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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氏族全文阅读

作者:我是蓬蒿人     第一氏族txt下载     第一氏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五二六 闻风而动(上)

    听罢赵宁的回答,面色紧绷的周鞅松了口气。

    他拱着手认真道:“殿下能够如此想,实在是再好不过。”

    “老周你总是这般大惊小怪,这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事?”

    黄远岱对周鞅方才的紧张神情很是不屑,撇撇嘴接着道:

    “殿下是皇朝郡王,身份何等尊崇,又是大齐唯一的战神,地位何其重要,一言一行,自然都得顺应天下民心。

    “如今大战方休,民心思安,殿下岂会逆势而为?

    “跟反贼勾结,此事一旦败露,不说陛下立马有了正当借口对付赵氏,殿下的声望也会随即跌落谷底,再无出头之日。”

    周鞅不在意黄远岱的调侃,反而大点其头,认同对方的一番见解。勾结反贼这种事,想要一直隐蔽,明显是一厢情愿,尤其是在要襄助非凡战力的情况下。

    但是很快,周鞅又变得忧心忡忡:“殿下不帮魏氏,魏氏撑不了几个月,届时陛下还是会打压赵氏,如之奈何?”

    没谁相信宋治会不这么做,退一步万步说,就算宋治会对几个世家手下留情,这里面也肯定不会有赵氏。

    赵氏的实力不允许宋治姑息。

    面对这个实际问题,黄远岱笑而不语,赵宁云淡风轻。

    申时一过,赵宁回到皇城,跟宋治、众臣一起在含元殿继续朝议。

    宰相陈询抛出了今天的第二个重磅炸弹:中原、河北州县之乱。

    “四月二十日,松林镇运粮队伍中的民夫,在一些江湖修行者的蛊惑下,悍然围杀押运队伍的官差,致使九名官差全部当场殒命!

    “而后,二三十个民夫在这些修行者的带领下,竟然丧心病狂的袭击松林镇官衙,包括松林镇蔷夫在内,二十多名官吏差役死于非命!

    “再后,这些贼子开仓放粮,引得松林镇大乱,最后裹挟一百多名青壮百姓,在州县高手赶到之前,遁入荒野不见踪迹。”

    陈询在说这些事情的时候,声音沉重面色悲痛,仿佛正置身于一场血淋淋的天灾**中。

    他接着道:“四月二十五日,贝州历亭县有富商当街欺辱卖柴老翁,引发百姓群情激奋,围殴富商及其随从。

    “县衙官差赶到后,大肆抓捕百姓,双方冲突之下,致使百姓一死多伤,于是有青衣刀客自酒楼中持刀而出,当街杀官救人,而后蛊惑大量百姓冲击县衙,欧杀官吏差役三十余,纵火焚烧官衙,抢夺官仓中的粮食!

    “莫州驻军赶到时,已不见青衣刀客踪影,只看到满城炊烟、饭香四溢,如同过节的百姓。”

    顿了顿,陈询深吸一口气,继续道:

    “五月八日,莫州唐兴县县尉李虎,因蛊惑云柳村百姓攻打乡绅庄园、对抗官差之事泄露,在被官吏审问时,于不明身份高手的帮助下,手刃官吏火烧县衙。

    “县令、主簿之下,多名官吏或死或伤,之后遁入白洋淀不见踪迹!

    “唐兴县县丞,与李虎沆瀣一气,诬告上官,本已被州府官吏押解回州,却在半途被人劫走,州府官吏曝尸荒野,数日后才被找到。

    “五月十六日,沧州乐陵县,修路的百姓因不满官府施粥棚的粥米太稀,鼓噪闹事,质问赈灾粮食去处,官府镇压之下激起民变,引发千余百姓冲击县衙,抢夺官仓粮食。

    “城中有名的富商、大户,遭受池鱼之殃,家中粮食被洗劫一空,而后百姓占据县令,举旗造反......”

    “五月二十二日......”

    听到这里,面色青紫、五官抽动的宋治,终于忍受不住,怒发冲冠拍案而起:

    “反了,反了天了!这些刁民贼子,真是反了天了!

    “胆大妄为到

    如此地步,简直令人发指,无所顾忌到这般气焰,真当朝廷的大军都是摆设,不能平灭这些许叛乱,不能让他们九族尽灭?!”

    之前用饭的那一个时辰,他好不容易调整好的心境,至此完全荡然无存。

    此刻皇案后的宋治,暴跳如雷的犹如一只疯狂的老虎,震得殿中百官莫不畏惧低头。

    天子之怒,无人不惧。

    不惧就会官位不保、人头搬家,乃至亲族罹难!

    陈询在陈述那些事情的时候,高福瑞一直战战兢兢,颇有些惶惶不可终日的意思,此刻被宋治一顿怒吼,吓得浑身一颤腰身一软,差些当即趴在地上。

    眼见满殿寂静,他连忙起身离座来到殿中拜下:

    “陛下息怒!这些乱臣贼子无君无父、不忠不义,全都是暴民恶贼,所行之事神人共愤、罪不容诛!之前是臣等疏忽了,这就拟定策略,派遣大军、高手镇压,一月之内,必能还世间太平!”

    杀人般的目光落在高福瑞身上,宋治眼神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

    陇右战事不如预期中顺利,劳民伤财让方经国战的皇朝雪上加霜,已是让他烦躁不已。为了迅速底定陇右战事,他不得不派遣大量帝室、寒门王极境过去。

    这看似只是一个寻常应对,但实际上并非没有危险。

    这么多帝室、寒门高手离开京畿之地,远赴陇右战场,若是世家强者趁机发难进逼皇宫,他又如何应付?

    要知道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自东汉末年以来,士族门阀分裂天下倾覆皇朝,直至前朝因为世家利用各路反贼颠覆朝廷,世家大族就一直是皇权的眼中钉肉中刺,也是皇权的最大威胁!

    眼下寒门如日中天,世家处境微妙已到了悬崖边上,说他们一定不会奋起一搏,打死宋治也不信!

    别的姑且不言,要是赵氏在燕平高手力量空虚的时候,纠集世家带头发难,就是宋治怎么都不得不防的实际威胁!

    为了防止大齐皇朝重蹈东汉、前朝的覆辙,被世家大族分裂江山、倾覆社稷,宋治这才在魏氏第一个冒头后,立即决定给予雷霆一击!

    他必须将这种苗头扼杀在摇篮之中,宣示大齐的强悍稳固,表现他皇权的无可匹敌,姑息只会养奸,极可能让大齐皇朝进入末世!

    要不是国战后封赏大体合理,眼下世家们还算温顺,对大多数世家们的弱者心理有所洞悉,赵宁等赵氏族人这些时日又分外安分,宋治怎敢决定让大量帝室、寒门王极境离开燕平?

    他可没有元木真那般威压整个天下的天人境修为。

    他连王极境后期都还未突破!

    现在可好,陇右战事还未平定,河北州县又开始动-乱,好不容易解决外患的宋治,又得为内忧焦头烂额。

    这让自国战以来,一直夙兴夜寐的宋治,怎能不怒?

    陈询只提了五个县的乱事,但宋治却知道,河北、中原的乱事加在一起,已经达到了可怕的十几件!

    凭着帝王的敏锐,宋治察觉到这是一股正在酝酿的风暴,一个应对不好,风暴就会肆虐各地,成为他的心腹之患!

    国战大齐虽然打赢了,但国战期间大齐内部就有各种矛盾,之前没有精力与机会解决,现在也不见消停。

    江南各地节度使为了筹措粮饷,手段多有暴虐之处,还闹出过民变,他们与地方大族大户的关系可不和睦。

    而世家与寒门的互相倾轧,从来不曾停歇,只是没有失控而已。

    节度使拥有地方军政大权,无异于一方诸侯,国战时期不得不倚重他们死战守地,如今国战结束了,若不及时收拢藩镇权柄,这就是祸乱之源。

    自古以来,加强中央集权

    、加强皇权,讲究的是强干弱枝。作为皇帝手中刀剑的皇朝大军,掌控天下令万民畏服的利器,岂能掌握在各个节度使手里?

    眼下的大齐,亟需安定整顿,哪里容得下又一场混乱风暴?

    若真再有一场大风暴,皇朝的根基就会不稳,大齐的天下将再度风雨飘摇!

    “参知政事说得好,不愧是朕的肱骨之臣,当真是能够为君分忧。”

    宋治勉力压抑着心头怒火,但眉宇间的杀气却依旧冷冽,“朕倒想问问,四月五月发生的事,为何直到现在才呈奏给朕?

    “在这之前,你们都干什么去了?身为皇朝重臣,难道不知这些事情的重要性?欺君罔上,该当何罪?!”

    最后八个字犹如惊雷,在大殿中的每个大臣心头炸开,回响不绝威压如海。

    高福瑞没想到宋治的怒火如此之大,当下便骇得胆敢欲裂,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别人感觉或许会轻些,但他不一样。

    他是参知政事不说,这些事情之前一直没有上报宋治,也是他利用个人权威强压下的!

    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在陈询就是个应声虫,他跟赵玉洁主持皇朝政事,而如今赵玉洁又不在燕平的情况下,州县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治起罪来他首当其冲!

    高福瑞比谁都清楚,州县的这些百姓之所以会一点就着,不顾一切犯上作乱,十有**是因为官府克扣了赈灾粮,心中早就蓄积了对官府的滔天怨气。

    而下面的官员敢这么肆无忌惮行事,当然是打通了上面的关隘,作为这些“关隘”的最顶端,高福瑞个人获利之丰厚,常人难以想象。

    事情一旦败露,高福瑞必然是吃不了兜着走。

    这就更不必说,这些事情里面,还有打压世家的情由。

    在此之前,高福瑞一直想要通过个人权势,让州县高手捕杀作乱者,杀鸡儆猴平息事态,而后再轻描淡写禀报给宋治,这样他就没什么罪责。

    可没想到的是,乱事一件接一件,他终于还是捂不住了,只能由着陈询在朝堂上捅出来。

    他更加不会想到的是,其实宋治一早就通过飞鱼卫,知道了州县的各个乱事。

    宋治敢于让赵玉洁主事内阁,自己装病不处理具体政务,怎么可能不防范人心不防范自己真的被架空?飞鱼卫作为他的耳目,就是他的核心依仗之一。

    之前隐忍不发,一方面宋治是觉得那都是小事,相信高福瑞能解决;另一方面他现在不处理具体政务,姿态做出来了就得做足,不能轻易半途而为。

    让他始料未及的是,短短两个月,事情就有失控倾向!

    而今,他不得不走出宫城来到皇城,亲自处理这些麻烦事。

    这是国战结尾时,因为河北义军的忠君报国,最后一战轻松击败北胡,宋治生起豪情壮志,自认为是古今罕见明君后,第一次感受到挫败。

    “陛下恕罪,臣下罪该万死!”

    高福瑞连忙磕头认罪,“臣下原以为能为君分忧,解决这些小事,不想叨扰陛下养病,不曾想河北这些地方,被北胡统治了几年,人心变得暴虐,没了忠义之念,竟敢连续作乱!

    “这都是臣下的罪过,臣下痛彻心扉,只希望陛下稍息雷霆之怒,不要为这些暴民伤了龙体!”

    宋治眼角抽搐,半响无言,末了不无神伤的坐回皇座。

    赵宁看着宋治跟高福瑞这对君臣,或忧虑心累或惊慌无度,心境就像是一汪波澜不兴的湖水,平静安宁。

    作为十几个县邑动-乱的幕后主使,一手将对方送到火上烤的始作俑者,赵宁眼下并不如何高兴得意,甚至谈得上是无悲无喜。

    这还只是开头而已,实在算不上什么。

章五二七 闻风而动(中)

    国战前,宋治一手挑起文武之争,借赵宁的手让刘氏、庞氏等世家或根基折损或元气大伤,彼时赵宁是借势而为,同时也是宋治手里的棋子。

    而后宋治靠着历代先帝遗泽,将寒门势力发展壮大,用寒门与世家争斗来打压世家加强皇权,将徐明朗等人玩弄于鼓掌之中,让对方被卖了还给他数钱。

    之后无论是建立推事院,还是发掘出赵玉洁,亦或以地主大户兼并土地,造成无数流民的现实成立防御使、团练使新军,彻底断绝将门根基,自己隐居幕后不担主要因果的举止,都称得上是天人手笔。

    彼时的宋治,虽没有秦皇汉武的功绩,但也堪称雄才大略。

    整个天下都是他的棋盘,所有人都是他的玩物。

    那时候的赵宁跟对方没有可比性。

    如果没有之前那场国战,宋治的所有谋划,都会有条不紊的实现,手握大势的他,没有任何世家、人物能够抗衡。

    赵氏也得接受皇后被废、军权被夺的命运,渐渐沦为普通大族乃至消失于史书中,亦或是被冠以谋反的罪名,顷刻间举族覆灭。

    正是因为有这场国战,有重生而来的巨大优势,赵宁才能扭亏为盈、转败为胜,让赵氏从绝境中杀出一条血路,成为如今手握河东军、称霸一方的诸侯。

    他才能羽翼丰满,有一品楼、长河船行可用,事事都能料敌于先,立下大功建立无上威望,拥有非凡影响力,并成为在黑幕背后搅动风云的伟岸存在。

    现如今,一切才会不同。

    平心而论,赵宁不是什么才高八斗的人物,除了修行天赋高些,在谋略算计上估计还比不得魏无羡,他能布下眼前这样的局,靠得无非是三点。

    其一,先知先觉,早做准备;其二,认清形势,因势利导,借力而为;其三,有黄远岱、周鞅这样的人全力辅佐。

    靠着这些,国战时期有大齐对北胡的攻守易行,国战之后,亦有赵氏对帝室、赵宁对宋治的攻守变换!

    现如今的宋治,自认为能够洞悉一切,但在赵宁看来,对方却是身在空中楼阁,自以为俯瞰八方无所不能,殊不知稍有不慎就会跌落虚空,性命堪虞。

    此时此刻,赵宁一如既往的置身事外,古井无波的看宋治与高福瑞等人表演。

    他知道,宋治跟高福瑞马上就要开始展现演技。

    果不其然,宋治黯然神伤的坐回皇座后,就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连连叹气,不无委屈的看着群臣道:

    “朕自即位以来,自问勤于政事,不曾有片刻懈怠,平日里厉行节俭,不曾有出格的奢华享受,多年过去,未曾兴建一宫一殿,就是不想耗费民力。

    “可前有北胡南侵,家国蒙难,百姓受苦,后有魏氏割据造反,祸乱一方,扰乱社稷,今又有百姓杀官抢粮,占据县城不服教化,问题到底出在何处?

    “朕当真是昏君不成?朕应该如何治国?

    “朕是不是要下罪己诏?”

    不同的君王性情、想法不同,言行也会有很多差别。

    有的铁血刚硬,乾纲独断,容不得任何人忤逆,一言为天下法;有的仁厚宽恕,被大臣喷一脸唾沫不发怒,连普通艺伎宫人也会怜悯,凡事都有商有量。

    宋治向来以宽厚示人,常常用自省自责的方式,来博取群臣的认可、赞赏与羞愧,让对方甘愿为之卖命。

    毕竟主忧臣辱、主辱臣死,皇帝都神伤自责了,身为臣子要是还不知道效命自省,难道是要逼得皇帝抄你的家灭你的族,才肯幡然醒悟?

    他这番话一出,满殿大臣连忙起身离座,惶恐的拜倒于殿中,大胜口呼陛下圣明仁德,天下有事都是他们这些臣子的过错,请陛下万勿妄自菲薄。

    高福瑞泪流满面的悲泣道:“天下何人不知陛下英明仁慈?若非陛下雄才大略,何以能让大齐赢得国战?

    “只是自古人心不足蛇吞象,万民中总有些德行不修、不忠不孝的,历朝历代都没少过暴民乱贼。臣等这就处理刁民作乱,事若不成,甘愿提头来见!”

    众臣皆道:“若不能为君分忧,甘愿提头来见。”

    宋治见群臣的态度符合预期,这便用一种强忍悲痛的神色道:

    “各地乱民生事,十有**都会开仓抢粮,可见他们必是饥肠辘辘,而朝廷发下的赈灾粮并无不足。由此观之,州县官吏多有贪墨粮食、损公肥私者!

    “此等社稷蛀虫不除,大齐如何安存?”

    高福瑞心里咯噔一声。

    皇帝并非不知道各地乱象的底细!

    他知道此事已经无法善了,遂把心一横,鼓起勇气以退为进:

    “臣忝为参知政事,却不能办好赈灾的差事,不能监察天下官吏,实在是罪莫大焉,臣愿革职以谢天下!”

    众臣皆表示愿意领受处罚。

    在高福瑞看来,革职以谢天下,已经是最大的处罚。

    毕竟对他这种皇朝大员来说,肯放弃奋斗了半生得来的高位权势,已是怎么都对得起州县饿死病死的成百上千百姓了。

    ——平民百姓不过是他放牧的羊而已,他们的性命,难道还比得上他的这个皇朝肱骨的官位?

    本朝最近几十年是太平盛世,纵然官员失职办砸了差事,害了百姓,多半也只是停职、降职,大多不过是认错道歉而已。

    但凡稍微有门路有背景的官员,停职、降职也都是暂时的,用来平息民愤罢了,事后都会悄无声息官复原职,继续手握大权荣华富贵。

    他一介参知政事,愿意革职以谢天下,做回普通人,那是多大的处罚力度了?

    宋治正了正神色,恢复了帝王威严:“尔等有认错之心,可见没有丢了职责操守,朕心甚慰。然而各地生乱,若不明正典刑,不足以平息民愤。

    “传朕敕令:宰相陈询,统领百官不力,致使州县贪墨之事不绝,降爵三等,罚俸两年;参知政事高福瑞,不能协理朝政,降为黄

    门侍郎,罚俸一年;

    “户部、转运使调派赈灾粮食而不能物尽其用,失职之错不可不察,户部尚书、转运使各降爵一等,罚俸一年!

    “贝州、莫州、沧州等有百姓生乱之州府,一应刺史革职查办,押回京师交由刑部审理,若有贪墨情节,皆斩不赦!

    “限各州新任刺史到任两月之内,配合藩镇、州府驻军剿灭作乱暴民,以儆效尤,并严查贪墨赈灾粮之官员,肃清州县吏治。

    “若再有类似事件发生,刺史、县令等地方主官定斩不饶!”

    闻听此言,众臣莫不神色一凛。

    高福瑞则是大松一口气,从二品的参知政事降为四品的黄门侍郎是不小打击,但只要圣眷不衰,他的实际地位不会下降多少。

    而且他相信这是暂时的,等到陇右平定,皇帝封赏群臣的时候,他就能因为主持调拨粮饷军械等后勤物资有功而官复原职。

    至于罚俸——有几个官员是靠俸禄过日子的?

