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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氏族全文阅读

作者:我是蓬蒿人     第一氏族txt下载     第一氏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四九六 命悬一线

    松林镇。

    因为左车儿灭了官府,镇子陷入混乱,先一步离开酒楼的黄远岱,如今在城外二十里处的一座庄子内。

    这座庄子农田环绕,不大不小,院子里堆了些杂物,养了不少鸡鸭,普普通通,没什么特异之处。

    这座庄子的主人是本地人,有名有姓,虽然不是什么修行者,却在乡里颇有善名,做过不少接济穷人的事。

    今夜,因为松林镇的混乱,这里颇有戒备,大门紧闭不说,还有手持锄头镰刀的庄户,搭着梯子在院墙上戒备的瞭望四处。

    后院,有人影一闪而过,从阴影处掠进了厢房内。

    正就着半葫芦酒,拿着书册挑灯夜读的黄远岱,闻声抬起头来,示意来人自行落座:“胜败乃兵家常事,赵将军不必挂怀,明日整军再战便是。”

    进门的赵烈不无意外:“我刚进门,什么话都没说,你如何知道我们失手了?”

    脱离战场后,他全速赶来,黄远岱手下监视战场动静的人,都被他甩在身后。

    黄远岱笑眯眯地道:“若不是失手,赵将军就不该此时回来。”

    赵烈拱拱手,在桌子前坐了下来,自己给自己倒了碗水喝了,“今夜失手,虽然丢了一个立马破敌的良机,但对我等而言,的确不算致命之败,不过......”

    “不过萧燕身边的那位,眼下处境可就危险了。”黄远岱接过话头。

    “非是危险,而是命悬一线!”赵烈纠正道。

    黄远岱点点头:“赵将军所言不差。”

    赵烈奇怪地打量黄远岱两眼:“先生气定神闲,想必是已有对策?

    “可我刚回来,先生也刚知道我们失手了,就算思虑敏捷,想到了对策,也得立即安排,何至于稳如泰山?”

    黄远岱眯了口酒,咂摸着嘴道:“赵将军难道认为,今夜我们得手了,那位就不是命悬一线?”

    赵烈愣了愣。对方说得不错,在萧燕有埋伏的情况下,只要今夜他们现身,萧燕就会怀疑到那位头上。就算他们胜了,萧燕也能在军败之前杀掉对方。

    “这......先生应该是早有布置?”赵烈目光炯炯的问。

    黄远岱盖上酒葫芦的塞子,深思悠远目光惋惜的长叹一声:“这么难得的身份,这么坚实的地位,又在国战中立了那么多重要的功勋,若能保住,当是最好。

    “可世事哪能都遂人愿?任何事都有代价,没有舍便没有得。”

    赵烈连连点头,这些道理他都明白。

    黄远岱接着道:“形势迫人,她的路只能走到这里了,好在就目前而言,她的使命已经完成,可以暴露了。”

    赵烈猛然察觉到不对:“可以暴露?”

    黄远岱眼神深邃而惆怅的看着他:“当然是有意义的暴露。”

    赵烈豁然起身,满脸不能相信无法接受:“你要暴露她?!”

    黄远岱再叹一声:“任何细作都可能暴露,必要的时候,任何人都可以暴露,只要暴露的意义足够大。而她的暴露,能够保住更重要的东西。”

    赵烈满面通红,几欲暴走:“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知不知道你说的是谁?还更重要的东西?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找死!”

    黄远岱笑了笑:“该我知道的我当然知道,是赵将军不知道罢了。”

    ......

    北胡大营,中军大帐。

    萧燕坐在高高的帅案后,目光落在立于帐中的苏叶青身上,一动不动。

    良久,她闭上眼睛。

    外面的战斗,在今夜已是意义不大,与之相比,将身边那个给她造成了难以估量的损失的奸细揪出来,是更加重要更加紧迫的事。

    赵逊、赵烈等人的队伍突围杀出,她麾下将士没能拦住,对方毕竟都是御气境之上的修行者——没能抓住元神境活口,她没法靠审问拿

    出实证。

    要想小叶部的战士不反弹,最好是苏叶青自己交代。

    可这谈何容易?

    萧燕睁开双眼,定定看着肩背纤瘦、身形单薄的苏叶青,对方孤独站立在宽阔的大帐中,显得弱小无依,像是凛冬寒风中的柳条。

    但萧燕心里知道,对方绝非什么弱者!

    如果是弱者,怎么会给自己造成了这么多麻烦?

    倘若不是对方给河北各地的叛军传递军情,自己何至于多次出动大军,仍然不能剿灭那些作乱之徒?

    倘若自己已经剿灭了河北叛军,今夜怎么会有这么多御气境修行者夜袭营寨,怎么能在眼下给自己带来如此大的忧患?

    如果没有这个小叶部的酋长,没有河北叛军的顽抗,早在博尔术征战中原时,河北驻军与绿营军,就能大规模南下相助!彼时,赵玉洁靠什么挡得住?

    博尔术何至于会败?

    王庭何至于会丢失中原?

    国战何至于会是眼前这番模样?!

    大军说不定已经攻至江淮,齐朝说不定已是距亡不远!

    萧燕越想越是愤怒,越想越是控制不住扭曲的五官!

    为何自己看中且重用的人,不是叛徒就是奸细?前有赵玉洁,后有小叶部酋长......

    在跟赵宁交上手之前,自己的功业顺风顺水,眼看就要迎来巅峰,成为后世膜拜的对象!可自从代州之役开始,赵宁这个纨绔一夜顿悟浪子回头,跟自己纠缠起来,自己就一步失步步失,一步错步步错,跌落深渊险些爬不出来!

    哪怕是到了今日,这厮也像是不散的阴魂一样,始终萦绕在自己周围,无时无刻不在影响自己!

    一想到赵宁,萧燕心潮起伏、呼吸不畅,面色如染缸一样不断变化。

    如若苏叶青果真是那个奸细,那这个棋子,也只可能是赵宁所布!可自己查得分明,小叶部是正经八百的契丹本地部落,是经过数年时间由小壮大的,并不是凭空出现!

    赵宁什么时候派了人,掌控了小叶部?苏叶青这个酋长,又怎么投靠了对方?

    赵宁这混账,他哪来的这些神鬼莫测的本事,哪来的这些先见之明,为何事事都能先人一步,为何战战都能抢得先机?这竖子到底是人是鬼,是由什么做成的?!

    世间怎么为什么会有这么妖孽的存在?!

    萧燕越是想得深入,越是不能理解,越是无法接受,直到嗓子眼一甜,鲜血到了嘴里,这才猛地惊醒,连忙压下胸中火海般的燥热,强迫自己稳定心神,回到眼前的事情上来。

    三度看向苏叶青,萧燕深吸一口气。

    如果有选择,其实她宁愿苏叶青不是这个细作。

    因为对方若是细作,事情就太过诡异荒诞,有很多解释不通的地方,而重用对方把对方带在身边与闻机密、参赞大事的自己,在旁人看来实在太过愚蠢。

    “小叶酋长,你是南朝细作的事,是自己主动交代,还是等我用刑之后?”萧燕居高临下,冷漠开口,无论神态语气,都传达着她笃定对方就是奸细的含义。

    苏叶青睁大双眼,不可思议地道:“公主殿下,仆下怎么会是南朝细作?!”

    萧燕冷哼一声:“那你如何解释,这次你没能离开我身边,河北叛军就踏入我险境的事实?除了你,我可没有严密监视其他人!”

    苏叶青讶然道:“这,这仆下如何得知?公主殿下,这只能是巧合!仆下是草原人,有自己的部落,怎么可能是南朝细作?”

    萧燕冷笑不迭:“就知道你不会主动交代,无妨,我已经让人去传你部落的那些千夫长百夫长,你能将消息传递出去,这里面必然有你的帮手。

    “你能守口如瓶,他们还能个个死不开口?三木之下何求不得,这世上不怕死的人不少,能熬过严刑拷打的可没几个!”

    说这话的

    时候,萧燕密切关注苏叶青脸上的每个细微变化,力求不放过任何可疑之处。

    苏叶青一副受了委屈心里恼怒,完全不在乎萧燕怎么查的样子:“既然公主殿下怀疑了仆下,自然是想如何查都行,只求最后能给仆下一个清白!”

    萧燕没看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威压却不曾有丝毫减少,她站起身来:

    “你倒是嘴硬,若是平时,我是可以慢慢调查,但眼下不行,河上正在激战,背后又有修行者觊觎,我必须快刀斩乱麻,无论如何,今夜都得有个结果。

    “小叶酋长,跟我去接受刑讯吧。你如果真是清白的,事后我自然会补偿你。但如果你是细作,届时你会连后悔都来不及!”

    时间紧迫,萧燕没心思跟苏叶青勾心斗角,用最残忍也是最有效的刑讯手段,是她必须要做的选择!

    苏叶青咬住下唇,努力藏着怨忿,硬邦邦地道:“仆下愿意接受任何审讯,但愿公主信守诺言。”

    说着,她毫不怯弱的跟在萧燕身后离开大帐。

    出了帐篷,萧燕顿了顿脚步,在苏叶青看不到的情况下,她眸中闪过一抹犹疑。

    小叶部的万夫长千夫长百夫长,加在一起那是几百号人,刑讯起来动静怎么都不可能小,也不可能保密,小叶部的人一定会知晓,善后很是麻烦。

    但为了避免漏掉关键人物,萧燕又不可能缩小范围。

    要是苏叶青果真是奸细,那自然不用担心部落的战士们心怀怨忿、犯上作乱,今夜调集小叶部将领的举动,还能让对方失去统率,无法配合郓州军正面作战,可谓是尽善尽美。

    但如果苏叶青不是奸细呢?

    萧燕趁着脚步停顿的机会,杀机内敛地道:“我不妨告诉你,大汗修炼的天机诀有推演万物的能力,十年之前,大汗就靠此分辨出了王庭奸细!

    “你我朝夕相处这么些年,多少有些情分,若是主动交代,我留你一个全尸,不让你经受折磨屈辱。

    “但如果你铁了心不交代,那即便是你经受住了刑讯,亦或是在刑讯中死了,该我们知道的东西,大汉也会分辨出来,昭告三军!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说,还是不说?”

    最后五个字出口之时,萧燕猛地转头,修为气机勃然爆发,潮水般向苏叶青压过去,并且死死盯住对方的双眼。

    苏叶青冷不丁被萧燕当头喝问,脸色微微一白,回过神来后反而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忙不迭的行礼道:“请公主与大汗为仆下做主,证明仆下的清白。”

    看她的样子,倒是迫切希望元木真推演天机,这样她就能洗清怀疑。

    萧燕盯着苏叶青不动。

    她当然不能去请元木真甄别细作——且不说推演一次这样的天机,对元木真负担极大,之前就为此推迟了两年才成就天人境,现如今元木真在闭关养伤,连到坐镇战场都办不到,又哪有能力做这些?

    萧燕之所以说这个,不过是想要击溃苏叶青的心理防线罢了。

    但苏叶青依然没有任何破绽可言。

    “她怎么能如此镇定从容,无论听到什么都没有丝毫异常之色?但凡心中有鬼,就免不得做贼心虚,她为何可以毫无破绽?难道她真的不是那个细作?”

    萧燕觉得不可思议。

    到了这份上,她知道再多言语试探,都不会有任何意义了,刑讯,是她唯一还能用的手段。

    “来人,封住她的修为,带走。”萧燕摆了摆手,

    两名修行者一左一右,从黑暗里冒了出来,不由分说,便将苏叶青押解起来。

    萧燕正要找个僻静的帐篷,布置刑讯细节,一名修行者急切来报:“公主,有军报,十万火急!”

    等萧燕听完修行者的禀报,她眼神数变,面容复杂,说不出是喜是怒是哭是笑,半响,她转身对苏叶青道:“看来用不着刑讯了。”

章四九七 暴露(上)

    贝州,历亭县。

    贝州在博州腹背,而博州隔河与郓州相对——眼下正是前沿战场,辖下六县几乎无一处没有精兵驻防。

    贝州八县中,历亭县虽然比不得州治所在清河县锦绣,但因为建在大运河之畔,货运便利,商旅颇多,倒也是州内排得上号的繁华之所。

    正因如此,历亭县码头也是鱼龙混杂之处,三教九流无一不有。

    县令古尔达带着几名护卫,摇摇晃晃的走在灯火辉煌的大街上,一路来嘴巴就没停过。

    他或者从炙烤摊子上拿几串烤肉,或者闯进酒楼提出来一壶美酒,或者将卖签菜的小姑娘的篮子整个夺过来,由护卫们分着吃,在对方委屈畏惧的模样中,发出畅快的笑声。

    古尔达是契丹族人,非是大部落的战士,没什么显赫出身,虽然在自家部落里算是年轻俊彦,但也过得颇为贫穷——至少跟齐朝富贵人家比是这样。

    南下后,古尔达靠着攻打燕平时作战勇猛立的军功,被委任为历亭县县令。进过燕平城,到了河北腹地,古尔达才认识到了什么叫繁华。

    且不说那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的景象,仅仅是各种各样的美酒美食美人,就让他目不暇接,恨不得一整天啥事不干,就由水灵知礼的齐人丫鬟,伺候着宴饮。

    相比之于草原女人的大方但粗俗,还是规规矩矩的温婉齐人女子,更加让他不能自持。他常常感叹,还是齐人会享受,知道怎么调教下人,明白如何让自己更舒服。

    王庭攻占河北地已经几年了,古尔达一直在做历亭县令,起初他还有雄心壮志,想继续征战沙场横刀立马,杀千百个敌人,立下万人敬仰的威名。

    但这几年的富贵生活下来,他已是沉浸在温柔乡繁华地中,渐渐冷了心中的热血,这从他愈发浑圆鼓起的肚子就能看得出来。

    他现在想得最多的,就是赚取更多钱财。

    只有这样,他才能品尝更好的美酒美食,拥有更风华万千的美人,得到更加细微有品味的伺候,过上真正仙人般的生活。

    沙场拼杀,艰苦奋斗,不就是为了这些吗?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食髓知味后,古尔达就只想得到更多。

    至于沙场血战?现在就算是萧燕让他去,他都不想去了。那可是拼命的场合,莫说元神境,王极境都随时有陨落风险。

    他一个御气境后期,能保证自己一定可以活下来?

    好不容易得来的富贵生活,怎么能随便抛弃?要是死在了战场,那岂不是亏大了?

    眼下这样多好,在历亭县,他就是天,说一不二,无人敢于违逆,只要不触犯萧燕立下的铁血规矩,那还不是吃香的喝辣的,要多自在有多自在?

    “天神不公啊,把我们生在了草原那个贫瘠的地方,缺吃少穿,冬天羊袄夏天还是羊袄,春天马奶酒秋天仍是马奶酒,一年到头闻到的都是羊膻味,除了羊肉牛肉,难得见到一回绿菜果蔬。

    “看看这些齐人,生来就在繁华之地,要什么有什么,绫罗绸缎,百种菜肴,各式美人,丝竹管弦,珍珠首饰,当真是神仙般的日子!

    “好在我们打下了这里,现在这一切都归我们了,大伙儿的苦日子也熬到了头,日后只要好生办差,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古尔达喝到兴头上,张嘴长长吐出一口酒气,面色通红手舞足蹈的感慨一番,引得出自部落的护卫们附和不断。

    大家都是一样的想法。

    古尔达正要继续巡视城池——这是他最喜欢做的事,巡视完去青楼游戏一番,则是他自认为的风流韵事——忽然看到面前有人迎了上来。

    “县尊,我家主人有请。”

    来的也是身着右衽交领服侍的草原人。

    古尔达认得对方,不仅认得,一看到对方,他就有了由衷的笑容。

    对方的主人虽然地位寻常,只是个商贾,但却是他的财神爷,每年孝敬他的银子,比他的俸禄多了太多。要不是有对方巴结,他哪里有那么多钱花天酒地?

    进了近旁的一家酒楼,古尔达被引到二楼雅间,拉开门就见一个中年男子,笑容满脸的迎了上来,“多日未见,县尊大人愈发贵气了,快请!”

    古尔达大笑进门:“安答,这还不是多亏了你?”

    两人相继落座,彼此关系非比寻常,不必客气,很快便推杯换盏起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中年男子忽然忧愁的叹了口气。

    “为何叹气?有什么事只管跟我说,但凡我能办的,绝不推辞!”古尔达用力拍了拍胸脯。

    中年男子没有遮掩,惆怅地道:“眼下是战时,公主又在各地封锁叛军,对来往商贾盘查极严,我有一批货——九十八个人,需要安答出具文书。

    “这不是什么难事,但还要通过历亭县送到清河县去,这事儿就必须得驻军同意了。”

    说到这,中年男子没再继续。

    古尔达恍然。

    他知道,他的这位异性兄弟不仅做正常买卖,有时候还贩卖人口给富贵人家为奴为仆。天元王庭入主河北地后,沿用的是齐朝律法,这事儿是被禁止的。

    但如果这些被强掳的人口有身份文书,还是“自愿”卖身的,那就有空子可钻。毕竟齐朝的律法没说不允许谁卖身为仆,不然大户人家的奴仆,青楼窑子的姐儿怎么来的?

    以往时候,古尔达就没少给对方行方便。

    虽说萧燕治下,古尔达不能鱼肉乡里、明着贪赃枉法,但只要手中有权力,还怕换不来银子?

    九十八个人,数量不少了,给这些人出具身份文书风险太大,要是换了个人,就算有钱赚,古尔达也不会做。但眼前的人是他的安答,彼此知根知底,这种事也做了很多次,不担心出岔子。

    唯一的麻烦是,在现今这种时候,对方要带着这么多人过境,驻军肯定严查。

    “这有何难?我请驻军千夫长过来就是。”古尔达酒兴正浓。

    中年男子怔了怔:“以往历亭县的驻军千夫长,不是一直不肯见我?”

    历亭县驻军千夫长,秉性刚烈,军法严明,还是契丹贵族出身,不屑于贪赃枉法,中年男子多次想要通过古尔达牵线搭桥买通对方,都是以失败而告终。

    古尔达嗤笑一声,不屑地道:

    “那是以前!南朝繁华之地,遍地金银,只靠俸禄,他这个千夫长也休想钟鸣鼎食美人环绕,眼看着我们吃香喝辣富贵满身,早就坐不住了。

    “你等着,我这就让人请他过来。”

    说着,他起身去门外吩咐了几句。

    中年男子露出了由衷的笑意。

    他知道此行会见到历亭县驻军主将。对方现在是什么样子,他知道的其实比古尔达更清楚。如若不然,他今晚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大齐市井繁华、纸醉金迷的诱惑力,又岂是那些没见过世面的草原人,所能一直抵挡的?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驻军千夫长到了,虽然最开始满身傲气,拿捏姿态,对中年男子爱理不理,但在中年男子的不断奉承谄媚下,还是渐渐放下了架子。

    最终,中年男子以五千两银子的代价,打通了千夫长的关节。这个价钱出乎对方预料得多,对方非常满意,当场就给了中年男子通关令牌。

    有古尔达这个跟中年男子合作多年的县令作保,千夫长也不担心对方会闹出什么乱子,真要出问题不至于等到现在。

    “今日真是大喜的日子,只要咱们同心协力,

    何愁不能财源广进?来,干!”古尔达看起来是最高兴的。

    能拉千夫长下水,往后他赚钱的时候,会少很多掣肘。

    之前有多少掣肘,往后就有多少方便。

    喝了酒,古尔达醉醺醺的看着中年男子:“安答,这件事已经办好了,你还有什么发财的路子,需要解决的麻烦,都说出来,趁着千夫长在,我们一起合计!”

    他这是迫不及待想要建立更多赚钱的路子,发更多财。

    千夫长也看着他,跃跃欲试。

    中年男子微微一笑:“不瞒二位,眼下我就有个麻烦,需要借二位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古尔达问。

    中年男子呵呵两声:“二位的项上人头。”

    “什么?”古尔达满脸疑惑,还没反应过来,以为对方在开玩笑。

    千夫长顿时大怒警觉,拍案而起,就要出身喝斥。

    可他刚站起来,身体便晃了晃,竟然一屁股无力坐回了小案后!

    千夫长睁大惊恐、愤怒的双眼,脸色煞白的看向中年男子。

    古尔达见状,察觉到了不对,也想站起,结果发现自己已是毫无力气,完全站不稳,全身的力量好似都打了水漂,这让他大惊失色!

    作为御气境修行者,又还没到醉倒的时候,怎么可能这样无力?!

    “多图!你竟然在酒里下药?!”古尔达脸上刻满了震惊、不解,无法接受的瞪着中年男子,“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中年男子笑容不减:“当然知道,说借你二位的人头,就借你二位的人头。”

    说着,他拍了拍手,雅间外立时有人进门:“发信号,行动开始!”

    “得令!”

    千夫长怒不可遏:“来人!”

    古尔达反应过来,同时大喝:“快来人!”

    门外没有动静,无人响应他们。

    两人额头顿时冷汗直冒。

    他们的护卫,都是御气境修行者,可现在全没了声息,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他俩连护卫们是什么时候遭殃的都不知道,在此之前,他们根本没听到动静!

    就在这时,一道烟火升空,在窗外的夜空中炸响,随即,数道烟火陆续升空,在静谧的黑夜爆出了团团绚丽的光华。

    此处距离县衙不太远,古尔达与千夫长,很快就听见了厮杀声。

    辨声音,县衙的人被攻了个措手不及,慌乱成了一团,还有“去找县令”“去请驻军”的声音传来。

    千夫长五官扭曲,古尔达如坠冰窟,满心都是绝望,可他不能接受,也无法理解:

    “多图!你到底要干什么?你为何要造反?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王庭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你这样做,公主不会放过你!你这是自寻死路!身为草原人,你为何要资敌?!”

    他虽然是成为县令后,才跟中年男子相识,结为安答也不久,但对方契丹部族商贾的身份,他是派人查过的,名副其实。

    这才让他万分不解。

    中年男子伸出手,从进门的一名修行者手中,取过了长剑,而后居高临下面容冷漠的看着古尔达,唯有那双锐利的眸子里,充斥着与神俱来的敌意,仿佛对方是杀人夺财的强盗:

    “草原人?不,我从来就不是草原人。”

    中年男子提剑向前。

    古尔达见鬼一样地道:“不是草原人,那你是谁?”

    中年男子微抬下颚,显得颇为骄傲,随即拔剑出鞘,在清脆的剑吟声中,平静但有力地道:“大齐范式,范冲之!”

    话音未落,剑光亮起。

    两道血泉接连飙飞。

    古尔达与千夫长双双人头搬家,殒命当场。

章四九八 暴露(中)

    贝州,州治清河县。

    与历亭县相同,清河县城也建在大运河之畔,跟历亭县不同的是,清河县城还是州城,自古便是人文荟萃、繁花似锦之地。

    清河县汤氏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是贝州有名的地方大族,虽然比不得世家崔氏,但在众大族中也是名列前茅的存在。

    乾符十二年,朝廷丢了河北地,基业在此的世家,大多举族南奔,汤氏在走与不走之间稍微犹豫了一阵,北胡便已兵临城下。

    没走成的汤氏,这些年在北胡的统治下,日子过得很是艰难。

    之所以艰难,是因为汤氏不肯卑躬屈膝事异族,如若不然,以他们的根基,但凡愿意组建绿营军,取代崔氏成为贝州第一大族也不是难事。

    但这几年随着形势更易,为了自保,在某个大族因为拒不臣服北胡,还颇有反抗之言,而被萧燕杀鸡儆猴后,汤氏不得不开始应酬胡人。

    是夜,汤家大宅灯火通明,汤氏家主汤邯,带着长子汤霁等人,在宴厅等候贵客驾临。

    在场的无论汤氏族人,还是仆人丫鬟,都没一点儿欢颜,仿佛他们即将面对的,不是能给他们家族带来富贵前程的贵人,而是会让他们跌落地狱的恶鬼。

    “父亲,这都什么时辰了,他们怎么还不来?”出声的是坐在左首小案后的汤霁。

    他二十出头,生得身材高大、面容阳刚,看起来不像书香子弟,倒更像沙场勇士。他如今已是元神境中期,天资不俗,但毕竟年轻,性情还不稳,等了一个多时辰后,终于安耐不住了。

    主位的汤邯面容消瘦气度儒雅,看起来像个人畜无害的教书先生,但那双深邃的眸子却时常暗藏雷霆,让人不敢小觑,闻言冷冷道:

    “你希望他们早点来不成?”

