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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氏族全文阅读

作者:我是蓬蒿人     第一氏族txt下载     第一氏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五一一 各有所需

    漠北,雪狼山。

    这里碧空如洗少见流云,壁立千仞的大雪山巍峨雄伟,山脚之畔的天水湖明澈如境,水草丰茂风景如画,天地间纯净得仿佛没有一丝尘埃。

    身处其间,拥有再多烦恼的人,心灵也会被洗涤,获得不少宁静。

    从大齐北撤后,元木真便把王帐安置在了雪狼山脚下——草原部落逐水草而居,王帐也须得应时迁徙,并不会一直固定在一个地方。

    对天元部族而言,元木真的王帐在哪里,他们的王庭就在哪里。

    作为天元部族的神山,雪狼山被誉为神灵的居所,元木真会定时到这里来举行规模浩大的祭祀,每年也会有许多从各地赶来供奉神灵的虔诚牧人。

    对天元族人而言,雪狼山是他们精神的寄托,是精神生活的家园。

    五年国战大败而还,为了尽快收拾人心士气,元木真把王帐布置到雪狼山,在神灵的注视下举行战后“封赏大典”,安排接下来的大计,无疑再合适不过。

    小叶部虽然远在原契丹部领地内,但苏叶青被评为在国战中“有显赫功勋”,故而也带着部落中的主要人物到了雪狼山,这些时日依然跟在萧燕身边。

    这一日,苏叶青与萧燕一起出营十里,接到了一支风尘仆仆的队伍。

    “三日后就是大典,你若是再不回来,我就要提着鞭子去找你了。”来人下马后,萧燕脸上露出笑容。

    “年纪小的时候,你总是拿鞭子来唬我也就罢了,如今我好歹也是一方统帅,被大汗封王的存在,属下面前多少给我留些颜面。”

    下马的正是蒙哥,对待萧燕的态度很亲近,“这次之所以回来得慢些,并非怠慢军令,而是陇右的情况有些奇怪,我认真观察了一阵,这才有所耽搁。”

    萧燕与蒙哥并肩而行,闻言颇有兴致:“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蒙哥笑得很是戏谑:

    “齐朝关西的那些军队,也就凤翔军战力强些,是之前陇右军的班底。其余像邠宁、泾原等镇,虽然也有一些陇右军,但数量不多,所以战力不值一提。

    “你知道的,国战头两年的时候,齐朝的陇右军被我杀灭过半,能存续至今的不多,若非魏氏累世将门,魏崇山与魏无羡善于练兵,凤翔军不至于这么强。

    “现在的陇右凤翔军一家独强,尤其魏无羡这家伙,已经快到王极境后期,非陇右其余齐朝节度使可以匹敌。

    “眼下的怪异之事,就出在魏氏身上。我经过这段时间的探查,已经反复确定,魏氏恐怕有排除异己,割据陇右之心!”

    “割据陇右?”萧燕怔了怔,随即眼前一亮,“齐朝的世家备受打压,前途未卜,趁大战掌握兵权的时候拥兵自重,的确很有可能!

    “若是你没有看错,那么魏氏绝不会只图谋陇右,他们要想拥有根基之地,怎么也得进去关中!而这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

    言及此处,萧燕再无迟疑,跟蒙哥一起飞身而起,去面见天元可汗。

    苏叶青没能随行去王帐,但仅是现在听到的消息就足够让她震动,当下返回自己的帐篷,安排心腹人手向赵宁传递消息。

    王帐,元木真听罢蒙哥的叙述,并没有像他跟萧燕预料的那样,有多少振奋之意,摇晃着酒杯淡淡对蒙哥道:

    “要是魏氏果真有割据自立之

    意,你可以尝试跟他们接触,暗中给予支持。不过不要操之过急。

    “齐朝的这些将门世家,骨头都硬得很,不到没有选择的时候,未必会愿意跟我们接触。”

    蒙哥的意思是,能给大齐添堵就给大齐添堵,必要时候,甚至可以借给魏氏兵马,乃至谋求以魏氏为跳板进行下一次南征!

    见元木真兴致不高,蒙哥张开嘴就要进言,却被元木真摆手打断:“五年国战,勇士们都很疲惫,短时间内,没有再度南征之心。

    “这一战我们损兵折将数十万,元气大伤,兵力已经不够用,还是让勇士们放牧一段时间休养生息吧。

    “欲速则不达,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等到小孩子们成长为勇士,兵力够用了,我们才能图谋下一次南征。

    “在此之前,对我们而言,齐朝当然是越乱越好,但这不能是由我们推动,得是他们自己内乱。要是我们参与过深,国战中齐人同仇敌忾的景象,很可能重演。”

    蒙哥寻思一阵,明白了元木真的意思,抚胸低头称是。

    ......

    燕平,宫城,风雪亭。

    “大江南北,无数山川千百城池,不乏风景秀丽为世人所称颂的,但在朕眼中,天下风景的绝佳之处,仍是这座可以俯瞰整座皇城、大半个燕平的风雪亭。”

    宋治拍了拍栏杆,望着堂皇大道、巍峨皇城与不远处的市井街坊,触景生情,“唯失去过才懂得珍惜,只有经历过大苦难大不易,才能明白平凡生活的可贵。

    “如今回到燕平,朕只愿能日日来此,年年观赏这城中的万家灯火,享受太平时节难得的宁静与和谐。”

    跟在他身旁的赵玉洁闻言轻笑道:“国战大胜而毕,陛下的威望远播四海,自然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神仙来了也不能阻拦分毫。”

    宋治的面色忽然变得冷峻,哼了一声道:“可还有人看不清天下形势,竟然还敢事事处处跟朕提条件,为了一家的荣华富贵,不惜触犯龙威!”

    赵玉洁当然知道宋治说得是谁,“如今天下再度太平,万民莫不称颂陛下的圣名,赞扬陛下的雄略,臣服于陛下的恩威,魏氏胆大包天,必会自食恶果!”

    宋治微微颔首:“这是你要做的第一件事,不要让朕失望。

    “眼下大战刚结束,天下凋敝,大齐需要休养生息,届时若是世家的问题被有效解决,我们就能出兵北伐,灭了天元王庭!”

    赵玉洁俯首道:“臣妾一定竭尽全力!”

    宋治点点头,忽地意味莫名的轻笑了一声:

    “青竹山之战后,大都督修为不存,赵宁身受重伤,听说至今也没复原,如今你的修为冠绝天下,自然有信心。”

    赵玉洁脸色一变,连忙匍匐在地,作诚惶诚恐之状:“臣妾欺君之罪,万死难赎,不敢争辩半分。

    “可还请陛下知晓,当初臣妾成就王极境后期,并非有意隐瞒,只是想在国战中建立奇功,给陛下一些惊喜,让陛下能够开心一些,没想到......

    “千错万错都是臣妾的错,请陛下责罚!”

    宋治漠然道:“知错便好,还望你莫要再犯。如能好好办差,当知朕不会亏待你。”

    言罢,宋治转身离去,没有吩咐赵玉洁起身。

    既然是敲打,那就得掌握好火候,既不能过火

    ,也不能太轻。

    直到宋治的身影消失在远处,赵玉洁才在小蝶的搀扶下身,后者忿忿不已的为她鸣不平:

    “贵妃娘娘为了陛下吃尽苦头,沙场百战历经凶险不说,还主事内阁分担君忧,陛下怎么能如此苛责娘娘?”

    心腹面前,赵玉洁没有掩饰心迹,冷冷道:“我早就跟你们说过,这个世界处处都是黑暗,强者欺凌弱者,富人压榨穷人,权贵自私自利,驱使平民如猪狗。

    “温情总是如镜花水月,利益才是唯一永恒存在,没有谁值得真正信任依靠。

    “我们身在深渊,就不要想着是非对错善恶正邪,能给自己谋利让自己强大比什么都重要。要是在乎别人的看法在意别人的态度,那不过是给自己找罪受。”

    说到这,她抬脚向崇文殿走去。

    小蝶迟疑着问:“那娘娘还要为陛下的事尽心尽力吗?”

    “当然要。”赵玉洁毫不犹豫的回答,“在陛下的事就是我们自己的事时,没道理不尽心尽力。

    “眼下‘深渊’的力量还不够强,在我们借助寒门的力量,彻底掌控这个皇朝之前,卑躬屈膝奉承谄媚没什么屈辱的。大丈夫都能屈能伸,何况我们女子?

    “等到我们的力量足够强,可以主宰天下了,自然就可以随性而为,灭杀一切看不顺眼之辈!”

    小蝶点头如蒜。

    这时,赵玉洁忽然停下脚步,神色玩味目光灼灼:

    “你我都是平民出身,虽然算不得寒门,但平民寒门都受权贵压榨却是事实,接下来我们要做的事,是送世家权贵上末路,这是反抗也是复仇,岂非大快人心?

    “这不只是私人恩怨,而是历史洪流,是会名垂青史的大业!人生在世,能够主持这样的大事,岂不痛快?身为女子,能有这样一番雄图伟业,岂不快哉?”

    说到最后,赵玉洁语调铿锵,容光焕发,气势如剑!

    小蝶愣了愣,双眼透露出些许迷茫。

    她不知道什么大势潮流,她只是奇怪此时此刻,赵玉洁眼中的光芒为何会亮得吓人。

    ......

    乾符十七年末,赵宁先是领了大都督府的差事,而后搬进了郡王府。

    相比之于镇国公府,郡王府虽然仆人丫鬟不少,但无疑冷清很多,毕竟时至今日他都没有妻儿。

    在这里,他接到了苏叶青传回的,有关蒙哥、萧燕意欲暗中襄助魏氏割据自立的消息。

    当天,他派人给魏无羡送信,将这个消息告知了后者,并且提醒对方,眼下朝廷已经由赵玉洁再度主事,而她要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处理陇右问题。

    旬日后,赵宁接到魏无羡的回信。

    魏无羡做了一番分析,问了赵宁一个问题。

    魏无羡的分析是说,赵玉洁处理陇右魏氏,既是枪打出头鸟,也是宣告着正式开始对付世家,魏氏若是果真被赵玉洁拿捏住了,下一个就会轮到赵氏。

    魏无羡问的问题很简单:宁哥儿有什么应对?

    听完魏氏修行者的口述,赵宁只是笑了笑,并没有给出答案。

    “郡王殿下可有回信给军帅?”魏氏修行者只得主动询问。

    赵宁正经道:“转告魏蛤蟆,他若是连赵玉洁都对付不了,我劝他还是早些离开陇右,来燕平负荆请罪为好。”

章五一二 战前战后(上)

    魏氏的修行者退下后,赵宁离开郡王府,只带了丫鬟夏荷作为随从,策马上街,不急不缓的往镇国公府而去。

    过两日就是年关,赵宁没打算除夕独自呆在郡王府,因为某些原因,赵北望夫妇得坐镇河东,所以赵宁打算在镇国公府过节。

    青竹山之战后,赵玄极没了修为不说,身子骨也逐渐孱弱,咳嗽的毛病日盛一日,就连赵氏的丹药都很难调理,而对方年事已高......

    街上往来的宝马雕车依然不少,但行人却不如赵宁记忆中多,人流稀疏了好几倍,各色人等也不复之前的衣衫鲜亮,面色愁苦木然者不胜枚举。

    年节将至,高悬大红灯笼的人家不多,很大部分商铺大门紧闭,一些在战火中破败的屋舍,还有断壁残垣未曾修复。

    萧条冷瑟的味道犹如实质,不用如何感受便能察觉得一清二楚。

    一场国战,大齐百姓的死伤逼近千万,而经过北胡大军撤退时“有条不紊”的杀戮掠夺,河北地更是十室九空。

    这个年关更像是单纯的关隘,很多平民百姓能够跨过去活到来年,就已经是要拼尽全力。

    与绝大部分萧瑟景象格格不入的,是一些酒楼瓦肆的热闹非凡,身着锦衣、高头大马的官员与富人出入不断。

    他们在伙计点头哈腰的热情招呼里,迈着八字步一掷千金,好似这场让无数人家破人亡的战争,不仅没有让他们生活困顿,腰包反倒是不合常理的鼓了不少。

    “五年国战,我们不仅吃尽了苦头,也受够了清贫,多少亲朋好友饿着肚子战死沙场,如今国战大胜,天下再度承平,该是我们享受荣华富贵的时候了!”

    凭借天下罕有的修为境界,哪怕是隔着百步,赵宁也清晰听到了这番话,他循着声音转头望去。

    几名身着巡城都尉府官服的官吏兵丁,正从一家绸缎铺大摇大摆、满面红光的走出来,为首者将一个鼓囊囊的钱袋子塞进了怀里。

    而在他们身后,尚显破败的绸缎铺门前,只穿了布衣的东家正强颜欢笑的弯腰相送。

    一个半大孩子躲在他腿后,看向都尉府官吏的双眼里充满泪水,畏惧、仇恨之色又格外明显。

    “总旗英明,想到了这个发财的法子,我等佩服万分。”一名小旗满脸奉承而又幸福的笑意,“兄弟们能跟着总旗,实在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满脸横肉的总旗甚为得意,扬着下巴道:

    “这些商贾,在北胡占据燕平城的时候,不知道何为忠义,既不曾跟蛮子拼命,也不曾果断南撤投奔王师,反倒是留在敌境内继续做买卖过日子,每年还给胡子上交赋税!

    “这不是为虎作伥是什么,不是叛国投敌是什么?咱们给他们按上通敌的罪名,那是合情合理,现在能给他们留一条生路,已经是足够仁善。”

    小旗连忙附和:“如今国战大胜,自然是秋后算账的时候。这样的人一个都别想走脱,不让他们付出点代价,怎么对得起那些战死沙场的将士?”

    赵宁停住了马,夏荷顺着他的视线看到这些人,渐渐也听清了对方的谈话内容,这让她惊讶的睁大了双眼:

    “公子,这些人怎么如此可恶,竟敢明目张胆的敲诈勒索百姓?这些百姓在国战期间被北胡蛮子欺负盘剥,忍气吞声,能够活下来已经是分外不易。

    “如今朝廷收复燕平,他们好不容易看到了希望,可这些官吏竟然这样对待他们,那跟北胡蛮子有什么区别?这让本就生活艰难的他们,怎么活下去?

    “都尉府的人如此行径,岂不是会寒了大齐百姓的心?官府的那些大人物们就任由他们这样胡作非为,都没有人出来管管吗?”

    赵宁知道的事情了解到的情况,远非身为丫鬟的夏荷可比,他语气略显淡漠地道:

    “大人物们也不是圣人,没谁不想发财享受,尤其是在经历苦难后。城中的巨贾大族,就是他们敲诈勒索的对象。这些下面的小人物,不过是上行下效而已。”

    这话明显出乎夏荷意料,她震惊的捂住了嘴:

    “要是官府都这样倒行逆施,那平民百姓还有什么活路可言?陛、陛下跟朝堂重臣们,难道不知道这些人的所作所为,难道都不管?”

    赵宁的语气愈发淡漠,以至于显得有些冰冷:

    “陛下忙着打压世家,内阁忙着处理陇右之事,宰相忙着明哲保身,对他们而言,那才是国家大政家族大事,谁有空闲真正关心普通人的死活?

    “再者,皇帝姑且不差饿兵,在他们看来,这场国战是靠官吏、将校们拼命才得胜的,现在让他们捞点好处,只要不是太过分激起民变,也都可以接受。”

    夏荷满脸惊恐,似乎看到了人间地狱。

    但是转瞬,她的惊恐就被愤怒所替代,因为这些都尉府的人,已经来到街口,走到了他们面前。

    见有两人停着马挡住了道路,不等眉头一皱,一脸不满的总旗开口,小旗已是盛气凌人而又恼火的上前呵斥:

    “哪里来的浑人,竟敢挡在路口?你俩没长眼睛不成,看到都尉府总旗还不让道?是不是没吃过苦头,要大爷给你们一点人生教训?!”

    他一番话说得极为流畅自然,层层递进情绪激烈,表达效果很是不俗,显然平日里没少说。

    赵宁眼中自然不会有这种人存在的位置,夏荷则是冷哼一声:“好大的官威,我倒要看看,你怎么给我们教训!”

    小旗没想到夏荷这么硬气,就要上前有所动作,忽然看到夏荷眼神一沉,霎时间只觉得一座大山碾了过来,压力大得完全不是人能承受。

    他当即双腿一软,普通一声跪倒在地,力度之大,膝盖直接磕碎了青石板,饶是他乃御气境修行者,也疼得浑身痉挛,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元神境?!”

    总旗等人神色一变,惊愕忌惮之色爬满不少兵丁的脸庞,他们无论如何都料不到,眼前这个侍女模样的年轻女子,竟然有着元神境的高强修为!

    虽说国战期间,大齐多了很多修行

    者高手,强者的数量远非国战之前可比,但元神境依然不是寻常人物,不是战功不俗,就是出身非凡。

    夏荷居高临下俯视着总旗等人,从鼻孔里发出轻蔑的哼声:“你们横行市井,欺压百姓,贪赃枉法,还敢这么肆无忌惮,真当无人能给你们教训了?”

    被夏荷这般反唇相讥,总旗很难不恼羞成怒,他虽然忌惮对方的修为、身份,但一想到自己的官服,顿时收敛了畏惧,咬牙切齿道:

    “无辜殴打官差,形同造反,此事绝对无法善了!无论你们是什么人,都得给本官走一趟都尉府大牢!”

    说到这,他回头喝令:“发信号,叫人!”

    这五个字总旗说得格外硬气,仿佛只要说出这五个字,燕平城都得震上三震,全然没觉得这番作态神似市井黑帮。

    巡城都尉府负责燕平城治安,少不得捉拿修行者,所以出门的兵丁都会随身携带信号烟火,方便遇到强人的时候,招呼其他巡城同伴支援。

    随着一朵烟花在半空炸开,总旗恢复那副高人一等,优越感十足的神态,他不屑地乜斜夏荷一眼:

    “现在你们想跑也没用了,燕平再大,也无人能够庇佑你们,大牢你们是必须得走一趟!识相的,赶紧滚下马来磕头,否则你们会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说到这,他瞅了眼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举动的赵宁,只觉对方实在是可恶到了极点,竟然这般拿大,仿佛自己是天王老子一般,让人气不打一处来。

    “什么东西,姿态摆得这么离谱,装高人风范装到天上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大齐战神,真是贻笑大方!”总旗这样腹诽。

    夏荷呵呵两声:“待会儿你要是不跪下来给我们磕头,我把名字倒过来写。”

    总旗哈哈大笑,就像听到了世间最荒诞最好笑,最愚不可及的笑话。

    但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没片刻,巡城都尉府的援兵赶到。

    为首者,正是现任巡城都尉府都尉——石珫。

    看到石珫,赵宁眼神微微一变。

    与十年前相比,石珫明显苍老了不少,双鬓斑白,身材也消瘦了很多,眼睑青紫,官服竟然不合身,显得有些过于大了,衬托得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

    但让赵宁眼神变化的,却不是石珫又做了巡城都尉府都尉,而是因为对方的左边袖子已是空空荡荡!

    “都尉大人!”

    见到石珫,总旗精神头明显高涨了一个层次,迎上前两步,“大人总算来了,就是这两个刁民,竟敢出手伤我都尉府的人!

    “大人看看,黄小旗现在还被压得跪在地上,估计膝盖骨已经碎了,这两个人真是胆大包天,卑职看他们就是想造反!”

    石珫在看到高居马背、风采照人的赵宁的时候,不可抑制的怔了怔,精神有些恍惚,仿佛刹那间在时间的长河与世事的浮沉里打了个好几个滚。

    迷迷糊糊听到总旗的话,他不无茫然的转过头:“造反?”

章五一三 战前战后(下)

    “对!就是造反!”

    总旗觉得石珫的反应有些奇怪,还以为对方是酒喝多了——对方这段时间经常这样,“大人,卑职认为,我们应该立即捉拿他们下狱!”