    陈询没什么神色变化。他是遭了池鱼之殃,谁让他是宰相呢?皇帝没有趁机拿掉他的宰相之位,他已是万分庆幸。

    此事议定,众臣各归其位。

    平心而论,宋治的处置力度已是不轻,但赵宁并没有任何钦佩之念。

    对各州刺史的处置是真的会落到实处,有贪墨的皆斩不赦,还是雷声大雨点小,有待观察——高福瑞肯定会出面保全,毕竟他是收了好处的。

    皇帝不查高福瑞有没有收授贿赂,不问不少乱事中涉及的寒门世家之争,只是着眼于州府刺史的失职之罪,本身就说明了问题。

    剿灭作乱暴民,这是题中应有之意,犯上作乱的不杀,朝廷统治秩序何存?至于这些所谓的刁民是不是不得已,是不是有苦衷,谁在乎?

    皇帝嘛,统治阶层的代表,本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哪怕治下之民受了罪,也只能按照章程诉诸于官府,期待官府做主伸冤。

    如果官官相护,不给受苦者做主,也是题中应有之意,命硬且有盘缠有年复一年时间的,就层层上访,看会不会有人理会,看会不会被打死。

    命不硬被害了,那只能说这就是命。

    总之,你不能自己起来反抗,反抗就是寻衅滋事,就是扰乱治安,就是贼子罪犯,就该被下狱治罪,就该一生完蛋。

    望了一眼满殿形形色色,都暗暗轻松仿佛已是安然度过一道险槛的大臣,赵宁暗暗摇头。

    末了,皇帝忽然道:“不少百姓暴乱的案子里,都提到了青衣刀客。国战之前这些人就经常以武犯禁,杀官害民,朕严令过州县绞杀。

    “国战期间,这些人音讯皆无,朕还以为他们被州县捕杀完了,没想到时隔数年,现在又冒了出来,看来不会没有来头。

    “传朕敕令,严查各地青衣刀客的根脚,朕倒要看看,是谁敢大逆不道,在朕的治下口不择言的说什么‘青衣人除恶刀,世间无义我来昭’!”

章五二八 闻风而动(3)

    一日大朝会,在皇帝下令严查青衣刀客根脚后结束。

    赵宁照例去大都督府坐了坐,下差时间一到便回了郡王府。

    对皇帝的敕令,他没太多想法。

    国战前,若不是青衣刀客匡扶天下正义、彰显世道正气,多少达到了些正人心的效果,在大齐土地兼并日益严重,官府贪赃枉法,大户为富不仁,弱肉强食愈发露骨的情况下,国战期间哪会有那么多平民出身的热血儿郎,甘愿抛家舍业赶赴沙场?

    如果换了一个人,面对皇帝此举会心寒会委屈会悲愤。

    但赵宁不会。

    他早就看透了皇帝的帝王心术,对方在他心里也早已没有位置,所以无论对方做什么他都不会在意。

    在这一点上,赵宁称得上是心如磐石,无欲则刚。

    夜晚,东书房,赵宁跟黄远岱、周鞅又坐在了一起议事。白天申时的那点时间太短,许多事情来不及商谈。

    “陛下处置各地百姓反抗之事的举措,可谓是下了重手,那么多刺史被直接捉拿问罪,在本朝尚属首次,但有先前的情绪铺垫,百官也不敢反驳。

    说到这,黄远岱笑了一声,“最惨的还属宰相,只是遭受池鱼之殃便被降爵三等。陈氏世袭的爵位,本就只是侯爵,现在可好,一下子成了男爵。

    “若是换作以前,爵位还有可能恢复,亦或者只是降陈询的爵位,到了下一代还是袭承侯爵,但眼下陛下明显是借题发挥,很难再给陈氏机会。

    “作为一个世家,陈氏的立身之本,算是就此折损了一半。”

    周鞅不在乎这些权力争斗,他关注的是大业大计,是黎民百姓,当下肃然道:

    “陛下处置各州刺史,派遣新的刺史整顿官场、肃清贪墨,又有后续严令,如此一来,各地吏治会否就此好转?

    “若是好转,官民相安无事,百姓吃饱了肚子,不再被官府欺压剥削,自然就没了反抗动机,殿下的大计是否就会夭折?”

    话说到最后,周鞅自己先意识到了不对,猛然合上了嘴巴。

    赵宁轻描淡写道:“若是百姓都能安居乐业,不受欺压享有公平,皇朝因此海晏河清、真正天平,我的心愿便已实现,谈何夭折?”

    周鞅拱手道:“是鞅失言了,殿下勿怪。”

    黄远岱呵呵笑了两声,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用看小孩子的目光,扫了周鞅一眼,无声调侃对方的天真。

    为了不让周鞅持续尴尬,黄远岱转换了话题,主动问赵宁:

    “殿下,陛下派遣帝室、寒门高手前往陇右,战场上朝廷的王极境修行者数量,便会对魏氏形成碾压之势。

    “纵然陛下为了确保京畿防务、提防世家发难,不会把帝室、寒门王极境高手都派过去,也足以让魏氏无法应对。

    “殿下如何看待此事?”

    听到这里,周鞅也肃穆看着赵宁,等待对方给出答案——赵宁之前已经说过,他不会帮助魏无羡,可魏氏败亡又对赵氏有害无益。

    赵宁平淡道:“这事不需要我如何看。”

    “殿下此言何意?”周鞅不解。

    赵宁看了看周鞅与黄远岱,忽然笑了笑,摇头道:“你们都小看了一个人。”

    “魏帅?”周鞅只能想到这个可能。

    赵宁微微颔首:“不错。”

    “魏帅的修为战力,连贵妃都比不上......”

    “魏蛤蟆最强的地方,从来不是修为

    战力。”

    “那是什么?”

    “谋略。”

    “陇右战局简单明了,哪里还有谋略的用武之地?”

    “上兵伐交。谋略通常用在疆场之外。”

    周鞅怔了怔:“是何种谋略?”

    赵宁目光幽深,缓缓吐出四个字:“我不知道。”

    周鞅:“......”

    他抹了抹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水,汗颜道:“殿下,现在这种时候,不好作儿戏之言吧?”

    赵宁双手一摊,满脸理所应当的无奈:“我又不是魏蛤蟆,哪里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只是了解魏无羡,清楚对方每每在行事的时候,目光都会看得很远。

    年少时他们几人在燕平跟纨绔们斗殴打仗,魏无羡这个狗头军师,常常能通过各种眼花缭乱的布置,把对手耍得团团转。

    现如今魏氏仗着那点兵力那点地方,就敢第一个冒头跟朝廷对着干,魏无羡不会不想到各种可能性,做各种应有的布置。

    赵宁虽然不知道魏无羡的具体谋划,但他很肯定,对方的策略必定早已开始施行,眼下的陇右战局对魏氏而言虽然凶险万分,但对方并非没有一线生机。

    周鞅听罢赵宁不负责任的言论,满头黑线,表示自己竟然无话可说。

    这时候,黄远岱忽然悠悠来了一句:“某家倒是能够想到一些。”

    “哦?”赵宁眉头微挑。

    “这种时候,黄兄就别卖关子了!”周鞅不无急切。

    黄远岱老神在在的伸出四根手指:“也是四个字。”

    “哪四个字?”

    “合纵连横!”

    ......

    陈府。

    陈安之在书案前枯坐良久,手里的书册一直不曾翻页,目光焦点落在虚无处,明显是神游物外,眉头越皱越紧,最后几乎拧成了一个疙瘩。

    今日在朝会上,皇帝把陈询降爵三等,下手可谓极重,举族上下闻听此讯,无不是愁眉不展,惶然凄然而又愤然默然。

    陈安之知道皇帝这是在敲打陈氏。

    原因很简单,国战之后陈询这个宰相,一直是只有眼睛耳朵而没有嘴巴,对朝政不发一言,对诸事不拿主意,硬是把自己扮作一个应声虫。

    皇帝对此很不满意。

    皇帝需要的宰相,不是一个应声虫。

    皇帝想要陈询像徐明朗那样,做他忠实的鹰犬、锋利的爪牙,替他鞍前马后、冲锋陷阵!

    说直白些,皇帝要的,是陈氏忘记自己世家的身份,把自己当作寒门大族看待,彻底变幻阵营,为皇帝的国政大事、打压世家毫无保留!

    大齐的世家这么多,如今基本都有军功在身,声望与影响力不错,皇帝中央集权、加强皇权的大计不会更该,但总不好把所有世家都赶尽杀绝、举族倾覆吧?

    这不是要逼得世家都去造反?不是要让天下人纷纷侧目?

    皇帝改变了方式。

    皇帝的策略陈询明白,陈安之也了解,那就是用和平的方式,相对温和的手法,把世家大族演变成普通大族——也就是寒门大族。

    这其中的核心,一是要世家放弃世袭爵位,二是族中子弟用参与科举的方式出仕,而不是享受家族蒙阴。

    放在前朝亦或是本朝开国之初,这是皇帝一厢情愿的痴心妄想,但到了现如今,寒门如日中天,这就是世家不得不面对的切实抉择。

    而皇

    帝要陈氏做的,就是带头。

    他要求宰相以身示范。

    世家勋贵,肯定不会轻易接受皇帝的和平演变,一开始皇帝必然要雷霆打压一些、严厉处置一些,杀鸡儆猴。

    这就需要陈询来做刀子。

    陈询不愿意。

    其一,他如果同意,几代人之后,陈氏就不会有现如今的权势地位;就算世家教育非寒门可比,一两百年后,也顶多是个有名的书香门第、官宦大族。

    或许会依旧显赫,但不会再有世家之贵。

    不袭爵,不蒙阴,世家根基不存。

    其二,背叛世家,做皇帝的爪牙,帮着皇帝对付世家,陈询无法接受。

    国战前,陈氏基本就是这么做的,经由他们的手处理的世家官员不计其数,别的不说,仅是赵氏、魏氏的族人,陈安之都没有去拼命保全。

    但这是国战后了。

    国战期间,陈询在汴梁就已改换心志,决定重归世家之列,做有利于世家整体的事,国战多年努力,族中子弟死伤无数,好不容易重新被多半世家接受,现在岂有反复之理?

    于是陈询宁愿做个应声虫宰相,也不做一只咬人的狗。

    所以皇帝今日借题发挥,直接把陈氏的爵位降了三等。

    皇帝的言外之意很明确:陈氏不可能明哲保身,就算陈询只做应声虫,他也有的是办法让陈氏衰落,从世家之位上跌下去,并且万劫不复。

    陈询忧心忡忡,陈安之也坐立不安。

    这一晚注定不会平静。

    戌时下两刻,陈府来了一位客人,对方刻意遮掩了行踪,显得鬼鬼祟祟,但对方的身份却非同寻常,是门第苗氏的大长老苗彧。

    陈询在东书房接待了对方,陈安之陪同。

    稍微寒暄,陈询问起对方来意,须发花白,一身儒雅之气的苗彧正色道:“苗某此来,是为救陈氏于水火。”

    陈询微微一怔,双方关系不错,遂肃然问道:“苗兄何出此言?”

    苗彧直言不讳:“去年秋日,陛下封赏国战有功之士,对世家并不曾区别对待,彼时我等都以为,陛下终止了打压世家之念。

    “可如今观之,陛下赏罚分明,并非是顾念世家功劳,决定要善待世家,而仅仅只是不想天下非议、人心迷惘而已。

    “今日朝会,陛下将陈兄降爵三等,陈兄难道还不曾察觉,陛下这是借题发挥?”

    陈询一阵默然。

    苗彧看出他的顾忌,接着道:“莫州唐兴县的事,想必陈兄清楚得很。

    “我苗氏子弟在唐兴县不过是出任了一个县丞,可那些人竟然不惜克扣赈灾粮,逼得云柳村百姓走投无路聚众对抗官府,也要设局坐实他煽动百姓、诬告上官之罪,想要以此撕开口子,来对我苗氏发难!

    “寒门从来不曾放弃打压世家,陈兄难道还不明白?”

    陈询叹息一声:“陈某只想明哲保身。”

    苗彧重重击节:“陈兄何其谬也!

    “魏氏起于陇右,坐拥雄兵割据一方,以一家之力对抗整个朝廷,导致陛下对世家的忌惮之心已是前所未有!

    “当此之时,陛下迫切需要身为宰相的陈兄,表明自己的态度,助他施行大计,绝不会容许宰相之位被不符心意的人占据!

    “陈兄若不能顺从陛下,不消多久,陛下恼羞成怒,宰相之位必被人取而代之!届时,陈兄如何能有善果?陈氏又岂能脱离水火?”

章五二九 闻风而动(4)

    陈询脸色变幻,心思不定。

    国战前他就是皇帝的爪牙,国战时期为了世家寒门同心同德,纵然他心思不对,宋治也不曾为难他。

    可现如今不同了。

    陈询肃然问:“苗兄突然造访,说起这些,其意究竟为何?”

    对方是要劝他放下顾虑,完全听命于皇帝,保全陈氏一族身家性命,还是要劝他奋起反抗,效仿魏氏,彻底跟皇帝撕破脸皮?

    苗彧并没有冒然表明心迹,他看了看陈安之,忽然笑道:“陈小子,老夫来的时候,看到蒋氏有人来了,那是你的生死同袍,还不出去迎一迎?”

    陈安之莫名其妙,与陈询对视一眼,拱手起身,离开厅堂。

    还没出中庭,陈安之远远看见一个人影,伫立在假山旁皓月下,身材高挑曲线曼妙,有一股遗世独立而又凌厉无比的气势,明显是在等他。

    “为何在这里等?怎么不入厅堂?”陈安之走近后奇怪地问。

    面前的同袍好友,乃是将门蒋氏的蒋飞燕。

    两人在汴梁相识,因为陈氏在国战前,多有“助纣为虐”妨害世家之举,蒋飞燕起初对他十分厌恶,后来沙场拼杀,一次次并肩作战,逐渐建立起深厚情谊。

    让陈安之意外的是,对方现在应该呆在汴梁,不知为何忽然出现在了燕平,到了陈氏府上。

    蒋飞燕瞥了陈安之一眼:

    “有些话,不适合在厅堂里说,此处四下无人,话出我口入于你耳,不担心隔墙有异。你听之后,若愿往心里去就往心里去,不愿往心里去就当我没说过。”

    陈安之知道对方性情刚烈、言语直接,从来不喜欢遮遮掩掩弯弯绕绕,明白接下来听到的话事关重大,遂认真回应:“但说无妨。”

    蒋飞燕那张并不明艳漂亮的脸,如同被清辉覆上了一层寒霜,一双黑亮的眸子在黑夜中倍显深邃莫测,只听她一字一句道:

    “陛下调集的帝室、寒门王极境即将前往陇右,你我皆知,仅凭魏氏那点高手,是万万抵挡不住。而为今之计,世家只有抱成一团,才有一线生机可言。

    “我欲前往陇右,乔装易容,襄助魏氏,不使凤翔军战败,不让魏氏被灭!

    “陈安之,你意如何?”

    陈安之如被闪电击中,脑中有惊雷炸响,刹那间心中一片明亮。

    苗彧今夜突然造访的目的,他已是瞬间明悟。

    陇右魏氏,挡住朝廷兵马数月,死死守住了陇山,令本就军粮不多的大军显露危机;而如今地方州县又有百姓反抗不公、冲击官府、杀官放粮,掀起风暴。

    这是乱局!

    亦是变局!

    不甘失去权势地位的世家们,就如嗅到了血腥味的群狼,已是闻风而动!

    ......

    国战之前,因为寒门的倾轧、皇帝的打压,有的世家已经在基业所在地,隐蔽组建了家族私军,观时待变,做最坏的打算。

    只不过随后国战爆发,这些世家私军基本都上了战场,用来跟北胡拼命了。

    五年血战,世家损失惨重,难免幻想皇帝善待功臣宽待世家,但这并不意味着,尚有实力的一些世家,就此完全放弃了搏一搏的准备。

    如今形势有变,有所

    行动并非不合理。

    陈安之在恍然大悟的同时,心头也升起团团疑惑。

    世家们有所准备很合理,有所行动也不是不能接受,但蒋飞燕要直接去陇右助战的行为,未免也太过果决、迅捷!

    眼下皇帝忙于对付魏氏,还没有对其它世家动手的迹象,毕竟平定陇右是当务之急,皇帝没必要同时树敌于众世家,逼迫世家们有所行动给自己添乱。

    皇帝只是开始逼迫陈询,但这也是因为陈询是宰相。而且事情只涉及陈氏一族,陈氏的人并未向外宣扬,也没跟世家们商量,尚且属于较为隐秘的状态。

    ——毕竟陈氏自己都还没拿定主意,处于痛苦彷徨的状态中。

    在这种情况下,尚未遭受寒门重压、没有经受皇帝打击,家族还没有面对重大危机的苗氏、蒋氏,怎么就突然决定襄助魏氏了?

    苗彧何至于洞若观火,好似对陈氏的遭遇底细尽数知晓?

    而且今日刚刚朝会,陈询刚被降爵,对方晚上就上了门!

    连本该在汴梁的蒋飞燕都来了?

    还上门就单刀直入,试探陈氏的态度,劝说陈氏一起行动?

    这实在是太快了。

    快得不合常理!

    “难道苗氏、蒋氏已经暗中投靠了陛下,接受了陛下给予的条件,打算接受命运成为普通大族,今夜骤然上门是为陛下试探陈氏来的?”

    一时之间,陈安之脑海里冒出这个想法。

    这并不是一点可能都没有。

    但是转念,他就摇摇头,驱散了这个念头。

    如果苗氏、蒋氏果真投靠了皇帝,他们根本没必要来试探陈氏什么,直接取而代之就好了,宰相之位对谁不是诱惑?而且如果是试探,未免做得太露骨。

    “你是不是很奇怪?”蒋飞燕不等陈安之捋清思路便问。

    陈安之苦笑一声,坦然道:“你们行动太快了,我不能不感到奇怪。”

    “对你来说是很快,风声刚起,就有大雨降下,难免猝不及防。”蒋飞燕目光清冷语速飞快,“但对我们而言,这股风我们早就知道会出现,且等待多时。”

    陈安之皱了皱眉。

    陇右战事摆在那里,大家都看得到,今天乍然出现的“风”,只有州县百姓生乱之事被抖露出来,以及陈氏遭受打击被降爵。

    陈安之看着蒋飞燕普通却颇有英气的面容问:“莫非有人提前算到了这股‘风’?”