    汤霁连忙道:“孩儿当然希望他们来不了,最好是死在半道,被义军斩了首级!”

    汤邯微微颔首,继而神色萧索:“要是换作几年前,这或许有些许可能,然而现在......河北的义军自保都吃力,哪里还敢贸然出来活动?”

    汤霁眼神一黯,忿忿不平:“这才几年,河北的百姓就忘了祖宗社稷,都开始念着萧燕的好了,孩儿听说,义军出来活动的时候,还被百姓揭发过行踪.....”

    汤邯摆摆手,示意汤霁不必多说这个问题:“任何时候,任何邦国,都有唯利是图狼心狗肺的小人,这不能说明什么。”

    汤霁难得敢于跟汤邯争锋相对:

    “可前些年城中有很多侠义人士,都在或明或暗的投靠义军,这是事实,最近一两年来,已经没有人再提及襄助义军了,也是事实!”

    汤邯冷冷斜了汤霁一眼:“你想说明什么?”

    面对父亲的不满,汤霁不由自主心生怯意,但这次他握了握拳,却稳住了心境,寸步不让:

    “父亲,百姓愚昧,见利而忘义,可这世上总得有人,敢于为了祖宗社稷抛头颅洒热血,纵然不能兼济天下,也该独善其身!

    “父亲,我汤氏好歹是百年大族,怎么能跟北胡沆瀣一气?就算我们不能跟北胡厮杀,至少也该离开河北,南下到天下脚下去!”

    听了汤霁这番话,汤邯脸色缓和下来,目中露出欣慰之意,“你能这样想,为父很是欣慰。”

    汤氏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一个家族能够传承这么多年而不衰亡,除了把持富贵产业外,家风一定得正。

    否则不说外部威胁,仅是内部忧患就得让家族分崩离析。只有家风正了,才能保证内部团结,避免子孙不肖败坏家业。

    正因为汤氏家风正,对族中子弟教育得当,汤霁才能在这样的时候,还有这样一番态度。

    然而汤邯作为家主,却有着汤霁无法理解的苦衷,在赞扬过汤霁后,他苦涩道:“百姓未必愚昧,只是身为弱者,必须要重实利,否则就难以存活。

    “我汤氏虽然是一方大族,寻常时候可以持身中正,但眼下......是千年未有之变局,要是一味方正不重实利,只怕难逃举族覆灭的下场。”

    汤氏举族南迁,这话说得轻松,却没法实现,且不说眼下河上正在大战,就算不是在大战之时,萧燕对地方大族也看得很紧,不会让他们走脱。

    治下百姓逃散,大族动辄迁徙,北胡的统治秩序何在?

    既然走不了,只能留,还想活,那么很多事情就没了选择。

    如果这回不是异族入侵,而是内部朝代更迭,汤氏根本不必如此为难,可以心安理得投靠现在的山头。本朝开朝立国时,汤氏就这样做过。

    所以汤邯才说眼下是千年未有之变局。一旦汤氏投靠了北胡,就再无退路,只能跟着北胡一条路走到底。但凡大齐军队收复河北,他们就必死无疑。

    现如今,国战到了关键时刻,北胡丢了中原,还被王师猛攻,萧燕为防后方的地方大族生变,逼迫得愈发紧了,要他们必须明确态度,臣服则生不臣服则死。

    汤氏已经没有选择,只能低头。

    但低头也有不同方式,汤邯没有选择让族中子弟去出任州县官职,那样的话汤氏就彻底没了退路,他选择的是跟北胡商贾合作。

    这样一来,往后就算王师光复河北,汤氏只要肯上下打点,未尝没有生机。

    相应的,不派族中子弟进入官府做官,权力场上没有人,汤氏必然式微,长此以往,地位会逐渐下降,乃至被人取代,不复贝州大族的地位。

    但汤邯还是这么选择了。

    今夜,他们要见的贵人,就是北胡在河北地数一数二的巨贾。

    汤霁还待开口,门子急忙来报,那位豪商已经快到。

    汤邯挥挥手,示意门子退下,自己站起身来,想要开口说什么,张了几次嘴,看了看随之起身的,垂头丧气阴郁沉闷的族人,却觉得什么都难以说出口。

    末了,他仰天喟叹:“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时也,命也!大齐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汤氏沦落到了如此境地,可悲,可叹!”

    说到这,他收拾了一番心情,理了理衣袍,带着上坟般的心情,大步迈出门。

    汤霁等人心知已经上了独木桥,再无别的路可走,只能埋头跟上。一路到大门,不知多少人叹气,也不知多少平日里温文尔雅的人破口骂娘。

    因为对方的下人是提前通知,所以汤邯等人到大门时,对方还没过来。他们等了片刻,才看到一队修行者护卫着两架镶金嵌玉、富丽堂皇的马车抵达。

    “后面的是耶律玉书那个女人,前面的那个是谁?”

    汤邯、汤霁等人,看到第二辆马车上,走下来一个衣着华贵、年纪不大,清冷傲气的女人,脸上仿佛盖着一层冰雪。

    这人便是他们要见的巨贾,契丹部的耶律玉书——玉书之名,听说是对方进入河北后,为了方便跟齐人往来取的,本来不叫这个。

    第二辆马车上下来的,却是一个身材矮小壮实,五官看起来凶神恶煞,但留着草原人罕见的山羊胡,显得有些不伦不类的男子。

    他的姿态比耶律玉书还要高,鼻孔好似一直在天上。

    汤邯等人迎上去,通过耶律玉书的介绍,汤邯等人这才知晓,那个山羊胡男子是萧燕幕府的中门使,眼下奉命外出公干。

    萧燕主持河北军政,当然要建立自己的幕府。

    中门使的地位非比寻常,不仅与闻机密参赞军机,还执掌机要文书,重要性在幕府中名列前茅。

    听到耶律玉书的介绍,汤邯等人都是心神一凛,这么重要的大人物,怎么到他们这里来了?还跟耶律玉书一起?他们两人又是什么关系?

    宴饮很快开始,双方客气寒暄一阵,在歌

    舞中不知不觉菜过五味。当汤邯要奉上见面礼单的时候,耶律玉书率先开口,让汤邯屏退左右。

    汤邯心里咯噔一声,知道重头戏要来了。

    随着汤邯的吩咐,除了大长老跟汤霁,厅中再无一个汤氏族人。

    “时间紧,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

    耶律玉书的口音很奇怪,大齐官话说得谈不上多么生疏,但就是让人觉得别扭,好似鹦鹉学舌,“汤公,这回中门使大人之所以来,是肩负公主殿下的使命,要为正在战场血战的大军办一件事。”

    汤邯心有所悟,但面上不显:“不知是何事?”

    耶律玉书虽然是在看着汤邯说话,但那目光却如同不在他身上,透着一股子完全不拿他当回事的倨傲:

    “这几年来,王庭大军一直在各地征战,前方战事几乎没有停歇,数十万大军,日积月累的消耗下,最缺的是什么,汤公应该清楚。”

    汤邯当然清楚:“粮食。”

    “不错。”耶律玉书语调平稳,“这些年来,公主殿下采用了战时秩序,提高了粮食征收份额,但从百姓那里收上来的粮食,却仍是不够大军所用。”

    说到这,耶律玉书哂笑一声,目露鄙夷之色:“至于原因,想必汤公也知道。”

    汤邯默然。

    他的确知道。

    大军缺粮,一方面固然是军队多战事久,河北地方没那么大,但另一方面,却是因为民间的粮食,多半不在平民百姓手里。

    在富人大户手里!

    国战开始之前,大齐就因为土地兼并愈发严重,产生了许许多多的流民,迫使朝廷不得不建立新军。由此可见粮食收上来后,都到了谁手里。

    耶律玉书没等汤邯回答,继续道:“中门使这回巡视州县,就是为了给大军筹粮。贝州紧邻博州,距离卫州也不远,这里的粮食运到军营很方便。

    “而众所周知的是,在整个贝州的地方大族里,汤氏的良田是最多的。”

    说到这,她又顿了顿,似乎是在给汤邯留思考的时间,“我是什么意思,想必汤公已经明白了。”

    汤邯不能不明白。

    对方要他家的粮食。

    他想了想,试探着问道:“不知足下是什么章程?”

    耶律玉书好整以暇地道:“富人大户也好,地方大族也罢,是皇朝基石,也是王庭统治地方的依仗,你们的粮食,公主殿下当然不能强征。

    “但你们的粮食堆在仓库里没用,都得拿出去卖给那些平民百姓,如此才能在烂掉之前换成银子。而我,今天要跟汤公说的,便是这个买卖。

    “我是个商人,所以,汤公把粮食卖给我即可。

    “我的意思,汤公可懂了?”

    汤邯长叹一声:“在下懂了。”

    这一瞬间,他懂得东西有很多。

    地主们的粮食,朝廷也好王庭也罢,都只能买或者借,不可能强征,因为强征就会引发怨恨。一旦势大财雄的地主们群起反抗,那朝廷和王庭都将不复存在。

    平民百姓是弱者,弱者起来反抗,朝廷很容易就能镇压。富人大户是强者,朝廷不会也不敢逼得他们起来反抗,还得维护他们的利益。

    土地兼并只能抑制无法杜绝就是此理。

    萧燕要买地方大族们的粮食,首要问题便是怎么买,即以什么价格买——高于市价不可能,关键就在低于市价多少。

    如果是大齐朝廷,买粮或许可以很便宜,因为可以用别的东西换,譬如爵位,譬如承诺。

    但萧燕不行,因为她是河北地新主,北胡对河北的统治才几年,不稳固,地方大族、富人大户对他们还没那么有信心,爵位换不来粮食。

    倘若萧燕有钱得很,当然可以出价高些,让地方大族吃亏小些,可她明显没那么有钱。

    北胡大军征战多年,死伤无数,军械兵器消耗无数,而河北地才多大?税收才多少?这就更不用说,河北地的财富,大多还集中在富人大户手里。

    至于草原——贫瘠之地,部落战士征战,就是为了掠夺发财,不说也罢。

    价格太低来买粮食,地方大族就会有怨言,这个时候,萧燕便需要一个中间人,通过这个中间人来买粮食,来承担富人大户们的怒火。

    往后要是事有不谐,可以把这个中间人丢出来顶罪,平息部分民愤。

    而耶律玉书,便是这个中间人。

    汤邯问:“足下打算以什么价格,收购汤氏的粮食?”

    话一出口,他便禁不住满心悲凉。

    悲凉不是因为汤氏要大出血,而是因为他一旦把粮食卖给萧燕做军粮,汤氏也就跟北胡王庭有了往来,再不是单纯跟胡人商贾做生意,往后一旦王师收复河北,他们便会被钉在耻辱柱上,无法翻身。

    耶律玉书朝汤邯伸出了三根手指:“三成。”

    汤邯差些一惊而起。

    市价的三成,这跟明抢有多大区别?!

    耶律玉书微笑道:“汤公不必惊诧,这回给你三成现银,国战胜利后,再补给你两成。”

    汤邯稍稍轻松了些。

    耶律玉书看了看一言未发的中门使,忽然悠悠道:“这番买卖,由中门使大人监督,银子是经他的手,划拨给汤公的。”

    这话的意思是,汤邯得给中门使回扣。

    此乃题中应有之意,汤邯关心的,是回扣的比例。

    耶律玉书弯下了两根手指:“一成。”

    汤邯暗暗点头,成交价格的一成,可以接受。

    孰料,耶律玉书见他没什么反应,补充道:“市价的一成。”

    汤邯如闻晴天霹雳,目瞪口呆而又愤怒异常的看着老神在在的耶律玉书。

    他咬着牙道:“听说公主殿下治理河北地,规矩森严......”

    这几年,萧燕连平民百姓都没太压榨,何况对他们这些地方大族?要不是萧燕吏治清明,比国战之前的大齐好了太多,河北的百姓怎么会对她有好感?

    耶律玉书嗤地一笑,淡淡道:“忘了跟汤公说,我什么生意都做,这些年来,无论是公主殿下围剿叛军,还是王庭大军征战各处,我都有出力。

    “而且是每每大军出动之前,我就知道该把将士们需要的东西,运到哪里去,又该让我的商队,避开哪些即将成为战场的地方。”

    “齐人有句话,弓弦一响,黄金万两。军队的生意利润之大,非汤公可以想象,而草原的商贾有很多,为何一定是我一直在为公主殿下做事?”

    看看面色丑陋凶恶,始终没插嘴买卖细节,仿佛置身事外的中门使,再看看气度不凡,视他如草芥的耶律玉书,汤邯瞬间明悟。

    这两个人没少狼狈为奸,早就是利益一体了,中饱私囊了不知道多少。

    除此之外,耶律玉书应该知道,她的生意一旦做的不好,惹恼了地方大族,自己会是什么下场,之所以还愿意做这个中间人,必然有足够大的利益诱惑。

    再次,汤邯也清楚,这些年北胡的官吏将领,都在酒池肉林中渐渐迷失,纵然有萧燕的利剑在头上,敛财仍是愈发大胆愈发没有顾忌了。

    “足下说得在理,这笔买卖就按照足下的意思吧。”汤邯只能如此回应。

    “如此甚好,皆大欢喜。”

    耶律玉书拍手而赞,“汤公既然已经在给王庭做事,那也该让贝州的官吏将领们都知道,免得他们日后还像之前那样,为难汤公族人。

    “不如就请汤公立即派人去请他们如何?只要说中门使大人在此,我相信,就算他们已经睡熟,也是乐意马上过来的。”

    汤邯张了张嘴,末了只能苦笑

    应诺。

    让贝州官将到他府上来宴饮,给他一个借着中门使的光做东的机会,无疑是给足了他颜面,往后那些人也会知道该怎么跟他相处。

    对汤氏来说,今日的损失,往后有的是机会赚回来。

    这算是打一棒给个甜枣。

    若是换作其他人,此时会欢欣鼓舞,但对汤邯来说,这无疑是向世人宣告,他汤氏就此成为了北胡的走狗!

    这并非他的本意。

    这让他心如刀绞。

    可一步错了,就免不得步步错,当初没及时南奔,掉入了泥潭里,就只能是越陷越深,直到举族倾覆。

    “我看令公子剑眉星目,器宇不凡,想来以后也是前途无量之辈,不如就让令公子跟我的人,一起去请贝州官将如何?彼此也好早些熟悉。”

    在汤邯起身的时候,耶律玉书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汤邯本想拒绝,尽量保护自己长子的赤子之心,但见对方态度坚决,明显是不想给他留退路,也只能不再自欺欺人,“霁儿,你去吧。”

    “是,父亲。”汤霁起身很干脆,没有丝毫抗拒之意就出了门。

    这让汤邯很是诧异。

    不出耶律玉书所料,贝州官将在听闻中门使来了后,动作麻利的从各处赶了过来,带着见面礼参加宴饮。

    席间其乐融融,不少之前难为过汤氏的官员,都借着敬酒的机会,跟他赔礼道歉,让他不要记恨,还说什么日后好好相处,一起荣华富贵。

    汤邯痛苦得无法自拔,只想灌醉自己,眼不见为净。

    可他越是想醉越是醉不了,末了只觉得万箭穿心,碗里的酒喝了一半,稍微没忍住,嗓子眼猛地一甜,一口鲜血吐到了碗里。

    “何以至此,何以至此啊!我齐人皇朝,何以至此,我汤氏一族,何以至此!悲夫大齐,悲夫汤氏,悲夫汤邯!”

    不知不觉间,汤邯泪流满面。

    他本想把碗里血酒再喝回去,可却突然听到了耶律玉书忽远忽近的声音:“汤公缘何吐血?是觉得为胡人做事,太过难堪了不成?”

    汤邯悚然一惊,本能感觉大事不妙,定是刚刚自己暗暗悲叹的时候,停顿的时间长了,让对方发现了端倪。

    可转瞬之间,他又觉得不对。

    是哪里不对?

    是了,耶律玉书作为契丹人,怎么会称呼草原人为胡人?

    那可是齐人对他们的蔑称!

    汤邯抬头向耶律玉书看去。

    只一眼,他便浑身一震,如闻晨钟暮鼓,如被当头棒喝。

    在座的北胡官将,无论州府刺史,还是驻军主将,包括那位中门使在内,都已经陆续栽倒!

    都醉了?

    同时醉了?

    当然不是。

    没有人在喝醉的时候,会身体痉挛、吐血不停,更加不会吐出黑色的血!

    酒里有毒!

    这些人分明是都中毒了,中了必死之毒!

    刺史,别驾,驻军主将、副将,哪一个在贝州不是声威赫赫,跺一跺脚都能让地面震三震的人物?那个中门使,还是萧燕的心腹重臣!

    现在,他们竟然都死了?在自己尚在喝酒,一不小心的时候,都被毒死了?

    哈哈,死得好!毒死这些该死的胡人蛮贼,让他们全军覆没!

    汤邯大喜过望,只觉得这辈子从来没这么痛快过,忍不住哈哈大笑出声。

    等等,谁下的毒?!

    这是自家大宅,自己是主人,自己从没下令下毒,酒里怎么会有毒?!

    汤邯豁然起身,惊出一身冷汗。

    自己还能动,自己没事?

    他左顾右盼。

    他又愣住了。

    屋外正在激战,刀光剑影中,不断有人惨叫着倒下。

    死的绝大部分是胡人,都是到场贝州主要官将的随从!

    而围攻他们,杀了他们一个错手不及的——竟然同样是身着北胡服饰的人?

    怎么还有自家修行者?

    怎么还有汤霁?!

    他怎么就跟胡人动上手了?!

    汤邯恍然如梦,感觉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但又是那样的美好,只会出现在梦里的美好。

    “汤公缘何发怔?”

    这时,汤邯又听到了那个冷冷清清的声音。

    他如梦初醒,转头看向出声之人,只见耶律玉书仍是好端端坐在案桌后,跟之前唯一的不同,是对方在拿正眼看自己了,而且嘴角噙着明艳动人的笑意。

    她没死,她没中毒!

    汤邯一个头两个大。

    是了,酒菜端上来的时候,耶律玉书的人,可是每坛酒每碟菜,都验过毒的!

    她自然不会中毒。

    但为什么别的胡人都中了毒?

    汤邯发现自己长成了一丈二的身高,还多了一颗光头。

    “统领大人,胡人修行者已经围杀殆尽,只逃走了两个元神境。”不时,汤霁到了厅中,却是躬身向耶律玉书禀报。

    汤邯就像是不认识汤霁一样,看他的眼神如同看怪物。

    “无妨,今夜是举事之时,不怕走漏消息。”耶律玉书淡淡回应的时候,还在自顾自的喝酒,完全不怕酒有问题。

    “霁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颤颤巍巍的汤邯,只能喝问自己的长子。

    手提三尺青锋,浑身沾满血迹的汤霁,露出明朗而刚毅的笑容:“父亲,很早之前,孩儿就跟统领大人联系上了。

    “今夜的行动,是统领大人一手谋划的,之所以瞒着父亲跟大部分族人,是害怕走漏消息,也是担心父亲今夜表现异常。

    “酒里的毒,是孩儿所下,因为验毒的是统领大人的人,所以不会出差错。”

    汤邯颤抖的指着汤霁:“你,你,你......”

    汤霁笑容不减:“父亲,统领大人之所以会选中孩儿,全是因为我汤氏一族,这些年始终持身方正,没有屈服于胡人。否则,我汤氏一族必然万劫不复。

    “父亲,你还不明白吗?包括选择购买我们的粮食,带着中门使到访,都是统领大人计划中的一环,为的就是今夜之事!”

    汤邯一屁股坐倒在地。

    好半响,他才哭笑不得的道:“可北胡势大,今夜之后,只怕我汤氏......”

    “父亲无需担忧,今日,我大齐战神已经亲率大军,开始渡河攻打北胡,统领大人麾下的人手,利用自己商贾的身份,以及与胡人的关系,在州县袭杀北胡官将,制造大片祸乱,正是为了呼应我大齐战神的正面攻势!

    “今夜之后,一切都会不同了,这一战,我们会赢!父亲,天变了,我汤氏再也不同被胡人欺压了,我们的大好前程已经来了!”

    听了汤霁的话,汤邯双眼睁得犹如铜铃:“大齐战神,是唐国公赵宁?!”

    “自然是!”汤霁重重点头。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汤邯再度站起身来,兴奋的来回踱步,只差手舞足蹈,而后他注意到耶律玉书还在自顾自饮酒,连忙行礼拜谢:

    “统领大人真乃神人也,今日之后,统领大人的威名与功绩,必然会传遍四方,被万人敬仰乃至被百世传颂!

    “任谁也想不到,胡人在河北地数一数二的巨贾,替萧燕筹措军饷粮食的中间人,竟然......竟然是我们大齐的人?

    “汤某唐突了,还不知统领大人的身份......”

    “耶律玉书”放下酒杯,站起身,略微还了汤邯这一礼,而后微微扬起头,不无骄傲自豪地道:“大齐范式,范翊!”

