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四一 “谈判”
宋治的确需要快速平定陇右,事情无法再拖片刻。 他本来是预计王极境们赶到陇右后,就能立即攻破陇山,擒杀魏无羡魏崇山,一举击溃凤翔军,在旦夕间确定大势,而后传檄平定州县。 如今,增援的王极境们赶到陇右已经不少时间,战事却还在僵持,这已经超过皇朝接受限度。 别的不说,仅是调拨军粮的户部尚书、转运使,就已经哭着喊着要上吊了。 前方六镇大军,每日消耗的粮食都是定额,粮食从江南运到陇右,路上人吃马嚼的更是天文数字,而就近的关中在国战时期就无力承担多少军粮。 大军结束陇右战事后,从彼处返回各自藩镇,同样需要时间,军粮的供应并不会因为战事完结而立马结束。 简而言之,朝廷已经无粮。 虽说距离秋收已经没有太久,但眼下朝廷根本拿不出那么多粮食,让六镇大军在陇右坚持到秋收之后粮食运达。 大军必须尽快撤回。 一旦军中断粮,六镇大军没了吃的,绝对不会坐等饿死,如北胡大军般劫掠地方,一路烧杀抢夺回到本镇,乃至顺势占据陇右、关中,割据造反,都是等闲。 到了那时,天下岂能不大乱? 天下一乱,世家们但凡不想被洪流摧毁,将被迫群起逐鹿,那就不是跟宋治谈条件的问题了。 这般形势,宋治跟世家们都看得明明白白。 听到宋治问“有何良策”,陈询跟韩昭同时暗松一口气。 他俩觉得,对方这是在试探他们的口风。明知襄助魏氏的高手出自世家,宋治还这么问,就是要他们提出条件。 如此看来,皇帝是打算跟世家谈判了。 事情没有走到最坏的那一步,两人也不必被埋伏的高手围杀而死,经历刚刚一场煎熬的陈询跟韩昭,都感到一阵庆幸。 梦寐以求的时刻终于到来,陈询暗喜无限。 他情不自禁深吸一口气,今日这场谈话将决定世家命运,由不得他不万分小心。 “陛下,陇右战事拖延,老臣忝为宰相,也如陛下一般忧心。事关国家社稷、江山稳固,只要能平定叛贼,老臣甘愿舍掉衰朽之躯。” 陈询先是说了一番场面话,表达世家跟皇帝的追求一样,都是皇朝稳定——这样大家才好享受百姓提供的荣华,见对方没有什么神色变化,他便接着往下说: “遥想开朝立国之际,天下纷纷烽火连城,太祖雄才大略、英明神武,对天下英雄礼敬有加、一视同仁,于是各方豪杰云集景从。 “最终汇成十三门第、十八将门,助太祖问鼎天下。 “五年国战,陛下殚精竭虑、夙夜操劳,举国同心同德,士人门第与将门勋贵,无不戮力而战,期间死伤无数,可谓毁家纾难。 “大齐这才击退北胡百万大军,保全了祖宗疆土与大齐社稷。” 说到这,陈询有意停顿了片刻。 他刚刚说的这些,是在提醒宋治,没有世家的支持,宋氏就不可能夺得江山成为皇族,也不可能战胜外寇保全帝位。 这天下本就是世家与宋氏一起打下来保下来的,作为胜利者,权力富贵这些东西,大家理应都有一份。 就君臣名分来说,对宋氏而言,世家的功劳犹如天高,宋治怎能不善待有功之臣,反而磨刀霍霍意欲处之而后快? 既然宋治倒行逆施,那世家们群起反抗,帮一帮魏氏,表明自己的态度立场,岂不是理所应当? 这不是世家们的错,宋治不应该怪他们,反而应该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并且及时改正。 如何改正? 做足了铺垫,陈询说出了世家诉求: “面对北胡百万大军,大齐姑且能够战而胜之,区区一个凤翔军,又何以能酿成大患?不过是小人蒙蔽了圣听,让我大齐皇朝无法再齐心协力而已! “古语有云,兼听则明偏信则暗。 “倘若陛下能除掉这些小人,使得群臣百姓之言都能上达天听,则宇内承平、海晏河清,国战前的太平盛世,旦夕间便可重现!” 陈询口中的小人,自然不是 指代哪个具体的人,而是说的寒门官员整体。 说到这,陈询伏地而拜,声音变得悲怆,之前所言都是权力实利,接下来他开始立足大局,晓以大义: “陛下,国战之前,我大齐本有无数繁华,有强悍国力,就因为这些小人争权夺利、残害忠良,才使得朝野乌烟瘴气、一团乱麻! “大齐是一个巨人,但就因为这些人在,巨人十成之力发挥不出一成!” “若非如此,区区北胡,化外之民蛮夷之邦,焉能趁虚而入,侵我江山,害我百姓,夺我钱粮,使皇朝蒙此大劫? “万望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以天下苍生为念,除此小人,遵循古礼古法,以先人之道治理天下,如此,则我大齐国祚必可延绵万世!” 话说完,陈询五体投地、埋首不起,仿佛还在痛哭流涕。 韩昭同样是一脸悲怆的拜倒在地:“请陛下攘除奸邪,遵循古礼古法,以先人之道治天下,还四海清平!” 所谓古礼古法、先人之道,自然就是帝室与世家共天下,就是消除寒门官员。 这便是世家的条件。 当然,只是说出来给宋治听,等待还价的条件。 宋治望着地上的陈询与韩昭,眼角抽搐、双目如火。 ...... 陈询之前虽然被宋治吓着了,心里敲起了退堂鼓,准备从一开始就少提点条件,避免狮子大张口,但转念之间,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伟岸莫测的身影。 他及时醒悟:虽然在皇帝跟世家看来,自己是世家此次行动的领头者,所作所为都是为世家整体发声,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 陈氏还有另外的选择,就算跟宋治谈崩了,也不至于完全没有退路。 当然,如果能跟宋治谈拢,让对方同意帝室继续与世家共天下,那是最好。 念及于此,陈询有了底气,恢复了镇定,故而还是把既定说辞说给了宋治听。 ...... 韩昭颇有些胆战心惊。 之前因为皇帝的威压,他心中也生出了恐惧感,想着是不是把条件主动降一降,免得触怒了即将发狂的皇帝,导致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他本以为陈询跟他同样感受,不曾想对方竟然那般硬气,好似全然没受到之前气氛的影响,半点儿也不怕死。 这哪里还是个没有骨头的应声虫? 韩昭第一次觉得,自己有必要重新审视陈询。 ...... 宋治很愤怒,出离的愤怒。 大齐承前朝开科举之余泽,他继承历代先帝之遗志,终于将帝王中央集权、加强皇权的事业推上了崭新的台阶。 这些年来,无论是士人门第与将门勋贵之争,还是寒门与世家之斗,双方在斗得你死我活、难解难分之际,都需要、渴求他的垂怜、支持。 故而他一直算是高居云端、俯瞰众生,无人敢在他面前巧言令色,无人敢于忤逆他的旨意,更遑论对他指三道四。 纵然皇权还未加强到顶峰,但在这段特殊时期,他已经体会到了极致皇权带来的,掌握一切没有掣肘的快意。 他早已习惯了这种快意! 现如今,世家不仅做了逆臣贼子,暗中襄助叛军对抗朝廷,到了这崇文殿,陈询竟然还敢教他做事,教他如何治理天下,要他剔除寒门势力? 是可忍孰不可忍! ...... 宋治勉强安耐住火气:“宰相认为朕该除掉哪些小人?” 在陈询听来,宋治这就是在说不可能拔除整个寒门势力,最多处理一些领头者,压缩寒门在朝堂上的力量,让世家势力能够有所恢复。 陈询大喜。 寒门势力发展到现在,他已经不奢望朝堂上没有寒门官员,这实在是太不现实,宋治不可能做出这么大的让步。 世家可以默许寒门掌控相当一部分权力,底线是大局得掌控在世家手里,否则称不上帝室与世家共天下。 在有皇帝撑腰的情况下,三省六部地方州县包括各镇大军,有三四成寒门官员,是世家能够接受的极限。 要实现这个意 图,让寒门官员接受现实,就必须先撤掉对方几个领头者的权位,否则寒门势力不会乖乖就范。 这么多年来,世家先是被皇帝算计,而后又被寒门压制,受了多少不公、丢了多少权位、损了多少富贵、忍了多少屈辱,一直只能默默承受,无力扭转局面。 现在,借着陇右战事,世家终于赢来了自己的转机。 他们终于能反击! 他们终于要开始反击了! 陈询站起身——谈判讲究的是关系对等,他不能再趴着,韩昭也站起来了。 勉强稳住心神,按下心中想要大肆扬眉吐气的迫不及待,陈询压抑着颤动的嗓音道: “参知政事高福瑞,曾在国战最为关键的时候,被朝廷委以重任巡查前线,却误判北胡渡河南攻的形势,导致西河城顷刻被夺,精锐王师折损五万,郓州防线差些被全盘打破,中原战局险些坠落深渊,皇朝有倾覆之虞! “此等小人,在后续国战中,竟还一直在人前高谈阔论,指点国战形势,好似自身全无过错,恬不知耻到极点,已然引发民怨民愤。 “此人不除,人心不安!” 话说到最后,陈询已是斩钉截铁。 他的确是要扳倒高福瑞这个寒门官员的领头羊,借此沉重打击寒门官员的气焰,但他说的全都是事实,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高福瑞这种人就该被治罪下狱。 听罢陈询的话,宋治眼中寒意如剑。 高福瑞是谁?对方身为驸马,不仅是他的女婿,而且官居参知政事,是他的左膀右臂,其荣辱已经不是个人荣辱,而是直接关乎他这个皇帝的颜面! 以陈询所说的罪过惩治高福瑞,岂不是在向天下人表明,他这个皇帝既没有任何识人之明,昏聩至极,又没有庇护自家人的实力,软弱可欺? 在宋治看来,陈询这哪里是在针对高福瑞、对付寒门官员,分明就是在打他这个皇帝的脸! 他岂能容忍,岂可姑息? “宰相是在骂朕祸国殃民?”宋治盯着陈询,字字诛心的问。 陈询:“......” 他张了张嘴,一时之间,却是不知道说什么,他没想到宋治的态度,忽然这么坚决,竟然直接拒绝了他弹劾高福瑞的奏请。 高福瑞不能弹劾,那要压制寒门,还能扳倒谁? 既然皇帝要保高福瑞,陈询就只能想到一个人。 “陛下恕罪,臣万死也不敢有这种念头。若无陛下英明睿智,哪有大齐国战之胜?臣细想之下,也觉得高大人颇有功勋,且当日之败,全是因为北胡狡猾,怪不得他。” 陈询再度拜伏于地。 说完这话,他自认为翻过一篇,于是接着道:“贵妃自入宫城,不修德行,不遵祖训,非止结党营私,而且染指朝政。 “国战之前,贵妃屡屡残害忠良,铲除异己不择手段,已有扰乱超纲、妨害皇权之实,更且觊觎皇后之位,派人散播谣言造势,以下犯上想要取而代之! “当时便有人将其与陛下并称,谓之‘二圣临朝’,可见其祸患之大! “此人不除,朝野不安!” 自从赵玉洁被宋治推到台面上,做下种种打压世家的事,陈询这种身居高位的明眼人便知道,对方是宋治手中的棋子、刀剑,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在世家怒火炽烈,不满达到顶峰,有失控之险的时候,把她丢出来平息世家怒火。 如今已是这种时候。 皇帝要保高福瑞就让他保,对方毕竟是朝臣是驸马,那赵玉洁就没道理保了,她的任务即将完成,现在该到她发挥最后的作用。 陈询认为皇帝必然同意他这个奏请。 他觉得对方没理由不同意。 高福瑞、赵玉洁是寒门官员的两只领头羊,是宋治的左膀右臂,只有扳倒他俩中的至少一个,世家才能谋求打击寒门势力,重振自己在朝堂上的雄风。 除此之外,扳倒任何一个乃至一群寒门官员,都不能起到这个效果。 陈询以为他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但他错了。 错得离谱。 非常离谱!
章五四二 历史
大笑声在崇文殿回响不绝,震得陈询蓦地抬头,惊得韩昭不明所以。 这笑声是如此洪亮,中气十足,又是如此肆意,好像看见天下最滑稽的人。 好不容易笑罢,宋治看向两位呆若雕像的世家大臣,虽然仍是坐着,但因为气势的变化,给人一种高大如熊罴,睥睨如神灵之感。 他淡漠地问:“两位该不会是以为,朕问你们有何良策平定陇右战局,是想听这些——听你们教朕做事,威胁朕自断左右手吧?” 陈询与韩昭同时一愣,心中霎时卷起万丈波澜,茫然不解而又惊骇莫名的看向大齐的皇帝。 不听这个,不谈这些,对方今日召见他们,又没有立即表现雷霆之怒,还能因为什么? 将陈询与韩昭的神色变化尽纳眼底,宋治忽地又笑了一声,指了指他俩: “朕明白了,你们以为朕叫你们来,是想求你们将暗中派往陇右的世家王极境调回,所以你们跟朕讲条件,要朕帮着你们重振声威,打压寒门政敌?” 说到这,宋治的脸色陡然冷了两分,目中浮现出浓浓的轻蔑,就像在看两个挥舞着手臂,想要阻挡一辆奔驰的战车的螳螂: “你们以为,朕是要跟你们谈判? “你们以为,你们有资格跟朕谈判?” 听到这里,陈询与韩昭如坠深渊,脸色大变,他们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皇帝竟然完全没有跟他们谈判的意思,还如此嘲讽他们。 愤怒与惶恐,憋屈与诧异,羞辱与忌惮,全都化作滚烫的石头,一下子塞满了两人的胸腔,堵得两人呼吸不畅、难受至极。 陈询恼羞成怒,咬着牙一字字道:“陛下甘愿被小人蒙蔽,不肯善待忠良功臣,就不怕坏了江山社稷,乱了天下人心?” 闻听此言,宋治再度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比之前还要肆意,笑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猖狂。 似乎跟他说话不是百官之首的宰相、军方地位顶尖的副大都督,身后也没有站着世家这个昔日的巨人,而是两个不知所谓的跳梁小丑,狐假虎威的猴子。 “小人?忠良?” 皇帝站起身来,挺拔的身躯因为地台而拔高,好似以一己之力便能稳住大地撑起苍穹,他那没有丝毫凡人感情的双眼,看朽木一样看着陈询与韩昭: “对朕而言,这天下只有两种人;对一个拥有至高无上绝对皇权的帝王而言,这天下也只会有两种人。 “一种是敌人,一种是奴才! “对待不自量力、敢于跟朕为敌的人,如元木真此獠,朕早晚必除之!对待忠心事主、任凭驱使的奴才,如高福瑞等人,朕不吝富贵赏赐! “除此之外,天下不会有第三种人,也不会有第三种人生。 “高福瑞等人正是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忠心耿耿、任劳任怨;而你们,宰相,副都督,正是因为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还敢在朕的面前出言不逊、指手画脚。 “谈判?滑天下之大稽!谁有资格跟朕提这两个字? “跳梁小丑犹不自知,真是自寻死路!” 说这番话的时候,皇帝英姿勃发、顾盼自雄,仿佛自身就是神灵,是真正的天之子,无人可以忤逆,无人能够触犯! 宋治最后四个字落入陈询与韩昭耳中,震得他俩心头一抖肩膀一颤,再看宋治之时,对方身上犹如有天日般的光芒,神圣的无法直视。 韩昭如遭雷击,浑身乏力,双腿发软,就差没有当场坐倒,陈询到底有依仗,底气足上不少,闻言更多的是悲愤。 他的双眼一片通红,一字一顿的道:“陇右战事不决,而朝廷已经无粮,陛下如此作为,只怕会让战事继续拖延,贻害三军不说,恐怕还会让天下不稳!” 宋治哂笑一声,现在他看陈询的目光,已经不是在看一个傻子了,而是在看一个死人:“拖延?怎么会拖延? “朕问你们有何良策,不过是想给你们一个认罪的机会,主动撤回那些王极境,免得朕大开杀戒,被鲜血脏了手,妨碍在史书上留下仁君之名。 “但既然你们不知错不认罪,那好啊,污点就污点,朕成就的是千古大业,打下的是万事根基,与之相比,纵然没有仁君之名又算什么?” 宋治如此胸有成竹,对世家的态度与反扑满不在乎,大大出乎陈询意料,他涩 声问:“陛下如何破局?” “说不上破局,因为这本身就不是困局。” 宋治施施然从御案后走出,四平八稳的来到陈询面前,直视着后者的双眼,说了一句让陈询面如土色的话: “岂止不是困局,甚至是朕想要的大好局面!” 宋治对陈询的神色很满意,负手在他跟韩昭面前来回缓步走动,就像在跟知己诉说自己的奋斗,又像是在跟对手指点江山: “世家敢勾结魏氏,为虎作伥,此举固然让朕愤怒,但也只是愤怒而已,何至于让朕束手无策? “如果此事真让朕束手无策,那么不是你们有多高明,而是朕太过愚蠢! “朕既然敢中央集权、打压世家,就不怕你们不服,不怕你们反扑,因为无论你们怎么做,都在朕的预料之中,朕都有相应的反制手段! “大齐这个棋盘就这么大,棋盘上有哪些棋子,朕岂能心中没数?所以无论你们做什么,只要没有更多棋子,跳不出这个棋盘,那就都在朕的掌控之中! “还不明白?好,朕说得再直接些。 “世家的王极境修行者,都去勾结魏氏加入陇右战场,那你们在京师,在各自祖业所在地,岂不是没了高手坐镇? “朕为何一定要盯着陇右看个不停? “既然朕要的是灭掉世家,那为何不趁此机会,一劳永逸? “朕只需调回部分陇右军中的王极境修行者,再配合燕平城里的王极境,就能轻而易举镇压燕平中的所有世家高手,让你们想反抗都做不到! “而在陇右战场,一方面军中尚有部分王极境,你们短时间内依然无法决定胜局;另一方面则更加重要。 “陈询,既然你们世家求的是跟朕谈判,是要朕施舍富贵地位,那么朕让贵妃暂停几日攻势,世家王极境也只会以为这是朕在让步,是正在朝中跟你们谈条件,乐见其成,怎么都不至于立即猛攻吧?” 说到这,宋治停下脚步,含笑看着陈询,智珠在握,雄姿英发。 陈询如丧考妣,禁不住后退两步,而韩昭则是再也坚持不住,一屁股坐倒在地,满面惊恐与颓丧。 