    他觉得匪夷所思。

    蒋飞燕点点头:“的确有人算到了,而且还早早告诉了我们。”

    陈安之讶然失声:“是谁?”

    蒋飞燕的目光变得玩味:“你曾经的好兄弟。”

    陈安之面容一僵。

    如果只是“好兄弟”三个字,他第一个想到的就会是赵宁。但加上了“曾经”两个字,他就只能想到那个远在陇右的节度使——魏无羡!

    陈安之心中五味杂陈:“他还算到了什么?”

    蒋飞燕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算到陛下不会放过世家,一定会将世家彻底抹去,而方法也跟之前不同,不会那么露骨直接。

    “陛下会携寒门浩大之势威压我等,让我等被迫屈服,实现温和演变,而对于太强的几个世家和

    不识时务的世家,会雷霆镇压!”

    温和演变世家为普通大族的事,目前还未施行自然是秘而不宣,陈氏作为首当其冲者,都只是根据皇帝只言片语的暗示,与晦涩态度推测而出。

    魏无羡远在陇右,何以能提前算出?

    陈安之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蒋飞燕似乎早就知道,陈安之会是这样的反应,淡淡道:

    “魏无羡还算出,因为坐拥宰相之位,你陈氏会是温和演变之策的首当其冲者,必须先做出取舍。”

    陈安之深吸一口气,勉力调整心境,沉声问:“你觉得我们会如何选?”

    蒋飞燕深深看了陈安之一眼,难得的沉默片刻,而后坚定道:“我相信你。”

    陈安之:“.......”

    他沉默半响,试探着开口:“看来是魏帅邀请你们襄助凤翔军,而你们也已答应了他。”

    “面对皇权压迫,世家休戚与共,是一个整体;如果魏氏被平灭,世家将再难出头,会彻底失去与皇权抗衡的能力,日后只能任凭拿捏。”

    蒋飞燕恢复了语速飞快的状态,“帮助魏氏,就是帮助自身,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去做?”

    陈安之嗓音低沉:“可一旦事情泄露,陛下必然会有雷霆之怒。”

    蒋飞燕呵了一声:“那又如何?只要魏氏还占据着陇右,大不了我们都去投魏氏,沙场对垒总有一线生机,好过被皇帝覆灭家族根基!”

    陈安之默然不语。

    很显然,魏氏必然跟各个世家达成了协议,若是魏氏成就大事,一定会保证世家权位不受影响。

    蒋飞燕见陈安之不说话,眼神变了变:“你不愿跟我站在一起?”

    陈安之仰头望天,神色萧索,喟叹一声:“为何一定是陈氏?”

    蒋飞燕抿了抿嘴唇:“国战五年,世家衰弱,各自力量有限,如今大事在前,我们需要领头者,协调各方。

    “本来赵氏最是合适,可郡王打定主意做个愚忠之臣......陈氏有宰相之位,好歹是百官之首,总有许多便利。

    “而且你们国战时变换过一次阵营,这次做了选择,就不会有改弦易辙的余地,我们不用担心被出卖。

    “你是陈氏唯一的王极境,你做了决定,也就相当于陈氏做了决定。若是同意,我们就一起去见宰相,若是你不同意,苗长老也不会跟宰相捅破窗户纸。

    “陈安之,如今你们已经被降爵,事到临头,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说罢,她定定看着陈安之,等他表明态度。

    陈安之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陈氏好像从来都没有选择,国战前面对皇帝的压迫如此,国战后面对凶险的形势也是如此。而无论陈氏走向哪条道路,都不可避免要付出代价。

    国战期间他们决定重归世家整体,是想跟着赵氏往下走,如今国战结束,赵氏却没有造反,眼下他们竟然要充当世家对抗皇权的领头羊,自己去率先冲杀。

    往后的艰难何其之大?

    如果陈氏一开始就坚持一种立场,会不会就能免了这些苦楚?

    然而世间诸多艰难,面对荣辱变幻、贵贱改变、兴亡更迭,要无视这一切坚持一种立场,又谈何容易?

章五三零 兄弟战争

    郡王府,东书房。
    该商议的事都已说完,黄远岱与周鞅起身告辞,赵宁没有起身相送的打算,而是吩咐丫鬟将茶釜换了,重新煮一壶茶。
    “时辰已晚,殿下竟然还要饮茶?”周鞅略感奇怪。
    赵宁笑了笑:“非为自饮,是为待客。”
    周鞅看了看天色,不太理解这都快子时了,还会有何人到访。
    黄远岱却心知肚明,拉着周鞅离开:“陈大人跟郡王手足兄弟,相互之间的密谈,咱们不宜在场,还是去我院子,趁着今晚夜色不错,咱们好好饮上一杯。”
    周鞅黑着脸:“夜色不好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的。左右是要喝酒,找这么些说辞做什么,还怕我不陪你不成?”
    黄远岱哈哈一笑,跟周鞅一起出了月门,身影在夜晚中渐渐模糊,只有说话声隐约传来:
    “都说酒肉朋友是最不堪的朋友,人到中年才明白,每当你想喝酒的时候能有人不推辞,干净利落陪你一起喝,那就是你的亲兄弟啊!”
    两人离开后不久,赵宁等的人到了。
    正是陈安之。
    “你知道我要来?”眉头紧锁、心事重重的陈安之进了门,看到刚刚煮好的茶水,微微怔了怔。
    赵宁示意他随便坐,让侍女把茶水奉上,“事关前途命运,抉择艰难,你不来找我商议,还能去找谁?”
    在坐垫上坐下,闻听赵宁此言,陈安之又是一愣,随即苦笑摇头:“你跟魏蛤蟆都是神棍,什么都能提前算到,我却是个笨人,事到临头都还彷徨失措。”
    虽说夜晚饮茶会难以入眠,赵宁还是陪着陈安之一起喝了,放下茶碗的时候,悄然用修为隔绝内外窥探,正了正神色道:“说说你的想法。”
    陈安之长叹一声,好似身在油锅般,直接吐露心迹:
    “当初在汴梁的时候,陈氏之所以决定重归世家阵营,是因为那时候赵氏功高势大,父亲觉得跟着皇后跟着赵氏不会错。
    “宁哥儿,魏蛤蟆割据自立,反抗朝廷,我殊为意外,但如果这个人换成是你,我就不会。
    “国战之前,论受到的压迫之深、危机之大,赵氏十倍于魏氏,陛下连皇后都要废除了!如今魏氏都已举事,你为何还甘愿做忠臣?
    “你难道不知,若不是有魏氏眼下的举动,陛下在国战后首先要对付的,就是功高震主的赵氏?
    “赵氏若是举事,我陈氏有宰相之位,愿意里应外......”
    赵宁摆了摆手,打断陈安之后面的话,认真的看着对方:“造反的事就不要说了,赵氏不会谋反。”
    陈安之没想到赵宁态度如此坚决:“宁哥儿,你......”
    “你”了半响,终究是没能说出下文。
    赵宁眉眼肃杀:
    “魏氏也好,陈氏也罢,包括陛下与寒门在内,都只想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为了自己的富贵权势,不吝掀起一场战场,哪怕伏尸百万也不会心存怜悯。
    “但我不行,两场......五年国战,我看到的死人实在是太多。
    “百姓们平日里辛苦劳作,经年少休,勤勤恳恳,没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每年该上交给国家的赋税半点也不曾短少。
    “可就

章五三一 志同道合(上)

    皇宫,风雪亭。
    这是狄柬之与张仁杰第一回到风雪亭来,也是首次被皇帝私下召见。
    两人虽然在寒门官员中以实政才能、刚正自持著称,有一定名气,但毕竟只是四品官,还没有进入权力上层的核心,算不得大人物。
    既然不是重臣,等闲要见君王并不容易,就莫说被皇帝单独召见了。
    风雪亭虽然只是一座亭子,但在皇朝大员中,早就是权力圣地一样的存在。
    出入崇文殿不算什么,成为内阁成员虽然尊崇人数却也不少,但能到风雪亭来的,除了前宰相与大都督,无一不是皇帝真正倚重、亲近的心腹,寥寥无几。
    有传言,能进风雪亭的官员,有可能被皇帝以亲友之礼对待,那说明双方不再只是单纯的君臣关系,彼此间有了“情义”,意味着圣眷无上。
    狄柬之跟张仁杰在三省六部摸爬滚打多年,也曾在州府出任过实权官职,自觉为朝廷做了不少事,颇有政绩,却从来不曾想过,这么早就有幸到风雪亭来。
    风雪亭中的皇帝没有着帝王冠冕,只是一身素雅清爽的常服,暂时褪去了帝王威仪,显得很有儒雅气,给人几分亲近感。
    狄柬之跟张仁杰相视一眼,彼此都明白了皇帝的用意:对方想要他们不再只是把对方当作冷冰冰的,皇朝最高权力的象征。
    “入了此亭,繁文缛节便不必在意,冠冕堂皇的言辞也可免去,我们不论君臣尊卑,只把自己当作一般无二的皇朝子民,说真心之言。”
    在狄柬之跟张仁杰要大礼参拜的时候,坐在亭中的宋治摆了摆手,示意两人直接进亭落座。
    亭子中的白玉石桌上,除了茶釜茶碗别无它物,服侍在侧旁的,也只有皇朝最大的宦官——敬新磨。
    狄柬之称谢之后慨然入座,没有拖泥带水故作姿态,张仁杰眼神略微变幻,拘谨恭敬之态并未全消,落座的时候屁股只是沾着石凳。
    “今日叫你们来,是想听你们说说对河北、中原十几县百姓闹事,冲击衙门杀官抢粮的看法——不是对百姓的意见,而是对州县吏治的思考。”
    宋治面容平和,语调不快不慢,就像是在跟人闲谈,没有任何威压之气。
    他说得很清楚,要听的是“思考”,笃信对方有真知灼见,如果狄柬之、张仁杰之前对此事没有思考,那就不配跟他进行今日的谈话。
    张仁杰尚在暗暗措辞,狄柬之已是仗义执言:“蒙陛下信任,臣若不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便是愧对君恩。
    “陛下容禀:皇朝吏治已不可称之为清明,而是到了非收拾不可的地步!
    “国战期间,皇朝官将颇有功勋,也吃了不少苦头,如今国战结束,都在忙着犒劳自己,为此不惜大肆压榨、搜刮民间财富,逼迫大户、商贾花钱买平安。
    “稍有不从心意的,便给对方扣一顶国战期间勾结北胡,卖国为贼的帽子,任意拿捏。
    “太阳底下无新鲜事,州县官吏贪墨赈灾粮,并非此时独有,历朝历代以来,哪次朝廷赈灾拨下巨额钱粮,各级官员不先刮去一层?
    “臣对此事不以为奇,百姓同样如此,只要有相当份额钱粮发下,百姓就能忍。对百姓而言,天灾面前能够勉强活着,已是可以感恩戴德的了。
    “但这回不同,这回的饥荒非是天灾,而是**。是王师克复中原部分州县以及河北时,彼此争功进军缓慢,给了北胡刮地三尺的机会,这才导致十室九空!
    “百姓早有怨言,如今官吏又贪墨太多,让太多百姓连苟延残喘的活着都不能,所以怨怒爆发起来,才会生出接连不断的乱事!”
    狄柬之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没有半点儿遮掩的意思。
    所谓彼此争功进军缓慢,指代的就是宋治不让郓州军、河东军追击残敌,而是用赵玉洁、高福瑞的藩镇军上前。
    张仁杰没想到在皇帝面前,狄柬之敢于这般直言,不由得又惊又惧——皇帝说可以说真心之言,你
    就果真无所顾忌?
    张仁杰正想为狄柬之打个掩护,说他向来说话不过脑子,请皇帝不要计较他口无遮拦,就听皇帝颔首正色道:
    “狄卿所言不虚,不愧是名士贤才。有狄卿这番话,朕就可以放心让你们去做下面的事了。”
    张仁杰微微一愣,陛下竟然如此大度?陛下要交代什么事?
    宋治站起身,负手来到亭子边,隔着美人靠俯瞰皇城广场、巍峨墙楼,远眺燕平城笔直的朱雀大街,纵横齐整的市井坊区,与鳞次栉比的房屋飞檐。
    他沉声道:
    “江山社稷,首重是万民安居乐业,男有所耕女有所织,而后才有盛世繁华、赋税充盈、国势强盛,朕自即位以来,无时无刻不在告诫自己这个道理。
    “可心愿与现实总有差距,有时候落差还巨大无比,为了皇朝的千秋大业,为了后世的社稷稳固,有的事朕不得不做,有的人朕不得不用。
    “如今天下纷纷,遍地艰难,各种矛盾不断,实为多事之秋。国危思良将,板荡识忠臣,国势纷乱之际,朕希望有真贤才,能够帮朕治理好这个国家。
    “狄柬之,张仁杰,朕欲以你二人为诸州巡查使,官居三品,巡视河北、中原州县吏治,确保地方不再生乱,让州县安稳渡过此次饥荒直到秋收。
    “朕给你们便宜行事之权,州县官吏,五品及以下者,若有贪赃枉法之事,可先斩后奏;纵然是四品刺史,也可以当场摘去对方的乌纱,羁押回京!”
    说到这,他转过身,目光炯炯的看着狄柬之与张仁杰:“朕希望你们可以成为真正的国之栋梁、社稷肱骨,不避艰险,不畏强权!
    “你们可愿意?”
    狄柬之与张仁杰当即下拜。
    前者道:“愿为国事舍身,不达目的誓不归朝!”
    后者道:“愿为陛下分忧,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皇帝欣慰一笑,亲自虚扶起二人,“若能如此,朕无忧矣。”
    说到这,他指了指身旁的敬新磨,“州县之中,多有奸恶之徒,朕会让大伴派人护卫你们,助你们镇压宵小。”
    张仁杰点头不跌,满脸正该如此和受宠若惊之色。
    狄柬之则是眼神微变。
    飞鱼卫这种独立于三省六部之外,不受宰相统辖不被群臣制约,由宦官主持只听令于皇帝一人,且能监察百官的衙门,对官员来说无异于头顶利剑、背后芒刺。
    这对皇朝官僚体制而言,亦是伤害、是祸患。
    但此刻寒门的最大对手是死而不僵的世家,不可能失去皇帝支持,只要飞鱼卫不过分,他们就只能暂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
    从皇宫出来,狄柬之眉头紧皱,张仁杰则是喜不自禁、意气风发。
    见前者情绪不对,张仁杰打趣道:
    “狄兄,你我宦海浮沉多年,如今终于进了风雪亭,还被陛下委以重任,这正是该施展平生抱负、报效君王的时候,何故愁眉不展?莫不是事到临头怕了?”
    他虽然为官有原则,但身为臣子,最大的原则便是为君父分忧,如今得到皇帝重视,又能大展拳脚,自然不能不高兴。
    狄柬之沉声道:“飞鱼卫不是什么好来头,我们跟他们搅和在一起,前途堪忧。”
    张仁杰哈哈一笑:“狄兄何苦总是忧心忡忡?”
    说着他压低声音:“你应该知道,加强皇权是陛下的最大志向。
    “挑起世家文武之争,是为了削弱世家;消除府兵制施行募兵制,则更是对将门釜底抽薪;而后扶持寒门打压世家,则是想要彻底送世家进坟墓。
    “但寒门也有寒门的抱负,君王与士大夫共天下,便是我们的终极蓝图。
    “可这不是陛下想要的!
    “陛下要的是不受任何掣肘的权力,所以用贵妃组建了内阁。什么是内阁?另一个中书、门下省罢了。但权力更弱,更依赖皇权。
    “这就是分
    化寒门整体,进一步集中权力!
    “要不是时间尚早,三省都会消失,往后陛下发布的敕令,不用再担心被门下省审核驳回,六部将只能听令行事。
    “但这还不够,为了避免内阁联合起来驾空自己,为了避免寒门官员抱成团抗衡皇权,这便有了可以监察百官的飞鱼卫。
    “飞鱼卫一出,皇权之强达到顶峰,再也无法约束。
    “这不仅是飞鱼卫能够监视一切,让百官畏惧,还有皇帝要是看谁不顺眼,就能用飞鱼卫做脏活!大不了制造飞鱼卫势大难制、蒙蔽圣听、残害忠良的假象。
    “而飞鱼卫不像百官身后站着天下庶族地主,他们没有根脚,只是皇帝的一条狗,哪天皇帝想要收拾它们,只需要招呼一声,百官就会群起而攻之。
    “狄兄你看,如此一来,皇权是不是可以为所欲为了?到了那时,百官也就是皇帝豢养的家奴而已,哪里还用担心有人痴心妄想,说跟他共天下?”
    狄柬之没想到看似喜形于色、忘乎所以的张仁杰,竟然会有这般清晰无比、入木三分的见解,一时震动诧异的忘了言语。
    皇帝加强皇权的一整套方案,的确是这般步步为营、循序渐进,以天下为棋盘、众生为棋子,将世家寒门玩弄与鼓掌之中,堪称鬼斧神工、天衣无缝!
    这套方案的高明之处,并不是会一直万分隐蔽,不被所有人察觉,而是即便明晃晃的摆在百官面前,世家与寒门都奈何不得。
    这不是阴谋,而是阳谋。
    ——当大家发现皇帝的意图时,无论世家还是寒门,都已入了毂中,有自己的对手敌人,没有任何退路可言,为了保全自身利益,身不由己,只能向前拼杀。
    世家勋贵也好,寒门士子也罢,百官别无选择,若要有破局的机会,除非把一切都推倒,从头再来!
    可把一切都推倒,让日月更迭,令山川变色,谋求破而后立,那现在朝堂上的重臣,民间的权贵,谁敢保证自己不会被乱世洪流冲死?
    狄柬之好半响,才面如锅底的问:“既然知道这些,你为何还这般高兴?”
    张仁杰笑眯眯的道:“陛下要至尊皇权,我们寒门要世家消亡,你我二人希望施展平生抱负、青史留名,大家各取所需,都可称心如意,为何不高兴?”
    狄柬之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左右看了一眼,拉住张仁杰,压低声音喝问:
    “为了一己之私,连家国未来都不顾了?连士大夫尊严都不要了?你的骨气何在?你的良心安在?”
    张仁杰示意狄柬之冷静,好不容易摆脱对方的手,耸耸肩道:“何谓家国未来?寒门掌权不好吗?皇权强大有什么关系?
    “习得文武艺,货于帝王家,咱们本就是给人家做鹰犬的,当奴仆又如何?你我开始都是庶族小民,想要人前显贵,如何能不人后受罪?
    “这天下除了陛下,谁又是真正自在的?谁上头没个主子?”
    “狄兄啊,大势如洪流,你忤逆不了的。既然如此,想那么多做什么,你我不求家财万贯,不去贪污受贿,还敢为了黎民百姓跟权贵叫板,所求者何?
    “一个青史流芳不过分吧?”
    狄柬之被张仁杰这番话,给说得愣愣无言。
    张仁杰整整衣衫,看了一眼万里晴空,眼露笑意,不羁地大步向前:
    “走了狄兄,天下州县的百姓还等着我们做主,贪官污吏需要被我们送进坟墓,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正是快意平生、建功立业的好时候!”
    狄柬之默然不言。
    人生从未有一刻,让他如现在这般迷惘。
    他本能的知道,张仁杰描述的那些东西,不是他内心深处想要的。
    皇权失去制约,天下人皆为奴才,人性就会变成奴性,长此以往,这样的皇朝还能有什么辉煌文明、强盛国力可言?
    但狄柬之一时看不清自己的前路。
    他不知道该怎么让大齐避免这种大势。

