个将门世家的本份,那么此时就算接到了陛下的命令,也不可能建立什么功勋......

    “咱们这个陛下,根本就没意识到,大齐的天下,不能没有世家,尤其是在对付强大外敌的时候。

    “又或许像你说的那样,陛下是不愿承认这一点。因为承认这一点,就意味着大齐历代先帝打压世家扶持寒门的遗志,乃至历朝历代以来中央集权加强皇权的努力,根本上都是错的。”

    赵宁这番话,扈红练能听懂前半部分,却听不懂后半部分。对她这个江湖人来说,那些太难琢磨了些。

    赵宁

    见她似懂非懂,换了种更加直接的说法:“世家是有底线的,至少在面对异族的时候是这样;但寒门个人,为了自己的前途与富贵,是可以没有底线的。

    “所以寒门个人能够投靠异族,世家却不可能。”

    扈红练嗯嗯哦哦了几声,也不知是真的懂了,还是放弃了理解这些话的努力,转而直接问道:“公子觉得,陛下会什么时候,下令让公子出战?”

    赵宁一口喝完碗里的茶水,站了起来:“今日。”

    扈红练诧异道:“今日?这么精准?公子是如何推断的?”

    赵宁笑道:“推断什么推断,敬新磨已经来了。”

    扈红练顺着赵宁的目光遥望,看到的却只是一片蓝天,没有半个人影。

    她连忙调动王极境的修为仔细感应,几个呼吸之后,终于捕捉到了,西南边有王极境中期修行者的气机,正在迅速靠近。

    时至今日,大齐皇朝王极境中期的修行者,仍然屈指可数,但就算是屈指可数,也不是一两个,赵宁能在没看到对方的情况下,仅凭修为境界,就肯定来的是敬新磨,只能说明他对一切洞若观火。

    赵宁抖了抖衣袖:“传令,让黄远岱按照计划,在明夜子时开始行动!”

    扈红练眉眼一凛:“奴家这就去安排人传令!”

    她说完这话,视野中的蓝天下,快速由小变大的黑点,终于显露除了完整的身形,扈红练得以看清了对方的面容。

    来的果然是敬新磨!

    ......

    次日辰时,赵宁来到水师战船上。

    郓州驻军以及配合作战的江淮水师,被晾在一边这么久,非但是养精蓄锐充分了,且郓州驻军的将士们都已经摩拳擦掌急不可耐,战意到了被压抑、累积到了巅峰状态,亟待爆发。

    时间若是短了,郓州驻军也就是普通的斗志昂扬,时间若是太长,斗志被消磨也就没了战心。

    这个时间点刚刚好。

    在陈奕、贺平、耿安国、云雍等将领的陪同下,在一艘艘战船上无数将士的注目下,立于最高那艘楼船甲板上,披甲执锐的赵宁,向前走出三步,陡然拔出腰间横刀,用力向前一引,下达了他的军令:

    “全军出击!”

    传令军使们顿时齐声大吼:“赵将军令:全军出击!”

    “全军出击!”

    “全军出击!”

    轰!

    轰、轰!

    轰、轰、轰!

    伴随着旗语打出,雷鸣般的厚重战鼓声,一下一下响了起来。

    战舰连城上,一个个将校拔刀出鞘,在短促有力的金属摩擦声中,向各自所在的战舰,依次传达了赵宁的军令:“扬帆,起锚,出击!”

    这一日,是乾符十七年五月初三。

    这是注定要在大齐的史册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日子。

    因为在这一天,大齐的唐国公、河北行营指挥使赵宁,带着由郓州军、平卢军组成的二十万大军,向黄河北岸的河北地,发动了决胜攻势!

章四九一 接战

    去年兖州之战后,因为宋治的命令,赵宁没有参与收复中原全境的战事,不得不率领郓州军返回。

    但他回到郓州后并没有真的闲下来——准确地说,是没有让三军将士闲下来。

    在给将士们的休沐结束后,他让陈奕、贺平、耿安国、云雍等将,带着麾下部曲征调、打造战船,熟悉水战,训练士卒。

    兖州之战时,郓州军伤亡不小,战后虽然补充了兵员,但为了保证战力并未补充太多,但眼下出征的郓州军也有十六七万。

    这么多郓州军,只靠几个月的时间和有限的战船——哪怕有长河船行、云家中改造为战船的商船,也远远不够士卒们训练。

    所以赵宁只是让部分将士训练了水上作战,这些都是陈奕、贺平等人麾下的精锐,是为一鼓作气杀敌破阵所用。

    ——至于青州王师厚麾下的平卢军,此战拢共就出动了几万人相助,这不是王师厚不愿派兵,而是朝廷直接下达的命令。

    郓州的齐军战舰虽然不如杨柳城多,但也有近三千艘,战舰连城开拔之际,艨艟战船在前,推开重重波浪,气势雄浑得恍如巨兽。

    走舸跟在在一艘艘战船两翼,划开的水波形如离弦之箭,而水上连城中的楼船高大异常,是水师中的庞然大物,跟小型山峦相差无几,装载了最为强力的符文床弩。

    大河虽然雄浑宽阔,但也不乏蜿蜒曲折、地形混杂之处,寻常地方渔船小舟要登岸容易,适合数万、数十万大军作战的绝对开阔地带,却是可遇不可求。

    不过当初博尔术会选择主攻郓州,让麾下将士展开大规模攻势,就说明此处地形适合大军对战。

    水流平缓、弯道较小、宽阔浩渺的大河之上黄波万顷,大小不一、排列有序的符文战船整齐而前,兀一开动起来,便在轰鸣如雷、震耳欲聋的战鼓声里,很快形成了泰山压顶之势。

    甲板上与船舷后披甲执锐、肃立如松、满含杀气的甲士,有天兵降临之威,一个个垛口与箭孔后蓄势待发的符矢利箭,则有摄人心魄之利。

    战船连城中最高的那艘楼船舰首,身着青衫肩披鹤氅的赵宁,在扈红练等高手的簇拥、护卫下,无声矗立。

    不同于在青竹山的按刀站立,此刻的他眉眼淡然、神色如常,并无丝毫铁血杀伐之气,像一个世外高人更胜过像一个沙场宿将。

    站得高自然看得更远,在大齐水师开拔之后,对面的北胡战船并无移动相迎的迹象,但赵宁看得分明的是,对方船舰上的甲士,都在严阵以待。

    只守不攻。

    赵宁脑海里冒出这四个字,已经想到了什么。

    杨柳城、卫州之间的两军水师对战,以大齐大胜而结束,萧燕自知北胡水师不是大齐水师敌手,所以这回干脆放弃了河上迎战的打算,把水师战船真正当作了城池来使,只让麾下战士原地固守。

    如此一来,在沿岸战阵、工事之外,北胡大军又多了一层河上屏障,防御深度增加,更加有层次,更难攻占。

    缺点当然也有,譬如说灵活性缺乏,守

    有余而攻不足。

    双方距离越拉越近,随着战鼓声猛然变得更加激烈,阵列前端的艨艟符文战船上,星星点点的真气光芒次第亮起,萤火一般彼此连接成线、汇聚成面,组成一个个形状各异,而又统一在几个固定规格之下的光耀。

    弓弦发出一声声沉闷的嘣响,大珠小珠落玉盘,霎时间串联在一起,形成令人精神一紧的真气震动,倏忽间,一根根符矢升空而起,以黑云暴雨之势,飞快罩向对方的水师战船!