除开赵氏、魏氏、杨氏,世家王极境拢共就那么多,为了抗衡赵玉洁麾下高手,近乎倾巢而出,只要宋治调回部分陇右王极境,连赵氏插手的风险都可规避! 而宋治在燕平对众世家出手时,必然封锁消息,陇右的世家王极境们,根本不可能及时得知这一切,回来救援。 就算他们得知消息,终究是会慢一步,什么都晚了。 等到宋治解决了朝堂上的世家大臣,给世家钉上了反叛罪名,就能名正言顺清理各家残余势力! 经历这种变故,陇右的世家王极境们必然心神大乱,届时宋治甚至可以亲临陇山,陇右之战岂有不速胜之理? 陈询越想越是心惊,越想越是绝望。 他知道,他之前忽略一件事。 面前这个皇帝,并不是一个昏聩之君平庸之主。 北胡能入侵成功,不过是因为宋治正全神贯注于内部权力斗争,处在扶持寒门打压世家加强皇权的关键时期,乱象丛生国力衰弱,趁虚而入罢了。 国战期间,宋治的表现之所以不够亮眼,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他在军事上没有太大才略,但另一方面,却是被赵宁太过耀眼的光芒所掩盖。 就内斗而言,宋治是真正的大家。 一直都是! 这时,敬新磨进来向皇帝禀报:“陛下,燕平城四品以上的文武大臣们,都已经到了含元殿,就等陛下过去了。” 听到敬新磨这话,陈询就像是听见了丧钟鸣响,眼前一黑,差点儿当场晕厥。 今日到含元殿的世家大臣,无异于都走进了坟墓! 宋治笑容不减,略带戏谑地问陈询:“宰相大人,现在你还觉得,你有资格跟朕提什么条件吗?你还想要朕罢黜高福瑞废掉贵妃吗?” 陈询浑身发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宋治的大笑声再度响起,负手迈开大步走向殿外,头也不回的道: “宰相大人,世家已是明日黄花,翻不起什么浪花来了,朕要你们进坟墓,你们最好是乖乖进坟墓,要不然,连坟墓都没有了!” 在宋治畅快无比的笑声中,陈询僵硬的转 过身,看着皇帝走向含元殿的背影,只觉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这场士族世家与皇权的斗争,延绵至今已是长达数百年,经历过好几个朝代,其间互有胜负,写下过不知多少血腥黑暗的篇章,席卷过天下不可计数的黎民苍生。 到了本朝,尤其是到了宋治即位渐渐露出狰狞的獠牙后,世家就一直在被皇权拿捏,从未占到过什么便宜不说,还一步步滑向深渊,乃至连反抗都无力。 现如今,眼前这场发生在陇右的战争,竟已是大齐世家最后一次奋躯而战,本以为可以保住世家尊荣中兴世家之势,没想到到头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至于日后...... 不会有以后了。 以后这个天下,不会再有世家。 五年国战,世家子弟或沙场血战,或在州县为官,一面死伤无数,一面殚精竭虑,是有纨绔之子平庸之辈充斥其中,但亦有大量有德有才的英雄豪杰。 那场战争的胜利是用心血浇灌出来的。 世家精英在广阔的大齐土地上,曾经用生命绽放过无数绚丽的星光,也曾为那些迷茫不安的百姓,在黑夜中点燃过一片片支撑他们前行的光亮。 陈询曾以为那是世家重振声威的鼓响,却没想到,那竟是世家向这个天下谢幕的绝唱! 世家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世家到底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陈询扪心自问。 是他们这些世家骨干太过无能不堪,还是宋治这个帝王太过英明神武? 都不是。 答案是那样明显,就像殿外的阳光一样刺眼,就那么**裸的摆在面前。 是天下庶族地主越来越多,是他们掌控了越来越多的财富与创造财富的资源,士族门阀相形见绌,所以寒门不可遏制的崛起。 正因如此,代表他们利益的科举制度应时而生。 正是靠着他们,皇帝即将完成中央集权,也终将把皇权加强到顶峰! 届时,天下的确会如宋治所言,只剩下两种人。 对宋治而言,那是敌人与奴才。但对天下苍生而言,这两种人有另外的区分:一种是奴才,一种是主子。 这是大势,是洪流,是人力真正无法抗衡的东西! 冉冉升起的寒门新星——不,应该说如日中天的寒门势力,与他们相比,士族门阀、世家勋贵,的确如宋治所言,已是明日黄花。 明日黄花吗?陈询忽然想到了昔年的诸侯,想到了那些公族,那些贵族。 他们,在某个时候,也一定被称作过明日黄花。 陈询看着殿外明媚的夏日阳光怔怔失神,有一刹那的精神恍惚。 对中原皇朝,对天下汉人,世家是有功勋的,历朝历代以来,至少在面对外敌的时候,不曾被破国灭族,最不济也能守住江南半壁江山。 有世家的这些年,皇朝未曾被平民百姓推翻过。 但世家同样也有罪过,他们把持权柄,掌控天下大部分财富与创造财富的资源,享受特权高高在上,族中子弟即便不那么努力,也能成为官员权贵。 但到了今时今日,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不合时宜的世家,注定了只能走向消亡。 连最后的挣扎都是那么荒诞滑稽。 出门的时候,陈询问失魂落魄的韩昭,又像是在问自己:“千百年后,世人会怎么看待我们,会如何评判世家?” 欲哭无泪的韩昭心神不属,声音艰涩:“千年百年后,哪里还有人去想着世家?我们早就成了历史,只存在于故纸堆的历史!” “历史吗?”陈询抬头看了看刺眼的太阳,因为后者太过炽烈,稍微看得久了眼前便阵阵发黑。 “是的,历史,是历史。”陈询收回目光,喃喃自语。 十三门第,十八将门,也曾是一个个鲜衣怒马的生命,也曾有一个个热血激荡建功立业的英杰,也曾绽放过绚烂夺目的光芒。 而最后,他们都会成为历史。 他们留下的,只有在布满灰尘的故纸堆里,静静躺着的零星的故事。 陈询敛去杂思,跟韩昭一起,在敬新磨的看押下,远远跟上宋治,迎着金黄灿烂的阳光,走向不远处高阔雄伟的含元殿。 走向——他们的坟墓。
章五四三 大风起(1)
自大齐开朝立国以来,作为皇城中最核心的大殿,含元殿的作用一直只有一个,那就是举行朝会,决定天下大计。 这也包括在朝会时接见外邦使臣,或给予对方代表皇恩浩荡的丰厚赏赐,或丢给对方一纸天朝上国的征伐檄文。 论庄严论重要性,皇宫诸殿,无出其右者。 而今日,历经岁月冲刷,见证过无数皇朝风云大事的含元殿,迎来了又一个事关天下苍生、皇朝命运、民族前程的关键时刻。 沉重的脚步迈过门槛,陈询、韩昭在进入大殿的那一刻,都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冷峻、肃杀之气。 今日不是举行朝会的日子,眼下也不是朝会的时辰,但燕平四品以上的官员,却都坐在了朝堂之上,绯袍紫袍两大片。 这里面的人分为两部分,一者为寒门,一者为世家。眼下并没有泾渭分明,依然维持往日座位,但观其神色状态,已有天差地别。 寒门官员或趾高气扬或满面自信,无不意气风发,世家官员或战战兢兢或满面惶然,皆是坐立不安。 而在诸臣之外,今日的含元殿两侧,还多了一种之前从未出现过的存在:身着锦缎飞鱼服、腰悬金银鱼袋、按刀而立的彪悍修行者! 这些修行者眉宇若铁,目不斜视,像是一杆杆新打磨好的长枪,又像是一柄柄即将出鞘的利剑。 眼下他们不动如松,好似一尊尊没有生命的雕像,但任何人都毫不怀疑,他们一旦行动,必然是迅若闪电,雷霆万钧! 这一幕,不仅让陈询面色暗沉,也让殿中的世家官员感受到了风云变幻。 皇城大殿之上,从无可以荷甲带刀者,无论宰相、大都督,还是宫廷卫士、大内宦官。 前者不能披甲,是必须表现对皇帝的敬畏,后者不能带刀,则是因为皇帝也必须有对臣子的尊重! 故而就算是大内侍卫,要么不入皇城大殿,在殿外回廊下候命,要么就得解下佩刀,而后方能进入大殿。 古往今来,唯有把持超纲的乱臣贼子,才会给自己安一个可以带刀上殿的特权,那代表是对皇权的蔑视,是自己的绝对权威。 今日,含元殿出现了一群带刀修行者,而他们的名字,叫作飞鱼卫! 国战之中,飞鱼卫借着监督藩镇节度使之名,已经显露于人前,但从未表现过对朝臣的任何职权。 现在,他们迈出了这一步。 满殿中的大臣心里都明白,以他们普遍元神境以上的修为,不乏王极境高手的情况,真要有事,这数十名飞鱼卫修行者未必能对他们怎么样。 所以宋治把只听命于皇帝一人、只效忠于皇帝一人的飞鱼卫,堂而皇之摆在这里,代表着什么,不言自明。 那是绝对的皇权! “今日之后,朝堂上的众臣,将不复有坐着论政的权力,面对高如日月的皇帝,他们将必须站着。皇帝,会是大殿之上唯一有资格坐着的人。” 走到自己位置的陈询,脑海里忽然冒出这个念头。 这是多么必然甚至正常的景象,因为今日之后,天下人只有两种,面对九天之下唯一的绝对主子,所有臣民都只是奴才。 奴才哪能有在主子面前坐着的资格? 这时,皇帝坐到了皇位上。 他俯瞰满殿臣子,声音如同来自洪荒宙宇,充满居高临下、不可亵渎的威严:“今日临时召集诸位臣工,是有一件大事。 “众所周知,陇右乱贼之所以到了现在还未平定,是因为贼军之中,突然出现了大量王极境修行者,挡住了王师步伐。 “天下的王极境是有数的,拢共就那么多,不会凭空冒出。起初,朕以为那是魏氏勾结北胡,向元木真讨要的援手。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推测,相信你们中很多人像朕一样,也是这般认为。” “但经过飞鱼卫查证,事实却让朕无比震惊——这些王极境修行者,竟然出自大齐国内,出自好些个世家! “闻听此讯,朕伤透了心。 “对皇朝社稷,世家有过功劳,但今时今日,这些世 家犯下此等人神共愤的罪行,就算朕可以网开一面,苍天也不会姑息! “对这些乱臣贼子,朕若是不雷霆处置,则江山社稷不存,则祖宗功业不存,则我大齐皇朝日后必为外族所灭! “所以,今日,朕必须依照大齐律法,处置这些参与叛乱的世家!” ...... 赵宁回到唐郡王府的时候,手臂上挽着一个大包。 说是大包并不十分准确,因为那其实是一个人——红蔻,但这种形容却十分贴切。 经过一日几乎不住嘴的扫荡美食,饶是以王极境的修为能力,红蔻也被撑得小肚子鼓鼓囊囊,连路都走不动了,只能弯着腰由赵宁扶着。 扶到后来,红蔻几乎是挂在了赵宁的手臂上,这倒不是小姑娘不愿意动弹,实在是因为双脚都已迈不动。 在回来的路上,哪怕是被赵宁扶着了,在嗅到不远处的果浆清香后,她一个没忍住,又喝了一大壶,这才变成这副连手指都不能动弹,只能哼哼的模样。 进了府门,将红蔻这个自己给自己胀得眼冒金星、看起来好像出气多进气少的包裹,递给笑得快要瘫软在地上的夏荷后,赵宁七拐八拐进了一间临湖轩室。 周鞅应该是等待多时,湖边荷花开得正好他也无暇欣赏,只是急得来回踱步不停往外张望,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至于黄远岱,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惫懒模样,坐在凉席上伸着一条退曲着一条腿,靠着扶背闭着眼睛摇头晃脑。 随着手掌轻轻拍打膝盖,他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俚调,抑扬顿挫的很有韵律,在赵宁听来既有几分苍凉又有几分豪迈,颇为特异。 “殿下,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要骑马出去找你了!” 周鞅好不容易忍住拉着赵宁赶紧坐好,对他长篇大论喋喋不休的冲动,在赵宁撩撩衣袍施然落座后,紧跟着道: “皇城传来消息,皇帝已经在含元殿召集众臣,要开始处理世家在朝中的大臣们了,事情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 赵宁按按手,示意周鞅不必急切,“都是黄兄推算之中的事,周兄何苦这般紧张,且听听黄兄怎么说。” 国战结束之前,赵宁能事事料敌于先,那是靠得前世经验,如今国战结束,他面对的就是全新局面,自身的先知能力不再管用,老谋深算就得靠黄远岱。 ——关于陈安之等人的身份,被赵玉洁与皇帝识破后,世家与皇帝的“谈判”结果,以及皇帝可能的反应,黄远岱有过多种可能性推测。 在赵宁和周鞅都把目光投向黄远岱时,后者还在摇头晃脑哼着自己的小曲,一副沉浸在美妙意境中不能自拔,也不想自拔的样子。 赵宁早就了解黄远岱的脾性,知道对方要是不把这一段哼唱完,是不会愿意停下来的,所以他并不在意,一边安静等待一边自己思考朝堂可能的动向。 赵宁坐得住,周鞅可是忍不了,他两步冲过去,恼火的一脚踹在黄远岱肩膀上,直接给对方掀得四仰八叉,而后咬牙切齿喊咒语一样喊道: “老黄,还不醒来?!” 这一幕看得赵宁脸皮抽搐。 周鞅平日里最是克己守礼,一言一行莫不合乎规矩,但在面对黄远岱的时候,可是向来不假辞色。 赵宁还见过两人喝多酒时,一言不合当堂大打出手,张牙舞爪螃蟹一样扭打在一起,互相撕衣服扯头发喷对方唾沫,嘴里大骂污言秽语的场景。 而到了次日酒醒之后,两人又是往常模样,一个放浪不羁一个温文尔雅,坐在一起相互唱和着给赵宁分析形势、出谋划策,和谐得不能更和谐。 有时候赵宁不禁略感庆幸的去想,还好两人因为早年遭遇都没了修为,若是两个元神境乃至王极境这般斗殴,只怕是要把他的房子、府邸都给拆了。 黄远岱爬起来坐好,不知道是不是今日没抱着酒葫芦,所以比较清醒理智的原因,竟然没去在意周鞅的触犯,淡然的拍了拍肩膀上并不存在的鞋印灰尘: “陛下的打算显而易见,世家的灾难同样摆在阳光下。 “当初,有实力的那些个世家,派遣族中王极境去暗中襄助魏氏时,之所以没有把族中官员、家眷调离燕平,一方面是因为这样一来,无异于主动暴露自身; “另一方面,则是他们误判了皇帝心迹,以为事发之后,在陇右魏氏的牵制下,皇帝不敢大举向这好几个有实力的世家同时发难,只会跟他们‘谈判’。 “所以他们的族人官员,乃至亲友手足,都不会遭受劫难,也就没必要离开燕平避祸。 “殊不知皇帝早就雄心勃发——不,应该说雄心膨胀,想要快刀斩乱麻,将解决世家隐患的事毕其功于一役,借此机会彻底决定皇朝大局。 “这才有了今日之祸。” 已经坐回自己座位的周鞅,听到这里颇为不耐烦:“这些事我们之前就商讨过,你重复一遍实在是浪费时间,直接说今日皇帝后续举动不就行了?” 黄远岱被周鞅毫不客气的撒了一鼻子灰,依然没有任何恼怒之色,似乎今日心情脾气特别好,依然是超脱淡然的态度,接着道: “皇帝既然发难,就不会给世家留任何余地。 “其实对皇帝来说,世家也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有实力,有机会就敢于反抗,这其中以魏氏为代表,包括陈氏、韩式等家族; “另一部分在国战中被北胡打残,没有王极境高手和大才,无力对抗皇权也不敢对抗皇权,只能心存幻想奢求怜悯苟延残喘。 “后一部分,其实已经对极致皇权不构成威胁,日后在皇权的压制下,只会进一步衰落乃至消亡,能留一个书香门第、将门之家的传承就算不错。 “皇帝真正要对付的,是前一部分。 “恰好,这回前一部分几乎都暗中襄助了魏氏,有勾结叛军对抗朝廷之实,皇帝这便有了理由,可以毫无顾忌举起屠刀。 “逆臣贼子该死,天下人都不会说什么。 “今日,皇帝会当堂拿下这些世家四品以上官员,将其投入大狱治罪,有大内王极境坐镇,还有满殿寒门官员压制,这些人无力反抗。 “身居高位的,都是各个世家的顶尖力量,修为实力与才能都不俗,他们没了,每个世家都是群龙无首,立马陷入混乱。” “后续,皇帝会派遣飞鱼卫、大理寺捉拿这些世家的其他官员、修行者,乃至命令藩镇大军扫除这些世家祖业所在地的族人。 “谋反是诛九族之罪,皇帝这样做顺理成章,而且占据了大义名分,世家就算反抗也不得人心,顶多掀起一些浪花,改变不了大局。 “世家的顶尖力量在皇城被拿下,自身也成了被诛九族的叛逆,他们族中那些身在陇右的王极境,便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以整个皇朝的力量灭他们,本就易如反掌,更不必说闻听家族巨变,他们会惊慌失措。 “他们若立即起身,无论回燕平还是回祖业所在地,都是自投罗网;而若是继续呆在陇右,也会被腾出手的帝室、寒门王极境,集中力量击溃。 “陇右之乱,旦夕可定。” 一口气说完这些,黄远岱长吐一口气。 他看向赵宁,笑了一笑:“正如殿下所见,我们的陛下可不是昏君,在内政内斗这方面,他绝对堪称雄才大略,筹划严密行为果决。” 赵宁微微点头,在这方面他想不佩服宋治都不行。 周鞅脸色变了变:“有实力敢反抗的世家一旦全灭,剩下赵氏、杨氏独木难支,难逃被穷追猛打的局面,势必走上末路,而且都不用太久。” 在此时此刻,宋治的蓝图已经接近全面实现。 又或者说,极致的皇权,已是近在咫尺。 没了把持朝堂、州县很大部分权柄、利益、力量的世家掣肘与抗衡,往后,宋治只需要一步步收回藩镇等地方州县权柄,极致的中央集权与极致的皇权,就会成为现实。 照眼下的情况,这股潮流,在今日之后,无人可以撼动分毫。 天下人,届时都会成为他的奴才。 皇权的奴才。 更准确地说,是最高权力的奴才!