章五三二 志同道合(下)

    因为心中疑惑太重,一连三日辗转难眠,在启程南下之前,狄柬之终于下定决心,要为自己找一个答案。
    他自己想不通的问题,不代表别人也一定没有方向。
    他自身是贤才,能解答他的疑惑的人,必然是世所罕见的智者。
    这样的智者,他平生只遇见过一个。
    对方心志如铁,无论面对何种在旁人看来十死无生的艰难,都能始终八风不动稳如磐石,并橫槊立马奋勇直前,杀出一条血路斩开一线生机。
    在那段山河陆沉、万马齐喑,敌军如洪流海潮般淹没而来,眼看就要吞没社稷蚕食万民的岁月里,大齐上下如陷最深沉的黑黯中,无不彷徨失措胆战心惊。
    唯有对方,言辞古井无波,行事有条不紊,仗着手中横刀,带着身后部曲,硬生生为大齐劈出了一丝光明,让大齐走出了最绝望的黑夜。
    古今之成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韧不拔之志。
    而狄柬之翻遍史书,从未见过有谁能在相似的境遇中,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立下如对方这般大功之人,对方的智慧与心志,必然鲜有人及。
    站在两座雄伟威武的石狮前,抬头看着高阔的飞檐、朱红的大门,狄柬之深吸一口气,油然而生一股膜拜敬佩之情,一如古时入山拜神的巫士。
    如果有人能给他答案,那对方一定在这座府邸内。
    身为寒门官员中有名的翘楚,刚被皇帝在风雪亭接见的重臣,狄柬之本不该到这来,他更应该极力回避靠近这里。
    倘若对方没有干脆利落交出郓州军的兵权,没有心甘情愿回燕平做个闲人,不曾在陇右战事紧张的时候置身事外,狄柬之绝不会来。
    但既然对方做了这些事,就说明对方没有把自己单纯当作世家之人。
    不是单纯的世家子弟,就不是他狄柬之这个寒门官员,天然对立阵营中不可调和的敌人。
    张仁杰寒门人寒门骨,魏无羡世家人世家魂,狄柬之无法像张仁杰那样为人处世,也不可能改变阵营去投世家。
    唯有置身局外品性高洁之辈,能给他答疑解惑。
    能指点他的人生方向。
    望着那块独一无二的匾额,狄柬之暗道:“今日前来,非为解我一人之惑,而是为解天下仁人志士之难。”
    他相信,像他一样不愿断了骨气舍了尊严,给皇权做家奴的寒门士子,不愿看到皇权失去制约天下只有奴才而国家衰弱的读书人,在这个天下还有很多。
    长吐一口气,狄柬之面朝那块“唐郡王府”的匾额,踏上了台阶。
    ......
    半个时辰后,狄柬之在一名王府属官的相送下,离开了郡王府。
    他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虽然这个答案并不那么明确。
    赵宁的核心之意就一个:去尽可能多的州县,看看天下到底是什么模样。
    不要盯着世家与寒门之争,也不要局限于皇权与臣权的博弈,如果目光只在这两者上,那么局面就只能是你死我活,任何一个问题都解决不了,不会有出
    路。
    狄柬之明白赵宁的言外之意:他需要更全面了解这个皇朝,洞悉这个天下,而后拔高自己的位置,站在更高的层次来审视一切。
    这个更高的层次是什么,他心中隐约有了方向,但还不是特别明确,所以他打算趁着这回办差的机会,去州县好好看看。
    走上熙熙攘攘的大街,狄柬之觉得眼前豁然开朗,来往行人都变得鲜活无比,街巷坊区内充满了蓬勃之力,就连他一直忽略的天色,看起来也格外敞亮。
    天高云阔,生机勃勃,并不是阴云密布,死气沉沉。
    他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觉得浑身多出不少力量。
    于是他大步向前走去。
    ......
    郡王府,黄远岱摸着山羊胡微笑道:“身居权力倾轧的乱局之中而能不忘本心,享受着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还能保持清醒,狄柬之实乃可造之材。”
    周鞅正色道:“若是天下寒门士子中,没了这等不忘道德良心、不愿为五斗米折腰读书人,那寒门掌握皇朝大权之时,何异于世道危难国家衰颓之日?”
    黄远岱哑然的指了指周鞅,有些无可奈何的摇头:
    “你怎么还不明白,世家掌权也好,寒门掌权也罢,乃至平民百姓的子弟掌控超纲,都没有本质区别。一个差,另一个只会更差。
    “自古权势乱人心,一入侯门深似海。大染缸里无清衣,富贵养就负心人。你周鞅现在能口出狂言,真要让你眼下身居朝堂,还不是得藏污纳垢?”
    周鞅不说话了。
    世家官员往往尸位素餐,自认为高高在上,怠于实政,只让麾下从吏奔波劳碌,驱使如牛马,还不给寒门上升通道;
    庶族平民子弟出身微寒,出仕多半就是为了升官发财而来,贪赃枉法行贿索贿等闲视之,得志便猖狂、鱼肉乡里横行无忌者不知凡几。
    周鞅自己能持身清正,但为了做实事,要下面的官吏给他办差,怎么可能不懂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
    黄远岱转而看向赵宁:“狄柬之此人,殿下打算如何用?”
    狄柬之并未投效赵宁,以他的人格心性,也不可能去效忠一个郡王,但并肩奋战不必非得有主从名分,志同道合在某些时候往往是更加可靠的关系。
    而布局落子这种事,向来讲究眼光长远,准备自然要做得早,如此才能在需要的时候发挥大作用。
    赵宁笑了笑:“人以类聚物以群分。狄柬之这样的人,当然是越多越好,他这回去巡查诸州,要让他见识、结交更多仁人志士。”
    一品楼、长河船行、青衣刀客在江湖民间活动多年,对州县不说了如指掌,至少心中有谱。他们都有市井身份,不是深居不出,没少跟地方上的人来往。
    州县有哪些仁人志士,他们岂能不知?
    黄远岱闻听此言,击节而赞:“善!”
    ......
    陇右,大震关。
    天空中云海肆虐、波涛如怒、电闪雷鸣,伴随着轰隆一声巨响,万重山峦坍塌破碎,披头散发的魏无羡从半空笔直坠落,砸穿了一段关墙
    掉落关城内。
    勉强从大坑中站起,嘴角溢血的魏无羡,捂着胸口抬起头,不甘地怒视云端之上睥睨众生的赵玉洁,以及对方身边突兀出现的两个王极境中期修行者。
    朝廷增援的王极境高手,在方才的战斗中突然杀出,魏无羡当场受挫,纵然坚持的时间最久,但最后还是被对方击破领域之力,从半空打了下来!
    凤翔军中被击败的王极境们,从各处的大坑中起身,来到魏无羡身边,一起对峙半空中的强敌。
    眼下他们几乎人人带伤,还有一个躺在一个山包的坑中没起来,估摸着是凶多吉少。
    “魏无羡,你若是识相,就乖乖束手就擒,莫要害了凤翔军将士。我给你一夜时间,明日辰时,我要见到你开关投降。
    说到这,赵玉洁面容转冷,“如若不然,王师攻破关隘之时必然片甲不留,你身边这些王极境,包括所有凤翔军将士,都得给你陪葬!”
    言罢,赵玉洁长袖一挥,带着一众王极境高手,从半空返回王师营地。很快,关前响起了金锣声,攻城的王师旋即潮水般退去。
    “军帅,我们该怎么办?”一名魏氏王极境满脸悲愤的问。
    刚刚赵玉洁的那些话,意在瓦解凤翔军军心。
    对方之所以不一鼓作气今日拿下大震关,攻破这处陇山关隘,并非是因为仁慈,而是增援的王极境们长途奔波气力不济,若是继续攻杀,凤翔军中的王极境们输死一搏,自身免不得有所折损,所以打算休息一晚。
    大势已定,这一晚,是留给凤翔军上下自乱阵脚的。
    明日若是再战,凤翔军必定战力大降,方便一击得手。
    “先回大帐。”魏无羡咬牙着沉声道。
    朝廷的王极境高手已经到了,而他的世家援手还没出现,最新消息是这些世家去劝说陈氏了。
    若是陈氏同意,世家们便会出动;而若是陈氏不同意,考虑到没有人领头,万一事败事泄,无人顶在前面承受宋治最大的怒火,世家们就会犹疑。
    战场瞬息万变,哪里容得犹疑?
    明日辰时之前,若是世家高手们不能赶到,凤翔军就会败亡——就算陈氏、世家们考虑成熟后到了,纵然只晚几个时辰,也是无济于事!
    “陈氏会不会同意帮我们?他们会不会迟疑?国战之前,面对皇帝压迫,他们可是连我们被污蔑的族人官员都视而不见。”
    大帐里,魏崇山背着手来回踱步,末了定定看着魏无羡。
    魏无羡无法轻易回答。
    面对事关家族命运的艰难抉择,陈氏怎么会不犹豫?作为领头羊的后果,他们岂能不知?而他们只要稍微犹豫一两日,万事皆休。
    魏氏死无葬身之地!
    魏崇山见魏无羡不回答,挥挥手,屏退左右,帐中就剩了他跟魏无羡。
    而后他咳嗽一声。
    后帐里走出一人,稍稍拱手致意,便含笑看着魏无羡,带着居高临下之意,不无调侃戏谑之意。
    见到这人,魏无羡顿时虎目圆睁。
    “蒙哥!你竟敢来送死?!”

章五三三 相逢一笑

    魏无羡豁然起身。
    说着,他就要放出修为气机,招呼所有王极境来围杀对方。
    “吾儿勿急。”
    魏崇山连忙制止,而后在对方不解的目光中长叹一声,“人已来了,听听他说什么,总不会有什么坏事。要打要杀,等他话说完不迟。”
    魏无羡勉力按捺住怒火。
    “去年一别,数月不见,魏帅不仅风采依旧,连修为都更上层楼,本王不胜欣喜,只是魏帅这待客之道,却是让本王不敢恭维。”蒙哥笑得灿烂。
    他悄然放出一缕修为气机,展露出王极境后期的境界。
    “你也成了王极境后期?”魏无羡冷笑一声,“怪不得敢来。”
    对方成了王极境后期,但凡外面还有高手接应,哪怕是深入凤翔军中,想走也无人能拦。
    蒙哥笑容不减:“以本王的天赋,若非有孝文山之役,早就该是后期。
    “只可惜,当年那个意气风发,在孝文山伤了我的人,现如今已是自困于牢笼,为了自身的地位尊荣,竟然连手足兄弟都不顾了,实在是让人扼腕叹息。”
    “住口!”
    魏无羡闻言大怒,“你这宁哥儿的手下败将,有什么资格在背后搬弄口舌?”
    面对魏无羡的诘难,蒙哥不怒反笑,拍着手道:“好,好一个重情重义的魏无羡,如此人物,方值得本王不远千里,亲自来见一面,共谋大事。”
    说到这,他面色一正:“魏无羡,你应该明白,这天下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眼下你魏氏走到了穷途末路,最长不过一晚的生机,若想不天明即亡,就得有帮手相助。
    “既然你的发小兄弟宁愿坐视你死于非命、魏氏举族倾覆,也不肯出手相救,那本王若是帮你渡过难关、保全族人与大业希望,不说与你称兄道弟,怎么都能算个朋友吧?”
    听到这里,魏无羡冷静下来。
    他看向主座后一言不发的魏崇山:“父亲也愿意接受胡人的帮助?”
    魏崇山痛苦的闭上眼,半响不言。良久后,他长吐一口气,睁开眼目露凶光:“我魏氏与宋氏之争,已到了生死关头,但凡能够战胜对方,手段并不重要!”
    之前他跟魏无羡商谈过此事,但魏无羡态度坚决,不愿跟北胡来往。
    魏崇山为防万一,并未一口回绝蒙哥,如今朝廷高手到了,而世家王极境还不见踪影,若不接受蒙哥的援手,明日就是魏氏的覆灭之期!
    身为家主,岂能坐视魏氏灭亡?
    眼下把蒙哥叫出来,就是想要把事情议定,也不无逼迫魏无羡,不给后者选择余地的用意。
    听到魏崇山的话,蒙哥脸上又有了笑容,而且是故作亲切的笑容,看着魏无羡志得意满地道:
    “魏帅,你我沙场相争多年,一直没有分出胜负,若不是你们魏氏挡着,本王早已得了关中,侧击中原,覆灭齐朝了。
    “你虽然挡了本王的路,但多年争斗下来,本王不免生出英雄惜英雄之情,这天下的豪杰,比得上你我的不多。
    “如今你我终于有机会联手,共谋大业,实在是人生一大快事。本王别无所求,要的不过是西域罢了,那地方太远,你们现在也用不到,不算损失。”
    说到这,蒙哥伸出手,做出等待击掌的姿态,“本王给你十个王极境,都乔装易容,保证不会被人认出,你看可好?”
    玉门关以西的西域之地,现在还在北胡手里,魏氏没兵马没精力去收复,而且彼
    处地域广袤贫瘠少粮,只有通商之便,暂时要来无用。
    蒙哥要魏氏承认他们在西域的统治,这个条件可谓是跟没条件一样。
    如此诱惑,怎能不动人心?
    话说完,蒙哥信心满满的等着魏无羡跟他击掌为誓。
    魏崇山盯着魏无羡一动不动。
    在两人的注视下,魏无羡忽然笑了。
    哈哈大笑,声音极为洪亮。
    笑得豪迈,笑得肆意,笑得猖狂。
    蒙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魏崇山怔怔然不明所以。
    而后,魏无羡陡然止住笑声,面色如铁的看着蒙哥,声如金戈交鸣:
    “我魏无羡就算是被乱刀砍死,亡于赵玉洁之手,死后子孙无存香火断绝,也不可能跟你这北胡蛮子称兄道弟、狼狈为奸!
    “想我魏氏接受你们的帮助?做梦去吧!魏氏就算是亡于此役,我魏无羡也不可能跟你们沆瀣一气,去屠戮我大齐的手足同胞!”
    一番话气势雄浑,犹如巨涛拍岸,惊得蒙哥勃然色变,震得魏崇山嘴巴大张。
    蒙哥怎么都没想到,魏无羡会有这样的选择,能说出这番话来,这完全出乎他之前的意料,让他不由得恼羞成怒,脸色青紫:
    “你魏氏已然命悬一线,今夜之后,魏氏亡了也亡了,还谈什么狼狈为奸,说什么手足同胞?今夜可有你的手足同胞来救你于死地?!”
    魏无羡嘿然一笑,桀桀道:“你错了。”
    蒙哥怔了怔:“哪里错了?”
    魏无羡挺直腰杆,本就高大如铁塔的身躯,在这一刻倍显伟岸雄阔,而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则像是天地间永不消亡的浩然之气,字字振聋发聩:
    “你错就错在,完全不了解何谓大齐世家,何谓中原脊梁,何谓圣人之言,何谓天地正气!
    “你一介胡蛮,不知诗书礼仪,不闻大道圣音,就该在草原好好放羊,竟然妄想觊觎我中原神器,是以为天下亿万齐人,都会蝇营狗苟只顾一己私利,全然没有家国民族之念,还是五年国战之中,你们被我大齐热血男儿斩下的首级还不够多?!
    “今日我明白告诉你,蒙哥,你且听好了,天下可以没有我魏无羡,大齐可以没有我魏氏,但我中原皇朝,却绝不可能没有戍边据胡之将士,亦绝不可能有开门揖盗之世家!
    “现在就给我滚,滚回草原!”
    最后一句话,魏无羡吼得犹如奔雷,怒气勃发杀气满溢!
    蒙哥嗔目结舌,气得目眦欲裂,被羞辱得几欲当场暴走,跟魏无羡拼个你死我活。
    魏崇山面白如纸,在摄人心魄的怒吼声里,不由自主的浑身一颤。
    直到这一刻,他才猛然意识到,面前的魏无羡已不仅是他的儿子,更是魏氏修为最强之人,整个家族赖以生存的梁柱,亦是大齐皇朝屈指可数的豪雄,非是他说什么就会不顾是非必须听的了。
    “你,你怎敢如此张狂?!”
    蒙哥手指发抖的指着魏无羡,正要大喷唾沫,忽然注意到魏无羡的右手已经按住腰间横刀,仿佛间不容发间就会出鞘,气机更是节节攀升眨眼就要达到顶峰,不得不及时住了嘴。
    “魏无羡,你会后悔的!等你魏氏败亡的时候,我会到坟前看你的笑话!”
    丢下这句话,蒙哥转身就走,一个闪烁,身形消失不见。
    若是稍晚半分,魏无羡的横刀就会出鞘,那强如潮水的杀意做不得假!
    他毕竟是天元王庭的王,身份尊贵,人头是显赫
    军功,一旦暴露行踪,就算魏氏讨不到好,也有可能被赵玉洁等人围杀,必须立即离开。
    ......
    魏崇山看着重新坐下,面色低沉的魏无羡,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片刻后,他苦笑一声,心中五味杂陈,好像是为自己开脱一样解释道:
    “当初我们举事时,若是赵氏肯一起行动,我们哪会有这般险恶处境,怎么犯得着跟蒙哥来往?皇朝还不是说倾覆就倾覆?
    “你跟赵宁从小就厮混在一起,好事坏事从来都是一起做,我魏氏跟赵氏更是通家之好,在朝堂上进退相依......
    “这回赵宁若不曾置身事外,肯相助一二,在我们生死一线时,拉我们一把,我们何至于面对如此处境?”
    魏无羡身上没了杀气,摩擦着刀柄道:“宁哥儿从来不欠我什么,赵氏同样不曾亏待魏氏,我们有什么理由要求他们做什么?
    “乱世洪流中,我们选择了不同的道路,道不同自然不相为谋,不能因为我们自己身处险境,无法度过难关,就怨恨对方不肯倾力相助。”
    魏崇山凄凉而绝望的长叹一声:“事到如今,我魏氏唯有接受败亡的命运了!”
    魏无羡看了看魏崇山:“父亲何出此言?”
    魏崇山愣了愣:“为父何出此言?你为何会有此问?”
    魏无羡忽然笑了笑:“不是还没到天亮?”
    魏崇山不知是该苦还是该笑:“你觉得那些世家会来得这么快?那陈氏会连一两日犹豫都没有?”
    魏无羡揉了揉胳膊,整个人放松下来:“我的兄弟我了解,即便道路不同,也不会坐视我死于非命。
    “虽然我还没想明白宁哥儿的道路到底是什么,为何不肯起来诛杀无道昏君改朝换代,但他一定不会坐以待毙。
    “只要他没想着困居等死,置天下于不顾,就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我被宋治跟赵玉洁杀了。”
    说到这,他忽然露出一抹邪异的笑容:“就算是我要死,他也不会让我死在别人手上。这普天之下,有资格取我人头的,只有他一人。”
    魏崇山被魏无羡这席莫名其妙的话,给说得哑口无言。
    他问道:“赵宁真的会有所动作?”
    魏无羡站起身:“父亲不必再问,与我出去看看便知。”
    说着,他离开大帐。
    满头雾水的魏崇山跟着出来,与魏无羡一起站在帐外。
    灯火通明的营房空地前,已有人缓步而来。
    对方看起来走得缓慢,实则两步就到了面前。
    看清这人的面容,魏崇山讶然万分,旋即立马狂喜,而魏无羡则是神色淡然的向前迎了一步,跟来人四目对视。
    互相之间没有见礼。
    “朝廷的王极境走得光明正大,我们却要隐匿行踪,又没抢在他们前面,所以只能绕道潜行,还得避免被发现来的方向,故而晚了些。”陈安之认真解释。
    魏无羡哼了一声,好似还在因为对方国战前,帮着皇帝处置了不少魏氏官员而恼火,冷淡的回应:“说这些做什么。”
    陈安之想了想,反问对方:“那该说些什么?”
    魏无羡看着他没说话。
    而后两人同时有了动作——魏无羡扯了扯嘴角,笑得无声,陈安之则是拿拳头用力一捶对方的胸甲,口呼一声死蛤蟆。
    旁边的魏崇山抚须看着这一幕,只觉得老怀大慰。
    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章五三四 风暴前夕(1)