    石珫这回算是彻底回过神来,但也正因如此,他才因为总旗的话而震惊得心惊肉跳:“抓他们下狱?”

    “正是如此!大人......”石珫神思不属的样子,让总旗很是不满,若非这是在外面,他恐怕会直接表达不满。

    当下按捺住性子,正待继续开口,视野中忽然被一只急剧放大的巴掌所充斥!

    不等他反应过来,脸上就挨了石珫势大力沉的一巴掌,打得他双耳轰鸣,鼻血横流、门牙齐飞,原地转了一圈,重重摔倒在地。

    石珫这一巴掌,惊得其余都尉府兵丁浑身一颤,就连跪在地上的小旗,都短暂忘记了自己的疼痛,不可置信的望着一向软弱的都尉。

    总旗被打得一头懵,费力了晃了晃脑袋,总算摆脱了天旋地转的状态,见鬼一样看着石珫,愤怒的低吼:“石珫!你竟敢打我?!你是不是疯了?!”

    他很想吼一句,你这个都尉是不是不想当了!

    如今的巡城都尉府,早就不是世家子弟当权,除了都尉石珫是世家出身,算是给世家留点面子迷惑世家外,几个总旗都是寒门出身。

    一个被架空的都尉,当然不被他放在眼里,更何况对方还是个残废。

    “我疯了?”石珫五官一阵扭曲,紧步上前,一脚踹在总旗胸口,将对方踹得口吐鲜血,翻倒在地,而后欺身而上,揪住对方的衣领,拳落如雨。

    一时之间,砰砰声不绝于耳,总旗很快就被打得满脸是血、晕头转向。

    要不是兵丁们及时扑上去将石珫拉开,总旗很可能被当场打废。

    “咳,咳咳......石珫,你他娘的真是疯了!”

    御气境后期的总旗,被元神境初期的都尉揍趴下,虽然合乎情理,但并不能让他接受,他吐了几口血,恶狠狠的抬头盯向石珫:

    “你想过后果没有?你会吃不了兜着走!跟反贼勾结,你也会下狱!”

    他已经决定向上官告发石珫,趁机把对方从都尉的位置上拉下来。

    石珫甩开左右的兵丁,看着总旗气极而笑:

    “反贼?你知不知道这位是何人?你竟然污蔑国战期间军功最为卓著,为了皇朝几度险些丧命的大齐战神是反贼?!什么是疯了?你这才是疯了!”

    总旗怵然一惊,猛地愣在原地:“什么?”

    包括小旗在内,所有都尉府兵丁都僵立当场:“大,大齐战神?!”

    石珫自觉教训了不长眼的混蛋,赵宁那被触犯的火气或许会下降一些,这才敢转身跟赵宁见礼:

    “郡王殿下,是卑职驭下无方,这些蠢猪才冲撞了殿下,请殿下看在昔日同僚的份上,大人不计小人过,留他们一条狗命。”

    总旗、小旗等人这才相信,眼前的人的确是大齐战神、唐州郡王赵宁,想到自己刚刚的触犯之举,当下无不是惊慌无度,哪里还有心思在意自己的伤,连忙伏地而拜

    、磕头如蒜:

    “殿下饶命,卑职有眼无珠,冲撞了殿下,请殿下恕罪!”

    他们这些官吏可以对平民百姓为所欲为,在石珫这种没落世家子面前耀武扬威,可赵宁对他们来说,仍是九天之上的真正大人物,毫无抗衡可能。

    说顿一顿脚燕平城会震三震,那简直是在侮辱赵宁,以对方在大齐天下拥有的声威,以及赵氏掌控的河东军,随便动动嘴皮子,整个皇朝都会刮起一场风暴!

    夏荷见终于有明眼人到了,开心的双眼弯成了月芽,老神在在的问总旗:“总旗大人,你现在知道什么是教训了?”

    再看夏荷,总旗哪里还会因为对方是侍女,而敢有半分轻视之心?宰相门前七品官,大齐唯一一位异姓王的侍女,又岂止是七品官?怪不得有元神境修为!

    他连连磕头:“卑职知道了,姑奶奶饶命!”

    侍女当街打断了官吏腿的赵宁,神色漠然的摆了摆手,示意石珫可以放这些人离开,他不打算多追究。

    倒是夏荷,向总旗伸出手,讨回了他们敲诈百姓的银子,并警告对方,要是再敢对百姓敲骨吸髓,她必定见一次打一次。

    而后,她亲自把钱袋送回了绸缎铺,赢得了绸缎铺东家的下拜感谢,与小孩子“姐姐真漂亮”的衷心夸赞。

    等到总旗、小旗两人,千恩万谢的被兵丁们搀扶走,赵宁下了马,对石珫道:“十年不见,又经国战,你我都算得上是劫后余生,可能喝一杯?”

    石珫刚刚看到赵宁的时候,是真的惊吓得浑身汗毛倒竖。

    昔年,赵宁在都尉府任职的时候,他可没怎么交好对方,反而做过一些在那时候看来正常,但让赵宁不那么高兴的事。

    那时候石氏还是显赫世家,与孙氏一道镇守山海关,掌控不小的兵权,石珫并不畏惧赵宁这个赵氏后辈。

    但时过境迁,今不如昨。

    石氏在山海关一战中,跟孙氏一样损失惨重,国战期间家族内又没有人如孙康一般,成为王极境立下不少战功,反倒是族中子弟在后续国战中折损不断。

    现在石氏既没有王极境高手,也没有手握大权者,可以说是已经极为衰落。

    石珫自己在国战中折了一条胳膊,修为停留在元神境初期,再无更进一步的希望,若非多少有些战功,十年过去,他恐怕都不能再度担任巡城都尉府都尉。

    反观赵宁,昔日的御气境后辈,已然是大齐的唐州郡王,王极境后期的皇朝顶尖存在!但凡对方对他还稍有不满,记往日的仇,顷刻间就能让他坠落尘埃。

    正因为惊恐忐忑到了极点,石珫殴打总旗的时候才会下手那么狠。

    这下听到赵宁的邀请,感受到对方尚算亲切的态度,石珫精神一振,喜出望外又受宠若惊,连忙抱拳:“固所愿也,不敢请耳,郡王请!”

    就近找了一家普通酒楼,赵宁跟石珫对桌而坐,一开始石珫还有些拘束,在赵宁面前不敢不谨言慎行,半壶酒下肚后,才逐渐放开。

    赵宁问起昔日在都尉府的同僚,石珫感慨连连,说已经没多少人还活着,一部分死在了国

    战中,一部分不知音讯,当真是如秋叶飘零,叫人忍不住神伤。

    “殿下可还记得当初的总旗吴邵彬?”石珫喝得醉眼朦胧的时候问。

    赵宁当然记得。

    他在巡城都尉府做总旗的时候,吴邵彬是三位总旗之一。

    因为吴氏跟杨氏交恶、跟赵氏关系也不好的原因,对方总是跟他唱对台戏,还跟他抢过飞雪楼的案子,后来被他压得抬不起头,见面都是早早绕道走。

    见赵宁点头,石珫长叹着道:“他也死了。

    “宋州防御战的时候,他英勇作战,立下不少军功,升为一营主将。郡王攻打兖州时,贵妃趁机反攻曹州,他是先锋,因为贵妃催促甚急,他死在了一场攻打县城的战斗中。

    “那一战本是十拿九稳的,没想到小小一座县城中,竟然有一名射雕手,他急于夺下城池,突进得太狠,身边少了护卫,被毒箭射穿了咽喉,当场气绝而亡。”

    赵宁低头默然。

    他对吴邵彬没什么好感,但也谈不上恶感。

    说到底,对方在他眼中不算个人物,不值得他有浓烈情绪,可那毕竟是昔日同僚,听闻对方本可以建功立业,却突然为国战死沙场,依然不免唏嘘。

    一场国战,死得人实在太多,很多故事半途戛然而止。

    为了建功立业、保家卫国,吴邵彬战死沙场,石珫丢掉了一条胳膊,可战后吴氏也没兴起,石氏更是急剧衰落。

    石珫这个为国而残的人,眼下在都尉府因为党争被驾空,丧失人生希望后,活得跟行尸走肉没多少区别。

    在那场国战中挣扎着走过黑夜,好不容易坚持到黎明的很多人,翘首以盼光明世界的到来,可惜的是,黎明之后他们并未迎来艳阳天。

    他们是这样,像绸缎铺东家那样的燕平城百姓,也是这样。以此观之,除了少数权贵官吏,天下绝大部分人同样如是。

    国战前的大齐世道是何种模样,国战后依然如此。这皇朝并没有因为百万将士为之埋骨沙场,并肩作战拼命守护,而变得美好一些。

    石珫自己把自己灌醉了。

    赵宁让夏荷结了账,去叫街上的都尉府兵丁,将对方送回家去,自己则坐在桌子前,望着窗外行人稀稀落落的街道默然无言。

    等到夏荷回来,赵宁起身离开酒楼,从伙计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公子,奴有个问题,不知该不该说。”

    家家户户渐渐亮起的昏黄灯火中,提着缰绳策马缓缓跟在赵宁身旁的夏荷,在晚风中忽然抿着嘴唇开口。

    赵宁道:“但说无妨。”

    夏荷犹豫片刻,终于还是鼓起了勇气,转头双眸晶莹的直视赵宁:

    “公子带着赵氏族人与天下热血儿郎,浴血百战死伤无数保护的这个天下,难道就是这样一个浑浊不堪、以强凌弱的天下吗?”

    赵宁没想到夏荷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扭头看到对方明亮炽热的双眼,知道应该认真回答对方。

    他状似轻松,实则沉重的笑了笑:“当然不是。

    “这不是我想要的天下。”

章五一四 郡王的操守与心意(上)

    赵宁在街上教训都尉府总旗等人的时候,动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左右有不少百姓,张仁杰便在围观的人群里。

    只不过他到得晚,只看了个结尾,本来还打算去跟赵宁见礼,不曾想赵宁邀请了石珫去酒楼,他也就不便打扰。

    骑上自己的毛驴,张仁杰穿街过巷,来到一座寻常三进宅院前,敲响了门。开门的是个衣着朴素的老仆,见到张仁杰,没有通报就笑脸相迎。

    过影壁经垂花门进中庭,张仁杰看到的是一副父慈子孝的画面,居家装扮的狄柬之正对自己的两个儿子耳提面命。

    只看两个小家伙皮青脸肿的模样,张仁杰就知道他们肯定是打架了,而狄柬之在教导了一番何谓“兄友弟恭”后,便让他们互相行礼致歉。

    两个半大的小子,学着大人模样,一板一眼老气横秋的拱手弯腰,并且自我批评,夸赞对方的长处,场面有趣,让张仁杰忍俊不禁。

    看到张仁杰进来,狄柬之结束对儿子的教导,但并没有放过他们,而是要求他们同心协力,去为妹妹做个鞠球,还有时间限制,做好了有奖励,做不好受罚。

    “狄兄教育小子的方法,真是让张某大开眼界,往后我也要效仿一二。”

    张仁杰笑眯眯的说道,“刚刚在路上看到了唐郡王教训都尉府官员,到了这里还能看到你教育小子,难道这是老天在提醒我什么?”

    狄柬之招呼张仁杰在院中的石桌前落座,吩咐仆人准备茶水:“提醒你不要胡思乱想,先得取个媳妇。

    “唐郡王教训都尉府的官员?那必然是都尉府的人做错了事,让唐郡王撞见了。以唐郡王的性子,但凡看见不公之事,必然是不会不管的。”

    张仁杰跟赵宁打交道少,不像狄柬之,在郓州当了好几年差,必然对赵宁十分了解,所以不奇怪对方的料事如神。

    张仁杰忽然话锋一转,语气怪异:“若是世家之人,都能如唐郡王一般,处事公正品性高洁,视江山社稷大于家族利益,这天下不知要太平多少。”

    现在很多人都简称赵宁唐州郡王的爵位为唐郡王。

    闻弦歌知雅意,狄柬之知道张仁杰这是在说魏无羡,“陇右之事,的确是个隐患,若是处理不好,只怕国战刚刚结束,大齐就要再起兵戈。

    “不过有唐郡王在,天下宵小想要犯上作乱,总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凤翔军虽然强,但若是唐郡王出征,祸患必会迅速平息。”

    张仁杰意味莫名的看了看狄柬之,笑呵呵的道:“你果真觉得,唐郡王会去征伐凤翔军?且不说他们都是世家,仅仅唐郡王跟魏无羡的关系,就情同手足。”

    丫鬟把茶水端了上来,狄柬之伸手作请,张仁杰见只有茶水,连半块茶点也无,满脸失望的叹息,打趣他的清贫。

    狄柬之却正经解释,能从死伤千万的国战里活下来,已是莫大幸事,如今天下凋敝,河北地尤甚,可以吃饱穿暖就不错了,天下百姓饥寒交迫,他们这些父母官没道理独自享受。

    面对缺乏幽默感却持身极度中正的好友,张仁杰只能挑起大拇指,道一句自

    愧不如。

    狄柬之接着刚才的话道:“你们太小看唐郡王。倘若唐郡王不是把皇朝社稷天下百姓,看得比家族兴衰个人荣辱重要,他跟赵氏怎么会回燕平?

    “以郓州军与河东军这两支天下精锐之师的战力,倘若唐郡王真有什么贰心,完全可以像魏无羡一样,割据河东俯瞰河北,而不是没有任何怨言的交出郓州军的兵权,连以郓州军组建藩镇军、自任节度使的要求没有,心甘情愿回燕平做个闲人!

    “国战能胜,半赖唐郡王与赵氏,唐郡王的人格操守,绝对不容质疑,那是对他也是对天下忠肝义胆之士的最大羞辱。”

    这番话狄柬之说得义正言辞,不容反驳,仿佛这就是世间至理,谁要是有反对意见,那就跟反对皇帝是皇朝之主一样荒唐。

    清茶入口,张仁杰原本还想细品一番,奈何茶叶质量实在太差,味道跟树叶水没多大差别,让他差些一口喷出来,憋得眼角直抽抽。

    放下茶碗,张仁杰摇着头道:

    “唐郡王的声威的确不容置疑,我怏怏华夏,总归还是有真英雄的。如若不然,类似国战这样的大劫,我们何以能够安然渡过?”

    他这句话很有代表性。

    现在不少有志之士跟天下绝大多数平民百姓,都是如此看待赵宁。毕竟事实就摆在眼前,任何质疑赵宁操守的言论,都显得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赵氏满门忠义之士的名声,已然深入人心。

    张仁杰继续道:“然而你指望陇右事变的时候,唐郡王能出征平乱,却是想岔了。”

    狄柬之虽然中正,但并不愚笨,自然知道张仁杰这话的意思,他脸上浮现出几分愁苦之色,嗓音低沉道:

    “陛下重用贵妃,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在把对方用作打压世家、扶持寒门的刀枪。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世家到底还是有些底蕴的,陛下如此选择无可厚非。

    “可也正因贵妃重新主事内阁,所以不可能让世家建功立业,陇右如是果真有战事,贵妃必然是用寒门的力量解决。”

    说到这,狄柬之喟叹一声:“福兮祸兮?”

    张仁杰习惯性端起茶碗,送到嘴边才反应过来,又顺手放了下去,呵呵笑了两声,似乎这天下就没什么事能让他心情糟糕: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天下之事大半如此。

    “对我们寒门而言,这是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的大好时代,诸侯贵族、世家门阀统治国家的时刻,终于要在本朝走向终结,往后这天下,必然是我们做主!

    “千年以降,世家士族把控皇朝权柄,族中子弟即便没有才能,也能靠家族蒙阴身居高位,完全不知努力为何物,米虫由此遍布中枢、州县。

    “寒门士人即便是戮力办差,为政事为百姓殚精竭虑,也鲜有能身居高位、真正显赫的,就莫说出将入相了,一辈子都只能做世家门阀之下的鹰犬。

    “这公平吗?这不公平!所以我们要反抗,要争一个公平!

    “你看现如今的天下,庶族地主的力量有多大?州县之中乡村之内,哪里不是这些寒门之家,

    掌控了绝对的财富?

    “天下庶族地主的财富、俊才加起来,十倍百倍于所有世家!既是如此,皇朝权力有什么理由不是我们的?天下有什么理由不由我们做主?

    “国家权力早就该是我们的,陛下与本朝历代先帝,打压世家收拢世家权柄,大兴科举让更多寒门士子掌权,不过是顺势而为。”

    “魏氏不顾大势,倒行逆施,必将走上穷途末路,即便唐郡王不出征,结果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福兮祸兮?是福不是祸!”

    说到最后,张仁杰慷慨激昂,出口的话字字千钧,仿佛一个个拔剑而舞的猛士,拥有搅得周天寒彻,让日月换新天的力量。

    狄柬之望着意气勃发的好友,怔了半响方才回过神,不过对方的这些话,他自身也早就想明白,心里倒是不如何震动。

    末了,他沉吟着道:“手里握着的富贵,谁也不会甘愿送出,魏氏的选择合情合理。与之相比,倒是唐郡王与赵氏的选择......”

    张仁杰对这个问题早有思考,微微一笑:“唐郡王的操守毋庸置疑,赵氏的忠义不必置喙,但在此之外,我也想用自己的小人之心,度一度对方的君子之腹。”

    “哦?”狄柬之很有兴致。

    张仁杰道:“事到临头,不过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世家衰落已成定局,反抗只会加速毁灭,若是低头顺从,则族人至亲还能保全,富贵尚可延续百年。

    “唐郡王有国战大功,作为大齐唯一的异姓王,必然名垂青史、流芳百世,被后人称颂,人臣尊荣已到极点,等闲也没有人会对他不利。

    “为了保全这份尊荣,他有什么是不能放下的?世间还能有什么事,是值得他不计后果折腾的?”

    狄柬之想起什么,神思悠远,不置可否。

    张仁杰问:“你不信?”

    狄柬之摇摇头:“无所谓信与不信。”

    张仁杰却很笃定自己的见解:“明日早朝会朝议陇右之事,届时,你只要看唐郡王的言行,便知道我所言非虚了。”

    ......

    翌日,含元殿。

    第一缕晨光洒进大殿的时候,皇帝宋治走到了皇位前。

    百官分列两班,朝服在身的赵宁,面色如常的站在左首位置,与众臣一道向宋治行礼——身为大殿中唯一的王,他想不站在首位都不行。

    宋治平日虽然已经深居简出,不怎么处理具体政务,但大朝会没有理由不出现,否则百官就要思考到底谁是皇朝之主。说到底,皇朝大政还是由他主持。

    “今日大朝会,先议一议陇右之事。”

    宋治坐下后直接开口,脸色很难看,“前日内阁派人去陇右,召凤翔军节度使魏无羡归朝述职,对方明明身体无恙却以伤病为托辞,执意不肯入京。

    “朕还得报,这些时日,凤翔军时常恃强凌弱,欺辱邠宁、泾原等镇兵马。魏无羡打算做什么?他是不是忘了自己乃是大齐臣子?!”

    说到这,他缓和了语气,看向眼观鼻鼻观心的赵宁:“唐郡王,你如何看待此事?”