章五四四 大风起(2)
含元殿。 皇帝的话音刚落,陈询忽然道:“启奏陛下,臣有本要奏。” 不等皇帝拒绝,他紧跟着道:“今日,京师四品以上大臣齐聚含元殿,商议的又是皇朝大事,已经跟大朝会无异。 “但所有该到的人都到了,却还有一个人没有出现!陛下行光明正大之事,替上天掌控天下命脉,当此之际,怎能刻意回避重要臣子?” 每逢初一、十五的大朝会,京师五品以上官员都要到含元殿。 皇帝淡淡哦了一声,“宰相所言,是说唐郡王?” 陈询硬着头皮道:“正是!” 皇帝轻笑道:“这不是朝会,所以唐郡王不必来。” 他的话并不重,但不可忤逆之意,却是再清晰不过。 潜台词分外明显:朕说要谁来,谁就必须来,朕说谁不必来,谁就一定不必来。这就像从今往后,朕的旨意,将不必有审核这道门槛,不会被门下省驳回,朕说什么,无论宰相还是六部,都必须执行,也只能执行! 陈询面色苍白,汗出如浆。 他这句话,是危难之际的最后挣扎。 但皇帝的态度让他明白,他的挣扎毫无异议。 再清楚不过的看到陈询的脸色,坐在御案后如虎踞龙盘的宋治,眼底掠过一抹志得意满之色。 他已经反复确认过,赵北望夫妇与赵氏高手,不是在雁门关就是在晋阳,没一个有向燕平移动的迹象,赵氏几个关键大宅,也不曾有任何异动。 燕平城里的赵氏重要人物就两个,赵玄极与赵宁。 前者已经没了修为,这几个月一直缠绵病榻,连出院子都很少;后者这些时日以来,更是本本分分安安稳稳,对朝政不发一言,对风云视若不见。 今日,赵宁还带着一个小姑娘——虽然这个小姑娘不是普通人,在大街上到处吃吃喝喝,全神贯注投入其中,两耳不闻窗外事。 哦,中间他还教训了几个地痞——可这能算是什么事?值得稍微注意那么一丁点儿吗? 眼下是什么时候?世家群体反抗皇权的最后时刻!今日是什么日子?皇权彻底压服世家整体的日子! 而赵宁呢? 之前跟世家几乎没有来往,与魏氏的书信往来也已断绝,今日在街上看到了敬新磨,却像是没看到一样,依然只顾着带那个小姑娘满足口腹之欲! 但凡赵宁跟世家有所合谋,但凡赵宁有跟他对决的心思,就不至于在这种紧要关头,这般置身事外、隔岸观火! 要知道,这可是世家最后的机会了! 就算赵宁之前的所作所为,包括毫不留恋放弃天下至锐之师——郓州军的兵权,进入燕平城做个闲郡王,到了朝堂一直扮演雕像,是韬光养晦迷惑旁人,那他总该还是有所图谋吧? 现在,有实力的世家亡也要亡了,赵宁还在闲逛吃喝。 难道他觉得这些世家都没了之后,仅靠赵氏——就算加上杨氏,能够抗衡整个皇朝? 那可是太好笑了。 从国战开始,赵宁就一直是宋治眼中挥之不去的一根坚固钉子、一颗刺目太阳,是在他看来内部最大的威胁,他从未放松过对方赵宁的密切关注与监视。 也不曾有片刻忘了戒备对方。 对方的任何一点异常举动,就会让他神经紧绷,琢磨良久。 在彻底压服世家这件事上,宋治曾今想象中的最大对手,就是赵宁。 他想了无数种方法,应对赵宁的各种举措,为此殚精竭虑呕 心沥血不下于国战时期,为此辗转反侧彻夜无眠不弱于面对元木真。 例如在国战结束后,为防赵宁拥兵自重,不肯放弃郓州军的兵权,他先是让河东军以监视北胡大军的名义,一部快速进驻雁门关一部回归晋阳,而后调集精锐以合围之势,驻守大小城池,铁涌般围住郓州军的驻扎之地。 他做足了一旦有变,就以精锐稳住阵脚,固守周边各个州县,而后百万大军合围,等到抗住对方的攻势,在对方粮食吃完之后,一举灭之的准备。 那时候各军之中军粮都不多,河北州县也没粮食,这种策略最好实现,而且必然成功。 例如赵宁回到燕平后,为防对方勾结世家高手,在合适的时候,陡然进逼皇城,以探望赵七月的机会发动宫变,他严格界定了赵氏可以进宫探望赵七月的日子,且大内一直有不少王极境坐镇。 直到他认为他能反制赵宁的任何举动了,他才睡了一个好觉。 让他始料未及的是,自从郓州军攻破北胡黄河防线,赵宁就尽数敛去了光芒,无论他要对方怎么做,对方都毫不迟疑的执行。 在今日之前,宋治还是没有放松对赵宁的严防。 但在此时此刻,宋治都情不自禁去想,自己是不是错怪赵宁了? 回想赵宁在乾符六年秋猎出仕后的所作所为,宋治怎么都挑不出半点毛病。哪怕是年少轻狂,冲动之下打了孔严华,也心甘情愿做了五年闲人。 国战时期,他要赵宁离开晋阳,去郓州那个最危险的地方坐镇,对方也没有丝毫犹豫,且一去就敢于拼命,拯救了国战大局。 后面一场场血战,赵宁用行动捍卫了大齐疆土,孝文山一役,几乎事败身死。 在任何时候,对他的命令,赵宁都是坚定不移执行的。 再想想赵氏,上到镇国公赵玄极,下到普通赵氏族人,绝大部分都是品性刚正,对他无有不尊,对他的命令无有不从。 要是这么来看,国战之后赵宁回到燕平,做个本分的闲王,就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 对方已经立下足够大的军功,有了足够高的地位,享受的圣眷无人能及,这一生足够辉煌足够闪耀足够有意义,到了人臣的极致,不必再有任何多余想法。 这些,足够赵宁忠君事主,安于富贵享受人生之乐。 之前宋治还怀疑赵宁居心叵测,现在,到了这含元殿上,哪怕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宋治也无法把赵宁跟那些逆臣贼子般的世家之人对等起来。 “或许,朕应该正视赵宁与赵氏的忠心......” 想起赵宁初到郓州时,在国家陷入空前危机,于明知不可为的情况,白袍白甲一马当先,带领一群杂兵出战博尔术先锋精锐的事,宋治回味到了当日的感动。 他现在也很感动。 赵宁的所作所为,让他不得不感动。 不只是赵宁。 当年被元木真以天人境的无上修为逼迫,宋治只能靠着传国玉玺仓皇出逃,身处荒野时,为了重整中原军心民心,赵七月义无反顾甘愿回汴梁主持大局,也曾让宋治感动不已。 这些感动真实发生过,并非虚假。 赵氏的人都是这般的品性端正,都是这样的慷慨义士? 宋治继续想:“如果赵氏能够安静接受废后之事,又能以自身为表率配合朕收回藩镇权柄,期间没有任何不当之举,那朕让赵氏继续参与镇守雁门关,给他们的子孙一条富贵之路,让他们名垂青史享誉后世,又有何不可呢?” 是的,没有什么不可。 今日之后,有实力有歹心的世家都会覆灭,世家将不再具备对皇权的威胁,那么一个实力有所下降,并且不独占雁门关兵权的赵氏,他有什么容不下的? 他可是皇帝,是极致皇权的拥有者,是天下唯一的主子。 他有这个胸怀,亦有这个实力! 给皇朝留下一个家风纯正的将门,让边关有一股忠君报国、战力强悍的骨干精锐,对大齐的江山稳固对宋氏的万世基业,都是有益无害。 念及于此,宋治眼中有了由衷的笑意,仿佛看到了大齐的光明未来。 以上这个想法,至少在此时此刻,宋治是发自真心的。 这代表着,宋治对赵宁乃至整个赵氏,都放下了大部分戒备。 他挥了挥手,对敬新磨道:“将朕对待事涉陇右之乱各个世家的处置旨意,告知于天下!” 敬新磨躬身应诺,而后拿起圣旨展开,站在地台上面对着满殿神色各异、心思不同的大臣,开始庄严的诵念。 这一刻,他公鸭般的嗓音竟然显得洪亮无比: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 唐郡王府。 黄远岱话说完,周鞅并未表示赞同,而是试探着问道:“皇帝一定会对赵氏、杨氏赶尽杀绝?有没有第二个可能?” 黄远岱瞥了他一眼:“什么可能?” 周鞅不无希翼的道:“皇帝的所作所为,是为了极致皇权不假,可他也需要江山稳固,需要精兵强将抵挡北胡、横扫外敌。 “今日平定了世家,世家对皇权将再无威胁之力,皇帝会不会留下赵氏、杨氏,让我们继续驻守边关,为保全宋氏基业奋战? “殿下,这并非完全不可能啊!毕竟赵氏、杨氏只有功劳,可从来没有过错,就事论事,对天下苍生是一片赤子之心! “皇帝有什么必要,一定要灭亡我们?” 面对周鞅隐含迫切、期待认同的目光,赵宁不置可否。 黄远岱则是冷笑出声:“老周,你几十年的饭,是不是都吃到猪身上去了,三岁小孩都不会有你这么简单的想法。” 周鞅对他怒目而视:“怎么不可能?” 黄远岱冷冷道:“你可别忘了,皇帝早就许诺过殿下王爵之位,可事后却反悔了,这说明什么?说明君王无情,反复无常! “况且,就算陛下愿意留下赵氏,赵玉洁那叛女难道容得下赵氏?以皇帝对赵玉洁的宠信,若是两者水火不容,他难道还会选择支持赵氏?” 周鞅怔了怔,说不出话来。 黄远岱忽地阴测测的笑了一声,眼帘暗沉,目光阴邪,颇有几分魏无羡的神韵:“要是‘二圣临朝’成为现实,无人制衡赵玉洁,往后这天下到底是谁做主,恐怕还真不好说。 “到了那时,赵氏再是忠诚也会被安上造反的罪行,当作造反之家给灭族,岂有半点儿幸免之理?” 周鞅神色灰败,良久无言。 赵宁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这一天都在外面陪着红蔻吃香的喝辣的,味觉早就被各种刺激性滋味给弄得不堪重负,这时候喝一口清茶格外香醇。 黄远岱等了片刻,见周鞅没有说话的意思,不无戏谑道:“怎么,老周,无话可说了?” 周鞅神色萧索的长叹一声,继而面色一正,目光变得空前坚定,向赵宁拱手道:“形势已是不可控制,事情业已别无选择。 “殿下,下令吧!”
章五四五 大风起(3)
眼下的形势,既然早在黄远岱的预料之中,那么赵宁自然有相应安排。 其实绝大部分该做的事,早先赵宁就已经下过令,毕竟事到临头才出手,一切都会来不及。 这个命令,即是会让赵宁与宋治正面对决的那个命令。 而周鞅此时请赵宁下的令,是在事情已到最关键之时,而宋治的举措证明了其它可能都已不存在情况下,选择在这个时候,请赵宁立即迈出那最后一步。 点燃那道焰火。 赵宁看了看黄远岱。 黄远岱点点头。意味不言自明。 于是赵宁招了招手。 一名修行者从轩室后闪身而出,躬身候命。 赵宁只说了三个字。 宋治以为他今日到了含元殿,让敬新磨念出那道圣旨,即意味着天下风云停止,一切尘埃落定,大势彻底形成。 殊不知,真正能改变天下面貌的,是赵宁嘴里那三个字。 随着这三个字从赵宁口中说出来,在这大齐的天下,旧有的大势将在顷刻间灰飞烟灭,取而代之以从未有过的全新辉煌大势! 正所谓,顺势者得天下,而天下又皆为逆势者所破。 在郡王府的临湖轩室内,赵宁以不轻不重的语气说出来的,含义并不那么清晰明了但却足够意味深远的三个字,是为——大风起! ...... 修行者领命离开,第一站,去的是大都督府。 一个旧有的,已经渐渐被忽略的,甚至被不少人遗忘的,大齐军方最高衙门。 全新的,正待发芽的,即将迅速喷发的,乃至席卷天下的大风之音,将从这里出发,震动朝堂,惊动京师,辐射至大齐三百余州一千多县! ...... 含元殿。 敬新磨刚刚念完圣旨的前八个字,一道急促而尖利的声音,即从皇城大门响起,于校尉、宦官们的口口相传中,快速传递至大殿之中。 “河北军报,十万火急!” 宋治、陈询与满殿大臣,听到这八个字,无不是脸色一变。 军报有很多种,能被称为十万火急却极少,这四个字代表的,是最高等级的军情,寻常不出现,一旦出现,哪怕是在深夜入皇城,也是见锁开锁见门开门。 这样的军情,必然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 敬新磨被这道声音打断。 他不得不停下,看向皇帝。 河北军报?河北这个时候能有什么紧急军情?河北怎么又出了事?这回是多大的事?皇帝的脸色瞬间阴沉,但却不敢怠慢:“何处送来的军报?” 呈送军报的人在皇城大道上快速奔进,顷刻间靠近了含元殿,大殿外的宦官很快给出了回答:“是大都督府的人!” “大都督府?” 听到这个回答,不止是皇帝,陈询等人也是大为惊奇、意外。 大都督府统领天下兵马,战时则负责调兵遣将总领战事,地方军情通过大都督府上报合情合理。 但自从募兵制推行以来,尤其是随着枢密院建立,大都督府的权力被迅速驾空,国战结束后更是江河日下。 到了今 时今日,大都督府近乎是一个空壳子,许多人都遗忘了它。 而这道军报,无疑提醒了众臣,在大齐皇朝,大都督府仍然是军方最高衙门,哪怕它的统兵权是名义上的,哪怕它如今已没什么权力,被人所忽视。 但它依然在那里。 就像有的人。 须臾,大都督府的人到了殿外的白玉石台阶下,宋治压下心头的异样,挥了挥手:“宣!” 来的是大都督的一名副大都督。 将门孙氏,孙康! 他进殿之后呈上的军情,让皇帝宋治勃然变色,令满堂大臣无不浑身一寒。 ...... 陇山,大震关。 今日朝廷大军没有攻打关隘,对方的王极境修行者们,也不曾大举出动卷云而来,只有零星的高手在半空游弋,监察四方。 铁打的人也需要休息,大震关战事绵延日久,这不是朝廷大军第一次中止进攻进行休整,关城上的凤翔军战士并不觉得奇怪,亦不曾放松防备。 将士们在加紧救治伤员、修缮关墙与防御工事,魏无羡已经下令伙房今日杀猪宰羊,让鏖战多日的将士们能放开肚皮与心神,好好吃上一顿。 “这个时候,各个世家的人,应该已经在跟皇帝谈判了吧?” 一座因为高手交手的余波,而被毁坏了草木削平了乱石,显得光秃秃的山头,甲胄不离身的魏无羡找了块石头坐着,嘴角嚼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拔来的草根。 陈安之长身而立,俯瞰着关前蔓延无际、塞满条条山谷的王师大营:“该是如此。如果商谈顺利,这场战争应该会很快结束。” 山头上只有他们两人。 魏无羡嘿嘿低笑两声,目中闪烁着某种阴暗奇异的光芒:“若是皇帝提出条件,要各个世家帮助平定陇右,为了自身的荣华地位,世家们也不会拒绝吧?” 陈安之悚然一惊,猛然回头:“这怎么可能!我们绝对不会做!” 魏无羡淡淡道:“你不做,不代表别人不会做——难道你不觉得这很合理?” 说着,不等眼神巨变的陈安之说话,魏无羡接着道:“就算你们不会反戈一击,那你们跟皇帝谈完之后,皇帝要你们离开陇右,你们总不能拒绝吧? “届时魏氏没了臂助,岂非还是死路一条?” 陈安之嗔目结舌,他那颗热血简单的头脑,之前从未想过这么多,想得这么长远。 他连忙辩解:“世家是一个整体,我们绝对不会抛弃你们,陛下不答应保全魏氏,我们绝对不会同意离开!” 魏无羡再度低笑出声: “你可别忘了,眼下是寒门势大,有这股力量在,皇帝并非没有选择余地,世家们勾结反贼,不付出些代价,怎么可能平息皇帝的怒火? “皇帝能姑息各个世家,还能姑息已经造反的魏氏?” 陈安之有些慌乱了:“唇亡齿寒,我们不会答应......” 魏无羡身体前倾,直视陈安之,眼神锐利:“唇亡齿寒?不不不。世家那么多,消亡一两个,可不会有唇亡齿寒那种局面。 “说不定世家们还会乐见其成。毕竟世家少了一个,就能让 出一批官职权位,他们就有机会得到这其中的部分,壮大自己。” 陈安之只觉得浑身僵冷,背后凉飕飕的。 好半响,他嘎声问魏无羡:“如此一来,魏氏岂非有死无生?蛤蟆,我,我......我没想过会这样,没想过的!” 说到最后,他几乎要流出眼泪。 魏无羡轻笑一声,放松了身体,恢复了从容,嚼着草根道:“我本来也没想靠那些世家成事,亦不曾想过靠那些世家渡过劫难。 “起事之初,我就推算到了这种局面,之所以还敢举兵,当然不会没有别的依仗,也不会把魏氏推向死路。” 陈安之大喜,抹了一把眼角:“你还有依仗?快说来听听!” 魏无羡奇怪的看着他:“难道你就想不到?” 陈安之怔了怔。 在这种情况下,面对这样的局势,要说扭转乾坤的人,他只能想到一个。 魏无羡眺望着波澜起伏的山峦,眼神深邃:“当初,他选择了跟我不一样的道路,父亲说我们没了两家联合、并肩作战的机会,其实不是。 “我们依然在并肩作战。 “哪怕相隔万里,我们也一直在并肩作战。 “兄弟如手足,岂有在双腿遇挫,身体即将摔倒之际,双臂冷眼旁观、毫不动弹的道理?” 说到这,他再度看向陈安之,肃然道:“真正能引为臂助,寄托希望,生死与共的,只有手足兄弟。” 陈安之露出由衷的笑意,他一直是一个感性的人,精神敏感,有时候还显得脆弱,这一刻他很感动,以至于又想流泪:“你说没错,这才是兄弟!” 说到这,他脑子里冒出一个问题:“你说,宁哥儿会怎么帮你,会如何行动?” 魏无羡笑了笑:“我不知道。” 陈安之:“......” 他额头冒出黑线:“你怎么会不知道?” 魏无羡摊开双手:“我又不是宁哥儿肚子里的蛔虫,哪能尽知他的想法?” 陈安之无话可说。 就在他以为魏无羡没话了的时候,魏无羡站起身来,吐掉嘴里的草根,又一次面对峰峦起伏的陇山:“但我至少能够肯定一件事。” “什么事?” 魏无羡神采奕奕,眸中如有日月流转:“兵法云,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若雷霆。 “宁哥儿韬光养晦、隐忍无为这么久,只能说明所图甚大、准备甚远,一朝厚积薄发,其声势必如海浪,席卷万里,其光芒必似霞光,普照大地! “在此之前,我们都是他准备的一部分,是他蓄势的垫石与阶梯。” “而到了一天,便是风起云涌、天翻地覆、日月交替之时,亦是天下英雄借风而起、扬名立万、成就大业之际!” 这番话就像是轰鸣的战鼓,钻进陈安之的耳朵,在他的心脏上重重敲响,让他目眩神迷、热血澎湃。 他不由得看向燕平方向。 纵然远隔万里,他好似也看到了羽扇纶巾的赵宁雄姿英发,谈笑间移山填海,反掌时则能让日月换却新天! 那番风仪,让人心驰神往。
章五四六 大风起(4)