    唐郡王府。

    但凡是王府,就有自己的文武属官,即便大齐的异姓王不能拥有自己的文臣武将班底,该体现地位身份的东西,还是必不可少。

    这些属官,有的是朝廷委派,作为监视赵宁的眼线存在,有的赵宁自己就能做主任命,譬如黄远岱、周鞅就有各自的官职。

    宋治急吼吼的给赵宁建王府,让他搬进王府居住,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方便监控,只不过随着赵宁修为恢复,这些人都形同虚设,聊胜于无罢了。

    宋治总不能派个王极境过来。

    而修为不到王极境,就算他站在赵宁面前,后者不想让他看见听见的东西,即便是就在他眼前发生,他也只能毫无知觉。

    监视虽然没起到什么作用,但这并不是说王府就白建了,它总能在相当程度上,减弱赵宁跟外界尤其是朝臣的来往,让它成为一定程度上的孤岛。

    东书房内,赵宁看罢扈红练刚送上来的各地情报汇总,将文书递给黄远岱与周鞅,自己揉了揉眉心,借着这个动作平复心中情绪。

    跟内书房这种纯粹供私人读书写字、陶冶情操的地方不同,东书房处理事务的意味更加浓厚一些。

    关系亲近的人相对隐秘重要的事,赵宁都是在这里接见、处置。

    看罢手中文书,周鞅面色凝重:“大齐三百余州一千多县,除了河北各州尽是朝廷直属州,其它地方的州县,多半属于藩镇统辖,亦或有防御使、团练使。

    “如今连朝廷直接治理的州县,吏治都乱成这个样子,有这么多令人发指的事,可以想象经受朝廷、藩镇双重压迫的州县,已经是何种境地。

    “殿下,比之国战之前,眼下大齐百姓更显艰难,很多地方平民的处境都能用水深火热来形容。看来我们不能再等了,应该立即扩大举事规模!

    “若不如此,百姓的苦难何时能够结束?若是迁延日久,坐视百姓受苦受难,我等大业大计的意义又何在?”

    黄远岱微微点头,虽然没有言语,但表达了自己认同周鞅意见的态度。

    赵宁略作沉吟。

    之前十几件冲击县衙乡里、放粮赈济百姓的行动,更多的是投石问路,试探各地百姓的态度,看看宋治会如何应对,算是预热。

    而若是扩大举事规模,则意味着事情立马进入下一个阶段。他跟宋治,亦或者说跟大齐朝廷正面对决的期限,随之大步逼近!

    这绝不只是带领生活艰难、公平尊严无存的百姓,去跟朝廷大军对抗——若是如此,大计有败无胜——而是牵涉方方面面,要引爆各种布局,更需借助时势。

    简而言之,一旦决定大举行动,则天下风云必有巨变!

    这既是大举行动要达成的效果,也是大举行动该有的前提。

    二者听起来似乎矛盾,但这就是借势而动,进一步推动时势的应有之意。

    赵宁没有着急给出答案,而是问坐在一旁的扈红练:“陈安之等人在陇山的战况如何?”

    扈红练拢了拢鬓角发丝,笑意浅露:“陈公子等人趁夜抵达陇山,次日天明时分跟赵玉洁等人战了一场,算是勉强平分秋色。”

    除开赵氏、杨氏,能支援魏氏的世家王极境,数量本就不太多,为了确保力量足够用,连陈安之这种在朝中任职的王极境,都找了回乡祭祖的借口离京。

    扈红练继续道:“战后赵玉洁恼怒异常,已是派人回燕平禀报异变,想来

    不用太久,陛下就能发现支援魏氏的,是大齐各个世家的王极境。”

    这种事根本瞒不住,王极境修行者拢共就那么多,除开帝室、寒门,数量更是稀少。

    虽然魏氏也有可能是借助了天元王庭之力,但宋治只需要确认各个世家的王极境不见了踪迹,就能立即发现真相。

    问题只在于,宋治要如何应对这个局面,各个世家又有什么后续计划。

    可以说,世家王极境修行者们只要出现在凤翔军中,就意味着朝局已经失控!就说明大齐天下的风云已经开始变化!

    接下来只有刀光血影。

    ——当然,这些都是赵宁的理解,至于其他人是否也是这般理解,有没有另外的心思意图,他就不知道了。

    毕竟事件牵涉的人太多,大家阅历见识不同,思想性格有差。

    “狄柬之、张仁杰到哪里了?”赵宁问出第二个问题。

    “今日已经进入易州,明日会到易县。”扈红练对答如流。

    赵宁再度沉吟下来。易州就在京畿之外,有去雁门关的官道,狄柬之、张仁杰等人刚刚离京,有这么快的速度很是难得。

    到了这里,众人本以为赵宁不会再有问题,都等着他拿主意。没想到赵宁略作沉吟后,有了第三个略显突兀的发问:“杨氏最近有什么举动?”

    去年国战打完,杨佳妮被封为淮南节度使,坐镇金陵,至今赵宁都没再见过她。

    魏氏在陇右举事,又在最为艰险的时间,若是有杨氏相助,大部分世家就不必冒风险过去,而且要渡过难关不太难。

    眼下这种情况,只能说明杨氏没有襄助魏氏的意思。

    “除了帮助朝廷转运粮食,没什么异动,很安分。”

    扈红练说到这顿了顿,而后说了一个非同一般的消息:“杨氏刚刚放出风声,杨帅已是王极境后期!”

    闻听此言,周鞅神情一变,有震动之色,黄远岱没有意外,而是陷入沉思。

    杨佳妮成就王极境后期,赵宁并不感到意外,她现在就该是这个境界,只是不知道已经突破多久。杨氏此时放出这个消息,用意值得揣摩。

    末了,赵宁有了决议,看着众人道:“黑云压城城欲摧,既然风暴已经临近,那便让它来得更猛烈些,早晚是要痛,长痛不如短痛!”

    黄远岱、周鞅、扈红练已然明白赵宁的意思,无不拱手称诺。

    巨舰就要扬帆!

    ......

    巡查诸州,狄柬之是巡查使,张仁杰是副使。

    他俩从出京开始,就没有摆开依仗招摇过市,而是选择常服出行,带的人也不多,速度还很快,为的就是不给诸州掌握他们行踪的机会。

    这回的差事没有秘密可言,诸州肯定会听到风声,若是他们大摇大摆赶路,州县知道他们临近,必然先做准备,到时候便很难看到什么。

    易县是易州州治所在,狄柬之、张仁杰进入易县地界后,随着临近州城,道路上行人多了起来,不时还能看到商贾旅人、贩夫走卒。

    各自只带了一个随从的狄柬之跟张仁杰,放缓速度牵马步行,打算有机会跟寻常百姓交流一二,了解一番地方情况。

    ——他们身边虽然只有两名护卫,队伍离得颇远,但两人都是元神境后期的修行者,在地方上还真不怕有人敢对他们不利。

    “狄兄,咱们这趟巡视州县,你可得有个心理准备。”

    眼看着靠近州城,张仁杰忽然没头脑的提醒了一句。

    狄柬之不解地转头:“张兄此言何意?”

    张仁杰呵呵笑了两声:“毫无疑问,如今皇朝吏治有些问题,从朝中到地方肯定都不清平。

    “但狄兄要明白,陛下是一代明君,终归能廓清宇内,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只是眼下乃多事之秋,这才有些许乱象。”

    说到这,他看狄柬之的目光凝重两分,“此外,如今是寒门士子从未有过的大好时代,但也是最危险的时代,只能进不能退!”

    狄柬之皱了皱眉:“张兄的意思是,在处理渎职官员时,我们得注意亲疏之别,对世家官员可以下重手,但对寒门官员得留些情面?”

    张仁杰哈哈大笑,指指狄柬之又指指自己:“狄兄小看张某了,不顾黑白党同伐异,这非是张某的作风,咱们犯不着枉做小人,玷污自身清白。”

    旋即他压低了声音:

    “不过,州县的寒门官吏不能处置太多,免得天下人皆以为我寒门官员不堪。对于不那么严重的罪行,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的,就不要太过较真。

    “陛下派你我来,是为了稳定秩序、维护大局的,可不是要闹得州县沸腾。狄兄应该明白,身为人臣,体察圣意、为君分忧,在任何时候都是头等大事。”

    狄柬之低头默然,没有接话。

    恰在这时,前方城门处入城的人群中,乍然传来一阵喧嚣,“死人了”的高喊声里,人群炸开了锅,有人不断往里挤有人试图往外走,夹杂着官吏的喝骂。

    狄柬之、张仁杰连忙上前查看。

    随从给他们从人群中拨开一条通道。

    场中停着两辆载满货物的骡车,骡车前倒着一个头破血流的中年民夫,城墙转角处有血迹,另有一个青年民夫冲向把守城门的军卒差役,却被打翻在地。

    “请问老丈,这是怎么回事?”狄柬之先是让随从查看倒在血泊中的人,而后拱手问身边的一名围观老者。

    老者情绪激动,连连顿足:“还能是怎么回事?官府逼死人了!这群人一点良心都没有,这是不给我们平头百姓活路!苍天呐,这是什么世道......”

    经过一番询问,狄柬之终于弄明白了事态。

    倒在地上的人是个赶骡车运货的,进城门的时候,军卒差役检查之下,发现骡车上的官府认牌坏了,便要罚车夫十两银子。

    车夫百般解释,差役非但不听,反而更显不耐,要把骡车扣走,车夫央求无果,悲愤之下撞墙自杀。

    所谓的“官府认牌”,是一种类似于法器的小玩意,进城出城的时候,军校官吏只要以真气激发,就能知道骡车来自何处、走过哪些路线。

    方便收税。

    “咱们平头百姓,又不是修行者,体内没有真气,哪里知道官府认牌坏了,又是什么时候坏的?

    “可车夫怎么解释都没用,差役一口咬定他们是故意损坏认牌,居心不良有意偷税漏税,按照律法当罚,而车夫稍有阻拦,差役便要扣押骡车!

    “扣了骡车,车夫再要去官府要回,就不是十两银子那么简单了!

    “可怜这些后生,不舍昼夜辛苦赶车,一个月又能得多少银钱?这一下就要十两银子,还是无端的理由,何异于杀人?

    “车夫苦求无用,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惨呐!”

    老者说到这里,已是气得捶胸顿足。

章五三五 风暴前夕(2)

    狄柬之脸色阴沉,张仁杰则诧异道:“十两银子虽然不少,但也犯不着因此就撞墙自杀,连性命都不要了吧?”

    听到这话,狄柬之已是察觉到不对,他跟着赵宁主事过郓州,有数年的地方为政经验,对民间疾苦知道不少,明白张仁杰这话很是不妥。

    果不其然,老者闻听此言,气得怒发冲冠,转头就喷了张仁杰一脸唾沫:

    “你这后生好没心肠,怎么能说出这种诛心的话?看你面白儒雅气度不俗,想来也是读过书的,怎么就不知道何谓‘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些车夫起早贪黑,争得都是血汗钱,可官府总是以各种理由罚钱,今日不是货物遮盖不严实,明日就是骡车经久未修,后天那就是运的货物有害!

    “稍有不敬,对方就说你袭击官差,当场就要捉拿你下狱!为了给自己腰包里捞钱,官府什么理由找不出来?

    “车夫们经年累月遭受欺压盘剥,有冤无处伸,有苦无处诉,稍有质疑,就被官府扣押车马,要求交纳更多银子,一年辛劳到头,连妻儿老小都养不活,

    “换做是你,你能活得下去?!

    “况且,这早不是第一个自杀的人,昨天就有人被扣押了骡车,没钱赎回悲愤委屈之下,服毒自杀于家中,死得憋屈,连个为之负责的人都没有啊......”

    说到最后,老者不禁热泪纵横。

    张仁杰不说话了。

    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没想到地方官府的行为如此恶劣,为了捞钱巧立名目无所顾忌到这种程度,心中完全没有百姓的死活。

    他心头震动,以至于堂堂三品大员,被布衣老头喷了一脸口水都没心思怪罪。

    “这些官吏简直无法无天,非要严惩不可!”末了,张仁杰杀气凛然。

    张仁杰正要张嘴,忽然听到一声哀叹:“太阳底下无新鲜事,官吏一门心思想着捞钱,这早已是大家司空见惯的。

    “你们恐怕不知道,这些车夫赶着骡车过州走县,还时常被地痞无赖聚众偷个货物或者车轱辘什么的,连骡马的豆食都不放过,车夫谓之“油耗子”。

    “他们人多,都是地头蛇,且出手狠辣,车夫没辙,而官府从来不曾履行职责,解决车夫们的困难,只一门心思趴在他们身上吸血。

    “如此官府,如此朝廷,如此皇朝,如此天下,怎能不让人忧心忡忡?”

    狄柬之跟张仁杰同时转头,就见一个身着布衣的青年书生,正满面忧愁。

    见两人看过来,浓眉大眼、身材结实的书生拱拱手:

    “我辈读书人,读圣贤书,受圣人教诲,明白做人的道理,自当心系家国顾念苍生,秉义而行,纵然救不了天下人,遇到这种事又怎能袖手旁观?

    “在下有意为这两个车夫做主,只是势单力薄,观二位仁兄也是读书人,可愿与某一道,去县衙敲一敲那鸣冤鼓?”

    狄柬之与张仁杰相视一眼,他俩本就是要处理这事的,遇到青年书生这样的仗义士子,是意料之外的惊喜。

    狄柬之品性刚正,遇到这样的读书人当然喜悦,张仁杰虽然把君王看得最高最重,但能为了百姓不避权贵,且从不贪赃枉法,心中亦有道德。

    “义之所在,心之所向,若不能身体力行,枉读圣贤书,枉为读书人!”狄柬之与张仁杰当即表明态度。

    他们决定暂时不表露身份,以便看看这易县易州的官府,还有什

    么黑暗龌龊。

    国字脸的青年书生大喜:“在下陆瑞,敢问两位仁兄高姓?”

    狄柬之与张仁杰如实报上了自己的姓氏,但各自编造了个假名。

    左右百姓见三个读书人,愿意为了素不相识的车夫,去县衙闯一闯讨一讨公道,皆是精神振奋,没有急事要做的人,都打算跟着一起去,壮壮声势。

    受伤的车夫,已经被张仁杰的随从简单包扎,只是依旧昏迷,被打的车夫让狄柬之的随从解救了出来,这时神采奕奕,眸中燃起希望之火,紧紧跟随。

    “你们敢闹事?!敢在易县闹事,莫说你们只是寻常读书人,哪怕有功名在身也走不了!”

    城门前为首的差役有点眼力,看出狄柬之、张仁杰气度不寻常——毕竟腹有诗书气自华,发号施令久了怎么都有几分威严——以为对方有功名在身,但桀骜傲气并不曾消减,反而发出严厉的警告。

    说着,这名差役上前就要推搡狄柬之,用官府的威压迫使对方屈服后退:“识相的赶紧离开,若是妨碍官府公务,无论哪条律法都保不了你们!”

    包括那名老者和车夫在内,众人见差役如此蛮横,想起对方往日横行市井、殴打百姓的威风,不少人都面露惧色。

    但他的手还没碰到狄柬之,就被狄柬之的随从上前一步抓住,反方向猛地一压,前者顿时疼得惨叫一声,不由自主半跪在地,脸上瞬间纸白,额头冷汗直冒。

    “真以为披了一张官皮,就可以为所欲为,没人治得了你们了?”狄柬之冷哼一声,懒得跟这种跳梁小丑多言,大步流星向前,穿过城门甬道。

    随从抓着疼得连说话力气都没有的差役跟上。

    眼见狄柬之这般硬气,车夫再度燃起希望之火,连忙紧跟,老者仿佛年轻了几岁,招呼更多人一起去官府。

    易县作为州治所在,虽然眼下还很凋敝,但街上人也不少,各行各业之中总有人还能勉强混个衣食,让城池不至于死气沉沉。

    距离县衙还很远,狄柬之等人又因为一阵喧哗,在十字街口停了下来。

    左侧不远处的街巷里,有少量行人聚集,中间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妪,正死死拽着一个少年读书人,面容悲愤口沫横飞的向旁人指控着什么。

    狄柬之记起赵宁对他的告诫,本着多看多了解的原则,迈步走了过去。

    这回的事情很简单,老妪理直气壮言辞凿凿,说少年读书人撞到了她,把她腰撞坏了,现在疼得厉害,但少年读书人却想一走了之,不作赔偿。

    少年读书人委屈的眼泪都快流出来,说他根本没撞老妪,是别人撞的,他只是看到对方摔倒了,出于怜悯好心才搀扶对方,没想到被反讹一把。

    老妪的质问掷地有声:“不是你撞的,你扶我干什么?”