章五一五 郡王的操守与心意(中)

    所谓“王”,夏商周时为天子称谓。

    战国时期几大诸侯国的国君相继称王,降低了“王”的层次,嬴政一统天下后,为彰显自身尊荣地位,结合三皇五帝,创造了皇帝这个词,意为天下之主。

    有了皇帝,遂有皇朝之说。

    “王”是一诸侯国之王,王的前缀代表的是地名,秦王即秦国之王,魏王即魏国之王,没有亲王、郡王之分。

    而在“王”字之前加个“郡”,代表的是郡县制的郡,前缀同样是地名,意同某一郡之王,以示等级区分。

    自汉朝开始,有过“州郡县”三级的行政区划,本朝剔除了“郡”的划分,在地方施行“州县制”。

    “唐州郡王”的意思,便是唐州这个州(郡)的王,简称唐郡王再合理不过,宋治也没有固执要称呼全名的意思。

    日后,万一宋治要晋升赵宁为亲王,抹掉一个“郡”字,直接称为“唐王”即可,毕竟唐国昔年也是一个诸侯国。

    当然,时代已经改变,在眼下的大齐皇朝内,唐郡王也好唐王也罢,就是个爵位,并非什么真的唐州、唐国的君主。

    要是哪天赵宁的称谓变成了“唐皇”,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天下有了唐朝,而他成了唐朝皇帝。

    这时候,他才真是君主了。

    赵宁听到宋治的问题,拱了拱手,木然道:“臣不知魏帅意欲何为。”

    前段时间,赵玉洁接过处理陇右军的差事,先后派了几波人去陇右,可都是无功而返。

    既然朝廷权威对魏无羡已经不管用,前日赵玉洁带着宰相陈询等人,亲自去了凉州,想要用修为实力迫使对方屈服。

    没想到的是,魏无羡也已成就了王极境后期,赵玉洁没能压过对方,自然也就无法迫使魏无羡离镇,解决陇右祸患,只得放下狠话后,灰头土脸的回来。

    这才有了今日宋治朝议陇右之事。

    “唐郡王认为,朝廷应该如何处理此事?”赵宁睁着眼睛说瞎话,宋治可没打算任由他蒙混过关。

    宋治这个问题一出口,满殿百官都或明显或隐蔽地看向赵宁,安静等待他的回答。

    狄柬之跟张仁杰隔着一个官员对望一眼,都提起了精神,知道赵宁接下来的回答至关重要。

    如果赵宁维护魏无羡,那就不仅是维护发小,更是维护世家;如果赵宁秉承公心,那则说明赵宁果真如张仁杰之前所言,已经认清天下大势,只想苟延残喘。

    朝堂官员和贵妃都已经在陇右吃瘪,此事已经没有缓和余地,赵宁不存在打马虎眼就能糊弄过去的可能。

    赵宁依然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样子,仿佛就算天塌下来了,他也不会惊慌失色,语气平稳如常:“如果魏帅是国家忠良,此事自然应该平心静气的解决。

    “倘若魏帅心中已无皇朝,朝廷便该发大军征伐,迅速消弭祸患。”

    此言一出,殿中一片寂静,就连宋治,都没想到赵宁态度如此干脆,直接就能对魏无羡喊打喊杀!

    事情已经很明

    显,在赵玉洁等人铩羽而归后,任谁都不会说魏无羡是忠良,所以大家都认为,赵宁的意思就是攻伐凤翔军。

    张仁杰看了看狄柬之,不无得意的挑了挑眉,露出几分笑意,无言宣告自己的胜利:他的判断是对的。

    狄柬之则是望着赵宁微微点头,赞同认可之意溢于言表。

    他心里没想什么明哲保身之类的内容,在他看来,这才是大齐郡王、皇朝战神、社稷守护者该有的态度,面对外敌百战不屈,面对内患绝不姑息!

    “唐郡王果然高洁,不愧是我大齐柱石,朕没有看错人。”

    宋治先是神色认真的赞叹一句,好似赵宁真是他的左膀右臂、肱骨之臣,而后紧接着问:

    “魏氏与凤翔军目无纲纪君主,朕打算出兵征伐。若是魏无羡识相,朕倒不是不能给他负荆请罪的机会,但如果魏氏执迷不悟,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唐郡王是我大齐战神,征战多年未尝一败,此番可能挂帅出征?”

    这话问完,宋治紧紧盯着赵宁,力求通过对方脸色的微小变化,把控对方的真正心思。

    不仅他是这样,众臣也是全神贯注看着赵宁,想要看看他怎么回答。

    狄柬之、张仁杰同时眼神微变,宋治突然把赵宁逼到了悬崖边上,这是他们始料未及的。

    赵宁统兵征伐陇右,这在有些人看来是为国除逆,但在另外一些人看来,这就是为了赵氏为了一己之私跟魏氏撕破脸,是公然背叛世家整体!

    赵宁会怎么选?

    上到宰相陈询、参知政事高福瑞、躲在偏殿听动静的赵玉洁,下到狄柬之、张仁杰等人,都迫切想要知道答案。

    而无论这个答案是什么,都必然至关重要、影响深远!

    他们以为赵宁会犹豫会迟疑,没想到宋治话音刚落,赵宁只是稍作停顿,就向前一步行礼,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臣领命!”

    ......

    赵宁这三个字,落在满殿君臣耳中,无异于夏夜惊雷。

    谁也想不到,赵宁连半分犹豫都没有,就干脆果断表明了态度——不,这不是表明态度,是直接就接下了君令!

    没有给自己留一点儿余地,也没给宋治任何退路。

    张仁杰震动不小,情不自禁跟狄柬之面面相觑,却发现后者虽然也惊讶,但眼中满是果然如此之意,明显对赵宁这个举动有心理准备。

    张仁杰终于不能不承认,自己之前的确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若是赵宁只想苟延残喘、保全自身,对征伐魏氏与凤翔军之事,一定会尽量回避,毕竟这是树敌于世家,且怎么都出力不讨好。

    只有站在家国大义、江山社稷的高度上,对方干净利落的态度,才能完美解释。

    “唐郡王与赵氏一族,果然都是忠义之士,行得正坐得端,不愧是大齐脊梁。”张仁杰暗暗感叹。

    这时候他已经知道,应该把赵宁跟赵氏,与其它世家分开来看!

    宋治明显也是深受震动,他本

    来是想将赵宁一军,不说让对方露出狐狸尾巴,至少也得让对方难堪,奈何赵宁竟然直接领命?

    这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宋治一口气憋在胸口,差些涨红了脸。

    他怎么可能真的让赵宁领军出战?

    嫌赵宁在国战中立下的战功、建立的威望还不够?

    张仁杰、狄柬之认为赵宁是品性高洁,对赵宁发自内心感到钦佩,可他身为皇帝,有打压赵氏、图谋废后的“前科”,如何放得下对赵宁、赵氏的防备?

    让赵宁再度掌握兵权,万一他到了关中,突然跟魏无羡勾结在一起,反戈一击,把关中大地给占了,再配合河东军一起举事,那还不翻了天?

    仔细审视赵宁,宋治想要发现赵宁在作伪的痕迹,却完全没看到对方有任何异色,这让他心里直打鼓。

    要是赵宁表现得迟疑纠结,他或许还有那么一丁点可能驱虎吞狼,让赵宁去跟魏无羡兄弟相争,给世家一个打击,但赵宁这么果断,他岂能不起疑心?

    或许赵宁就是打定了主意,领兵走到关键之地后,就跟魏无羡联手!不如此,他怎么能表现得这么“迫切”?

    宋治忽然哈哈大笑,一副很是高兴非常欣慰的模样,用看心腹爱将与神兵利器的目光看着赵宁,亲切无比地道:

    “爱卿果然是国之利器,别的不说,仅是这嫉恶如仇、雷厉风行的性子,就足以让宵小之辈胆寒,震慑四方逆臣贼子。

    “不过神兵利器不可轻动,区区一个凤翔军,还不必爱卿亲自出战。

    “国战期间爱卿经年累战,遍体鳞伤,听说修为至今没有复原?朕并非铁石心肠,怎能不体谅功臣?这一战就不必爱卿出马了。

    “再者,爱卿已是军功累累,而我大齐人才济济,这一战就留给年轻人去建功吧,也算是爱卿给了后辈上进的机会。”

    他把公事公办的“唐郡王”变成了“爱卿”这种类似爱称的称呼,一番话又说得情真意切,再合理不过,算是自己搬了个台阶让自己走了下来。

    偏殿的赵玉洁,殿中的高福瑞、陈询等人,都是悄然松了口气,深感庆幸。

    但如狄柬之、张仁杰这些官员,没有那么强烈的情绪波动,就体味出了宋治这番话里的怪异之处。

    什么叫给“年轻人”“后辈”机会,赵宁如今三十岁还不到,难道就不是年轻人不是后辈了?

    “陛下仁厚,实乃百官之福。”赵宁对宋治的“体谅”表示感谢。

    这场风波过后,宋治跟群臣们,讨论出了解决陇右之事的办法:

    令邠宁、泾原、灵武等镇集结兵马,严阵以待准备作战;调遣汉中、蜀中、中原几个藩镇的兵马在开年后出动,合进威逼凤翔军!

    同时,宋治考虑到国战刚结束,府库空虚天下疲敝的现实,特许魏氏若是识相,在大战爆发前入京请罪,他尚可网开一面;

    要是大战果真开打,那不管战争规模如何,双方交战了几阵,则凤翔军上下与魏氏一族再无保全可能,全都必遭严惩!

章五一六 郡王的操守与心意(下)

    下了朝,赵宁去大都督府坐了半日闲班。

    赵玄极重病缠身,只能呆在府中休养,连早朝都不去,当然也不会到大都督府来当值,加之大都督府现在没什么事情,赵宁下差很早。

    回到郡王府,管家告诉他,黄远岱跟周岌到了。

    周岌本来在河东当差,辅佐赵氏主持地方政事,国战结束并不代表他就闲了下来,若不是赵宁叫他到燕平来,他根本无暇脱身。

    黄远岱就比较悠闲。

    一场国战,他在河北地奔波主事数年,有多劳累不必说,关键是跟挚爱的妻子分居太久,跟赵宁在博州见了一面,便给自己放了大假,马不停蹄跑回晋阳。

    老夫老妻的久别重逢,自然是别有一番热烈,赵宁听说黄远岱竟然几个月都没出门,不得不感叹对方虽然没了修为,但身体依然好得胜过许多年轻人。

    然而在偏厅看到黄远岱的一刹那,赵宁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哪有一个酒坛子不离手的普通中年男人,还能身体强健精力无限的?

    眼前的黄远岱面黄枯瘦,眼窝深陷,眼圈又黑又青,整个就像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野鬼一般,坐在那里靠着扶背如同一滩烂泥,仿佛全身的骨头都没了。

    看到赵宁进门,黄远岱竟然一脸莫名的委屈与悲愤,扯开沙哑的嗓子嚷嚷:

    “郡王殿下啊郡王殿下,你怎么才派人接我来燕平?你要是再晚上十天半个月,那也不用想着在燕平见我了,直接去我坟头上香好了!”

    周岌起身正经见礼,听到这话把头扭向一边,似乎是觉得跟黄远岱同处一室,实在有些丢脸,很想说不认识这个人。

    赵宁当场笑出声,故意上下打量黄远岱一阵:“老黄,你也就不惑之年的年纪,身为大丈夫,这是人生最春秋鼎盛之时,怎么精力这般不济?”

    听到赵宁这话,黄远岱低嚎两声,凄苦无奈到近乎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控诉:

    “这老娘们儿就是头母老虎,没打算让我继续活人,敲骨吸髓不说,还没打算把骨头渣滓吐出来,心是真狠呐,要了我的老命了,换了神仙来也扛不住啊!”

    说着,他朝周岌伸出手:“老周,来扶我一把,没看我还没跟郡王殿下见礼嘛,咋这么没眼力劲,哎哟,你动作轻点,我这老腰......”

    黄远岱的门牙本就不齐整,这下龇牙咧嘴的,看着格外滑稽,赵宁不想把自己的头号谋士给折腾没了,扶着他坐回原处之余,叫来了仆人给他揉肩捶背。

    仆人自然是男人,黄远岱现在一看到女人就头晕晃荡,之前有丫鬟进来送茶水点心,他都是埋着脑袋装鸵鸟,看都没胆子看一眼。

    赵宁正想再调侃黄远岱几句,奈何后者是个聪明人,咳嗽两声赶紧摆出一张正经严肃的脸,赶忙说起正事:

    “魏无羡在陇右排除异己,不遵朝廷诏令行割据之事,其实正中有些人的下怀,明年朝廷大军征伐,这仗只怕不好打。”

    赵宁无意强行捉弄黄远岱,闻言微微颔首:“一场国战,打残了绝大部分世家,但也有极少数趁机做大,掌握了不少部曲。

    “势弱的世家寄希望于强者的怜悯,幻想陛下能够放弃打压他们,获得苟延残喘的机会;势大的世家则已是未雨绸缪、蠢蠢欲动,时刻准备举事。

    “魏蛤蟆率先冒头有很多原因:魏氏的强大、凤翔军的精锐、陇右的地利等等。有这些因素,只要他能以雷霆之势,先吞并邠宁、泾原等镇,就能依险而守。

    “若是战事拖延,那几个势大的世家,很可能趁势而起。”

    周岌虽然是寒门出身,毕竟在赵氏麾下当差多年,对世家颇有了解,沉声道:

    “五年国战,世家

    们被打残,族中子弟死伤无数,好不容易保住了大齐,可谓劳苦功高。战后陛下过河拆桥、卸磨杀驴,这对他们来说公平吗?

    “不公平。

    “有不公的地方不一定有反抗,但如果遭遇不公的是有力量的强者,则一定会有反抗发生。”

    说到这,他忍不住叹了口气,眉头纠结在一起:“世家门阀掌控皇朝权力多年,许多人不劳而获身居高位,在寒门眼里这也是不公。

    “如今寒门壮大了,庶族地主从弱者变成了强者,自然没有不反抗的道理,借着陛下的国策,都迫不及待想要把世家送上末路。

    “世间之事若论对错,是否果真都是毫无意义的?”

    黄远岱撇撇嘴,对周岌这副苦大仇恨的模样颇为不屑一顾,“生存之争权力之斗,向来冷酷无情无分对错,你是吃的太饱了,才会想得这么多。”

    赵宁沉吟片刻,忽然道:“世家要公平,寒门要反抗,权贵要发财,官吏要升迁,大家斗得面红耳赤,真到分胜负的时候,还不是驱使将士在沙场上血拼?

    “古往今来,沙场之上尸横遍野死得最多的,不还是平民出身的将士?因为战争而丧命的普通百姓,何时又不是数倍数十倍于将士?

    “大家都要反抗,都在争公平,平民百姓的公平怎么办?他们该反抗谁?”

    黄远岱跟周岌同时一愣。

    这话他们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作为大齐战功最为卓著的将领,赵宁经历的沙场战事最多,看到的死尸不少于任何一人,在他手下丢掉性命的北胡战士更是无法计数。

    所以他此刻说出这番话,力量格外强大。

    黄远岱跟周岌怔怔无言的时候,赵宁的脑海里闪过一个个烽火连城、死尸盈野的画面,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里,绝大部分都是普通人,老弱妇孺皆有。

    两世为人,打了两场国战,合在一起共计十五年,他见证的死亡实在太多。

    如今国战罢了,天下再度太平,他重生之初的夙愿达成,放松下来之后,回头看看这十五年,想想这一场场血肉模糊的战斗,他逐渐有了别的心思。

    大齐之所以是大齐,皇朝之所以强大,太平时节的盛世之所以辉煌,追根揭底,靠得不都是天下的平民百姓?

    这场国战能胜,根本上也是靠三军将士。

    这些战死的、活着的将士,九成九是平民百姓,其中半数还是国战前被地主大户、权贵富人兼并了土地,家园不存流离失所的流民!

    他们的公平何曾得到过保证?

    但没有他们,赵宁何以成就大齐战神之名,何以拥有郡王尊荣?

    如果说重生之初,赵宁最在乎的是族人亲友,是皇朝社稷,那么到了现在,这些基本都已经保全了,他最在乎的东西,就成了让他能够保全前两者的,并肩作战的天下齐人。

    半响的沉默后,黄远岱开口了,不同于之前,现在他的嗓音很沉重,如同夹杂了数千年历史的尘埃:

    “殿下应该明白,这天下强弱有别,强者主宰弱者是亘古不变的定律。

    “猛虎就该是山林之王,猪羊就该是我们的口中之食,以此观之,身为弱者的平民百姓,被权贵官员与富人大户压迫、驱使,是理所应当。

    “是战争就一定会死人,死的最多的一定是‘弱者’,往后天下不再有世家门阀,有实力有运气的‘弱者’,就能凭借努力成为官吏富人,成为‘强者’。

    “这就是他们能拥有的最大的公平!

    “而他们需要反抗的,是自己作为平民百姓的‘弱者’命运!”

    说到这,黄远岱长吐一口气,“权贵富人这种‘强者’,没有责任福泽底层‘弱者’,

    正因如此才有那句话——眼前多少难甘事,自古男儿当自强!”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然而周岌并不是很认同,他看了看赵宁,见后者暂时没有说话的打算,便接过了话茬:

    “人不是猛虎猪羊,出身就有种类差距,人跟人是一样的。

    “猛虎吃饱了就不会再捕杀猎物,而富人权贵的财富**永无止尽。猛虎也不会在掠夺完兔子的家园后,驱使兔子为它们作战,兔子更加不会为它们拼命。

    “男儿当自强这话,对个人而言合适,放在整个世道的不公面前,却一点儿意义都没有,兼并土地的地主权贵,也从来没给过流民自强的机会!”

    两人阐述完了各自的观点,都没有再说话,更不曾相互争论。

    他们的意思已经表达的足够清楚,接下来就看赵宁如何抉择。

    赵宁默然许久,直到丫鬟给他换了三碗茶,直到天色黯淡,灯火亮起。

    黄远岱跟周岌不是普通人,坐在那里宁心静气,没有出言打扰,亦没有坐不住的意思。

    赵宁喝干第四碗茶水,眼神恢复清明,不急不缓的道:“说一千道一万,还得回到当下的皇朝形势下来,着眼于具体的时代与战争。

    “北胡损兵折将数十万,虽然元气大伤,但根基犹存,再过十年八年,就有再度南征之力,到了那时,不可避免又是一场国战。

    “在此之前,大齐的内患必须铲平,世家寒门之争也好,吏治败坏也罢,包括凤翔军这样的藩镇割据之乱,都得有个结果。”

    说到这,赵宁顿了顿。

    周岌问:“殿下意欲如何?像国战之前一样,为了即将到来的大战,倾尽全力去布局准备?”

    赵宁道:“是。也不是。”

    黄远岱来了兴致:“愿闻其详。”

    赵宁道:“国战前,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保住大齐,没考虑过其它。而下一场国战并不紧迫,眼下所谓的做准备,就要改头换面。”

    周岌立马追问:“何谓改头换面?”

    赵宁道:“我要让大齐天下,成为一个值得被保全的天下,我要让大齐皇朝,成为一个值得百万将士埋骨沙场的皇朝!”

    周岌神色震动,若有所思。

    黄远岱双目灼灼:“殿下要一个公平的世道?”

    “不错!”

    赵宁甩袖起身,来到大门外,抬头看向无垠夜空,眉眼如铁,“这个天下是我跟万千将士历经血战好不容易保住的,我得对得起战死的同袍。

    “如果这个天下对平民百姓而言,没有任何公平可言,如果这个天下的权贵富人,一定要压榨百姓累死累活的血汗钱,还让他们流离失所,那我就打破它!

    “如果平民百姓不知道如何夺取属于他们的公平,那我就带领他们走上战场!如果底层弱者不敢反抗权贵强者,那我就一马当先带头冲阵!

    “如果这个天下的公平,需要用生命与鲜血浇筑出来,我就跟他们并肩作战浴血疆场!只要他们还想活得有骨头有尊严,我就与他们战斗到最后一刻!

    “我要一个公平,要一个人之为人的公平,哪怕是用命去换!”

    周岌豁然起身,激动得双手发抖,看向赵宁背影的目光中尽是热切之色,仿佛看到了神明降世。

    黄远岱同样是一惊而起,弓着背悄然握紧了双手,一字字的道:“这条路会充满艰难,会有千里白骨,乃至付出性命也不一定能成功,殿下可想好了?”

    背对两人的赵宁,望着漫天星辰,声如利剑出鞘,似有龙吟阵阵:“虽九死尤未悔!”