河北,冀州。 沈易年纪不大,三十多岁,在这个年纪能位居冀州长史,成为冀州文官中排行第三的人物,放眼整个大齐都可称青年才俊。 更为难得的是,他已经是元神境后期。这意味着只要稳扎稳打,成就王极境就是十拿九稳的事。人生风光,不外如是。 在进州府衙门前,他站在匾额下看了看,心潮有着不可抑制的澎湃。 进了衙门,来到自己那间宽阔明亮布置素雅,却因为名贵字画而暗含奢华气的班房,沈易坐上紫檀木打造的太师椅,居高临下看着恭恭敬敬进来汇禀公务的大小官吏,再清晰不过的感受到了权力带来的爽快。 放在几年前,这是不可想象的事。 乾符十一年,也就是国战爆发前两年,他还只是一个连府试都通不过的书生,二十好几的人了,依然只有童生的身份。 他不怎么会读书,虽刻苦努力,没少头悬梁锥刺股,但总是不明经典精义。 先生说他除了死记硬背就只会死记硬背,一点悟性也没有,这辈子能中个秀才也就到了头。 起初沈易很不服,认为先生低看了自己,他相信勤能补拙,于是愈发努力,三更眠五更起,整日整日与书册为伴。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就连贴身的美貌丫鬟多番暗送秋波,他也置若罔闻。 但这样并没有起到什么效果,睡得太少,精神就不好,整个人迷迷糊糊、有气无力,思维不再灵敏,记性还越来越差,府试的成绩便不如之前。 那时候,沈易很愤怒。 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刻苦,能做的都做了,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可那些远不如他努力,经常花天酒地、外出游玩的书生,却陆续在府试后榜上有名。 为何偏偏他就不能? 之后他更加卖力读书,睡得更少,更不关心书房外的事,更不与旁人来往,就连家里的父母兄弟,他都懒得分神去搭理。 他的脾气越来越不好,一点小事都能让他暴跳如雷。 结果,还是无用不说,渐渐地,他竟然开始提笔忘言、转念忘事、丢三落四。 他胸怀莫大的愤怒。 愤怒的久了,他就感受到了什么叫绝望。 他几乎都要承认自己天资鲁钝,一生都会平庸下去了。 转机来的猝不及防。 一日,他被担心他精神状况的家人,给逼得踏青散心,出城门的时候,因为一直埋头想着书中文章,不经意间撞到了前面的行人。 等他回过神来,首先听到的便是一位富贵公子的喝骂,而后就看到富贵公子的仆从手里,还揪着一位哭哭啼啼的娇媚小娘子,周围的人正指指点点。 精神有些恍惚的沈易,一开始没弄清楚状况,好一阵,通过各种议论声和面前富贵公子的话,他明白了事情缘由。 原来,那位小娘子的父亲烂赌,还不上借的钱,开赌场的富贵公子便要拉那个小娘子抵债,小娘子不从,便被富贵公子抽得一边脸红肿。 这种闲事,沈易本来懒得管,但实在是忍不了富贵公子那副我就是天王老子的模样,和对他颐指气使的谩骂,与不要想着英雄救美的警告。 加上他近来本就脾气暴躁,而且家境不错,并不忌惮一个开赌场的,于是气上心头,没多想便一拳砸在了对方脸上。 那一架,沈易被打得很惨。 他本身不过是御气境中期的修为,只带了一个随从,而对方有御气境后期的境界,还有七八个手下。 那一架,沈易也打得很痛快。 他一个人就打趴下三个人,打得对方头破血流、哭爹喊娘,还不知怎么把那个富贵公子给摔在了地上,让 对方吃了不少亏。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这么能打。 那一架后,沈易心怀大畅,一扫多日阴霾,不仅救了小娘子,还赢得周围人的称赞,于是他流着鼻血大步出城,真正有了踏青的心情。 在踏青的过程中,他见到了一个人。 一个修行者。 对方说他能够不因为自身弱小,在面对不公之事时仗义出手,殊为难得,很是佩服,想跟他交朋友,跟他一起行侠仗义。 行侠仗义,他没什么兴趣,但能打架,他觉得格外过瘾。 于是他没有拒绝。 一个月内,他俩接连做了三四件锄强扶弱、匡扶正义的事。 在这期间,沈易每次动手都格外兴奋,冲在对方前面,事后也笑得格外痛快,必定请对方喝酒——他读书时从来没这么痛快过,而且迅速突破了境界。 后来他才知道,对方是一名青衣刀客! 惩奸除恶,名声在外的青衣刀客! 对方认定了他是一个很有行动力的侠士,邀请他加入。 沈易没怎么思考便答应了。 因为他发现,比起读书他更喜欢打架,也更擅长打架,他在两件事上的天赋有云泥之别。 头悬梁锥刺股,说起来好听很振奋心志,但如果不是读书太容易疲倦,不是读书不能让他兴致勃勃,他何须靠外在的痛苦折磨、鞭策自己? 打架则不同,他真心喜欢。 从此之后,沈易不再用心读书,转而专心修行、琢磨战技,明明已经过了修行的黄金四年,境界竟然提升的极快,两年后就到了元神境! 他不再精神萎靡,取而代之以神采奕奕,他也不再暴躁易怒、自绝于人群,而是心胸敞亮、交游广阔,他不再绝望自卑,渐渐拥有了万丈豪情! 到了青楼,接待他的清倌儿总是分外热情,踏青出游,偶遇的年轻女子经常主动跟他搭话。 就连之前对他冷言冷语、不屑一顾,骂他书呆子的隔壁美艳寡妇,也因为他气质的巨大变化,而频繁向他抛媚眼儿,甚至出言挑-逗他。 国战爆发,家里提前听到风声举家南迁,他则按照青衣刀客的命令,留在了河北,加入了义军,浴血奋战了五年。 这五年,是他人生中最痛苦也最快意的五年,因为有各种各样的拼杀,也因为有各种各样的危险。 五年奋战,他突破元神境后期,成为了一股义军的二当家,立下了赫赫战功,心志也被磨砺得分外坚韧,智慧同样跟之前不可同日而语。 国战后,他被朝廷任命为冀州长史。 身为武将,却被任命为文职官员,一方面固然是因为河北没有藩镇,没那么多军职,二方面是因为他没有背景,让人给挤了,三方面则是因为他好歹有秀才这个身份在。 ——国战爆发前,他参加了府试,虽然一年多里已经很少读书,但到了考场上,竟然心神清明、文思如泉涌,加上往日积累发挥作用,结果榜上有名! 冀州是个上州,刺史官居三品,别驾四品,他这个长史都有五品。 “长史大人,刺史让你过去。” “好,某这就去。” 不同于世家出身的别驾,刺史是个寒门官员,平日里跟沈易颇为亲近,很多事都是越过别驾,直接安排他来处理。 片刻后,沈易见到了刺史。 刺史已过知天命的年纪,但精明之色不减,国战期间的经历让他双眼愈发充满智慧,坐在那里不怒自威。 面对这位上官,沈易常怀高山仰止之情。这样的人,他平生只遇到过两个,前一个是他所在的那路义军的首领。 “衡水县出了乱贼,情况跟别的地方差不多,都是欧杀官差 焚烧衙门,抢夺官仓的粮食。 “但不同的是,衡水县城设防严密,县令早就依照本官的安排,招募民勇巡查街巷、把守城池。” 说到这,刺史顿了顿,看向沈易,神情并不慌乱、焦急。 “这需要元神境的高手,亦或者许多御气境精锐!”沈易接过话茬。 刺史微微颔首,意味深长道:“不错。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这些乱民是由那些青衣刀客煽动、带领的,这次的祸事为事先谋划。” 沈易面容肃然:“大人英明!” 衡水县距离州城不远,彼处发生的事他其实早就知道,因为那的确就是青衣刀客暗中推动。 他作为青衣刀客中的高层,冀州的主事者之一,这件行动虽然不是他一手策划,却清楚每个细节。 国战结束后,之前战斗在河北的各路义军,都接受了朝廷整编,或者功成身退卸甲归田,或者进入州府驻军当差,还有的去了藩镇。 其中的有功之士,几乎都成了朝廷官吏。 对于一般的义军将校而言,成为朝廷命官,就完成了身份转变,只需效忠朝廷;但对于其中的一品楼、长河船行修行者而言,他们之前的身份依然存在。 双重身份会带来什么命运与前程,会给具体的个人以怎样的影响,让他们产生何种心情与心理变化,是不可能单一论之的问题! 四平八稳的刺史接着道:“这些时日以来,河北与中原部分州县的祸乱不断发生,至今已有二三十件。 “暴民规模虽然大小有别,但最多不过数百人,袭击的对象也仅限于县衙及以下,元神境修行者很少出现。 “有祸乱的各州州府,皆已出动驻军循迹围剿,目前已有零星交战发生。如果是正常情况,事情不会很难控制,乱军很快就会被剿灭。” 说到这,刺史又停下来,不急不缓的看向沈易。 沈易顺着刺史的话往下说:“但这不是正常情况,乱民背后的青衣刀客,到底有多少人有多少力量,眼下我们并无准确把握。 “河北没有藩镇,军队力量不那么强,州城虽有驻军,数量不过千人上下,虽说对付治下乱民足矣,但如果......” 州城驻军千人的规模,听起来不大,但大齐三百多州,如果每个州都有如此规模的驻军,拢共就是三十多万。 而普通州城,并非需要重兵布防之地。 真正需要大军驻守的,是军事重镇、险要关塞,京师及京师周围,以及四境边镇,尤其是北部漫长的边境线。 寻常时候,皇朝大军加在一起也不会达到百万规模。 而如今,朝廷有那么多藩镇,河北还在闹饥荒。 刺史冷冷道:“如果祸事继续发生,这些乱民的力量就会增强,更为可怕的是,他们若是相互聚集,由一股数百人变成数千人,那就非同小可了! “而在有青衣刀客组织的情况下,这几乎是必然的。如此一来,东汉末年黄巾乱贼之象,就有可能在河北大地部分重现!” 沈易故作诧异、惊骇:“那形势岂不是已经火烧眉毛?” 刺史喝了一口茶,恢复了镇定从容的面色,淡淡地道: “这只是最坏的情况,几乎不会出现。如今飞鱼卫已经到了各州,襄助驻军平乱,并严查青衣刀客根脚,有他们帮忙,战斗不会很难。 “今日叫你来,是因为你曾经是义军将领,精通兵事,本官想要你带领驻军出战,去平定衡水县的乱贼,迅速扑灭乱象。” 说到这,刺史若有深意的看了沈易一眼: “若你此战能立下大功,本官会向朝廷为你表功,以你的资历与修为境界,届时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官升四品易如反掌!”
章五四七 大风起(5)
回到自己的班房,沈易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他现在面对一个事关个人命运的重大抉择。 宋治非常看重河北义军的有功之臣,不仅因为他们基本都是寒门、草莽出身,跟世家不同,更因为他们曾经的忠义之举与大战之功,让宋治感动不已。 难得的是,他们不属于藩镇势力,这是除元从禁军外,宋治最能信任的存在。 相对而言,河北义军出来的人,很多都有不错的官位,仕途前程颇为光明。 更何况,沈易已经是元神境后期的修行者。 效忠朝廷,效忠皇帝,他会平步青云,封侯拜相都不是没有可能的奢望! 留着青衣刀客的身份有什么用呢?对他的前途几乎没用。不仅没有用,反而是莫大妨害。 这回河北、中原部分州县的事,青衣刀客核心上层给的说法,是要继续国战前的事业,匡扶正义除暴安良,为天下受苦百姓争公平、夺尊严。 半个字没提赵氏与赵宁。 ——事实上,除了一品楼几位当家的与老一代核心精锐层,知道一品楼效忠赵宁的人极少,长河船行也是如此,他们顶多知道背后有大人物的影子。 这是必然的,要是把这种事闹得人尽皆知,赵氏还不早早被宋治灭了? 作为一品楼延伸出来的战斗势力,寻常青衣刀客就更不可能知道一品楼底细。能够知道这一点的,都是被多番考察,被认为品性过关、重点培养的精锐。 例如左车儿。 沈易虽然修为高绝,天资在整个一品楼都属于凤毛麟角,但毕竟加入时间不长,资历尚浅,与闻机密的权限还不足,还只能成为冀州的两名主事者之一。 因为不知道赵宁的存在,不知道一品楼的底细,更加不知道长河船行也是同伴,沈易对自身所属的这个江湖势力的真实庞大力量,并没有清晰认知。 对寻常青衣刀客而言,能够行侠仗义、为百姓而战,就足以让他们听从号令——毕竟他们都是豪杰好汉,那就是他们的追求。 但对沈易来说,事情并非如此简单。 他加入青衣刀客,完全是因为巧合,甚至说是一个误会,他的品性并非多么高洁,只是喜欢打架,只是因为战斗能飞速提升他的修为境界。 出仕为官,身居高位手握大权,富贵显赫光宗耀祖,才是他的毕生追求! 那么现在,面对千钧一发的形势,他该如何选择? 千钧一发这个形容词并不过分,飞鱼卫已经来了,刚刚在刺史的班房,他见过了对方。这些人是肩负使命来的,平乱的过程中必要严查青衣刀客。 飞鱼卫是什么存在,沈易心知肚明。对方代表的是皇帝意志,有密奏之权,所言能直达天听。 在冀州的青衣刀客中,沈易的真实身份并非公开,但也绝不是不能探查到的。 因为主事冀州,所以不少青衣刀客见过他,这些人一旦被飞鱼卫俘虏,他的身份就会大白于天下。 若想补救,只有两种选择。 其一,先下手为强,利用自己的身份地位,捕杀知道他身份的青衣刀客。 其二,如果以上行动很难实现,那就直接向飞鱼卫坦白身份,并在接下来的平乱过程中,将功折罪表明忠诚。 实话说,后者不是一个好选择。 当然,这些都有一个前提:他决定叛出青衣刀客! 要舍弃自己青衣刀客的身份,从此只效忠与朝廷效忠于皇帝吗? 这个选择看似艰难,实际并不难做,如果只考虑利害关系,那它便只有一个决定条件:谁决定他的荣辱、命运,谁能给他最大的利益。 沈易打量这间代表长史权位、富贵的班房,无意识转动着手中 茶碗。 跟着青衣刀客,他能得到什么? 这五品长史的官位能否保住?唾手可得的四品大权,乃至以后出将入相、光宗耀祖的人生理想,能否实现? 到手的富贵荣华,能舍弃得掉吗? 沈易情不自禁去想:那些同为青衣刀客,往日奔波在江湖风尘中,风餐露宿不能见光,但如今已是朝廷命官,威风八面显赫人前的修行者,还能舍弃权位富贵,重归江湖吗? 他脑海中冒出一句诗: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长史大人,外面有人求见,说是大人的故交。” 听到这声禀报,沈易的第一个反应,是有青衣刀客紧急联系他。 虽然这种事从未出现过,也不符合规矩,但并不意味着在非常之事一点发生的可能性都没有。 因为有这样的顾虑,他没有让人把对方带进来,而是自己起身去见。 来到衙门大门外,沈易看到等候在石阶下的人,暗松一口气。 来人并不是青衣刀客的联络人。 那是他在义军时的一名亲兵,起初有望御气境,但在对北胡的最后一战中受伤太重,损了根基,修为不存,连普通人都不如了。 这种人已经失去在军伍中立足的可能,好在国战已经结束,无需他再艰苦战斗,之后卸甲归田——也算不上归田,就在冀州城讨生活,于一家酒楼中帮工。 对方来找他的原因很简单——活不下去了。 活不下去并非因为不够努力,而是被东家欠了三个月工钱。他讨要过好几次,每回对方都说最近生意不好,没有银子。今日他又催了一次,于是被辞了。 被辞的理由是他身体孱弱,办事不力,任他如何哀求都没用,且没有发之前的工钱。东家并没有直接说不给,只说等有钱了再给。 亲兵等不起,一方面被辞退后,他没了吃饭的地方,三月未发工钱,以眼下的河北世道,他根本没积蓄。 另一方面,他之所以一直讨要工钱,是因为老母病了需要银子。 亲兵来找沈易,是希望沈易看在昔日并肩奋战的同袍之情上,替他主持公道,帮他要回工钱。 正常情况下,这种事沈易不会拒绝,做起来也很容易,吩咐下面的人去酒楼一趟即可,而如果冷漠无情的回绝,传出去会影响他的名声。 但在问过那个酒楼的名字后,他没了要帮亲兵出头的心思,那个酒楼竟然是刺史的亲戚开的——此事在冀州官场不是秘辛。 推辞说自己今日公务缠身,明日再去酒楼后,沈易打发了亲兵,一进门就吩咐下面的人,如果日后对方再来,那就无需再禀报自己,一律说自己不在。 回到班房,沈易继续思考之前的问题。 过了半响,他让人叫来州城驻军中的两名校尉。 这两个校尉,都是义军出身,其中一个还是青衣刀客,他将刺史要他率军去衡水县平定乱民的事,告诉了对方,询问对方的意见。 两人都表示这没什么问题。 青衣刀客出身的校尉只是欲言又止。 沈易留下那个青衣刀客,在房中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以元神境后期的修为实力,探知了屋外没有偷听者,状似平常的感慨道: “这件事很难办啊!” 校尉道:“大人,我们是朝廷官将,听朝廷的号令行事即可,有什么难办的?” 沈易看了看他,两人眼神相交,他很快就肯定,对方也如他一样,心中装满了官职富贵,不想再做青衣刀客,冒被飞鱼卫追捕,被朝廷除掉的风险。 沈易故作踌躇:“可那些人怎么办?” 校尉闻弦歌知雅意,面目阴险的做了个割喉的动作。 沈 易又问:“有漏网之鱼怎么办?” 校尉道:“只要平了衡水县的乱民,杀了彼处的那些人,日后就算真有人捅破大人的身份,大人也大可以说,那是对方记恨大人,故意诬陷,想要借朝廷的手报仇!” 沈易微微颔首,作沉思状。 这个想法,其实他先前就有了,此刻不过是测试校尉肯不肯尽心谋划,看对方是不是真心跟他一条船。 校尉补充道:“追查那些人,主要是飞鱼卫的职责,大人若能交好飞鱼卫,多给金银财帛,何愁对方不会偏信大人?” 沈易露出了笑容。 ...... 衡水县的军情很紧急,刺史只给了驻军一日时间准备,明日沈易就要带领兵马出动,所以袭杀冀州青衣刀客的事,只能今夜进行。 出兵衡水县的消息,对青衣刀客同样十分重要,因为是自己人领兵出征,必须得有相应的应对举措,沈易今夜去青衣刀客的据点商议此事,顺理成章。 沈易没有带校尉同行,在确认过对方的态度后,他就让对方暂时呆在衙门,并暗中授意心腹监视对方,以防对方假意投靠,向青衣刀客传递消息。 沈易当然也没有带别的人,更没有召集衙门的人做帮手,如果他这样做了,那就是自证为青衣刀客。 ——在所有人都不知道青衣刀客深浅的情况下,他却能准确找到青衣刀客的据点,并且伏杀对方,这绝不是“提前查到对方”之类的借口能遮掩过去的。 好在沈易修为不俗,元神境后期的境界,在青衣刀客中属于绝对顶尖,他并不担心自己今夜不能悄无声息的行动成功。 冀州青衣刀客的另一位主事,只有元神境中期的境界而已,除此之外,冀州城中就再无元神境的青衣刀客。 眼下,冀州青衣刀客的主要力量在衡水县。 只要骤然发难击杀那名主事,剩下那些御气境、锻体境的杂鱼,沈易清理起来毫不费劲,连毁尸灭迹都很容易。 以两长两短的节奏敲响院门,没片刻,房门打开,露出一张熟悉的人脸,沈易从容不迫的走了进去。 这是一家规模不大不小的脚行,坐落于城中贩夫走卒集中的西城,院子里堆满了杂物,不甚干净。 因为已经是子夜,脚行院子里没了外人,此刻还留在这里的,大半是伪装身份且住在这里的青衣刀客,拢共就十几人。 “今日我们注意到军营有大量物资进出,这是要出兵了?” 另一名主事是个三十来岁的女子,身材姣好面容普通,一双眸子明亮无比,沈易刚进屋子,坐在桌前的她就站起身问。 “明日出兵,我为统帅,飞鱼卫的人到了,都是精锐修行者。” 沈易神情凝重的说出这句话。 从院门到屋门的这段路,他已经快速感应过各处气机,把握住了青衣刀客们的位置,他没打算耽误时间,迟则生变,多说一句话都是浪费时间。 说话的时候沈易在进门往桌前走,靠近对方很合理,不会引发防备,在他的预计中,听完这句话,主事女子必有短暂愕然。 这就是最好的出手机会! 他的修为之力霎时调动到极致! 他脚下一个跨步,缩地成寸! 他的手臂抬了起来,意欲一巴掌直接拍碎对方的天灵盖! 他的气势瞬间攀升到巅峰! 他的动作快逾闪电! 快逾闪电的发起——又快逾闪电的停下。 是的,停下。 他停下来了! 更形象的描述是,他陡然僵住。 不能不僵住。 一柄长剑,已然自斜后方刺穿了他的背心,带血的剑尖从前胸露了出来!