    少年的回答充满冤屈:“我读书明理,心有道德,看到老人摔倒,怎能不扶?”

    听到这里,围观的人群哄得一下散了,都是大感扫兴的模样,仿佛对这种事早就见怪不怪,以至于懒得再理会。

    狄柬之觉得诧异,不解百姓们的举动,一问才被之前那个老者告知,这种事屡见不鲜,官府一惯的判决,都是认为扶人者便是撞人者,要他们赔钱。

    老者反倒是奇怪,都这种时候了,竟然还有人敢在大街上搀扶摔倒的人,也不知是不是没长脑子,一般人看到都是远远避开,唯恐惹祸上身。

    狄柬之脸色再度黑如锅底。

    而后他问那个少年,知不知道以往官府的判。

    对方回答:知道。

    狄柬之: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搀扶?

    少年回答:如果老妪不是讹人的,果真有难有疾,自己不扶不帮,对方岂不是有危险?见死不救,非是圣贤教导的做人道理,自己也于心不忍。

    狄柬之默然无言。

    而后,他让随从把少年读书人与老妪带上,一起去官府。

    路上,老妪反而劝说起少年读书人来:赔点钱算了,免得去衙门一趟,净耽误事,反正判决不会有第二个结果,自己还要回家给孙子做饭。

    这话狄柬之听得心如火烧。

    少年抿嘴不回答。

    陆瑞在一旁面色铁青道:“如此官府治下,方有这般刁民!长此以往,良善不存,恶人当道,礼崩乐坏天下大乱!”

    老妪不高兴了,指着陆瑞的鼻子喝问他骂谁刁民恶人。

    狄柬之嘴角抽了抽,最终还是选择了隐忍,老妪已是古稀之龄,见官不拜,真不好随便动她。

    到了县衙大门前,狄柬之看到有个衣着普通的男子,正拿着一份户籍在那摇头叹气。

    狄柬之上前询问对方可是有什么难处。

    对方苦笑着回答:“没什么大难处,只是花了点冤枉钱。”

    追问之下,狄柬之了解了,原来对方是给自己新出生的儿子来上户籍的,但是之前跑了十来趟,怎么都办不了,衙门的回答始终不变:人多,排队,等着。

    这男子没办法了,按照过来人的指点,花了二两银子,请了一个游荡在官府前的地痞帮忙,结果对方揣着银子进衙门,一炷香的时间就给他把户籍拿了出来。

    狄柬之、张仁杰听得面面相觑,当真是哑口无言。

    因为县令正在堂上审案,他们便没有贸然敲鼓,勉强挤进人群来到前面,打算先看看易县县令是如何为官、如何审案子的。

    他们来的不巧,一件案子刚好审完,没见到具体过程。

    不过县令判决后,堂中有一家布衣老小哭得声嘶力竭,一旁衣衫华贵的商贾,趾高气扬得意无比,而公堂前的百姓则是鼓噪不休。

    狄柬之不得不再度问身边的男子,这件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男子唉声叹气:“唉,李老翁前些天患了恶疾,凑了好些钱去回春堂买救命药,结果拿回来一吃没效果,还被李老翁的女婿发现这是假药。

    “回春堂是州里有名的大药铺,为了李老翁一家不把事情捅出去,坏了名声不好继续做生意,就拿出六百两银子表示愿意私了。

    “可李老翁不同意,他要讨个公道,这便告到衙门,结果你看怎么着?五百两没了,县令大人就叛回春堂赔二十两!

    “就这案子断的,你说李老翁一家能不哭吗?”

    张仁杰听得瞪大双眼:“案子还能这么判?!”

    男子不屑的轻哼一声:“有什么不能的?李老翁一家的作为,明显是惹恼了回春堂,他们必然是贿赂了县令,县令这才帮着他们,给周老翁一家好看!”

    张仁杰又一次说不出话来,只是气得脸色发青。

    狄柬之怒火如炽,再也忍受不住,正要走上公堂质问,旁边的陆瑞已是大踏步向前,声似洪钟:“县令大人,在下有冤要伸!”

    “哦?你有何冤,要告何人?”

    陆瑞身如铁枪眉眼若剑:“在下要告的,就是县令大人你!”

章五三六 风暴前夕(3)

    刚刚审完李老翁的案子,将回春堂的几百两银子落实到腰包,县令正觉得神清气爽,忽然看到陆瑞从人群中大步走出来,不由得心头一沉。

    作为一县之长,对县里格外惹眼的人物,他当然认识。

    这个陆瑞虽说出身小门小户,但向来有才名,国战前县试府试都是头名,名噪一时,若非国战陡然爆发,早就去了京城参加会试,中进士那是十拿九稳。

    陆瑞以性格刚烈、嫉恶如仇著称,最是喜欢打抱不平,替穷苦百姓出头,北胡占据河北的时候,因冲撞蛮子被下了狱,若不是碰到萧燕行仁政,早死了。

    国战结束,他从牢里出来,脾性丝毫不改,常常为了县里百姓的事,到公堂上来给县令难堪。若非忌惮对方有功名在身,声望不俗,县令早就弄死了他。

    不过对方到底只是个士子,没有官身,县令还不至于真怕了对方,连贪污受贿都不敢了。易城是州治所在,上面有刺史压着,陆瑞能闹出什么大动静来?

    此时,听到陆瑞说要告自己,县令差些气笑:“陆瑞,你告本官什么?”

    “告你欺上瞒下、恃强凌弱,告你贪赃枉法、鱼肉百姓,告你谋财害命、无恶不作!”陆瑞昂首向前,走得步步生风。

    他一边厉声大喝,一边竟然从袖子里掏出一份早就准备好的状纸呈上,“共计大罪八项,余罪十九项!县令大人,此案你敢接吗?!”

    县令嘴角抽了抽,没想到陆瑞竟然来真的,还把事情搞得这么大,一时有些下不来台。

    狄柬之跟张仁杰也没想到陆瑞会有此举,陆瑞虽然有功名在身,毕竟还不是官员,自古民不与官斗,依照大齐律法,民告官首先已是有罪。

    这陆瑞莫不是脑子坏掉了,竟然跟县令告县令自己?

    公堂外的百姓一阵哗然,有满面兴奋迫不及待要看热闹的,有为陆瑞的勇气大声叫好的,也有起哄陆瑞这是在耍猴逗乐的。

    “肃静!”

    县令用力一拍惊堂木,借着这个动作让自己冷静下来,随后不打算再给陆瑞说话的机会。要是让对方继续闹腾,局面就会真的难以收拾。

    他看向陆瑞:“本官治理一县,公务繁忙,没闲心陪你瞎扯,速速退下,否则本官必治你咆哮公堂之罪——退堂!”

    说着,县令站起身就要离开。

    公堂前的百姓嘘声四起,陆瑞则抢先一步,挡在县令面前,用状纸拦住对方去路,“民有冤情,父母官焉能不闻不问?状纸在此,大人岂有不受之理?!”

    县令大怒,低沉着脸咬牙切齿:“陆瑞,你不要仗着跟刺史大人有几分交情,就在本官面前胡作非为,像你这种闹法,刺史大人也不会保你!”

    言罢,大手一招:“来人,把他给本官叉出去!”

    两名差役闻声上前,手中水火棍往陆瑞胸前一插,同时用力,差些将陆瑞给掀翻。

    这时,公堂上响起一声不怒自威的呼喝:“县令大人,小民有冤情,请大人暂缓退堂,为民做主。”

    这声呼喝虽然不大,但穿透力极强,震得县令心头一惊,他循声望去,就见狄柬之走了出来。

    县令想都不想,吩咐衙役:“无论是谁,敢冲撞公堂,一律叉出去!若有反抗,先打三十大板!”

    话音未落,他脚步加快,竟有几分落荒而逃之意。

    县令已经察觉到事情不对。

    陆瑞今日的举止荒唐而又反常。

    跟陆瑞同来的那两个男子,明显气度不俗,而且修为深厚连他都看不透,眼下见对方有诘难的意思,县令哪里还会在猝不及防的情况,跟对方纠缠不清?

    先回二堂,派人弄清楚缘由才是万全之策。

    “皇朝律法明文写得很清楚,如有百姓鸣鼓喊冤,则官府必须立即受理,若在白日,当开堂审案。县令大人连皇朝律法都不顾了?”

    狄柬之的喝问声,让县令不得不停住脚步。

    他看了看狄柬之,又看了看张仁杰,这两人哪怕只是寻常站着,都有渊渟岳峙之气,显然不仅时常发号施令,而且不乏一身正气。

    想到刺史透露的最近朝廷风声,县令左右为难,末了,只能硬着头皮回到公堂上。

    “堂下何人,见官为何不跪?报上名来!”县令勉强维持气度。

    “在下狄明,乾符七年在陕州府试中得到秀才功名。”狄柬之的确是乾符七年中的秀才,而有了秀才功名,就可以见官不跪。

    “你有何冤情?”县令冷着脸问。十几年前的地方秀才,他哪里知道真假?既然对方只是个秀才,他也就不必顾忌太多。

    “在下并无冤情,在下只是状师。”

    有了秀才功名,就可以做状师,狄柬之首先叫出车夫,当众大致说了情况,而后义正言辞的道:

    “此事发生在城门处,案情清楚,人证物证俱在,还请县令大人做主。”

    县令虽然觉得狄柬之等人气度不俗,但仔细一想,觉得对方不应该有什么显赫身份——若是有显赫身份,谁会悄无声息来这,不顾官场规矩找他的麻烦?

    冷静下来之后,县令知道自己该怎么处事了——必须维护官府权威不受胁迫:

    “差役处事不妥,难辞其咎,不过车夫乃是自杀,不是差役杀的人,不该由差役承担责任,本官判处差役革职,退回十两银子!”

    此言一出,围观百姓立即炸开了锅。

    官府认牌的事,让所有车夫都受其害,且已有多名车夫自杀,结果就叛了个今日当事的差役革职,官府认牌不受影响?车夫的命就这么不值钱?

    狄柬之忍着怒火:“这不是差役个人之事,而是官府巧立名目鱼肉百姓,如此判决何异于纵容?”

    县令一本正经,公事公办:“休要纠缠,审案当就事论事,怎能就此说什么鱼肉百姓?本官稍后会下令,整顿相应事宜,确保这种事情不再发生。”

    说到这,他老神在在起来,用眼神示意狄柬之:你还想要什么?总不能让本官不做县令吧?总不能把易县的官吏都换了吧?这才是可笑的想法。

    张仁杰拉住要发怒的狄柬之,让他暂且息怒,他把在城中遇到的老妪、少年书生,还有那位给孩子上户籍的人叫了出来,让县令也判判这些事。

    县令的判定很简单。

    老妪一定是少年书生撞的,后者需要赔钱,理由跟老妪说的一样:人如果不是少年书生撞的,他为何要扶人?这不符合人趋利避害的本性!

    而且少年书生没有人证——狄柬之、张仁杰过去的时候,事

    情的前半段已经发生,没有人看到老妪是怎么倒下的。

    至于上户籍的事,那可能是某个差役一时利欲熏心,跟那个地痞勾结,两人串通一气,绝不关官府的事,亦绝对不可能是官府为了捞钱而想方设法。

    查到个人处置个人即可。

    狄柬之在进县衙的时候,就对县衙吏治的黑暗十分不满,此刻终于忍不住:

    “大人断案,只说趋利避害,全然不顾圣人教诲,心中道德何存?以利害治理地方,而不知匡扶正气压制邪恶,这是不施教化!

    “且大人又对官吏多番庇护,心中只有官吏荣辱而无百姓生死,易县还能有什么道义可言?大人如此为官,是在误国误民!”

    县令恼羞成怒,冷笑不迭:“咆哮公堂,不敬朝廷命官;胡说八道,蛊惑百姓人心;毁谤污蔑官府,用心险恶;寻衅滋事,扰乱治安,影响恶劣;

    “以上四条,条条触犯律法!

    “来人,给本官捉拿下狱!”

    狄柬之气得浑身发抖:“你敢?!”

    县令站起身,轻蔑的看着狄柬之,他现在愈发确定对方没什么来头了,否则怎么会对地方官府捞钱、断案、处事的潜规则如此不理解?

    “本官为皇朝治理地方,首先要注重的,就是朝廷权威,你等视尊卑秩序于无物,与刁民无异!本官现在有理由怀疑,你们跟那些祸乱州县,冲击官府抢夺粮食的贼寇有关系!

    “来人,立即捉拿!”

    众差役齐声应诺:“得令!”

    眼见此情此景,车夫、少年书生无不是面如死灰,公堂外的百姓俱都惊慌无措。

    ......

    县令下令捉拿狄柬之等人前,陆瑞在县衙别院见到了易州刺史。

    他是被对方的人隐蔽叫到此处的。

    县令说得不错,陆瑞跟刺史有交情。

    昔年陆瑞中了易县童生后,在易州求学时是官学的六十名学生之一,对方则是八品经学博士,也就是他的先生,两人近乎朝夕相处数年。

    国战爆发,刺史跟着官府南奔,期间因为能力出众不断升迁,国战结束,对方再回易州已然是一州刺史。

    正因两人之间的关系,易县县令从来不敢对陆瑞太过分,而刚刚哪怕是在公堂上,听到刺史派人来叫,陆瑞也立即过来相见。

    见到陆瑞,刺史的第一句话便是:

    “汝贤啊,被巡查使当刀使了。他们就是想在易州闹事查案,捞取自身政绩回朝受赏,有你打头阵,他们就有了由头,事情可以做的滴水不漏。”

    汝贤是陆瑞的字。

    “巡查使?”陆瑞故作惊讶,明知故问。

    刺史叹息着道:“朝廷巡视各州的官吏,两个油盐不进的家伙,为了自身政绩前途,可以六亲不认的存在!国战之前,倒在他们手里的官吏就多不胜数。

    “如今他们来了易州,又碰到你大闹公堂,这回我怕是在劫难逃。

    “汝贤,眼下只有你能帮我了。”

    他到底是刺史,阅历见识不是县令可比,从狄柬之等人在城门处带着车夫进城,他就得知了对方的行踪,再综合对方后续的所作所为,已是笃定对方的身份。

    所以他赶紧过来,隐蔽做些安排。

章五三七 风暴前夕(4)

    “先生要学生做事,弟子自当服其劳,但在此之前,学生有几个问题,却是必须得先问个清楚明白,还望先生一定如实回答!”

    陆瑞双目灼灼的正视刺史,显然他接下来要问的话,对他来说十分重要,乃至会让他的人生产生巨大差别。

    刺史了解陆瑞,见他神色肃穆,知道接下来的问题非同小可,不由得心头微紧,表面不露声色的颔首:“但说无妨。”

    陆瑞盯着刺史:“今日车夫在城门撞墙而亡,前日亦有车夫服毒自杀于家中,这看似只是一些车夫的不幸,但反应出的却是官府的捞钱成性。

    “为了让自己吃得脑满肠肥,官府已经连脸面都不要了!

    “北贼败退以来,学生所见种种,已然证明上到州府下到乡里,几乎是无官不贪,而且行为之令人发指,比之国战前更加深重!

    “父母官们若只是收授商贾大户的贿赂,给他们开些方便之门也就罢了,可为了自己的腰包,巧立名目压榨治下百姓,逼得平民只能自尽......

    “此种行为,何异于父母杀儿?

    “百善孝为先,我大齐以孝治天下,官府这般行为,置孝道于何地?敢问刺史大人,若是孝道不存,百姓仇视于父而不忠于君,天下如何能不大乱?”

    面对陆瑞这番掷地有声的诘问,看着对方笔直如松的身板,感受到对方步步紧逼的压迫之气,刺史脸色暗沉下来。

    陆瑞的性子他清楚,自从他出任易州刺史,对方就没少到他面前来指摘易州官府官员的种种问题,偶尔还会急眼。

    但像今日这般言辞激烈,完全不给他留丝毫颜面,全然不顾师生之礼,且把问题深入到这种层面的情况,却是以往不曾有过的。

    刺史沉声道:“汝贤,你是聪明人,今日我不跟你说那些圣人之言、道德文章,就跟你说说宦海现实。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也是生存延续的必然。

    “官府作为人间权力之地,自然会聚敛财富。不然要权力作甚?权力是什么?是掌控天下财富!

    “人人皆要靠财富生存,没有粮食就没有饭吃,没有布匹就没有衣穿,人间种种生存必须的东西,哪一样是银子换不来的?

    “君王掌控了天下财富,就能左右百姓生死,进而掌控天下万民!否则你认为朝廷的统治是如何保证?

    “官府既然是权力与财富的集中地,官员就不可能两袖清风,天子不差饿兵的道理你还不知?大染缸里又岂能有清衣?

    “大齐延续一百多年,中原皇朝更有数千年,官员早已捞钱成性,这是改不了的,莫说我一个刺史无能为力,就算是陛下,也不可能与天下官员为敌!

    “对贪赃枉法、鱼肉百姓的官员,我们可以稍加惩治,乃至跟百姓赔礼道歉,以此平息民愤,却不能奢望杜绝此事,让整个官府清明如水——水至清则无鱼。”

    说到这,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汝贤,你要明白,自从天下有了国家,这世上的人就分为了两种,一种是统治者,一种是被统治者。

    “前者不种地不放牧,正是靠着捞取后者的血汗钱,才能拥有财富,进而确保自己能够稳定统治后者——这就是人间亘古以来,最大的大道至理!

    “天下的所有道德,能存在就有统治者认可,能发扬无不是统治者所提倡,自然是为了维护统治者的一切,这是根本。

    “以孝治天下,追根揭底是要百姓像孝顺父亲一样忠于君王,岂能治到最后妨害统

    治阶层?”

    陆瑞呆在那里,如被雷劈。

    他惊恐的看着刺史,仿佛已经不认识对方。

    他怎么都没想到,对方会说出这番话来。

    那不是他认识的先生。

    在国战前,他是时任经学博士的刺史最看重的晚辈,是对方的得意门生;而在陆瑞眼中,刺史是学富五车、德高望重的长者,是他敬佩和学习的榜样。

    对彼时的陆瑞而言,成为刺史那样刚烈正直的人,就是人他的生方向。

    然而世间最善变的就是人,一场国战五年分别后再相见,无论刺史怎样尽力显得跟当时别无二致,陆瑞依然敏锐发现了对方的巨大变化。

    一言以蔽之,眼下的陆瑞是刺史曾经的模样,而如今的刺史已成典型官员。

    陆瑞原以为刺史是外圆内方,却怎么都没想到,对方已经从根子上发生了彻底的变化,变得不再是以前那个人。

    陆瑞哆哆嗦嗦的看着刺史:“先生饱读诗书,竟然非议圣人之言、污蔑礼仪道德?!”

