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五六 大风起(14)
众目睽睽之下,赵宁在陈询面前五步处站定。
随着他最后一步落下,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他们都情不自禁去想象接下来的场景。
王极境后期的赵宁雷霆出手,一把将宰相陈询制住,无论后者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只能乖乖被赵宁按在地上,接受皇帝宣判的罪名?
若是如此,赵宁便是皇朝头号忠臣,今天就是大齐世家的末日!
还是赵宁忽然调转矛头对准宋治,丧心病狂陡然发难,与陈询等世家官员一起,在这大齐皇朝最威严最重要的大殿之上,吹响造反的号角?
如果发生这样的事,赵氏便成了板上钉钉的叛臣,皇城必有一场大战!
赵宁没有出手。
没有任何异动。
他正色看向陈询,肃然问道:“宰相大人,你勾结了陇右叛军?”
陈询悲愤莫名:“本官身为皇朝宰相,怎么会跟叛军有所瓜葛?这完全是子虚乌有的事!唐郡王,你一世英名,被大齐百姓尊为战神,可不能不分黑白!”
在诸位大臣紧张的注视中,赵宁点了点头,表示听到了陈询的话。
而后他转过身,十分认真地对宋治道:“回禀陛下,宰相说他没有勾结叛军。”
闻听此言,满殿大臣莫不神色精彩,有人想哭有人想笑,有人庆幸有人愤怒。
任谁都没有想到,赵宁会这样回应宋治。
宋治面沉如水:“唐郡王相信宰相,而不相信朕?”
赵宁好像很惶恐,连连行礼告罪:“回禀陛下,宰相若是有罪,无论是臣还是旁人,都不能容他——请陛下公布宰相勾结叛军的罪证!”
殿中再度陷入沉寂,这下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皇帝。
许多寒门官员都期望皇帝拿出罪证。
然而皇帝并没有这样做。
皇帝只是脸色难看,如同吃了一大碗肥美的苍蝇。
他手里根本没有证据!
什么是证据?
在世家王极境修行者,改头换面乔装易容前往陇右,帮助魏氏对抗朝廷高手的情况下,只有擒住至少一名世家修行者,拿到对方的口供,才算人证物证俱有。
可朝廷高手并未能在大震关,擒住任何一名世家王极境修行者。
——如果有人被擒住了,今日赵宁压根就不会来含元殿蹚这趟浑水。
宋治盯着赵宁:“陈氏的王极境高手,现在已是不知所踪,这还不算证据?”
赵宁点点头,表示这的确很值得怀疑,随即转身看向陈询,再度向他发问:“陈安之何在?”
陈询语气坚定:“他妻子在老家得了急病,故而连夜赶回探望!”
赵宁微微颔首,转过头回禀皇帝:“陛下,若要定陈安之勾结叛军的罪行,仅凭他不在燕平只怕远远不够,尚需能够服众的实证。”
他一副公事公办、光明磊落,绝不放过任何一个罪人,也绝不冤枉一个好人的模样,让满殿文武大臣挑不出任何毛病。
大部分寒门官员,当然认为赵宁这是偏袒陈氏,但那部分早就认可、敬重赵宁的寒门官员,却觉得赵宁此举再正常不过。
至于宋治......他已是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
他之所以要赵宁擒拿陈询,不过是要赵宁表明态度,试探对方会不会阻碍他雷霆处置一众勾结魏氏的世家。
在试探的过程中,他一直占据着道义的至高点,力图让赵宁没有无法反对。
先前两人对答时,赵宁态度干脆,言辞利落,几乎让宋治开始怀疑,赵宁与赵氏是不是真的没有谋反之心,一切都是他在多想。
却不曾想到,赵宁前后言行极度不对称,反差之大让他下不来台。
这让宋治感觉自己正在被赵宁当猴子耍,而且是当着满殿文武大臣的面,可谓是丢脸丢到了极致。
刚刚堪堪稳住的心绪再度失控,他的面色狰狞起来!
陈氏、韩式等世家勾结魏氏,这在宋治跟陈询、韩昭等人面前,
已经是确认过的事,陈询还跟试图跟他谈判。
如果没有河北乱军的事耽误,他已经公布陈氏、韩式等世家的罪行,把他们处置了。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他完全可以乾纲独断,并且不担心事后世家诬告。
因为世家的王极境高手,的确是在陇右,稍后朝廷就能在大震关,亦或是他们回京、回祖地的路中擒杀他们,平定陇右后要搜集到铁证更是易如反掌。
可现在不同了。
赵宁来了。
还一副定要辨清是非,绝不让世家蒙受冤屈的架势。
眼下陈询有了赵宁背书,腰杆硬了,绝对不会再承认之前的谈判。
这不仅让宋治的盘算完全落空,也让他认识到,赵宁是真有反叛之心!最不济,也会尽全力阻拦他处置陈氏、韩式等世家,维护世家利益!
这就让他无法破解眼前困局!
恼羞成怒的宋治用力一拍御案,双目通红面若野兽的大喝:
“赵宁!你休要在此搬弄口舌!朕怎么没有证据?飞鱼卫已经查明陈氏勾结魏氏的事实,他们的调查文书就是铁证!你是怀疑飞鱼卫,还是怀疑朕?!”
此言一出,大部分寒门官员都是挺胸抬头,觉得他们的主子现在龙威无双、稳操胜券,少部分寒门官员则是立即变了脸色。
飞鱼卫是一根扎在所有官员心头的刺。
没谁愿意自己被一群自己完全无法制约的力量,日夜监视,被掌控一言一行,更加不愿对方手握大权,可以决定自己的荣辱兴衰。
在世家犹存的情况下,绝大部分寒门官员,尚能容忍飞鱼卫的存在。
但也有少部分虽然在官场和光同尘,融入官场秩序,践行官场潜规则,但好歹存着些许理想抱负、良心底线,亦或是目光长远的官员,不能容忍飞鱼卫。
现在皇帝可以仅凭飞鱼卫的“一家之言”,不经过任何律法章程,就论定陈氏有罪并处置他们,那日后也能用飞鱼卫这样对待他们。
他们辛辛苦苦奋斗半生得来的官位富贵,还有什么保证?