章五四八 大风起(6)
于沈易的预想中,在骤然遇袭受创,生命的最后一刻,惊恐与茫然会爬满主事女子的脸庞。 但是现在,这种表情却出现在他自己脸上。 反观主事女子,虽然神情凝重,却并不显得意外。 沈易低头看了看胸前的剑尖,在符文幽光的映衬下,滴滴猩红的血珠分外美丽、妖异。他瞪大了凸出的眼眸,似乎是努力想要确认,那不过是一个幻象。 那当然不是幻象,力量的消失是不会有假的。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与绝望,阴冷犹如深渊,一口将他吞噬得干干净净。于是他的身体禁不住开始颤抖,以至于都想哭嚎出声。 沈易怎么想不明白,他怎么会刚进门就被刺杀! 难道对方知道他的打算?可对方为什么会知道? 他更加不能接受,身为元神境后期的高手,自己会突兀毙命! 他勉强抬起头,看到主事女子身旁多了一个人。那是一个漂亮的女子,妆容艳丽,一颦一笑莫不成熟勾人、妖娆妩媚,有着让成年男子无法抗拒的魅力。 她坐着,主事女子站着。 坐着的人,像是从云端上降临的仙子,睥睨众生;站着的人,则如同鞍前马后的随从,恭恭敬敬。 沈易感到陌生,他从未见过那个女人。 但他感觉到了对方不俗的气度。 独属于王极境修行者的气度! 这让他愈发迷惑。 天下何时多了这样一个王极境高手? “你......你是谁?”沈易一张嘴就开始吐血,每说一个字心脏都要剧烈抽痛一下。但他想要死个明白,所以问得坚决。 那个笑得戏谑,又不无愤怒的女子,用跟蚂蚁说话的口吻,说了六个字。正是这六个字,让沈易好似被五雷轰顶。 她说的是:“一品楼,扈红练。” 一品楼是什么存在,国战前沈易就听说过,那是大齐江湖上最顶尖的势力,高手如云强者如雨,是能与中大世家扳手腕的强悍存在! 扈红练是什么人,沈易同样不止一次听闻,那是一品楼二当家,修为高深莫测,行事狠辣果决,神龙见首不见尾。 一瞬间,沈易震惊得几乎都忘了疼痛。 青衣刀客竟然跟一品楼有关系? 看主事女子对待扈红练的态度,好似还关系匪浅? “你似乎很惊讶,但其实大可不必,作为一个叛徒,就该是横死的下场。” 扈红练明明笑得摄人心魄,好像不怀好意,但说出来的话,却冷漠的没有任何感情,“你自愿加入青衣刀客的时候,就给你说过,我们对背叛者绝不姑息。” 听罢这话,沈易终于醒悟过来,原来青衣刀客就是一品楼! 亦或者说,青衣刀客属于一品楼。 这一刻,他后悔了。 后悔背叛。 要是早知道青衣刀客背后是一品楼,有不止一名王极境修行者坐镇,他怎么会有今夜这样的行为?他根本就不敢。 因为一旦背叛,就势必被清算,被暗杀! 符剑还插在胸中,沈易渐渐气力不支,但这并非无可挽救,只要没被轰碎心脏没被割掉头颅,有王极境紧急施救,就有机会活下来。 沈易连忙道:“我没有背叛! “我今夜来只是通报消息并商量后续,刚刚......刚刚骤然出手,只是......只是因为我身份敏感,想要先制住她,确认......确认她没有背叛! “救救我,我真的没有背叛......是你们没给我说话的机会! “我是元神境后期,就要成就王极境了,我已经取得了上官信任,留着我,对......对你们有用,会有很大用的!” 说到最后,沈易好像说服了自己,竟然情真意切起来。 扈红练冷冷一笑,转头看了主事女子一眼,后者拍了拍手,顷刻便有人从门外走进,抱拳向扈红练与主事女子行礼。 看到这个人,沈易如坠冰窟,再度浑身僵硬,脸上刻满慌乱。 此人竟然是那个青衣刀客校尉! “你还有什么话说?”扈红练淡漠地问沈易。 “这......这......”沈易心念急转,转眼就有了说辞,“这是因为他才是背叛者!二当家,这人万分恶毒,他才是真正想要伏杀青衣刀客的人!” 扈红练笑了一声。 笑得极为轻蔑。 她道:“他叫黄立,加入一品楼的时候才十三岁,至今已有二十年,经历过的考验与磨砺不是你能想象的,而且他的家眷都是我们的人。” 沈易目瞪口呆。 他看到黄立腰板挺得笔直,骄傲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眼见沈易又要开始挖空心思诡辩,扈红练漠然道: “无论一品楼还是青衣刀客,对稍微重要的人,我们都有安排交叉监视;即便是普通人员,平日里也会互相监督,防的就是有人背叛。 “国战之后,河北义军中的很多人,都成了朝廷命官,公子说过,自古暴富乱人心,侯门一入深似海,所以对你们这些人,我们格外注意。 “你之所以没有接到监察旁人的任务,是从因为一开始,我们在考核你的品性时,就对你有所顾虑。 “但当时正值国战前夕,乃用人之际,加上你战斗英勇,所以我们没有对你采取进一步措施。 “国战后,对你的怀疑早已被人禀报,当然,这个人未必是黄立,所以我们早就开始对你进行甄别。 “今日来找你的那个亲兵,也是我们的人,他之所以在冀州谋生,就是等一个机会,进一步测试你的品性。 “不用大惊小怪,你国战结束时就是元神境后期,前途无量,且有品性隐忧,对你的安排隆重些,是题中应有之意。” “正因为那个亲兵的事,让我们确认了你的品性着实不堪。既然品性不堪,背叛就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 “我们这才临时授意黄立不露声色,遇到事情就顺着你的心迹,以便有更多发现。 “事实证明,你的确是需要被清除的对象。” 最后一句话,说明扈红练不屑于用王极境高手来威慑他不背叛,而是在确认他品性不堪对帮派有威胁后,就一定会采取行动。 扈红练说话的时候,沈易的嘴巴越长越大,连血不断涌出来都没去在意,脸上的惊诧、恐慌之色也愈发浓厚,到了最后,几乎是跟看到太阳从西边出来一样。 他的心绪只有一个。 不可置信。 极度的不可置信! “一......一个江湖帮派,竟......竟然有如此严密的组织、缜密的行事?这......这不可能!” 沈易的气息已经很微弱,但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声音依然字字清晰有力,好似是发自灵魂深处的呐喊。 扈红练笑了,这回是真正的笑。 她道:“江湖帮派?那得看是什么样的江湖帮派。当年北胡公主萧燕潜伏于燕平,图谋覆灭大齐入主中原时,经营的势力也类似于江湖帮派。 “我们在做的事,不比她手下那些人的作为更安全,所以她需要考虑到的东西,我们也得考虑到,乃至要考虑得更周全,容不得半分差池。” 沈易的意识已经很模糊,整个人软软坐在了地上。 萧燕的话他只听了个七七八八,一时之间没太弄懂,扈红练为何忽然提起北胡公主萧燕,提起对方做的事。 死亡脚步的逼近,沈易已能感受得十分清晰,他知道对方不会救他了,今夜他必然死在这里,不会再有机会看到明日的太阳。 抛开了 祈求活命的奢望,他的心情再度变得简单,只剩下不甘与愤怒。 他瞪着扈红练,野兽一样低低咆哮:“暴......暴富乱人心,权......权力迷人眼,青衣刀客中像我一样的人,绝对不止一两个!” 扈红练不以为意:“是不会只有一两个。但我可以跟你保证,他们都会死得很惨,像你一样惨。” 沈易无力的歪倒在地。 这个角度,让他看扈红练就像看天穹上的人。 他不肯闭上双眼,声若蚊蝇断断续续:“飞......飞鱼卫已经到了,明日......大军就会去衡水县,你们,你们的人会死,你们的事......不会成......” 扈红练又笑了。 笑得更加鄙夷。 她站起身,俯瞰着沈易:“衡水县?何须劳烦飞鱼卫去衡水县。今夜,我们会主动来冀州城。 “沈易,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你到底错过了什么;你也永远不会明白,你背叛的究竟是什么。 “我可以告诉你的是,一品楼的目标,从来不是什么县邑小城;一品楼的真正实力,也不是那些县邑小城就能容纳的。 “眼下的河北、中原之事,不是百姓在犯罪,也不是你们嘴里的暴民作乱。 “这是一场战争!” 沈易没了声息。 扈红练最后这番话说得很快,以保证沈易能够听完,在她最后一个话音落下时,沈易刚好气绝而亡。 他的双眼依然瞪得很大。 死不瞑目。 ...... 两个时辰后。 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间,也是一个人一天中最困乏的时候。 但是现在,冀州城四座城门内外,却灯火辉煌犹如白昼,照得砖石纤毫毕现;而在城墙上下,正有无数人在悍勇忘我的拼杀,声浪远传十数里! 这场战争中的将士,可以明显分为两部分,披甲执锐、军容齐整的州城驻军,与大多身着布衣,乃至挥舞着锄头镰刀的平民。 这场战争很奇特,并非是州城驻军在单方面据险而守,平民大军在单方面吃力攻坚。 战斗的一部分,爆发在驻军内部,同样是荷甲带刀的朝廷军队,本应该并肩作战,此时却在互相砍杀! 粗看上去,军营、城门上下乱成一团;但若仔细分辨,就能看清一部分甲士的脖子上,系着玄色布巾,这让他们跟其余甲士区分开来。 城门处的战斗并未僵持,因为城门并非紧闭。 在战斗一开始,城门附近的守军就被袭击,城门被迅速打开,事先隐藏在城外广阔黑暗中的平民大军,一股股冲向了城门火把照亮的光明之处! 战斗爆发后不久,州府衙门的援军赶到。 除了寻常衙役,还有许多官员高手,譬如说刺史,譬如说飞鱼卫修行者。 刺史跟飞鱼卫修行者和一名领头的千户,朝着东城门飞跃而进,眼看着城楼近在眼前,他们却忽然齐齐顿住了脚步。 他们看到弯弯的皓月下,城楼高高翘起的飞檐上,站着一个衣袍飘飞、长发如墨泼洒的人,不见五官难辨面容,但风姿绝尘气质浩渺。 只一眼,他们同时感受到了美轮美奂的诗情画意,与天山压顶般的强大威压! 下一瞬,他们发现那个美妙的身影陡然模糊,只剩下一道残影,像是被刷子刷过,而眼前的景致、空间有刹那的扭曲波动,犹如踏进入了梦中。 当那道残影也消失不见时,他们的视野中就再没了任何事物,只剩下虚无。 彻底陷入黑暗的虚无! 包括刺史与飞鱼卫千户在内,所有人都在几乎不能分辨先后的一瞬间,无声无息倒在了冰冷的大街上。 ...... 乾符十三年六月二十四日,克冀州城。
章五四九 大风起(7)
瀛州,河间。 烧窑是门手艺活,韦昌用了二十年时间,才从学徒成为老师傅。 老师傅这个描述十分恰当,虽然他刚过三十五岁,年龄上算不得老,但经年累月的繁重劳作,让他面容枯槁,看起来像个四五十岁的老人。 最近吃得太少,韦昌干活的时候有气无力,又因为忧虑愁苦睡得不好,精神有些恍惚。 忽然,韦昌眉头一皱,一把将自己的二徒弟拧开,自己手拉风箱调整火候,费了不少劲流了满头的汗水,总算没有让这批瓷器烧废。 “瘪犊子,拉风箱都能拉得打瞌睡,你上辈子没睡过觉?从今日开始,你不用烧窑了,滚去采泥!”韦昌是既愤怒又心惊。 制出一个瓷器,需要经历采泥、练泥、拉坯、晒坯、修坯、清模、上釉、烧窑等大大小小七十二道工序,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前面的努力全白费。 烧窑也分两部分,前一部分是素烧,韦昌在做的这部分是最后的烧制,完成之后瓷器便可出窑。 如果自己这里出了岔子,那跟毁掉一批制作好的崭新瓷器差别不大,韦昌不用想也知道后果,所以才这么心惊胆战。 二徒弟比韦昌还要恐慌,他知道自己差点犯下大错,听罢韦昌的喝骂,自知理亏的他不敢反驳,只是咬住了嘴面如土色,灰溜溜的转身离开。 烧窑是门手艺,学成了就是师傅,但像他这样的人去采泥,就完全是下苦力,极有可能一辈子都没有出头之日。 韦昌眼看着二徒弟眼泪都要流出来,想到对方家境贫寒,不由得心头一软,再想到自己年少时师傅对自己的好,更是心生触动。 他把对方叫了回来,认真教训一顿,便把这篇翻了过去。二徒弟惊喜不已,连连拜谢,如获新生的模样,让韦昌看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一批瓷器出窑时,一名管事趁机走了过来,把周围的师傅们聚集在一起,公事公办的吩咐道:“从每日开始,每天加烧一批。” 韦昌等人吃了一惊:“按照现在的量,我们每日已是只能歇息不到三个时辰,若是再加烧一批,只怕连两个时间都歇息不了,这......” 管事冷漠道:“这是东家的意思,我也没有办法。 “你们应该知道,胡子从河北撤退时,把能搬走的东西都洗劫一空,现在河北很缺陶器瓷器,加上国战时南逃的达官显贵地主大户们,都已经返回,所以眼下的陶器瓷器不愁卖。” 韦昌等人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这座窑厂并非官窑,主事的不是官员,但东家跟本地官员关系匪浅,算得上是红顶商人。 对韦昌这种平头百姓来说,无论东家还是官员,他们都无力违抗。 管事看出他们的不忿,冷冷道:“你们可以不听话,也可以不在这里干活,相信我,多的是人打破脑袋想要进来,你们走了,随时有人顶替。” “会不会加饭食?”末了,韦昌忍下怒火这问,“现在的饭食根本吃不饱,一个个都没有力 气,我们干不了那么多活。” 秋收还早,眼下河北的粮食有限,尤其陇右战事没有结束,为了储备足够的军粮在营中,保证大军往后的征战和回撤,赵玉洁调了很多粮食过去。 这段时间以来,迫于巡查使的压力,官员贪墨粮食少了,饿死的百姓不再很多,但这也让官员的收入减少。 任何时候都不必奢望官员甘愿收入降低,就像不必奢望商贾不赚钱、强盗不杀人、老虎不吃肉,朝廷的举措,不过是迫使他们想别的办法捞钱。 本地官员的办法之一,就是增加窑厂产量,窑厂卖的陶器瓷器多了,便能收更多税,他们也能得到窑厂东家更多贿赂乃至分红。 “还是以前的配额。”管事的声音没有感情,就好像他面对的不是一群同类。 不出意外,他的话让群情激奋,但他并不在乎众人的怒火。 他淡淡道:“还是那句话,你们可以不做,可以去别的地方谋生,多的是人想要顶替你们。看看眼下的世道,你们去了哪里能多拿粮食?” 韦昌悲愤莫名,却深感无力。 管事接着道:“不要想着偷奸耍滑,窑厂增加了巡视人数,你们的一举一动都被看在眼里。 “还有,从现在开始,去茅厕的时间固定了,巳时,未时,申时。无论大解小解,都不能在其它时间,每次也不能超过半刻。 “要是违反了规定,第一次罚两日粮食,第二次直接驱逐。” 人群再一次哄的炸开,骂骂咧咧的声音从各处响起,韦昌也终于忍不住,朝着管事怒吼:“你这是把我们当牲口!刘二,你还有没有人性?!” 刘二乜斜韦昌一眼,伸出一根手指,不容置疑道:“再骂一次,你就卷铺盖走人。” 韦昌愤怒的头皮要炸开。 管事刘二跟他是同乡,两人一起进的窑厂,早年间相互扶持,说一句患难兄弟不为过,受气的时候,常常一起暗中埋怨东家黑心、唾骂管事无德。 但自从刘二成了管事,腰包鼓了,手里有权力了,两人之间的关系便越来越差。这不是贫富差距带来的,而是立场变化。 刘二不再跟韦昌一起骂东家,也不准韦昌再骂。 他常跟韦昌讲述东家事迹,夸东家有多厉害,说东家有多少难处,要对方体谅东家,并拍着胸膛保证,但凡韦昌好好干活,东家不会看不见,也不会亏待他。 韦昌这些年干活不可谓不努力,窑厂是越来越好,国战期间都没受大创,东家的金山银山越堆越高,小妾越来越多,马车越来越华贵,宅子越来越大。 而韦昌除了累得身体早衰外,并没有得到什么好处。 岂止没有好处,现在都已沦落到连饭都吃不饱的境地。 反倒是刘二,愈发受到东家重视,从一个小管事成了大管事。 东家偶尔来窑厂,会当众夸赞刘二办事得力,并告诉韦昌这些人,要他们好好学学刘二,并以刘二个人的发迹为论据,向千百号人论证窑厂不曾亏待 大家。 一瞬间,韦昌想要抡起拳头砸在刘二脸上,把对方砸得头破血流。但他想起需要养活的家人,不得不忍了下来。 刘二见众人渐渐安静,一个个敢怒不敢言,露出迟疑、畏惧、麻木的神色,心里很满意,脸上有了笑容。 东家要求每日多烧几炉,其实已经做好了多给饭食的准备。不给伙计们增加饭食,还限定对方上茅厕的时间,是刘二想出来的。 他觉得自己很聪明,在给东家谋利的时候,尤其聪明,掏心掏肺殚精竭虑的聪明。 这并不是他仇恨伙计们,而是他知道,到了他这个位置,只有尽心尽力为东家谋利,得到东家更多信任,他才能不断往上爬。 他曾今是个伙计,无比痛恨那些为虎作伥、人模狗样的管事,暗中更是没少诅咒为富不仁、见利忘义的东家。 但现在,为了帮东家进一步压榨伙计们,他却是不可谓不呕心沥血。 刘二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谁让他现在位置不同了?谁让东家决定着他的钱袋子,决定着他的命运前程? 既然已经当了东家的狗,就要当一条尽量有用的狗,那样才能被对方赏一块肉吃。 刘二给东家打包票,只要东家信任他,他有办法让东家花最少的工钱,赚最多的银子。 刘二环视众人,这一个个疲惫本份的伙计,在他眼中,变成了他向上攀爬、获得荣华富贵的阶梯。 他笑眯眯的道:“大伙儿是窑厂的伙计,跟窑厂是一体的,应该把窑厂当作自家,我们都是手足兄弟,理应为了窑厂更好而尽心尽力。 “眼下是窑厂赚大钱的时候,大伙儿多多辛苦一些,等窑厂变得更大更好了,大伙儿还能少了好处?记住,要想得到,就得先奉献。 “虽说窑厂暂时无力给大伙儿增加饭食,但我刘二不会亏待大伙儿。 “从今日开始,巡视的人会记录大伙儿干活的情况,每个月,不,每半个月,我都会选出十个最卖力,活做得最好的人。 “我刘二自掏腰包,给他们买一只羊加餐! “怎么样?我刘二对得起大伙儿了吧?你们要是再不卖力,可就是狼心狗肺了。我丑话说在前头,每半个月我也会选出十个干活最差劲的,把他们赶出去。” 说到这,刘二拍拍手,让众人散去。 “师傅,刘管事真是个好人啊!接下来我们要加把劲,能吃到肉呢!我好像从来没吃过肉,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刘管事真大方!” 二徒弟很高兴的对韦昌说道。 韦昌给了对方脑袋一巴掌,没留力,因为他心中的悲凉太浓重。 二徒弟这是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刘二此举会给窑厂增加的收入,又岂是几只羊能够比拟的?届时东家随便赏赐给刘二一点银子,就足够刘二稳赚不赔,还能被东家更加信任倚重。 韦昌喟叹一声,抬头看天,只觉得暗无天日。 他知道,接下来窑厂要开始死人了。
章五五零 大风起(8)