章四九九 暴露(下)

    北胡军营。

    走出帐篷的那一刻,苏叶青已经做好了迎接任何结果的准备。在两侧都有修行者闪现出来,将她押住的时候,她甚至觉得有些轻松。

    听到萧燕嘴里的“刑讯”二字,她并没有害怕,反而认为这是一种解脱。

    今日在望楼观战,被萧燕多番试探时,苏叶青就知道,在两军展开决胜之战的当下,她很可能再也走不出这座大营。

    感受到萧燕的怀疑也不是一两日了。

    纵然没有实证落在对方手里,毕竟跟对方朝夕相处了这么些年,而对方是个聪明人,要说对方什么都没察觉到,苏叶青都认为不现实。

    苏叶青很清楚,作为一个细作,暴露是迟早的事。问题只在于,能不能在暴露之前完成任务,离开敌营。

    今日赵逊、赵烈等人的队伍,因为没有得到消息而踏入埋伏圈的事,不过是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当这根稻草出现,苏叶青便不能不明白,她很可能在任务没有彻底完成,没有找到离开敌营机会的时候,细作身份就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这对她来说是个坏消息,也是一个好消息。

    性命很可能会丢掉,但也不必再日夜担惊受怕。

    自从到了萧燕身边,这几年以来,苏叶青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噩梦成了每晚的保留节目。面容狰狞的猛兽恶鬼,时常在她面前露出残忍的獠牙;刀光加身剑气穿喉身首异处的景象,出现的次数更是多不胜数。

    而最让苏叶青恐惧的,是在梦境中如影随形,深不见底而又像是蕴藏莫大恐怖的黑暗,总是不可阻挡的将她包裹。她说不清这黑暗里有什么,只觉得无法抵抗,每回梦见都会汗毛倒竖心悸发慌,想要大声惊叫。

    这种黑暗,足以让她在睁着眼的时候,都恐惧一整夜。

    很多时候一个噩梦惊醒了,便不敢再闭上眼,这既是害怕噩梦本身带来的恐惧,也是害怕在梦里说出不该说的话,暴露了身份,害了河北义军与国战大局。

    无数次在这样的梦里惊醒,她都想要立马逃离,离开萧燕身边,离开北胡大军,回到安全宁和的大齐后方去,回到那些年还算平静的燕平城。

    这种渴望无比强烈,比吃饭喝水要强烈无数倍,比求生的**更浓。

    可她不能做个逃兵。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难眠,让她每每起床的时候往往比入睡时更累,头昏脑涨精神混沌四肢无力,什么事都不想做,什么人都不想见,什么话都不想说,对屋外的一切人和事,包括明媚的阳光在内,都充满了厌恶、抵触与恐惧。

    仿佛自己就是一只害怕见光的老鼠,一只被世界遗弃鄙夷的蟑螂。

    可她得咬紧牙关,强打精神,挤出笑脸,快步赶到萧燕面前听令,跟对方虚以委蛇,在勾心斗角、阴谋算计中,掌握更多军情机密,并将它们传递出去。

    精神无一刻不在紧绷,心情无一刻不是沉重,肩头的山峦从百斤到千斤再到万斤,压得她愈发喘不过气,让她每动弹一下手指,都显得无比艰难。

    当一日“战斗”结束,她终于可以逃离萧燕的视线,回到自己的居所时,疲惫欲死的身体与心神,让她迫不及待想要蒙头大睡。

    可躺在床上,明明困倦到了极致,她却难以入眠,辗转反侧几个时辰,好不容易能合眼了,却又被噩梦惊醒,只能恐惧不安的盯着窗子,忐忑的等待天亮。

    明明才二十多岁,但她却感觉自己的精力,比行将就木的老人还要不济。

    什么都无力去做,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再无喜好再无激情,只有深重的厌倦。

    她曾经也是过目不忘的天才少女,如今却每天都会下笔忘言,转眼忘事,精神一个恍惚,前一个念头是什么,就再也抓不住。

    她早已觉得自己的心脏,无法再承受这样重的压力。

    她行将崩溃。

    死亡,对她而言不过是种解脱。

    是唯一能够让她获得轻松的方式。

    她不害怕,甚至不抗拒。

    所以在军帐之中,萧燕百般试探她的时候,她才能做到波澜不惊稳如磐石。

    对于一个抱定了赴死之心,乃至不吝快些去死的人来说,还有什么能让她畏惧呢?刑讯也好,砍头也罢,她既然都不在乎,萧燕也就无法拿这个来让她害怕。

    “看来用不着刑讯了。”

    听到萧燕这句话,苏叶青心里忽然一阵空旷,像是丢掉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又像是卸下了让呼吸无法自由的重担。

    她抬起头,抬得有些高,没看萧燕而是看向了夜空,霎时间精神有些恍惚。

    今晚的月亮只有一个半圆,璀璨的星辰远远缀在天际,因为视线略显模糊而不太能够看得清楚,光芒不是一点而像是一朵朵盛开的蒲公英。

    漫天璀璨的蒲公英下,清辉覆盖在一顶顶白色军帐上,犹如薄薄的一层轻纱,梦幻迷离,仿佛河风一吹就会卷起,卷起一片孤独又惆怅的诗情画意。

    架子上火盆中的焰火昏黄摇曳,于无声中将往来巡逻甲士的身影拉得很长,铁甲环佩之音和着脚步声,或渐行渐远或愈发清晰,有着特定的金戈旋律,肃杀而冷寂。

    不远处的大河之上,火光与真气流光映亮天际,色彩斑斓妖冶绚丽。激斗正酣的两军将士,用厮杀声将一方天地掀得翻覆不定,以鲜血晕开了河水,为无数背井离乡的人划定了归期。

    战场另一边,当是甲兵鼎盛郓州大军,接天连地的战船连城中,应有一艘高大雄峻的旗舰。在雪白风帆下的甲板上,该有人顶风而立目视前方。

    那里面,一定会有一品楼二当家扈红练。

    而被众人簇拥着的那人,二十万大军的主将,该是衣袍猎猎大氅如风,眉宇轩昂睥睨四方,有渊渟岳峙之姿,有吞吐山河之气。

    他终会碾碎悍勇轻死的敌军,踏过尸横遍野的战场,站上河北的坚固土地。

    苏叶青转头遥望彼方。

    虽然什么都看不到,却好似什么都看到了——那是破碎的山河重归于一,是倾倒的巨人重新站立,是尸山血海中耸立而起的一座座城池。

    那是天下繁华,是太平盛世。

    她双眸晶莹,圆圆的脸上浮现出由衷的笑意。

    她回应了萧燕的话:“本就不必费事。”

    是的,不必费事刑讯。她什么都不会说,她坦然接受死亡。

    她的任务虽然没有彻底完成,但也坚持到了这一场决胜战争的到来,算得上是不负厚望。此时此刻,她已然无愧于心,可以无忧无惧的面对任何结果。

    这么多年以来,她每日每夜都在咬牙死撑,无数次想过逃离压抑的深渊,但她意志顽强,终究是坚持了下来,她也心思玲珑,始终没有露出任何破绽,她还勇敢无畏,挽救了成千上万将士的生命与河北义军的大业。

    她闭上了双眼。

    这一刻,冰冷残酷的敌军大营,与温柔如水的故国月亮融合在一起,在她的生命里彻底沉淀下来,构成了她人生的底色与归宿。

    人生结束于这种有冷有热的氛围中,她没什么怨言。

    ......

    出乎苏叶青意料的是,萧燕并没有杀她。

    不仅没有杀她,还让修行者放开了她。

    非止如此,萧燕甚至带着她飞离大营,在一众高位的护卫下,深入河岸大军的腹背之地——贝州。

    苏叶青疑惑不已,不知道萧燕是在打什么算盘。

    难道要给她选个合适的墓地?

    然而萧燕什么都没跟她说。

    一路上,不断有修行者回报,最终在抵达贝州城时,苏叶青终于弄明白了事情缘由:范翊联合汤氏一族,毒杀了萧燕的中门使不说,还将贝州高层官将一网打尽!

    换言之,是范翊暴露了!

    苏叶青心神巨震。

    这几个月来,她一直被萧燕带在身边,严密监视,没有往外传递消息的机会,也被隔绝了与外界的往来,自然不知道黄远岱谋划了什么布置了什么。

    所以苏叶青一时不能明白,范翊为何要这样做。

    在此战之前,她跟范翊暗中联络过,当然知道对方的情况。相比较而言,对方比她潜伏得更加完美,至少没有被萧燕主动怀疑。

    但就是在没有被如何怀疑的情况下,对方主动暴露了!

    “公主殿下,耶律玉书跟汤氏等人,在毒杀中门使等人后,血洗了贝州刺史府,而后出了城池逃散无踪,卑职正在追踪!”

    木合华向萧燕禀报,脸色难看至极,说这话的时候,他望了苏叶青一眼,目光复杂。

    萧燕面沉如水杀气如潮,恼羞成怒之态怎么都掩盖不住:

    “竟然是耶律玉书!好一个耶律玉书!给我查清楚,她到底是什么身份,这些年究竟从中门使那里套到了多少机密,泄露了多少!”

    “是!”木合华领命而去。

    从萧燕的神色中,苏叶青读到了很多信息。

    她已经没了多少细作嫌疑,而耶律玉书,现在替代她成了萧燕的头号怀疑对象!

    这实在是再明显不过的事,她能知道的军事机密中门使也知道,要说中门使主动泄密,莫说萧燕不信,她也不会信——中门使是天元族人。

    所以问题只可能出在耶律玉书身上。

    耶律玉书中间人的身份,苏叶青也知道,甚至对方跟中门使来往甚密,有私利往来的情况,她跟萧燕都知道一些,水至清则无鱼,后者只是还没处理而已。

    每回围剿河北义军,都有耶律玉书的身影。

    她或者筹集运送军粮,或者利用自己的商队,把北胡战士在战争中获得财富寄送回草原的家人,又或者早一步将自己的商队从战场附近撤离。

    因此,耶律玉书知道很多机密军情。

    在跟中门使有相互勾结、利益往来的情况下,甚至中门使知道什么她就知道什么。

    而今夜耶律玉书的行动,无疑是坐视了自己的大齐细作的身份——毒杀中门使与贝州官将,扰乱大军腹背,制造后院失火的乱事,呼应郓州大军的正面作战!

    苏叶青至此已是完全反应过来,萧燕那句“用不着刑讯了”的意思:对方已经初步确定,自己“身边”的大齐细作就是耶律玉书。

    而她那句“本就不必费事”,在萧燕看来,则应该是清者自清的表现,连带她轻松解脱的笑容,也被萧燕认为是嫌疑消弭后的轻松自在!

    苏叶青心潮翻涌,不知该作何言。

    她看了看东边天际,紧紧抿住嘴唇。

章五百 天翻地覆

    在逼退赵逊、赵烈等人的修行者队伍,准备刑讯苏叶青时,萧燕本以为今夜不会再有事,此战也不会再有别的意外。

    她不担心河北叛军兴风作浪,在精锐出动太半的情况下,他们连防守都很难,进攻无异于自己送到绿营军刀下。

    虽然赵宁在河北地有地下势力,可也应该在今夜尽数出动了——如果有更多力量,正面进攻便足以威胁军营,没道理藏着掖着。

    至于走掉的赵逊、赵烈等人,她已经下令后方城池,严防死守,且让察拉罕调集更多精锐修行者过来,只待天明便大军追捕,两面夹击。

    唯一的力量,是苏叶青的力量。但苏叶青就在眼前,没有她的命令,她的人也不能轻举妄动,所以萧燕暂时不担心后方州县的安稳。

    没想到,后方还是有人动了。

    难道这些人不是苏叶青的人?难道苏叶青真的不是细作?

    如果苏叶青是这个细作,那么河北地的大齐暗桩突袭清河县,无异于主动暴露苏叶青,且不管她的死活!这根本没道理。

    所以这个力量非凡的细作,还能是谁?

    到了贝州,听到木合华的禀报,得知这个人竟然是耶律玉书,萧燕不能不恼羞成怒。

    真正的细作显出了原形,她这段时间监视苏叶青,今夜逼问苏叶青乃至准备刑讯对方的行为,就显得太过可笑。

    伏击赵逊、赵烈率领的河北义军修行者队伍,消息的确不为苏叶青早知,对方也确实不能把消息传递出去,可先前就外出筹粮的中门使,也不知道这个情况。

    所以耶律玉书也不知道。

    故而赵逊、赵烈等人被埋伏了。

    走进已是没有汤氏族人的汤氏大宅,在大厅里看到被毒死的中门使等人的尸体,萧燕脸上阵青阵白,憋闷的几欲吐血。

    就在她以为,今夜之变会到此为止的时候,木合华从门外急匆匆进来禀报:“公主殿下,刚刚接报,历亭县也出事了!”

    “历亭县?”萧燕皱了皱眉,历亭县并非什么关键要地,要不是处在博州后背,在眼下几乎没有特别价值可言,“出了什么事?”

    “县令、驻军千夫长被毒杀,县衙被攻破,官吏将士死伤百十,现在历亭县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满城都是趁火打劫的宵小之辈!”

    木合华说这话的时候,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萧燕愣了愣,历亭县县令与驻军主将竟然也被毒杀,官府竟然也被攻破?

    “是谁干的?”萧燕一字一句的问。

    木合华:“据初步探查,是一个草原商贾所为。”

    萧燕一颗心陡然下沉。这一瞬间,她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极度危险的气息,足以让眼前战事起巨变的危险气息!

    不出萧燕所料,没过太久,后续消息接踵而至。

    “报!公主殿下,冀州衡水县、南宫县两县县令与驻军千夫长被毒杀,县衙被攻破,凶手来去无踪,已经遁入原野!”

    “报!公主殿下,沧州胡苏县县令被草原商贾袭杀,县衙被攻破!驻军千夫长侥幸生还,身受重伤,城中大乱!”

    “报!公主殿下,深州安平县县令被毒杀!凶手攻破县衙,尽屠官吏!驻军千夫长救援途中被伏击,已经战没。”

    “报!公主殿下,定州义奉、唐昌两县县令与千夫长被毒杀,凶手为一群草原商贾!他们在攻打义奉县衙的过程中,被驻军高手赶制围杀,丢下多具尸体逃入荒野!”

    “报,公主殿下......”

    “报......”

    一名名来自河北各州的元神境修行者,风尘仆仆焦急万分的来到萧燕面前,将各地的异变快速禀报。

    每有一个消息到来,萧燕的脸色就要白一分。起初她还能满面肃杀的下令州城出动高手追捕凶手,到了后来,她眼中的杀气已经被惊慌所替代。

    短短两个时辰之内,仅是她接到的禀报,就有近二十个县城的县令、千夫长遇袭!大部分县令当场身亡,最不济也是身受重伤,县衙无一没有被破!

    而出手的,几乎都是商贾。

    是跟这些县令、驻军千夫长多有来往,彼此相当熟悉的草原商贾!

    什么草原商贾,要是之前,萧燕可能也就信了,但眼下耶律玉书已经跳了出来,她岂能不知,这些所谓的草原商贾,实则都是耶律玉书的人?!

    作为河北地数一数二的草原巨贾,又是大军筹集军粮的中间人,耶律玉书麾下的商贾数量自然极多。

    在河北大地的许多城池中,她必然都建有商铺、仓库、据点等,还有各式各样的商队。

    因为本身是细作,早就准备着有朝一日发难,所以这些商贾平日里肯定会千方百计跟县令、千夫长混熟,结成利益共同体,让对方最大限度降低戒备。

    故而他们兀一行动,便能基本获得成功!

    但如果是正常情况,耶律玉书麾下的大小管事或许极多,但不至于有这么多精锐修行者,眼下各县县令、千夫长遭创的现实却说明,耶律玉书的真正实力不同凡响!

    也就是说,在河北地,除开各路叛军与那个地下势力,这是赵宁安排的第三股强悍力量!

    而显而易见的是,今夜,赵宁亲率郓州大军正面进攻河北,就是这三股力量一起出动的时候!

    这是内外夹击,自己已经落入腹背受敌的困境——不能轻易解决的困境!

    萧燕遍体生寒。

    这岂不是说,早在河北地被北胡大军攻占之前,赵宁就已经落好了棋子,并且预料到了眼前这场大齐反攻之战?

    不,不是在大

    军攻占河北地之前。

    因为早在国战刚爆发时,耶律玉书就是草原上有名的商贾!

    如若不然,就算她的生意率先进入河北地,还主动跟官将往来,萧燕也不会选择她作为中间人,让对方有肆无忌惮发展壮大,成为河北地数一数二巨贾的机会!

    要是从耶律玉书出现的那一刻算起,那赵宁得多早就预料到了这场国战?彼时,大齐朝野还高高在上俯视草原蔑视草原,赵宁凭什么就能确定,大齐一定守不住边关,守不住河北地?!

    萧燕心跳如鼓,冷汗直冒。

    还是说,耶律玉书成为河北地巨贾,只是国战形势变化后,赵宁的顺势而为,并未事先想到这么多?他安排耶律玉书进入草原,成为巨贾,只是像自己之前在燕平城时那样,于敌邦内建立一个地下势力?

    萧燕心乱如麻。

    她一时想不透彻。

    她自认为已经很了解赵宁了,足够高看赵宁了,但事到临头,却发现自己对赵宁的了解还不够,对赵宁的重视也不足!

    可她不明白的是,赵宁怎么能事事未卜先知?

    他怎么就能?!

    找不到答案的萧燕,几欲抓狂。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也不安排人收敛中门使等人的尸体,就那么坐到了主位上,凝神静思。

    她要堪破迷局,找到生门。

    这一战她不能输,天元王庭更不能输!

    他们输不起!

    “报!公主殿下......”

    “报!”

    “瀛洲军报,十万火急!”

    “报......”

    一道道喊声在门外响起。

    木合华见萧燕神思不属,将修行者们都拦了下来,自己先听取了军报,打算先自己处理。但是很快,他就发现事态的严重性,已经不是他能应对。

    无论萧燕眼下是什么状态,他都必须把情况告知对方。

    迈入厅堂,在满地五官扭曲青紫、双目圆睁嘴角挂着黑色血迹的尸体中,心情沉重到极点的木合华,嗓音暗哑地禀报:

    “公主殿下,河北各地叛军出动了,倾巢而出!”

    萧燕猛然抬起头,眼神可怕的犹如恶鬼:“这些叛军没了骨干修行者,还敢出来找死?!”

    绿营军负责封锁各地义军,但也只是在主要官道、岔口封锁而已,主要驻扎在城池,并没有把义军包围起来——那需要更多军队,也需要更多精锐。

    木合华满嘴苦涩:“这些叛军并没有攻打城池,也没有在主要官道进军,而是散入了乡野,袭夺一个个村子,攻杀我们的人和投靠了我们的齐人的庄园,野兽般在乡间肆掠。

    “公主殿下,综合各地禀报,可知今日在各地冒头的叛军,加起来不下十万之数,他们分成大小不一的队伍,遍布二十多个县,已经掀起了狂风暴雨之势......”

    义军的实力,不足以支撑他们攻打城池,但在乡村之间活动,攻杀恶霸、胡人,发粮散财给普通百姓,号召百姓起来反抗,短时间内仍能掀起很大声势。

    只要不被州县的绿营军主力打到眼前来。

    萧燕嘶声低吼:“让各地的绿营军出动,把他们埋葬在野外!三日,我只给他们三日!”

    木合华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低垂着脑袋:“各地的绿营军是可以出动,但只怕无法在短期内,将各地的叛军攻杀、击退.....”

    这个回答在萧燕意料之外。河北各地绿营军的实力她很清楚,围剿眼下的各地叛军绰绰有余,三日或许紧促了些,但十来天怎么都够了。

    什么叫无法在短期内击退各地叛军?

    木合华硬着头破道:“各地的绿营军将领,很多遭遇了跟各地县令、千夫长差不多的情况,毒杀、袭杀他们的,除了我草原商贾,还有大齐商贾......

    “除此之外,还有,还有......”

    萧燕死死盯着他,从牙缝里蹦出来几个字:“还有什么?”

    耶律玉书麾下的商贾,连县令、驻军千夫长都能杀,何况是那些绿营军的将领?

    绿营军将领,都是州县的齐人地主,是寄人篱下、但凭驱使的鹰犬,耶律玉书的人要结交他们,可不用像结交县令、千夫长那样麻烦,贿赂那么多利益财帛。

    她的人只需要稍微表现出一点意向,这些地主就会笑容满面的主动凑上来,毕竟他们想要发更多财,也是要做买卖的,谁名下还没有产业、商铺、粮食?

    今日耶律玉书的人,能够杀县令、千夫长,凭什么不能杀这些绿营军将领?这些绿营军将领,已是奉草原胡人为主人,哪还会有多少防备?

    另外,赵宁在河北的那个地下势力,说不定还出动了不少人手相助!要不然怎么会有齐人商贾出手?

    死掉几十几百个将领,绿营军不仅失去了统率,那些齐人将士还会人心惶惶。

    在这种情况下,绿营军自然战力大减,行动也不复迅捷。

    难怪各地的叛军敢于出动。

    木合华低声道:“还有......一些绿营军中下层校尉、都头,或者带着亲兵叛逃,或者率部直接反叛了......”

    听到“反叛”二字,萧燕如遭晴天霹雳,浑身一僵。

    绿营军是州县的齐人地主组建的,将士除了北胡大军攻占河北时的俘虏,余者都是地主招募的庄户、佃户、百姓,以及江湖修行者。

    地主的自家族人数量有限,只能是担任主要军职,这就导致相当多的中层、下层军官,并不是他们自家的人。

    而这些中下

    层军官,无论是俘虏的齐军将校,还是江湖修行者、民间青壮,都是有可能反叛的。

    无论怎么说,胡人是异族,多的是齐人不愿给他们为奴为仆。

    只要河北的义军,赵宁布置的地下势力,亦或是耶律玉书的人,筛选好可以争取的目标后,用合理的方式进行策反,这些人就可能重归大齐!

    今日,诸多县令、千夫长、绿营军将领被杀,而这些中下层军官又或者叛逃,或者率部直接举义,绿营军还不乱成一锅粥?

    他们还有什么军心可言?还如何能够作战?

    萧燕都得担心,绿营军在出战各路义军时,其中那些已经被隐秘策反的校尉,突然率部反戈一击,联合义军进攻绿营军本身!

    形势发展到现在,已经不是棘手,不是混乱,不是难以控制,而是让人恐惧,让人害怕,让人坐立难安了!

    萧燕岂能不手脚僵硬,失魂落魄?

    正常情况下,纵然县令、千夫长被杀,县衙被血洗,但只要城池还在自己手里,没有被敌人攻占,就可以委任新的县令、千夫长,恢复州县秩序。

    耶律玉书能毒杀县令、千夫长一次,还能得手第二次不成?

    无需太久,州县就会再度稳定下来。

    绿营军的情况也差不多,新的将领上任后,整顿军纪、严查反叛者,重新凝聚军心、士气,也是有章可循,不需要迁延太多时日的。

    只要问题解决,一切自然都会回到正轨上。

    也就是说,今日耶律玉书、一品楼、河北义军虽然搅乱了河北地,闹得声势浩大,给萧燕惹出了巨大麻烦,但也仅仅是麻烦而已。

    这些并不足以损害萧燕对河北地的统治根基。

    可眼下可是正常情况?

    萧燕可有那个时间重建秩序?

    答案显而易见。

    郓州军的攻势,从开始到现在,进行了一日一夜,可是没有片刻停歇!

    萧燕看着狼藉的厅堂,看着遍地的尸体,看着门外密集的修行者,心痛如绞精神恍惚。

    透过这些眼前的人和事,她仿佛看到了遍地失火的河北大地,看到了城城烽烟的州县城池,看到了一群群走上街头,神情激愤面容狰狞,争先恐后扑向胡人的齐人,看到了驻军营地中混乱的景象慌张的战士,看到了惴惴不安瑟瑟发抖的地主大户,看到了天空那厚重的黑云,看到了野外那狂暴的疾风。

    河北,天翻地覆了!

    在这混乱而疯狂的千里大地上,是一个负手而立的挺拔身影。

    他脚踩千里山河,有一双冷峻而深邃的眼眸,有顾盼自雄掌控一切的气度,有着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神异,有着似乎不可抗衡的伟岸之姿!

    这人挥了挥衣袖,呼吸之间,河北风云变色,萧燕的大军、官府、大业,不可逆转的灰飞烟灭!

    一夜之间,萧燕好像又回到了乾符七年。

    那一年,她在燕平城,面对骤然倾塌的地下王国,也是这般意外震惊、无能为力、恐惧深重。

    她本以为这一生都不会再有这样的感受。

    她错了。

    今时今日,这份感受比十年前更加浓烈,更加刺骨,更加痛彻心扉,更加让她无所适从!

    “去,去向右贤王求援!让他派遣修行者骨干立刻赶来,协助我收拾河北乱局!”

    萧燕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仍是不能让牙关停止颤抖,这让她说出来的每个字,都似乎一出口就会崩碎,“木合华,你亲自去!”

    她之前已经派人去请求援助了,现在河北天翻地覆,她需要更多人手。

    “是......”木合华躬身领命。

    他正要转身离开,一位汗水浸透衣衫的修行者径直冲进院子,未等木合华开口询问,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急切悲声:

    “报!公主殿下,今日河东军忽然加强攻势,精锐尽数出动,战力提升不止一倍,夜里已经攻进城中,右贤王正全力抵挡,战事艰难无比,无力再分一兵一卒......”

    木合华浑身一震,满面惊恐:“什么?!”

    河东军攻打察拉罕的城池,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从来都没给察拉罕造成多大威胁,怎么今日突然战力大增,直接攻进了城中?

    怎么会这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之前河东军保存了实力?

    他们今日突然发力,是为了......为了呼应赵宁所率郓州军的攻势?!

    木合华瞬间醒悟,禁不住肩膀一抖,如坠深渊。

    他连忙转身看向萧燕。

    只见萧燕已经从案桌后站起身。

    可她的身子在左摇右晃,脸色更是白得吓人。

    不等木合华张嘴,萧燕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身体直挺挺的往后倒了下去!

    “公主!”

    “公主殿下......”

    木合华连忙上前,将萧燕扶起。

    萧燕陡然抓住木合华的衣袖,双目圆睁目眦欲裂,满嘴是血地道:“后院失火,袭扰在侧,大乱不可压制,援兵断绝,三军还能有什么军心可言?大仗还有什么胜机可争?!谋主,我当如何,当如何挽救局势?!”

    木合华说不出话来。

    还能怎么挽救?

    已是无力挽救!

    立在侧旁的苏叶青,听到萧燕这番话,只觉得黑夜顷刻散尽,红日已然东升,天地间一片光明,发自肺腑的感到轻松愉悦、骄傲自豪。

    昏过去之前,萧燕发布了最后一道命令:

    “去请大汗,速速去请大汗!”