他们真正想要的,是士大夫与皇帝共治天下,建立一个儒生理想中的太平世道,而不是一个皇权不受任何制约,儒生只能为奴为仆的皇朝!
这部分官员,一下子把目光投向了赵宁!
现在,在他们眼中,赵宁不再只是一个品行高洁的臣子,而成了一个关系着他们切身利益的存在!
赵宁的回答很重要。
赵宁直面宋治,字字清晰:“身为人臣,岂敢怀疑陛下?若臣这么做了,那就是不忠!
“但飞鱼卫是飞鱼卫。
“若他们办案可以不讲证据,随意决定官员是黑还是白,那他们岂不是成了天下官员的主子?若是如此,臣担心陛下威严受损,皇朝神器有险!”
他的话说得很直白,很强硬,也很有道理。
小部分官员立即意识到,赵宁的道理十分光明正大:由宦官统率的飞鱼卫权力太大,一旦日后不受控制,不仅会危害百官利益,还可能反噬皇权!
皇帝建立飞鱼卫,是为了加强皇权,如果飞鱼卫反而成了危害皇权的存在,那它又有什么存在的理由?
这一刻,若非殿中气氛极度紧张,眼下大事又非讨论飞鱼卫存在与否,他们都要站出来附和赵宁、支持赵宁了。
他们虽然不能立即站出来,但都露出了认同赵宁的神色。
宋治心中的狂躁犹如脱缰的野马,再也不受他控制,出离的愤怒让他五官彻底扭曲,面容极度狰狞,也让他手脚发冷,忍不住开始胡乱颤抖。
他明白了。
赵宁就是要反对他现在处置陈氏、韩式等世家!
赵宁就是要消解他破解眼前危局的最后努力,就是他掐灭他平定各方乱事的唯一希望,就是要亲手把大齐皇朝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赵宁,就是反贼!
宋氏江山中最大的反贼!
大齐皇朝隐藏最深的反贼!
这一刻,宋治确认无疑!
他猛地站起身来!
在满殿大臣的注视下,他犹如一只发狂的狮子,朝赵宁露出了血腥的凶光,并且举起了他的右手,满面煞气嗓音颤抖的怒吼一声:“赵宁!”
......
这一瞬,赵宁知道,宋治已经断定他要谋反。
他身形稳如泰山。
他心情静如平湖。
他不在乎。
是的,他不在乎宋治知道他要造宋氏的反,要倾覆大齐的江山。
原因再简单不过:宋治知道了也没有用。
对方没有证据,所以不能让他成为众矢之的,令天下人群起而攻之。
对方没有实力,所以不能拿他怎么样。
眼下的燕平城里,是有许多帝室、寒门王极境高手,足以压制世家,也能防备赵宁陡然发难,不惧赵宁扰乱皇城。
问题在于,河北有乱军,而宋治不能阻止赵宁逃脱。
一旦赵宁在没有过错,没有罪责的情况下,被宋治下令众高手围杀,赵宁就能以此为理由,告诉天下人,宋治已被飞鱼卫和奸臣蛊惑、蒙蔽。
如果不是这样,宋治没有理由擅杀国战第一功臣!
而后,他便能去冀州、瀛州,成为平民大军的首领,打起清君侧的旗号,号召四方豪杰,壮大平民大军的规模,联合河东军向燕平进发。
如此,就算宋治今日赶走赵宁,平定了陈氏、韩式等世家,也无法真正破解他所面对的困局,只会让陇右的世家王极境们,加入赵宁的队伍,一起进攻燕平!
天下兵马虽然多,但除了河东军,藩镇都在黄河之南、之西。
赵宁只要守住黄河,就不担心被其余人袭击,而且中原部分州县正在闹饥荒,各个藩镇无力出动多少兵马勤王。
再说,他们会勤王吗?
出征陇右的六镇大军,失去后方,失去源源不断的粮食供给,士气还能不溃?
若是如此,燕平能否靠元从禁军,靠从陇右回来的赵玉洁等高手们保住,姑且不说,这天下必然彻底大乱。
宋治能接受这个局面吗?
于是问题就变得简单——此时此刻,在这含元殿上,宋治敢对赵宁出手吗?
赵宁笃信宋治不敢。
所以,他根本不在乎什么天子之怒。
也不在乎宋治脸上的杀气。
真正强大有力的谋划与布局,从不忌惮被人发现,而是要在它被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没有人能够抗衡它、改变它。
真正的布局,要的是大势。
而大势的根本,是实力!
韩式等世家们支援魏氏,也不惮被宋治发现,可他们想要的是跟宋治谈判,他们也只能追求跟宋治谈判。追根揭底,他们实力不够。
宋治敢于谋划打压世家,清除世家,靠得是掌控天下绝大部分财富的庶族地主,是发展壮大的寒门势力。他自认为实力足够。
他原本应该成功的。
寒门必然取代世家,庶族地主已经席卷天下,皇权可以攀升至巅峰。
可惜的是,皇权能成功,不代表他个人就能成功。
他面对的,是赵宁。
一个王极境后期的修行者,一个背靠赵氏的家主继承人,一个有良才辅佐的英豪,一个发动了平民百姓站起来反抗压迫的真正战神!
......
赵宁平静地看着发狂的宋治。
他等待着。
等待宋治会在他的名字后,说一句什么样的话。
这句话会决定的,已不可能是他赵宁的命运,而只能是他宋治的命运!
宋治嘴角抽搐许久,脸色剧烈变幻,像是打翻了的染缸。
皇帝的痛苦是如此明显且浓厚,让殿中的每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末了,宋治语气缓和下来:“赵宁......你退下。还有你们,都退下。朕......有些乏了。两个时辰后,你们再进殿议事。
“大伴,带众卿去太极殿歇息......就在太极殿。”
章五五七 大风起(15)
众臣到了太极殿,各自寻了地方休息。
有人站在殿中交头接耳,有人坐在回廊下闭目养神,有人在广场上走来走去,有人聚集在假山湖泊前。
帝室与寒门的王极境修行者们,虽然没有明晃晃的站在人前,监视世家官员们的一举一动,但也从外面将这里包围起来,防备有人离开、出逃。
皇帝说得很清楚,就在太极殿,哪儿也不能去。
赵宁独自站在回廊下,远远眺望高墙外的蓝天,身边十步之内没有一人。他的气场与立场决定了,没有人敢随意过来搭话,哪怕有不少人蠢蠢欲动。
第一个靠近的是陈询,他步履沉缓,稍作犹豫,轻声问道:“殿下究竟是何打算?”