韦昌所料不差。 刘二的新规矩施行后,窑厂产出增加不少,东家来过一次,满脸笑容,再度当众称赞刘二,号召所有伙计以他为榜样。 半个月过去,有人吃到了羊肉,也有人被赶出窑厂。 吃到羊肉的多是年轻小伙,因为他们精力充沛,干活有劲,即便吃不饱,力气也不是中老年人可比的。 被赶走的多是老人,有的白发苍苍,有的瘦骨如柴,韦昌认得其中有些人,已经为窑厂干了半辈子活。 刘二赶他们走的时候毫不留情,不在乎他们泪眼滂沱的祈求。 有人走了自然有人来,新招的伙计都是年轻力壮的后生,虽然饿得很瘦,但各个龙精虎猛。 为了让新来的人尽快成为骨干,刘二把教他们手艺,纳入了考核师傅们是否卖力干活的范畴,而且占比极重。 后来,每半个月都有人走,年老体衰的,干活不利索的,身体有疾病的,被一茬又一茬筛出去。 进来的人全都是精力旺盛的年轻小伙,他们吃同样少的饭食,却能干更多的活计,还心思简单好蒙骗,常被刘二空口白牙的许诺给激得热情澎湃。 也不全是空口白牙,至少每半个月一只羊是真的。 于是,窑厂的产量持续增加,东家整日笑得见牙不见眼。 新规矩施行一个月后,窑厂有人死了。 首先死的是一个老人,活活累死的。他年纪大了,手脚不如年轻后生利索,为了不被赶走,拼了命的干活,最终累死在了背运泥石的过程中。 有了第一个死的,很快就有了第二个。 这次是个身体不太好的中年人,他有隐疾,却因为工钱太少还要养家,一直舍不得去看大夫,加之活计太重,病累而死不让人意外。 再往后,死人成了常态,每个月都会有几个。 当然,这是发生在窑厂里面的人数。如果算上被赶走,在外面饿死的中老年人,那就更多。 死人腾出来的空额,转眼就会被新人填补。 窑厂伙计的平均年龄在降低,到处都是挥汗如雨的年轻人。 很多身体还不错的中老年人,在不间断的繁重劳作与食不果腹的情况下,相继出现了各种疾病,腰酸腿疼那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伤了脏腑本元就很致命。 而这部分人,很快就因为劳动力下降,掉入被淘汰的队列中。 一开始,窑厂老伙计们怨言深重,暗中还有过串联,打算群起反抗,至少要求东家增加饭食。 这时候,刘二又发挥了作用。 他收买了一些伙计,让他们在其他伙计谈论东家的黑心残忍、控诉东家吃人血馒头时,站出来为东家说话。 他们的言论很多。 譬如东家是个大善人,常常修桥补路;譬如没有东家给他们活计,他们连饭都没得吃,现在端家人的饭碗还想砸人家的锅,实在是不当人子; 譬如作为伙计,自己不努力干活给东家赚钱,表现自己的价值与能力,只想着要求东家,真是不知所谓; 又譬如年轻的时候就该吃苦受罪,吃得苦受得罪越多,日后才越可能有钱; 再譬如这世道的穷人平民都是拿命在拼,用生命换钱,在哪里都一样,这就是普罗大众的命运,古今皆然,不可能抗衡也不会改变。 这些言论混淆视听,令一部分伙计颇为认同,令不少伙计变得迟疑,成功分化了伙计们,让他们无法齐心协力统一行动,去反抗刘二与东家的压迫。 而刘二付出的——收买这些伙计的代价,不过是几块肉。 是真正的几块羊肉! ...... 韦昌没吃到过羊肉,暂时也没有被赶走。 他没日没夜的努力干活,跟拉磨的牛没有区别,跟烧窑的炉火并无二致。他眼中没了光彩,不再能透过它看出喜怒哀乐,只剩下一片灰蒙蒙的死气。 那是麻木。 彻底放弃希望之后的麻木。 年少的时候,韦昌也曾血气方刚毫无畏惧。 他仅凭手中一柄柴刀,就敢在月黑风高之夜独入山林狩猎,也曾高用一柄普通粪叉,敏捷锐利的钉死一只闯入庄稼地里的猹。 在他扛着一具新鲜的野狼尸体出山时,月光下他单薄的身影曾无比耀眼;在他高举粪叉刺猹的时候,眸中的亮光也曾让同龄伙伴惊为天人。 但是现在,他眼中没了光。 他只记得干活干活再干活。不用尽全力干活,他就会失去吃饭的资格,变为路边的一具饿殍,连累家人都活不下去。 以他的能力,应该是能养活家人,并且过得殷实的。 可窑厂里有太多肉眼可见的不公,有太多鲜血淋淋的压榨,这些制造了太多凄惨悲苦的死 人,也让他变得跟一旁拉磨的老牛没有区别。 他也曾愤怒于刘二跟东家的暴行,但愤怒并没有用,还差些让他丢掉饭碗失去活命的资格; 他也曾同情伙计们,但同情也没有用,这些老伙计还是在不断饿倒、累死,被赶出窑厂; 他也曾想过奋起一搏,但没多少人愿意同行,那些年轻的伙计本该是反抗的中坚力量,却被刘二蛊惑,在拼命干活之余,还盯着他的位置,时刻想着替代他; 现在,他只剩下疲惫与无力。 当活下去都变得艰难无比,拼尽全力也可能朝不保夕的时候,他眼中还怎么会有光? 当看清了伙计们的愚蠢,看透了刘二的狡诈,看透了东家的强悍,知道自己没有保护自己与家人的能力,父母随时可能被欺凌,女儿随时可能被抢走,活得跟牛马没有差别时,他胸中怎么会还有愤怒,有善良,有热血? 他只能封闭自己,让自己没有情绪,把自己变得麻木。 麻木是一座城墙,把他保护在城里,让他不必时时经受绝望带来的痛苦,让他能在一**痛苦袭来的时候,不被淹没,还能继续活下去。 韦昌知道,窑厂里的老伙计们,也正在变得麻木。 越来越多人变得麻木。 他还能想象,窑厂之外,大齐皇朝的各州各县,无数像他一样受苦受难,而又得不到公正保不住尊严,无力反抗悲惨现实的人,也在变得麻木。 最终,这个天下的人,都会麻木。 到了那时,这个皇朝这个民族,纵然有万里疆土无数子民,也会是死气沉沉,不堪一击,让人发笑。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不知道窑厂外的天地是怎么了。 也许,天空中出现了一条巨大的恶龙,它制造的阴云笼罩大地,把天下变成了这副模样。韦昌只能这样想。在他心中,唯有龙才有这种能力。 他的脑子浑浑噩噩。 当他的身体失去力量,一下子摔倒在地,被石头磕得脸上鲜血横流时,他脑海中仍是一片混沌,感受不到疼痛。就好像脸不是他的,血也不是他的。 他只是睁着浑浊的双眼,看着亘古未变的清冷夜空发愣。 他被从窑厂赶了出来。 他的二徒弟把他的手艺都学去了,他失去了往日作用,而他的二徒弟年轻气盛,明显能比他干更多活,所以刘二把他赶了出来。 离开窑厂的时候,他看到二徒弟吃上了梦寐以求的羊肉。 对方脏兮兮的一双黑手,抱着那块刚从锅里捞出来的惨白羊肉,吃得满嘴是油,可即便被烫得双手起了泡,对方仍死死抓着羊肉不放,还用狼一般的目光环顾四周,防备有人抢他的肉,警告别人不要想抢他的肉。 如果是之前,韦昌会被二徒弟给气得吐血,但现在不会。 这就是麻木的好处。 但是,再大的麻木,也不可能让他完全忽略现实。失去了窑厂的生计,他往后该怎么活?妻儿老小该怎么活? 白发苍苍的父母,会在饿得皮包骨头的时候,死在铺着干草的榻上,妻子会偷偷割下自己腿上的肉,煮熟了递给孩子们吃,只求后者能活下去。 而最后,女儿会流落窑子,儿子会成为人贩子手里的奴仆。 他不想去想,但不能不想。 他越想越是痛苦。 于是他开始后悔。 后悔早些时候没有奋起反抗。 后悔在他还有拼搏力气的时候,没有去抢窑厂的粮食留给妻儿老小,自己亡命天涯。 此时后悔显得太晚了,他已经被窑厂榨干了最后一丝力气;此时后悔是没有用的,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他曾用命换钱,临了人财两空。 他曾用麻木保护自己,临了悲愤难以自抑。 这就是他的命运。 这就是他的一生。 饱受压迫的命运,没有尊严的一生。 ...... “人生的路是一条独木桥,越往后走越是如此,没有回头的机会,更不可能重新来过,到了真正后悔的时候,早已无力改变什么。 “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此。” “但如果上天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做出怎样的选择?你愿意重拾热血,冒着随时可能尸首分离的危险,为掀翻压迫在头顶的大山而战吗?” 忽然听到这些话的时候,韦昌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是自己心里发出的声音。 但当完整的话听完,他陡然清醒,心头掠过一阵从未有过的强烈悸动,几乎使他的心脏从嗓子眼跳出来。 他的心脏没有跳起,但他的身体跳了起来。 于是他看到了一个人。一个沐浴着清辉,衣袂飘飞,如鬼如仙的人 。对方背负双手,就站在他面前不远处的一块大石上,抬头望月。 韦昌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那种风华他无法描述,只觉得如九天一般高渺。 所以一瞬间,他就肯定对方有改变自己命运的能力。 他沙哑着嗓音,不无颤抖地问:“阁下......真能给我这样一个机会?阁下要进攻窑厂?那里面有不少修行者,听说......东家还是元神境的高手!” 一品楼三当家方墨渊转头看向韦昌,平静道:“你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 韦昌深一口气,他明明已经饿得累得连走路都会摔倒,可此时此刻,他竟然奇异的感觉到,自己干枯的身体中生出了一股力量。 一股二十年没再出现过的力量。 他咬牙道:“韦某愿意!只要能掀翻窑厂,出一口恶气,只要能抢到东家的粮食,留给家里的妻儿老小,韦某就算人头搬家也没有二话!” 方墨渊却摇了摇头,神情肃穆:“那不是出一口恶气,那是在找回尊严;那也不是抢东家的粮食,是拿回本该属于你的粮食。 “如果说你要抢些什么,那也只有一样东西——被夺走的公平!” 韦昌心神巨震。 尊严,多么遥远的东西,他几乎都忘了,自己曾经拥有过它。 公平,那是什么,这世上真有这种东西?穷人平民也能拥有公平? 他感觉自己身体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被唤醒,有什么火种开始燃烧,这让他有种置身梦境的错觉,不敢置信的问:“我真能得到这些?” “不要问能不能,而要问你自己想不想。” “我想!” 方墨渊笑了:“只要你想,一切就都有可能。但光靠想还不够,要得到这些,你手里尚缺一样最重要的东西。” 韦昌看了看自己空空的双手,抬头问方墨渊:“是什么?” “刀!” “刀?”韦昌如被闪电击中,刹那间有一种豁然开朗之感。 方墨渊看着他一字一句的问:“没有刀,你怎么夺回自己想要的东西?没有刀,你靠什么守卫自己的尊严?” 韦昌牙关紧咬,眉宇如铁:“我需要一把刀!” 方墨渊微微颔首:“刀,就在你的脚前。” 韦昌向脚前看去,果然看到了一柄明晃晃的无鞘长刀,它就插在地上,刃口锋利无比,好似可以斩开世间一切大山! 它一直在那里,可在此之前,韦昌竟然没有发现它。 “看见了刀,你应该怎么做?”方墨渊又问。 韦昌握住刀柄,拔出了它,抬头回答方墨渊:“拿起它,握在手里!” 方墨渊对韦昌的行动充满认可:“手里有了刀,就要记住曾经没有刀的日子,就不要再轻易放下。” 韦昌郑重点头:“至死不放!” “很好。现在,你可以跟我一同去窑厂。” 方墨渊从大石上一步踏下,负手走向窑厂方向——此时虽已深夜,但窑厂还未停工,所以彼处灯火通明,在黑夜中格外显眼。 韦昌跟在了方墨渊身后。 只走了数十步,他脸上就爬满了惊愕,继而尽数化为狂喜。 黑暗中,一道又一道人影冒了出来,从左右汇聚到他身边,跟在方墨渊身后向窑厂前行。队伍顷刻间就庞大起来,人头攒动一眼望不到尽头。 跟韦昌一样,这些人都身着布衣脚踩草鞋,虽大多面黄肌瘦却皆是双目奕奕。 最重要的是,他们手里都有刀! 跟韦昌同样的刀! 韦昌甚至看到了几个熟脸——那是之前被赶出窑厂的人!他们也看到了韦昌,互相间以目示意,没谁开口说话,一股豪烈之气却已开始弥漫。 在刀身寒光的映衬下,这些人的双眼都亮得厉害,里面不再是死气沉沉的灰暗一片,反而成了黑夜中最夺目的存在。 因为,那里面有光了! 一时间,韦昌只觉得自己全身都似在燃烧,充满了勇气与力量。 窑厂紧闭的大门沉重坚固,但当负手而行的方墨渊靠近它时,它就像是破碎的水泡一般陡然裂开,化作无数碎屑向内疾速飞射。 剧烈的响动,引爆了沉静黑暗的夜。 方墨渊抬手向前一引,字字千钧: “你们的尊严曾被人踩碎了碾进泥土中,你们的公平曾被人夺走了丢进粪坑里,还要你们心甘情愿的承认,你们从来就没有过尊严,也不配得到公平! “现在,杀进去,拿回你们该有的尊严,夺回属于你们的公平!” 韦昌等人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大吼,同时高举长刀迈开脚步,像是一头头发狂的公牛,蛮横的冲进了这座吃人无数的窑厂!
章五五一 大风起(9)
战斗很激烈。 窑厂有近百名大小管事与守卫,他们在修行者的带领下,陆续持刀冲杀出来,面容狰狞气质彪悍。 这些人久经训练,很多还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论搏杀技艺与经验,非是普通百姓可比。 在看到袭击窑厂的只是一群普通百姓后,他们眼中凶光爆闪,不少人的笑容甚至带上了嗜血之色,像是即将吃人的厉鬼。 他们以为这群平日里害怕他们,被他们欺负惯了,没有经过正经战斗训练的底层平民,会很快被他们杀翻,被鲜血吓倒,被死人震慑。 曾经,面对北胡大军的铁蹄,对方就是这样不堪的表现。 但他们错了。 战斗一开始,他们就发现自己错了。 这些人是平民不假,可却是走到绝路的平民;这些人不会杀人不假,但此刻却抱定了拼命之心;这些人平常胆小怕事不假,眼下却都凶猛如野兽! 他们以为他们面对的是一群百姓,而实际上,他们面对的是一片愤怒的火海! 这种愤怒积压已久,一旦无所顾忌的释放出来,就如同火山爆发! 更何况,愤怒的百姓数倍于他们,一望无际,漫山遍野。 他们砍倒了前面的人,后面的刀刃便立即劈到面前;他们想要腾挪转移,却被倒下的人死死抱住双脚! 有的人明明肠子都流出来了,浑身鲜血淋漓,却张开满是血污的大嘴撕咬他们的小腿,就像是有杀父之仇! 有的人一看就热血上头没了理智,长刀胡乱挥舞,既没有章法也不知道节省力气,单个对上,守卫眨眼就可杀了对方。 可现在,那是一片片刀光,犹如狂风暴雨般扑面而至,挡得住一刀挡不住第二刀,且刀刀凶猛,纵然不如他们有力,却也足够让他们皮开肉绽! 守卫、管事们很快就开始惊慌,因为他们明白过来,他们面对的这群人,根本就不是人,而是一头头不知死活的蛮牛,是一座座只想喷发的火山! 这群在北胡大军的铁蹄下,畏畏缩缩不敢直视对方的懦夫,这群在他们长期淫威的压迫下,卑躬屈膝苟延残喘的弱者,从拿起刀那一刻开始,从眼中燃起火光开始,就不再是以前的他们。 现在,他们是战士! 为人的尊严而战,为人的公平而战的战士。 为活命而战的战士! 平民战士们倒下了好几十人,依然是争先恐后前赴后继,发狂的面容比厉鬼还可怕,吼出的声音比海啸还慑人。 而只倒下十几个人的守卫、管事们,已经肝胆发寒心生怯意,禁不住相顾后退。 其中的修行者,曾抱着或迅速镇压乱局,或扭转局面的想法,试图杀穿平民战士的人群,可他们刚刚调动真气,就如同被巨锤砸中,纷纷吐血倒飞出去,骨断筋折死于非命! 方墨渊好似一名天神,将战场牢牢掌控在手里。 一个又一个平日里肆意鞭打窑工的守卫,被乱刀砍死;一个又一个往常时骑在窑工头上敲骨吸髓的管事,被踩成了肉泥! 激战中,窑厂东家出现了。 这是一个身高八尺的大汉,腰肥体壮满面虬髯,像军中悍将更胜过像一个商人,目中浓烈如实质的杀气,表明他杀过不少人。 他今日刚好夜宿窑厂,当下一出现,便释放出元神境中期修行者的强悍威压,大吼声盖过了战场的一切噪杂,震得许多人身 体一颤: “哪里来的贼子,竟敢乱我窑厂?!有胆报上名来,爷爷不杀无名之辈!” 话音方落,方墨渊便鬼魅般出现在他面前。 他轻描淡写伸出了一只手掌,平静无波的道:“取你人头者,一品楼方墨渊。” 他手掌一伸出,就覆上了窑厂东家的额头。 后者除了瞪大双眼,露出惊骇欲绝的神情,什么动作都没来得及做,什么话都来不及出口,脑袋便爆成了一团血雾。 看到这一幕的人,都有短暂的窒息。 一个元神境中期的高手,在方墨渊面前,竟然不比一块豆腐结实! 下一刹那,平民战士无不精神大振,叫好声喝彩声喊杀声直冲斗牛,继而更加疯狂的进攻;而窑厂的守卫管事们,皆是惊骇无度如丧考妣,转瞬四散奔逃。 战斗至此再无悬念。 ...... “师傅......饶命,师傅!我不该顶你的位置,师傅饶命,你一向疼爱徒儿,这次就再饶恕徒儿一次,徒儿往后给您做牛做马......” 韦昌的二徒弟跪倒在他面前,泪流满面的不断磕头。 他忽然想到什么,从怀里掏出剩下的一小块脏兮兮的羊肉,双手颤颤巍巍的递给韦昌,一脸惶惶不安的恳求:“师傅,您吃肉,这肉给您吃......” 韦昌深吸一口气,按下心头的怜悯:“欺师灭祖,罪大恶极,不可饶恕!” 说完,他手中长刀一挥,就想砍下了对方的左手。 但最后,长刀停在了对方的手臂上,未入皮肉。 他终究还是没能狠得下心。 “罢了,你我都是苦命人,被管事与东家利用、驱使的牛马而已......今天最后饶你一次,从今往后,不准再说是我的徒弟!”韦昌收回带血的长刀。 二徒弟连连磕头。 头磕完了,他却没有离开,手里依然捧珍珠般捧着那一小块羊肉,战战兢兢候在韦昌身后,随时等着韦昌把肉拿走。 韦昌没有再看他,自然也不会拿走对方的肉。他刚刚之所以心软,不是为别的,就因为对方留下了这小块羊肉。 他知道,对方留着它,是要带回家去给老母亲吃。 他的这个徒弟,从小就有孝心,也向来尊师,常常得人夸赞。只是,为了活下去,他被生活毁得近乎面目全非。如今能保住部分良心,已是很不容易。 “昌哥儿,救救我,救救我......看在小时候的份上,看在我娘曾给你缝过衣裳的份上,救我一命......” 皮青脸肿的刘二,从一群虎视眈眈的平民战士脚前,奋力的向韦昌爬过来,他身上有几道皮肉翻卷的伤口,正在不断往外流血,一条腿不正常的扭曲着。 眼下的刘二,全然没了精明之色,也没了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气度,此刻面对早已不被他当人看的韦昌,就像是面对神灵,除了哀求还是卑微的哀求。 韦昌俯瞰着凄惨的刘二默不作声。 方墨渊走过来,扫了一眼爬虫般的刘二,嗤的一笑。 而后,他既是对韦昌也是对周围所有人说道:“称王称霸的恶龙固然恐怖可怕,没有人性,但并没有强大到不可战胜的地步。 “至少,面对它的时候,我们清楚知道那是我们的敌人。 “如果这世上只有恶龙,哪怕这样的恶龙不少,这 个世道也不会变的如此黑暗血腥,我们也不必过得这般凄惨。” 平民战士们听得似懂非懂。 韦昌问道:“那是谁让我们活成这样?” “首先当然是恶龙,这是罪魁祸首,但他们不是力量最强大的存在。”方墨渊伸出一根手指。 他锐利的目光环视众人,最后落在刘二身上,伸出第二根手指,说出了一番掷地有声的话: “同为底层百姓,但为了从恶龙那里求得一些残羹冷炙,而甘愿出卖自己的魂魄与良知,做对方忠实的鹰犬爪牙,尽心尽力给对方办事乃至把命卖给对方,替对方剥削压榨、蛊惑分化天下平民百姓的人,才是最为恶毒、强悍的存在! “他们,才是恶龙近乎不可被战胜的真正原因!” 众人心神震动,陷入沉思。 半响,韦昌点头道:“我明白了,如果东家是恶龙,为虎作伥的刘二,就是那最恶毒的帮凶,是世间最阴毒的存在!” 方墨渊微微颔首:“不错。如果皇帝是恶龙,那么那些只效忠于他而没有底线的官员,便都是他的奴才,是天下变成眼前这副样子的根由。” 包括韦昌在内,所有人恍然大悟。 原来他们没有公平没有尊严,是因为天下有那么多恶龙,有那么多甘愿成为恶龙奴仆的贼子。 这种人不除,他们的就不会有真正的公平与尊严! 至少,只有当龙不再是恶龙,龙的仆从不再是恶人,他们才会真正拥有公平与尊严。 方墨渊看向韦昌:“现在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韦昌郑重点头,肃然道:“我知道了。” 他举起手中的长刀,对准了地上的刘二。 刘二吓得浑身乱抖如筛糠,裤子眨眼就湿了一大片,臭味顿时弥漫开来:“不,不要杀我,饶命,饶......” 他的话还没说完,韦昌手中的长刀已经重重斩下。 一刀枭首是个手艺活,今天刚刚成为战士的韦昌,明显还没有掌控技巧,所以他砍了很多刀,砍得刘二脖子血肉模糊,才把对方的脑袋砍下来。 刘二死得很痛苦。 比任何一个人都痛苦。 ...... “三当家,我们这是造反了?我们要杀尽皇帝的恶仆,而后把皇帝也除掉?” 走出窑厂残缺的大门,提着刀的韦昌问方墨渊。 “不错。” 韦昌不可能不害怕:“朝廷有千军万马,有无数高手,我们......能成吗?” 方墨渊看着前方深邃的夜:“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韦昌咀嚼着这句话,半懂不懂,但其中蕴含的那股一往无前的气势,他感受到了,这让他多了些勇气。 顺着方墨渊的目光向前看去,韦昌忽的愣住。 “那是瀛州城?城中怎么火光冲天,还有激烈的厮杀声?”韦昌怔怔眺望视线尽头的天际,他看不到城池,但能看到冲天的火焰,与照亮半边天空的火光。 交战声,他听得分明。 之前专心攻打窑厂,他不可能注意到外面的事。 方墨渊拍了拍他的肩膀,抬起一只手指向州城方向,回头对他身后所有的平民战士道: “纵然我们要面对千军万马,要跟天下所有的恶龙与恶龙仆从厮杀,大伙儿也不用害怕,因为——我们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章五五二 大风起(10)