章五百零一 登岸

    遥远的东边天际露出一线鱼肚白,破晓在即。

    楼船上,赵宁摆摆手,示意侍女撤去棋盘,起身来到船头,负手向前方光影重重、激战正酣的战船连城看去。

    在他的视线中,北胡水师连城还只是被攻占了不到三成,这个速度不快也不慢。

    要说慢,相比之于杨柳城的王师,进展可谓神速;要说快,以郓州大军的战力、准备,一日夜还没有彻底压制北胡,撕破防线取得明显胜机,并不值得夸赞。

    要知道,眼前在作战的,可是郓州军中的绝对精锐,战力最为强横,当初兖州城在他们面前也没能坚持多久。

    正常情况下,如果这部分精锐不能一鼓作气,攻破北胡防线,接下来就会进入将士轮替上阵的过程,攻击力就弱了很多,北胡很可能稳住阵脚。

    如此一来,战斗只怕不可避免拉锯一阵,要彻底攻破北胡战船连城,就需要比较多的时间。

    而这还只是萧燕的第一道防线。

    郓州大军即便是攻占了这块防线,接下来的战事也不会轻松,登岸才是最艰难的部分,也是重头戏。

    杨柳城的王师便是因为无法顺利登岸,被拖了几个月,落到了师老兵疲的境地,这才迫使宋治不得不启用郓州大军。

    扈红练走到赵宁身边,看了一会儿战场形势,开口问道:

    “赵逊、赵烈将军的队伍,没能获得预期战果,公子为何不让小叶部的人,趁机反戈一击,从内部进攻北胡大营?

    “只要北胡大营自己乱了,防线也就维持不住,大军自可以高歌猛进,即便是一举登岸也不是不可能。

    “而只要大军成功登岸,没了大河这道天堑屏障,北岸的北胡大军,绝对不可能挡得住我们,届时此战焉有不胜之理?”

    小叶部有不少战士,进入草原的一品楼修行者,暗中也掌控了不少小部落,他们加在一起,是好几万人马,纵然只有部分在博州,也足以成事。

    赵宁放着这部分力量不用,没有把自身力量发挥到极致,以至于大军现在还没看到胜机,让扈红练不禁有些疑惑。

    赵宁淡淡道:“萧燕能隐秘埋下伏兵,让我们的夜袭之策失效,就说明她已经开始怀疑苏叶青。否则,按照之前北胡大军围剿河北义军的情形,苏叶青不可能不提前传递消息出来。

    “这个时候,萧燕必然严密看管着苏叶青,我们的消息也递不进去。若是小叶部的人起来发难,苏叶青连事先脱身的机会都没有,这无疑是把她送到萧燕的刀口下。”

    扈红练恍然大悟。

    赵宁这是不想以苏叶青的性命,来换取这场大战的胜利。

    虽然两相比较,死一个人怎么都很划算,但这种交换,赵宁绝对不会做。

    他重生这一世,最大的心愿就是保护族人亲友,上辈子没能救下苏叶青,已经是让他痛心疾首,这辈子怎么可能拿苏叶青的性命做赌注?

    他又不是宋治,做不到对方那般的帝王无情。

    扈红练不知道此中关节,只以为赵宁是对自己人仁义,当下感动得双眸朦胧。

    “小叶部和一品楼的那些小部落,

    能够反戈一击,固然可以让我们速胜,但没有他们的行动,这一战我们依然胜券在握。”

    赵宁接着道,“有范翊和河北义军的行动,河北大地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而萧燕又没有力量去平乱,所以混乱只会越来越大,一发不可收拾。

    “大势已成,三日,最多三日,眼前的北胡战士便会军心崩溃。三日后,郓州军足以正面击败他们,踏上黄河北岸的土地!”

    扈红练收拾好心情,笑着道:“河北的绿营军不少,但凡他们还能正常出战,没了精锐修行者的河北义军,就算是在乡村活动,也会很快被镇压、扑杀。

    “可萧燕绝对想不到的是,这些绿营军里面,多的是中下层校尉都头,其实是我们的人!

    “现在,他们的将领死伤惨重,奴家还巴不得萧燕让绿营军出动,到了野外,这些校尉都头,就能率部反过来攻杀绿营军了!

    “这样的事不必多,出个十几件,绿营军就会军心崩溃,再也不堪一战。”

    赵宁微微颔首,没有多说什么。

    绿营军里在组建的时候,招募了很多民间青壮、江湖修行者,这里面本就有不少一品楼和长河船行的人!

    他们做不了高层将领,但凭着修为实力,做中下层军官却没问题。

    前世,国战末尾的时候,绿营军的数量几倍于北胡战士,在北胡战士进入中原大地,于市井繁华与财富海洋中,迅速腐化堕落后,国战后期天元王庭的作战主力,其实就是这些绿营军。

    绿营军带给赵宁的印象不可谓不深。

    既然知道天元王庭,在攻占河北地后必然组建绿营军,赵宁怎么可能不往里面掺沙子?

    有一品楼、长河船行的人进去掌控部分战士,再拉拢结交策反一些身不由己、心怀大义的好汉,那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正是因为有这部分人存在,萧燕数次围剿河北义军时,义军才能每每在绝境中突围——如若没有这些人放水,仅靠萧燕传递消息,义军只是早做准备,在不可避免落入包围圈形成的时候,又怎能成建制突围?

    跟整个绿营军相比,这部分人并不算多,但要在短时间内,闹出乱子制造声势,令绿营军人人自危、军心暂时溃散、战力暂时大衰,还是轻而易举。

    第一缕晨曦洒落船头,也照亮了血腥的战场,扈红练望着战场长长吐出一口气,露出由衷的笑意:

    “即便不动用小叶部的战士,我们依然稳操胜券,公子布局时的准备充分,奴家算是明白了。

    “只是可怜了萧燕,本来已经把河北地治理得不错,统治堪称稳固,亦有不少绿营军可用,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大气候。

    “奈何这终归需要时间,而北胡战士拢共就那么多,没有支撑那么久,也经不起消耗,不像我们大齐,人丁众多,兵源取之不竭。

    “说起来,她也没犯什么错,可谁能想到,草原一个中型部落的酋长,一个颇有名声的富商,会是我们的人呢?

    “她又如何能够料到,绿营军中会有那么多我们的暗桩?

    “这一战,萧燕可是被公子安排得明明白白,奴家估摸着,战后她或许

    又要疯了。”

    说到最后,扈红练掩嘴咯咯笑出声。

    赵宁面色平静,眼中毫无波澜,漠然道:“入了河北地,就是入了死局,异国作战,岂是那么轻松的?”

    从离开燕平城,到国战爆发,他用了五年的时间准备,这才丰满了自己的羽翼,磨锋利了手中的兵刃,在河北地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等着北胡往里钻。

    河北地是大齐的疆土,生活的是齐人,纵然北胡大军攻占了这里,短时间内,借助事前的种种布置,这里依然是赵宁的主场。

    只要中原能守住,只要反攻能够及时到来,河北地这张天罗地网,就是北胡大军的死地。

    这是大势,是赵宁用时间和心血浇筑出来的大势,事到临头之际,不是萧燕个人聪不聪明,有没有能力就能改变的。

    ......

    这一日白天,两军依然在大河之上的水师连城上作战。

    河北地州县大乱的消息,虽然萧燕有尝试严密封锁,但仍是快在军营传开——这种事情是瞒不住的,更何况还有小叶部等一品楼控制的部落战士,愿意相信这些消息。

    到了这日夜晚,北胡战士的斗志与战力已经明显下降,纵然萧燕亲临阵前督战,仍是不能阻止郓州军高歌猛进。

    第二日,双方激战不到午时,北胡战士大举溃败,被郓州军完全夺取了战船连城!而后,郓州军只是稍作调整,清理登岸障碍,便开始攻势凶猛的登岸作战。

    一开始战斗艰难,郓州军伤亡不小,因为木合华等人都亲自率领亲卫,到阵前血战,想要守住这道最重要的战线。

    ——萧燕并未出手,她要是动用新月弯刀,就会暴露自己在这里,宋治与赵玉洁必然立马在杨柳城出手。那样的话,博州没丢卫州倒是先丢了。

    况且,她眼下也不知道赵宁是什么战力,不确定动手新月弯刀是否有用,而到了此时,新月弯刀已经用不了几次。

    到了这日夜,赵烈、赵逊等人,带着修行者队伍聚集在一起,在大营后方血战突进,牵制了不少北胡精锐。

    相比之于初次出战,眼下北胡战士士气低迷,萧燕需要调动更多人,才能防得住他们。

    被两面夹击,两面威胁都无法解决的北胡战士,军心愈发不稳。

    第三日,后方大乱的消息,已经在北胡大营中传遍,且在小叶部等一品楼控制的部落战士的传播下,被越来越多的人相信。

    申时,在河岸作战的北胡战士,首次出现了无令擅退的情况!原本完整严密的防线,顿时被郓州军撕开了口子,大批郓州将士突入北胡防线之中!

    这群擅自退却的北胡战士,自然是一品楼修行者控制下的部落战士——他们的退却没有多少破绽,毕竟众人都没什么战心,顶不住攻势很正常。

    而后,随着越来越多的部落战士,被一品楼修行者诱导着溃退,萧燕苦心经营的博州河岸防线,就如被郓州大军冲毁的河堤,一溃不可收拾。

    黄昏时分,郓州大军数万将士成功登上河岸。

    入夜前,北胡大军全面溃败,将士无不争相逃遁,形成倒卷珠帘之势!

章五百零二 壮士断腕

    站在望楼上,看着脚下广袤无边的战场,萧燕双目血红。

    从望楼到河岸,有三里左右的距离,怎么都不算远,加之土包垒得够高,所以视野连河面都能覆盖。

    这本是为了方便她纵览全局、指挥战事,但是现在,她宁愿这个望楼建得低些,这样她就可以不用面对这个人间炼狱。

    近处,人头攒动、密密麻麻的北胡战士正在溃退,他们一边奔逃,一边丢盔弃甲,一边还不断往后看,形容仓惶,彼此间推搡践踏,生怕自己跑的慢了。

    有些凶恶的,甚至直接对身前挡路的人举刀相向。

    倒地者不知凡几,被踩得哭爹喊娘、化为肉泥的不知凡几。

    这是一股洪流,一片浪潮,跟草原上最没有方向的牛羊毫无二致。除了呼喊着奔逃,他们忘记了一切,不再记得自己是悍勇轻死的战士,是战功赫赫的精锐。

    昔日里,那支横扫漠北万里草原的军队,好似跟他们毫无关系。

    在一盘散沙的北胡战士背后,是甲兵鼎盛、阵列齐整的郓州大军。

    他们分作两部分,一部分组成一个个锋头,不管不顾向前直进,像是一个个锲子,将本就混乱的北胡战士群,搅得愈发狼奔豕突;

    一部分组成一个个战阵,在后方全面推进,如同卷席一样,将眼前的所有北胡战士尽数兜住、斩杀。

    在他们闪亮锋利的刀兵下,北胡战士相继尸首分离。

    尸体铺陈在地面,杂草一样被踩踏着越过,鲜血染红了泥土,被军靴碾得吧唧作响。刀兵与旗帜散在各处,车辆与帐篷坐落其中,无不倾倒、塌陷,不复本来面目。

    无论怎么看,眼前的郓州大军,都像是一群饿狼,而被他们追杀溃败的草原大军,则只能用羊来形容。

    这是一面倒的扑杀,强者收割首级,弱者没有还手之力。

    萧燕双拳紧握、浑身颤抖,在她一惯的理解中,齐人将士才是羊,草原战士一直都是狼,前者理应被后者撕碎,被后者征服。

    可现在,一切都已经颠倒。

    她痛苦得五官痉挛,不愿意面对这样的惨败。但她却强迫自己睁着双眼,强迫自己看着这个惨烈的战场。

    她已经无力稳住战局,无法约束将士,现在她是一个败军之将。但即便是作为败军之将,她也要挺直腰杆。

    远处的河面上,桅杆如林,船舰如城,左右望不到边际,前后看不见尽头,一批批甲士或者驾着走舸冲上河滩,或者直接从船舷上架着的木板蜂拥而下,不知道有多少。

    一条明显是刻意被留出的宽阔通道中,有一艘巍峨如山的高耸楼船,不急不缓的驶了进来。

    萧燕瞳孔一缩。

    在那艘雄伟的楼船上,有人青衫鹤氅,负手站立在船头,风姿如仙,气势如渊,仿佛他就是天下之主,生来就是要俯瞰江山苍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

    萧燕牙关紧咬:“赵宁!”

    大战至此,胜负已分,草原大军在溃逃,郓州大军在追击,结果不会再有任何悬念。在这样的情形下,她终于看见了赵宁。

    看见了作为胜利者出现的赵宁。

    国战打了五年,她也五年没看见赵宁。

    上一次见到对方,还是在雁门关。

    彼时那一战,是国战的开始。

    而今日呢?

    今日这一战,是不是国战的结尾?

    恍惚间,萧燕如在梦中。

    过往这五年发生的一切,好似并非真实,她的随军征战,她的主事河北,她的黄河防守,似乎都只是梦幻泡影,从来没有真的存在过。

    至于她的雄心壮志,她的远大抱负,她的心血付出,不过是大河之上的一朵浪花而已。转瞬即逝,无可停留,无人在意,不着痕迹。

    遥遥盯着赵宁,萧燕泪水绝提,滂沱如雨,一发不可收拾。

    她想起潜伏在燕平城的那些岁月,曾经,她无数次站在飞雪楼的窗前,端一杯酒,沉默着凝望车水马龙、行人如织的长街,想象着成为主人的那一天。

    她想起那个普通却又不平凡的夜晚,她苦心孤诣建立的王国,在一刹那轰然倒塌,她只能毁去那面雕刻着江山社稷图的墙壁,遁入密道仓惶逃生。

    算一算,那是十年前。

    恍然若梦的,原来不只是那五年,而是从乾符七年那一刻开始的这整个十年。

    望着赵宁脚下的楼船靠上河岸,萧燕反手拔出了新月弯刀,横在了自己的咽喉前。

    到了这一刻,作为一个输得一干二净的败军之将,她已经找不到继续活下去的理由。死在战场,是她唯一的归宿,自裁于乱军之中,是她最后的尊严。

    她远远望着风华绝代的赵宁,没有犹豫,不曾迟疑,手臂狠狠一拉!

    ......

    新月弯刀没有动。

    萧燕以为是苏叶青阻止,瞋目转头。

    而后,她看见了一个伟岸雄阔的身影。

    “大汗......”萧燕猛然一愣,眼中有激动的希望之光浮现,但这份光芒一闪而逝,转瞬便被黯然所替代,“大汗,我败了,辱没了大汗威严,理应自裁。”

    元木真望着前方战场,瞳孔里映照出赵宁那不可一世的身姿,声音没有任何波澜:“此战之败,你难辞其咎。但首罪不在你,而在本汗。”

    “大汗......”萧燕没想到从来没错过的元木真会这么说,一时哽咽难言。

    元木真指了指楼船上正看过来的赵宁,“赵宁,十多年前,不过是一介世家纨绔;凤鸣山之战时,亦不过一个元神境。谁能料到,他才是我们最大的敌人?”

    萧燕无言以对。

    的确无人能够料到。

    也没有人能够预知他在这场国战中,种种匪夷所思的逆天表现。

    元木真接着道:“九州不愧是世间最人杰地灵的所在,中原更是物华天宝,非余者所能及,若非本汗被那些个异人两次拦住,此战焉能有差?

    “而正因为中原山灵水秀,乃天下最好的福地,我们才一定要征服它!

    “不过暂时的挫折也没什么,那几个异人的修为已经都被本汗所毁,王庭下次南征的时候,本汗倒要看看,还有谁能当那个拦路石!”

    萧燕眼前一亮:“大汗所言甚是!”

    元木真收起新月弯刀:“撤吧,在贝州城收拢战士,先回草原。南朝这一战虽然侥幸撑住,但内部忧患重重,必然有一场大乱,王庭有的是时间养精蓄锐、卷土重来!”

    此战虽然败了,但败的只是博州战线,卫州还没败,察拉罕所部也没有崩溃,要是负隅顽抗,未必不能苟延残喘。

    这么重要的一场国战,但凡有一线生机,都值

    得倾力而为。况且陇右的蒙哥进展顺利,大军元气无损,假以时日,或许还有转机。

    但元木真撤军回草原的决定,却做得干净利落,没有任何拖泥带水之意。

    草原战士好不容易得到的河北这块大业根基之地,在他眼里好似不值一提,完全不值得留恋!

    把好不容易得到的东西,全都送出去,萧燕就不舍得——哪个艰苦奋斗成为富翁的人,愿意把万贯家财一下子抛开?她迟疑着道:“大汗......”

    “毋庸多言。”

    元木真态度坚决,“你要明白,只有我们走了,南朝内部的忧患才会爆发。我们在这里,他们就会戮力对外。南朝不内乱,我们如何十年生聚、东山再起?

    “壮士断腕,休要迟疑。”

    “是,大汉!”

    萧燕深吸一口气,元木真现在都重新自称“本汗”,而不是自称“朕”了,原本,若是大军能够攻占中原,元木真就打算正式称帝,建立天元皇朝的。

    冷静下来一思考,萧燕知道元木真说得对,趁现在蒙哥所部与察拉罕所部,还没有经受根本损失,若能及时回撤,不用太久,还可聚集力量再度南下。

    要是察拉罕、蒙哥的大军都被灭了,草原大军就彻底失去了跟大齐抗衡的能力,那就不是十年生聚,所能解决的问题了,而是大齐随便北伐一场,百余年前的旧事就要重演的问题!

    况且,河北地也确实很难固守,尤其是在河东军、郓州军,以及大齐王师众志成城的情况下。

    萧燕平复好心境,不禁担忧起来,“大军溃败,郓州军必然尾随追杀,臣何以能在贝州收拢战士?”

    元木真淡淡道:“本汗自有办法,让赵宁的大军停在博州城外。”

    ......

    次日,赵宁抵达博州城下。

    从昨日黄昏开始,郓州大军尾随追杀了北胡溃兵一整夜,仅是割下来的首级就有好几万。

    今日,大军抵达博州,败逃至此的部分北胡战士,关闭了城门走上了城头,摆出了严阵以待的架势。

    若是正常情况,北胡大军就算丢了河岸防线,不得不退守河北州县城池,只要大军战力犹在,大齐王师要收复失地,也是一个不轻松的过程,需要一城一地来争夺,甚至不是可以确保万无一失。

    但眼下并非正常情况。

    不说河北义军、一品楼的存在,就说耶律玉书、绿营军暗桩制造的混乱,也足以让北胡无法有序进行防守战。

    只要正面大军攻势迅猛,克复整个河北地并不那么难。

    郓州军到了这里,没有立即攻城。

    这也不是郓州军疲惫了,大军出战才几日,就算日夜奋战,也有足够轮替的部分,区区一座博州城,没道理让大军暂停兵锋。

    但郓州军偏偏就没有攻城。

    原因很简单,天元可汗元木真,就站在城头!

    虽说他在青竹山被重创,但谁也知道他的伤势现在恢复了几成。郓州军中除了赵宁,并没有王极境后期的存在,而赵宁本身伤势还没复原。

    元木真可是天人境,很可能随便恢复一点,杀王极境中期就如杀鸡。谁能保证,他现在有没有力量突入大军之中,取走上将首级?

    中军大阵中的望楼上,赵宁看着负手站立在城楼之上的元木真,眼睛微微眯了眯。

章五百零三 力量

    杨柳城。

    宋治与赵玉洁并肩站在城头,纵目远眺,可以清楚看到北岸的防御工事——层层叠叠的羊墙,错落有致的箭楼,虎踞龙盘的军堡等。

    设在各个相对较高土丘上的一架架床弩,在初夏的阳光下闪烁着桐油与金属的光泽,弩矢锐利的锋头寒芒点点,比虎牙鹰爪更摄人心魄。

    在此之间,则是大大小小严阵以待的北胡战阵,旌旗蔽空、枪戟如林,甲士肃立如松,精骑蓄势待发,难以望到尽头——尽头是连绵不绝的大营军帐。

    河面上只有南岸前有战船,尽数属于大齐水师,乍看之下气势雄浑,但若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船上的将士举止木讷、精神疲惫。

    相互之间的闲聊,也没有激昂铁血之色,将校不再勉励士卒,给士卒讲述胜利前景,士卒们凑到一起,都是唉声叹气、满面忧虑。

    南岸上的齐军大营规模庞大,构建得章法严谨,单单是军帐的数量,一眼看过去,足以震撼人心,让人心生敬畏——却也仅此而已。

    辎重营搬运军械物资的士卒,虽然没有谁在将校的监督下敢于不动弹,但行动间却是有气无力,半点儿也不干净利落。

    以往半日就能处理好的物资,现在一日都难以处理完。

    巡逻的甲士虽然速度没慢,但一个个神色僵硬,双目无神的看着前方,像是一根根木头,再也没有多少警觉之意,不复之前那种机警的不停四下扫视的模样。

    以往,几日没有战斗任务的悍勇之士,会自觉去校场操练,活动筋骨保持状态,相互之间切磋力量、战技的更是不在少数。但眼下,校场再也没有人。

    戍守营墙、箭楼的甲士,虽然站姿没多大变化,可再也不能给人压迫感。

    整个大营死气沉沉,犹如暮年的老人。

    这是疲敝之师的模样。

    跟北岸的草原大军一比,区别再明显不过,差距让人焦虑难安。

    这样的大军,这样的士气,还如何争胜?要是敌军也疲惫,处境更加糟糕,那倒是还好,坚持下去此消彼长,胜机依然在握。

    但眼下,宋治看不到任何击败北岸草原大军,攻进河北地的希望。

    “难道朕要撤军?难道此战只能无功而返?”宋治脑海里冒出这些疑问。战至此时,大军自然没败,只是也不能得胜,所以,只能无功回返。

    但这回撤了,消耗的钱粮却是实打实的,今年之内,王师再无北伐之力,只能等到明年。

    这是给北胡喘息之机,是坐视他们进一步稳固在河北地的统治,是眼睁睁看着陇右的蒙哥攻进凤翔!

    宋治忧心如焚。

    他看向东北方,心情复杂。那里,赵宁已经带着郓州大军出战。

    赵宁能胜吗?黄河是天堑,登岸作战极度艰难,史书上“半渡而击之”的胜仗多不可数。这一战可比攻打兖州城难多了,赵宁怎么赢?

    但如果赵宁不赢,那胜机何在?

    宋治现在开始后悔。

    悔得肠子都青了。

    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把赵宁晾在一边,应该让他一开始就参战的!

    赵玉洁见宋治看向东北方,透过对方纠结的面色,不难琢磨出对方的心思。对宋治的想法,她嗤之以鼻,大丈夫做事岂能朝秦暮楚?就算错了,也不必后悔。

    因为后悔没用。

    至于赵宁能否攻进博州,赵玉洁抱着乐观的态度。

    对方必定不能!

    她在这里,统率这么多大军,打了几个月都没成功,赵宁又不是神人,纵然郓州军战力强横,想要攻进河北也是难如登天。

    只要赵宁不能建功,赵玉洁就心情明媚。

    这一战不能胜,大不了下回再来,反正大军也没败,她的威望谈不上多大折损。

    在下回大战之前,只要她的修为更进一步,不说成就天人境,但凡是能抗衡萧燕的新月弯刀了,胜利就一定会属于她!

    “报!陛下,郓州战报,赵将军大捷!”

    一名修行者飞速靠近城池,在城外停身下拜,高声呼喊。

    宋治跟赵玉洁同时一惊,饶是以他们的境界城府,都禁不住神色大变。

    “大捷?!”宋治如在美梦之中,喜上眉梢,“赵宁这小子,出战数日,就有大捷?是攻占了北胡水师连城?”

    赵玉洁脸上陪着宋治笑嘻嘻,心里则是开始问候宋治的十八代祖宗——立功的是赵宁,有必要如此高兴失态?

    “回禀陛下,不是攻灭北胡水师连城......”修行者保持着行礼的姿势。

    “不是?”

    宋治心思急切,听到这里,忍不住打断对方,“连水师连城都没攻占,报什么大捷?赵宁这小混账,眼下都什么时候了,芝麻大点进展都要当作大捷来回报?真是不知所谓!”

    他失望至极,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爆粗口的冲动,心里对赵宁的不满陡然爆发。看他恼火的样子,要是赵宁站在他面前,他说不定会给对方鼻子一拳。

    赵玉洁暗松一口气,觉得这才理所应当,北胡的水师连城阵,是那么好破的?