赵宁微微笑了笑:“宰相此言何意?”
陈询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殿下想去冀州、瀛州平乱吗?”
赵宁不以为意:“我是否去平乱,得陛下拿主意。”
陈询默然。
赵宁如此回答,意思就是不想去平乱。至少是不想现在去。这正是他不解的地方。在他看来,赵宁若是决定造反,就该现在去河北,收服平民军队。
赵宁没有跟陈询多说什么。
这里不是可以深入交谈的地方,
陈询虽然不解赵宁的态度,但暗中大大松了口气,拱手离开。
赵宁的确没有现在就去河北的意思。因为他前脚走了,宋治后脚就会收拾陈氏、韩式等世家——这不是宋治答应他不动手,就一定不会动手的。
赵宁必须坐镇燕平。
况且,此时去河北,跟平民军队站在一起,尚且缺乏足够的理由。宋治又没有对他发难,不曾无故诛杀国战第一功臣,他现在就反对朝廷并不恰当。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时机未到。
陈询跟赵宁搭了两句话就离开,虽然言谈简短,但看得出来谈得不差,远近各处的世家官员顿时都松了口气。
尤其是陈氏、韩式等,出动了王极境修行者去陇右的世家。
许多寒门官员则是面色难看,有人厌恶,有人忌惮,有人排斥,有人愤恨。
他们三个五个凑到一起,开始揣测赵宁跟陈询说了什么,亦或者两人达成了什么阴暗协议。
他们没想到的是,陈询走开不久,竟然有几个寒门官员,大步流星走向了赵宁!
起初,众人以为这几个寒门官员,是要跟赵宁言语交锋,为皇帝找回些场面,表明自己跟赵宁不同戴天的立场。
但他们错了。
这几个寒门官员到了赵宁身边,都是一板一眼的见礼,而后态度随和的跟赵宁攀谈起来。
与陈询不同,他们说话时没有压低声音,所以很多人都能听见。
但他们说话的内容却是毫无营养,不是询问大都督身体如何,就是谈论今日天气如何,再多便是回忆一些国战经典战役,感慨赞叹几声。
没有一句关系皇朝大政,更没有一句跟天下形势有关,就像是泛泛之交偶然在路上撞见了,停下来不痛不痒的礼貌性寒暄一阵。
他们也没跟赵宁交谈多久,几句话之后便走开,似乎过来就只是跟赵宁打个招呼而已。
这让许多世家大臣、寒门官员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些人不知道的是,这几个寒门官员,是典型的早就认可、尊重赵宁的官员,也是方才在大殿之上,在赵宁跟宋治说起飞鱼卫时,紧张注视他的官员。
“陈公,这帮寒门竖子到底在跟唐郡王说些什么?”韩昭眉头紧皱的问。
陈询摇摇头:“重要的不是说了什么,而是去跟唐郡王说了话
。”
韩昭一头雾水。
陈询却没有解释。
他当然不会解释。
这几个寒门官员今日跟赵宁搭上了话,就是表明了他们跟赵宁并无对立关系。
赵氏虽是世家,但知礼义行大道,光明磊落堂堂正正,在这些人看来值得信任。
日后若是机会恰当,双方并非没有携手并进的可能。就像国战时期,世家、寒门、平民为了共同目标并肩作战那样。
因为陈安之的关系,陈询知道赵宁是陈氏最后的依仗,所以心里面确认赵宁往后会问一问九鼎有多重。
往后这天下,无论由谁来做主,世家都会消亡,朝堂上的权贵必然是寒门官员。没有寒门官员的支持,没有天下士子的认可,那个位置谁都坐不了。
差别只在于,这个“寒门”是单纯指代庶族地主,还是包括天下平民百姓。
......
敬新磨回到含元殿的时候,看到宋治正抱头歪倒在皇位上,满面通红青筋暴突,五官扭曲神色狰狞,好似正在经历不可忍受的痛苦。
“陛下!”
敬新磨大惊失色,连忙两步冲了过去。
“朕——头痛欲裂!”
宋治挣扎着抓住敬新磨的手臂,“快给朕拿清心丹!”
看他随时可能崩溃的样子,敬新磨都怀疑,如果他动作稍微慢一拍,对方的脑袋就会当着他的面爆开。
“陛下忍一忍,老奴这就去拿!”
敬新磨让几个宦官来服侍宋治,自己瞬间冲出含元殿,之前宋治并没有头疼的毛病,所以他不可能随身携带治疗类似急症的丹药。
敬新磨很快去而复还,帮着宋治服下丹药。
等宋治调息一阵,脸色好转,不再红一块白一块,敬新磨稍稍放下心,跪在地上痛哭流涕:“陛下保重龙体啊!
“国事艰难,终归只是一时,国战那么凶险的境遇,陛下都安然无恙渡过了,眼下这小小的困局又算得了什么?”
宋治徐徐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虚弱的摆了摆手,嗓音艰涩:“这困局岂能用小来形容?这群逆臣贼子,是想倾覆朕的江山!
“无君无父,丧心病狂,朕......一定要灭了他们!”
敬新磨连忙道:“陛下圣明无双,一定能铲除奸佞再造盛世,只要陛下能够稍息愤怒,老奴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心甘情愿!”
听到“圣明”二字,宋治不由得想起河北义军,一时间只觉得心潮翻涌,情绪又险些失去控制,只能深吸一口气,勉力平复。
“朕当然会再造盛世,你知道的,这并不难,朕之前就做过一次了,只要先灭了这群宵小之辈!”
宋治似乎是想给自己信心,但话说到这里,他就不得不想怎么灭掉那群“宵小之辈”,这就让他又看到了那个无解的死局。
一沉入那个死局,他的脑袋就又开始疼。
“陛下......”敬新磨见宋治脸色又在变化,立时惶恐不安。
宋治大口喘息,像是濒死的鱼,虽然看起来狼狈,好歹是挺了过来,控制住了心中的愤怒与狂躁。
半响,他声音冷下来:“事到如今,不过是弃车保帅、断尾求生而已!今日赵宁给了朕多少痛苦,明日朕必要百倍千倍还给他!