    与此同时,北胡水师连城中,同样有一片片箭雨流云升起,相对射来!

    北胡战船相比大齐战船少一些,射来的箭雨也薄弱一些。

    极少数符矢利箭在半空相遇,引发真气共振,彼此在气爆的烟花中碎为齑粉,绝大多数则顺利落到双方战船群中。

    除了垛口、箭孔后的弓手,战船上大部分甲士,都在船舱中隐蔽,即便有在船舷后的,也都蹲身举起盾牌,抵挡狂风骤雨般的箭雨袭击。

    一时间,乒乒乓乓的交鸣声不绝于耳,几乎盖过了战鼓的轰鸣,间或有士卒的惨叫声响起,零零散散的并不多,几乎引不起什么注意。

    赵宁身在阵中,现在符矢利箭还射不到,故而继续平静地观察对手。

    ——就算有符矢利箭临面,无需他自己动手,旁边的扈红练等高手护卫,也足以为他扫开在她们看来只是蚊虫的威胁。

    作为进攻方,在战鼓声骤密骤大,万箭齐发之际,操控船桨的士卒,都接到了将校的命令,将船舰划动到了极致,一艘艘艨艟、走舸、楼船犹如咆哮的猛兽,加快速度以冲阵之势逼近北胡战船连城。

    等大齐水师将速度提升到顶点,双方相距已经不过百步。

    赵宁目光微动。

    他看到狭长而又宽阔的北胡水师连城中,一艘艘原本整齐排列,彼此之间相互呼应,将阵型守得严丝合缝的战船,有一部分同时在向左右移动!

    伴随着一队队战船的转头快速移动,一个个缺口、一条条通道露了出来!

    如果说之前的北胡连城,拥有密不透风的城墙,那么现在城墙已是全然不见,变成了拥有一条条长街的市井坊区!

    “北胡这是做什么?放我们的战船冲进去?”扈红练没见过这样的阵势,诧异开口。她想不明白,北胡战船为何会自己打开门户,迎接己方战船进入。

    赵宁则是在第一时间,就明白了北胡水师的用意。

    对方这是打算放敌深入,而后瓮中捉鳖。

    那一条条通道不宽不窄,艨艟能进楼船不能进,且艨艟进的时候,后续策应的走舸进不了多少。

    而一旦艨艟进入,就会立即被两面夹击,下场如何可想而知——毕竟通道的宽度跟两侧战船阵列的厚度比起来,委实不值一提!

    这不是常规水师战法,而是士卒在平地上的阵战之术!

    由此可见,杨柳城、卫州一线的水师对战中,萧燕虽然大败而归,但同样学到了经验,成长了不少。若非如此,她不可能想出这样的应战之法!

    时此刻,赵宁看出了北胡水师的图谋,但想要阻止大齐水师前端的艨艟落入陷阱,已是完全来不及。双方距离本就很短了,而艨艟的速度都提升到了极致。

    眨眼之间,打头的一些艨艟战船就已进了通道!

    北胡水师的主将,对战船变阵的时机把控得恰到好处!

    那些艨艟战船上的大齐将校,未必都没有反应过来,可的确没有时间应对,仓促之间就算变幻方向,也必然影响后面的同袍,只能硬着头皮往前。

    “下锚,靠船,跳绑!”

    场面陷入不利的混乱之境前,赵宁不动声色的下达了命令。

    军令很快被传达到位,已经进入通道的大齐战船,纷纷向一侧的北胡战船撞靠过去,因为速度很快,伴随着声声沉闷的巨响,战舰一阵猛烈摇晃。

    在这个过程中,大齐战船的船舷后,一道道钩锁被抛了出来,或钉住了北胡船舱上,或勾住了对方的船舷,并被猛然拉紧,借此固定彼此船只。

    战船的摇晃很快减缓,一艘艘船舱内,一队队披甲执锐的将士奔了出来,有的将抬着的木板架在两船的船舷上,有的从二层顺着钩锁快速滑到对方船上。

    至于其中的修行者,则多是一手持刀一手盾牌,先一步直接跳过船舷,撞进了对方迎出的将士群中,为后续同袍开辟战场!

    北胡战士同样是如此施为,动作不分先后。

    十几个呼吸间,双方就在彼此的战船上展开了血腥搏杀。

    因为靠了通道一侧的北胡战船,大齐水师避免了被两面的敌人,同时跳绑登船的局面,压力减小不少,但处境依然不利——另一侧只是普通将士无法登船,北胡修行者并不会被影响。

    阵列前端的艨艟,冲进通道的不少,不过因为下锚及时,也靠住了北胡战船,所以没有深入,也用自己挡住了部分通道,让后续同袍不必成为瓮中之鳖。

    后续大齐战船有反应时间,在统一指挥下,除了进入通道接应前端的,大部分侧向移动少许,撞靠上了“街道”旁“坊区”的北胡战船。

    这些战船前方,本也有大齐水师正面迎上,此时陆续靠在一起,船上的大齐将士,相继开始跳绑夺船,展开血腥战斗。

    至此,双方战船连城中射向彼此的箭雨,稀疏薄弱了不少。

    赵宁微微眯了眯眼。

    北胡水师自知不善水战,在大齐水师面前只有吃亏的份,所以没想驶出来迎击,一开始就把水师当作了城池防守,把一艘艘战船当作了城内院落、坊区,与大齐水师展开了另类巷战,“寸土必争”。

    这是很少见的战法,也是很明智的战法。

    在大齐水师开始陆续跳绑之后,赵宁就已经看出来,北胡水师依托战船构建的防御体系犹如铜墙铁壁,几乎没有破绽。

    在“坊区”前的大齐水师,只能正面一步步进攻的情况下,在甲板上拼杀的北胡将士,跟后面的弓手更是配合默契。

    己方作战并不顺利。

    此情此景,赵宁脑海里冒出了两个字:火攻。

章四九二 消息

    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赵宁否定。

    火攻需要的条件很苛刻,如果他决定使用火攻,首先得下令大齐水师后退,脱离北胡战船,再调集船只装满柴薪油脂等物,二度发起冲锋靠近过去。

    可大河之上万里无云,没有一点雾气,冲锋船只无法隐蔽,北胡水师虽然说起来是水上连城,但战船并没有绑定在一起。

    一旦北胡发现大齐水师的企图,只需要让前排的船只冲来,就能拦截搭载柴薪油脂的大齐战船,最不济就是付出这个船只的代价,让它们被烧毁。

    这是一场只能正面强攻的恶战!