    刺史轻笑一声:“何谓圣人?谁封的圣人?汝贤,你可别忘了,选择法家的是秦君,选择儒家的是汉武,他们都是皇帝,而不是百姓。

    “你口中的孔圣人,创立儒家学说的初衷,可是为了维护、延续周朝统治,谋求重现周朝辉煌,确保贵族地位,可不是为了百姓。”

    陆瑞面容僵硬,气得浑身打摆子:“可孟子说过,民为贵君为轻!”

    刺史哈哈大笑:“孟子是说过。可你看哪个诸侯国君主是待见孟子的?是用他的学说的?

    “汝贤,儒家经典到了今日,强调的可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陆瑞不由自主后退三步,见鬼一样看着刺史:“你,你这是妖言惑众!”

    他连先生都不称呼了。

    刺史冷笑一声:“妖言惑众?说真话就是妖言惑众?好,既然你只听圣人之言,那你怎么就想不起老子那句‘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陆瑞愣住了。

    何谓大盗?

    欺世盗名为大盗,窃国者为大盗,而窃天下百姓辛劳所得的,更是大盗!

    孔圣人帮助君王做这些事,岂不正是合了那句“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刺史见陆瑞的人生信念与信仰已经开始崩塌,心里很是满意。

    他必须这么做,让对方早日认清现实,认清这个世道的黑暗荒诞,只有对方心里没有道德束缚了,他才能让对方用不光彩的行动,帮助他对付两位巡查使。

    刺史继续道:“天下大道,尽在道德经五千言之中,只是你们平日里不愿去研读罢了;就算研读,也是为了研读出自己想要的东西,为此不惜曲解其本意。

    “汝贤,你觉得官府黑暗,你认为我坏了心肠,可你怎么就忘记了,其实老子早已把什么都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补有余!”

    这二十个字犹如晴天霹雳,震得陆瑞浑身猛地一抖,令他颓然坐倒在地,面白如纸汗出如浆,整个人失魂落魄,将精气神丢了个干干净净。

    他茫然自语:“这二十个字,就是天人大道吗?”

    恍惚间,他忽然醒悟了什么,明白了当年李聃为何将相国之位视若敝履,宁愿骑着青牛只身西出函谷关,离开这个人间,也不去高官厚禄。

    对志在“平定天下”的仁人志士而言,如此人间,何须留念?

    ......

    形势虽然急迫时间虽然

    紧张,刺史却没有打扰陆瑞,任由对方魂不守舍的颓坐在地。他需要后者想清楚想明白,大彻大悟,而后明白自己该追求什么。

    就像他自己一样。

    眼看陆瑞紊乱的呼吸渐渐归于平稳,眼中徐徐有了焦距,刺史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喟叹一声语重心长道:

    “汝贤啊,为师是你的先生,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会是。

    “看到你已到而立之年,却仍然困于幻梦中,不曾睁眼看见世道现实,明白天人至理,为师怎能不再次耳提面命?

    “当初为师也如你现在这般,满脑子孔孟之言,满心就想着黎民苍生,为此得罪过不少人,所以八品的经学博士一做就是十来年,始终不得寸进。

    “一场国战,将血淋淋的现实展露无遗,也造就了许多机会,为师正视人间种种,终于侥幸悟道,而后步步攀爬,才有了如今的权位。

    “这个世道弱肉强食,亘古不变。生于其中,你我必须自强。除却自己的修为、权位、荣华富贵,余者皆为虚无,是定要堪破的存在。

    “为师跟参知政事高大人有几分交情,这回巡查使来州县,正是对方告知的为师,只要你帮助为师渡过眼前难关,为师不会忘记你的前途。

    “如今国战已毕,科举会即刻恢复,你只差会试了,大好年华不可辜负,明年去燕平参加春帷正合适。届时为师会求高大人,帮你疏通主考官。

    “以你的才学,三甲亦有希望。”

    说到这,刺史面带微笑,信心满满的等着陆瑞大礼拜谢。

    他看到陆瑞站了起来。

    初时还有些摇摇晃晃,但当他身体站直之后,就如长戟一样坚挺,如山峦一般监稳,双眸更是如火海如星河,给人一种扑面而来的压迫感。

    刺史微微一怔。

    而后他瞧见陆瑞看了过来。

    他感受到了对方俯视的目光。

    他听到了陆瑞的声音。

    刀出鞘箭离弦般的声音!

    对方的话语在他耳畔炸响:“一场国战,河北十室九空,中原生灵涂炭,皇朝有千万人死于非命!

    “在山河陆沉社稷崩坏,九州暗无天日之际,是有百万热血儿郎拜别父母、辞别亲友,挎刀执剑逆着逃难的人流赶赴沙场,这才有一座座城池的血战保全;

    “是有更多衣食贫乏,却甘愿捐出铜钱麻布的普通百姓,这才有我大齐皇朝铜墙铁壁的州县防线!

    “如今国战胜了,我大齐的朝廷回来了。

    “州县百姓原以为,有国战期间的子弟死战,有长达五年的并肩奋进,他们会迎来仁义的帝王与公正的官府,有安居乐业的可能,有可以实现的美好生活。

    “可他们错了,他们赶走了野蛮暴虐的北贼,赢回的却是披着文明外衣,更加穷凶极恶的食人猛兽!

    “是比萧燕残忍的帝王,比胡人恶毒的官吏!

    “这个天下的百姓,从来不曾辜负这个皇朝,这个天下的平民,始终记着忠君报国,这个天下的男儿,一直都在践行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而你们,心中却没有这个国家的兴衰,没有百姓的荣辱,甚至亲手将忠义丢进粪坑,把道德碾进秽土!

    “人间之恶,有更甚于此者乎?!

    “今时今日,你竟然还跟我谈什么天人大道、世间至理,实乃无耻之尤、不当人子!

    “我想问问你们,替那些被你们压迫残害的百姓问问你们,在久居高位久掌大权、荣华富贵为所欲为之后,你们心中可还有敬畏?!”

章五三八 风暴前夕(6)

    陆瑞的痛斥一句强于一句,质问一个狠于一个,惊得刺史心头直跳,震得刺史头晕目眩。

    他知道陆瑞刚烈,却不曾想对方刚烈到如此地步;他明白陆瑞心中有义,却不曾料到对方在听了他之前的肺腑之言后,道义还能不失。

    他自惭形愧,并且恼羞成怒。

    他指着陆瑞的鼻子喝骂:“无知竖子,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你面对的是一个皇朝四品大员、地方刺史!我若愿意,顷刻间就能革去你的功名!

    “你以为你在咒骂的是谁?是拥有亿万百姓的大齐皇朝!陛下若是愿意,旦夕间就能灭了你的九族,让你在史书上遗臭万年!

    “你不屑于道理,可你怎么就看不清现实?

    “你想做什么?你能做什么?你是敢在衙门杀了本官,还是敢在大齐的天下反抗大齐皇朝?!”

    他的神态充满居高临下的巨大威压,他的话音充满权力为后盾的非凡底气,他身上的四品官服让他说的每个字,都能成为不可逆转的现实!

    这一刻,他仿佛就是神。

    言出法随的神!

    可他面前的陆瑞,却并不畏惧他这种神灵。

    陆瑞依然站得笔直,甚至更显笔直,他针锋相对的迎接刺史的目光,他说出来的话字字铿锵:

    “倘若这真的是我中原皇朝的朝廷官府,那么为了天下苍生的尊严,我一定要颠覆它!

    “如果这真是什么人间道理亘古铁律,那么为了天下百姓的公平,我一定打破它!”

    刺史被气笑了。

    他笑得轻蔑,就像在嘲讽一只向巨人挥舞手臂的蚂蚁:“你靠什么颠覆,靠什么打破?

    “若是这天下如此容易被颠覆,北胡百万大军岂能没有得手?若是世道规则这般简单就被打破,它何以能屹立千年不倒,走过历朝历代?”

    陆瑞仰首道:“我是力量单薄,在你眼中只是弱者,可我相信,这天下胸有大义道德的读书人并不稀缺,我坚信,这世上心有家国苍生的仁人志士并不曾绝迹!

    “他们,是这个国家的脊梁,是这个天下的柱石!昔日国战,我们靠此战胜北胡百万大军,今日再战,我们亦能开天辟地重整人间!”

    刺史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他用看三岁小孩的目光看着陆瑞:“冠冕堂皇的话谁不会说,壮怀激烈的神态谁不会有,可这有什么用?

    “就算天下有你说的那些人,那也只是一盘散沙罢了,国战时期有陛下跟朝廷凝聚,这才能爆发出滔天伟力,如今谁来带领你们行造反之举,谁敢带领你们做逆臣贼子?!

    “书生造反十年不成,陆瑞啊陆瑞,你太过天真,天真到把想象当作现实,实在是愚不可及!”

    陆瑞也笑了。

    他的笑容跟刺史不同。

    这笑容里好似有初升的朝阳,蕴含普照大地的晨光,又似乎有凝聚的风暴,藏着席卷八方的力量。

    他道:“自古时势造英雄,每逢乱世,必有雄主应时而出。你没看到,不代表他不存在。我比你明白,我已经看到他了!”

    刺史怔了怔。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

    他脸色剧烈变幻。

    陆瑞转身看向屋外,目光迎着夏日阳光,饱含崇敬与希望:

    “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事毕而不拥兵自重,功成而不恃功而骄,居高位不忘救助流民,受打压不曾罔顾大局,论才能品德,说心性胸怀,天下何人能及?

    “若是这天下的百姓,还有堂皇大道可以开辟,那么领路者

    舍他其谁?如果这天下的仁人志士,还有煌煌盛世可以期盼,那么缔造者还能有何人?”

    闻听此言,刺史终于掩盖不住眼中的慌乱之色。

    陆瑞口中的人,他当然知道是谁。

    更加明白对方昔日的功绩、如今的声望。

    陇右虽有大战,他却不担心皇朝因此而生出大变,但若是此人应时举事,他就算愚蠢一倍,也能敏锐到坐立不安!

    刺史指着陆瑞连退三步:“你,你怎能作如此大逆不道之想?你身为秀才怎能背君叛国?!”

    陆瑞转头看向刺史,淡淡地道:“良情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自古如此。

    “况且,这不是我们背弃了君王,而是君王背弃了我们。君视民如草芥,则-民视君如仇寇的道理,大人难道不明白?”

    刺史嗔目结舌,哑口无言。

    ......

    县衙大堂。

    “光明正大”的匾额下,县令居高临下的俯瞰众生,威严万分的一拍惊堂木,不可忤逆的下达了将狄柬之、张仁杰捉拿入狱的命令。

    车夫、少年读书人、办理户籍的男子皆是脸色大变,目中流露出浓浓的悲哀,堂外的围观百姓则是面如死灰,眸中再无神采可言。

    这种事,他们其实已经司空见惯——哪个跟县令对抗的百姓,能够讨得到好?真以为有理就能走遍天下了?

    实力是世间唯一至理,强权是天下第一利刃。

    只是原先看到狄柬之、张仁杰敢于跟县令叫板,他们还以为对方有什么依仗,今日可以亲眼看到有人治一治狗官,不曾想到了仍是一厢情愿。

    麻木,是此时此刻这些百姓唯一的心情。

    面对这样鲜血淋漓而又无能为力的现实,除了麻木还能做什么?只有麻木,只有让自己心死,才能避免心灵受创,才能继续苟活。

    “县令大人真是好大的官威!”

    这时,冷哼一声说话的不是狄柬之,而是张仁杰。

    他用看死人的目光看着县令:“作威作福到这种程度,真以为无人奈何得了你了?跳梁小丑,犹不自知,真是自寻死路!”

    他说这话的时候,凶神恶煞的差役,或拿水火棍或持铁链,已经逼近到他面前,不是面露狞笑就是虎视眈眈,仿佛吃羊的狼。

    但是转瞬,他们眼前虚影一闪,还没看到是谁出手是怎么出手的,便在一连串胸骨断裂的声音中,连连发出杀猪般的惨叫,悉数吐血倒飞出去!

    异变发生的让人措手不及,满堂顿时哗然。

    县令好不容易避过一个砸来的差役,指着张仁杰又惊又怒:“你,你竟敢在公堂上出手伤人,你,你会死无葬身之地!”

    张仁杰一步踏出,手中一扬,身份印信稳稳落在公案,他霎时站在县令面前:“睁大你的狗眼,看清这是什么。今日死无葬身之地,只会是你,而非本官!”

    县令一眼看清印信,猛地如坠冰窟,遍体生寒,恐惧得张口无言。

    他看张仁杰的目光就像老鼠看到了猫。

    他没想到自己竟然如此愚蠢,会跟钦差大臣叫板,还要捉拿对方入狱!

    官场之上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吗?

    他悔得肠子都青了。

    张仁杰没有等县令开口的意思,不由分说手掌向前一按,真气击中县令额头!

    堂内堂外的人,只听见嘭的一声闷响,他们眼中高高在上的县令,便额头飞血的倒飞出去。

    撞得后墙皲裂的县令,无力滑落在地,嘴里吐血不停,却还用哀求悔恨的目光看着张

    仁杰。

    而后,他听到了张仁杰的声音:“鱼肉百姓横行无忌,杀你都不用上报朝廷!”

    县令顿时满心绝望,明白再也没人可以救他。

    正当百姓们因为张仁杰的举动,而即将陷入慌乱奔逃时,狄柬之取出自己的印信高高举起,面朝他们威严道:

    “尔众勿慌,本官乃诸州巡查使狄柬之,奉陛下之令,整肃州县吏治,易县县令渎职枉法,罪在不赦,本官已经查明,现当堂捕拿,明正典刑!

    “此后,本官会在易县停留数日,尔等若有冤情,尽可到衙门前鸣冤鼓,本官与随行人等必然悉数受理!”

    车夫、少年读书人与男子大喜过望,老妪则是吓得屁滚尿流,预感到大祸临头,堂外百姓无不欢呼雀跃,一个个脸上都有了耀眼的神采,大声叫好。

    ......

    别院。

    狄柬之负手而入,看向嗔目结舌的刺史,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

    “你以为躲在这院子里,本官就不知道你来了?身为刺史主政一方,却不施教化只知私利,你如何对得起这身官袍?”

    已经听到公堂动静的刺史,浑身无力的瘫坐在身后的椅子上。

    “本官今日就暂夺你的官职,押你回京受审!”狄柬之迈步上前,摘下了刺史的乌纱帽,“你若是还有良心,就好生交代自己的罪行,接受律法惩治!”

    刺史对狄柬之的话并无反应,只是转头看向一旁的陆瑞,嗓音嘶哑的道:

    “就算你心中有道义,有朝一日能够改天换地,可你扭转不了人性,改变不了这个世道。皇朝吏治就算清明一时,一两代人之后,为官者仍然都会成为我这样的人,人间依旧会是黑暗的!

    “你做这一切有什么意义?”

    他有高福瑞在头上撑腰,去了燕平未必就会万劫不复,所以并不畏惧狄柬之,他真正担心的是陆瑞先前说的那些话。

    如果皇朝更迭,他才会真的什么都完了!

    陆瑞道:“你说的不错。这个人间的确有诸多黑暗,其势庞大到几乎无法抗衡。所以你选择了融入黑暗,让自己从内黑到外,并最终成为黑暗的爪牙。”

    刺史嘎声道:“你既然知道现实,为何还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陆瑞神情肃穆:“我跟你不同,我绝不会屈服于黑暗,哪怕受尽磨难一事无成,也不容许黑暗将我同化!你问我为何,那么我告诉你,答案其实显而易见。

    “因为,虽然我身在黑暗,但我心向光明!

    “每一个生活在这个人世间,饱受黑暗侵蚀与现实折磨,却始终不肯为非作歹,不愿摒弃良善与坚守的人,都是因为心中有光明。

    “因为心中有光,所以我们是人,所以愿意为了那个人人有公平、人人有尊严的世界抛头颅洒热血,纵然是死也不会后悔!

    “至于你,不过是黑暗的奴仆罢了,腐朽污秽,与草木野兽何异?”

    这番话让刺史目瞪口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

    也让狄柬之骤然睁大精芒爆闪的双眼,好似被醍醐灌顶。

    被狄柬之的随从押走时,刺史挣扎着回头,发出不甘的怒吼:“你不会成功的!你要的世道不会成为现实!狄大人,这厮是反贼,他要造反,快抓他!”

    狄柬之没动。

    他将刺史后面的话,当作了绝望之下的随意攀咬。

    陆瑞则是笑了笑,笑得光明圣洁,笑得无忧无惧,笑得坦坦荡荡,仿佛有无尽的阳光融化在这个笑容里。

    他道:“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章五三九 风暴前夕(6)

    都说京师是一朝首善之地,必然吏治清明、民风醇正、人心向善,此言未必准确——基本可以说是无稽之谈。

    但若说京师是首富之地,那便**不离十,错也不至于错到哪里去。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权力圣地与繁华市井养育出来的人,当然最爱追名逐利。

    宝马雕车、高门大宅不为富贵,一定要人前炫耀,引得旁人羡慕嫉妒,方才能显出富贵真义。

    何谓富贵真义?当然是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故而无论市井小民还是地主商贾,上了燕平大街,那都得穿金戴银、满身珠翠,若身上没几个奢侈物件,走到哪里好似都会低人一等。

    不拿正眼看人,不用寻常步伐走路,是燕平贵人的基本做派。

    年少无知的时候,赵宁上街的时候也是如此,走在路上都是甩着膀子迈八字步,嘴角老爱噙着自以为高深超然的微笑,生怕旁人不知道他非同凡响。

    到了酒楼青楼一掷千金更是常事,谁要是跟他抢夺清倌花魁,不用银子珠宝砸得对方赔礼道歉,那就显不出世家子弟的自信豪气来。

    如今不同,赵宁对世间繁华已经没了多少兴致,不说视若敝履,起码是寻常看待,他的地位也决定了他无需再哗众取宠,哪怕身在瓦肆无人识。

    就如现在,赵宁在燕平有名的陈记包子铺里,规规矩矩的排着队买包子。排队是一件枯燥的事,还很耽误时间,赵宁却没什么不耐烦。

    事实上,他不说报出自己的名号——那会吓死人,只是表明自己赵氏子弟的身份,以赵氏如今在民间的声望地位,前面的人都会主动让路。

    包子铺老板绝对会很热情的招呼,并且打死不要他的银子,还能把这事当作吹嘘的本钱,向邻居亲朋炫耀很久。

    身为被天下人敬为大齐战神的唐郡王,赵宁能够时刻铭记本份,但别的人未必都愿意守规矩。

    眼看就要轮到他了,三个袒胸露乳、纹着刺青的地痞,人五人六的呼啸而至,桀骜不驯的瞥了赵宁一眼,用目光警告赵宁自己不好惹后,便插在了他的前面。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赵宁发现自己的衣袖被扯了扯,回头一看,只见馋嘴馋得快要流哈喇子的红蔻,一脸认真的提醒:“他们在插队,这是不对的!”