燕平,含元殿。 孙康向皇帝跟众位大臣说的,正是冀州城昨夜被攻陷的军情。 这份消息由一名元神境修行者,星夜飞驰汇禀至京城,因为赶路过于急切,路上耗尽了力气,入宣德门后刚嘶喊了一声,便晕倒在朱雀大街。 当时,巡城都尉府的石珫正带着府兵巡街,闻讯而至,以丹药、真气让修行者暂时苏醒,大概问出了事情情由。 石珫明白事关重大,不敢自行处理,立即把人送至大都督府。作为军方衙门的主官,又出身将门世家,石珫当然不至于把人送去别的地方。 如此这般,方有孙康来禀报军情的场景。 听罢孙康的叙述,众人惊愕之下,莫不倒吸凉气,雄阔宽旷的大殿一时落针可闻,纵然是修行者,连彼此的呼吸声也难以察觉。 宋治脸黑如锅底。 自从王师克复河北,因为粮食不够吃,乱民闹事就没停过,然而那大多是小事,死人很少,受伤最多不过几十人,地方州县都不曾上报。 但今春王师进击陇右后,闹事的规模陡然加大,各地县邑以下官衙,朝廷产业例如铁矿盐矿等,包括地主庄子都受到过惨烈袭击。 民杀官,百姓抢官粮,律法不容朝廷不容,一件就足以令朝廷震动,何况是十几件? 宋治原以为他处置过各州刺史,颁下了严令,派遣巡查使后,各地吏治会好转,官吏不会再贪墨粮食,百姓能够活命,也就不可能再大逆不道的闹事。 却不曾想,事情做了,转过头,暴民乱象没有杜绝,甚至都不曾减少,反而变本加厉,竟然攻打其州城! 还让他们一夜之间就破城了!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帮刁民的良心何在? 都不知道忠义君父为何物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片刻,世家大臣们无不低下头去,以掩盖神色的微妙变化。皇帝能想到的东西,他们中的很多人也想得到。现在,他们敏锐的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诡异得很! 正是这股气息,让已经成为砧板上待宰鱼肉的他们,压抑不住的想要翻个身。 身为皇帝最大的奴才,忠心耿耿的狗腿子,高福瑞必须时刻有一颗为主子分忧的心,他见气氛不对,第一个站了出来,朗声道: “启奏陛下,乱民攻陷州城,实为冀州刺史渎职,在任时丢城失地,应该诛其九族!乱民目无法纪、以上乱上,实为丧心病狂,应立即遣军镇压! “青衣刀客蛊惑百姓,暗中布置反抗朝廷,与黄巾贼首张角等人无异,当即刻大举捕杀,并在各地严查青衣刀客,搜捕疑犯!” 不少寒门官员立即附议。 他们并非都是愚蠢之人,不知道思考这件事背后的原因,而是正因为知道才不去想不去说。 说出来,得罪的权贵太多,损失的利益也太多,说真话的人必然成为众矢之的,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现在,百姓大举造反攻占州城,朝廷要做的就是镇压。 陈询忽然冷笑一声:“朝廷缺粮,哪里还能调动大批将士?报信者说了,昨夜乱军之中有王极境的高手,寻常人等如何能捕杀王极境?” 他之前一直像是岸上濒死的鱼一样,现在好歹活了过来。事到如今,大家已经撕破脸皮,只是暂时没走到最后一步,不必再有顾忌。 高福瑞转头怒目而视:“照你的意思,朝廷就该姑息养奸,任由事态失控?你这是安的什么心,是不是巴不得皇朝大乱? “身为宰相,在朝堂之上陛下面前,竟然为反贼说话,你是不是早就跟他们暗中勾结、沆瀣一气?!” 陈询不在乎高福瑞扭曲他的意思,也不畏惧对方血口喷人,乜斜对方冷漠道:“高大人只知道唱高调,某说的却是实情,不如高大人去平贼? ” 高福瑞面色一滞,随即涨红了脸:“你以为我不敢?!” “都给朕住口!”宋治重重一拍御案,让殿中安静下来。他扫了陈询一眼,恨不得一刀砍死对方。对方什么心思,他当然明白。 世家本已一只脚迈进坟墓,现在河北忽然出了这么大的事,对方当然恨不得事态立马失控,好寻觅一线生机。 但一州之乱,就能让宋治忌惮退缩,暂缓对付世家?真是笑话。 “启奏陛下,臣平乱无需大军,只要有一名王极境为副,再带五十名元神境强者,五百名御气境精锐,就能迅速扫平河北所有乱贼!” 高福瑞向宋治行礼,“请陛下恩准!” 他从来都不傻,知道河北事态已有失控之险,之前那些措施太常规,眼下已是不管用了,必须下重手雷霆处置,以强悍修行者扫平乱贼骨干。 他还清楚,现在是对付世家的关键时刻,千钧一发,朝廷的王极境修行者都在战斗岗位上,每一个都不能动。 否则,以眼下的情况,世家但凡看到机会,必然立即不顾一切反扑。 他自身已是王极境初期,但既然乱军中有王极境,他就必须再要一个帮手,以二对一,方有绝对胜算,可以防备意外,不用担心自家性命。 两个王极境暂离京师,虽然对镇压世家的大局有影响,但勉强可以接受。 宋治微微颔首:“准!” 朝廷、世家之外,江湖中有王极境修行者,宋治虽然意外,但并不震惊,大齐地大物博人才济济,又方经国战,有这样的江湖人不足为奇。 但这样强悍的江湖人竟然是反贼,是他的敌人而不是奴才,便让他很是愤怒。 “准”字落在众世家官员心头,让他们眼神一暗,刚刚想要在砧板上翻个身的力气,就此完全消失,心神再度沉入悲凉绝望的深渊。 也是,乱民攻占州城,幕后心怀叵测的江湖强者是王极境,固然是一件不小的事,但又怎么可能让宋治应付不过来? 京师之中的世家修行者里,虽然王极境高手没两个,但元神境强者众多,真临死反扑,足以让京师陷入一片火海,令寒门官员死伤惨重,乱及超纲。 正是为了防备这种情况出现,宋治安排了足够镇压所有世家强者的王极境,这里面还包括有应对赵氏的力量。 宋治不仅考虑到了赵宁,还考虑到了从雁门关、晋阳赶过来的赵氏修行者。 现在,只不过少掉两个王极境,根本不会伤及大局根本。 可高福瑞还未出殿,又有“十万火急”的军情,从皇城大门传来,并飞快向含元殿靠近。 众世家官员顿时精神一振。 高福瑞心口一紧:还有重大军情? 宋治面沉如水。 他感到了一丝荒诞,不由得看了看外面的太阳:今日是怎么了? 这回来禀报军情的不是大都督府的人,而是枢密院的官员,他身边还带着那个从瀛州来的元神境修行者。 “启奏陛下,瀛州军情!昨夜,成千上万的乱民,突然从四处聚集到瀛州城外,一部分攻陷虎头山窑厂,一部分在驻军内部叛徒的接应下,攻占瀛州城!” 听完枢密院官员的奏报,大殿又一次陷入死寂。 大臣们面面相觑,如在梦中。如果说冀州之事,还只是让他们惊讶,那么加上同夜发生的瀛州之乱,就令他们不得不惊骇了。 “哪里来的这许多乱民?”高福瑞一把揪住枢密院官员的衣领子怒吼。这个消息大出预料,愤怒和惊惧让他顾不上仪态。 “一部分是之前附近县邑的乱民,他们......他们不知怎么就串联在一起,还隐蔽接近到了瀛州城附近;另......另一部分则是瀛州本地百姓......” 枢密院官员呼吸艰难,脸色青紫地回答。 “饭桶!之前那些乱贼,为何没有被诛杀,还让他们串联在了一起?!”高福瑞怒不可遏,一把丢掉枢密院官员,又揪起报信者的衣领。 “各......各州刺史刚刚到任,要有所准备才能行动,这些乱贼十分狡猾,遁入荒野就难觅踪迹,就好像......好像......” “好像什么?!” “好像很熟悉州县地形、乡野小道,知道哪些地方能够藏人,能够从哪里转移,又知道可以从那些地方突然冒出,杀官府一个措手不及......” 说这话的时候,报信的元神境修行者面色惶恐,仿佛又回到了乍然遇袭时。 闻听此言,众臣在深感匪夷所思之外,都露出沉吟之色。高福瑞怔了怔,似乎想起什么,眸中掠过一抹夹杂着猜疑、恐惧、阴沉的复杂情绪。 宋治问出了大家的心中所想:“州城驻军之中,竟然有乱贼的内应?难不成这些内应里面,会有先前河北义军中的人?” 要说对河北州县的了解之深,特别是隐蔽、行军、突袭、与州府驻军周旋对抗之法的掌握,没有谁比得上国战时期的河北各路义军。 他们在河北奋战了五年,被萧燕数次围剿都顽强生存下来,只有他们,才能做出这样不合常理的事,也唯有他们,才能让官府被袭击了还糊涂不已! 如果这些乱民中有河北义军的人,亦或者河北义军参与了这些事,那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问上面这个问题的时候,宋治除了愤怒,眼中还有忐忑、祈求之意。 河北义军的忠勇与战绩,是他作为帝王最引以为傲的东西之一,也让他在战后摆脱被元木真压制的恐惧,重新建立起强大自信,认为自己是一代圣明之君。 可若是这回造反的人中有河北义军,那这一切岂不是讽刺无比? 连在皇朝最危难,国家即将战败的时候,面对来势汹汹、不可战胜的百万北胡大军,都能抛家舍业以命相搏,忠义旷古烁今的河北义军,都背叛他弃他而去,这岂不是雄辩的证明了,他是个十分不堪的皇帝? 得多么糟糕的皇帝,才会被那样忠勇、热血的男儿抛弃? 宋治祈求那样的情况不要出现。 他祈求事实并非如此。 他难以接受这样的结果! 但他失望了。 报信者悲愤道:“启奏陛下,率先发难,骤然进攻州城驻军,并打开城门放进乱贼的,正是之前是河北义军的那些校尉! “陛下,这些人不忠不义,无德无心,不念陛下之恩,没有家国之念,妄为陛下之臣,实在是罪该万死,望陛下发兵灭之!” 站在州县官员,尤其是瀛州官员的立场上,他这番话没任何问题,也应该悲愤莫名。 因为若不是有这些内应在,州城不会那么轻易被乱民杀进来,让他们死的死伤的伤,还成了朝廷的无能官员与罪人。 但这话落在满殿大臣中,含义就不是这么简单。 所有的世家官员,包括部分寒门官员,都齐齐把目光投向了宋治。 宋治的脸唰的一下就白了,连身体都不可抑制的颤抖了一下,眸中的死灰格外浓烈,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世家官员们在控诉:看看你都把天下治理成什么样了,连最能忠君报国的一批人,都已经离你而去,你是有多残暴多悲哀,简直是千古昏君! 寒门官员在问:陛下,青衣刀客跟河北义军走到了一起,这样的局面要如何收拾? 面对一双双这样的目光,宋治如同被架上了油锅,好似正在被烈火焚烧。 下一刻,他又感觉日光一下子失去了亮度与温度,天地间昏暗无比,也寒冷无比。 无边无际的嘲笑声与讥讽声,恰似鬼哭狼嚎,从四面八方潮水般向他压来,叫他呼吸艰难如坐针毡!
章五五三 大风起(11)
唐郡王府。
赵宁起身离座,来到临湖轩室边,在灿烂绚丽的夕阳下,观赏湖中的夏日荷花,偶尔还能看到锦鲤在水面下游来游去,自由自在。
周鞅往皇城方向看了一眼,眸中不无笑意:
“这时候,冀州、瀛州两座州城被攻克的消息,应该已经在朝堂上展现出了威力,也不知咱们的皇帝陛下,现在会是何种感受与神情。
“不知殿下怎样认为?”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语气颇为轻佻,倒像开口的人是黄远岱。
刚刚谈了好一阵事,这会儿观景放松的赵宁,正在舒适惬意的时候,随口回应道:“无论皇帝是何种感受与神情,我都不在意。”
周鞅讶异而疑问的哦了一声:“殿下此言何意?”
赵宁没有回头,目光依然落在湖面的金波与绿叶红花上:“不管是对我而言,还是对天下形势而言,那都已不再重要。”
周鞅微微怔了怔,随即抚掌而笑,毫不避讳道:
“本来还想看看殿下得意的样子,没想到殿下胸怀似海宽广深邃,心静如湖波澜不兴,周某这回是想不佩服都不行。”
面对周鞅极为难得的奉承,赵宁没什么额外反应,只是一笑置之。挥手招了招夏荷,让对方弄些鱼食过来,他打算喂一喂湖中那些形形色色的鱼儿。
黄远岱摸着下巴上稀疏的山羊胡,沉吟着道:
“青衣刀客刚开始行动时,因为陇右还未到决战之际,众多王极境没有被形势缠住,我们只能在县邑内举事,行动也没有闹太大。
“当然,这也是因为风暴需要酝酿,不可能一出现就席卷四方,我们想用自己的行动影响更多底层百姓,激发他们的反抗之心,必须要有一个过程。
“如今时间过去不少,河北各县百姓举事的风声,已经远远传开,不仅为百姓所熟知,为日后号召他们起来反抗奠定了基础,也让某些蠢蠢欲动之辈看见了。
“此时我们派出高手强者攻占州城,并将河北义军暴露出来,就是给本已燃烧起来的篝火再添两桶油,便使其火焰顿成熊熊之势!”
黄远岱此时此刻的神色言辞,不像是他自己,反而跟一惯严肃认真的周鞅无异。
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刚刚周鞅学了他的样子,把他的戏份抢去了,他现在就只能站在周鞅的立场上思考、说话。
惟其如此,两人之间的配合方能依旧天衣无缝。
这便是默契。
黄远岱继续道:“眼下朝廷的高手,不是被缠在陇右,就是被朝堂大势所牵制,无法分出多少王极境去平定各地战事。
“在秋收还有段时间,朝廷无粮不能调遣大军的情况下,我们推进战局就没有重大威胁,我们麾下军队的规模就容易快速壮大!
“如此一来,形势便极有可能尽在我们掌控。”
赵宁微微一笑,黄远岱说的这些,便是他们的整体谋划,也是在魏无羡、凤翔军、各世家的有意无意配合下,所能达到的最好局面。
这个谋划的核心很简单,无非两个字:借势。
说得
再多些,也就是因势利导四个字而已。
正因如此,在陈安之来找赵宁的时候,他才会暗示对方,答应众世家的要求,跟世家中的王极境们,一起去陇右帮助魏无羡。
从夏荷手里接过鱼食,一点点丢进湖泊,望着游鱼从各处急急忙忙穿梭而来,赵宁眉眼平和自然、目光深不见底地道:
“河北局势有失控之险,朝廷必然要作出有力应对,纵观燕平乃至整个大齐皇朝,能轻松为朝廷解决这个疑难的,只有一人。”
黄远岱跟周鞅同时露出笑容。
笑得揶揄又诡异。
赵宁说的这个人,当然就是他自己。
论修为,赵宁是王极境后期的顶尖高手,无论青衣刀客、河北义军中有多少强者,在他面前都不堪一击。
论声望,赵宁是大齐战神,万民敬仰,他若是出现在乱军面前,代朝廷承诺什么,那些跟随青衣刀客而战的百姓,很多都会愿意相信。
周鞅笑着道:“只怕皇帝不肯用殿下。”
黄远岱一脸肃穆:“此乃非常之时,形势危急,皇帝未必不会请殿下出山。国战时期皇帝也忌惮殿下,不照样委以重任?”
周鞅老神在在的摇头:“非也非也。今日在含元殿,皇帝是要用雷霆手腕,将各个世家的大臣一网打尽,进而覆灭这些世家的。
“皇帝与世家已然撕破脸皮,赵氏是第一世家,面对这样的情况不可能没有触动,殿下又怎么会甘心再为朝廷办差?
“皇帝不得不考虑这种情况,若用殿下,恐怕还得防备殿下借机生乱。”
黄远岱瞪着周鞅,针锋相对:“陛下并非昏君,知道轻重缓急,明白两害相权取其轻的道理,此时为了解决迫在眉睫的大患,很可能对世家让步!”
周鞅呵呵笑了两声:“都撕破脸皮了,还怎么让步?那岂不是放虎归山?”
两人说到这里,突然同时止住话头,不再彼此交锋。
他俩对视一阵,忽的一起展颜而笑,不同的是周鞅放声大笑,笑得身体后仰,黄远岱则是眯着眼睛,笑得轻盈无声。
而后,两人又一起看向赵宁:“殿下,这真的很难,皇帝太难抉择了,我们都想不到他最后会有什么打算。”
赵宁依然在背对着他们喂食鱼群,闻言淡淡地道:
“大齐皇帝别的才能或许有高有低,但在内政内斗方面却是罕有人及,两位想不到的答案,他未必没有。”
周鞅笑容不减:“若是在寻常时候,皇帝的确可能有不错的应对,但眼下不同,他刚刚经受了巨大打击,心绪必是一片混乱。”
黄远岱接过话头,一板一眼道:“国战末尾,是殿下亲手用河北义军帮助皇帝重建了帝王自信与雄心,让他自认为是一代圣明之君,有上天庇佑苍生效忠。
“而现在,殿下又亲手拿走了河北义军,以往皇帝靠他们重建的雄心气度有多少,此刻失去的自信自尊就有多少!
“此情此景,皇帝岂能不心乱如麻?”
周鞅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愉快的就像是在品尝玉露琼浆:“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乱了皇帝的心神,就能使他无法以正常智慧,解决眼下面对的危局!
“皇帝一乱,那些一门心思奉承他谄媚他,做他的奴才,靠着他加官进爵荣华富贵的官员,自然就更乱,哪还有能力挽狂澜的心智、雄才?”
黄远岱一本正经的做了总结:“心神混乱,则会思虑不周,思虑不周,必然判断出错,判断出错,紧跟着就是举止失当。
“当此之际,皇帝只要错一次,就有满盘皆输的可能!”
喂着鱼群,让群鱼被食料牵着鼻子走的赵宁,背影没有任何变化,依然身形平稳,就如同九天之上, 漠然俯瞰凡人厮杀争斗的仙人。
不等他手里的食料撒尽,有人急匆匆的到了郡王府。
是敬新磨。
他来传宋治的敕令,内容是让他去含元殿议事。
赵宁让敬新磨先走,他换了朝服就去。
敬新磨回去皇城后,赵宁依然在给鱼群投食,动作如常面色平静。
黄远岱跟周鞅静静看着他。
将手中最后的食料抛出去,赵宁转过身,对黄远岱和周鞅微微笑了笑,看着后者道:“回来的时候,我会跟先生说说皇帝今日是何种表情。”
周鞅再度大笑:“若能如此,当是再好不过!”
黄远岱仍旧满面严肃:“殿下此去欲何??”
赵宁甩甩衣袖,负手离开轩室,大步流星向前:“踏南天,碎凌霄!”
......
赵宁离开后,黄远岱与周鞅先后起身,在轩室边并肩而立,一起看向湖中还在争抢食物的密集鱼群。
为了水面上的饵料,他们不惜将自己暴露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完全忘了应该沉在水中才能保证安全。
仿佛对它们来说,眼前的这一口食饵是天地灵气的核心,吃到了便能羽化登仙,脱离凡俗翱翔于九天。
周鞅指着湖水中的鱼群,对黄远岱笑道:
“黄兄且看,群鱼游动何其之欢,夺食何其之烈。似乎天下别无他物,眼前之饵便是全部,须得不顾风险全力以赴,全然看不见岸上投食、垂钓之人。”
黄远岱双手拢袖,抬头仰望长天,喟然感叹:
“天下豪杰,四方群雄,何异于此湖之鱼?”
......
赵宁走进含元殿,向宋治行礼时,满殿大臣无分世家寒门,大多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通过瀛州修行者,他们已经知道,当夜乱军中至少有两名王极境修行者,一个去了窑厂,一个进攻州城。
要迅速捕杀三个王极境,朝廷至少需要出动五名高手,或者是一个王极境中期带着一个王极境初期。
这不是朝廷能够接受的局面。
此时此刻,任谁都知道,如果赵宁出马去河北,则在河北造反的乱贼,必然顷刻间灰飞烟灭。
可问题是,赵宁眼下愿意为朝廷平乱吗?