“秘密给贵妃传令,让她速速回京!”
敬新磨心头一动,眼神数变,瞬间明白了宋治的意思:“老奴领命!”
赵宁挡在面前,宋治是既不能对付陈氏、韩式等世家,也不能放手去平定河北之乱,还得时刻提防着对方造反。
赵宁不
除,他什么都做不了。
召赵玉洁回京,手握传国玉玺的他跟对方加起来,就相当于两个王极境后期的战力,届时在众王极境高手的配合下,就不愁不能扑杀赵宁。
到了那时,赵宁想跑都跑不了!
赵宁一死,死局顿破!
代价则是出征陇右的六镇大军必定遭受大难,整个关中都会被魏氏攻占;赵氏也会立马反叛,割据河东与魏氏联手!
甚至,天下都可能因此风云大变!
但宋治已经没有选择。
只要能让赵宁死,这个代价就不是不能承受!
只要赵宁死了,大齐就没谁挡得住他与赵玉洁!
就算有乱事,最终也会被他们平定!
......
是夜,黄河之畔。
赵玉洁头顶星河脚踏浮云,掠空疾速飞行,越过黄河之后不久,抬头纵目前望的时候,瞳孔微微一缩。
她视野中的群山之中,出现了一座陡峭山峰。那山峰高过云海,形状有些奇异,顶部是一片平地,像是被人一刀斩断。
不仅是这座山峰有人为破坏的痕迹,周围大大小小的山头,也遍布各种坑洼,有的还残留着类似刀砍斧凿留下的沟壑。
——不是普通的刀砍斧凿,而是神仙般的手笔。
此山此景,让赵玉洁脑海中顿时冒出了三个字:“孝文山!”
昔日,赵宁曾单人独骑,在这里击退蒙哥率领的北胡众王极境高手。
“赵宁......”想到这个名字,赵玉洁嘴角露出一抹饱含杀气的冷笑。
接到宋治让她速回燕平扑杀赵宁的命令时,赵玉洁诧异之余是欣喜若狂。
终于到了跟赵宁一决胜负、分出生死的时候了!她早就在期盼着这一刻,期盼着除去赵宁这个心腹大患,抹掉这个让她寝食难安的平生最大之敌!
赵玉洁往身后看了一眼,多名王极境正紧紧跟随。
宋治判定赵宁要造反,就不得不防备赵氏的高手们,突然离开河东赶往燕平。为策万全,他让赵玉洁带领众高手回归。
既然要舍弃六镇大军,那就舍得干脆些,不要拖泥带水。
没有赵玉洁坐镇军中,留下这些高手,也只是给魏无羡杀他们的机会!
既然要扑杀赵宁,那就得全力以赴,不能给对方任何生机!
在赵玉洁看来,此战有胜无败,唯一的差别只在于,赵宁的临死反扑能拉多少王极境修行者垫背。
对方毕竟是大齐战神,一场场惊世骇俗的战绩摆在那里,赵玉洁不可能小觑对方。
而如果被赵宁杀掉的人多了,往后朝廷平定魏氏、赵氏的联合反叛,亦或是河北乱军、其他世家反叛者,可能就需要更多时间做准备。
但就算是最差的情况,此战之后,朝廷的王极境修行者数量,也不会挡不住魏氏、赵氏、众世家王极境的联合进攻。
如此一来,哪怕她跟宋治在此战中受了伤,需要点时间恢复,让魏氏、赵氏、河北乱军有发展壮大的时间,最终的结果也不会改变。
大势决定结果。
实力就是大势!
“娘娘,我们要不要顺路去晋阳,诛杀赵氏高手?”一名心腹问。
“他们可能在晋阳,可能去了燕平,也可能藏起来了,找他们太过费事,平白耽误时间。早些回燕平把赵宁杀了,万事大吉,何必节外生枝?”
赵玉洁的思绪很清晰。
说完这话,她忽的眉头一跳,低喝一声:“停下!”
她看到了一个人。
此时此刻,孝文山上竟然有人!
章五五八 大风起(16)
起初距离较远,赵玉洁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但她没有大意。
敢于在这个时候,站在孝文山上,挡住她的去路的,就不会是等闲之辈——这当然不可能是碰巧遇到了深夜登山观景的人。
“赵氏的人?”
这是赵玉洁心头冒出的第一个念头。过了黄河,进入河东地界,最可能碰到的当然是赵氏修行者。
眼下是非常之时,赵氏修行者出现在这里,意图拦住她的去路,不让她们这股力量去燕平打破平衡,再正常不过。
但赵玉洁只是略作思想,又觉得这并非板上钉钉的事。
要是赵氏高手今夜半途截杀她,那就是向天下人宣告自己谋反,这不符合赵宁在含元殿上的言语做派。
况且,赵氏两名王极境后期修行者中,赵玄极已经修为不存,如今就剩了赵宁一个,河东不可能有可以抗衡她的存在。
赵氏的人来截杀带着多名高手的她,何异于送死?
那么眼前的人是谁?
谁会在这个时候挡在她的人生大道上?
谁敢在这个时候拦截皇朝贵妃归朝平乱?
赵玉洁只能想到一个人。
让身后高手们停住身形后,赵玉洁自己向前跨出“两步”,掠过数百丈距离,遥遥望向孝文山顶峰平台上,面容逐渐清晰的拦路者。
即便是刚刚想到了对方的身份,此时她心中的意外之情依然浓烈:“你怎么会在这里?”
对方淡漠道:“我为何不能在这里?”
赵玉洁冷冷道:“这么说来,你们也要造反?”
对方乜斜她一眼:“是不是自己做了主子,就看谁都是奴才?自己身居皇宫,便看谁都是刁民?”
赵玉洁眸中寒光闪烁:“不是造反,你不在淮南好生呆着,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作甚?”
对方漠然道:“我做事,无需要向你解释。”
赵玉洁目光低沉:“若非跟赵氏勾结,你此刻怎么会在这里拦我?”