    同时她忍不住在心里讥讽赵宁:屁大点事也要回报,看来也是数月未战,心思迫切,已经稳不住心境了,跟宋治没两样。

    这回的大捷是什么?斩首逾千级?

    不过转瞬赵玉洁又觉得不对劲,以她对赵宁的了解,对方向来不会夸大战功,也不曾在任何一战任何时候,表现出不合格的心境,这回似乎也不应该例外.....

    念及于此,赵玉洁盯着城下的修行者,精心等待下文。

    修行者好像也很急切,声音陡然大了几分,嗓音有些颤抖,掩盖不住激动与振奋:

    “陛下容禀,赵将军所率郓州大军,非止攻下了北胡水师连城,且已攻破北胡沿岸防线!”

    此言一出,城头鸦雀无声,连呼吸声都没了,好似大家都成了石雕,不必再用嘴巴鼻子呼吸空气。

    宋治张大嘴,下巴好似要掉到地上,哪里还有半分帝王之姿?赵玉洁花容失色,五官一阵颤抖,再也不复绝世美貌。

    其余听到修行者这句话的城头甲士,皆是白日见鬼的模样,脸上刻满了不可置信,就好像太阳不再从东方升起,日夜四季停止了交替轮换。

    好半响,此起彼伏的吸气声响起,无不是拉得极长,一个个刚刚憋得狠了,如同濒死的鱼,这下一起用力呼吸,动静听起来格外怪异。

    宋治好不容易合上嘴巴,喉咙里咕噜一声,咽下一大口唾沫,又紧接着张开,嘎声急问:“此事当真?眼下战况如何?”

    前一个问题当然不用回答,谁还敢跟身在战场前沿的皇帝谎报军情?修行者忙不迭的回答后一个问题:

    “至臣接到消息,北胡大军已是全面溃败,郓州大军正在尾随追杀,如果没有意外,此时大军应该已经抵达博州城!

    “陛下,王师突破黄河天堑了,这一战我们胜了!”

    “胜了,胜了......大齐胜了......”宋治的魂魄好似刚刚被震到了体外,眼下还没有回到身体中,以至于他看起来有些痴傻。

    他没有回过神,城头的将士们却已经反应过来,欢呼声顿时山呼海啸般爆发出来,震得杨柳城欲要倾倒。

    纵然皇帝在侧,这些历经苦战的血性男儿,也是情不自禁的扯开嗓子大吼。

    学狼叫者有之,把胸甲捶得砰砰作响者有之,互相拥抱扒拉脑袋者有之,把枪尾在地上乱砸者有之,热泪横流者亦有之。

    人声鼎沸。

    宋治的魂魄总算回到了身上,他仰天哈哈大笑,豪迈畅快至极,笑罢,忍不住抚掌而赞:“唐国公果然是国家栋梁,皇朝长城,不负大齐战神之名!”

    被他这么一说,城头很快响起了“战神”“战神”的大呼,将士们激情澎湃,毫不吝啬对赵宁的赞美。

    面对满城沸腾的景象,赵玉洁只觉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胸闷气短之下,禁不住的一阵头晕目眩,差些失去平衡,从城头软倒下去。

    国战至今,自从去了汴梁,不管是自愿还是被迫,她都一直在沙场奋战。多年辛苦,原想着能够建功立业,压倒赵宁,方便日后彼此间的短兵相接。

    没想到,如今哪怕是成了王极境后期,到头来依然是大梦一场空!

    渡河之战的军功,还是被赵宁纳入了囊中!

    赵玉洁心潮起伏,气血翻涌,几乎忍不住要一口鲜血喷出来。

    好在她被赵宁打击到也不是一两回,抗压能力被磨砺了出来,这会儿虽说有天塌地陷般的感受,但还是很快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她看了看欢呼呐喊的将士们,再看看激动得满面通红的宋治,念头一转,悠悠开口:“陛下,将士们恨不得对赵将军顶礼膜拜呢,好似已经把对方当作了真正的神仙。”

    听了这话,宋治脸上的兴奋之色,泡沫一样破碎的无影无踪。

    他转头看向四处,果然,入耳都是“战神”“战神”的高呼。

    他的脸色沉下来。

    这时候,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失言——他怎能带头赞颂赵宁的战神之名?这是嫌对方的威望还不够高?

    赵玉洁趁热打铁:“我们在此鏖战数月,始终无法立足北岸,而赵宁出战不过数日,就已经攻到博州城下。陛下难道就不奇怪,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闻听此言,宋治眼中彻底只剩了冷酷。

    郓州军就算是天下至锐,也不可能如此轻松获得如此大胜。北胡大军又不是弱旅,黄河天堑更是真正的天堑。

    难道赵宁手里,还有别的庞大力量?

    这股力量有多强?

    手握这样一股力量,还有河东军的兵权,郓州大军的拥戴,赵氏会不会造反?有没有实力造反?

    就算不造反,会不会尾大不掉,掣肘皇权?

    宋治目露杀机。

    而后,他下达了两条命令。

    其一,杨柳城外的大军立即全面进攻。

    其二,派人到郓州军中,弄清楚赵宁为何能这么快取胜。

章五百零四 一代明主

    博州。

    贺平、陈奕、耿安国等将领,来到中军大阵的望楼前,请赵宁下达攻城的命令。

    在他们看来,刚刚溃败的北胡大军,此刻惊魂甫定,伤亡惨重,而且后方祸患未消,不会有什么战力可言,区区一个博州城,并不足以挡住大军脚步。

    只要大军攻城,最多半日,就能攻下城池,将逃至城中的北胡战士击败,迫使对方继续往北逃窜。

    而一旦北胡战士在博州没稳住,接下来也不可能在贝州稳住,最大的可能是一溃千里,郓州军只要行动迅捷,甚至有可能直逼京畿之地。

    届时,要是察拉罕从河东撤退的慢了,他们还能从侧翼、后背夹击察拉罕所部。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这都是郓州大军横扫河北,收复州县,建立辉煌大功的不二良机。

    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赵宁并没有同意他们的请求。

    “安营扎寨,今日不攻城。”赵宁的军令很简洁,落在众将耳中,却让他们大惑不解。

    “将军......”耿安国想不明白,就要出言给出自己的意见。

    赵宁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言,看着城上的元木真道:“天元可汗乃是天人境,在青竹山虽然受了伤,但并不致命,如今应该已经缓过气来。

    “而当日跟本将一起围攻天元可汗的修行者,都已经失去了修为,眼下无人可以襄助本将——仅凭本将一人,没有力敌对方的把握。

    “眼下天元可汗没有出手,那是知道北胡大军已经溃败,他个人无力回天,但如果我们进攻博州城,对方为了保全草原战士,必然拼命而为。

    “届时莫说本将,你们也保周全。”

    听赵宁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把事情剖析得明明白白,陈奕等人莫不恍然。

    说到底,同样的养伤时间,天人境的元木真恢复的战力,肯定比王极境后期的赵宁,恢复的战力要高。

    陈奕等人遥望了元木真一眼,心里虽然有诸多不甘,但只能强行压下,规规矩矩去安营扎寨,做长远准备。

    元木真在确认郓州军没有攻城之意后,大袖一甩,冷哼一声,转身回了城中。

    赵宁也没有一直呆在望楼,营地初步建起来时,他就去了中军大帐。

    帐内,扈红练正在亲手布置物件,见赵宁进来,她将手头上的事交给身边的侍女,自己迎了上来:“公子,河北义军的人,已经顺利抵达杨柳城了。”

    赵宁微微颔首,示意自己知晓。

    郓州大军攻上北岸后,赵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跟赵逊、赵烈等人汇合,而后将早就安排妥当的人手送到南岸。

    走到案几后坐下,赵宁刚要捧起一本书读,扈红练忍不住道:“公子,你不是说元木真没那么快恢复吗?大军为何不攻城?”

    赵宁刚刚跟陈奕等将说的那些话,并不都是事实。

    元木真或许恢复得比他多,但绝不可能多到可以逆天的地步。

    要是元木真当真恢复得那么快,战力可以轻松压过赵宁,有击败王极境后期的把握,那么在萧燕守不住河岸防线的时候,他就不会不出手。

    换言之,要是元木真现在有足够战力,这一战北胡大军就不会败。纵然河岸守不住,也没理由果断撤出河北,自认国战战败。

    青竹山一战,赵玄极等人付出了惨重代价,元木真当然也不好受,伤势比之国战伊始那一战只重不轻。

    若不是三两年内难以恢复,在确认赵玄极、干将莫邪等人,已经没了修为的情况下,元木真根本不必放弃河北。

    他但凡能在一年半载中,恢复一定战力,就足以稳住国战局势。

    帐内几个侍女都是贴身的,赵宁不必避讳什么,声音平静地道:“攻破北胡的黄河防线后,我跟郓州军立下的军功已是足够大。再多,有害无益。”

    如果大军勇猛精进,大半个河北都可能被他们光复,乃至亲手收复燕平,但赵宁并不能这样做。如果他把军功都纳入了自己囊中,其他世家怎么办?

    功劳应该分给别人一些,否则只会引人嫉恨,成为众矢之的。

    另外,就算郓州军攻下了博州城,宋治的命令也会马上就到,赵宁想都不用想,都知道那必然是找借口让郓州军就地休整。

    不如此,他跟赵玉洁统率的杨柳城大军,包括高福瑞那

    边的军队,就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

    所以对赵宁来说,与其等到宋治下令来限制郓州军,还不如主动停止攻势,让其他世家将领、藩镇节度使们,知道自己的态度、胸怀。

    而元木真的存在,正好给了赵宁这样一个理由。

    听罢赵宁的解说,扈红练彻底明白过来,“那岂不是说,在这场国战中,公子跟郓州军的仗已经打完了?”

    赵宁摇摇头:“不只我跟郓州军的战事已经打完,河东军的战事也会随之结束。等到察拉罕开始后撤,追击他们的只会是高福瑞所部。”

    这个结果来得太突然,刚刚他们还在紧锣密鼓的浴血奋战,转眼间就成了无所事事的局外人,扈红练有些无法接受:

    “妾身原以为,我们还会继续大展拳脚,扬名立万......”

    赵宁笑了笑:“辛苦血战了五年,没有片刻安闲,到了现在还不该结束?是时候歇息了。至于扬名立万——我们的威名已经足够响亮。”

    ......

    宋治的两条命令下达,中军大帐开始擂鼓聚将。

    不同于之前的死气沉沉,在得知郓州大军已经攻到博州城下后,大军士气瞬间恢复到了顶峰,满营将士无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准备趁机博得军功。

    北胡丢了博州防线,卫州防线自然也就无法固守,这时候大军只要出战,基本没有不胜的道理。一场稳胜的战争,谁会不想打?

    无论世家节度使,还是寒门将领,亦或者普通士卒,都迫不及待想要出战。

    军中诸将到齐之前,宋治终于弄明白了赵宁迅速取得大胜的原因。

    河北义军大规模出动了,不仅集中了精锐修行者,到博州河岸呼应郓州大军,还倾巢而出,在州县攻杀胡人、叛国地主,闹出了难以想象的声势。

    非只如此,河北义军还利用策反的绿营军校尉,或者刺杀绿营军将领,或者率部起义,短时间内瘫痪了绿营军的战力,这才让义军的正面出击能够进行。

    在此之外,还有范氏的人冒充的草原巨贾,袭杀了无数州县官将,让河北地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凡此种种,瓦解了前线北胡将士的军心。

    后帐里,宋治听完眼前这个河北义军的讲述,内心久久不能平静:“爱卿等真是国家栋梁,河北义军实乃社稷肱骨。

    “若没有你们倾巢而出,王师何以能取得如此大捷?刚刚朕还好奇,郓州军为何能迅速破敌,现在却是半点儿也不惊讶。”

    说到这,宋治起身离座,亲自将那名中年义军扶起,感慨万千道:

    “之前迫于北胡封锁,朝廷一直联络不上你们,朕还以为你们不会出动,没想到,你们在关键之时果断站了出来,战事还谋划的这样好,不动如山动若雷霆,真是让朕大开眼界。

    “朕真该好好谢谢你们。

    “曹将军,你们辛苦了!”

    曹将军慌忙下拜,受宠若惊道:“忠君报国,臣等所愿也,不敢当陛下如此夸赞,没有误了大事,臣等已经是庆幸至极!”

    宋治点点头,回到主座,面色一正:“你们的功勋,朕会昭告天下,不仅如此,朕还会好好赏赐你们!”

    他现在很高兴。

    高兴到了极点。

    河北各路义军,之前都跟朝廷有联系,虽然困于来往不便,联系很少,但宋治却知道眼前这个人。

    对方姓曹名云烨,是白洋淀义军的首领,同时,也是他亲自册封的杂号将军,身上还有防御使的官衔。

    像曹云烨这样的河北义军首领,依照对方麾下战士的多寡,在之前的联系中,宋治都封了官职,而且普遍较高。

    这是因为对河北义军,宋治给不了实质支持,只能用封官拜爵的方式加以笼络,希望他们坚持不懈的为国作战。

    曹云烨这个人,在此之前宋治是没见过,但对方的名字与事迹,他却是耳熟能详。

    在曹云烨的讲述中,苦于萧燕的封锁,王师刚刚开始渡河之战的时候,他们并不知道,等到战事开打了一个月,他们才得到消息。

    之后,他们用了一个月的时间互相联络,又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准备,并集中精锐修行者,昼伏夜行翻身越岭专走荒野,这才成功隐蔽抵达博州。

    最后,在统一安排下,他们同时发动了攻势。

    至于精锐修行者,为什么是去博州而不是来卫州,则是因为一方面博州更近,道路更好走,另一方面,则是博州对岸的郓州,有战神赵宁坐镇。

    他们既然出战,当然要选择呼应最精锐的王师部曲,这样把握才最大——对这个说辞,宋治心里虽然有些不舒服,却也知道很合理。

    在郓州大军攻破北胡的博州防线,曹云烨见过赵宁后,第一时间就来了杨柳城,向宋治回报河北义军与范氏行动的情况。

    至于赵烈、赵逊等人,则没有出现在曹云烨的话语中,就如河北义军之中,本来就不存在赵氏的人。

    一番交谈,宋治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让曹云烨先去歇息,自己摸着下巴美滋滋地对赵玉洁道:

    “你知道的,范氏早年间犯了错,与萧燕有所往来,密谋过对付赵氏,之后还得罪了徐明朗,乾符六年后一直萎靡不振,族中子弟没有存在感。

    “朕还以为他们会就此衰落,没想到族中子弟去了草原,忍辱负重。

    “这回他们立下了这样的大功,狠狠摆了萧燕一道,也算是尽赎前罪。真是苦心人天不负,只要是忠臣,就算一时遭受挫折,最后也会拨云见日,名垂青史!”

    范翊等人以胡商方式存在的事,就跟河北义军一样,之前也跟宋治联系过。但宋治只是把对方当作打探消息,可以收集敌情的探子,并未如何重视。

    这回对方跟河北义军一起,做下了这等惊天动地的事,宋治既震动又欣喜。

    仔细一想也对,河北义军那些草莽,如果没有范氏的人带领,这回怎么能统一行动到如此严密有效的地步?

    如果不是有范翊收集敌情、通风报信,之前河北义军也不能在萧燕的屡屡围剿下逃出生天。

    赵玉洁温婉地笑道:“若陛下不是一代明主,皇朝内怎么会有这么多忠义臣民?这都是陛下洪福齐天,万民拥戴!”

    宋治微笑不语,满脸自豪,好生忍了忍,才没有自吹自擂。

    “之前你我还好奇,赵宁是怎么获胜的,手里是不是还握着一股强悍力量。现在你我知道了,这股力量其实是河北义军、是范氏,跟他并无关系。”

    宋治自我感觉良好——他从来没自我感觉这么好过。

    板荡识忠臣、国危思良将,在社稷危殆的时候,已经沦陷的河北地,还有各路义军这样的猛士与范氏这样的忠臣,不顾敌军势大,艰苦奋战忠君报国,要说他不是民心所向的明主,他自己都不信。

    “其实朕早该想到,王师渡河作战了这么久,河北义军跟范氏即便被隔绝了跟朝廷的联络,也该知道自己需要怎么做。

    “他们有眼下的行动,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美中不足的是,让赵宁那小子捡了便宜,立下了攻破北胡黄河防线的头功。”

    说到这,宋治收敛杂思,站起身,“诸将已经到齐,该给他们下达军令了。另外,郓州军渡河血战,劳苦功高,朕体谅他们的伤亡,许他们在博州休整,接下来不必再着急作战。”

    赵玉洁点头附和:“陛下英明。”

    他俩一起走出后帐。

    他俩都没想过,河北义军跟赵宁会有什么关系。

    笑话,天下的好事都跟赵宁有关系吗?凭什么?

    大齐离开了赵宁,就不能有英雄好汉了?

    实事求是的说,赵宁从国战开始,便一直在到处征战,每一步行迹都是透明的,没谁看不到。他哪里来的空闲与力量,去跟河北义军有关系?

    至于范氏,那更是不可能跟赵宁有关。

    乾符六年,代州之事,赵宁险些被杀,那可是范氏参与其中捣了鬼的,他们两家是仇敌,只会水火不容,还能有什么别的关系?

    那次的事件后,范氏窥见了萧燕的图谋,特别是萧燕在燕平城被俘后,范氏知道了天元王庭的野心,于是知耻而后勇。

    随后,他们派遣族中子弟潜入草原,扮作商贾行走各处,把自己活成细作、暗桩,搜集对方的情报,打入对方内部,以便在将来朝廷北伐亦或是时势有变的时候建功立业,洗刷自身耻辱,报被萧燕算计的仇,重建世家立身根基!

    当时宋治要不是忙于内政,正在扶持寒门打压世家、中央集权加强皇权的关键时刻,怎么会不立即兴兵北伐?

    所以范氏早进入草原作准备,那是一万个合情合理!

章五百零五 会晤

    三日后,博州城外大营。

    赵宁正在读书,忽然听到亲卫进来禀报,说是元木真叫他阵前说话。这没什么需要考量的,赵宁放下书册,出了大帐来到军前,面见元木真。

    城头除了旗帜,并无任何一个北胡战士,犹如一座空城。城前千百步外,郓州大军的军阵森严齐整、枪戟如林,不见边际,内藏排山倒海之威。

    城前一箭之地外,元木真席地而坐,面前摆着一张小案,案几上有酒壶一具,酒杯两只。清风拂面而过,卷动黄沙离地三尺,却无法靠近他身周一丈。

    日上中天,明媚的阳光洒满每一寸黄土,却好似无法照耀到元木真身上。他独自坐在那里,如一座雪山一道深渊,哪怕是阳光,没有他的同意也无法加身。

    赵宁自军阵中走出,三步之后,人已经到了案几之前。

    “可汗好兴致。”他道。

    元木真没有抬头仰望他,伸出一只手示意:“坐下说话。”

    赵宁施然坐落,并无任何如临大敌之意,哪怕他面前的人,是天下唯一一个天人境修行者,在这么近的距离下,暴起发难足以让人手忙脚乱。

    “可汗打算撤军回草原了?”赵宁姿态闲适的问,就像是在跟故人唠家常。

    前世血战十年,无数次死里逃生,无论亲手斩下过多少北胡战士的首级,都只能在战后南退,一退再退,直至退到大海之畔,再无退路。

    彼时,赵宁不过是一个连元神境后期都无望的修行者,麾下部曲最多的时候也就万余,从无跟元木真平等对话的资格。

    对那时候的他来说,元木真是青冥之外的日月,而他不过是地上爬行的虫豸,双方没有任何比较的余地可言。

    在国破家亡的最后时刻,赵宁甚至都没有看见元木真在哪里,便死在了乱刀之下。

    在那些岁月中,赵宁的敌人从来不是元木真,而是一个个北胡战士,对手最强的时候也不过是元神境;同样的,元木真的敌人也从来没有赵宁。

    而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彻彻底底的不同。

    元木真面无异色,看着赵宁语调平稳道:“中原有句古话,每当家国危难之际,自有英雄挺身而出。

    “本汗对此早有预料,却不曾想到,大齐内患到了现如今这种地步,朝廷官府腐朽到了眼下这种程度,竟然还要这么多英雄豪杰,在国战里横空出世。

    “赵宁,你回答本汗,这世上是否真有生而知之者?”

    生而知之者......赵宁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很显然,元木真之所以问这个,就是因为他的存在与所作所为,显得太过匪夷所思。若非生而知之,如何能每每早那么多布下棋局?

    赵宁道:“可汗乃草原从未有过的雄主,天人境的境界前无古人,不到二十年便横扫漠北一统万里疆域,若说世上有生而知之者,大概说的便是可汗?”

    相比之于中原,草原功法传承稀少,品阶也处在劣势,这是长久以来,中原与草原之争始终前者胜利的一大原因。

    而元木真自出世以来,未到二十岁便成就王极境,独创的修炼功法,更是在一二十年间,在草原培养出了二三十名王极境,以一己之力,让草原精锐修行者的数量,提升了多个层次!

    故而赵宁才有此说。

    元木真微微颔首,也不知是同意了赵宁此论,还是就此略过这个问题,接着话锋一转:

    “自

    本汗创业有成,就在准备南征齐朝,故此早早派遣王庭最出类拔萃的后辈进入燕平潜伏,一方面培养细作暗桩势力,更重要的则是近距离了解齐朝,为日后统治中原大齐奠定基础。”

    听到这里,不知为什么,赵宁脑海里忽然冒出那句“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

    元木真继续道:“本汗自认为一切尽在掌握,包括对你们赵氏也足够重视,却怎么都没想到,赵氏会出现你这么个妖孽——超过世人无数,不弱于本汗的妖孽!

    “一百多年前,你赵氏先祖率兵进入草原,七战七捷,覆灭王庭,我部也因此一落千丈;一百多年后,竟然又是你们赵氏,挡住了我部雄图霸业的步伐。

    “之前是本汗疏忽了,竟然没看到谁才是真正的对手。吃一堑长一智,你我的真正交锋现在才开始。

    “赵宁,希望本汗二度南下时,你还能站在阵前。”

    这番话元木真说得平缓沉稳,没有任何愤怒戾气,就好似两人只是一对棋友,在进行一场再普通不过的手谈。

    赵宁听到最后,知道元木真的真正意思是,在对方二度南下的时候,希望赵氏还是大齐第一将门,赵宁没有被宋治弄死。

    他道:“可汗这回南征,多少有出其不意之便,下回再来,只怕就没有多少便宜可言。可汗这回因我赵氏而败,下回再来,只怕也会重蹈覆辙。”

    闻听此言,元木真哈哈大笑,状极不羁。

    笑罢,他正视赵宁:“王朝争霸的路上,没有真正难缠的对手,岂不寂寞?没有难以看透的玄机,岂不无趣?

    “中原的人杰地灵,本汗已经亲自见证过,也亲手毁灭过。眼下还值得一提的,也就是你赵宁了。希望来日再战的时候,你不要让本汗失望才好!”