    赵宁轻轻抬首,纵目望向北胡水师连城后的远处。

    正面强攻他并不介意,作为将门子弟,他当然清楚地知道,这天下的沙场征战、两军对垒,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正面较量,比拼的就是到底谁更精锐谁更有战力,枯燥且乏味,血腥又残酷。

    对手有明显破绽的情况,终究只是少数,能靠奇谋妙计取胜的战争,亦是少之又少。大家都有一颗脑袋,沙场宿将更没几个易与之辈。

    说来有些无趣,攻坚拔寨,基本靠的是水磨工夫。

    赵宁此时远眺的原因,是因为他有一种异样的直觉。

    在这北胡水师背后,应该有某个不凡的存在。

    萧燕很可能到了这里!

    ......

    赵宁想的没错,萧燕的确在战场边缘。

    她刚从卫州赶来。

    “公主殿下,您怎么来了?”从军营出迎的休屠王察合台,在见到风尘仆仆赶来的萧燕时,脸上仍有掩盖不住的惊讶。

    天元王庭有王爵的人虽然不多,但也不止博尔术、察拉罕两人,左右贤王只是众王之中地位最高的两个存在而已。

    休屠王察合台,之前就在跟随博尔术征战,兖州之战前,他突破王极境中期,是军中最顶尖的战力之一。博尔术战没的时候,他跟木合华等人一起逃了出来。

    在卫州之战爆发的时候,察合台跟木合华等人,被安排在郓州对岸防备赵宁。

    “赵宁出动了,我怎么能不来?”萧燕的回答简洁有力、理所当然,她没有进入军营,直接就带头往河岸急速行去。

    郓州军刚一出动,还未跟北胡水师接战,就王极境修行者,第一时间去卫州将这个消息告诉了萧燕,她听完禀报立即隐蔽起身,没有片刻犹豫耽搁。

    此战爆发以来,被她时时刻刻带在身边,称得上是食同席、寝同床的苏叶青,刚跟察合台等人稍稍见礼,便亦步亦趋加快了脚步。

    察合台与木合华相视一眼,目中露出安定之色,赶紧跟上。

    对他俩来说,手握新月弯刀的萧燕能够到这里来坐镇,无疑会让本就铜墙铁壁的防线,更加稳如泰山。

    登上建在河岸附近土包上的望楼,察合台忍不住开口道:“公主殿下,卫州战事正当激烈之时,您这个时候离开,若是......”

    他这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很明确:害怕卫州出问题。

    萧燕纵目俯瞰正有两军将士,在成群结阵拼命搏杀,沸反盈天的水师连城,头也不回地道:

    “杨柳城的齐军

    战力寻常,数月攻坚死伤惨重,已经成了疲敝之师,不足为惧;那宋治跟赵玉洁两人,不过是贪生怕死之辈,只能打顺风仗罢了,眼下已是斗志萎靡,完全不值一晒。

    “此战我们最大的对手——一直以来,我们在战场上的最大敌人,就是赵宁与他的赵氏族人!赵宁在此,我必须要来!

    “你们放心,我是隐蔽赶来的,宋治与赵玉洁短时间内发现不了。”

    萧燕的意思也很明确:赵宁太过难缠,我不亲自来,你们根本对付不了他。

    察合台与木合华等人无法辩驳萧燕,赵宁有多么可怕,他们在博尔术麾下时,都亲自领教过,知道无论怎么重视都不为过。

    无论大齐朝廷怎么评定,至少在他们这些北胡将士眼中,齐朝能够赢得黄河南岸的战争,主要靠的是赵宁和他麾下的精锐之师。

    观察了战场一段时间,萧燕渐渐安下心来。

    这里的防线布置,是由她拿得主意,现在看来效果不错。

    郓州军虽然战力强横,但眼下也只是攻入了水师连城,北胡战士有作为防守方的天然便宜,纵然水师连城比不得城池坚固,对方想要彻底占据这处水上屏障,怎么也要十天半月。

    而这不过是第一道防线罢了,为的是消耗郓州军的有生力量,搓其锐气。

    等到郓州军想要登岸的时候,那才是他们的噩梦!杨柳城的齐军之所以不能攻进卫州地界,不就是水师登岸难如登天?

    只要这里的战况,大体跟卫州一个模样,那么北胡大军就可以坚守数月,郓州军就只能在伤亡惨重、将士疲惫之后撤军。

    如此一来,这一战天元王庭也就胜了。

    这是萧燕最想看到的结果,也是她推演的战局发展方向,足够美好足够诱人。但萧燕并未沉浸其中,她知道要实现这个蓝图并不容易,因为她面对的是赵宁。

    那是一个,总能出人意料扭转战局的人。

    那也是一个,从来不打无把握之仗,所以还没有败绩的人。

    那更是一个,布局长远神机妙算,每每在关键时刻,好似都能借助神力,做成在旁人看来根本没道理做成的事的人。

    “谋主,我让你做的布置你可都做好了?”萧燕忽然问了木合华一句,让察合台都感觉没头脑的话。

    “回禀公主,仆下已经做好了。”木合华肃然回答。

    面对察合台疑惑、探究的目光,他解释道:“这是公主亲自布置的机密之事,为了不着痕迹,更为了防止消息走漏,所以没有让休屠王知道。”

    察合台诧异道:“有什么事是我这个主将都不能知道的?”

    木合华悠悠道:“原因很简单:我们身边有很多南朝细作!”

    “南朝细作?”察合台先是怔了怔,旋即脸色低沉下来,不满地看向萧燕,“公主殿下难道认为,小王身边的人都是细作?公主不信任小王?”

    萧燕摇摇头:“若是不相信休屠王,我不会让你做主将。

    “但事实就是如此。我在河北数次围剿各地乱军,结果都让他们逃出了生天,要说我们身边没有地位非常、隐蔽极深的南朝细作,这绝无可能。”

    说到

    这里,她不由得想起自己当初在燕平城的失败。

    彼时,赵宁就告诉他,齐朝在天王王庭有高级细作,所以他才能知悉萧燕的底细,最终在萧燕几乎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出其不意将她多年经营的势力一网打尽。

    当年天王王庭没有细作,这已经被天元可汗证明。但今时今日,萧燕却无比肯定,她的身边,北胡大军之中,乃至河北州县官府里,都有齐朝暗桩!