对方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只是摆出一副懒得搭理她的样子。
赵玉洁怒上心头。
但很快她就平息怒火,眼神变得戏谑,嗤地一笑,讥讽道:
“十多年前,你我皆是豆蔻年华,那会儿我初入镇国公府,赵宁便一门心思讨我欢心,不顾两家关系昔日情义,想也不想就疏远于你。
“这般狼心狗肺之人,你为何还要帮他?莫非你身为女人,便没有强者该有的自尊?还是你生性下贱,为了男人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顾?”
孝文山上站着的人,身旁插着一柄并不常见的符兵。那符兵比她的身形还要高,达到一丈二左右,竟然是一柄悍将常用的陌刀!
杨佳妮第一次拿正眼看赵玉洁。
她认真道:“人生在世,最起码要恩怨分明,你可以做赵氏叛女,我却不能不顾情义。
“你口无遮拦污言秽语,不过是在证明你粗俗不堪、心底阴暗,并不能对我有任何伤害。
“我来这里,也不是为了跟你搬弄口舌,而是为了杀你。”
听到赵氏叛女四个字,赵玉洁怒火万丈脸颊抽搐,差些当场失控。
她用一声冷笑掩盖住情绪的波动,轻蔑的看着杨佳妮道:“杀我?我成就王极境后期比你早,积累比你深厚,你凭什么认为你能杀我,而不是被我杀死?”
杨佳妮坦然道:“杀你,不是因为我能杀你,而是因为我必须这么做。”
赵玉洁哦了一声:“身为屈指可数的王极境后期修行者,还有什么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值得你不顾一切也要去搏?”
这是她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的行为。
杨佳妮伸出手臂,握住身侧的丈二陌刀,霎时间眉眼如铁战意盎然:“有一件事,很多人都忘了,你
也忽略了,但我不会忘,也永远不会忽略。
“眼下这个名叫大齐皇朝的天下,与这个天下间大半的黎民苍生,之所以能够在异族大军的残暴刀兵下得以保全,是有人在危急存亡之际,不顾生死甘冒奇险,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
“这孝文山上,曾经洒下过他的热血,这孝文山的月,曾见证过他屹立不倒的坚决!”
“国战刚刚结束,你们就忘了这一切,忘了所有齐人,都欠他一个天大人情的事实。
“我没有忘。
“所以今天,我来还他这个情!”
话音方落,杨佳妮提刀而起!
......
国战末尾,宋治以淮南节度使的官位,将杨佳妮从河东调走,让她赶赴金陵上任,以此分隔赵氏、杨氏的力量,避免他们抱成团尾大不掉。
从那时起,杨佳妮便跟赵宁相隔近两千里,再没见过一面。
作为国战结束后,大齐实力最强的三大世家之一,在辨清天下形势的情况下,杨氏不可能束手待毙。
不过他们没有像魏氏一样果断举事——既是没有那份实力,也没有那种条件,这段时间除了放出杨佳妮晋升王极境后期的风声,就再无动作。
从这方面说,他们的行为跟赵氏颇为相似。
但沉默终究只是一时,总该有爆发的时候。
而眼下,就是最恰当的时机。
杨佳妮跟赵宁虽然很久没有见面,但一直有书信往来,所以她能够准确把握机会。
......
眼看得杨佳妮升起领域之力,脚下一圈气浪嗡的一声荡开,在冲天光柱中拔地而起,以快似闪电的速度向自己举刀劈来,赵玉洁不甘示弱拔剑出鞘。
她心中的真正大敌一直只有赵宁,何曾把旁人放在眼里过?
吩咐身后的高手们在旁掠阵,封死杨佳妮的退路,她面若寒霜的持剑迎上杨佳妮:“既然你自取其辱,那我就成全你!”
至于杨佳妮刚刚说的那些话,她根本就不在意。
她心智坚定,硬如磐石,水泼不进雷打不动,绝不可能因为旁人几句话就出现裂痕,故而她不觉得自己亏欠了赵宁,也不认为自己理屈。
两人兀一交手,便是全力施为。
璀璨星海被激荡翻滚的云层遮蔽,四下本是一片漆黑,但双方的刀光剑影却亮如日月,不断交替出现又明灭,将山川林木照得纤毫毕现。
一团团耀眼的气爆,更是把孝文山映得犹如白昼。
杨佳妮率先出手,处于进攻位置,刀浪一轮接一轮,滚滚如潮不断向前,仿佛连泰山都可劈开,硬是凭借一己之力,营造出旭日东升之象。
赵玉洁用的是剑,剑气不比刀气磅礴,一圈圈鱼鳞般的剑光泼洒开来,看起来飘逸写意,实则锋锐无比,竟然轻松将道道刀气击碎。
一样是王极境后期,两人的真气威力几乎没有差别,但因为在这个境界积累的时间不同,对真气的掌控力很快体现出差距。
赵玉洁好似能将真气压缩得更紧,打磨得更加锋利,剑气犹如百炼精钢,与之相比,杨佳妮的刀势虽然气势雄浑,却显得更接近钝铁,没有开锋一般。
杀伤力渐渐显露出高下之分。
两人实力非常接近,这种分别不能立即表现出显著成果,但足以让赵玉洁徐徐占据上风,掌握交手主动权,反守为攻压着杨佳妮打。
“世家子弟?想还赵宁的人情?还以为你有多厉害,原来也不过如此!”
随着战斗持续进行,赵玉洁已是稳操胜券,但她知道如果杨佳妮想跑,她绝对杀不了对方,那些王极境初期的高手多半也拦不住。
所以,她抓住机会展现作为胜利者的优越感。
她不屑地接着道:“就凭你
这种战力,也想学赵宁在孝文山上阻敌?你以为我会像蒙哥一样被击退?真是贻笑大方!”
杨佳妮面无表情,既木然又清冷。
她并不回答赵玉洁的话,只是集中精神拼杀,手中陌刀没有片刻迟涩,哪怕是被压着打,亦不曾有丝毫气馁,倔强得犹如一头小蛮牛。
赵玉洁眼帘低垂。
两人打到现在,基本已经分出胜负,只要她不犯错,杨佳妮不可能有机会翻盘。若是杨佳妮识相,就该乖乖退走,一味作困兽之斗,没有丝毫意义。
“难道你觉得你多拦我一时,燕平的局势就能对你们有利一分?”