    黄远岱与周岌相视一眼,同时拜伏于地,齐声道:“愿为殿下前驱,纵九死犹不悔!”

章五一七 救一人与救天下人(上)

    年关转眼即过,大齐皇朝进入乾符十八年。

    因为北胡大军撤退时,对河北地掠夺得太过厉害,造成了十室九空的局面,绝大部分百姓连这个寒冬都熬不过,也不会有春播粮种。

    为此,朝廷从淮南调集了大量粮食,发放给州县赈灾,并且借贷给百姓种粮,以确保河北地的百姓能够渡过难关。

    ——很多中原州县同样如此。

    战争留下的创伤太大,灾民太多,朝廷要发放的赈灾粮与种粮亦是天文数字,饶是以江浙、两湖之地鱼米之乡的底蕴,也几乎被掏空了家底。

    ——国战期间,这些地方本就承担了大部分军粮压力,几年下来,实在谈不上还有什么余力。

    为了确保河北、中原百姓的口粮与种粮,朝廷不得不加征汉中、蜀中等地的粮食。

    对大齐皇朝而言,眼下是无疑是一道巨大关隘,粮食的短缺程度比国战时期更加严重,几乎所有的中原、河北平民百姓,都要勒紧裤腰带咬牙坚持。

    直到今年秋粮收获之前,很多人都得饿着肚子,亿万百姓不求吃饱但求能吊住一口气,有机会活下去。

    正因如此,朝廷需要火速解决陇右问题,将战争时间尽量缩短,否则别的姑且不言,军粮都会供应不上。

    饥荒从北胡大掠而还、国战结束那一日就已经爆发,无可逆转,朝廷能做的,仅仅是扼制其规模,将事态保持在可控范围内,不饿死太多人。

    国战初期王师崩溃、疆土沦陷,危险每个人都看得到、看得清,但这场爆发于皇朝内部数百州县的饥荒,就不是所有人都能知道深浅。

    倘若饥荒失控,大齐皇朝将面对开朝一百多年以来,最为凶险严峻的挑战,局势之恶劣,比之国战最艰难之时,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春二月,各路预备开赴陇右的藩镇军,陆续开始离镇。

    “朝廷的动作比我们预想中要快很多。”

    凉州,魏无羡看罢斥候校尉送上来的军报,忍不住皱了皱眉,“关中华州防御使、同州防御使,以及汉中兴元防御使,都已经完成集结。

    “中原河阳节度使、宣武节度使的兵马,日前离镇直驱潼关,蜀中东川防御使则到了剑门关前。算算行程,再有一个月,他们就会合兵一处,逼近凤翔。”

    魏崇山接过军报快速浏览一遍,沉吟着道:“平心而论,我们行事还算温和,并没有打出反抗朝廷、割据自立的旗帜,也不曾进攻邻镇、伤及朝廷官员。

    “朝廷动作这么快,应该是陛下想要以雷霆之势,震慑天下世家与心怀贰志者,将各家的反抗势头扼杀在摇篮里。”

    魏无羡自忖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就是执意不肯回京而已,原以为跟朝廷拉扯一番,拖上一两年不难。

    对眼下的朝廷而言,战争代价不小,能不打能用别的方式解决问题,当然是不打为好。而魏无羡需要的就是这一两年的时间做准备。

    国战刚结束,凤翔军的将士都很疲惫,需要休养,陇右之地新克,州县凋敝,同样得先让百姓恢复正常的耕种秩序,积累军粮,并且打造军械等等。

    没想到朝廷态度强硬,一定要他们回京述职,年前赵玉洁亲自前来逼迫,杀铩羽而归后,朝廷立马做出了出兵决议。

    “没有选择了,只能立即出兵!”

    魏无羡绿豆般的小眼睛里,射出闪电般的光芒,整个人气势勃发,犹如出鞘的宝剑,锋芒毕露坚不可摧。事有不谐,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他看向魏崇山:“最迟一个月内,必须吞并泾原、邠宁、灵武三镇,如此我们才能集中力量把守凤翔,抵御朝廷兵马!”

    魏崇山深吸一口气,目光一凛,直身而起,平生一股渊渟岳峙之气,铿锵有力道:“世事多舛人生艰难,但凡有五成取胜把握,就值得全力一搏!

    “我魏氏一族,要想不被昏庸无道的皇帝灭亡,就只能奋起反抗!这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忠义,更不会有理所应当的卑躬屈膝!

    “吾儿,放手施为,我魏氏将从今日迈向新的台阶,我魏氏的大业,必从今日有一番新的广阔天地!”

    ......

    三月,北地燕平春暖花开,赵宁挑了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轻衫快马,带着夏荷离开城池,到郊外的桑干河踏青。

    一路上的普通游人不多,出来的不是官宦人家就是地主富商,宝马雕车不少,仆从成群者屡见不鲜,马车里时而有莺歌燕语、美酒香味溢出。

    这些生活在明媚阳光下的人,或许有各种烦恼,却从不曾少了锦衣玉食、美酒美人,他们需要考虑的,是如何生活得更美好,而不是如何活下去。

    就像现在,赵宁偶尔也能看到愁眉不展之辈,但大部分洋溢着笑容,丈夫与妻子柔情蜜意,青梅与竹马玩闹嬉戏,大腹便便与纤细蛮腰亲密无间。

    “世道不靖,个人难免时运不济,一场国战下来,我算是被耗尽了家财,如今再也无法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了,只能在郊外走动走动。”

    一位骑着罕见的汗血宝马,一身品质不俗的绸缎衣裳能抵平民百姓一年饭食,腰间玉佩可以换来一栋三进院子的中年富人,唉声叹气的向同伴诉苦。

    “要不说人强不如运强呢,你别看我家夫君升了五品官,在遍地都是权贵的燕平,那也就比路边的贩夫走卒好些,现在物价都上了天,俸禄都不够吃食。”

    一辆能容四个人的马车上,一位满头珠翠的妇人,看似烦恼实则得意的向蜜友倾吐烦心事,“家里孩子大了,这要是不能进清河书院,日后哪有前程可言?

    “你是不知道,清河书院的束脩可贵了,要夫君好几个月的俸禄!可有什么办法呢,整个燕平城里,就清河书院的先生学问渊博,名师才能出高徒......”

    与之相比,在道旁田地里忙碌的农夫,面朝黄土背朝天,在略显炽烈的阳光下挥汗如雨,就显得比较沉默,没谁有心思跟身旁的人闲扯。

    这可是春播春种的关键时节!

    地里的活计半天都松懈不得,趁着天气晴好自然得使出吃奶的劲,要是忽然变了天下起雨来无法耕种,误了农时没了收成,一家人怎么活?

    在地里忙碌的不只是青壮男子。

    头发斑白瘦骨嶙峋的老人,哪怕是挥几下锄头都要咳嗽得满脸皱眉乱颤,也不敢停下来歇息,包着头巾衣衫打着补丁的妇人,动作麻利不让于男人。

    还有半大的孩子,穿着不合体的大人的破洞麻衣,光着脚在一旁帮忙,或者拔草或者翻土,无不是全神贯注。

    一些还没锄头高的少年,挥动锄头虽然吃力但绝不含糊,用手背抹汗的时候,手掌上的茧子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官道上的锦衣热闹,与他们距离是那样近,彼此间连气味都能闻到;

    那互相之间的距离又是那样远,无论道上的人还是地里的人,都没有过多关注对方。仿佛大家并不存在于同一个世界,也不是一个种类。

    这天下的物种,山里的走兽飞禽也好,野外的林木花草也罢,但凡属于同一个种类,哪里会有这些人之间这么大的差别?

    赵宁停住了马。

    他被短暂拦住了前路。

    马前几步之外,有头发发黄皮包骨头、胳膊挽着简陋包裹,带着两个流着鼻涕的半大孩子,埋头向

    燕平城方向默默赶路的一个妇人,忽然晕倒在地。

    好在她赶路的时候,是紧着路边前行的,所以纵然倒在了地上,也不曾阻塞道路让马车无法通行——饶是如此,旁边的宝马雕车还是远远绕开。

    如避蛇蝎。

    赵宁下马时,夏荷已经先一步赶过去,将妇人扶了起来,百般呼唤急救,竟然都没有明显效果,在两个孩子懵懂惶然的哭喊中,她回头咬着下唇道:

    “身体亏空得太厉害,还有重症隐疾,实在没什么生机可言,好似气绝多时,如果不是刚看到她还在走路,我都会以为她早死了,救......救不活了。”

    赵宁不用问什么也能猜测得到,这带着两个小孩的妇人应该是逃荒的,或许燕平有他们的远亲,亦或者只是单纯想去燕平碰碰运气,求个活路。

    这几个月来,赵宁每回出城,或多或少都会碰到这样的人。

    国战还未爆发时,大齐就因为土地兼并多有流民,国战让天下愈发穷困,眼下皇朝数百州县都处在程度不一的饥荒中,这种情况实在不值得大惊小怪。

    出游踏青的人们在欢声笑语中经过赵宁身旁,他看了看眉头紧锁、颧骨突出脸色发青的妇人,摇了摇头: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太平盛世如此,烽烟乱世如此,古往今来莫不如此。”

    他挥了挥手,正要吩咐夏荷把妇人和两个孩子带回去——不管从哪方面说,他都无法对眼前的苦难坐视不管——便听到一声惊呼。

    “爹,娘,这有人晕倒了,你们快过来啊!”

    一个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打着赤膊只穿了短裤,提着一个竹篮子的十来岁少年,一阵风般冲到跟前,他大概是恰好看到了妇人晕倒,所以来的及时。

    “这是饿晕了,姐姐,你扶好......”农家少年动作麻利的从竹篮子里端出一碗稀粥,不由分说就往妇人嘴里喂,任凭夏荷说什么,都没有停止动作。

    已经被夏荷判定死了多时的妇人,竟然吞咽了几口粥饭,而后猛地一下睁开了眼,短暂的迷茫后,她瘦如鸡爪的手紧紧抓住少年的胳膊,眼中满是求肯:

    “我,我不成了,救,救我的孩儿,救救我的孩儿......”

    又是两阵微风袭来,一对脸上皮肤粗糙如砂砾、双手还有冻疮余痕,但双目清澈的青年男女跑了过来,蹲下来查看妇人的情况。

    听到少年叫他们爹娘,妇人眼中流出泪水,像是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求,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孩儿,给他们一口吃食,他们,他们什么都会做,来世,来世我做牛做马报答,求求你们......”

    赵宁此时看出来了,妇人这是明显的回光返照。对于妇人为何求肯少年这一家农人,而不是明显更加富贵的自己和夏荷,赵宁历经世事当然能够理解。

    官道上来来往往的官宦人家、地主富人,可有一个停下来救她的?

    在妇人看来,少年一家人才跟她是一个世界的人,彼此间有同病相怜的基础,才有可能帮助她、收留她的孩子。

    至于赵宁、夏荷这种存在,不过是骑在他们这些苦命人头上,为所欲为的恶霸,敲骨吸髓有一套,仗义相救绝无可能。

    看着妇人央求农人夫妻收留她的孩子,赵宁自然也明白过来,这个妇人去燕平不会是投奔亲戚。

    青年夫妇相视一眼,彼此都面露极度不忍和非常为难之色。

    显然,他们自身都活得很不容易,这从少年来给他们送饭都只能送稀粥就能看出——这可是农忙时节,怎么都应该吃干的!

    他们没有余力帮助妇人。

章五一八 救一人与救天下人(中)

    “爹,娘......”少年抬头看着自己的父母,眼中是跟妇人差不多的恳求。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来世,做牛,做马,报答......”回光返照的妇人明显已经支撑不住,紧紧看着农人夫妇的双眼中,神采正在淡去。

    她的两个半大孩子,哭得愈发撕心裂肺。

    “好!”

    蹲着的青年男子钱大壮,陡然一咬牙,好似下了赶赴刑场般的勇气,抢在妇人神智消散前大声道:“我答应你!”

    妇人闭上了眼,脸上浮现出一丝感激的笑容,眼角又有两滴泪水滑落,声音微不可闻:“多,多谢......”

    钱大壮松了口气,好似卸下了心头沉重的负担:没有狠下心肠见死不救,让他不至于鄙夷自己。

    但下一刻,他面色又空前凝重起来,不得不开始思考往后的生活问题。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古人诚不欺我。”夏荷感叹一声,看钱大壮的眼神满是欣赏。

    满路的朱门大户、官宦家眷,无一人对妇人伸出援手,哪怕对他们而言,只需要随手施舍一两件衣裳的钱,就足以救人于水火。

    或许在他们会反问,凭什么要他们拿出自己的一两件衣裳?他们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自己辛辛苦苦挣得银子,为什么要给素不相识的人?

    反倒是这一家农夫,在明明没有力量的情况下,仍是选择了仗义出手。

    赵宁对此很欣慰。

    大齐皇朝的吏治虽然坏了,官府腐朽了,权贵心黑了,但中原皇朝千年的底蕴没散,圣人教导的那些做人的道理,依然在民间保留了下来。

    惟其如此,国战之时,才会有那么多热血儿郎,甘愿投身沙场抵御外寇。

    惟其如此,赵宁为平民百姓争公平的举动,才有意义。

    也正因皇朝之内还有很多这样的百姓,这个天下才值得赵宁沙场百战,跟族人亲友历经生死来保护。

    “姑娘谬赞,就此,就此别过!”

    钱大壮搜肠刮肚,勉强憋出两句文言,拱了拱手,就打算带着妇人的尸体,与新收养的两个半大孩子离开。

    跟赵宁、夏荷这种富贵人家的子弟,他没什么好说的。

    赵宁却没有就此罢了的打算,微笑着道:“农忙时节,你们都只能喝稀粥,可见生活并不宽裕,搭上这两个孩子,往后如何过活?

    “眼下很多地方都在闹饥荒,燕平虽然是天子脚下,官府也没太过粮食给你们,多出来的两张嘴,你们怎么养?”

    站在赵宁的立场上,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但在钱大壮看来,这却是富贵子弟对他的轻视,当下便黑着脸反驳:

    “某家有手有脚,怎么就养不了两个半大娃娃?官府赈济的粮食是不多,可某身强体壮,走一趟山林总能收获些猎物,还怕饿死家人不成?

    说到这,他挺了挺腰杆,因为不想被富贵子弟比下去失了面子,竟然“炫富”起来:

    “至于稀粥,这顿是早饭,吃粥有何不

    可?不瞒你说,某家里还有一条野猪腿和一只野兔,等到干完活,今晚就能吃肉!”

    说到这,钱大壮看赵宁的眼神变成了乜斜,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我虽然只是个农夫,但比起你们这些为富不仁的纨绔子弟,不仅有情有义,而且能力十足,除了出身,其它方面我远胜于你,你休要在我面前装蒜!

    赵宁不无惊异:“你能猎杀野猪?”

    野猪毕竟是凶残猛兽,皮糙肉厚冲撞有力,战斗力绝非想得那么简单。家猪跟野猪相比,就跟绵羊与野狼相比差不多。

    钱大壮眉头一扬,愈发得意,不理会妻子拉他衣袖,劝他不要惹恼富贵子弟的举动,炫耀心思无法抑制,哈哈笑了两声:

    “野猪再凶猛也是禽兽,某要收拾它们,只需要做一个陷阱再引诱一番即可,个中分寸把握好了,杀之不比杀鸡难!

    “算了,说这些你也不懂,对,那什么,对马弹琴!不说了,某还有活要干,不跟你瞎扯,走了!”

    说到这,他已是心满意足神清气爽,弯腰抱起妇人的尸体就要离开——妇人已死,总要找个地方挖个坑埋了,立个坟以便她的两个孩子日后祭奠。

    赵宁哑然失笑:“你也算个人才,更难得心底良善。咱们既然遇到了,那就是有缘。

    “不说送你一场富贵,却能让你们一家人能顿顿吃饱、天天有肉,还不必以身犯险去跟野猪拼命,孩子亦能读书识字,你可愿意?”

    刚刚转身的青年农夫,闻言脚步猛地一顿,回头看向赵宁,脸上满是意外的惊喜,仿佛捡了金元宝。

    别看他刚刚把猎杀野猪说得轻松,好似家里常常有肉吃,那都是吹嘘时摆弄的姿态,要是真的不缺吃不缺肉,他的身体怎么会这么瘦?

    面对妇人的求肯,他一开始何必犹豫?

    但是转瞬,青年农夫脸上的欣喜就消散无踪,哼了一声,满脸不快:

    “你们这些富家人家,就喜欢欺负我们老实人,以捉弄我们为乐,好像这样你们就高人一等似的,实在是无聊、可恶得很!”

    赵宁这回不等他转身便道:“赵氏子弟,从不欺负百姓捉弄百姓。”

    听到“赵氏子弟”这四个字,青年农夫如闻晨钟暮鼓,猛地一愣,不由自主瞪大了双眼:

    “赵,赵氏子弟?镇国公那个赵氏,唐郡王那个赵氏?你,你是赵氏子弟?”

    赵宁掏出一块青铜色的身份令牌,笑着丢给对方道:“如假包换。”

    钱大壮低下头仔细观察,可他并不识字,自然也就不认识这块镌刻符文,有所妙用的铜牌上,那“赵氏公子宁”五个字。

    他眼神变幻,似惊似喜,又满含不可置信,还有不想被愚弄的戒备。

    “这是我的侍女夏荷,她会带你们去赵氏的庄子,往后你们就在彼处安家。我说过的话都算数,你们会衣食无忧,这三个孩子都能读书识字。”

    赵宁招招手,示意夏荷上前。

    说完这些,他不再停留,翻身上马扬尘而去,眨眼就越过

    了许多富贵人家的马车,只留下背影。

    抱着妇人尸体,一只手拿着铜牌的钱大壮,眼看赵宁远去,夏荷笑吟吟的走到面前,还是如在梦中,云里雾里的问:“你,你们真是赵氏的人?”

    他身后的妻子、少年,则是已经激动的满脸通红,要不是还没最后确认,他们都要高兴得原地跳起三丈高。

    赵氏是什么存在?原本就是良善之家,在燕平周边有口皆碑,赵氏庄子收留流民他们早就听闻,还扳倒了鱼肉乡里的恶霸刘氏等世家。

    国战之后,赵氏更是成了他们这些百姓心目中的战神一族,所谓战神,在他们这些底层人眼中,那就跟神仙没了多大差别。

    而现在,他们竟然遇到了赵氏的公子,要去赵氏的庄子上生活了,日后就是赵氏的徒附!

    即便他们都是平民百姓,但在他们心里,这份荣耀也比那什么天天吃肉要更震撼。

    夏荷浅浅笑道:“赵氏的几个庄子都在哪里,你们总该大体知道,跟着我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光天化日之下,总不至于害你们性命,这对我们也没好处。”

    赵氏的庄子在国战中沦落敌手,王师克复燕平后,原来有主且主人身份不俗的东西,自然都还给了他们。

    夏荷都已经这么说,青年农夫再是戒备,也知道自己多半怀疑错了人,当下哭笑不得,试探着问:“不知贵公子是何人?”

    夏荷朝钱大壮手中的牌子努努嘴,“上面写得很清楚,赵氏公子宁。”

    她说得平淡,但这句话落在钱大壮耳中,却无异于晴天霹雳,惊得他下巴都要掉在地上,他身后的妻子、少年同时被震得心神震颤,结结巴巴的道:

    “赵,赵氏公子宁?大,大齐战神赵将军,唐郡王殿下?!”

    夏荷笑眯眯地道:“正是。”

    钱大壮只觉得浑身一软,差些当场跪倒在地。

    自己竟然在保全了大齐皇朝的唐郡王面前,吹嘘自己多么有能力有才干,还处处暗示对方只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钱大壮觉得自己刚刚一定是疯了。

    可谁能想到堂堂大齐战神,竟然这么没架子,跟自己这个泥腿子交谈的时候,都那么平易近人?并且对方毫不在意自己的触犯,只因为自己救了两个苦命孩子,就给自己一生衣食无忧!