    如果齐朝没有这么快攻打河北地,再有一年时间,萧燕就有把握将这些细作,尤其是这些细作中最重要的人物揪出来——她已经有了深刻怀疑的对象。

    “不知公主做了哪些布置?”得到萧燕的回答,察合台感受到的屈辱淡了些,“又是为了应对什么做的这些布置?”

    既然萧燕已经当众提及了那些布置,没什么顾忌的提出了这事,那就说明到了此时此刻,这件机密不再是不能说的机密了。

    出乎察拉罕预料的是,萧燕并没有现在就说明的意思,望着战场目光深邃道:“休屠王不必急切,大伙儿很快就能知道了。”

    话至此处,萧燕没了继续开口的意思,众人只能按捺住好奇心。

    安安静静跟在萧燕身旁的苏叶青,自从站到了望楼上,视线就一直落在战场前方,紧盯了大齐水师不放,试图越过战场找到赵宁。

    可战场分外嘈杂,且不说一艘艘战船上,往来纵横、不断飞跃的元神境修行者众多,符兵击出的真气光芒混乱如梦,仅是在半空中交手的王极境高手,就足以遮挡她穿透战场的目光。

    她只能隐隐约约看见齐军水师前端的艨艟战船。

    这让她既失望又失落。

    不多时,听到萧燕等人关于细作的谈论,苏叶青怵然一惊,一颗心如梦覆上了厚厚的冰雪,让她禁不住遍体生寒。

    河北义军之所以能够在北胡大军,绝对优势兵力的围剿下,一次次突围、转移成功,她跟她麾下的修行者及时传递出去的消息,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而现在,萧燕似乎已经把握到了什么。

    苏叶青还来不及过多思考自己的处境,就开始为萧燕的布置而胆战心惊——萧燕有什么布置,针对谁的布置?

    难道她发现了什么?

    通过木合华的手做出的布置,必然不是针对细作的,只可能是针对更明显的力量,难道说......

    她心中一急,已经领悟到了关键,推测出了萧燕对付的是谁。

    这是会直接影响此战胜负的行动,关系着郓州军能不能成功登岸,乃至左右着赵宁是否可以攻入河北,率部赢下这场国战决胜之役!

    现在只有她知道这个情报。

    她应该把这个消息传递出去!

    她必须把这个消息传递出去!

    ......

    赵宁看着两军将士,在北胡水师连城上殊死鏖战、血染战船;看着一个个将士不甘的倒下,绝望的落水;看着太阳西沉天色渐渐暗淡下来,看着火把在水师连城上亮起、星斗挂满苍穹。

    他没有下令郓州军收兵,来日再战。

    在他的计划中,今夜,就是郓州军破敌登岸的第一个机会!

章四九三 一箭双雕

    月黑风高,四野静谧。

    一支没有任何火把,影影绰绰的队伍,顺着树林边缘快速向前蜿蜒移动,看起来犹如一条滑腻的巨蛇。

    “再有十里地就到北胡军营,向后传话,都谨慎些,做好动手的准备!”

    队伍前端,一名气质儒雅而又眉宇刚毅的中年男子,回头向身后的人低声传令。哪怕是在紧张的赶路途中,这人也姿态从容,好似在闲庭散步。

    左车儿听到赵逊的话,立即回头向后传达命令,再回过头来的时候,因为拐过一个弯道的缘故,他视野中的景致有了明显变化。

    墨色深沉只有淡淡清辉的远方,出现了星星点点的黄色火光,并快速“蔓延”出去,没多时就在地平线上拉出了一道长提。

    而在长提另一侧,映亮了半边天空的火光更显通明,且不再是单一的昏黄,各种闪烁的流光五颜六色,像是百花盛开的原野,只是显得遥远了些。

    但那里此起彼伏的气爆声,不同口音交织混杂的喊杀声,乃至金戈撞击的交鸣声,杂糅在一起形成了一股风暴的般的力量,远远扩散开来,听着格外真切。

    很显然,那是战场,惨烈的战场!

    左车儿不禁握紧了刀柄。他知道,十里外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河岸北胡大营!而在北胡大营前不远处,便是大河,是王师与北胡大军正在交战的地方!

    从松林镇出来,左车儿加入到这支队伍,一路没有丝毫停歇,一千多名御气境以上的修行者,就要在今夜奇袭北胡军营!

    他们的任务很明确:杀进大营,四处纵火,尽可能制造混乱,让北胡腹背受敌,配合大河之上的郓州大军攻破北胡防线!

    左车儿深吸一口气。

    已过及冠之龄的左车儿,虽然早就是元神境修行者,这些年执行了很多任务,暗中做了不少事杀了不少人,但参与如此重大关键的行动,却还是头一遭。

    江湖儿女,扬名立万就在此时,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实现人生理想也就在今夜!

    左车儿目光坚定的盯着前方,战意逐渐高昂。

    片刻,他的瞳孔忽地微微一缩。

    黑暗中,有异样的事物乍然出现。

    ......

    北胡大营,望楼。

    萧燕自从来了望楼就没有离开过,时时捕捉战场的细微变化,不时有调兵遣将的命令,确保战场没有一点破绽可抓。

    照她的样子看,郓州大军不撤退,她便不会下去歇息。

    这让站在她后面的苏叶青心急如焚。她想要把消息传递出去,可萧燕不动她就没有机会。在对方的眼皮子底下,她什么都做不了。

    期间,她有尝试过找借口离开,奈何萧燕一律不准,就连她想要去茅房,都会有王极境修行者跟着。

    而在陌生的广阔军营中,苏叶青也没有办法强行突围,她还没有那么强的战力——萧燕手中的新月弯刀不是吃素的,苏叶青自忖一刀也接不下。

    冒险只会让她丢掉性命,除此之外毫无意义。

    “你似乎有些急切?”忽地,从萧燕嘴里冒出的一句话,让苏叶青如同被针扎了一下。

    虽然她一直把心迹情绪隐藏得很好,但很可能还是在心神不属的时候,露出了波动有了破绽,被对方准确把握住了。

    “回殿下的话,仆下只是想到国战大势的关键之处,想到部落与王庭的命运前途,恨不得以身上阵,去杀败河上的齐军,帮大家快些拿下这场战争的胜利。”

    苏叶青没有停顿的回答。

    自从北出长城身入草原,至今已是十年有余,呆在萧燕身边也有数年了,苏叶青

    的伪装技巧早就磨练得炉火纯青,如若不然也不会到现在还未暴露。

    所以在她清醒过来后,很快就控制好了心绪。

    听罢苏叶青的话,萧燕不置可否,正要继续说什么,先前离开的木合华飞快赶来,向萧燕低声禀报:“公主殿下,他们来了!”