    感受到元木真的霸气豪迈,赵宁很清楚,这场国战的失败,没有让对方气馁半分,反而激发了对方胸中真正的万丈豪情。来日再战,对方必定全力施为。

    赵宁道:“赵某等着那一天。”

    这场国战进行到现在,大齐无疑已经奠定了胜局,在元木真短期内无法恢复多少实力的情况下,不会再有任何意外。

    这是大势。

    但同时,这也是两个军力没有本质差别的雄邦之间的战争,一方胜了,不代表另一方就会立即全军覆没,彻底丧失再图来日的机会。

    尤其是在大齐内患未消,宋治不愿意让郓州大军、河东军勇猛精进,追杀对方残余兵力的情况下。

    ——如果河东军、郓州军可以放开手脚全力追击,无论河北的萧燕部曲,还是晋地的察拉罕部曲,都可能折损殆尽。

    那样一来,在大齐内部同心同德、齐心协力的情况下,北伐草原的战争很快就会到来,天元王庭便基本只有覆灭一途。

    然而事情并不会如此发展。

    就像这场国战之所以爆发,之所以打到现在,一方面是因为天元王庭足够强,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大齐自身足够腐朽衰弱,内患丛生,力量不足。

    既然大齐的内患没有解决,那在元木真应对得当的情况下,皇朝也就没有一鼓作气灭掉天元王庭的力量。

    这同样是大势使然。

    一城一地的得失,一战一军的胜负,成千上万将士的生死,在这种大势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除非这种得失、胜负、生死,能够在经年累月的蓄积下,一点一点成长为另一番大势——就像赵宁在国战中做的那样。

    元木真拍拍酒壶,清清凉凉的酒泉从壶里成股飞出,一前一后落在了两个酒杯里,不曾有一滴洒落在外。

    美酒在前,元木真没有立即端起,而是看着赵宁道:“此战齐朝能胜,你居功至伟,赵氏的表现非他人能够望其项背,但本汗观你并无喜色傲气。

    “为何?”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赵宁坦然道:“论疆土,草原虽然同样广袤万里,但若论地大物博、财富众多、人丁鼎盛,草原不及中原十分之一。

    “以草原之力搏击中原,无异于弱兔搏猛虎、游鱼击雄鹰,胜负本该没有悬念。然而可汗能在国战伊始,败大齐如驱猪羊,无外乎大齐自弱而已。

    “若说大齐天下本有百分力量,那么地主富人蚕食了四成,贪官污吏败坏了四成,帝王自身驱散了剩下的一成九。

    “因为百分力量只剩了一分,所以草原大军来袭时,中原皇朝才支撑不住,

    “纵然民间豪杰、江湖英雄、热血儿郎挺身而出,意图力挽狂澜,终究也不过是镜花水月,只会在大势下被碾得粉身碎骨。

    “此战大齐能胜,看似是赵某之力,其实不过是地主富人蚕食国力还没到四成,贪官污吏败坏国力也不到四成,所以才有很多英雄豪杰的用武之地。

    “这场战争的胜利,是大齐热血儿郎的胜利,赵某何以自喜自傲?”

    前世,纸面力量不足大齐十分之一的天元王庭,没有任何悬念的灭了大齐皇朝,所以赵宁对个中粗细了解得很清楚。

    此时这番话说出来,他不无痛心之感。

    但这就是事实。

    大齐空有伟岸之躯,其实不过是纸老虎罢了。

    元木真听得连连点头,很是认同赵宁的判断,末了没有任何惆怅之意的喟叹一声:“本汗生于草原,只能逆势而为,以贫瘠之地贫弱之民,来战胜伟岸雄阔的巨人齐朝。

    “倘若本汗治下的江山百姓,有齐朝三成之力,这一战你岂有半分生机可言?”

    说这些话的时候,元木真眉宇凝结。

    他就像个踽踽独行的苦行僧,在艰苦难言的环境里,从荒山走向庙宇,迈过千山万水,蹚出一条堂皇大道;

    又像一个为了心中远大的抱负理想,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书生士子,从乡野走向天下,披荆斩棘不畏凶险。

    元木真站起身来,负手看着赵宁:

    “本汗有诸多掣肘,你赵氏同样如此。身为显赫人臣,帝王猜忌不断,而今宋治更是极力打压世家加强皇权,你赵氏举步维艰,前途未卜。

    “赵宁,本汗给你时间,让你破局,让你收拾齐朝的江山社稷。

    “你若是做成了,来日我们再争胜负,于沙场一决生死;你要是没做成,下次本汗南征之时,就是你身死道陨之日!”

    赵宁也站起身,微笑道:“这个时间非是可汗给的,而是赵某此战败了可汗之后,自身争取到的。”

    元木真看着赵宁,不说话。

    赵宁也看着元木真,不开口。

    两人目光如剑,隔空交锋,于无声处激起阵阵惊雷。

    在古老沧桑而坚固雄阔的城池下,在披甲执锐蓄势待发的军阵前,万籁俱寂,草木无色,唯有阳光遍地,不是金戈胜似金戈。

    末了,元木真挥袖一招,酒杯出现在手里。

    赵宁举起酒杯。

    两人隔着案几一饮而尽。

    随后同时转身,背向而行。

章五百零六 再别离与重相逢

    在赵宁跟元木真军前会晤的那日夜,驻守在博州城的北胡战士隐蔽北撤。

    与此同时,在贝州城收拢溃兵败卒的萧燕,基本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从博州河岸到贝州城距离并不远,就一两百里的路程,有这三四日的时间,能够聚拢的残兵败将差不多也都聚拢了,再等意义不大。

    城头火把密集、灯火通明,一队队战士快速出城,跟城外军营的同伴汇成一股股长龙,顺着官道向北消失在黑夜深处。

    萧燕站在城头,注视着大包小包的将士们,押着载满货物的马车骡车向北,这场景看起来跟搬家没有太大差别。

    城内火光汹汹,浓烟四起,喝骂声哭喊声求饶声此起彼伏,不时有真气爆裂的动静,某些地方腾飞的血雾,将孤岛般的城池渲染得跟屠宰场一般。

    萧燕阖上眼,关闭耳窍,不想听闻城中北胡战士四处劫掠的声响。

    大军溃退,沿途烧杀劫掠是题中应有之意,史书上类似“所过屠灭”的记载多不胜数,否则兵灾也就不配被称为灾祸。

    中原大军姑且如此,何况是以掠夺发财为战争目的的草原战士?

    萧燕本不想纵容战士如此作为,这跟她这些年在河北地施行的仁政相背离,这一次烧杀掠过之后,她这几年的心血就全都白费,民间百姓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对她的好感,会在顷刻间荡然无存。

    来日王庭大军再度南征时,面对的抵抗必然只强不弱。

    但萧燕没有选择,不仅因为这是元木真的命令,更因为这也是道理所在。

    这场国战,草原军队败了,现在更是被逼的不得不北撤,各部战士伤亡惨重,几十万勇士命丧沙场,若是现在不准他们发泄心中憋闷,抢夺财货带回草原作为补偿,军心便会崩散士气也不存在,来日王庭再想召集他们用命征战,难如登天。

    比起平民百姓的倾心,自家军队的支持无疑更加重要,是根本。

    “我们走。”

    最后一批战士即将离开,萧燕招呼苏叶青一句,转身走下城头。

    从杨柳城渡河的齐军,已经攻占卫州,先锋精骑直驱魏州、贝州而来,他们不能在此多作停留。好在溃兵已经收拢,能带走的财富也都掠过得差不多了。

    苏叶青收回看向城中炼狱的目光,埋着头跟在萧燕身后,眼眸里的恨意一闪而逝。

    她在草原呆了五年多,如今国战也打了五年,这么多时间过去,她从未像今日这样,如此痛恨一个人。

    尤其这个人的身份,还是大齐皇帝。

    是皇帝的军令,让赵宁跟郓州大军只能停在博州,不能继续追击北胡溃兵,如若不然,萧燕哪有时间收拢残兵败将,不慌不忙杀人劫掠后,带着大军安然北撤?

    博州的郓州大军近在眼前,杨柳城的王师明显更远,杀过来需要一些时日,可皇帝偏偏只让杨柳城的王师进击。

    倘若郓州大军能够一路尾随追杀,贝州的这些北胡战士,仓惶逃窜都来不及,哪里还能有计划的刮地三尺,祸害贝州的齐人百姓?

    她跟潜伏在草原部落的一品楼修行者,还有河北各路义军、范翊的人手,披荆斩棘奋战了这么多年,为的无外乎是赢得国战,让更多齐人百姓免遭兵祸。

    可现在,国家的君主是怎么做的?

    “皇帝不配做大齐的皇帝!”苏叶青咬紧了牙关。

    在城前翻身上马,踏上官道奔驰之前,苏叶青回头看了一眼南方。这一刹那,她眼中有浓浓的哀愁,像

    是凝固的鲜血一样化不开。

    萧燕准备在河岸望楼自杀时,她是有机会离开的——只要萧燕死了,众人溃逃,乱军之中,她就能脱离队伍,到郓州军中去。

    只要表明身份,她一定可以安然回到扈红练身边,回到赵宁身边。

    可萧燕还没自杀,元木真就乍然出现,她失去了脱身的机会。如果郓州大军可以放手追杀,北胡稳不住阵脚,那么在惊慌奔逃的路上,她也可能找到时机。

    但眼下,她只能跟着萧燕北上。

    又是北上。

    乾符六年,她第一次北上,结果这一去,就是十多年过去。十多年间,她无数次在异国他乡的明月下,默然眺望南方,期待着回家的那一天。

    现在,她明明再度踏上了大齐的国土,却竟然不能留在这里,眼下又要再度北上。今日这一去,下回再有机会南下时,又会是多少年悄然而逝?

    在已经被萧燕强烈怀疑过的情况下,于步步危险的潜伏生涯里,她还能不能活到再度南下的那一天?

    她还能不能再见到燕平城的市井街巷,能不能回到一品楼的茶楼,能不能再跟扈红练等人煮茶谈笑,能不能再给公子斟一杯酒?

    苏叶青不知道。

    “已经遥遥望见过二姐,看过公子傲立船头,这趟奔波不算一无所得。”苏叶青暗暗吐出一口气,说服自己打起精神,免得情绪不对被萧燕看出异常。

    “二姐,公子,来日再见了。”最后回望了一眼博州的方向,苏叶青强迫自己转过头。再多看一眼,她怕自己会软弱的双目泛红。

    她那单薄瘦小的身影,混在人喊马嘶的北胡队伍中,渺小得犹如沧海一粟,随着战马快速向北疾驰,渐渐消失在凄冷荒凉的夜风里。

    ......

    元木真带着北胡将士撤离后,郓州军进驻博州城。

    数日后的黄昏,赵宁在住宅的临湖轩室中摆下案几,放上十几壶美酒,自己则走到院子外,拱手而立,做恭候之状。

    未几,有人被扈红练带着,从假山旁走了过来。

    “岂敢劳唐国公门前相迎?折煞黄某也!”作寻常富人装扮的人,正是在河北主持义军大局多年的黄远岱。

    他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任何受宠若惊、惶恐不安的神情,反倒是嬉皮笑脸。没有半点儿面对国公这种上位者的卑微,有的只是见到故人好友的喜悦。

    这不完全是黄远岱性子不羁,不在意赵宁这个国公、战神眼下身份的尊贵,而是对赵宁的脾性足够了解,知道两人以什么方式相处彼此都最自在。

    相比之于黄远岱的没个正形,赵宁就显得严肃得多,他眉宇庄重的整了整衣襟,一板一眼的行礼:

    “这些年来,先生为各路义军与河北大局日夜操劳、殚精竭虑,其中的艰辛不易,非外人能够揣度,赵某在此谢过先生!”

    黄远岱看起来是不拘俗礼、豪放大气,但这并不妨碍赵宁郑重其事的相谢。赵宁非是不知谢字显得轻如鸿毛,但这个认可、尊重对方付出的态度必须有。

    黄远岱哈哈大笑,显得开心无比,而后也拱手弯腰行礼,笑眯眯道:

    “宁哥儿血战经年,多次有性命之险,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之说名副其实,任何齐人都该大礼拜谢,黄某亦不能例外。”

    对着行了礼,两人都自行直起身,相视而笑,俱都充满轻松、自豪之意。

    乾符十二年,河北沦陷,帝王出逃朝廷南奔,王师死伤数十万,百姓

    罹难者不计其数,江山危如累卵,社稷行将崩塌,值此风雨飘摇、万马齐喑之际,两个胸怀家国、各有手段的人,为了拯救时局保家卫国,在承天关、井陉关间的战场中分别。

    他们带着七尺血肉之躯,靠着自身见识分析的结果,借着战前的种种准备,朝着自认为正确的方向,义无反顾的踏上征途。

    一个率领大齐骁勇继续正面据敌,用鲜血与意志捍卫每一寸祖宗疆土,一个翻山越岭悍然踏入险地、深入敌后,千里奔波统率十八路大好儿郎艰苦奋战。

    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他们毫无疑问是逆势而行。于彼此的道路上,每一步都有强劲洪流加身,但凡有一步踏错,便是身陷荆棘万劫不复的下场。

    那样的时局中,莫说头顶的星辰难以看清,就连脚下的石头也不可捉摸,谁也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谁也不能确定能否抓住光明。

    可他们不曾犹豫,毅然决然在黑夜中挺躯前行。最艰难的岁月里,面对势大如海的敌人、凶险难测的局势,他们所能依仗的,只有那些他们自认为正确的判断。

    没有人告诉他们这些判断是否正确。

    没有人能给他们奋战的结果以明确答案。

    可他们在前行。

    他们必须前行!

    他们也只能前行。

    带着身后的无数大齐骁勇前行,并且坚定笃信的告诉他们,我们会胜!

    经年累月,身边的同伴倒下一批又一批,身后的拥趸死了一群又一群,每一回从尸山血海中站起来,每一次在九死一生里抓住生机,他们也难免心惊胆战。

    可他们的脚步没有停顿过。

    多年来的各自辛苦,无数次的险象环生,以及如今拥有的显赫功绩,潮起潮落中的辛酸苦辣,要是想要详细吐露,十天十夜都说不完。

    可也能一切尽在不言中。

    百战余生,尘埃落定,大胜之时能够再见故人,已是人世间莫大的欣慰。

    对自视甚高、有满腔热血抱负的大丈夫而言,奔波劳碌不避艰险,所求的不是别人如何高看自己,而是要让自己看得起自己,是为了叫自己对得起自己的才华,自己为自己骄傲。

    在此之外,若还能有志同道合的至交好友,可以彼此理解、见证对方的荣耀,觉得与有荣焉,那就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不管朝野怎么看待,无论后人如何评说,至少此时此刻,彼此都知道,他们是真正英雄豪杰,不曾辜负大丈夫七尺之躯,更不曾辜负好男儿凌云之志!

    “酒已备好,今日你我不醉不归。”

    “哈哈,好极好极!这些年我一直不敢喝多,今日终于可以烂醉如泥了!”

    众人走进轩室,相对而坐,把酒言欢,一口便是一碗。

    眨眼间,各自手边的酒壶,就已是空了一个。

    打开第二壶酒,清冽的酒水落入杯子,两人却都没有举起,忽然一起陷入了沉默,迟迟不见动弹不说,神色也倍显怅惋。

    黄远岱长叹一声:“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赵宁默然不语,唯双眸因为充血而一片通红。

    他转头向北,久久不动,仿佛化作了雕像,良久,才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来自神魂深处的叹息。

    坐立在旁的扈红练,悄然扭头,擦拭垂落眼角的泪。

    范翊虽然不在场,但却是依照事先的安排,去了杨柳城面见皇帝,今时今日这个大胜之后故友重逢的佳期,独独只缺了那个最孤独的人。

章五百零七 顺势与逆势

    凤翔。

    夕阳西下,坍圮的城头横尸处处,断折的兵刃散落如荒草,破碎的手脚脏腑多似牛毛,鲜血染红了每一寸夯土,在橘红的阳光下倍显触目惊心。

    望着北胡战士潮水般退去,却旗帜不歪阵型不乱,符甲面目全非的魏无羡长吐一口气,脱力的坐到了女墙坍塌处,摘下兜鍪倾倒里面的汗水血水。

    “再有十来天,凤翔无论如何都会守不住,军帅,我们是不是该准备后手了?”旁边同样坐在地上的魏氏亲兵喘息着说道。

    所谓后手,是准备撤离事宜,包括大军如何有序退出凤翔城,如何在后面的城池重建防线,粮食物资的转运调配等。

    魏无羡左右看看,见尸山血海中还有不少将士站着,众人虽然模样凄惨,却并没有慌乱恐惧的迹象,心头微微定了定:“不着急,还能守十天半月。”

    说到这,他忽然顿了顿,面容肃杀道:“给我们的军粮送到了没有?”

    “卑职去问问。”亲兵统领立即起身。

    从去年开始,军粮就一直是个问题,到了今年,这个问题已经变得非常致命,时常短缺,城中往往都没有半月之粮,而眼下,城中粮食更是不够十日之用了。

    除了军粮,其它物资例如军械也捉襟见肘。

    这几个月来,魏无羡一直在派人催促关中的行营转运使,让他们快些将物资调配过来,但蒙哥都攻打凤翔城月余了,该到的东西也没到三成。

    亲兵很快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一个鼻青脸肿,走路一瘸一拐的校尉——这正是魏无羡派去长安催促军粮的人。

    魏无羡眼神一沉,起身喝问:“怎么回事?”

    校尉悲愤地抱拳低头:“卑职奉军帅之名,去向转运使催促军粮,可对方一直说没有,让我们再等几天......”

    魏无羡派去长安催促粮秣物资的人,十次里面有九次都会得到这样的答复。

    要是转运使手里真的没有粮食也就罢了,可魏无羡打探过,旁边的泾原节度使、邠宁节度使等寒门节度使,军中物资并没有这么短缺。

    校尉继续道:“卑职在长安城打探过,前不久有大量粮食物资运进了城,转运使却说那些物资都是给邠宁节度使跟灵武节度使的,让我们再等等,下一批军粮到了一定都给我们......”

    魏无羡深吸一口气:“你脸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校尉羞愧道:“卑职实在气不过,掀了转运使的桌子,被,被对方的人打了,跟着卑职的几名将士,还被扣押在衙门。

    “转运使让卑职带话给军帅......说军帅的部将如此目无法纪,是不是贪墨了粮秣,请军帅严查一番,想想为何凤翔总是缺粮......”

    说到最后,校尉噗通一声跪下:“卑职该死,请军帅杀之!”

    魏无羡气得面红耳赤、五脏欲焚。

    抵挡蒙哥,他凤翔军是绝对中坚,杀敌最多,死伤也最为惨重,至今为止,已有数百魏氏修行者命丧沙场,这里面仅元神境就有二十多位!

    这些年来,因为箭矢短缺、损坏的刀兵得不到及时替,疗伤丹药不足等问题,麾下将士平白多了不少伤亡,城中将士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见过荤腥!

    在这种情况下,战事没有那么激烈,应对的敌人没有那么多的邠宁、泾原等节度使,却吃香的喝辣的,军械丹药从不短少,这让魏无羡麾下将士如何能忍?

    但他们还是忍下来了。

    因为这是国战,魏无羡是将门世家出身,必须以大局为重。

    “军帅,我们......要不要卑职去找副大总管,请他去一趟长安?”魏氏亲兵试探着问。

    副大总管是魏崇山,既然是副大总管,多少有些面子——但要是他的面子那么管用,凤翔军也不会是如今这步田地。

    看校尉的神色,他对这种事已经见怪不怪,这回也打算忍下来——不忍还能如何,让魏无羡去掀转运使的桌子?那凤翔军的粮秣恐怕就真的没找落了。

    魏无羡五官一阵扭曲,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校尉,怒意怎么都抑制不住。

    转运使连他的人都打了扣押了,还大言不惭,要是他这回依然忍了,还有什么威严可言?

    莫说在转运使等人会更加瞧不起他,多克扣他的粮秣,他麾下的凤翔军将士,只怕也会多有失望、怨言,士气难以维持。

    可不忍,跟转运使彻底闹翻,凤翔军能有什么好?大战怎么继续?

    上书朝廷吗?他上书朝廷的次数还少了?朝廷解决他的问题没有?每回派人下来,还不都是寒门官员?这些人巡查一圈,在腰包鼓鼓囊囊后,能替他说话?

    “再这样下去,大齐迟早亡在这些贪官污吏手里!”魏无羡痛苦的闭上双眼。

    他只能说贪官污吏,哪怕他知道问题不在这四个字上。但除了贪官污吏,他还能说什么?说党争?说世家与寒门之争?

    那些下来巡查的官员,就算不是贪官污吏,也不会为世家说话。因为他们本身就是寒门,立场决定思想。而朝廷只派寒门官员来,本身就已说明了问题。

    国战伊始,皇帝喊着同心同德,要世家寒门合力,确实起到了效果。可世家寒门之争并没有就此消弭,只是短暂减弱。

    随着后续宋治的一系列举措——驾空立下大功的皇后,重用寒门出身的赵玉洁,设立的节度使中寒门多于世家,不让赵宁克复中原,在北伐大战中将郓州军晾在一边等等,朝廷风气也随之而变。

    那些最善于体察圣意、逢迎君心的寒门臣子,哪能还不知道如何跟世家相处?这个时候,就算宋治再说什么同心同德,也只会被他们当做场面话。

    以往这些年,凤翔军虽然粮秣物资得到的不多,可何曾军中只剩十日之粮?

    凡此种种,魏无羡心知肚明。

    所以现在他没有选择,只能忍着。

    就在魏无羡准备暂时咽下这口气,日后再做打算的时候,有修行者横穿城池,风风火火来到魏无羡面前,眉飞色舞像是金榜题名的士子一样,高兴得手舞足蹈:

    “军帅,大捷,大捷!郓州大军出战不到五日,即攻破北胡黄河防线,大举杀进了博州境内!现在北胡大军正仓惶逃窜,连卫州的驻军都撤了!”

    魏无羡怔了怔。

    亲兵愣在当场。

    校尉猛然抬头,满脸都是不可置信,巨大的狂喜让他都忘

    了自己的屈辱。

    “军帅!唐国公胜了,唐国公又胜了!”魏氏亲兵声音大得像是炸雷,笑得更是脸上开了喇叭花,整个人处于恨不得燃烧起来的状态。

    “胜了,胜了,我们胜了!”校尉失神呢喃,喜极而泣,“王师渡河进入河北地,北胡大势已去,还有什么能挡住郓州军、河东军?!”

    魏无羡眼角一阵抽动,霎时间眼神变化连连,仿佛有万千个念头同时浮现,而后他身形一闪,突然出现百丈高空之上,凝神向城外的蒙哥大营看去!

    他什么都没看到。

    蒙哥军中的王极境修行者,尽数升上了半空,打开领域之力搅动天象,遮蔽了阳光让四下一片昏暗,并且遮住大营的虚实。

    魏无羡大喜。

    什么都看不到,正好印证了他的想法。

    蒙哥这番安排,明显是防备他的窥探。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蒙哥有什么是不能让魏无羡现在看到的?

    魏无羡心中有答案。

    蒙哥在做撤军的准备!

    河北地失守,北胡大势已去,蒙哥焉能没有接到撤军的命令?

    魏无羡哈哈大笑,回到城中,抓起校尉,再度升空,化作流星,笔直朝长安城飞去,只留下一条军令:

    “来两个王极境,跟着本帅,调集五千精骑,立即赶赴长安!”

    蒙哥就算撤军,单靠凤翔军也无追击之力,没了城池作为依仗,到了野外,对方的精骑防不胜防,擅自出动说不定还会落入陷阱。

    蒙哥他追不了,长安他却能去了!

    ......

    西京长安城,转运使高唐正跟两名客人喝茶,彼此相谈甚欢,不时有笑声。

    “听说凤翔军已无十日之粮,魏无羡只怕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大人这个时候打了他的人,他估计会气得七窍冒烟。”

    说话的是个五短身材、大腹便便的中年文官。这是邠宁军的掌书记,何琼。

    高唐还未说话,旁边一个面容俊朗、气质出众的青年文官,呵呵笑道:

    “大人这是布局深远。不让魏无羡着急得无路可走,不让他知道城里没他们的粮食,他又怎么会接受次一等的军粮?”

    高唐放下茶杯,抚须微笑,显得胸有丘壑、宠辱不惊,不急不缓地道:“魏无羡再是着急,还能来掀本官的桌子不成?

    “国战至今,沙场上死了那么多人,世家子弟损失惨重,寒门将校虽然死得更多,但奈何寒门人也多得多,眼下已是崛起无数悍勇,还都被委以重任,掌握了不少权柄,此消彼长,世家权力被削减,衰落已经是大势。

    “像河东军、凤翔军这样的有几个?

    “国战后就是世家们的穷途末路!

    “他魏无羡再是恼怒,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胆敢在战争期间桀骜跋扈,无端闹事,朝廷正好以此为借口,另外派人出任凤翔节度使!”