    “神仙......唐郡王一定是神仙下凡......”钱大壮失神呢喃。除此之外,他想不到更好的解释。

    ......

    到了桑干河畔,赵宁将坐骑寄在一座酒棚外,给了银子后,迈步来到一片河滩平缓的地带。

    这里船舶不少。

    踏青出游的人,少不得泛舟河中,大部分船舶都是特意来做这个生意。在普通船舶之外,还有装饰或华丽或典雅的楼船、画舫。

    赵宁登上一条不大不小的轻舟,给了蹲在船头的船家银子,包下这条船,让船家以寻常速度驶向河流下游,自己弯腰进了船舱。

    船舱里有人。

    对方早就等候于此。

章五一九 救一人与救天下人(下)

    船舱里有人。

    对方早就等候于此。

    见到赵宁进来,她起身见礼:“公子。”

    这正是扈红练,许久不见的扈红练。

    赵宁撩了撩衣袍,在矮桌前坐下:“说说最新情况。”

    国战期间,飞鱼卫发展壮大,辅佐宦官监军坐镇各个藩镇——当然,像凤翔军这种情况,监军与飞鱼卫不过是个摆设,几乎丧失作用。

    大齐收复京师后,飞鱼卫活跃于市井,监视需要被监视的对象,尤其是各个世家与寒门重臣。

    赵宁当然也处于被监视之列。

    不过赵宁的伤势如今完全康复,王极境后期的修为,足以让这些飞鱼卫成为睁眼瞎,哪怕赵宁从他们眼前走过,不想他们发现他们就发现不了。

    今日把扈红练约在桑干河见面,并不是为了躲避飞鱼卫,单纯是因为赵宁在城中闷得久了,想要出来走走,故而一边游览风景一边跟扈红练谈事。

    “这一个月来,凤翔军成功吞并邠宁、泾原两镇,驱逐了两镇节度使与监军,陇右十一州之地,外加关西六州,眼下已有十五州落入魏氏之手。”

    扈红练先陈述了陇右局势变化的最新结果。

    赵宁微微颔首,示意此事并不出乎意料。

    陇右十一州、关西六州,听起来很多,其实陇右不少地方都很贫瘠,一州之内县邑不多。主要贵在地势险要、拥有许多马场。

    扈红练继续道:“之前收复陇右时,魏氏派出了许多族中子弟与军中心腹精锐,乔装后潜伏在邠宁、泾原两镇占据的州县内,收买地方大族,作为内应。

    “这回战事爆发,凤翔军兵分两路雷霆出击,在内应的帮助下,迅速攻占了一座座城池,而后魏无羡带领魏氏高手,生擒了邠宁、泾原两镇节度使。”

    赵宁摸了摸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须,魏氏的这种战法他怎么看怎么熟悉。

    除此之外,魏氏之所以能迅速成事,主要因为魏无羡是王极境后期,魏氏一族中还有几个王极境好手,高阶战力不是邠宁、泾原两镇可比。

    “魏蛤蟆没能拿下灵武节度使?”赵宁问。

    灵武节度使坐镇灵州,在陇右侧背,这个威胁不除去,对陇右而言是真正如芒在背。

    不过灵州位居更北,把守长城,距离凤翔、泾原、邠宁等镇都较远,不属于关西了。

    “灵武节度使早在战前,就有意肃清了内部,而且布置了陷阱,战事爆发的时候,很多跳出来的魏氏内应,都被一举抓获。”

    扈红练对答如流,“在邠宁、泾原节度使被俘后,灵武节度使就没了踪迹,让魏无羡无法找到他,且下令各城严防死守。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凤翔军还没能攻到灵州去。”

    赵宁若有所思:“朝廷的各镇兵马已经逼近凤翔本镇,魏蛤蟆接下来没时间与精力去攻占灵州了,只能把守交界城池,主力必须南下应对朝廷大军。

    “如是看来,陇右的局势对魏氏来说,算不上最好也不是最坏。”

    扈红练嫣然一笑,顾盼生媚,衣袖遮掩着红唇,眸光如水波:

    “关中华州、同州防御使,汉中兴元防御使,蜀中东川防御使,中原河阳、宣武节度使,共计六镇兵马。

    “他们本来是打算联合邠宁、泾原、灵武三镇,包围合击凤翔军,现在可好,凤翔军吞并泾原、邠宁两镇,变得兵强马壮,占尽了先机。

    “凤翔军还占着地利,朝廷兵马就算攻下凤翔府,想要越过陇山进入陇右,只怕不容易。

    “魏帅已是王极境后期,各镇无法制衡,看来赵玉洁要亲自出征了。”

    她有些幸灾乐祸,能看到赵玉洁吃瘪,她的喜悦之情不让于杨佳妮——都是相同的小女人心思。

    赵宁自然没有这种女人心思,真两军对垒了,魏无羡能否挡住赵玉洁谁也无法事先判断。

    赵玉洁怎么都领兵征战多年,各种经验不缺,而且本身还聪明。

    陇右这场大战一旦爆发,莫说结果如何,连会持续多久赵宁现在都无法确定。但他却很清楚一点,兵祸之下,遭受最大苦难的,一定是平民百姓。

    尤其是在如今大齐在闹饥荒的情况下。

    想起来时路上刚刚见到的饿殍,想想钱大壮一家的情况,赵宁心情怎么都谈不上明媚。

    燕平好歹是天子脚下、京畿之地,百姓尚有一口饭吃,河北、中原其它地方呢?

    他问扈红练:“各种准备都做到位了?”

    扈红练知道赵宁问的是什么,收敛神色肃然点头:“这几个月大家都没闲着,有国战期间打下的基础,要行事不会太过艰难。”

    赵宁微微颔首,没有再多问。

    各地一品楼、长河船行的人手,在国战期间借助义军的声势有不小壮大。

    虽然彼时普通人因为萧燕的“仁政”,不想再提着脑袋起来反抗,但忠义之士血性儿郎还是被发展了很多。

    而这部分人,无疑是天下百姓中的精锐、脊梁。

    他们有的加入了义军,有的则在州县活动,三教九流五行八业都有,虽然也有地主富人,但绝大部分出身都很普通。

    赵宁要给受苦受难的底层百姓,一个争夺公平反抗欺压,活得有尊严不死如草芥的机会,当然不能没有规划。

    但凡大事,都需要百般筹谋仔细准备。

    赵宁调整坐姿,顺着船头看向船外,碧绿的河水在阳光下波光粼粼,泛动的金色斑线瑰丽耀眼,两岸的竹条翠绿如瀑,鸟雀交鸣百花如织。

    他徐徐道:“中原皇朝山川秀丽、人杰地灵,沃野处处皆是,矿藏多不胜数。

    “靠着这些造物主赐予的得天独厚的优势,茹毛饮血的先祖早早就彻底摆脱了食不果腹的野兽困境,这才有余力打造兵戈甲具,建立强大的军队,从黄河之畔征伐四方建立辉煌功业。

    “百姓闲暇之余的精神追求、娱乐享受,则让我们缔造出了灿烂文明、繁华人间。

    “这个天下,本该是个天国般的地方。

    “可当国家建立、四方互通有无后,这个早已物丰民足,应该人人有余粮有闲暇的人间,竟然有越来越多的人,拼尽全力而吃不饱穿不暖,有越来越多的人,无论怎么挣扎都要成为饿殍。

    “天下最荒诞的事莫过于此。”

    “世人皆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却没谁敢在朝廷官府面前,站出来说路旁之所有以冻死骨,就是因为朱门酒肉臭。

    “因为他们说了,便有牢狱之灾、性命之虞。

    “而事实不容辩驳:天下的良田沃土,都到了富人大户手里,天下的物产矿藏,都成了权贵地主的囊中之物!

    “越来越多的人只能迁居穷乡僻壤,去那些生存资源稀薄、根本不适合人生存的地方,吃苦受罪不人不鬼。

    “我中原文明发展到现在,竟然还有人为了衣食而累死,竟然还有人只是想活下去都不能,竟然有越来越多的人无法承担生儿育女的花费,不敢娶妻生子!

    “这,就是所谓的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吗?

    “这,就是文明发展几千年的结果吗?”

    说到这,赵宁沉默下来。

    自从解决了两世为人最大的执念心结,卸下最沉重的负担,能够睁开双眼看这个世界后,他越来越多的只看到三个字。

    人吃人。

    这让他几乎开始怀疑,自己浴血百战数经生死、殚精竭虑赢得国战的意义。

    自己心里想着保家卫国、庇护万民,以为牺牲与付出是为了国家大义,是正义是慷慨是英勇是仁慈,但实则不过是保护了权贵吃人的特权?

    不过是在助纣为虐?

    扈红练望着公子年轻而坚毅的侧脸,因为对方一番话而目眩神迷,这些东西她想不到也不可

    能想得明白,但对方能,这就是她视公子为神人的理由。

    赵宁收回看向船外的视线,看着扈红练认真道:

    “人可以战死,可以病死,可以摔死,可以溺死,但就是不能饿死!人若是饿死,那就不配称之为人,比之野兽都不如!

    “如果这个天下,不给黎民百姓吃饱饭住坚房的机会,那我们就带他们起来反抗!谁夺走了他们的衣食财富,我们就带他们杀掉这些人!

    “这是一场为自己而战的战争,会死很多人,会血流千里,会有无数苦难,但只有在尸山血海中,我们才能重建一个人人有公平,人人有尊严的天下!

    “一个内部没有压迫没有剥削的天下!”

    “一个属于人的天下!

    “一个千万年前,在部落时代,早已出现过的天下!”

    扈红练面满通红,双肩颤抖,伏地而拜:“愿为公子牵马坠蹬,虽死不悔!”

    ......

    傍晚,赵宁从桑干河回到最近的赵氏庄子。

    在进门前,他看到了由三口之家变成五口之家的钱大壮一家,他们满面喜色、欢声笑语,满身如获新生的轻松,满脸如入天国的幸福。

    看到赵宁,钱大壮忙不迭带着妻儿上来行参拜大礼:“郡王殿下恩重如山,仆下万死难报,往后一定好好劳作,与人为善......”

    赵宁摆摆手:“说不上恩重如山,也不需要你万死来报,能好好劳作与人为善,已是再好不过,望你能践行一生。”

    “仆下,仆下......谨遵殿下之令!”钱大壮不善言辞,只能磕头。

    进了大门,夏荷紧步跟上来,笑嘻嘻地道:

    “钱大壮因为一时善举,被公子遇见重赏的事,今日已经在附近传遍了,百姓们在羡慕钱大壮之余,都在赞颂公子的仁善高义。

    “公子你是不知道,不少百姓快把我们赵氏,当作是天神下凡的家族了!特别是对公子你,各种赞美之词听着都肉麻,已经有人在说你是圣人转世......”

    叽叽喳喳这些话的时候,夏荷一脸与有荣焉的样子。

    虽然她只是个丫鬟,但要是谁敢说她不是赵氏的人,谁敢说赵氏的坏话,她一定会张牙舞爪的扑上去。

    赵宁没什么表情的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无论他个人,还是整个赵氏,都需要声望,更高的声望——如此才好成事。

    夏荷跟在赵宁身后-进了垂花门,忽然有些犹疑地道:“公子,奴家有句话不知该不该问。”

    赵宁脚步不停:“吃苦受罪的百姓那么多,逃荒的穷人也不少,我为何只帮钱大壮一家,不肯敞开赵氏庄子的大门,广纳难民?”

    夏荷讪讪道:“公子明见。收拢的人太多,咱们的庄子也负担不起。”

    赵宁淡淡道:“你说的对,也不对。对的地方在于,我的确不能让赵氏的庄子收拢太多难民,也的确负担不起。

    “不对的地方在于,收拢千百流民不算难事,但我没有这样做。这是因为我如果做了,陛下就会怀疑我有意收拢人心别有图谋。

    “我毕竟是深受猜忌的唐州郡王。”

    夏荷听得连连点头,末了鬼神使差的问:“这就是一人可救,而天下人不能救吗?”

    赵宁笑了笑:“救一人有救一人的方法,简单方便;救天下人有救天下人的方式,事关重大。两者切忌混为一谈。”

    夏荷懵懵懂懂:“奴家不懂。”

    赵宁走进自己下榻的院子月门:“不懂就不要多想,你只需要知道,一人得救天下人也得救。若不能救一人,就必然不能救天下人。

    “有了前者的声望积累,才有进行后者的基础。”

    说到这,他挥了挥手,让夏荷不必跟着进门:“时辰不早了,去准备饭食。”

    夏荷依然是迷迷糊糊,但乖巧的应诺而去。

章五二零 分出胜负

    赵玉洁到了凤翔。

    凤翔,原名雍县,是岐州州治所在,也是关西最重要的城池之一,作为长安西边的最后一道门户,扼守河西走廊沟通关中平原的大道咽喉。

    魏氏把控陇右不算什么,但若是一直手握凤翔,日后要进军长安占据关中大地,就不算什么难事。

    蒙哥的兵锋如果不是受阻于凤翔,关中多半早已落入他手,国战形势很可能发生天翻地覆的巨变。

    至于凤翔北面的泾原、邠宁两镇,从某种意义上说算是凤翔的侧翼,彼此互相依靠共同戍守陇山的大小隘口,保卫关中之地。

    陇山可以成为关中防御陇右入侵的天堑,自然也可以用来抵挡关中兵马西进的关塞。

    眼下魏氏夺取了泾原、邠宁二镇,就是把陇山纳入了怀抱,将其变成了自家前院,进可图谋关中退可据山而守。

    这也是去年的时候,魏无羡嚷嚷着要靠凤翔军独自收复陇右,但后来在成为大军统帅后,就干脆利落选择妥协,让泾原、邠宁两镇兵马也进入陇右的原因。

    泾原、邠宁两镇兵马若是不西进,不大举进入陇右,魏无羡如何能给他们布下杀局,把他们化作瓮中之鳖,这么轻易的解决,从而顺利吞并两镇?

    若不能占据泾原、邠宁的地盘,不能把陇山防线基本握在手中,朝廷兵马就可以从泾原、邠宁两镇把守的陇山隘口中,畅通无阻的进入陇右。

    那样一来,魏氏在面对朝廷兵马时,既不能先断其两指,也不会有完整防线可言。无自二者,这场大战魏氏有败无胜。

    “十日之内,攻下凤翔!”

    大帐之内,赵玉洁取出令箭,给承担先锋主攻任务的宣武军节度使,下达了自己的第一道军令。

    “末将领命!”宣武军节度使接过令箭,抱拳应诺。

    翌日,大军出动,潮水般围攻凤翔城,赵玉洁亲临阵前,在半空居高临下,望着蚂蚁般的将士攀附登城,与守城将士展开殊死搏杀。

    她手下虽说有六镇兵马,但华州、同州、兴元、东川这四镇,都只是防御使的部曲,且因为本镇远离国战战场,战力不如中原藩镇的兵马。

    攻下凤翔城的重担,还是要落在宣武、河阳两镇兵马头上。这两镇之前就是赵玉洁所统率,知根知底,现在用起来也顺手。

    看着在城楼上空负手而立,身形伟岸如小山的魏无羡,赵玉洁眸中杀气四溢。

    经过收复中原、河北的两场大战,赵玉洁不仅声望、权势今非昔比,心志也发生了许多变化,早不是之前那个心里只有阴暗情绪的市井少女。

    在母亲因为“富商”而死后,落魄于市井、孤苦无依的赵玉洁,仇恨所有富人、权贵这类的上位者,所求也只是活下去,在冰冷残酷的现实面前,她一步步卸下道德束缚,逐渐不择手段。

    不如此,她便无法生存。

    那段岁月让她从内到外都变成了黑色。

    进入赵氏,从穷苦少女成为权贵养女,穿金戴银锦衣玉食,对她而言是天大的侥幸,若是换了旁人,或许会感恩戴德得意膨胀,但赵玉洁没有。

    她不信任任何人,也不敢信任任何人,眼前的富贵并没有给她安全感。之前的个人经历让她明白,这世上绝不会有无缘无故的爱怜与施舍。

    所以她认为赵逊对她图谋不轨,认为风流纨绔赵宁对她的倾心只是一时,这种权贵子弟看中的肯定也只是她的姿色。

    因为旁人的怜悯而得来的东西,他日必会因为旁人心思的改变而失去,与镜花水月无异。

    所以赵玉洁要自强,用能攫取到的一切利益,增强自己的修为实力,并暗中培植自己的江湖羽翼。

    自己拼斗得来的,握在自己手里的东西,才真正属于自己。

    故而她对萧燕这个异族的招揽毫无心里芥蒂,北胡公主也好大齐世家也罢,在她眼中都是云端之上的权贵大人物,并无本质区别。

    只要对自己有利,有助于自己变强,没什么是她不能做的。

    从宰相府到皇宫,从小妾到贵妃,身份的非凡转变带来的特权富贵,或许会让别的人沉浸其中、得意忘形,但赵玉洁从

    不在意这些空中楼阁。

    从始至终,她真正在乎的,只有自己是什么修为境界,和手下的“深渊”势力壮大了多少。

    那时候,她的眼界很小,除了自己谁也容不下,她能看到的,亦只有自己的成长。

    有朝一日成为皇后,掌握更多权柄,乃至取代皇帝,让头上再无可以对她吆三喝四、左右她命运前程的存在,便是她人生之路的终极目标。

    但国战之中,手握百十万大军,在数千里的战场上,与征服了万里疆土的敌军交战,并且最终取得胜利,让她眼中的事物出现了变化。

    她第一次看到了天下。

    第一次看到了青史。

    第一次看到了时代。

    也第一次看到了古往今来的历史、滚滚向前的时代大势!

    她变了。

    她胸中装下了江山社稷。

    她要建功立业,要在青史上留下威名!

    她要让天下人与后世无数人意识到,自己哪怕只是一介出身寒微的女子,但论及天赋才能、心性手段,却绝不比任何一个出身权贵的男人差!

    甚至犹有过之!

    她要成为中原皇朝古往今来,最为耀眼的那个女人。

    她要成为这个天下最后的胜利者,指点江山意气风流,俯瞰八方万邦臣服!

    如此,方不负自己一路艰辛的攀爬,不负自己一路血泪的奋战,不负自己吃过的苦,不负自己受过的难,不负自己忍受的辱,不负自己坚强的心!

    赵玉洁深吸一口气,再看魏无羡时,那目光跟看一块丑陋的绊脚石、看一只恶臭的蝼蚁再无区别。

    她要灭了对方。

    再看城高沟深、防御坚固的凤翔城时,她眼中亦无任何波澜,只当这是必须跨过的一道普通的坎,一块让自己走上更高台阶的垫脚石。

    她必会跨过它!

    “物欲横流的乱世里,数不尽的豪杰俊才中,最终能称雄天下者——舍我其谁?!任何挡我路者,都只有一个下场!”

    赵玉洁拔出长剑,霎时间眸中如有闪电掠过,磅礴凌厉的真气如冲天之柱,在苍穹之下开辟出层云如海、电雷如潮的王极境后期领域。

    而后,手中长剑往前一指。

    受气机牵引,领域内的真气交织着天地之力,于刹那间化作一道似有万千星辰沉浮的绚丽洪流,兀一出现,便瀑布般落于剑身与剑气融为一体。

    剑气仿若扭曲了空间凝滞了时光,前一瞬还在军营上空,下一瞬即已出现在城楼之前,居高临下如流星飞矢、星河坠落,威压范围何止方圆十里,仿佛要将整个凤翔城直接压入黄泉!

    青丝如画衣衫飞卷的赵玉洁,眉眼如雪姿态卓约,身周真气流光如羽如带,随着她破空向前而飞速后退,拉出道道笔直妖冶的光华,在颗颗星辰的衬托得下,让她显得犹如自九天下凡的仙祇!