    萧燕眼神微凛。

    苏叶青若非已经控制好心绪,说不得此刻会脸色有变——她很早就知道,一品楼在河北地的力量,会配合赵宁的正面攻势,只是不知道具体行动罢了。

    “既然来了,就别放他们离开。”萧燕杀气外露。

    “仆下领命!”木合华转身离去。

    ......

    苍凉厚重的号角声,在死水般静谧的野外凭空响起!

    刹那间,左车儿神色大变。

    原本漆黑如墨、空无一人的田地、荒野中,陡然亮起了无数火把,照亮了一个个杀气腾腾北胡甲士,也让森严齐整的阵型,泰山压顶般一下子展露出来!

    这些人就像是从地底冒出的恶鬼大军一样!

    事实也差不多,左车儿看得分明,他们就是掀开了“地皮”,从不深不浅的坑道中站起身的——很显然,他们做了伪装。

    左车儿凭借修为境界,甚至在对方起身的过程中,能看到了被他们掀开的篷布与泥土!

    这些北胡战士,埋伏在这里不知道多久了!

    不仅前面有人冒头,两翼不远处,同样有人冒头!

    这些北胡将士,以大概五百人的规模为一个埋伏战阵,彼此之间有不远不近的间隔,有的距离他们很近,不过百十步而已,有的距离他们数千步之遥。

    更远的不知是没有,还是因为一时看不见。

    ——这说明北胡战士在布置下来的时候,并不知道他们的具体路线,只是凭借军营位置、地形地势特点,在相对可能的方位都埋伏了人手。

    这并不是浪费人力,相反,还能迅速形成包围圈!

    广袤的原野上,顿时成了由一个个战阵,组成的火把海洋!

    左车儿粗略一看,发现埋伏的人怎么都不下两万,乃至更多!

    非只如此,随着号角声响起,这方天地被火把点亮,远处的北胡军营之中,紧接着响起了马蹄声。只是片刻间,马蹄声由疏到密由轻到重,轰隆隆的踩得大地震颤不已!

    左车儿再是没有经历过战争,也知道北胡军营之中,定是早就有精骑集结等待,一旦野外的火把亮起,锁定了袭击者的方位,那些精骑便会以最快的速度飞奔而至!

    北胡大军早有防备,还布下了如此杀阵,他们今夜的行动,不是事先泄露了,就是已经被对方预料到!

    而无论是哪种情况,都意味着他们的袭击已经失败!

    接下来,不过是正面作战,还是立即撤退的区别。

    “撮儿小贼,竟然也敢妄想夜袭我军大营,殊不知本将已经等候多时,只待你等前来授首!”

    方圆千步之内,最高的一座土丘上,一名万夫长在一圈圈火把的陪衬下长身而立,顾盼自雄的大喝出声时,仿佛他就是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君王。

    “赵将军,咱们该怎么办?”

    形势陡然颠倒,自己从袭击者变成了猎物,没经历过这种战争场面的左车儿难免胆寒,只能连忙询问面前的赵逊。

    ......

    望楼下的土包虽然垒得不太高,但也是跟山区峰峦相比,只要修为够高目力够好,在这里足以眺望十里之外的情况。

    萧燕、苏叶青等人俱是修为不俗,在北方原野亮起团团火把时,都转身纵目远眺,关注彼处的情况

    几眼将大势纳在眼底,苏叶青只觉得手脚冰凉,她用膝盖想也知道,这是袭击者落入了北胡大军的埋伏圈!

    而袭击者只可能是自己人!

    苏叶青转头看向萧燕,只见对方从容镇定,胸有成竹。

    到了这时,苏叶青哪能不明白,这就是萧燕安排木合华所准备的事!

    “是不是觉得奇怪?”萧燕虽然没看苏叶青,却似乎对她的神情心情了如指掌,“奇怪我为何能料敌于先?”

    “公主的智慧犹如大海一样深邃,仆下不明白也是应该的。”苏叶青回答道。

    萧燕轻笑一声:“其实很简单,河北的乱军之所以这么难以平定,一定是赵宁在幕后主持,那么这回赵宁的大军出动时,河北乱军必然会配合。

    “这几个月来,我虽然在州县设立了关卡,封锁各地的叛军行动,但我很清楚,之前那些叛军能在我一次次围剿中逃出生天,这回也一定有办法越过封锁抵达战场。

    “之所以设立封锁关卡,不过是为了让赵宁相信,我对他的人隐蔽越过封锁抵达战场并无防备,这样他就会如期发动这场袭击。”

    说到这,萧燕顿了顿,脸上浮现出两抹异样的光彩:

    “河北叛军一直难以平定,除了消息走漏外,他们本身的战力也是一大原因。这回若是能扑杀他们的精锐力量,往后再围剿他们时,就能轻而易举。

    “所以,这是我梦寐以求的机会!”

    听到这里,苏叶青如坠深渊,身心都被绝望所笼罩。

    “你怎么不说话?”萧燕忽然盯住苏叶青。

    苏叶青张了张嘴:“仆下只是好奇,公主为何确信,河北叛军都是赵宁的棋子......”

    萧燕呵呵两声:“我虽然没有证据,但这件事本身就不需要实证。整个南朝,也只有赵宁能做出这样不可思议,让我焦头烂额的事。”

    苏叶青无言以对,只得低头道:“公主知己知彼,此战必能大获全胜。”

    萧燕嘴上不置可否,神情却饱含笃定。

    就在苏叶青以为萧燕要结束对话,暗暗松了口气的时候,忽然听到对方道:

    “之前针对河北叛军的行动,无一例外都失败了,今夜若是成功,是不是正好说明,对方的细作这次行动受限,没能把消息传递出去?”

    抬头看到萧燕那仿佛能一眼看穿人心的目光,苏叶青只觉得浑身每个毛孔都在颤栗,满脑子就只有四个字:一箭双雕!

    跟之前那几年不同,这场大战从一开始,萧燕就没让她离开过视线!

    ......

    左车儿背生冷汗:“赵将军,咱们该怎么办?”

    赵逊冷哼一声,面色如铁:“敌人有所防备又如何?今夜杀敌破营,势在必行,大丈夫何惧一战?别忘了,我们这里都是御气境之上的修行者!

    “北胡用的是军队迎战,并未集中修行者来应对,就说明他们对我们的底细并不尽知,此战仍然是出其不意!”

    说到这,赵逊拔刀出鞘,长啸一声:“众人听令:随我出战!”

    噌噌噌,刀剑出鞘的轻吟整齐划一,划破了黑夜的安宁沉静,符文光芒映亮林野,也映亮了一双双直视前方的锐利眼眸——一千多人好似只是一人!

    左车儿这才发现,除了他从松林镇带来的人手,其余人等基本都无慌乱之色,整个队伍并未发生什么混乱,显露出身经百战的精锐素质!