事出反常必有妖,赵玉洁不得不推测,赵宁现在或许在燕平举事了,这让她眼中杀气陡浓:“这么想死,就去死好了!”
她不再顾惜真气消耗,每一剑都使出了十二分力气。
她要用最短的时间给予杨佳妮重创,一旦对方战力下降到纵然拼死一搏,也不能从周围王极境的封锁中突围时,她便会下令众人群起而攻之!
杨佳妮开始防守。
两人实力差距的确不大,一方严防死守,另一方想要迅速解决战斗,着实不容易。
这让杨佳妮又撑过了不少时间。
可这并不会改变结果。
终于,赵玉洁攻破杨佳妮的防御,一剑刺中了对方的右臂,让对方的陌刀从手中掉落!
杨佳妮抽身急退。
“现在才想走?晚了!”赵玉洁不仅消耗了极多真气,也被杨佳妮找死的行为激起了真火,欺身而进的同时,就要下令周围王极境一起出手。
但就在这时,她感受到了一股汹涌磅礴的真气,骤然从斜后方袭了过来!
赵玉洁猛地止住身形,转身去看。
这一看,她顿时心头一跳。
来的人,是魏无羡!
对方还带着许多王极境高手!
这时,赵玉洁听到了杨佳妮的声音:“我一个人是杀不了你,不知两个王极境后期能不能?”
赵玉洁面沉如水。
只是一个刹那,她就想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杨佳妮跟赵宁交情匪浅,魏无羡跟赵宁是手足兄弟,既然杨佳妮能未卜先知,叛定她的行踪,及时拦在孝文山,就没道理不通知魏无羡。
“不,这不是杨佳妮通知了魏无羡,而是有人同时通知了杨佳妮与魏无羡!”赵玉洁骤然意识到,今夜她所面对的,就是一场针对她的杀局!
宋治在燕平陷入死局,唯一的破局之法,就是弃车保帅,秘调她从陇右回京。
所以即便她的行踪没有在陇右泄露,但只要对方有所准备,拦在陇右到燕平的直线路线中间,就能够在半路拦住御空飞行的她!
无论杨佳妮还是魏无羡,本身不在燕平也不能在燕平,无从及时掌握燕平动向,准确在今夜截杀她,所以只可能是被人通知。
这个人是谁,赵玉洁根本不用想。
杨佳妮说话的时候,赵玉洁转头看向她。
这时,不远处的群山中,有道道强横气机升空,显然都是王极境修行者,位置还在赵玉洁的手下外围!
那是杨氏的高手。
杨氏的王极境修行者虽然不多,但加上魏无羡、陈安之带来的人,数量已经超过赵玉洁麾下的高手!
刚刚杨佳妮的殊死纠缠,已经让赵玉洁真气消耗过半,如今面对这样的杀局,她无论是想突围还是想战而胜之,都成了奢望!
看着魏无羡、陈安之两人,带着陇右众高手从两翼缓缓逼近,再看拿回陌刀挡在面前的杨佳妮,赵玉洁如坠冰窟,遍体生寒。
绝望让他犹如被万箭穿心,痛苦无比。
她咬碎了银牙,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充满怨恨的字:“赵——宁!”
章五五九 大风起(17)
晨曦洒落太极殿,将红墙金瓦映照得熠熠生辉。
一众盘膝坐在殿内殿外的大臣,陆续睁开双眼,迎接新一天的太阳。
昨日,宋治要求众臣到太极殿等候时,天色已经不早,两个时辰后宋治并未让众臣去含元殿继续议事,而是以身体依旧疲乏为由,让他们继续在这里等待。
这一等,就是一整夜。
虽说在此期间,宫里提供了两顿御膳,官员们不至于饿肚子,但这种近乎软禁百官的事情太过恶劣,之前从没发生过,让不少人心生不快。
黎明到来,在生机勃勃的朝阳下,百官的心思再度活泛起来。
大部分寒门官员三五成群凑在一起,议论纷纷,极少部分寒门官员面露忧色,看一眼含元殿的方向,又看看赵宁所在的方位,若有所思。
相比较而言,世家官员的神色普遍要难看一些。
但细分又有两部分,一部分如陈氏、韩式的人,忐忑不安,一部分则是没有实力不曾参与陇右之事的,只是面容沉重而已。
陈询来到盘膝打坐的赵宁身边,低声道:
“陛下就算要考虑事情,且考虑的事情还很艰难,也不能把百官晾在这里一整夜,这跟软禁毫无区别,对百官已是全无尊重之意。”
赵宁看了陈询一眼:“宰相是想说,陛下已经把我们当成了奴才?”
陈询竟然没有避讳这个话题,肃然道:“不只是老夫这么想,殿下看看那些寒门官员,不少人也正忧心忡忡,显然都是感觉到了这一点,无法接受。”
赵宁意味深长的道:“宰相大人放心,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这天下绝不会有一个奴才,大家或许有贫富之别,但尊严都是同样的。
“孟子曰,民贵君轻。这话我不敢苟同,太不符合世道规则,也永远不可能成为现实。但民与君同等份量,却是理所应当。”
陈询闻言大喜。
他之前没跟赵宁深谈过,不知道赵宁的想法,这不是他不愿,而是赵宁没给他机会——形势容不得赵宁跟世家多有来往,为防止泄密赵宁也不能谈论秘辛。
陈询之前不知道赵宁的打算,也不是那么在乎,毕竟他只是把赵宁当作绝境中的最后依仗,平日里依然走的是自己的道路,希望大多在此。
现在陈氏真到了绝境,其它的路都已经走不通,陈询只能寄希望于赵宁,眼下听到赵宁这么说,立即吃了一颗定心丸,不能不高兴。
“陛下这么久都不召见我们,不知道还要等多长时间?”陈询的注意力回到眼前。
赵宁算了算时间,微微一笑:“就快有结果了。”
陈询似懂非懂,追问道:“什么结果?”