    前番她只带一队钦差来凤翔,在魏无羡陡然展露出王极境后期修为后,自知若是彼此撕破脸闹得不可收拾,她无法在魏氏与凤翔军满营高手的围攻下全身而退,故而只能草草回京。

    但这回,脚下有六镇兵马结阵冲杀,身后有大群朝廷王极境修行者掠阵,她可以毫无顾忌放手施为!

    “来得好!”

    在赵玉洁拔剑而出的瞬息,感受到对方暴风骤雨般的气机涌动,魏无羡就已知道对方全力一击的打算,顿时腰身一沉修为之气尽数勃发。

    赵玉洁上来便用蓄势而发的绝顶招式,魏无羡本有足够闪转腾挪的时间,让对方这一击落空,但他没有选择退避示弱!

    魏氏、凤翔军与朝廷大军的这场头阵较量,事关三军斗志,决不可被对方夺了气势,同为王极境后期,他想要也必须要跟赵玉洁硬碰硬的拼个胜负高下!

    伴随着魏无羡沉腰立马一声低吼,真气激荡爆出一声高亢如虎豹般的长啸,震天动地遮蔽四野,真气涟漪霎时蔓延近十里,在天地间造出了一道分割线!

    与此同时,土黄色的光芒从他身周轰鸣着冒出,初时不过九尺方圆,不成规模,可一圈圈持续不断的震荡升华,眨眼间闪过百重千重,不过是瞬息之间,便在之

    前那道“地平线”上,平地冲起一座高过千丈的巍峨山峦!

    这座峰峦叠嶂的真气山峦,不比凤翔城小,硬生生在凤翔城上,以人力造出了一道屏障百万军民的雄关要塞!观其雄伟如铁的体态,坚固厚实与实质无异,有镇江压海之势,好似是把泰山搬了过来!

    魏氏绝学:万重山!

    魏无羡的性子跟陈安之不同,后者猛如烈火,而他稳重低沉,后者上了战阵必然是只求冲锋破阵,而他则是先求自身立于不败之地,再一步步吞噬敌军。

    正是靠着这门绝学,魏无羡一次次挡住了蒙哥。

    他如虎似熊的抬起头,猩红如血的双眼紧盯着赵玉洁,已然做到了迎接世间一切暴风雨洗礼的准备!

    但凡他能防住撑过对方的剑气,待攻者势尽力竭后手乏力,便是他作为守者反戈一击,夺取胜果的不二良机!

    转瞬间刺破时空的剑气星河从天穹坠落,不偏不倚正中万重山峦,饱含领域之力的真气彼此碰撞相互挤压下,起初那仿佛能以雷霆万钧之势,压碎山河城池的剑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步迟缓,如同陷入淤泥滩的野兽,每进一步都无比艰难。

    但它依然在前行。

    剑气一寸寸刺进了山峦。

    每当剑气前进一寸,山峦便崩塌一层。

    山峦每崩塌一层,剑气便减弱一分。

    剑气寸寸向前,山峦层层崩塌。

    山峦层层崩塌,剑气寸寸减弱。

    魏无脖颈青筋跳动,脸色涨红涨紫,以至于完全屏住呼吸。

    赵玉洁的眉宇依然如覆霜雪,眸中冰冷的杀气一似之前。

    终于,只剩一成大小的山峦,如夏日阳光下破碎的泡沫,嘭的一声尽数消散,而尚余一成的剑气,犹如摆脱手指的利箭,霎时离弦猛地前冲,于电光火石间击中魏无羡!

    作为防守方,魏无羡若是能撑到进攻方势尽力竭,自然可以反戈一击,但若是他全力而为依然被破了防御,那便连闪转腾挪的余地都不会有!

    危急之境,他只来得及略微避开要害,剑气就已突破他的护体真气,以三尺青锋的状态刺进了他的左肩!

    同为王极境后期,赵玉洁步入这个境界的时间更早,积累更深,魏无羡不能匹敌并不违背常理。

    好在两人之间的差距并不大,魏无羡身形一顿,肩膀血流潺潺之际,这一剑终于势力穷尽,他呼喝一声,趁机一拳逼退赵玉洁,转身落回城头,拉开距离。

    气喘如牛的魏无羡,盯着赵玉洁饱含不甘。

    他没想到,修炼魏氏绝品功法的他,在相同境界,竟然会败给赵玉洁!

    他原以为他必能战胜对方。

    一个出身寻常的赵氏叛女,战功赫赫的他凭什么无法战胜?

    赵玉洁单手持剑,悬立半空,依然是俯瞰魏无羡的姿态,神色漠然。

    云淡风轻睥睨众生的这一幕,让她看起来就像是这方天地的王!

    ......

    魏无羡气力不济,赵玉洁虽然好一点,也没好到哪里去,就算还能再进一步继续进攻,想要击杀魏无羡也是难如登天。

    两人之间的实力并无本质区别,只有微小差异,但凡魏无羡不硬拼到底,她就无法奈何对方。

    但这一阵交手,高下已分。

    ......

    国战期间凤翔军历经苦战艰难守住凤翔,且大军以魏氏子弟为骨干,凝聚力非同一般,战力非凡斗志坚定,而宣武军、河阳军虽然颇有胜绩,却多是顺风仗,战力比之凤翔军其实有所不如。

    但赵玉洁跟魏无羡的交手,让凤翔军士气下跌,朝廷兵马士气高涨。

    士气的变化,并未让大战立即分出胜负。

    自此之后,赵玉洁每天都是夜晚调息,白日出战魏无羡。而魏无羡不再硬拼求胜,只是纠缠周旋之后,也没有再被击伤。

    但场面上的下风,却是无法改变。

    这样的战况,日复一日消磨着凤翔军斗志。

    终于,经过半月鏖战,凤翔——岐州被朝廷兵马攻占。

    凤翔军不得不退居陇山,拒险而守。

章五二一 拿起刀(1)

    松林镇。

    一支百余人的运粮队伍中,有人赶着骡车马车,有人推着板车独脚车,有人背负肩扛麻袋,沉缓而疲累的在官道上前行。

    短褂麻裤的李大头低头弯腰,扛着重逾百斤的麻袋,每一步都走得十分吃力,因为鞋底早已被磨破,脚踩在泥土道路上,留下点点猩红的血迹。

    额头的汗水无力擦拭,顺着脸颊不断滴下,身子骨瘦弱许多,已经许久不曾吃过一顿饱饭的李大头,终于坚持不住,眼前一黑,重重栽倒在地。

    随行的差役骂骂咧咧的走过来,鞭子在李大头身上抽了一阵,留下道道血痕,见对方有气无力的睁开眼,一副出气多进气少的样子,这才相信他不是偷懒。

    “来两个人,抬到路边去。都看什么看?谁准许你们停下来的?还不抓紧赶路,要是误了时辰,大爷要你们好看!”

    为首的官差得到差役禀报,过来瞥了一眼,随口吩咐两句,便要转身离开。

    搀扶李大头到路边歇息的,是跟他相熟的粮铺伙计,见状连忙哀求:

    “大人,李大头这是饿得不行了,请大人行行好,把今日的口粮发给他吧,小的送他回去,如若不然,他一定会饿死在这里!”

    为首官差冷哼一声,“该他送到县邑的粮食没送到,还想要粮食?痴人说梦!”

    “大人!这是一条人命啊,请大人发发善心,就算不可怜李大头,也可怜可怜他家的老小,没有口粮,他们怎么活啊?你们不能这样!”粮铺伙计连连磕头。

    “混账!”官差大怒,手中鞭子一响,抽翻粮铺伙计,“敢教本大爷做事?活腻了!本大爷可怜他,谁可怜本大爷?再多嘴一句,他的粮食就由你背!”

    粮铺伙计不敢再多说,只能爬起来回到队伍里。

    他跟李大头有交情不假,但也没有那么深厚,该说的该做的都做了,不可能为李大头拼命。

    队伍里的其他民夫,望着李大头的目光从怜悯到麻木,最终都低下头继续赶路,只在官差们看不到自己的时候,偶尔流露出彻骨的痛恨。

    精神萎靡的李大头躺在草堆里,双目空洞的望着蓝天,只觉得天旋地转、白云似远非远似近非近,脑子里一团浆糊,神魂好似要离体而去。

    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他很怕,怕得泪眼模糊、浑身发抖。

    他又很愤怒,愤怒得五官扭曲,双目赤红。

    他还很悲凉,悲凉得满脸哀怨,如同被遗弃的孩童。

    国战五年,兵荒马乱身陷异族统治之下,野蛮的草原战士荷甲带刀日日招摇过市,那么艰难凶险的岁月,他都安然无恙的活下来了,如今国战结束,本以为日子只会越来越好,却不曾想连一年都没撑过,就要饿死道旁,横尸野外。

    北胡大军撤退的时候,四处劫掠,富人大户与平民百姓家中的粮食财货,几乎都被搜刮一空——除非是家中有秘库、密室的。

    松林镇的铁器铺、粮铺、布铺、酒楼,同样不曾幸免。

    原本松林镇已经没有北胡战士,可郓州大军进入河北后,兵锋被迫停留在博州城前,这就给了四下逃散的北胡溃兵,四处烧杀抢掠的时机。

    铁匠铺里一块铁不剩,加之东家为了保护家财,而被北胡战士砍了脑袋,家财还没守住,铁匠铺自然也就不复存在,李大头成了货真价实的无业流民

    这些时日,他一家人完全是靠官府救济活着。

    乡间农夫还有田,但凡有春播的粮种,就不至于没了活计,可像李大头、粮铺伙计这种依靠城池市井活着的人,城中百业凋敝,那就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百姓无粮,朝廷从淮南调来了救命粮食,百废待兴,朝廷也有相应举措,李大头原不至于饿成这副皮包骨头的模样。

    可从官差手里发下来的粮食,怎么都不够吃,一日一餐还是稀饭,不过吊着一条命罢了。

    对普通人来说,这也能苟延残喘,可最近陇右大战,一连打了三个月还没看到完结的势头,朝廷为了供应军粮,不得不收缩赈济民间的粮食。

    李大头这样的人,吃得就更少了。

    现如今,一只鸡已经卖到了一两银子!

    那些活不下去的穷苦人家,把儿女卖给大户人家做丫鬟仆人,都不值这么多钱——几乎是白送。

    孩子能进入高门大户,至少可以有一口吃的,不至于跟着他们饿死!

    李大头吃得更少了不说,还被官府征了徭役,运送一部分已经调到松林镇的粮食去县邑,先作为军粮储备调去军营,等到淮南的下一批粮食来了,才能弥补缺额。

    军在民之先,万事以战争为重,事关皇朝稳固,这本没什么好说的。

    但也是这些天跟官差有所接触了,李大头才渐渐发现,他们的口粮之所以少,并不是朝廷不知道一个人一顿饭要吃多少,也不是朝廷真的没有粮了。

    而是这些官吏差役吃得太多!

    稍微有实权的,都是大发横财,用粮食去换高门大户秘库密室中的金银珠宝,个个捞得盆满钵满;纵然是底层差役,也都趁机积攒了相当的家底!

    地主富人也不是傻子,当然知道自己吃了大亏做了冤大头,为了弥补损失,他们就用老本换来的粮食,大量购买奴仆、佃户乃至田地。

    ——实在谈不上什么购买,都是招招手,就有无数人打破脑袋争先恐后的靠过来。

    至于田地,价格自然比国战前更低,因为总有些农家因为各种原因,过不了眼前的槛——如果没有槛,就收买-官差给他们造一道槛!

    有了奴仆、佃户、田地,这些地主富人的损失,就只是暂时的,只要天下太平州县恢复秩序,不用多少年,他们就能弥补损失并且赚得更多。

    权贵官员、地主大户人家的事,李大头算是看清了,可这对他并没有什么实质帮助,现在他就快要离开这个世间。

    饥饿、劳累、鞭打,身体经过刑讯刚刚恢复的李大头,哪里承受得住?

    流着泪,双眼模糊的李大头,在晕头转向的时候,于迷乱的视野中,好似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张曾让他刻骨铭心的脸。

    “左车儿......”

    李大头哽咽失声。

    他知道这是幻觉,自从那天左车儿天神般杀穿大牢,他就再没见过对方。

    他那回能死里逃生,侥幸捡回一条命,完全是靠对方的侠义行为。

    这一刻,李大头多么希望,左车儿能够再度出现,再救他一次!

    国战还没爆发的时候,左车儿就是松林镇最大的豪侠,行侠仗义嫉恶如仇,帮助了不知道多少穷苦人,深受百姓爱戴,虽然在国战期间“投靠”了北胡,为人所唾弃,但最后的骤然发难,也让

    人知道了他的忍辱负重。

    国战后的这些时日,松林镇的人再没见过左车儿,但左车儿的侠名,却是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就连李大头自己,都再升不起嫉妒的龌龊心思,发自肺腑承认对方是鸿鹄不说,还没少在人前夸耀对方的侠义。

    可李大头也明白,以当时左车儿的表现,对方现在必然是以有功之士的身份,接受了朝廷奖赏,说不得就是有爵位有实权的官员了,哪里还会再回松林镇这种小地方?

    既然对方不会回来,李大头也就没有活路没有生机可言。

    李大头绝望不已。

    忽的,他觉得有黏稠的东西入口,几乎是本能的,他连忙大口吞咽。

    等他反应过来入口的是粥米,他已经从死亡边缘回到了人间,能够勉强看清眼前事物,身体内也有了丝丝力气。

    眼前的人,他认识。

    岂止是认识。

    “左,左车儿......左大侠?!”

    李大头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他竟然再次看到了左车儿!

    对方身着青衣,背负长刀,身姿挺拔,仿若剑峰,侧对着他,正看着官道。

    对方身边,还有两个差不多打扮的青衣刀客,喂食他的,正是其中一个。

    荒郊野外,对方竟然会有粥米喂他?他上回看到粥米,还是一个时辰前,队伍午间休息时,官差们煮的稠粥,而且没吃完,剩下的都放在了骡车上。

    只可惜,彼时李大头等民夫是滴米未进——他们的饭食,只有晚上那一餐,得等背着粮食去到县邑后。

    这时,他眼角余光瞥见,粮铺伙计就蹲在一旁,正关切的看着他。

    来不及细想粮铺伙计怎么回来了,李大头就见左车儿回头看了他一眼,神色没有任何变化,淡淡道:“能活过来就好。”

    这句普普通通的话,让李大头热泪盈眶。

    左车儿又一次救了他,在他最危险最艰难的时候!

    对方不是他的父母胜似他的再生父母,不是他的神灵胜似他的活命神灵!

    李大头感激涕零,挣扎着爬起,嗓音哽咽的大礼拜谢:“多谢左大侠相救,大恩大德,李某没齿难忘,往后担忧差遣,纵然是刀山火海,李某......”

    话至此处,戛然而止。

    李大头愣在那里,如同一座雕像,只剩满脸惊骇震动。

    他看到了官道上的景象。

    那是一副杀戮的景象。

    之前那些鞭打他、喝骂他,对他的生死不管不顾,对他颐指气使的官差们,正被许多愤怒的民夫群起而攻之,鸟兽般惊慌奔逃!

    带领这群民夫的,是几名跟左车儿同样装扮的青衣刀客!

    此时此刻,道路上已经有好几具官差尸体,横七竖八模样凄惨。

    其余没参与战斗的民夫,也都卸下了麻袋,站在路上向前观望。

    ——原来入口的米粥,就是那些官差的,是粮铺伙计拿过来。

    李大头再是愚钝,再是远离江湖,眼前这副景象,也让他不由得想到了那句在国战之前,曾传遍大江南北,让无数人闻之或胆战心惊或热血沸腾的话:

    青衣人除恶刀,世间无义我来昭!

    他猛地转身,抬头看向左车儿,眼中满是敬畏骇然。

    对方竟然也是青衣刀客!

章五二二 拿起刀(2)

    十几个官差,代表的是官府皇朝,为首的还是御气境修行者,在李大头这些底层平民眼中,他们就是权势与力量的象征。

    而现在,对方顷刻间便尽数被久经压迫、怒火难平的三十几个汉子,在几个青衣刀客的带领下,给乱刀剁成了肉泥。

    眼前的这一幕,让李大头仿佛瞬间回到了数月前,在大牢看见狱卒被左车儿砍得四分五裂的场景。

    又仿佛回到了十余年前,再度看到了松林镇城头悬挂的一排官吏、恶霸人头。

    同样的震撼,同样的恐怖。

    不同的是,今日的左车儿没有出手。

    些许虾兵蟹将,他已是不必亲自出手。

    李大头艰难的咽了口唾沫,一时间心潮起伏五味杂陈,既觉得痛快解恨,又不能不遍体生寒。

    官道上杀完人的民夫们,在怒火消散后,看着尸体凄惨的官差们,哈哈大笑者有之,茫然矗立者有之,转头呕吐者有之,惴惴不安者亦有之。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热血上头放手发泄的时候固然畅快,可事情做完了,手上沾了官吏的人命,成了不容于皇朝的罪犯,心情就不得不跌落谷底。

    日后该怎么办?

    李大头也不禁为这些人担心。

    这时,他听到了左车儿淡漠的话语:

    “前日我能救你,今日我能救你,却不可能一直救你。自助者天助之,你是想继续在狗官恶霸的压迫下苟延残喘,还是愿意为改变自己的命运奋起一搏?”

    人生的巨大、艰难选择摆在面前,李大头张了张嘴,无法立即给出答案。

    左车儿没有等待他回答的意思,话音方落便迈步而出,以李大头无法理解的方式,仅仅是三四步,就到了百丈之外的土包上。

    李大头心中一动,猛地意识到左车儿刚刚这个问题,恐怕不只是问他个人,也是问那些曾经被左车儿帮助过,乃至是被所有青衣刀客帮助过的穷苦人。

    果不其然,左车儿站到土包上后,问了官道上那些民夫同样的问题。

    短暂的沉默后,有刚刚参与砍杀官差的血性悍勇之辈,带头站了出来,举着手中带血的长刀,先是忿忿不平的爆了几句粗口,而后滚刀肉一般地大声道:

    “狗日的官府,不给我们活路,不把我们当人看,堂堂的汉子七尺之躯,岂能日日被猪狗一样驱使打骂?

    “青衣人除恶刀,某早就神往不已,是汉子就该这么痛快的活着!自今日起,某愿跟随左大侠左右,请左大侠带领我等,杀尽那些狗官恶霸!”

    说罢,他持刀下拜。

    他身后的杀官者群体中,有几人对视一眼,一起走了出来,同样是朝着土包上的左车儿下拜,其中竟然还有个粗通文墨的,大声道:

    “此生愿为青衣人,此手愿持除恶刀!请左大侠收留!”

    其余人等皆道:“请左大侠收留!”

    这些人都是松林镇的百姓,知道左车儿的侠名义行,多半还认得他钦佩他,此时见左车儿是青衣刀客的头目,知道跟着他不会太吃亏,自然知道该怎么选。

    手上沾了官吏的人命,想要回去过安生日子已经不可能。

    之前参与追杀官吏的三十多名汉子中,有二十几人陆续站了出来,下拜之际七嘴八舌的表示愿意跟随左车儿,杀出一个堂皇大道来。

    他们有的高举侠义大旗想为穷苦人出头,有的则是喊着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血赚,有的还说早就想快意恩仇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只是苦于无人带领。

    除了这二十几个血性汉子,剩下的十来个人,之前是热血上头才追杀官吏,现在热血冷却只剩下满心惊惧,有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有的还想着法不责众。

    至于大部分没有参与追杀官吏的民夫,先前就在观望不敢出手,现在更是不会以身犯险去跟官府作对,官府的权威根植人心,不是谁都有

    勇气反抗的。

    勇者只是少数。

    就像国战期间,能够离开妻儿老小、生计差事,敢于投身军营赶赴沙场的,也是极少数——十个汉子中能有一个就算很不错。

    毕竟眼下皇朝大军拢共就不到两百万,其中还有相当部分是战前的流民军队、各地驻军,哪怕加上战死的,对比整个大齐的男儿也是非常少。

    左车儿对能收拢二十几个汉子很满意,这个占比不小了,眼下毕竟不是国战,而是让他们为自己而战,长刀向松林镇一指:

    “回松林镇,杀官放粮,惩奸除恶,救济乡亲!”