    左车儿瞬间明悟,这些修行者,可都是从河北各地义军中抽调来的好手,没一个不是饱受血火历练的!他心头大定,随之拔刀出鞘,跟随赵逊杀了出去。

章四九四 胜券在握

    大齐水师楼船。

    船上灯火通明,侧弦卫士林立,皆是衣袍猎猎的高手。

    赵宁依然在舰首的甲板上,不过到了这会儿,他早已没有站着,垫着坐垫坐在棋盘前,正跟扈红练对弈。

    初夏时节河风不小,但缕缕河风还未吹拂到船上,就被前方战场流溢真气带起的劲风余波给吹散,一丝一毫都不能近身。

    不时,有王极境修行者从半空的战场回转,向赵宁禀报:“将军,北岸夜袭北胡大营的队伍遭遇伏兵,一千多人尽皆被围,眼下正在苦战!”

    赵宁微微颔首,示意自己已经知晓,手中棋子不咸不淡的落下,一如既往的平稳悠然,看得对面的扈红练眉心一跳。

    片刻后,见赵宁没有任何军令下达,扈红练忍不住开口:“公子,虽然不知萧燕为何能够事先设伏,但我们的夜袭修行者全数被围,接下来......”

    赵宁看着棋盘头也没抬:“该你落子了。”

    扈红练张了张嘴,最终只能按下心头种种情绪,抓起一颗黑子落下。

    ......

    面对萧燕锋锐的问题与近乎直白的怀疑,苏叶青无法正面回答,只能稳住心境,不避对方的目光,应声称是,并再次赞美对方的智慧。

    萧燕见她面色如常,没有任何异样表露,也不觉得恼火,只是收回清冷的目光,再度看向北方原野中的战场。

    在今夜在这一刻,原野中的战斗,比正面河上的战斗更加要紧。

    “都是修行者,而且境界无不在御气境之上,临危不惧、临变不乱,彼此配合依然娴熟,拼杀仍是凶悍,倒是一队真正的百战精锐。”

    萧燕将火把乱晃人影幢幢、真气如爆竹不断闪烁的战场纳在眼底,看着一支支队伍举着长蛇般的火把,奔走包围中间的敌人,眉眼淡漠语带嘲讽。

    她头也不回地对苏叶青道:“这么多修行者从各地钻出来,越过州县驻军的重重关卡与封锁,悄无声息到了战场附近。

    “要达成这样的目的,我们内部的人该做到怎样的配合,行到怎样的方便,想想都让人心生寒意。你说呢,小叶酋长?”

    她说着让她愤怒的事,但眼中却满是智珠在握之色,显然这一千多御气境之上的修行者虽然战力非凡,却无法在今夜给她造成多少麻烦。

    她埋伏的人手很多,杀出营的精骑更多——在河上战场,精骑毫无作用,正好都用来对付袭击者。数万人围杀一千多人,饶是对方修为不俗,也是必死之局。

    苏叶青正待回答,侧翼数里之外的原野,忽的爆发出如潮的喧嚣,喊杀声气爆声兀一出现,便声势浩大得犹如燕平城上元节的鞭炮。

    苏叶青与萧燕同时转头去看,就见左翼的黑夜里,竟然也冒出了大量袭击者!

    埋伏在彼处的北胡将士,虽然多半开始合围赵逊、左车儿所在的队伍,但仍有小部分没有动,现在正是他们发现了对方,两者正在交手!

    “公主殿下!”

    一名元神境后期修行者快速来报,在萧燕的示意下,他直接说出了情况:“来的

    有一千多人,都是御气境之上的修行者!”

    苏叶青微微垂首,掩盖住眸底一闪而过的喜色,萧燕状似随意的瞥了苏叶青一眼,不无意外的哦了一声,“竟然还有一支这样强力的队伍......”

    她并不是觉得河北义军不能组织起这样的力量,过来袭击她的营垒——跟河北义军作战多年,对方实力如何,她一清二楚——而是没想到有这么多精锐穿过了她的封锁线,还能做到无声无息不露行踪。

    “既然来了,那就好好招待他们。”

    萧燕没从苏叶青那里看到自己想要的神色变化,随意挥了挥手,让来报的元神境修行者去参战。

    在营地里,还有部分集结好的精骑没动。

    为了应对今夜可能到来的袭击,萧燕准备的力量很充足。

    一方面,这是因为河上战场就那么大,今夜不需要投入更多兵力;另一方面,萧燕布置在这里的兵马很充足。

    她麾下的兵马由三部分组成,其一,是之前河北地的驻军,包括草原战士与绿营军;其二,是从黄河南岸退回的,原属于博尔术麾下的兵马;其三,是从察拉罕麾下抽调的人手。

    大齐在汴梁、杨柳城集结重兵的动静,没有瞒过萧燕,宋治三路并举的进兵路线,也被萧燕及时查知,所以她知道黄河北岸的战局是重心,故而不吝将能调集的力量,都投入到了这里。

    右贤王察拉罕虽然没能攻到晋阳去,无法杀败河东军,但如今采取守势,于坚城中步步为营的固守,在萧燕看来没有任何问题,况且,她从对方麾下抽调的人马并不很多。

    杨柳城附近的齐军,除了水师,战力不及萧燕麾下的北胡战士,萧燕应对得颇为轻松。

    但她知道,打赢了兖州之战的郓州军,战力在北胡大军之上,故而她将精锐布置在此处。

    “但凡河北各地的叛军,还想保持一定战力,不至于被州县的绿营军所剿灭,能够出动的御气境之上的修行者,也就眼前这么多了。”

    萧燕八风不动稳如磐石,不无轻松的对苏叶青道,“如此之多的修行者,确实是个麻烦。若是我没有事先设下埋伏,就算应对及时,也可能被他们闹出大乱子来。

    “可惜,眼下我张网以待,这些修行者注定了是有来无回。

    “你说呢?”

    苏叶青低眉道:“公主殿下所言极是,此战我们必胜无疑。”

    河北的绿营军虽然素质低下良莠不齐,但也经过了这么多年的训练、实战,就算是一群烂泥,战力好歹也会有些。

    眼下萧燕忙于正面战场,无暇顾及河北义军,只能在各地设卡封锁固守城池,但若是对方实力分散太多,那些绿营军也足以变守为攻,去剿灭各地的义军。

    对苏叶青的回答,萧燕好似没听见,继续道:“这么多修行者到了战场,此战之后,我必严查他们是怎么突破封锁的,这件事——不如交给你来做如何?”