赵宁抬头看了看东天红彤彤的太阳,在万丈霞光下悠悠地道:“大势。”
他当然知道,宋治为何要把他们晾在这里一整夜。
对方是在等赵玉洁回来。
在此之前,宋治是既不能冒逼得赵宁举事的风险,对陈氏、韩式等世家动手,也不能把这些世家放回去,纵虎归山。故而他只能暂时让百官在太极殿呆着。
可赵宁从一开始就很清楚,宋治要等的人,永远也不可能等到。
......
含元殿并不是一个适合
休息的地方,但一整夜宋治都没有离开这里。
他哪儿也不想去,甚至没心思吃饭喝水,只是在皇位上枯坐。
对着空旷寂静的大殿,他一刻也不停歇的苦思他作为大齐皇帝,面对的这个难以收拾的烂摊子。他不断推演局势的变化,寻找最合适的应对之法。
可无论他怎么想,都离不开一个先决条件:解决赵宁,灭杀赵氏这个威胁。
“贵妃到了何处?还有多久到燕平?”疲惫又痛苦的宋治,又一次忍不住转头问敬新磨。
敬新磨看了一眼天色,躬身回答道:“陛下,应该快了。从陇右到燕平的直线距离是固定的,贵妃就算再耽搁,也该回来了。”
他这话中隐含的意思是,赵玉洁早就该到了。
这一天来,经受着一波又一波强力打击,面对一个又一个危急难解的困局,又被赵宁当着众臣的面当猴耍,末了还发现自己陡然从掌控一切的云端,跌入了深不见底的泥潭,宋治早就心力交瘁,精神面临崩溃。
他恶狠狠的盯着太极殿方向:“传令下去,等到贵妃一到,立即以谋反的罪名捉拿赵宁,但有反抗,当场格杀!谁敢阻拦,照斩不误!”
敬新磨俯首称是。
没过太久,一道不加掩饰的王极境气机,从西南方快速靠近皇城,到了一定范围后,立即落入高手强者们的感应范围。
敬新磨率先察觉,喜上眉梢:“陛下!”
经他提醒,宋治也感应到了那道气机,豁然起身,精神霎时亢奋,满面红光:“是贵妃回来了?!”
他一步跨到殿门前,想要早一些看到赵玉洁。
那是他的全部希望。
王极境修行者经由飞鱼卫引领,到了含元殿前。
宋治眉头一皱。
那不是赵玉洁,只是赵玉洁麾下一名高手。
他心脏一缩,骤然觉得事情不妙。
来的人披头散发、衣衫褴褛,而且浑身是血、遍体鳞伤!
“怎么回事?!”宋治勉力压下乱跳的心脏,声音如鸭子般难听。
来人跪倒在玉阶下,脸上的惊恐还未散去,悲愤更是浓烈:“陛下,贵妃娘娘遇难了!”
听到这个晴天霹雳,宋治就像是被人用剑刺穿了胸腔,呼吸都在刹那间停止,眼前一黑身体一晃,脚步一个踉跄,差些从玉阶上摔下去!
被敬新磨搀扶住,宋治勉强站稳,双目圆睁犹如鱼眼,死死瞪着玉阶下的修行者:“你这混账东西,胡说八道什么!
“贵妃是王极境后期,谁能奈何得了她?
“贵妃是朕的挚爱臂膀,是大齐皇朝最尊贵的女人,谁敢杀她?!”
来人半伏于地,身体乱颤,嗓音发抖,但说出来的话却还算清晰:“陛下,杨氏造反了!是杨佳妮带着杨氏王极境高手,在孝文山拦住了贵妃娘娘!
“原本......原本杨佳妮已经被贵妃娘娘击败,可就在贵妃娘娘要手刃她的时候,魏无羡带人赶了上来,他们的高手数量一下子超过了我们!
“贵妃......贵妃娘娘被魏无羡与杨佳妮联手夹击,虽然拼死奋战,一度将杨佳妮与魏无羡重创,险些突围成功......
“但最终,最终......贵妃
娘娘真气耗尽,虽已远逃百余里,仍是被从半空击落,气海当场破碎......”
说到这里,修行者不断磕头请罪,说自己没有尽到护卫之责,有负皇帝所托,罪该万死,但他必须把这个消息带回来,所以没有当场战死。
宋治骇然后退两步,脸上阵青阵白,抽搐的五官扭曲在一起,像是虬扎的老树根,一双充满绝望的眸子里,再也没有半分神采,像是有无数腐尸的死湖。
真气耗尽,气海破碎修为被废,又从半空坠落,自然是有死无生,况且魏无羡和杨佳妮还在现场......
修行者不说那个“死”字,不过是害怕这个字让宋治无法接受,想要宋治不那么痛苦不那么愤怒,不至于当场完全失去理智,一掌把他拍死。
可宋治如何还能更加愤怒?
他还怎么保持理智?
“这,这帮逆臣贼子,竟敢杀朕的贵妃,竟敢斩朕的臂膀,竟敢诛朕的心!朕,朕......朕要灭了杨氏十族!”
如疯魔的野兽般吼完这句话,宋治身体一僵,面上一黑,再也忍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身体的力量一下子倾泻得干干净净,他倒在了敬新磨的手臂上。
赵玉洁一死,他唯一的希望便不存在了。
他再也没有可以诛杀赵宁的力量。
他再也奈何不了赵宁!