    二十几个汉子无不红着脸大吼:“杀官放粮,救济乡亲!”

    至于这里的粮食,左车儿让那些不愿投靠他的民夫们就地分了,各回各家去。

    李大头犹豫半响,跟上了左车儿等人。

    ......

    松林镇城中衙门。

    衙门主官,即松林镇蔷夫,正跟一位富商装扮的人在宴饮,在身边伺候的丫鬟都是豆蔻年华,纵然不都是少见的美人,也个个眉清目秀。

    “这回朝廷紧急调运军粮,刚刚运到州城府库的赈济粮食,要收回四成周转,可是把我们忙得焦头烂额。”松林镇主官呵呵笑着。

    他是个油光满面、身材臃肿的中年人,小吏出身,没有功名,能混到今天这一步也算祖上积德。

    “贵妃娘娘行事向来强硬,听说连陛下都有所畏惧,时常迁让,她说要调运军粮,谁敢不全力而为?”富商笑着附和。

    主官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咋摸着嘴道:“机会难得,咱们还是老规矩,三贯钱一石的价格,至于你卖给州县上官、大户多少银子,本官不计较。”

    富商大喜,高举酒杯:“大人如此仗义,在下感激不尽。

    “不过也不能让大人吃亏,正好在下新买了一些丫鬟,有两个模样不错,虽然瘦了些,好在是处子,而且文静本分,没有青楼里的那些胭脂气,别有一番风味,还望大人笑纳。”

    主官哈哈大笑,状极痛快:“还是你知道本官的心意,来,干!”

    赵玉洁抽调两成赈灾口粮为军粮暂时周转,到了地方上,两成就变成了四成;朝廷为了不妨碍赈灾,只要求州城府库出粮,到了地方上,县邑乃至富庶乡镇,都得退回之前发放到库房的粮食。

    不如此,州县官吏各种权贵,就无法损公肥私中饱私囊,就无法夸大路途“人吃马嚼”的消耗,趁机跟商贾大户勾结大发横财。

    蔷夫跟富商正自得其乐,忽然听到院外传来喧哗声,有人大声惊叫有人不断喝骂,隐约还有长刀出鞘相互打斗的动静。

    蔷夫大怒,朝门外喝问:“什么事吵吵闹闹,还有没有规矩了?!叨扰了本官的好兴致,叫你们一个个都吃板子!”

    话出口很久,门外竟然没有丫鬟管事、侍卫官吏来回应,反倒是院外乍然出现的喧嚣,一下子大了许多倍。

    金戈相击的交鸣声、真气碰撞的气爆声,夹杂着惨叫与怒吼,让衙门好似瞬间成为了战场。

    主官脸色变幻半响,一惊而起,富商也是霍然起身,就要出门查看,可不等他们迈出腿,就看到一个人出现在院中,竟然一步跨进了厅堂!

    “你,你是何人?竟敢擅闯衙门?不要命了?!”主官看到一个背负长刀的陌生青衣人,感受到对方元神境的修为,色厉内荏的喝问。

    “取你项上人头的人。”

    来者正是左车儿。

    他如今已是元神境中期的高手,面对一个御气境的官吏,连背负的长刀都不用拔出,只是再度前驱一步,就来到对方身前,一掌平平淡淡按下,便击碎了对方的额头!

    眼看着主官头破血流,瞪大惊骇的双眼气绝而亡,富商吓得浑身发抖,结结巴巴道:“你,你竟敢欧杀朝廷命官......你,你想造反不成?!

    左车儿左跨一步,闪身到富商面前,同样是一掌拍在对方额头——双方实力差距过大,对方根本没有闪避时间。

    在富商软软倒下的时候,左车儿轻蔑道:“造反不造反,不是你说了能算的。”

    跟在闲庭漫步般的左车儿身后,闯进衙门的李大头,刚刚来到门口,就看到左车儿眨眼间杀掉两人,狠辣果断不可一世,心神震动如见鬼神,呆立不动。

    被杀的可都是大人物!

    这个瞬间,李大头恍然如梦。

    十余年前,他跟左车儿都是市井中的学徒少年,人生有相同的处境、遇事有相似的心情,只是因为在事到临头的时候,做了不同的选择,人生由此走向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

    两人之间的差距由此产生,日渐扩大。

    到了今日,左车儿已经是平民百姓眼中,天兵天将一般的人物,而他李大头,不过是个食不果腹、生存艰难的蝼蚁,诸事都不由己,面对对方的时候,除了发自内心的敬畏尊崇,已是升不起任何其它念头。

    忽的,两名衙门差役从侧门钻出,看到李大头这个入侵者,顿时大吼一声,不由分说扑杀过来。

    李大头跟着左车儿穿过战场进到这里的过程中,顺手捡了一把刀,但此刻面对两位官差的扑杀,从未面对这种情况的他却是吓得亡魂大猫,完全乱了方寸。

    惊叫一声,李大头丢了长刀,转身就跑,动作一个慌张,自己绊倒了自己,再回头时,官差手中劈下的刀锋,已是近在眉前!

    恐惧让他的叫声都变了形,裆下更是一片湿热。

    噗噗两声,两名官差几乎是同时倒地,长刀也没能落在李大头身上。

    他如陷梦魇,大口喘息,惊魂甫定,只觉得全身力量都散尽了。

    左车儿居高临下的瞥了李大头一眼,皱了皱眉,不悦道:“拿起你的刀。”

    李大头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想要捡起自己掉落的长刀,却发现手脚不听使唤,近在咫尺重不过几斤的长刀,竟然怎么都拿不起来。

    “混账!废物!”

    左车儿大怒,一脚踢翻了李大头,欺身上前,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双目如电的喝骂,“连一把刀都拿起不起来,你还有什么用?

    “如此不堪,你还怎么跟吃人不吐骨头的官吏权贵争斗,还怎么反抗弱者的命运,怎么活得有骨气有尊严?!”

    李大头被喷了一脸唾沫,陡然一个机灵,如闻震中暮鼓,霎时神清目明不少。

    左车儿松开他后,他感觉自己松散如沙的身体,陡然多了一股岩浆般的力量,弯腰拿起地上的长刀,手指关节泛白的握住。

    左车儿这才满意了些,神色略微缓和,但眉宇间的肃杀之色,却是半点也不曾减弱:

    “你记住,我们是男人,是男人就得有力量!若不如此,如何生活在这个险恶的世间?面对恶霸强人,用什么保护自己与自己的家人?

    “难道靠官府?若是欺凌你的是官员,要害你杀你的是官员亲友党羽,你又靠什么生存?官员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贪念恶念,不可能一直给你公正!

    “男人要活得有尊严,要想保护自己的家人,就不能做一只没有反抗之力的绵羊,得做一匹獠牙锐利的野狼!

    “要想恶人奸徒不敢逼迫太甚,要想权贵官吏不敢为所欲为,我们手里就得有力量,就得有刀!有让他们忌惮的锋利的刀!

    “李大头,你明白了没有?!”

    李大头双手握紧长刀,就如同握紧了自己的命运,脸红脖子粗,咬着牙面色狰狞,如猛兽如战士,一字字道:“我明白了!”

    “好!那就杀出去,杀一个让你尊严无存,让你差些饿死野外的恶人,证明你是男人给我看!”左车儿指着院门外大喝,彼处还有厮杀。

    李大头低吼一声,虎狼般的冲了出去!

章五二三 拿起刀(3)

    河北,莫州,唐兴县。

    李虎的早饭颇为丰胜,小米粥杏黄包外加鸡蛋咸菜,都是半大的女儿亲手所做。他的饭量一向很大,故而女儿做的也多,生怕他吃不饱。

    如此饭食要是放在几年前,那是李虎不敢想的,彼时他虽然在乡间有些侠名,身边不乏狐朋狗友,实质仍是一介农夫,哪里比得上现在县尉的身份尊贵?

    国战期间投身义军,在曹云烨的队伍里,于白洋淀、狐狸淀等地转战多时,李虎也算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汉子,有些军功,战后得到了官府封赏。

    他加入义军时年纪已经不小,错过了修炼的最好时候,如今只勉强有个御气境初期的境界。但能在老家唐兴县做个九品县尉,李虎已是分外知足。

    小米粥很多,饶是以李虎的饭量,也只能吃下小半盆,十一二岁的女儿就吃得更少,末了剩下一半,如今已是初夏,剩饭剩饭很难放到隔日。

    但李虎却没有说什么,因为他很清楚,多出来的米粥本就不是留到明日的,等他出门去县衙上差,女儿就会把米粥送给隔壁的王大娘家。

    那家只有两个老人和一个跟女儿差不多大的小子,中间一辈人死在了国战期间,加之王大爷病体缠身王大娘身子骨弱,一家人生活十分艰辛。

    朝廷虽然有赈灾粮,但也不是白给,需要各家各户出人出力,在官府的带领下去修桥补路、挖沟建渠、修缮城池等等,做了工才有口粮发下。

    李虎已是官身,自然不缺吃穿,王大娘家就靠一个半大小子,能够做多少活计?每每王大娘出去做工,几天下来就会累倒,得来的口粮还赶不上汤药钱。

    女儿心地善良,前些年跟着李虎在义军中奔波没少吃苦头,很早就懂事,现在常常接济对方,基本上每顿饭都会剩些下来送过去。

    看看半盆米粥,又看看头发黄黄,脸颊消瘦,穿着陈旧布衣,一双大眼睛清澈如水的女儿,李虎暗暗叹息。

    如今世道艰难,他虽说是个有品级的县尉,但在不贪赃枉法的情况下,也仅仅能拥有一家人的吃食,连个仆人都买不起,还不如那些门路广的小吏富裕。

    家里的清扫、浣洗、厨房杂事,都是由女儿一力承担。

    厨房的灶台不比她矮多少,灶前添火需要蹲下,翻炒饭菜需要上凳子,揉面得使出吃奶的劲,小手很难将菜刀握把握得稳固,在大水缸里舀水需要踮脚伸腰,葫芦瓢里的水装得多了就必须得用双手......

    动作稍微慢些,饭菜要么就糊了锅底要么就烧红了......

    每回下差回来,看到对方来来回回忙碌,像是一只手忙脚乱的兔子,李虎就忍不住双眼发红。

    其实他下差回来再做饭,怎么都是来得及的,不会很晚才吃饭,他也无数次让女儿不要再做饭了,可架不住女儿勤劳,不想做个懒人。

    每次他一提起这些,对方就会扬起灰扑扑的小脸认真地说,等再过一段时间她长得高些了,就没有那种种问题了。

    吃完早饭,想要收拾碗筷洗锅刷灶的李虎,不出意外又被女儿推出门,让他赶紧去衙门上差,区区小事不必堂堂县尉大人操劳。

    走出没几步,李虎看到了隔壁王大娘家的半大小子,那是个虎头虎脑的家伙,看起来很本份做事也麻利,就是身子瘦些,而且显得不够机灵。

    此时,对方正从巷子转角的水井里,双手提着一大桶水回来,胳膊上青筋突起,好似很吃力,但水桶平稳,几乎没有水洒出,看得出来也是一个干活的好手。

    见到李虎,半大小子礼貌而又不无畏惧的叫了声伯父。没有刻意板着脸,但无论鲜亮官服还是腰畔横刀,都显得威严十足的李虎,淡淡嗯了一声。

    李虎自从做了县尉,搬到这里来住,前后也不过几个月的时间,但女儿跟这个半大小子却好似已经十分亲近。

    他好几回巡视街巷路过附近,都看到两人

    凑在一起,状似亲昵的不知道在说什么,女儿还笑得十分开心——可恶,女儿在他面前都很少笑得那么明亮!

    李虎看半大小子不怎么顺眼,有一种提防窃贼和野猪的心态,否则对待对方的态度不至于这般冷淡。他心里总是不自觉的评判这小子的各种不好。

    什么不够机灵,什么不通诗书,什么长得不太俊朗等等。

    走到巷子口的时候,李虎回头一望,果然就看见女儿正把粥盆递给半大小子,还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鸡蛋,做贼般塞给对方,那模样是既娇憨又好笑。

    李虎悲从中来,禁不住暗叹一声。千防万防还是防不住女儿“开门揖猪”,看来这两孩子是真要走到一起了。

    虽然对半大小子不太满意,认为对方不太配得上自己那么懂事善良的女儿,女儿嫁给对方是明珠暗投,但既然女儿自己喜欢,李虎也不至于棒打鸳鸯。

    他边走边寻思:“再过几年孩子就大了,早晚得过门,该早些准备嫁妆,穷小子家徒四壁,不能让女儿过去吃苦,嫁妆必须积攒得丰厚些。”

    想到这里,李虎只能期盼世道快些太平,这场饥荒尽快过去。百姓日子好过了城池重新繁华起来,他这个县尉也才能跟着沾光,不会连俸禄都发不齐。

    国战期间风云变幻,李虎家破人亡,只保住了一个女儿,投身义军多年征战,也是数经生死,好不容易才活下来。现在有了官身,算是苦日子熬到头。

    李虎分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生活,不奢求什么大富大贵,只想安安稳稳的过日子,等把女儿风风光光嫁人,自己再续个弦生个儿子留个后,此生就算圆满。

    到了衙门,李虎刚进班房解下横刀,就被县令叫了去了二堂。

    唐兴县是个中县,正七品的县令跟正九品的主簿,眼下都在二堂坐着,一副早就等候李虎的模样,俱都面容肃穆。

    一看这阵势,李虎心头一沉,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李县尉,本官昨日跟你说的事,你考虑得如何了?”县令看似淡然的问。

    李虎稍作沉吟,态度坚决道:“云柳村的百姓之所以伤人,是因为种粮被何地主家所截,虽然造成了些麻烦,却不是无端闹事。

    “大人要下官以寻衅滋事的名头去云柳村抓人下狱,下官办不到。”

    李虎自认为话已经说得很客气,要知道,云柳村百姓的种粮,可不是何地主家擅自截留的,若没有官府背书,他哪有那个胆量?

    事实是何地主早就看中了云柳村的良田,想要低价购买,奈何云柳村的百姓不肯,县令跟何家沾亲带故,还收了对方的贿赂,这便让对方“截”了粮食。

    云柳村的百姓到县衙来询问,县令就把过错推到何家头上,于是百姓又去何家去讨要公道,结果何家四门紧闭,并不给予答复。

    眼看就要误了农时,云柳村的百姓急火攻心,便强闯何家,打伤了对方的家奴,这就正中县令与何家下怀,何家马上派人到县衙告状,县衙则下令拿人。

    只要把百姓都抓进牢狱,关上几个月,对方的家人走投无路,就只能卖田换钱来县衙赎人,何家跟县令的计谋便可得逞!

    没想到的是,云柳村的人空前团结,竟然把县衙的差役赶了出来,还一面结村自保,一面派人去州城告状。

    这其实不会有多大效果,县衙有御气境修行者,云柳村的百姓根本挡不住,他们派去州城告状的人,也根本走不到州城。

    但云柳村是李虎的老家,他不愿看到乡亲受难,恰逢衙门的八品县丞是个世家旁支子弟,向来跟寒门县令不睦,二者一合计,便打算为云柳村的讨个公道。

    只是县令态度强硬,两人多番劝说无用。

    后来两人决定扳倒县令且有了分工,李虎在县衙以道理劝说众人、拖住县令,而县丞则帮助云柳村的百姓去州城告状——算算日子,州城也该有意见下来了。

    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县令竟然在昨日要求李虎去云柳村抓人,还威胁他,如果他拒不听令则官身不保!

    明知县令是在作恶,李虎又怎么会去抓自己的乡亲?

    在北胡大军杀来的时候,乡亲们遭受的苦难还不够吗?

    皇朝五年血战,无数将士埋骨沙场,千辛万苦才赶走了蛮子迎来太平,乡亲们好不容易看到了希望,怎能让他们再遭受无妄之灾?

    县令似乎早就料到李虎会这般回答,当即冷笑一声:

    “本官之前还奇怪,区区一个云柳村,一群大字不识的刁民,怎敢公然跟乡绅、衙门做对,现在本官明白了,这都是有你这个县尉与县丞在背后撑腰!

    “李虎,事到如今,你还不知罪吗?!”

    李虎悚然一惊,没料到县令会给他扣这么大顶帽子,明明是对方鱼肉乡里,现在竟然倒打一耙,不由得怒火万丈!

    他在国战期间百战拼杀,血性激烈,哪能忍得下这等冤枉屈辱?

    但他还是忍下了。

    不为别的,就为这来之不易的平稳生活,为了自家那懂事乖巧的女儿。

    他铁青着脸辩解:“大人明察,下官绝对没做过这种事!”

    县令嗤地一笑:“死到临头还嘴硬,看来不尝尝大刑,你是不会知道律法规矩为何物!来人,将李虎拿下!”

    屏风后与大门外,立即冲出几名修行者,一拥而上,不由分说拳脚相加,将李虎打翻在地,而后欺身而上,捆猪一样用铁链将他五花大绑!

    李虎嘴角溢血,感觉肋骨刚刚都被打断了两根,惊怒不已的盯着稳坐如泰山的县令:“大人如此作为,就不怕上官怪罪?”

    县令施施然从椅子上站起,踱步来到李虎面前,用俯瞰蝼蚁的目光看着他,不屑地道:

    “本官知道,你跟县丞有所图谋,把云柳村的人送去了州城。你以为这样州府的上官就会帮你主持公道?真是贻笑大方!

    “本官在州城若是没有人,岂会如此胆大妄为?

    “实话告诉你,州府的上官已经到了,却不是帮来你的,而是以诬告上官与煽动百姓闹事的罪名,将县丞拿下了带回州城审问!

    “至于你,区区一个九品芝麻官,又没什么出身背景,还敢跟本官叫板,真是不知死活,何劳州府的上官操劳?本县大牢里的刑具,就足以让你魂飞魄散!”

    一席话犹如当头一盆冰水,将李虎浇了个透心凉。

    他不可置信地道:“某家就算只是九品,也是朝廷命官,你,你竟敢对某家动用私刑,谋害某家性命?!”

    县令哈哈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弯下了腰,就连主簿都跟着笑出了眼泪。

    笑罢,县令看傻子一样看着李虎:“本官怎么会谋害你的性命?但如果你是在自愿交代罪行后,畏罪自杀,本官又能有什么办法?”

    李虎浑身一颤,遍体生寒。

    他出身乡野,少有侠名,没少与人争勇斗狠,投身义军后数年征战,手刃了不少北胡战士与绿营军贼徒,也曾从死人堆里被人刨出来,心志不可谓不坚。

    但此时,面对猖狂的县令,他却像是面对猛虎,由衷感到恐惧。

    对方好似比元神境的北胡千夫长都可怕,因为对方吃人不吐骨头!

    李虎怨忿交加,在被押走的时候,挣扎着不甘地回头嘶吼:

    “我曾是白洋淀义军将士,我曾为皇朝拼命杀敌,我曾手刃数十北胡蛮贼,我为国家立下铁血战功,你不能这样对待我!”