众臣投向赵宁的目光极度复杂,各有心思、期望,无不郑重其事。
赵宁不在意这些。
他行过礼后,只是淡淡看了一眼宋治。
章五五四 大风起(12)
在赵宁眼中,大齐皇帝有些神思不属。
对方明显是在想什么事情,而且十分紧要,极难抉择,所以思考的格外认真,好像正处在莫大的纠结中。
直到他进门见礼,宋治才回过神。
那一刻,他察觉宋治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失误,遂一下子收敛了所有思绪,变得面无表情,想要掩盖心中所想。
“唐郡王可知冀州、瀛州之事?”宋治问这话的时候,凝视着赵宁认真辨认他的表情,好似相信赵宁跟这件事有关系。
赵宁坦然道:“臣不知。”
宋治哦了一声,以抓住了赵宁破绽的口吻道:“冀州之变的消息经过了大都督府,唐郡王身为副大都督之一,竟然毫不知晓?”
赵宁更加坦然:“臣的确不知。臣今日休沐,并未去大都督府。”
宋治神色微滞,顿感颜面有失。明知赵宁要来,他要跟对方有所交锋,可他竟然没有事先了解对方的最新动静,这是莫大失策。
自责之余,宋治隐有些恼羞成怒。
可他刚刚一直在思考派赵宁去河北的利弊得失,根本无暇顾及别的。
勉力按下自从听闻河北义军有不少叛贼后,就有些控制不住的狂躁,宋治不动声色的挥挥手,让高福瑞将冀州、瀛州的事,给赵宁详细介绍了一遍。
高福瑞说话的时候,宋治的手指一直在敲打扶手。
好不容易等到高福瑞说完,宋治几乎没给赵宁思量的时间,立即问:“唐郡王认为,朝廷该如何平定河北之乱?”
赵宁看了看陈询、韩昭等人,目光在众世家官员身上掠过,最后瞥了一眼高福瑞,这才不急不缓的回答宋治:
“回禀陛下,眼下皇朝局势复杂,短时间内臣没有万全之策。不过军国大事,想必宰相与诸位大人已有进言。”
宋治将赵宁的微小动作纳在眼底,心头不禁一沉。这时候赵宁跟陈询等世家官员目光交流,代表着什么不言而喻。
至于陈询等世家官员的进言,那很简单——请赵宁出山平乱。
到了今日这份上,殿中的世家官员说什么,宋治已是完全懒得在意。但除了让赵宁去平乱之外,他一时并无良策,故而只能先把赵宁叫来看看。
此刻赵宁的回答,显得他跟陈询等人有默契,知道至少是推测到,对方已经举荐了他,故而明知故问、以退为进,想要揽下这个差事。
如果赵宁拒绝去平乱,亦或是态度不明,宋治心中的戒备或许会轻一些,但赵宁隐晦表达出想要去河北的心思,宋治就忍不住有了猜疑。
如果赵宁去了河北,是不是要趁机生事?或者明面上到处追击乱军高手,暗中进一步扰乱局势?并且为众世家争取生机?
若是如此,宋治用赵宁,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宋治怒火如炽,心中狂躁愈发浓烈,奋力压下,语气生硬道:
“宰相等人的意见姑且不论,唐郡王是我大齐战神,论军略兵法,整个皇朝鲜有人及,若是你去河北,当如何迅速勘平祸乱?”
赵宁对这个问题早就准备,对答如流:“昔年百万北胡悍卒攻势如洪,都被我大齐皇朝正面击溃,如今区区一些乱民袭击几个州县,又何足为虑?
“若臣去河北,当直捣黄龙,击杀强者擒拿贼首,而后祸乱旦夕可平。”
这个回答在众人预料之中,以赵宁的修为境界,与皇朝目前缺粮的窘迫,这是最好的作战之法。
但宋治见赵宁回答得干脆果断,却是怎么品味怎么觉得别扭,就好像对方一直等在那里,专候走投无路的他送上门。
宋治烦躁不已,一团浆糊的脑海中,有什么灵光乍然出现,让他好似抓到了关键,却偏偏一闪而逝,再欲细想已是无迹可寻。
他盯着赵宁问:“若朕让唐郡王去平乱,唐郡王需要朝廷做些什么?”
明面上,宋治是问朝廷该如何调配高手强者、州县官吏、各地驻军配合赵宁出战,实际上,这就是询问对方的条件。
赵宁应该有条件,譬如让他暂缓对付各个世家,亦或者大事化小;再譬如表明身边不能有旁人跟随、掣肘,让他可以放开手脚行事。
对赵宁的第一部分条件,宋治甚至都为赵宁想好了说辞:
国战方休,外患未绝,内忧又现,当此之际,皇朝需要上下齐心,避免内部纷争扩大,如此天下才能太平......
至于赵宁的第二部分条件,宋治万万不能答应,如果没有帝室、寒门高手跟着监视,赵宁到了河北后,岂不是可以随意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众寒门官员聚精会神的看着赵宁,已经做好了赵宁狮子大张口后,他们立即出言反驳的准备。
但赵宁没有这样回应。
赵宁的回答非常简单,且十分有力。
他道:“此战之敌不过几个宵小之辈,何须大动干戈?臣只要带一两个王极境高手即可。”
寒门官员们愣住了,许多人睁大了不可置信的双眼:赵宁不仅什么条件都没有,还主动提出要带一两个王极境随行?!
这不是请皇帝在他身边安插眼线,监视他的一举一动,避免他借机做出不利于朝廷的事?
宋治同样震惊,他怔怔打量着赵宁,几乎以为自己听错。
他不是没见过这么懂事的奴才,但从未想过在眼前这种形势下,赵宁还会如此深明大义!这已经不是忠不忠诚的问题,简直是天真幼稚、愚陋不堪!
宋治看了看殿中大臣们,发现包括陈询在内,众世家官员要么是惊诧失神,要么是面如死灰。
宋治收回目光,嗓音有轻微变调:“唐郡王忠义无双,让朕大开眼界。”
赵宁的回答依然显得那么理所应当:“赵氏乃将门世家,抗击外寇也好平定内患也罢,都是臣忠君报国的本分。”
这话听在宋治与寒门官员耳中,就有深层含义:赵氏的忠诚毋庸置疑,只要皇帝能够保全赵氏,赵氏愿意跟其他世家划清界限,忠心事主。
在寒门如日中天,世家衰落不可避免,且皇帝今日就要对世家大功干戈的情况下,这种选择虽然看起来天真、软弱了些,却最符合利弊权衡。
但也有少数寒门官员不这么想。
他们望着赵宁,回想起自国战结束以来,赵宁与赵氏的种种作为,再一次印证了早先就得出过的,十分明显的结论:唐郡王品行高洁,赵氏满门忠烈!
这让他们看赵宁的目光,充满了敬佩与尊重。
......
宋治深吸一口气,几乎相信了赵宁的忠诚。
是的,几乎相信。
也只是几乎相信而已。
从他开始对付赵氏那一天起,他就不再相信赵氏的忠诚!
他很快就想到,赵宁这是在演戏,是在迷惑他。
眼下的形势是,一应有实力的世家,几乎都不愿坐以待毙,在为了世家利益而战,为何偏偏实力最强的赵氏,就甘愿做个愚忠之臣,一心祈求怜悯?
如此软弱的赵氏,符合在战场上力挽狂澜、大杀四方的形象吗?
在世家都灭亡的情况下,赵宁凭什么认为,赵氏就能得到保全?如果他真的如此幼稚,又是怎么成为大齐战神的?
故而赵宁那番暗示他答应保全赵氏的话,就是个幌子!
那么,赵宁的真实想法是什么?他的根本图谋又是什么?
如果赵宁有各种要求,宋治的怀疑还不会这么深。
可赵宁今日的举动,看似再正常不过,完全符合一个完美忠臣的所有要素,但问题就在于此——世上有完美的忠臣吗?
再是流芳百世的忠臣,终归都有所求,或为荣华富贵,或为光宗耀祖,或为青史留名,或为理想抱负,或为家族大计。
谁会单纯的图个“忠”字?
倘若赵宁真的愚忠,刚进大殿的时候,就不应该去看陈询等世家官员。因为心中没别的东西,就不必也不会在乎别人。
但他看了。
既然赵宁看了众世家官员,最后还暗示自己只在乎保全赵氏,这便是矛盾。
赵宁真正的图谋是什么?
宋治转眼就有了答案。
赵宁跟赵氏想要的,是一个忠义高洁的形象!
有了这个形象,便能收获天下民望,等到赵宁去了河北,就可以利用这种声望,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
河北乱民虽然闹出了不小声势,终究实力有限,最重要的是群龙无首,缺乏一个足够有威望的领头者,难以达到四方豪杰云集景从的效果,纵然一时得志,到底难成大事。
而赵宁无论过往功绩、今日地位,还是品性声望,亦或身后的家族实力,都是想要成就大事、不被朝廷迅速剿灭的河北乱军,最期待、最理想的那种首领!
赵宁若是去了河北,极有可能收服这些乱民军队!
一旦赵宁做了乱军首领,便能用“为黎民百姓解倒悬之苦、为大齐皇朝清君侧”这样的大义口号快速壮大队伍,进而席卷河北州县,乃至颠覆河北大地!
甚至是配合河东军直逼燕平!
想到这里,宋治一阵心惊。
同时也豁然开朗!
照这样看,赵宁一开始看陈询等世家官员的意思,其实是在暗示他们宽心,告诉对方无论他接下来做什么看似不合理的举动,都不要跳出来坏事!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怪不得赵宁之前愿意放弃郓州军兵权,甘愿在燕平做个闲王,怪不得在世家们暗中襄助魏氏的时候,赵氏会无动于衷置身事外。
这都是为了养望!
是为了不背上勾结叛逆的污点,是为了可以号召天下百姓的忠义之名!
念及于此,宋治背后冷汗直冒。
既然赵宁抱定了造反的意图,那就不在意身边有王极境高手监视。
这既能迷惑他迷惑众人,让朝廷对他疏于防备,方便他行事,又能在必要的时候,以绝对实力杀掉这一两个高手,向乱民大军递交投名状,获得乱民大军的信任与拥戴!
原来赵氏并不是没有行动,而是一直在行动!
他们先前之所以没有参与明面上的风波,不过是因为时机未到,暂时韬光养晦而已,他们真正想要的,是一个可以厚积薄发的良机!
而现在,这个不二良机到了!
比起魏氏的率先举事自陷困局,比起其他世家的勾结叛逆背负罪名,赵氏的手法高明了不知道多少倍,成事的机会不知道大了多少倍!
宋治如见百鬼夜行,惊得双手颤抖、呼吸节奏失常。
这就是第一世家的老谋深算?
这就是大齐战神的兵法韬略?
还当真是恐怖异常!
差些就让他们得逞了!
他猛然抬头,紧紧盯着赵宁,目光里霎时充满杀气!
章五五五 大风起(13)
赵宁察觉到了宋治眼中的杀气,虽然那只有短短一瞬,眨眼即逝,但还是被他捕捉得一清二楚。
他的心中毫无波澜,甚至有些想要发笑。
在宋治目露杀气之前,面色有过一连串变化,纵然宋治有意隐藏想法,情绪外露很小,只可惜他现在心境不稳,终究是有所显化。
而这其中的每个细节,都落在了赵宁眼中。
通过宋治的神色变化,他能将对方的想法把握得**不离十。
所以宋治对自己暗露杀机,赵宁并不意外。
之所以想要发笑,则是宋治的这个反应,都在他早先的预料中。
更准确地说,从他到含元殿开始,每个动作每个表情每句话每个字,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为的就是误导宋治,让对方判断出错。
宋治出现如此反应,说明他进殿之后的所作所为,达到了预期效果!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重生之初,宋治是赵宁借势的对象,某种程度上依仗;国战期间,宋治是赵宁并肩作战的同袍,决定他战场所在、进退荣辱的君主;
如今,宋治是赵宁的敌人,是他要扳倒的对象,双方之间你死我活。
从开始到现在,十多年来,宋治对赵宁一直是重要无比,赵宁从未停止过对宋治的琢磨,赵宁对宋治的了解之深,绝非旁人可比!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在皇帝怒火炽烈的眸子中,腾地冒出巨大杀气的刹那,任何一个被他正眼相看的人,都难免胆战心惊。
然而赵宁没有,他只是暗暗发笑,并不无戏谑的默道:“想杀我?
“你杀得了吗?
“杀不了。
“非但杀不了,还不能让我察觉到你的杀机。
“一旦我心情有变,你接下来可怎么收场?
“所以,还是乖乖收敛杀气得好。”
赵宁刚想完这些,宋治眼中的杀气便消散得一干二净。
因为这个动作过于迅捷,他看到宋治的五官有瞬间的扭曲。
然后他听到宋治故作感慨:“唐郡王不愧是国之柱石,大都督无愧于镇国公之位,倘若大齐臣民都能如你们这般,何愁天下不能长治久安?”
赵宁谦虚道:“臣惶恐,不敢当陛下谬赞。”
他看了宋治一眼,暗暗想道:“不管这番话能不能安抚住我,弥补你刚刚不小心露出杀气的过失,眼下你都没有时间再去关注这个问题了。
“接下来,你要面对的,是真正的困难,无解的死局。
“你有破解之法吗?
“我看没有。
“除非来求我。”
宋治不知道赵宁在想什么,对方面色如常,目光内敛,让他看不出任何端倪。但他知道,眼下他确实不能拿赵宁怎么样。
之前种种关于赵宁与赵氏谋反的想法,都只是他的推测,虽然因果清楚,看起来天衣无缝,但并没有实证支撑。
如果仅靠凭空怀疑就诛杀赵宁,那他就真成了一代昏君。
更重要的是,他现在根本杀不了赵宁!
赵玉洁不在京师,燕平城中就赵宁这一个王极境后期修行者。
如果逼急了对方,那不过是
鱼死网破的局面。他虽然有传国玉玺,可如果对方想逃,他也拿不下对方,拦不住对方离开。
他自己加上他布置在燕平的王极境,要压防备赵氏压住赵宁很容易,完全不担心赵氏趁机进攻皇宫。
但在赵氏没造反,且他也没有赵氏造反证据的情况下,主动把赵氏逼上绝路,迫使赵氏逃出燕平城,这就是再愚蠢不过的行为。
因为这样一来,赵宁回到晋阳,真的带领赵氏在河东造反,跟魏氏相互呼应,加上河北乱军,那形势便会完全失控,皇朝立时彻底步入死局!
况且,现在河北的乱军需要分派王极境去应付......
想到派遣王极境高手去河北平乱,宋治的脑子成了一锅粥,思绪一团乱麻,怎么都理不清头绪,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他想道:“不能让赵宁去河北了,那就只能让其他人去......
“乱军之中已有三个王极境修行者冒头,一个江湖势力而已,就算有绿林匪徒襄助,也应该不会有更多高手......
“但这三个王极境的行踪不好锁定,朝廷派的高手到了冀州、瀛州,他们一定会先想着保命,有可能分散亦可能待在一起......
“不管让谁去河北,都得有五六个王极境,才能确保迅速平定事态!
“分走了五六个王极境,燕平剩下的王极境,就无法在压制世家的同时防备赵氏,尤其是赵宁!
“赵宁.......赵宁!可恨,朕之前安排这么多王极境在燕平,不过是为了稳妥起见以防万一,现在竟然真要用来防备赵宁这厮!
“赵氏要是果真早就有谋反之意,赵宁想去河北统率乱军,朕现在不让他去,打破了他的谋划,在千载难逢的机遇面前,他会不会奋起一搏?
“一旦五六个王极境离开燕平,赵宁会不会立马发难?!
“该怎么办?如何处理这个局面?!”
宋治越想越是糊涂,越想越是混乱,一时间头晕脑胀心口发慌,连呼吸都变得格外艰难。他自己都没有发觉,他的五官已经开始有抽搐的迹象!
他以莫大的毅力让自己稳住心境,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重新梳理眼前局势:
“陇右的人不能动,一动魏氏跟世家的王极境高手,就会立即杀出大震关,覆灭朝廷的六镇大军!
“这六镇兵马来自附近的关中、汉中、蜀中,一旦他们全军覆没,魏氏在旦夕间便可夺得关中,甚至进取汉中——取汉中可比取蜀中容易得多!
“如此一来,魏氏之势已成,往后把守关中四面关塞,朝廷要灭之就要难得多!”
想到这里,宋治呼吸又变得乱些,好不容易平复住,接着往下寻思:
“河北乱民如果只是乱民,平定起来不难,可现在他们背后不仅有青衣刀客这种江湖势力,还有河北义军中的叛徒,无论组织还是作战之力,都不可小觑!
“绝不能放任河北乱局不管,否则不用多久,这股火就可能烧坏河北大地!一旦他们成势之后,向西而行直驱关中,与魏氏呼应,大事不好!”
宋治最后看向满殿大臣,看向其中的世家官员。
他想道:“朕已经跟世家撕破脸皮,无论再用什么安抚手段
,陈询、韩昭这些人都不会再信任朕,一有机会势必立马反扑,绝对不能姑息!
“那就按照预先计划,先扑杀了他们,平了这些作乱世家,腾出手来再剿灭河北乱军!
“这是眼下唯一的破局之法了!
“可赵宁与赵氏,如果已经决定谋反,他们又怎么会坐视朕平灭这些世家,让朕从容收拾局势?!”
宋治的目光,最后又落到了赵宁身上。
他知道,无论怎么分析,无论如何取舍,要想走出眼前困局,关键依然在赵宁这里!
若是赵宁站在他这边,像国战时一样效忠于他,那么万事大吉,所有的问题都不能问题,所有的困难都能一刀破之!
可如果赵宁不站在他这边......
他感觉自己的脑袋里面,好似有许多把锋利的锯子,正在来回拉扯。
他勉强看向赵宁,尽量让自己的帝王威严没有折损:“唐郡王可知,陇右魏氏之所以能够坚持到现在,还没有被朝廷大军平定,是因为什么?”
“终于开始跟我谈这个了?”
赵宁暗暗摇头,不想让心里的笑意表现在脸上,“比我预料的要慢很多。看来河北义军的事,还真是对你打击不小,让你思虑不那么快清明迅捷了。”
轻而易举藏住这些念头,赵宁认真回答:“臣不知。”
宋治不管赵宁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紧紧看着他追问:“陇右魏氏叛军之中,出现了那么多王极境高手,唐郡王难道不觉得奇怪?”
赵宁迎着宋治的目光,坦坦荡荡的道:“臣觉得奇怪。”
宋治盯着赵宁:“这其实不奇怪。”
“臣不懂。”
“天下的王极境高手就那么多,这多出来的人,不是来自北胡,就是来自皇朝内部!”
“陛下已经查明?”
“当然!”
“既然如此,还请陛下布告天下。”
“朕不能这样做。”
“却是为何?”
“朕若这么做,有些人就会造反!”
“谁敢造反?”
“谁敢造反不重要。”
“敢问陛下,什么重要?”
“重要的是,唐郡王是否愿意为皇朝诛杀反贼!”
“臣当然愿意!”
“若那些人跟唐郡王交情匪浅,唐郡王也愿意?”
“秉大义可灭亲!”
“唐郡王果然是皇朝肱骨,既然如此,唐郡王先为朕拿下宰相陈询!”
“宰相勾结了陇右叛军?”
“正是!”
赵宁点了点头,转过身,面向陈询,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无论陈询、韩昭、高福瑞,还是满殿世家寒门大臣,无不神色紧张、呼吸急促,看着赵宁一动不动。有人慌张有人期待,有人绝望有人兴奋。
赵宁每踏出一步,都像是踏在他们的心坎上,让他们的心脏跟着一紧。
刚刚赵宁跟宋治的问答十分流畅,没有任何犹疑,显得胸怀坦荡明辨是非,这让那部分本就认为他品行高洁的官员,更加笃定自己的判断,并更加高看他。
陈询看着步步逼近的赵宁,一个动作也没有,一个字都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