    苏叶青心中猛然一动,禁不住抬头看向萧燕。

    然而,迎接她的,却是万箭齐发般的锐利目光。

    苏叶青差些

    就没控制住脸色的瞬间苍白,好歹把持住了心境,没有表露任何情绪,不急不缓不甚在意地道:“公主交代什么,仆下就做什么。”

    萧燕回过头去,淡淡道:“今夜之后,这些修行者必定十不余一,河北叛军损了这么多骨干精锐,往后一战可灭,再也不会是祸患了。”

    说到这,她嘴角勾勒出一抹笑意:“这可真是要多谢赵宁,多谢他布置的细作,帮我解决了一个心腹之患!”

    苏叶青手脚冰凉。

    ......

    楼船。

    “你输了。”

    赵宁落下棋子,意兴阑珊,并无胜利者的喜悦。

    扈红练苦笑道:“公子棋力精湛,奴家本就不是对手,落败理所应当。”

    接过身旁丫鬟递来的热茶,赵宁摇摇头:“输得太快了些,本来你还可以再撑十五步。”

    扈红练欲言又止。

    “作为上位者,得每逢大事有静气,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莫说战局还没到危急万分的时候,就算真到了绝境,也只有守得住心神,才能觅得生机所在。”

    赵宁润了嗓,放下茶碗,看着扈红练道:“以你的身份地位,若是做不到这一点,多的是会误事的时候,该注意修身养性了。”

    扈红练张张嘴,本想说什么,但见赵宁神色严肃,目光如电,一股独属于上位者的威压之气,厚重如山的压过来,叫她不能不自我反省。

    “奴家知错了,一定加紧纠正!”扈红练低头领教。

    赵宁这才点点头,收了气势。不是他喜欢教训人,而是对于属下,该指点的时候就必须态度明确甚至是严厉的给予教育。否则,他的精锐之师从何而来?

    “公子,这一战我们目前有几成胜算?”扈红练平心静气地问。

    第二支袭击队伍也已落入包围圈,照这样下去,就算他们战力强横,能杀伤不少北胡战士,己方在大势上也会落尽下风。

    赵宁挥挥手,让丫鬟重新布置好棋盘,自己捻起一颗白子不轻不重的落下,“没到最后一刻,胜算有几成都不重要。”

    ......

    自视为手握大势与胜机的那个人,萧燕现在只等大军将袭击者围杀殆尽。

    她甚至下达了命令,要求对于元神境的修行者,尽量抓活口。

    元神境修行者有他们该有的身份地位,很可能知道不少内部暗桩的底细,甚至清楚地位最高的那个人是谁,萧燕若是能拷问出来,就能坐实怀疑对象。

    这个怀疑对象有着不俗的身份,麾下还有那么多战士,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就拿下她,一旦引发她的部族战士离心反叛,无疑会让萧燕很难收拾局面,应对眼前激烈的战事。

    这也是她明明有浓烈怀疑,几乎确认了对方的身份,却没有立马动手将对方抓起来刑讯的原因。

    现在,她胜券在握。

    “公主殿下!右翼十里之外,又出现了一支一千多人的袭击者队伍,都是御气境之上的修行者!”

    听到修行者的禀报,萧燕悚然一惊,满眼都是无法置信。

章四九五 失手

    自己营中有多少兵马,有多少修行者,有多少战力,萧燕一清二楚。

    在事先设伏的情况下,要围杀前两支队伍,已经是全力施为,无法抽调更多兵力——再分散营中战士,就无法抵御郓州军的正面猛攻。

    那赵宁打到深夜还不停手,攻势一波接一波,自身更是呆在船头不离开,就是为了把控战场!

    大军沿岸的防线,纵然是只有一处防御薄弱地带、一点儿不太明显的破绽,也会被对方给紧紧抓住!

    可现在,右翼十里之外,竟然又出现了一支这样的袭击者队伍!萧燕完全不用想,也知道仅凭自己现有的力量,根本不足以同时围杀这三队修行者!

    她落入了兵力不够用的窘境。

    就如当初博尔术在黄河之南时一样。

    可萧燕想不明白的是,怎么会还有一支这样的队伍出现?

    “难道河北各地叛军的御气境修行者,已是倾巢而出,全都到了这里来袭击我的营盘?!”萧燕只能想到这个可能性,却又觉得这太过荒诞。

    一者,河北叛军的修行者若是全都出动,那无异于解散。

    二者,这么多修行者从各地汇聚到此,就算是翻身越岭不走大道,也不可能毫无痕迹!除非,她布置在州县的兵马,已经全都被对方买通,成了对方的人!

    但这怎么可能?

    如果不是这样,萧燕就只能想到,这些人是提前数月,至少是在此战之前,在她的封锁线建立起来之前,就已经离开了各地叛军的山头,出发到了这附近!

    但这也不现实!

    且不说对方怎么行动得这么早,就算对方到了这附近,那么多人那么多修行者,还能不暴露行踪?她在各地各城,可都是有驻军的,这些战士又不是睁眼瞎!

    除非这些修行者,都化作了老鼠,躲进了地窖里!

    而这,也是萧燕觉得荒诞的第三个地方,这么多修行者都隐蔽到战场附近了——能够在今夜骤然奔袭到军营,这些修行者一定分布在距离黄河顶多数十里的地方!

    在这个小的范围内,她的斥候游骑,她的各地驻军,她的地方官府,竟然都没能及时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这怎么可能?!

    如果这些修行者不是变成了老鼠、蟑螂,而是真的以人存在,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他们为了今夜这样的行动,已经准备了很多年!

    惟其如此,种种布置才可能做到位,才能做到这么无声无息!

    想到这种可能性,萧燕禁不住遍体生寒。

    拨开重重迷雾,堪破种种不可思议的幻象,她布满血丝的智慧双眸,终于窥见了一丝真相。

    这个真相就是,在河北地,在黄河北岸的州县乡村,除了她之前一直在针对的叛军,还有一股庞大的,蛛网般覆盖于各地,更加隐蔽也更加可怕的力量!

    这股力量平日里不显山不漏水,跟正常人毫无二致,很可能是贩夫走卒,也可能是商贾员外,让人分辨不出。

    但实际上,他们是一群披着羊皮,獠牙锋锐爪子森寒的虎狼!

    他们是海面下的暗流,是山林中的微风,不动则已,动则有翻天覆地之威,有翻山倒海之力,足以形成席卷万物的洪流涛浪!

    而对这种力量,萧燕再熟悉不过。

    当年她潜伏在燕平,于暗中编织自己的地下王国时,就建立了一股这样的力量!

    上到世家显贵,下到平民乞

    丐,中间的官吏富人,无不是她这个王国的一部分,表面上看不出来,实则有令沧海变桑田的威势!

    这股力量,她本来是打算在百万天元大军,南越长城与齐军激战不休之时,用来配合正面大军攻城掠地,撕碎齐军的军事防线,倾覆大齐皇朝的统治秩序的!

    可这股力量在它已经大成的时候,就被赵宁给破了,被大齐给灭了!