    县令却已看都懒得看他,自顾自回到太师椅上,端起茶碗神色自若的品茗。

    “好茶。”放下茶碗的时候,县令赞叹一声。

    主簿谄媚的笑道:“这是今年新出的铁观音,从数千里之外的福州运来的,大人若是喜欢,下官这就给府上多送些。”

    县令满意地微微颔首。

章五二四 拿起刀(4)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李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阴暗潮湿的牢房,笑容狰狞的狱卒,丑陋血腥的刑具,无休无止的折磨,让他见到了比沙场厮杀恐怖、痛苦百倍的地狱。

    曾今在混战里身中数箭、多处受创,连肠子都流出一截的境遇里,都不曾屈服害怕的李虎,如今在牢狱中彻底迷失了神智。

    他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更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脑海里最后的画面,是一张写满字的文书,和上面自己的血红手印。

    等到李虎稍微恢复点力气,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被带到一片四下漆黑的林子,视野中除了远处朦胧模糊的市井灯火,就只有面前站着的两个狱卒。

    那一高一矮两个狱卒的脸,李虎就算是做鬼都不会忘记。

    是对方让他经历了人生最不堪回首的几个时辰,是对方拿捏住他的手,让他在罪状上画了押,叫他从一个国战有功之士成了一个罪官!

    更是对方,让在战场上都不曾惨叫的他哀嚎不休,几乎丢尽了一个大丈夫的所有尊严。

    跌坐在地、遍体鳞伤、满脸是血的李虎,抬头恶狠狠的盯着两个狱卒。

    “就是这里了,没人会看见。大牢里不好明目张胆杀人,在这里结果他神不知鬼不觉。待会儿把他往乱葬岗一丢,万事大吉,咱们也好跟县令复命领赏。”

    高个子狱卒说到这,瞥见李虎怨毒的眼神,先是心头一突,旋即桀桀笑出声:

    “李县尉,你不必这么看某家,某家也是奉命行事。怪只怪你有眼无珠,竟然敢跟顶头上官对着干。和光同尘这么浅显的道理,我们都懂你为何不懂?”

    矮个子狱卒拔出横刀,上前两步,脸色阴沉:“跟一个死人废话这么多作甚,他死了也是自己蠢死的,怪不得别人。”

    说着,矮个子狱卒高举横刀,对着李虎额头用力劈了下去:“蠢人就是蠢人,做了县尉还混成这样,丢人现眼,这官要是给某家做,不知道比你滋润多少倍!”

    眼看刀光笔直而下,浑身酸软的李虎目眦欲裂,心中一片悲凉。

    这个瞬间,人生的许多画面交替闪过,让他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临了,李虎脑子里只有女儿在灶台前忙碌的瘦小身影,满心只剩下担忧与愧疚。

    他死了,女儿就没了依靠,往后该怎么在这个艰难的世道活下去?

    国战期间,他没尽到一家顶梁柱的责任,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现在连唯一的女儿也护不住,算什么大丈夫?

    他曾不屈服于北胡蛮贼,他曾为国血战,他只是不忍欺压乡亲,他有什么错?为什么连活下去这个简单的事,他都办不到?!

    到底是哪里错了?

    到底是谁错了?!

    李虎心中的不甘与愤怒,在刀光临面的时候达到顶点!

    然而到了这时,说什么都迟了。

    真的迟了吗?

    并不迟!

    因为刀锋到了他额前一寸处,猛然顿住,再也无法落下!

    瞪着眼的李虎瞳孔一缩!

    他看到了一只手,握住矮个子狱卒手腕的手。

    强劲,有力,稳如磐石的一只手。

    李虎转头。

    于是他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在远处依稀的灯火映衬下,倍显神秘莫测的人;一个哪怕在昏暗只有月光的林子边五官难辨,却让他一眼就认出身份的人。

    意外而震惊的李虎脱口而出:“曹将军!”

    白洋淀义军首领,曾蒙天子召见的曹云烨!

    “李队正,别来无恙。”曹云烨脸上似有笑容。

    李虎几欲热泪盈眶。

    “什么人敢坏我们的事,你知道这会有什么后果......”矮个子狱卒动弹不得,却还在叫嚣,但他的话还没说完,便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

    曹云烨已经扭转了他的手腕。

    叮当一声,横刀掉在地上,掉在李虎面前。

    高个子狱卒想跑,却发现自己如陷泥潭,双腿有万斤重,怎么都挪不动,当下吓得面容惨白、胆敢欲裂。

    曹云烨看着李虎,略显多余的问:“李队正,你怎么会落到如此境地?”

    李虎咬紧牙关:“我错了。”

    曹云烨摇摇头:“你没有错。”

    李虎不无疑惑:“错的不是我?”

    曹云烨点点头:“错的是这个世道。”

    李虎悲怆一笑:“这个世道怎么会错?它只是存在着,一如既往的存在着。”

    曹云烨又摇摇头:“这个皇朝的统治阶层,告诉我们礼义廉耻,要求我们忠君报国,却不曾告诉我们,当他们自己不顾礼义廉耻的时候,我们该怎么办,也没有告诉我们,当他们无视忠义欺压良善时,我们又该怎么办。”

    李虎怔了怔:“我们该怎么办?”

    曹云烨的视线落在了李虎身前的横刀上:“拿起刀。”

    李虎懵懵懂懂:“拿起刀?”

    曹云烨正色问:“国战结束了,外虏驱逐了,战争就结束了吗?”

    李虎低头寻思:“似乎没有。”

    曹云烨面露欣慰之色:“既然战争没有结束,身为战士,身为男人,怎么能放下手中的刀?”

    李虎没有立即捡起刀,而是抬起头直视曹云烨:“这一场战争,我们为何而战?”

    曹云烨一字一句道:“为我们自己!”

    李虎愣了愣:“为我们自己?”

    曹云烨眉宇如剑:“为保证我们自己的公平,为剪除所有要求我们礼义廉耻、忠君报国,而又无视这些的人!”

    李虎浑身一振。

    这个刹那,他只觉得自己胸腹之中乍然升起一团烈火,无可阻挡的熊熊燃烧起来。

    他拿起身前的横刀,站了起来,站得腰杆笔直,站得渊渟岳峙,站得顶天立地,站得不可被摧折!

    两个狱卒惊恐莫名、浑身乱颤。

    曹云烨看向矮个子狱卒:“你刚刚问我,坏了你们的好事,会有什么后果?”

    矮个子狱卒战战兢兢:“是,是......”

    曹云烨看着他的眼睛:“那你可知,意图谋害一个为国百战余生的功臣,会有什么后果?”

    矮个子狱卒惊慌无度、结结巴巴,说不出一个字。

    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抹邪魅而残忍的笑意:“会死。”

    矮个子狱卒浑身一抖。

    李虎手中的横刀,捅进了他的胸膛!

    李虎拔出刀,鲜血如墨泼洒

    ,狱卒软软倒了下去。

    而后,李虎侧行两步,双手握刀,横扫千军,将高个子的狱卒的头颅斩了下来!

    曹云烨掏出一个丹药瓶子,倒出一颗递给李虎:“现在你想去何处?”

    李虎吞下丹药,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快速恢复力量,双目似狼:“县衙!”

    ......

    轰的一声,县令的身体倒飞出去,重重砸在墙壁上,震得房梁泥尘云落。

    嘴中不停往外涌血,感觉自己浑身骨头寸寸碎裂的县令,无力的跌坐在地,恐惧万分的看看反手间将他击伤的曹云烨,又看看手持横刀披头散发,如鬼如魔步步逼近的李虎,只觉得天都塌了下来,吓得双股颤栗、心胆欲碎。

    “李......李虎,李县尉,有话好说,有事.......好商量,何必,何必闹到这一步,杀了本官,你也会成为朝廷钦犯,家人难有生路,三......三思啊!”

    县令绝望不已慌慌张张的哀求。

    看他屁滚尿流的模样,哪里还有半分先前趾高气扬、掌控一切的气度?跟街边的乞丐已无本质区别。

    李虎在县令面前停下脚步,咬牙切齿的问:“为何要残害云柳村百姓?为何要谋害某家性命?!”

    县令欲哭无泪:“非是本官贪图何家的钱财,而是这本就是州府上官交代的任务,目的就是为了找个由头,让县丞带人去州府越级告状......

    “这样,这样我们才能以诬告上官、煽动刁民对抗官府的罪名对付他,进而对付他身后的世家苗氏,这,这是寒门与世家之争,本官,本官也没有选择......

    “这本不关李县尉你的事,可谁叫你站错了队,要跟县丞一条路走到黑?

    “本,本官是顺水推舟得了一些钱财,何家也得了些田产,可,可也没伤人性命,李,李县尉你......”

    他的话至此戛然而止。

    李虎手中的横刀,已经狠狠劈了下来,正中他的额头,将他的脑袋劈成了血淋淋的两半!

    “为了党争,为了上官的利益,为了自己顺手发财,就不顾云柳村百姓的死活,就能残害朝廷命官,罔顾家国社稷,你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个世上?

    “活在这个某家与无数同袍拼了性命,血战保全的天下间?!”

    看着县令凄惨的尸体,李虎怒气不减。

    “县......县令大人?!”主簿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看到堂中这一幕,顿时如坠冰窟。

    曹云烨随手一挥,对方的脖子咔擦一声,随即气绝而亡。

    ......

    片刻后,李虎与曹云烨双双走出县衙,步履生风的走上大街。

    在他们身后,县衙火光冲天。

    “曹将军,县丞......”

    “我们有人救他。”

    李虎松了口气,问道:“曹将军,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接上你的女儿,我们回白洋淀。”曹云烨早有计较。

    “白洋淀......”咀嚼着这熟悉而又意义非凡的地名,李虎脸上有了笑容。

    回到白洋淀,重拾战士的身份,在熟悉的战场上,继续未竞的战争。

    对李虎来说,这是很不错的前路。

章五二五 怎么可能

    燕平,皇城含元殿。

    又是大朝会之日,赵宁这个在大都督府当闲差的副大都督,依然是坐在左侧百官的首位,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好似一尊没有感情的泥雕。

    皇位上的大齐皇帝宋治,气度威严睥睨八方,这本该是整个天下最让人不敢忤逆的存在,但此时此刻,他却脸色阴沉怒气勃发。

    早早起身离座来到殿中的宰相陈询,正在跟宋治奏对,从他嘴里说出来的皇朝大事,一件比一件让皇帝生气。

    首先当然是陇右战事。

    在皇帝与群臣们之前的判断中,只要王师大举杀到,倒行逆施违背人心的凤翔军,必然是顷刻间树倒弥孙散,决定大势的战事绝对不会超过两个月。

    倒是王师占领各个州县,行军要多花费些时间。

    具备速战速决的信心,是宋治敢于在国战方休,河北与中原部分州县民生凋敝的情况下,发动这场战争的底气。

    然而事实却狠狠打了宋治的脸,让他面子上很是挂不住。

    至今日为止,这场仗已是打了三个月,王师却连陇山都没能越过!

    一开始的时候,战事就不怎么顺利,邠宁、泾原两镇首先失陷,被魏氏的人马进驻了两镇的绝大部分城池,牢牢把控住了陇山防线。

    虽说赵玉洁初到关西的时候,只用半月就拿下了凤翔,逼得魏氏不得不退守陇山,进展很不错,但就是在陇山,魏氏稳住了阵脚。

    根据前方战报,凤翔军撤离凤翔的时候,本来士气低迷,军中第一强者魏无羡挡不住赵玉洁,按说退据陇山也难以坚守太久,可后来事情发生了变化。

    陇山东麓地形复杂,多有险塞军寨,凤翔军试图据险而守,王师进入邠宁、泾原地界后,一路攻城拔寨,算得上势如破竹,不到一个月就扫清了外围障碍。

    随后,王师直逼陇山诸关。

    到了这时,战争形势已经十分明朗,如果王师能够攻进陇山,那么就算魏氏占着陇右十一州之地,其势也会在顷刻间土崩瓦解。

    魏氏就算祖业在陇右,毕竟经历了国战打击,且是新叛,对抗皇朝正统的根基不稳固,一旦没守住门户关塞,军心民心会瞬间溃散。

    后续王师根本不需要一城一地的攻打,州县传檄可定。

    魏氏正是在这时候,稳住了阵脚,重新凝聚了三军士气。

    这当然不是靠空口白牙的许诺演说,也不是靠真金白银的赏赐——魏氏现在没什么家底,而是因为魏无羡让大军看到了获胜的曙光。

    早在大战开始之前,魏无羡准备战事的时候,就在关中隐蔽布置了不少高手。

    在战事进行一段时间后,这些修行者抓了不少给王师运送物资的将校,刑讯逼问出了王师不少情况。

    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王师缺粮。

    魏氏的这些修行者,把抓到的将校,按照事先安排的渠道,快速送到了魏无羡面前,给了魏无羡借题发挥,在三军将士面前,拆穿王师底细的机会。

    王师缺粮的现状,被魏无羡借被俘将校的口,夸大了不少,说只要凤翔军能坚守陇山三个月,则王师必会因为缺粮而退兵。

    届时,凤翔军不仅可以守住陇山,还能趁机反攻,夺回凤翔不在话下,进取关中也是轻而易举——那就是富贵发财之时。

    三个月怎么都不算久,尤其是对挡了蒙哥好几年的凤翔军而言。王师战力不能跟蒙哥的部曲相比,所以坚守三个月对凤翔军来说委实不难。

    三军士气因此而重振。

    加之赵玉洁虽然实力胜过魏无羡,但在后者不硬拼只纠缠的情况下,也拿他没什么办法。

    事情做成不算难,而收获足够大,且失败的后果很严重,故而陇山暂时被凤翔军守了下来。

    “魏氏狼子野心,抛弃礼义廉耻,不顾忠君大义,倒行逆施神人共愤,凤翔军中的绝大部分将士,却不是魏氏族人,他们是大齐的军队,是朕的将士!

    “他们为何就愿跟着魏氏反叛皇朝?王师已经到了城前,他们为何不肯弃暗投明,为何定要跟魏氏一条路走到黑?

    “战事已经进行这么久,他们也死了不少人,是什么让他们不顾生死,也要为虎作伥,自甘堕落?谁来告诉朕,这些人到底是什么心什么肺?!”

    宋治愤怒的质问声回响在大殿中。

    看了一眼不无委屈的宋治,赵宁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是哂笑不已。

    国战期间,高福瑞等人纠集寒门势力,扶持泾原、邠宁等军而打压凤翔军,对他们而言,这是在对付世家,是皇朝大计,没有过错。

    但他们短缺凤翔军的粮饷军械时,饿肚子的是凤翔军全体,枉死的也是全军将士,凤翔军感受到的,只会是皇朝对他们的不公!

    这场战争对凤翔军将士而言,是在反抗昏庸无道的朝廷,是在为自己争公平!

    所以他们斗志尚算坚定。

    这些话,赵宁懒得跟宋治说,屁股决定思想,对方根本不会听。

    在满殿大臣,都因为宋治的悲愤低头不言时,高福瑞站了出来,大声道:

    “回禀陛下,凤翔军这些人都是狼心狗肺,这是显而易见的!若非如此,他们就不至于不忠不义,就不至于割据叛乱,不至于贻害江山社稷!”

    看了高福瑞一阵,宋治接受了这个解释。

    对他而言,也不会有更好更能接受的解释了。

    就陇右战事,宋治有了最终计议:“之前北胡大军刚退,北境边关还需要大量王极境高手坐镇,以防对方突杀回马枪、入境袭扰劫掠。

    “眼下边关要塞都已修复得差不多,边军可以自行戍守关塞了,北胡也没有回头的迹象,所以那些王极境也可以撤回来,去陇右襄助贵妃剿灭叛贼。”

    说到这,他深吸一口气,勉强按捺住怒火:“传令给贵妃,诸王极境高手到了之后,一个月之内,必须将魏崇山、魏无羡这对贼父子生擒活捉!”

    宰相陈询、参知政事高福瑞一起领命。

    赵宁扫了一眼高福瑞的面色,推算出了对方的打算。

    经过五年磨练激励,国战结束时,大齐明面上的王极境高手,加在一起已有三十多人,跟北胡大致持平——北胡虽然战死了很多王极境,但并没有后继无人。

    孝文山之役后,赵宁未能再大规模屠戮北胡高手,对方的王极境数量又逐渐提了上来。

    皇朝这么多王极境高手,魏氏一族凤翔军一军又能有多少?

    双方之间的差距有若云泥。

    战事不如宋治预料的顺利,他不得不加派力量,但只要从北境长城返回的王极境们赶过去,优势就

    会是压倒性的。

    事情议到这里的时候,已经过了午时,宋治心情不太好,便趁机让大臣们下去用饭,申时过了再回来继续,他也好缓缓心境。

    每每这种情况,皇宫就会赐下饭食,大臣们不必回家来回折腾。

    但一些修为高绝、地位不俗的大臣,也可以选择回府用饭,反正来回迅捷,而且皇宫里的饭食,并不是每个人都吃得惯。

    赵宁回了郡王府。

    他在朝堂上都是个摆设,宋治巴不得他做个孤臣,不跟任何大臣来往,当然没道理吃饭还在皇宫,跟百官们混在一起。

    回了府,简单吃了饭,赵宁尚在喝茶漱口,黄远岱跟周鞅便进了门。

    听赵宁大致讲完陇右之事,黄远岱呵呵笑了两声:“这下魏氏可麻烦了,他们拢共就那么几个王极境,一旦面对数倍高手,这仗可没法再打下去。”

    赵宁不置可否:“我看高福瑞的意思,是不会派世家高手参战的。”

    黄远岱长长的哦了一声:“那还可以打一打。”

    大齐明面上的三十多个王极境高手,听起来很多,其实几个大世家就占了小半壁江山:赵氏、魏氏、杨氏。

    乍看这很不可思议,但只要想想国战的情况,就知道这并没什么不合理之处。

    赵氏、魏氏是排名前三的将门,本就高手多、底蕴足。

    国战时期,三大将们各自参与的战场大势不失,没经受太大损失不说,还给了族中子弟成长机会。

    像孙氏这种国战前势力不俗,有望取代赵氏的将门,国战兀一开始,就在山海关之战中损失惨重,连麾下部曲都折得差不多了,哪里有强盛可能?

    其余世家,无论将门勋贵还是士人门第,经历的战事都很惨烈,死伤无数,很多英才没成长起来,便已饮恨疆场。

    反观赵氏、杨氏子弟所在的河东战场,从始至终就没经历过惨败,魏氏虽然在陇右节节败退,但也不是一溃千里,最后还稳住了阵脚。

    且三家还有赵宁、魏无羡、杨佳妮这种天才,自己境界提升起来后,指点族中子弟很方便,家族受益不小。

    一场国战,绝大部分世家都惨遭削弱,唯独这三家不弱反强。

    其它世家的王极境高手,加在一起也没这三家多。

    “即便朝廷不用世家高手,帝室加上寒门,也有二十来个王极境,其中不乏王极境中期的强者,他们要是一股脑都去陇右,这一仗魏氏能怎么打?”

    周鞅不认为魏氏还能继续奋战。

    黄远岱瞥了周鞅一眼:

    “要是魏氏被迅速镇压,世家们都会畏惧失声,这天下又会被陛下牢牢掌控。而陛下下一个要对付的对象,必定会是赵氏。

    “届时咱们连自保都不可能,还怎么带着平民百姓反抗不公反抗压迫?”

    周鞅闻声一怔,愕然的看向赵宁:“殿下准备暗中襄助魏氏?!”

    这是最大的可能!

    若有赵氏相助,魏氏就有机会守住陇山。

    两家患难与共,赵宁有这个选择顺理成章!

    面对周鞅如火的目光,赵宁摆了摆手,正色回应:

    “天下谁人不知,我赵氏一族家风刚正、满门忠烈,是社稷柱石?赵氏怎么可能跟割据造反、祸乱一方的魏氏搅在一起?”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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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氏族介绍:
北方诸邦被雄才大略的君主统一,没有天人境修行者的南方大齐皇朝,却因为内部争权夺利而国势衰弱、万民离心。在修为冠绝天下的北方君主,准备南向用兵坐拥九州时,大齐第一氏族里的一名少年,睁开了重生的双眼,想要逆势而行。第一氏族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第一氏族,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第一氏族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