    自从红蔻从晋阳护送黄远岱、周鞅来了燕平,赵宁就没少带她到处闲逛,刚刚也是红蔻隔着三条街嗅到了包子香,他们才过来排队购买美食。

    轩辕老头因为年岁已高、修为不存,不耐长途奔波,就在青竹山找了个地方清修,听说每日就是看看风景,种种花草。

    遇到登山游玩的好看老太婆,轩辕老头还会屁颠屁颠的凑过去,以土著的身份自荐当向导,一路给她们介绍各种胡编乱造的风景逸闻,常能赢得对方青睐。

    至于赢得青睐之后,轩辕老头会做什么,赵宁也是可以想象的——当然是带对方到自己清修的地方,让对方捐献些银子搭屋建院了。

    听到红蔻的话,赵宁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该怎么做。

    从排队到现在,时间已经不短,红蔻早就吃完了手里的冰糖葫芦,伸长脖子对着蒸笼咽了好久的唾沫。连粘在嘴边的冰糖,都已经被她不

    自觉的舔干净。

    现在,有人蛮横的耽误了红蔻大小姐及时享受美食,自然需要被劝解。

    赵宁拍了拍前面那个身材雄壮,胸口纹着老虎头的地痞,在对方一脸凶气的回头时,一本正经的提醒:

    “插队是不道德的,你还年轻,要是没了道德坚守,人生的路会越走越窄。”

    地痞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一番话,眼见赵宁神色郑重,竟然当着众人的面怔了怔,好似陷入了思考、顿悟人生的玄妙境界当中。

    “怎么跟我大哥说话呢?一点儿眼力劲都没有,知道我们是谁吗?插-你的队是给你面子,还敢唧唧歪歪,信不信我......”

    一个猴瘦的地痞立即上前,伸手就要推搡赵宁。

    他的手还没碰到赵宁的布衣青衫,脑袋就挨了重重一巴掌。

    猴瘦地痞眼前一黑,差些当场栽倒,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一脸诧异的回头,委屈道:“大哥,你,你打我作甚?”

    “混账东西,没大没小,你娘没教过你与人和善?”

    雄壮地痞竟然义正言辞的教训了猴瘦地痞一通,而后在兄弟们更加不解、略显呆滞的目光中,朝赵宁抱拳施礼:

    “阁下一番话实乃至理名言,令某茅塞顿开,刚刚是某错了,在此给阁下赔个不是,还望阁下大人大量,不要与我等计较。”

    说着,见赵宁只是含笑点头,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并无发难之意,地痞大松一口气,称谢之后就拽着两个同伴匆忙离开。

    包子铺的老板与排队的食客,见到这副景象无不大感意外,只觉得今日的太阳是不是太烈了些,以至于那些地痞脑子被晒糊涂了?

    如若不然,附近有名的地痞头子,怎么会在被一个布衣青年当众教训后,还一脸悔悟、抱歉的赔礼?

    那个布衣青年看起来平平无奇......

    直到红蔻迫不及待的来到蒸笼前,伸出粉红的小手连说什么这个那个那个这个,每一样都来三大个之后,老板才勉强回过神来。

    转过街口进了小巷,雄壮地痞回望了一眼包子铺,远远看到赵宁跟红蔻离开,仍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猴瘦地痞捂着还有些疼的脑袋,委屈不减地道:

    “大哥,那位布衣青年莫非是什么贵人?贵人也不会穿布衣啊!你是不是记恨我没有把堂妹介绍给你,故意找茬打我?”

    雄壮地痞气不打一处来,抬手就要再给同伴脑袋上一巴掌,以证明自己的清白,见对方畏畏缩缩的躲开,还一副泫然欲泣的鬼样子,只能恨恨罢手。

    “你差些把我害死了你知不知道?”

    雄壮地痞怒火难平,“穿布衣的就不能是贵人了?我要是说出对方的身份,保管吓得你三天睡不着觉!”

    猴瘦地痞撇撇嘴表示不信,他刚刚虽然言语不敬,但也没有真的做什么,就算是对方是朝堂大臣,还能把自己投进大牢不成?

    看对方的年纪,也不像是能做大臣的。

    猴瘦地痞执着的道:“大哥你就是惦记我家堂妹......”

    雄壮地痞没心思跟他掰扯这个,而是换了一副敬畏的语气,压低声音道:

    “还记得我跟你们说过,春日大

    祭的时候,我跟着在衙门当差的表哥去值岗观礼,有幸远远瞻仰过过咱们大齐战神的天颜吗?”

    “记得,咋了?”另一个地痞问。

    雄壮地痞深吸一口气,却怎么都抑制不住声音的轻微颤抖:“去包子铺的时候,我没仔细看,但刚刚回头面对面,看到那位布衣青年的样子......

    “我当时心跳都快没了,那就是咱们大齐的战神!”

    猴瘦地痞踩着刀尖一样猛地后跳开,白日撞鬼一样的道:“什么?!”

    另一个地痞目瞪口呆:“大哥你......你没看错?”

    “怎么会看错!”雄壮地痞无比确信,“我就算瞎了一只眼,还能把咱们大齐唯一的异姓王,拯救江山挽救社稷,国战期间战功第一的人认错?!”

    猴瘦地痞一屁股坐倒在地,额头冷汗直冒:“完了完了,我竟敢对唐郡王不敬,我竟然对他大呼小叫,我还想推搡他,完了完了,大哥,我完了......”

    雄壮地痞冷哼一声:“现在知道怕了?会不会三天睡不着觉?”

    猴瘦地痞欲哭无泪:“莫说三天,三十天都会睡不着啊!”

    雄壮地痞长吐一口气:“还好唐郡王大人大量,没有跟我们一般见识。

    “否则,你我不说在劫难逃,这事要是传出去,咱们必然被整个燕平城的人耻笑,往后也没脸活人了!”

    “是啊是啊,还好唐郡王是出了名的品行高洁,要不然咱们真的会完蛋!”另一个地痞不断拍着自己的胸口。

    雄壮地痞忽然挺直腰板,用我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的目光,看了看自己的同伴,大义凛然:

    “唐郡王教训我要好好做人,不能没有道德,否则人生的路会越走越窄,以唐郡王的见识智慧,这肯定是金玉良言,有益无害,我必遵之!

    “从今往后,我不再恃强凌弱,也不再买包子插队,还会尊老爱幼与人和善,你们也得一样,否则休怪我翻脸无情!”

    两个地痞惊呆了:“大,大哥,不必这么认真吧?”

    雄壮地痞再也忍不住,给了他俩一人脑袋上一巴掌,满脸恨铁不成钢:“你们真是愚蠢透顶!

    “今日我受了唐郡王的教,并且立即笃行不疑,这说明什么?说明我奉唐郡王为师,怎么都能算他半个弟子吧?

    “天下亿万百姓,是谁都有机会被唐郡王教训,成为他的弟子的?这是多大的荣耀,会让旁人如何高看我们,你们用你们那只会吃饭的脑子好好想一想!”

    两人恍然大悟:“大哥英明,我们这就跟着大哥改正!”

    雄壮地痞满意的嗯了一声,老神在在道:

    “我算唐郡王半个弟子,你们呢,就是唐郡王弟子的弟子,日后也是有身份的人了,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万万不能给唐郡王丢脸,否则我必行师罚!”

    两个地痞顿时神色一僵:“......”

    此时此刻,这三个地痞还不知道,他们在包子铺偶然冲撞唐郡王,对方不仅不发怒,反而还好心提点、告诫他们做人的道理,让他们改头换面成为有德之人的事迹,会在日后成为一段流传甚广的佳话。

    一段被很多人用来佐证赵宁就是圣人的佳话。

章五四零 风暴前夕(7)

    陈记包子铺的包子果真不错,赵宁都吃得津津有味。

    包子里有一股寻常酒楼饭菜没有的味道,在他的印象中,好像只有赵七月做的饭食,能给他这种特别的亲切感。

    念起赵七月,赵宁心生微澜。

    如果赵玉洁平定了魏氏与凤翔军,携大功归朝,以声威相逼,则皇后之位会在很短时间内易主。

    换言之,平定陇右后,宋治会继续国战前的脚步,以废后为契机来对付赵氏。赵宁甚至连废后的借口都已帮宋治想好——皇后无子。

    赵宁当然不能容忍这种局面的出现,并非是因为皇后之位多么金贵,他跟赵七月如何舍不得,而是不能被赵玉洁取而代之。

    这是尊严问题。

    红蔻抱着一大袋包子吃得满嘴是油,看得赵宁都想给她系一条围巾,免得胸前全是油渍,至于红蔻自己,注意力太半在美食上,自然是顾及不到这些的。

    往三个地痞消失的街口望了一眼,腮帮子鼓鼓的红蔻抬头看着赵宁,瓮声瓮气道:“宁哥哥,他们竟然敢自称你的弟子,要不要我去帮你教训教训他们?”

    青竹山一役后,红蔻的修为虽然一直停滞,好歹也有王极境中期的水准,方圆千百步内落针可闻,对方的谈话自然难逃她耳。

    赵宁正要将手里最后一小块包子塞进嘴里,闻言笑着摇摇头:

    “若是他们真能从此坚守道德、与人和善,莫说半个弟子,给他算个记名弟子又有何不可?”

    身为世家子弟,正儿八经的贵族,赵宁以往断然不会在大街上啃包子,但前世国战爆发后,在军伍中与士卒同吃同住,早就没了这些文雅负担。

    红蔻将嘴里的美食囫囵吞下,喉咙上一个肉眼可见的鼓包滑了下去,认真点了点头后笑靥如花道:“宁哥哥不愧是神仙中人!

    “我听说朝廷的官员教化州县百姓总是很难,劳心劳力往往还没什么效果,刁民依然是刁民,让人只能感叹人心不古世风日下。

    “而宁哥哥不过是在买包子的时候,顺口说了一句话,就让三个横行霸道的地痞,心甘情愿改变言行,这样的教化之力教化之功,实在是太厉害啦!”

    红蔻说这些话的时候,看着赵宁的大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崇拜敬重。

    赵宁哑然失笑。虽然事实不尽如此,但个中细节却非是红蔻那颗简单的小脑袋能够轻易明白的,也就没有反驳、解释。

    教化不力,州县官员当然要将责任推到百姓头上,给后者扣上刁民乃至贱骨头的帽子。而实际上,这些官员自身都德行不端、贪赃枉法,又怎能教化别人?

    他们都忙着追逐私利,光靠嘴里喊着什么礼仪伦常、高尚品德,有谁会理会?

    上行下效,所以圣人才会行不言之教。

    “宁哥哥,我们去吃驴杂吧,我已经闻到味儿了,香喷喷的,肯定很好吃,而且不会太远,顶多隔着四条街!”

    红蔻的肚子仿佛永远都填不满,刚刚吃完最后一个包子,就又找到了新的目标,拉着赵宁的衣袖身子往前倾,拽牛一样,恨不得拖着赵宁飞过去。

    她修为境界带来的感知敏锐,到了燕平城后,似乎都用在了搜寻美食上。

    赵宁不在意市井繁华,但红蔻是很看重的,因为越是繁华的地方,美食就会越多,她不喜欢什么珍珠首饰宝

    马雕车,唯独对美食没有丝毫抵抗力。

    这样简单的少女没人不喜欢,人在年轻时,尤其是女人在年轻时,正是向往富贵金玉、大千繁华的时候,红蔻只是想吃美食,赵宁有什么理由不陪伴?

    刚走到朱雀大街,一队马车从面前驶过,其中一张车帘略微飘起时,赵宁认出了里面坐着的人。

    那是大内总管、掌印太监敬新磨!

    前段时间,敬新磨秘密离开京城,不知去处,今日回来,想必是确认了那些襄助魏氏的王极境修行者的身份。

    ——这些事情对旁人是秘辛,但对燕平城唯一的王极境后期修行者赵宁而言,却是只要注意就能察觉的东西。

    赵宁抬头看了一眼皇城的方向。

    他知道,随着敬新磨回京,风暴已然降临。

    接下来的燕平,乃至整个大齐皇朝,都会陷入狂风暴雨之中。

    所有有资格站上棋盘的人,都要为了生存与荣辱血腥搏杀,而在棋盘之外,还有诸多棋子虎视眈眈,在等待走上棋盘的机会,随时都可能抽刀出鞘。

    当此之际,凡有血气者,皆有争心。凡有争心者,无不精神紧绷、脚步紧促。

    赵宁笑了笑,跟红蔻走向驴杂所在的方向。

    他神色轻松,步履从容。

    去往美食的路上,就该是这般状态。

    天下之大,唯爱与美食不可辜负,至少在这一刻,皇朝风云在赵宁看来,都没有陪曾经为了这个天下以命相搏、险死还生的红蔻去吃驴杂重要。

    ......

    宫城,风雪亭。

    听罢敬新磨的禀报,宋治捏碎了手中的琉璃杯,五官在刹那间亦有不正常的扭曲,双目通红犹如一只发狂的野兽。

    半响,他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他们竟然真的敢背君叛国,做下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可见这些世家已是全然没有一点家国忠义之念,只剩下家族私利了!”

    俯身低头的敬新磨如实道:“为虎作伥的世家只是一部分,而且是小部分,可见陛下圣德之下,大部分人还是愿意为了忠义大局舍弃家族私利的。

    “无论何时,天下都会有蛀虫逆贼,圣人在世时尚且如此,可见这是不可避免的事,陛下万勿因此心伤。”

    这话半真半假,劝慰的用意居多。

    眼下拥有王极境的世家,本来就只有一部分,除此之外的世家实力弱小,已经没有走上棋盘的资格,只能心存幻想、任凭宋治拿捏。

    宋治睁开眼,俯瞰着横平竖直的燕平城,一字字道:“传宰相陈询,传副大都督韩昭!”

    敬新磨稍作犹豫,问道:“是传到这里还是?”

    “令他们到崇文殿觐见!”

    敬新磨精神一振:“老奴领命。”

    在二度将赵玉洁推到台前后,宋治已经没有踏足过崇文殿处理具体政务,只是会驾临朝会。

    如今宋治再到崇文殿,表明他是要亲自理政、亲手处理世家之乱!

    ......

    陈询与韩昭在崇文殿外的宫门处相遇。

    “宰相大人,陛下这时候着急见我们,不知是为何事?”韩昭的语气很平常,但变幻的眼神显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陈询目不斜视的回答:“满朝文武都在背

    后叫老夫应声虫,既然是应声虫,陛下的心思老夫怎么会知晓?”

    两人沉默片刻。

    韩昭发出一声叹息:“我刚刚听说,敬新磨前段时间离开了京师,今日才刚刚回来。”

    陈询望着崇文殿的屋檐缓缓吐口一口气:“该来的早晚会来,你我按照计划行事即可。”

    韩昭微微颔首:“陈公放心,韩某会跟你共进退。”

    对方改了称呼,陈询却是晒然一笑,不以为意也并不作答。

    这回支援陇右魏氏,陈氏是世家的领头者,皇帝若是降罪,他自然首当其冲,韩昭嘴里说得好听,事到临头之际,还会跟他共担罪责不成?

    ......

    御案后的宋治居高临下,鹰一样的目光钉在陈询与韩昭身上,并不说话。

    久而久之,陈询与韩昭都感受到了一股寒意,夏日的阳光洒在地上,本该明媚温暖,却给他们一种火海般的感觉,灼得他俩如芒在背。

    渐渐地,陈询与韩昭不由得去想,这殿外是不是埋伏了许多高手,只等宋治出声,便会一拥而入,将他俩乱刀剁死!

    这并非不可能,他们做的事的确足以激怒任何一个帝王,宋治有充分的理由杀他们,而他俩就算有三头六臂,终究不是王极境,不可能逃出大内。

    殿中安静的时间越长,陈询与韩昭就越是不安,仿佛头悬利剑,随时都可能身死道陨,也愈发琢磨不透宋治的意思。

    双方的气势此消彼长。

    陈询甚至情不自禁去想,只要有机会开口,他可以把条件开得低一些,主动放弃一些事先打算好的东西。

    对,条件。

    当然是条件。

    世家们支援陇右的时候,之所以掩盖各自的真实身份,绝非是以为这样宋治就发现不了,而是要给彼此留余地。

    从一开始,世家们就没打算跟宋治鱼死网破!

    在当今形势下,鱼死网破,世家并无胜算,天下大乱,世家也未必讨得到好。

    他们是要借此机会表达强硬态度、展现强势立场,联合起来给宋治施压,从而迫使宋治退步,就此停止扶持寒门打压世家,并在之后保障世家之利不受侵害,让大齐皇朝回到世家与帝王共天下的大局!

    世家也好,帝室也罢,都是既得利益者,有自身的地位、尊荣与特权,掌控天下相当一部分财富。

    既然是既得利益阶层,那么天下稳定就是他们的首要追求,只有四海升平,他们才能在自己的位置上,安安稳稳的享受权力与富贵,牧养天下之民。

    要是天下大乱,烽火连城,受损最大的当然是既得利益者。一个平民之家拢共才多少财富?抵得上他们随身玉佩的十分之一价值吗?

    每逢改朝换代,都有新的勋贵冒头,旧的贵族定会消亡一批,这些世家谁敢保证,自己的家族在经历乱世后,不是衰亡而是强盛?

    如今的天下,可是寒门势大!

    不到最后一刻,哪个世家愿冒天下倾覆的危险?

    所以世家们要的,是跟宋治谈判,维护自己过往拥有的利益!

    终于,在陈询汗出如浆的时候,宋治淡淡开口了:

    “陇右战事历时数月未能结束,区区凤翔军竟能坚持到现在,实在是出人意料。朕欲快速平定陇右,不知诸卿有何良策?”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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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氏族介绍:
北方诸邦被雄才大略的君主统一,没有天人境修行者的南方大齐皇朝,却因为内部争权夺利而国势衰弱、万民离心。在修为冠绝天下的北方君主,准备南向用兵坐拥九州时,大齐第一氏族里的一名少年,睁开了重生的双眼,想要逆势而行。第一氏族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第一氏族,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第一氏族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