    青年文官是泾原军的掌书记——掌书记是节度使左膀右臂,主管文书后勤,在节度使麾下文官中拥有数一数二的地位,闻言点头附和:

    “历朝历代以来,世家门阀子弟在战争都多有陨落,只不过因为是皇朝内部之争,不必赶尽杀绝,主要是招降纳叛,所以折损不严重。

    “但眼下是跟异族之争,没有投降的余地,所以战死者多。

    “以往的时候,世家门阀子弟纵然死得不少,但建功立业身居高位者亦多,还能借机掌握大量权柄,故而若是作为战争的胜利方,家势只会更大。

    “本朝十八将门十三门第,多半是这么来的。

    “然而眼下不同,世家之外寒门崛起,分走了原本可以落入世家口袋的很多官职爵位,又因为陛下支持,掌握的权力增加。

    “再者,天下世家子弟就那么些,就算十个里面有一个大才,数量终究有限,而寒门子弟无边无际,纵然一千个里面只有一个真正的人才,俊才英杰的绝对数量也是寒门多。

    “所以此战之中,寒门的崛起成为大势。

    “大人说得没错,此消彼长,世家的衰落已经不可避免。纵然赵氏、魏氏、杨氏等是例外,可毕竟也只有这么几个例外。

    “就算是唐国公赵宁,他麾下那些位高权重的骁将,如贺平、耿安国、陈奕、方墨渊等人,不是江湖草莽就是民间豪杰,可都是非世家的寒门出身!”

    何琼拍手称赞:“两位大人真是慧眼卓识。

    “国战之前,陛下为了打压世家扶持寒门,以大智慧大毅力,耗费无数心血用尽了各种手段,也只是压制住了世家,不曾真正灭掉他们。

    “而这场国战,只不过短短五年,世家子弟便伤亡惨重,元气大伤根基大损,成了明日黄花;

    “反观我寒门官将,从血与火中拼杀而出,在尸山血海中昂扬而立,已经掌握了皇朝的绝对权力!

    “从这方面说,这场国战非是家国之难,而是皇朝之幸!陛下的雄图伟业,借此算是迈进了几大步!

    “此战之后,再也没有谁能阻止寒门崛起、世家消亡了!”

    闻听此言,高唐哈哈大笑,状极畅快。

    青年文官也是笑出声来,优哉游哉风度翩翩。

    对他们这些寒门子弟来说,这是从未有过的大好局面,这是未曾遇到过的大好时代,这天下即便不属于他们个人,也将属于他们这个群体,这个阶层!

    “历史的车轮不断向前,走到今天这一步,寒门崛起已是滔天大势,滚滚如洪流涛涛如海浪,非人力可以阻挡!”

    高唐饮茶如饮酒,咂摸了一下嘴,陶醉的满脸通红,“正所谓顺势者昌逆势者亡,对错善恶正邪是非之分,在大势面前不值一提。

    “这天下大势是我们的,我们理应荣华富贵,这天下大势不是世家的,世家理应灰飞烟灭!

    “身为人臣,不可不为君王分忧,身居高位,更不可不目光长远,于我等而言,限制凤翔军打压魏氏,便是首要重任。

    “天下熙攘,皆为利往,在此之间,我们顺手为自己谋些好处,纵然是圣人也不能指摘。

    “这回我们说给凤翔军次一等的军粮,那就给他们次一等的军粮,纵然是魏无羡亲自来了,也只能受着,他若不受,便只能饿肚子,乃至饿死!”

    朝廷调派的军粮,没有次一等的说法,纵然有所差别,也都是优质粮食。高唐所谓次一等的军

    粮,必然不是来自朝廷,只可能是来自民间。

    也就是说,朝廷运来的,让他们给凤翔军的优质粮食,他们卖了,而后从市场买了劣粮提供给凤翔军,这中间的差价就进了他们个人的腰包!

    一手握住大势,打压大势的敌人,一手借助大势,搭顺风车中饱私囊,可谓是聪明得不能再聪明的举动。

    三人志得意满之际,忽然听到一道饱含愤怒、激如雷霆的声音:“说得好!有委屈魏某得受着,不受就要饿死,真是高论,让魏大开眼界!”

    高唐等人面色一变,只觉得眼前虚影一晃,等他们看清来人时,就发现魏无羡带着校尉已经站在堂中。

    何琼一阵气短,有做坏事被抓现行的羞愧、慌乱,而高唐则面色如常,起身拱了拱手,算是见礼——他一个转运使,官品自然比节度使低:

    “不知魏帅驾临,下官有失远迎。不过魏这么直闯官邸,怕是有些不妥吧?”

    到了人前,魏无羡恢复; 那副阴测测的样子,眯着小眼睛低低桀笑:“高大人,你欠本帅的军械粮秣,这回是不是该给齐了?”

    高唐双手一摊:“魏帅这话从何说起?下官从来都是依照章程,给凤翔军运送粮秣军械......”

    他话还没说完,魏无羡已经一步到了他面前,身材雄阔犹如小山,隔着一张小案俯视高唐,绿豆般的眼睛里,满是令人不寒而栗的凶光:

    “你说什么?本帅没有听见!声音大些,再说一遍。”

    面对一个浴血百战的沙场悍将的胁迫,高唐很难不畏惧,但他自忖身后有寒门群体有朝廷皇帝,强打精神:

    “魏帅,你这是何意,莫非也想学你麾下的校尉,掀本官的桌子不成?”

    “本帅又不是小小校尉,哪里会掀你的桌子?”魏无羡嘿然两声,向前一步,嚓咔一声,直接踩碎了两人之间的案几,“本帅会掀掉你的头盖骨!”

    话音未落,他已经探出手。

    高唐当时就觉得无穷无尽的真气,从四面八方向他压迫过来,仿佛要把他挤成一个肉饼!他也是元神境修行者,想要反抗想要闪避,却连手指都动弹不得。

    魏无羡一把掐住高唐的脖子,拧小鸡一样把他拧起,一只手覆上他的脑袋,不由分说五指用力,嵌进了对方的头盖骨!

    丝丝鲜血顿时顺着手指溢出,很快就顺着额头糊住了高唐的双眼,流了一脸。

    下一瞬,高唐的头盖骨就被会生生摘掉!

    高唐没想到魏无羡如此胆大妄为,说掀他的头盖骨,就真的要掀他的头盖骨!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浑身颤抖——他可是朝廷命官,三品大员!

    “魏、魏帅,有话好好说,且,且慢动手......”生死一线间,高唐哪里还硬气得起来,再多的富贵再高的地位再盛的权柄,也要有命享有才是。

    “本帅的军械粮秣,你给还是不给?”魏无羡一字字地问。

    “给,给,该给的下官都给......”高唐想要点头都不能。

    魏无羡冷哼一声,“现在才想给,晚了。”

    说着,他滕出右手,抓住对方的胳膊,用力一拧,令人牙酸的骨裂声中,对方的这条胳膊直接成了麻花,断裂的骨刺突出皮肤,分外狰狞可怖,鲜血霎时染红了衣衫。

    随手一丢,头上有五个浅洞、一条手臂已经废掉的高唐,泄气的皮球一样瘫坐在了地上,双目无神面如死灰,好似已经没了魂魄。

    魏无羡转头看向战战兢兢的何琼与青年文官,冷笑一声:“一群尸位素餐之徒,却能得到数倍于凤翔军的物资,还敢在背后算计本帅,你们该当何罪?”

    眼看着煞神一般的魏无羡一步步走近,何琼惊慌不已,但在魏无羡的修为压迫下,他双脚像是深陷泥潭,半分也挪动不得,危急之境,慌乱道:

    “凤翔军战力强横,修行者众多,抵挡蒙哥所部不是太难,我们泾原军、邠宁军实力差些,修行者少些,理应获得更多军械丹药,提升战力。

    “如若不然,我们挡不住蒙哥所部战士的进攻,丢了防线,凤翔军也会失去侧翼呼应,落得个孤军被围的下场,那还能讨得了好?

    “魏帅......魏帅明察啊!”

    魏无羡蒲扇一样大的手,一把抓住了何琼的脖子,“说得这么顺畅,是早就想好了说辞?不愧是小人,即便是伤天害理,也都有自己的道理。”

    说着,他一只手猛然抬起又快速落下,拍在了何琼头顶,轰的一声,对方体内的气海直接破碎,修为根基顿时荡然无存,一身修为再无可能恢复!

    “你,你怎么如此倒行逆施,这,这可是,可是朝廷命官!你竟敢动用私刑,是想要造反不成?!”青年文官吓得肝胆欲裂,又气愤不已。

    丢垃圾一样丢开何琼,魏无羡转过身,双目冷峻得犹如地狱之火,没有丝毫感情的盯向青年文官。

    上前一步,魏无羡抡圆了胳膊一巴掌挥在青年文官脸上,将对方打的浑身经脉寸寸断裂,侧飞出去撞塌了屋墙!

    “狗屎一样的东西,也敢在本帅面前狺狺狂吠?本帅九死一生杀敌报国的时候,你们在哪里?”

    魏无羡看对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条蛆,充满了厌恶与鄙弃。

    收拾完三个狼狈为奸的家伙,魏无羡吩咐校尉:“把我们的人带出来,去府库,这里有多少军械粮饷,我们就拿走多少!”

    他之前下令调来的五千精骑,就是为了押运这批物资。

    校尉既震惊又欣喜,只觉得多年来受的鸟气,今日一扫而空,连忙抱拳:“卑职领命!”

    校尉在两名王极境修行者的护卫下,去办差时,魏无羡随手翻了翻高唐的公文,找出一封信,打开快速浏览一遍,扫了一眼坐在地上痛苦的无法起身的高唐:

    “不出本帅所料,蒙哥撤军后,果然是由泾原军、邠宁军收服河西失地,凤翔军就地休整。”

    既然是信不是折子,就说明不是朝廷公文,而是私人间快一步的信息传递——高唐敢于如此怠慢凤翔军,岂能没有上面的人授意?

    “魏帅......意欲如何?”高唐察觉到魏无羡的神色异常,本能的问了一句。

    魏无羡丢掉信件,负手向外走去,只留给高唐一个高大而铁血的背影:

    “河西之地,只能由凤翔军收复,谁敢插手其中,你高唐与邠宁、泾原两军掌书记,便是前车之鉴!”

章五百零八 反抗

    晋阳郊外。

    自北而来的汾水到了晋中盆地后流速放缓,河面愈发宽广,碧绿如玉的河水不仅让数百里盆地变成沃土,也给出游的人提供了一个绝佳去处。

    踏青的时节早已过去,夏日并非外出游玩的最佳季节,好在河畔的林木遮掩出大片绿荫之地,倒是能让人在扑面的水汽中享受到清凉。

    赵氏一座庄园外,赵宁、赵玄极、杨佳妮、红蔻等一大群人,三三两两的坐在河畔,在绿荫下支棱着鱼竿垂钓。

    眼下河北地的战事还未停歇,如赵宁之前所料,宋治果然是让杨柳城的王师与高福瑞所部在前面追击,把河东军与郓州军放在后面跟进。

    这样一来,收复失地的功劳便是赵玉洁、高福瑞等人的,且不必担心被北胡大军反扑——一旦战事不利,后面的河东军与郓州军就能顶上去。

    明面上宋治有借口遮掩这种行动:一方面百万大军不可能一拥而上,必须层次递进;另一方面,河东军、郓州军之前作战辛苦,现在可以免了攻坚之劳。

    虽说给人当护卫这种事不是不能做,但赵宁打心眼里不太乐意。他可是被四方认可的大齐战神,战功赫赫无人能及,心里怎能没点傲气?

    所以赵宁没有一直呆在军中,有事没事就飞回晋阳偷懒。反正真要有什么异变,他飞过去也很快,误不了大事。

    跟他差不多心理的,还有杨佳妮。不过相比之于赵宁,她更多是不想给赵玉洁、高福瑞之流做护卫,给他们作嫁衣裳。

    杨大将军受不了这个气。

    “河东军、郓州军已经拉在后面,可赵玉洁、高福瑞两人麾下的藩镇军,也不曾因此就少了纠纷。

    “前日攻打莫州时,寒门节度使王武,就跟世家将领蒋飞燕因为谁做先锋争了起来,听说两人在军帐中大打出手,把帐篷都掀了。

    “各自的近卫数十人修为全开的殴斗,伤了好些人,让其他人好生看了一阵笑话,把赵玉洁气得暴跳如雷。

    “陈安之趁机参了她一本,说她没能力统率大军,引得朝堂之上的世家官员一阵附和,给陛下都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说这话的时候,杨佳妮眉飞色舞,跟市井中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妇人一样。

    但凡是能让赵玉洁不愉快的事,她就会非常高兴。

    “自从皇后被驾空,陈安之只能带着扈从军呆在汴梁,心里就一肚子怨气,虽说朝廷给了他一个给事中的官职,他却没放弃过找赵玉洁的茬,现在可算给他逮着了机会,狠狠摆了赵玉洁一道,真是大快人心!”

    说到最后,杨佳妮像个莽汉子般仰头哈哈大笑。

    笑罢,伸手往身旁一抓,抓住一个酒囊,痛快的大灌了几口,说不出的豪迈大气。

    至于已经咬了线,把鱼竿都拉得下沉一大截,明显份量不轻的一尾肥鱼,则因为她这个举动咕隆一下跑了,只冒出两个气泡浮现于水面。

    赵宁听得摇头无言。

    北胡大军虽然是败退,但因为决策做得果断及时,除了撤离沿河州县的时候仓惶些,后面越来越有章法。

    为了尽量弥补战败的损失,挽救已经低迷的士气,为将来做打算,在元木真的命令下,萧燕一方面安排将士四处大肆劫掠,一方面布置人手依靠州县城池层层设防,给前者争取一定时间。

    如果追击者是河东军、郓州军,元木真肯定不敢这么安排。

    在北胡大势已去、士卒战心无几,且各地还有义军接应的情况下,断后的战士无异于打狗的肉包子。

    但既然追击的是其它藩镇军,北胡战士就没有面对赵氏,面对郓州军时那么害怕,藩镇军的真实战力本身也有限,他们稍微阻拦一下是能办到的。

    左右城池也不用守几天,不过是一城一地的迟缓藩镇军的

    步伐罢了。

    对断后的草原战士来说,虽然作战就会有伤亡,但只要后方的收获远大于风险,能够让他们发财而归,也就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察拉罕所部加上之前在卫州一线的战士,北胡大军眼下还是有不少兵力,可以一面大掠州县一面分兵阻敌。

    正因如此,王师眼下才有持续不断的战事。

    也正因如此,战事对王师来说没多少难度,战功近乎是唾手可得——就算斩获的首级少,克复失地的功劳却是实打实的。

    战功易得,而且有数,各部自然奋勇争先。而对宋治来说,如何分配这些军功,让哪些人立功升官,掌握更多权力,就关系着他战后的国策。

    策略是显而易见的,也是现成的——扶持寒门,打压世家。

    虽说河东军、郓州军不参与分配河北地军功了,但这仅仅是排除掉了赵氏、杨氏,各个藩镇军中还有很多世家势力。

    收服河北地,是这场国战中最后两块大军功之一,再往后就没有这般肥肉了,所谓图穷而匕见,到了这份上,宋治还能不重用军中寒门势力?

    攻城掠地,当然是寒门势力收获军功的大头。

    世家们看到宋治这个举动,岂能不着急上火?

    蒋飞燕跟王武闹到在军帐中大打出手,彼此亲兵互殴的境地,赵宁是半分也不意外。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赵宁不说话,杨佳妮却没打算停下来,喝了酒换了鱼饵,摇头晃脑的继续垂钓,谈性浓厚的继续道:

    “江山危殆社稷沉沦时,陛下喊着世家寒门同心同德,如今国战眼看就胜了,陛下这就着急过河拆桥,不把我们世家当人,可真是帝王无情啊!

    “他就当真不怕?”

    赵宁手中鱼竿一动,一尾三四斤重的草鱼,被他提了起来,麻利而流畅的将活蹦乱跳的鱼取下,丢进旁边的水桶,换上新的鱼饵,语气平淡道: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状态,是你强我就弱,我弱你就强,要么有人始终占据上风,要么彼此斗出个平衡局面来。

    “迁就与退让,只会让对方愈发嚣张膨胀。即便是原本该平等的关系,长此下去也会变得不平等,更何况君臣之道?

    “蒋飞燕闹这么一出,陈安之再在朝堂上推波助澜,就会让陛下有所顾忌。

    “河北的王师真要内斗起来,那是给北胡机会,真当元木真一定不会杀个回马枪?陛下也得防着这一点。故而往后一段时间,陛下对世家会打压得轻些。”

    杨佳妮嚯了一声,“照你这么说,魏蛤蟆在关中做的事,还做对了?”

    赵宁笑了笑。

    魏无羡在长安大闹一场后,先给宋治上了折子。

    他说转运使高唐与邠宁、泾原两镇私下串通,克扣凤翔军的粮饷军械,倒卖牟利贪赃枉法,大发国难财,之前他为了国战大局,一直隐忍不发,现在总算击退了蒙哥,岂能不给这些人一点教训?

    而且他还要朝廷给他一个说法,给那些浴血百战保家卫国,却因为吃不饱肚子短缺兵器丹药,死伤平白多了一倍的将士一个公道。

    如若不然,此事必定不能善了!

    至于魏无羡要的这个说法、公道,自然就是由凤翔军收复陇右之地,军功全都归他们缴获全都归他们,泾原、邠宁、灵武等镇不能插手。

    态度强硬得一塌糊涂,行事霸道得不讲道理。

    不等赵宁说话,杨佳妮便迫不及待的盯着他问:“你说魏蛤蟆嘴里的不能善了,还能是什么?难道朝廷不遂他的心意,他敢造反不成?

    “别的不说,朝廷若是明升暗降,调他离开凤翔军进入中枢任职,亦或是让他去别的藩镇出任节度使,他还能梗着脖子拒不领命?”

    赵宁理所当然地道:“

    为何不能?”

    杨佳妮怔了怔:“为何就能?”

    赵宁慢悠悠道:“国战期间,魏蛤蟆为何不去找高唐等人的麻烦?因为他一闹事,就会给朝廷口实,朝廷就能调他离开魏氏的根基凤翔军,出镇别的藩镇。

    “彼时若是出现这种情况,他不能反抗,一反抗就会妨碍战事,给蒙哥机会,造成关西国战大局崩溃,这就不可避免落下骂名,被朝野万民所唾弃。

    “但如今不同了,蒙哥撤退,国战大势已定,这个时候他起来反抗,就没了妨害国战的罪名,可以放开手脚。

    “朝廷敢让他离开凤翔军,他就敢找借口不走!”

    说到这,赵宁顿了顿,杨佳妮正在兴头上,连忙双手把自己的酒囊递过去,好给他润嗓。

    喝了一口酒,赵宁接着道:

    “高唐跟邠宁、泾原两镇勾结,克扣凤翔军的粮秣军械在前,现在魏蛤蟆手握道理,所以敢提由凤翔军收复陇右。虽然过分了些,但也不是完全没由头。

    “凤翔军的中坚力量是魏氏子弟,跟河东军之于赵氏别无二致,魏蛤蟆要是铁了心不走,以他的修为境界,朝廷想动他,就只能大军威逼。

    “那跟逼他造反有何不同?

    “眼下国战还没彻底结束,朝廷要是逼得他造反,那不是给北胡机会?蒙哥随时都能反戈一击!北胡大军退出了河北,可若是有机会,不一定非要退出陇右!

    “而若是蒙哥杀进了关中,那王师就不得不做出应对,调兵遣将去抗衡,那时河北地没了那么多将士,形势就可能发生变化,元木真也能回头再战。”

    “这个时候,朝廷敢逼得他造反吗?

    “不敢。

    “所以说,魏蛤蟆发难的时机选的很巧妙,早一刻晚一分都不行,眼下火候正好。”

    杨佳妮先是张圆了红润晶莹的小嘴,显得很是惊奇,继而双眼如发光的宝石一样亮了起来,整个人霎时进入兴奋状态,好似随时都能提起陌刀厮杀:

    “魏蛤蟆真要造反?射出世家反抗皇权的第一箭?”

    “没有那么严重。”赵宁哑然失笑,摆手示意杨佳妮冷静些,不要提到造反就这么把持不住,“那只是一个万一的可能,最坏的情况。

    “魏蛤蟆需要的,是让朝廷知道他的态度有多强硬。此时此刻他不能造反,也没那个实力。眼下他所求的还是独自收复陇右,只求军功与战利品。

    说到最后,赵宁轻轻一笑,意味莫名:“陇右魏氏嘛,他们的根基就在陇右。”

    ......

    杨佳妮意犹未尽,有些扫兴的撇撇嘴:“说到最后,只是让陛下吃瘪而已,没什么实质性的损伤。”

    赵宁的目光落回河面:“若非如此,他岂有得逞的机会?”

    杨佳妮打破砂锅问到底:“陛下会答应他吗?”

    赵宁摇摇头,示意自己不知,只能骑驴看唱本。

    杨佳妮收拾心情,吐了口气:“无论如何,魏蛤蟆这件事做得大气,我们世家之中总算有人肯做出头鸟,正式跟皇权正面叫板一二。

    “如若不然,朝廷还以为我们是软柿子,可以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有了他这么一闹,后面的世家总该能够振奋精神,好好跟陛下扳扳手腕了!”

    赵宁不置可否,好像已经开始心无旁骛的钓鱼。

    天下世家那么多,能够效仿魏无羡的能有几个?大家的处境、实力都不一样,魏无羡做的事,那是有天时地利的,不代表他们就能做。

    国战之后,世家的衰微已是大势。

    庶族地主掌握民间财富,寒门官将掌握皇朝权力,也是大势。

    皇权失去掣肘真正唯我独尊,同样是大势。

    赵宁的双眼就如面前的汾水一般,平静无波深邃莫测。

章五百零九 似曾相识燕归来

    日暮时分,众人的鱼已经钓得差不多,丫鬟们生起火堆,搬出小案、坐垫,把糕点酒水都摆放到位。

    仆役丫鬟很少,数量还没主人客人多,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河东战事胶着的时候,但凡有修为的都去了军伍。

    眼下赵氏不仅库房空空荡荡,金银财宝没了几个,府上庄子里的人手都只是勉强够用,再无之前七八个丫鬟仆人服侍一个人的情况。

    钓得鱼最多的不是赵宁,而是赵玄极跟轩辕老头,这两人不愧活得最久,垂钓的时候最能稳得住。排在后面的也不是赵宁,而是干将莫邪两人。

    依照赵宁一开始的估计,老板娘跟书生坐在一起,那不撸起袖子打起来,把鱼饵打到天上去,就算是破天荒的难得景象。

    可让他意外的是,今日垂钓,两人并未互相吹鼻子瞪眼,反而相处得极为和谐,莫说没有拳脚相向,连大着嗓门互相斗嘴都没有。

    书生主要负责垂钓,老板娘则帮着取鱼、准备鱼饵,手上没活计的时候,老板娘就坐在书生旁边,胳膊撑在膝盖上双手托腮,安静的望着水面。

    换鱼饵的时候,两人偶尔对视一眼,竟然还互相一笑,温暖柔和,无限美好,恰似面对人生第一个情人的十几岁少男少女,看得赵宁直打寒颤。

    眼下众人在一个个小火堆前坐了,老板娘帮着书生处理鱼的内脏,一起把它们串上串子,合作得分外娴熟默契,而后一个翻转烧烤,一个负责添加调料。

    老板娘间或在旁边的小案上倒一杯酒递给书生,而后者则等着对方一起举杯,浓情似蜜的作派,好似全世界就只剩了他们两个人,岁月静好得一塌糊涂。

    赵宁实在无法再看不下去,这两个人搁在一起竟然不打不闹,叫他非常不习惯,忍不住问身旁的杨佳妮:“他们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般融洽了?”