    而今时今日,萧燕再度窥见了这样一股力量。

    不同的是,这股力量如今不是她的,而是她最大的敌人,整个天元王庭最大的敌人——赵宁的!

    对方几乎是照本宣科,完全复制了她之前的所作所为!这让萧燕觉得,如果没有她“珠玉在前”,赵宁很可能都想不到建立这样的力量!

    任何临时临机的应对,无论有多么高明的智慧,在这么长久坚固的布局面前,都只能显得孱弱无力!

    萧燕嘴唇发抖心如刀绞,猛然转身,目光试图穿透混乱噪杂的战场,死死盯住最高那艘楼船上,身着青袍肩披鹤氅的赵宁。

    虽然没有实证,但萧燕无比肯定,这样的布局与手笔,只有赵宁做得出来!

    可这个努力注定是徒劳无功,除了河上水师连城的战场,她什么都看不到。

    看不到赵宁,萧燕再度转身,眼神如剑的落在苏叶青脸上!

    苏叶青神色无异,惊讶而略带恐慌地道:“公......公主殿下,你怎么了?为何这般看仆下?大......大军还在等公主指挥。”

    显然,眼下不是对苏叶青发难的时机。

    至少得等到今夜这乱局过去。

    萧燕回过神来,强迫自己冷静。

    苏叶青说得没错,大军还在等她指挥。

    “分兵阻击右翼敌人,务必不能让他们靠近军营!”萧燕回过头,向等待良久的部将下令。

    “是,公主殿下。”神色焦急的部将领命而去。

    萧燕面沉如水。

    分兵,当然是分围杀前两支队伍的兵,军营里的力量无法抽调更多了。

    可这样一来,原本可以稳稳绞杀两支队伍的力量,在面对三支队伍的时候,就只能占据上风,没了一边倒的优势。

    好在胜势依然在手,万不至于落败。

    “还会不会有第四支队伍?”萧燕忍不住揣测。

    她很快放下了这个念头。

    当然不会有。

    如果赵宁真有这么强的修行者力量聚集在附近,那还夜袭什么,还分什么队,直接一起正面杀出来,配合正面大军,足以让她的军营危在旦夕。

    五六千御气境以上的修行者,已是可以拉起几十万大军,赵宁手笔再大,在河北地也不可能大到这种程度。

    ......

    不知何时,左车儿的衣袍已经尽数被鲜血染红,没有一寸地方是原本颜色。

    战斗从一开始就很艰难,敌军将士把他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大盾防得水泄不通,枪矛总是滞涩他们的攻势,天狼弓更是响个不停!

    最难缠的还是敌军精骑,一直在侧翼冲锋,尝试将他们分割包围!

    他们纵然都是精锐修行者,每杀倒一片敌人,也要付出不小代价。

    令人气闷的人,敌人好似永远杀不完,总是看不到尽头。

    就在左车儿真气消耗过半,身上多了几道不深不浅的伤口时,他感觉压力陡然轻了许多,正面的修行者少了,总是

    斜刺里冒出来的袭杀高手少了,对方的压迫力度也不再像之前那般叫人窒息。

    趁着跃起拼斗一名北胡元神境,将对方击退的功夫,他纵目远眺,这才发现周围的敌军将士已是能够看到尽头,而在外围,成群结队的战士跟着精骑,奔向了其它方位。

    “敌军分兵,我们的机会来了?!”

    左车儿精神大振。

    但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赵逊的喝令:“左翼突围,杀出去!”

    左车儿怔了怔,突围、杀出去?这是要撤走?

    “别发怔,我们失了先手,被包围在此,继续拼杀也是逆势而为。况且敌军虽然分兵,仍然兵强马壮人多势众,我们没有胜算,趁这个机会突围!”

    赵逊一把将行动稍缓左车儿拉回,让他避过了侧面飞来的箭矢,随之将他推向侧边:“带头,杀出去!”

    “卑职领命!”左车儿习惯性接下军令,转眼想明白了赵逊所说的道理,旋即加速奔杀出去。

    他修为不俗,在这支队伍中属于最强的那批人,理应带头冲杀。

    ......

    楼船。

    “将军,三支夜袭队伍陆续撤出,除开第一支队伍外,余者伤亡不算大。”一名王极境修行者从半空回来向赵宁禀报。

    赵宁微微颔首,示意知晓:“大军按照计划继续正面轮番攻战,今夜不要停歇。”

    “得令!”

    眼看赵宁又开始在棋盘上落子,扈红练犹豫了片刻还是出声询问:

    “赵逊、赵烈将军等人今夜出师不利,损兵折将不说,暴露了行踪却一无所得,不知接下来公子如何安排他们的行动?”

    今夜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因为失了先手,没起到最好情况下的那种作用不说,也让郓州军丢掉了今夜就攻破北胡大军防线的机会。

    赵宁理所当然地道:“重振旗鼓再战。”

    扈红练本想直接开口,但想起赵宁之前的教训,耐住性子先想了想。赵逊等人今夜行动没有成功,但力量犹在,之后继续作战,同样可以牵制萧燕的兵力。

    但为何不让这些人反向北上,去攻打州县城池,亦或是威胁萧燕的粮仓?这样不仅可以让萧燕后院失火,迫使她不得不分兵去应对,还能扰乱北胡军心。

    毕竟赵逊、赵烈等人麾下的都是精锐修行者,普通战士追不上,比起正面作战,能够牵制的敌人更多;而只要攻下一些州县,对北胡军心的影响必然更大。

    她将这个疑问提了出来。

    赵宁抬头看了看她,不答反问:“但凡布局,最重要的是什么?”

    扈红练跟了赵宁这么久,当然知道答案:

    “多看几步,多想对手可能的反应,力求考虑更多可能性,这样才能尽量减少破绽,也能在各种情况出现时,都有应对之法。”

    赵宁接着问:“谋战之时,最重要的是什么?”

    这个更简单,扈红练答道:“未虑胜,先虑败。”

    赵宁遂不复多言。

    扈红练所有所思。

    半响,她又开始发问,这回问的问题却无关战局大势:“公子,赵逊将军等人暴露了行踪,小妹她必受怀疑,以萧燕的行事作风,必然第一时间......”

    她只说到了这里,没有继续下去。

    她很怕自己乌鸦嘴,接下来说的话成为事实。

    赵宁的回答则是:“黄远岱在松林镇。”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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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氏族介绍:
北方诸邦被雄才大略的君主统一,没有天人境修行者的南方大齐皇朝,却因为内部争权夺利而国势衰弱、万民离心。在修为冠绝天下的北方君主,准备南向用兵坐拥九州时,大齐第一氏族里的一名少年,睁开了重生的双眼,想要逆势而行。第一氏族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第一氏族,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第一氏族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