    这是青竹山之役后他第一次回晋阳,上次离开时,老板娘跟书生还不能下床,所以是首次看到两人在一起的景象,杨佳妮因为距离晋阳近,倒是经常往来。

    杨佳妮顺手从赵宁的鱼篓里拿出一条鱼,串在自己手里的串子上,理所当然地道:

    “不融洽还能怎么样,都没了修为,已是手无缚鸡之力,想打架都只能互相扯头发,那给人看见了多丢脸,还不如换个心态面对生活面对彼此。”

    赵宁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哑口无言,这道理实在是无法反驳。

    彼此是强人的时候你争我斗,彼此都成了弱者就只能相互依靠,生活状态决定各自心态......杨大将军果然大智慧,随便一句话都有这么深刻的哲理。

    赵宁朝杨佳妮竖起大拇指。

    被赵宁夸奖,杨大将军挑了挑眉,不无得意,顺手扒拉了一下跳到她腿上,伸长了脖子跟爪子,一双大眼睛格外热切,想要去够火堆上的鱼的橘猫。

    自从众人开始钓鱼,庄子内外的猫便闻风而动凑到了跟前。赵宁钓起来的第一条肥鱼,便不知什么时候消失在了水桶,后来杨大将军不得不亲自保护。

    现在大家开始烤鱼了,附近的猫便更多,有的围在众人身边,一动不动盯着火堆上的美食,不时想要火中取栗,被烧了毛发好似也没知觉,直到被人架开。

    有的则绕着鱼篓不停打转,不时以闪电般的速度扑过去,跟护卫鱼篓的丫鬟斗智斗勇。

    这部分叫的也最是欢实,仿佛在控诉两脚兽们胆大包天的恶行,锲而不舍的准备下一波攻势。

    赵宁一条鱼才烤到一半,红蔻便一脸沮丧的靠了过来,原来是她手里的鱼已经烤糊,还把自己弄得鼻子脸颊都是黑灰,也不知道是如何办到的,现在只能指望赵宁。

    这小姑娘除了修行天赋惊人,对其余的事实在没什么天分,跟杨大将军一起上街都能自己走丢,升上半空飞来飞去一个时辰,都不能找到赵氏大宅。

    杨佳妮若是带她出去玩,都必须牵着她的手,要是松开一时半刻,再回头就别想找到人,基本只能看到一个人影在城头上空一圈圈盘旋。

    眼看红蔻已经放弃了自己动手,打算做个单纯的吃货了,赵宁招招手,让丫鬟端一盘糕点过来,先给小丫头解解馋。

    这么些年过去,小丫头也没见长个子,依然是豆蔻少女的样子,粉雕玉琢的脸还有未褪尽的婴儿肥,让赵宁很怀疑她的真实年龄。

    青竹山之役后,红蔻虽然伤得没那么重,不至于没了修为,但伤势复原后,却始终停留在王极境中期,也不知往后会是个什么情况。

    想要解馋的非只红蔻,还有三三两两垂涎大鱼

    小鱼而不得的橘猫狸花猫各种猫,糕点盘子刚落入她手里,眨眼就被分给了小伙伴们,倒是让周围安静不少。

    相比之而言,狗子们就本份很多,它们虽然闻香而来,但行动很有规矩,各自选定了最能给自己分享食物的主人后,便吐着舌头安静蹲在一旁等待。

    在盯着主人手里的烤鱼之余,它们还知道时不时看一眼主人,露出憨憨傻傻的笑容,尾巴讨好般摇得格外欢快,就差没表演个节目来助助兴。

    烤鱼好不容易入了口,杨大将军吃得嘴角流油,作为一个精于吃道的高级食客,不忘正经品评:

    “北方的鱼到底不如江南的好,少了几分嫩滑鲜香,如果是在扬州,今晚咱们都不用吃别的,一个全鱼宴配上美酒,就足以让大家尽兴陶醉。”

    赵宁对美酒美食没什么执着,在十六岁之前,他倒是很在乎这些,那是为了体现一个顶尖纨绔的格调,十六岁之后满脑子都是家国战争,哪还顾得其它。

    他道:“扬州的鱼我也是吃过的,的确美味,不过晋阳的鱼也有晋阳的好,习惯之后便能发现另有风味。”

    作为一个本地人,当然要维护本地的鱼。

    杨佳妮并没有真正跟赵宁分出南北鱼类谁优谁劣的意思,眼神闪烁一阵,语气有些异常的悠悠道:

    “国战前你虽然到过扬州,吃过我家的鱼,但此一时彼一时,说不定下回再去,会发现滋味已经不同于之前。”

    赵宁微微一怔,发现了杨佳妮话里的别样意味。

    不等他说什么,杨佳妮一边慢慢吞吞的吃着晋阳的鱼,一边头也不抬状似随意地问道:“你准备何时再去品味扬州的鱼?”

    赵宁知道,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

    杨佳妮问的,其实是在眼前这种局势下,赵氏接下来会做的打算。彼此都是明眼人,很清楚国战之后,皇帝必然马不停蹄削弱世家权柄,分化各个世家阵营。

    如果赵宁回答很快去,那就是谋求赵氏跟杨氏结成生死同盟,未雨绸缪多作布置,一起应对接下来的世家危局。

    这个回答的另一层意思,无异于结伴对抗皇权。

    在必要的时候,甚至是不吝造反!

    在云波诡谲、暴雨将至的形势下,如此重大且关系两家命运的决策,必然要有强力纽带,可以让两家消减后顾之忧,更坚定的信任彼此。

    这个纽带,是家族公事,也会是私事。

    赵宁口吻如常:“江南天高云阔、河流万里,有的是扬州之鱼的遨游之处,再过几年,今日的小鱼也会成为大鱼,筋骨强健更添风味。

    “到了那时,我应该会去再品尝一番。”

    杨佳妮神色不变,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红蔻吃得唇红牙红,看看赵宁又看看杨佳妮,没太听明白他俩在说什么。只是在两人都不再说话后,莫名的心有所感: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刻变得不一样了。

    她的小脑袋能想通的复杂之事不多,只是觉得气氛怪异,便索性不去在意这些,也再不跟两人说话,转而把自己吃得还剩的半条鱼,都送给了脚旁的橘猫。

    手里没了吃食,红蔻有空闲抬起头,左右看上一看。

    夏日的晴朗夜空,有着一年中最璀璨深邃的星海,世间万重山水无数楼台,能与之媲美者几乎没有。这是仅仅是看上一眼,都会让人心神宁静旷远的画卷。

    微风拂过汾水掠过野花,带着若有若无的清淡香味,在愉悦的人们身边萦绕蔓延,于猫跳犬吠的动静里,愈发衬托得今夜如梦如幻。

    红蔻看见头发花白的赵玄极跟放浪不羁的轩辕老头,举杯畅饮开怀大笑,好似并没有失去修行者最在乎的修为;也看见老板娘与书生浅笑不止,推杯换盏。

    丫鬟仆人们托着盘子穿梭其中,不时被脚下的猫与狗绊得差些摔倒,却也没谁真的气恼发怒,依然跟身旁的同伴有说有笑。

    这一瞬,红蔻忽然领悟道,人间最极致的美好,或许在寻常生活普通事物里,在亲朋好友的闲话家常中。眼前所见,大概便是人间最值得留恋之处。

    她情不自禁的想着,要是这样的宴席可以日复一日的重续,要是眼前的人能够年复一年的相聚,永远没有离散的那一刻,那该是有多好。

    ......

    翌日,晋阳城外,十里长亭,有人端起离别之酒,送故友远行。

    今日要走的,是干将莫邪两人。

    众人饮下送别酒,赵玄极略显伤怀的道:

    “昔日国战危急,大厦将倾,万民陷于水火

    ,皇朝沦入漫漫黑夜,是有两位跟轩辕先生、红蔻姑娘持剑仗义而来,我等齐心合力,方才挽狂澜于既倒。

    “四年两战,我们都失去了修为,代价不可谓不沉重,如今皇朝光复河北,北贼仓惶远遁,正是大功告成名扬天下之时,两位却要离开......

    “天下虽广,侠之大者,有更胜于诸位者乎?”

    老板娘低眉莞尔,温婉贤淑:

    “赵公言重了。若论侠义,五年国战,死伤百万,哪一个沙场悍勇不是侠之大者?我们应时而来,时过而去,尚能保得完整之躯,已是侥天之幸。

    “至于扬名天下,何值一提?”

    赵玄极未置可否,只是感慨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度把酒言欢了。”

    胡渣明显的中年书生,闻言慨然笑道:“天下之所以如此广阔,便是为了让人仗剑远游,若不能纵览美景饱尝美食,岂不是辜负了昊天造物?

    “至于聚散离合,不过寻常事尔,若是有缘自能再会,不必耿耿于怀。”

    说到这,两人向送别众人抱拳:“诸位珍重,就此别过。”

    赵玄极、赵宁、杨佳妮、轩辕老头、红蔻等人,俱都一起抱拳:“后会有期。”

    长亭的屋檐下,赵宁望着中年书生接过老板娘的包裹,背在自己背上,牵马并肩而行,如神仙眷侣一般,在大道旅人中渐渐远去,心头忽生羡慕嫉妒之情,久久不曾收回目光。

    若无家国牵绊、俗世纠缠,他亦想如对方一样,竹杖芒鞋轻胜马,没有图谋没有算计甚至没有目的地的探访五湖四海,仔细见识感受这自己浴血百战、殚精竭虑保卫的天下,到底是怎样一番如诗如画。

    ......

    乾符十七年,秋。

    赵宁终于再度见到了雄阔厚重,如巨龙般盘身的燕平城。

    历经血火易手,它还是如往常一样,在浩瀚蓝天下、苍茫大地中静静矗立,岁月好像不曾流逝,城内城外似乎不曾尸积如山,人们亦不曾在这上演爱恨纠缠。

    立马城前,在略显晃眼的阳光下,赵宁有刹那的恍惚。

    前世今生,离开归来再离开再归来,一切好像是发生在昨日,又似乎只是昨夜的一场梦。

    一座座城池的血战拼杀,一道道烽烟的升腾熄灭,一个个呼喊倒下的战士,一声声金戈交鸣马嘶剑吟,在光影中迷乱了形状,于刹那间在脑海中沸腾湮没。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所谓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命运无常人生厚重,不外如是。

    咳嗽声从背后传来,赵宁听到了赵玄极沧桑老迈的声音,他调转马头,回到赵玄极乘坐的马车前,隔着窗子聆听对方接下来的话。

    “五年国战,如梦如幻,赵氏历经艰辛搏杀,族人子弟死伤无数,今日终于重归燕平,得以再继前业。

    “江山依旧岁时改,桃李欲开烟雨昏。宁儿,此番归来,你可明白我赵氏该如何自处?”

    赵玄极的咳嗽声几度起落,为这番话平添了几分力量与苍凉。

    赵宁默然无言。

    朝廷早已先一步回到了燕平,一系列诏令先后下达。与赵氏密切相关的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宋治拜杨佳妮为淮南节度使,出镇金陵。

    是跟杨氏多有过节的吴氏的根基之地金陵,非是杨氏的根基之地扬州。

    赵玄极似乎预料到赵宁会沉默以对,也没有多作等待,神色沧桑的道:

    “你要记住,赵氏是忠义之家。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在朝堂之上如此,在时人眼中如此,在史书记载里更是如此。

    “赵氏族人,立身堂堂正正,不仅大节不亏,小处也要无过,上不负圣人明君,下不负黎民百姓,中无愧第一将门之名。

    “惟其如此,赵氏方能屹立千年,百世不倒。

    “你可明白这其中的深浅与道理了?”

    赵宁眼神变幻,垂首应诺:“孙儿明白了。”

    赵玄极点点头,在咳嗽声中拉上了窗口帘子:“入城。”

    赵宁策马前行,回到队伍领头的位置。再看燕平城高耸入云的城楼时,他眉宇间的锋芒犹如万箭齐发!

    五年了,离开燕平整整五年,浴血拼杀了整整五年!这五年之中,没一天不是如履薄冰,没一战不是如在悬崖。

    五年之后,国战已胜,前世没做到的事,这一世做得无可挑剔!个中心结尽数消去,他终于再回燕平。

    举起手臂,赵宁中气十足的声音响如战鼓金戈:“入城!”

章五百一十 道路

    乾符十七年,秋末。

    打着油纸伞的陈安之,在连绵阴雨中走进镇国公府,刚到院子,便看见了手持一卷书册,站在自屋檐垂落的水帘后,望着院中竹丛出神的赵宁。

    “临雨读书、观竹忘言,郡王真是好雅兴,是不是想要赋诗一首?”陈安之收了雨伞,笑着打趣。

    陈安之进门的时候,赵宁就已经回过神,“赋诗这种事还得你这个门第子来,仅是那些平平仄仄就够我憋上一整天,哪里还能有什么好句子?”

    前些时日,宋治大赏国战有功之臣,在明面上做到了赏罚有度,赵宁因为青竹山之役与渡河之战的功劳,宋治还是把唐州郡王给了他。

    由此,赵宁成了大齐第一个,也是目前唯一一个异姓王。

    战后,随着赵宁交卸行营都统的执掌,郓州军自然随之不复存在,将士们有的升迁去了藩镇上任,例如贺平、陈奕等人,有的则成了其它藩镇的部曲。

    这并非是什么交换。国战期间,宋治离不开赵宁,所以不敢太过逼迫他,凡事都得讲点规矩,但国战结束后,宋治就没有给赵宁选择的余地。

    河东节度使依然是赵北望,镇治还是在晋阳,同时将雁门关纳入了辖下。相应的,晋地南部的一些州县被划出来,在潞州成立了一个新的藩镇。

    “今天来是要告诉你的两个消息。”陈安之身为给事中,在中书省当差,消息最是灵通不过,“一个好的一个坏的,你要先听哪个?”

    “这时节哪有什么好消息,除了坏的便只有更坏的,一起说来听听。”赵宁收起书册,两只手背在身后,和陈安之一起站在屋檐下,都没有进门。

    陈安之不再卖关子:“其一,因为国战期间立功的人很多,需要加官进爵的很多,官职不够用了,所以朝廷增设了四个副大都督。”

    这个说法既荒诞又真实,赵宁哑然失笑。

    从他重生那一段时间起,宋治、徐明朗就在筹备五军都督府,想要设五个大都督分赵玄极的权,闹到现在这茬还是没过去。

    陈安之接着道:“你是其中之一。”

    这倒是出乎赵宁的意料。自从交卸了行营都统的印信,郓州军也打散并入藩镇后,他就没有具体执掌,空有郡王之尊,实则是个闲人。

    这段时间,他唯一需要正经关注的事,是郡王府的修建。

    没想到现在宋治竟然肯给他一个副大都督的官职,这样一来,就算赵玄极的权被分走了些,赵氏在大都督府的影响力也没降低。

    这大概就是陈安之所说的好消息。

    但在赵宁看来,这个好只是表面现象。

    大都督府因为府兵制而存在,国战之前防御使团练使招募的新军,就都是由枢密院统率,如今天下除了皇帝的元从禁军,全都是藩镇军,哪里还有一个府兵?

    赵宁用脚指头想也知道,宋治绝对不会提升赵氏的权位,所以枢密院必然会重新建立,大都督府只怕会被驾空,渐渐沦为一个空壳子。

    陈安之见赵宁若有所思,忍不住调侃起来:“要不你来猜猜下一个消息的内容?”

    赵宁淡淡道:“既然是坏消息,想来应该是朝廷重建枢密院。”

    陈安之怔了怔,佩服的竖起大拇指:“你还真是洞若观火。”

    赵宁不置可否:“我这里也有一个消息,你要不要听听?”

    “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能知道我不知道的消息?”

    “我的消息不是听来的,是推断而来。”

    “说来听听。”

    “旬日之后,陛下会生病,赵玉洁会以崇文殿大学士的身份,重新主事内阁。”

    陈安之讶异不已:“当真?”

    如果是魏无羡在这里,他就不会多此一问,陈安之虽然是门第出身,却没学到文官的阴损算计,只想着金戈铁马沙场血战,当然不会明白这其中的深意。

    赵宁悠悠道:“除了陇右还有零星战事,国战已经基本结束,该赏赐的有功之士陛下都赏了,并不曾亏待任何一人,包括世家在内。

    “眼下好事已经做完,接下来该做招世家抵触的恶事,陛下哪里还会亲自出

    面?一切自然会回到国战之前的情况。”

    陈安之陷入沉默。

    国战之后,宋治赏罚有度,很多世家子弟都加官进爵,掌握了不少权位,这让大赏之前心思不定、准备视大赏情况而动的世家们,都大大松了口气。

    这时候,不少世家已是心生幻想,认为宋治经过国战的并肩作战后,会放弃打压世家,天下会迎来又一个太平盛世,每个人都能分享胜利果实。

    正因如此,有跟魏氏交好的将门,在不断给魏崇山、魏无羡写信,让他们收敛自身,不要闹得太过火,妨害眼前的大好局面。

    陈氏也有这种幻想。因为陈询的宰相之位,并没有受到影响。

    但听赵宁这么一说,陈安之的信心不禁有些动摇。这不是之前的道理就突然不存在了,而是陈安之很清楚,赵宁对形势的判断从没错过。

    “希望事情不会落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陈安之只能半感慨半希望的这样说。

    ......

    陇右,凉州。

    魏无羡跟魏崇山共坐一堂。

    再度看了看手中的敕令,魏无羡轻蔑地道:

    “陛下让父亲出任大都督府副大都督,不外乎是想要父亲回燕平去。这样一来魏氏就有了人质在中枢,儿在陇右便不能肆意妄为了。”

    魏崇山推了推案几上的几封书信,不动声色:

    “前段时间,陛下在皇城论功行赏,场面浩大,世家们都得到了应有的好处,你也捞了个国公的爵位、同平章事的职衔。

    “这个时候,世家们自然欢欣鼓舞。

    “这些信件都是为父的故交送来的,劝说我们慎重行事,不要忤逆陛下旨意,也不要跟泾原、邠宁、灵武等镇继续纠缠,免得破坏这来之不易的大好局面。

    “这是要为父回燕平,要凤翔军失去占据陇右根基之地的机会!”

    魏无羡嘿然道:

    “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世家们的势力已经大不如以前?要是换作前朝,以陛下在国战前的表现,各家遭受的损失,国战一结束大家就会群起反抗,各展手段。

    “如今不同,寒门如日中天,把控皇朝大部分权柄,世家反而成了弱者。作为弱者,但凡强者表露出善意,总是难免产生幻想,以为苟且就能得到保全。

    “这很可笑,也很悲哀——世家终究还是被寒门压下去了。”

    魏崇山点了点头,认同魏无羡的分析: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现如今的天下富人,是没有爵位的庶族地主占绝大多数?谁叫天下的绝大部分财富,是掌握在他们手里?

    “从古至今,乃至将来,哪个阶层掌握了国家的大部分财富,那他们就毫无疑问是这个国家的主人!

    “朝廷、官府,都不过是维护他们利益的工具!”

    “唉,士族门阀、世家勋贵的路,终于还是像诸侯、贵族那样,走到尽头了。”

    说到最后,魏崇山感叹连连,神色不无落寞伤感。

    身为世家勋贵,眼睁睁看着天下大势走到这一步,心知往后天下再无千年世家,岂能不心有戚戚然?

    更何况,这还是在世家勋贵们,为这个国家做过许多贡献的情况下。

    可历史的洪流面前,是非对错善恶正邪,都毫无意义。

    魏无羡呵呵低笑两声,哪怕是在魏崇山面前,他的眼神也显得有几分阴沉,毫不掩饰心思的晦暗:

    “往后这天下只会存在一个世家,那就是帝室。想要家族的权势富贵能够存续,道路也只有一条。”

    魏崇山微微颔首:“这条路并不好走,但要做选择却也不难。

    “是无声无息跌落尘埃,在屈辱悲愤中消亡,还是向着那唯一的可能性奋躯而战,纵使有生死之忧,亦能争一争世间最高的尊荣......”

    两人相视一眼,彼此都明白对方的意思。

    无论是生是死,世家的骨头绝不能丢。

    哪怕是死,也要站着死,也在死在斗争的路上。

    这是世家该有的骄傲!

    最后的骄傲。

    两人默契的都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魏无羡话锋一转,说起陇右形势:“父亲不回燕平,魏氏就没有人质在朝廷手里,儿也不用担心,日后会被逼得移镇。

    “只是父亲想好要以什么借口来推辞没有?”

    魏崇山淡淡哼了一声:“为父在陇右操劳、征战多年,早已是遍体鳞伤,眼下旧伤复发,下不了床,也不是什么怪事。”

    魏无羡点头表示同意,“咱们得了陇右大部分州县,父亲又不回去,总得准备好贿赂。”

    “正该如此。”

    克复陇右之事,一开始魏无羡上书要求凤翔军独自出动,但宋治并未同意,只是答应以凤翔军为主,泾原、邠宁等镇配合作战。

    ——以宋治当时被河北义军所振奋,生出的顾盼自雄的心态,怎么可能完全同意魏无羡的狮子大张口?

    而因为不满朝廷的回复,魏无羡一直让凤翔军按兵不动,找各种借口搪塞:什么粮秣耗尽,三军伤亡惨重,军械不够用等等。

    泾原、邠宁等镇的节度使,还以为捞军功的时候到了,凤翔军没动,他们倒是积极,大举出兵进取陇右。

    一开始,他们的确收复了一些地方,但在蒙哥发现凤翔军没动之后,果断杀了一个回马枪,泾原、邠宁等镇战力不足,相继遭逢大败。

    将士死伤惨重不说,还丢了无数军械物资,让蒙哥狠狠发了一笔横财。

    蒙哥本就对撤军回草原感到憋屈,毕竟他麾下大军战力完整,没有遭遇大败,所以心里一直憋火,看到什么跳梁小丑都敢上来耀武扬威,岂能不给予痛击?

    泾原、邠宁等镇大败,再不敢轻易进入陇右,虽然百般诋毁凤翔军,但也迫使宋治认清了现实,不得不让步。

    随后,宋治令魏崇山接任行营大总管,统率各镇兵马克复陇右。

    之前朝廷虽然说是以凤翔军为主收复陇右,统帅却还是以前的统帅,魏无羡当然不乐意,等到朝廷给了魏崇山大权了,魏无羡自然就没有理由不出兵。

    独占陇右原本就不现实,他之所以提出这个要求,不过是漫天要价而已,给足宋治还价的余地。

    拥有了大军指挥权,陇右局势自然尽在掌控,他们让泾原、邠宁等镇收复哪些地方,后者就只能收复哪些地方。但有不服,便是铁腕镇压。

    这样一来,魏氏便掌控了陇右核心之地,借助地形地势布下生杀大局。

    眼下还不是魏氏跟朝廷撕破脸的时候,但等到日后需要动手了,灭那些犹如瓮中之鳖的藩镇军,对魏无羡来说还不是手到擒来?

    做这些事的时候,魏无羡没少想到郓州,想到河北义军。

    他仔细揣摩过赵宁的布局,期间借鉴了不少。

    末了,魏崇山摇头喟叹:“没想到赵氏回了燕平。

    “要是他们选择跟我们一样的道路,颠覆皇朝的把握无疑会大很多。而有赵氏在前面挡着,朝廷必然先对付河东,我们就有更多时间。

    “现在却是可惜了。

    “小宁子是明眼人,奈何大都督过于愚忠。若没有大都督掣肘,想必情况会有所不同,赵氏也不会回燕平,自困于浅滩。”

    顿了顿,魏崇山看向魏无羡:

    “你跟小宁子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就没想着劝劝他,给他指一条明路?难道小宁子不知道世家的处境,看不到赵氏回燕平后的困境?”

    魏无羡摇了摇头。

    他的确没劝过赵宁什么。

    这不是他不想做,而是认为没有必要。

    他很清楚,在皇朝大势、家族命运这种事情上,赵宁根本不需要他赘言。

    现在赵宁选择了跟赵氏回到燕平,在魏无羡看来,就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赵宁选择了一条,跟他不一样的道路。

    亦或者说,赵氏选择的道路跟魏氏不一样。

    念及于此,魏无羡眼中有了笑意。选择不一样的道路是好的,这样一来,他跟赵宁之间的那场真正较量,说不定就会早来很多。

    他有些迫不及待,很想那一天尽快到来,好看看那到底是怎样一番景象;他也非常想要知道,他跟赵宁到底孰高孰低,到底谁的选择更加正确!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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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氏族介绍:
北方诸邦被雄才大略的君主统一,没有天人境修行者的南方大齐皇朝,却因为内部争权夺利而国势衰弱、万民离心。在修为冠绝天下的北方君主,准备南向用兵坐拥九州时,大齐第一氏族里的一名少年,睁开了重生的双眼,想要逆势而行。第一氏族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第一氏族,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第一氏族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