眼前的死局,于此刻真正化作了锋利如刀的大网,将他从头罩到脚。
他是大齐皇朝最尊贵最强大的男人,是镇压万民的帝王,他也是整个大齐皇朝亿万齐人中,最无力最悲哀的那个弱者。
宋治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
立政殿。
赵七月站在宫门前。
晨阳下,她娇小的身影倍显单薄。
今日她没有穿皇后的服饰,只是一身素衣,看起来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这是入宫这么多年以来,她第一次放下皇后的使命、职责与威严,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喜好行事。
哪怕隔得很远,哪怕这里看不到含元殿,在宋治喊出那句“诛杨氏十族”的时候,她好像也听到了,清澈的眼眸里荡漾起圈圈涟漪。
国战最艰难的时候,她回到汴梁主持大局,稳住了军心民心,立下不少战功,反攻杨柳城得手,还拉起了一支精锐之师,世人莫不敬仰拜服。
那时候,她的光辉照耀千里。
人一生的光辉是有限的,很多时候,那些光辉就是生命的意义,而宋治在她最光辉的时候,让她的人生彻底陷入黑暗,变得再无希望。
宋治夺走她冒死拼搏来的这一切,让赵玉洁取代她的位置时,是那样冷漠果决,没给她任何商量的余地。
宋治与赵玉洁毁了她,至少是半生。
而现在,这对狗男女被赵宁玩弄于鼓掌之间,被赵宁剥夺了一切功业,赵玉洁身死道陨,宋治也付出了惨重代价,并且还会继续付出。
这口恶气,赵宁帮她出了。
赵七月嘴角浮现出发自内心的笑意。
这笑容是如此温暖灿烂,比春水初生更纯净,比春林初盛更活泼,比春风十里更美好,以至于金灿灿的晨光,都情不自禁融化在了她的两个浅浅酒窝里。
章五六零 大风起(18)
“郡王殿下,陛下召见。”
在太极殿百官的注视下,敬新磨来到站在白玉石栏杆处的赵宁面前,躬身施礼后说道。
眼下到了午时,百官在太极殿消磨半日,无论寒门官员还是世家大臣,已是都有些焦虑,不知道宋治到底在思考什么、布置什么。
——他们并没有被告知赵玉洁身亡的消息。
但大家都能知道,接下来大齐皇朝会有一场大风暴。
风暴前的宁静持续得越久,就越是让人感觉到压抑,压抑得时间长了了,就难免胡思乱想、焦躁不安。
而现在,沉默一夜半日的皇帝,终于又有了动静。
只是在此之前,他们都没有想到,皇帝会单独召见赵宁。在敬新磨话说出口后,很多官员尤其是寒门官员大感诧异,不解的望着他俩。
他们想不明白,皇帝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这个时候,皇帝就算是要找人出主意、询问意见,也应该是高福瑞之流。
那才是皇帝的自己人,是他的心腹臂膀,怎么会是昨日在含元殿里,于事实上维护了世家,惹怒了他的赵宁?
“难不成陛下要放弃除掉陈氏、韩氏等世家了?”高福瑞想到这里,忽然觉得不安,心中有了大事不好的预感。
一夜半日的思量,他想到了宋治可能召回赵玉洁,也明白一旦赵玉洁归朝则万事大吉——至少是能解决眼前困局。
可如果赵玉洁回来了,宋治还有什么必要单独召见赵宁?直接把他拿下就行了。到了这个时候,皇帝没必要顾及赵宁的颜面。
“难道说,是贵妃娘娘那里出了什么问题?”这个念头刚刚冒起,纵然是烈日当头,高福瑞也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不敢再往下想。
那太过恐怖,无法接受。
“有劳公公通传,请带路。”不同于百官的面色凝重、心思晦涩,赵宁神色轻松、坦坦荡荡,显得好整以暇。
宋治这个时候才有动静,他已能确信截杀赵玉洁的事成功了;对方此时单独叫他过去,是想要谈些什么,他也心知肚明。
与敬新磨前往崇文殿的路上,赵宁步履轻松,并不担心宋治尽起高手在大内围杀自己,他也知道对方不会这么做。
果然,这一路并无意外发生。
于是赵宁确认了一件事:宋治没有鱼死网破的打算。至少暂时没有。
既然对方不准备鱼死网破,还想挣扎一下,那接下来这场会晤该怎么跟对方谈,赵宁心里就有了答案。
正好,他也不想现在就弄死宋治。
......
崇文殿是皇帝日常处理政事的地方,宋治选择在这里而不是含元殿见赵宁,本身就有不同寻常的意味。在赵宁看来,宋治这是在退让。
含元殿太威严正式,在那里,皇帝威压最重,不能退让。
进门的时候,赵宁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还好不是在风雪亭,否则我怕是要被宋治攀亲戚谈交情,说不得,甚至要陪他落几颗眼泪。”
看到宋治的第一眼,赵宁微微一怔。
御案后面的宋治,坐姿依然威武霸气,神情也是威严肃穆,帝王威仪浓厚如昨。从这些方面,看不出他才刚刚失去赵玉洁这条臂膀,陷入了绝望的泥潭。
但从另一方面,却可以再清楚不过的一眼就看出,这位大齐的皇帝伤有多深。
他的头发全白了。
满头白发的宋治,无论再怎么努力保持帝王龙威,看起来也像是一夜之间老去了二十岁。
敬新磨将赵宁带进来后就躬身退出大殿,临行时看了赵宁一眼,目光既悲凉又怨毒,像是世间最锋利的刀子。
赵宁还不至于去关注一个宦官奴才,对方在他眼中什么也不是,将见到宋治满头白发的万千感慨从心头挥散,他拱手向宋治见礼:
“臣赵宁,参见陛下。”
宋治看向赵宁的目光既萧索又锐利,平静的语气中暗含不愿委屈求全的威严:“这可不是‘参见’的礼节。”
参见,是要行大礼的,光是拱手远远不够。
赵宁笑了笑:“陛下博古通今,应该知道,繁文缛节这种东西,一开始并不存在。
“天下有了贵族,贵族为了彰显自己的高贵,把自己与平民区分开,这才规定了一整套礼仪,固化之后,就成了维护贵族地位的利刃。
“所谓周礼,便是由此而来。
“我大齐是礼仪之邦,必要的礼节当然不能缺少,但五体投地大礼参拜这种东西,实在是没有必要。”
宋治看着赵宁一动不动:“唐郡王欲为朕师?”
赵宁轻轻摇头:“人之患在好为人师,臣并无这种癖好。”
宋治的目光像是生了脚,落在赵宁脸上后便不挪开了,停顿了片刻之后才声音略有起伏的问:“唐郡王到底想要什么?”
赵宁认真道:“臣想要天下齐人亲如一家,和睦共处互相友爱,没有剥削欺压,更没有家破人亡,人人皆有公平,人人都有尊严!”
宋治默然。
赵宁看得出来,对方在思考什么,权衡什么。
他其实知道对方思考、权衡的是什么,也知道那肯定不是他想要的,但更加明白对方只能想到那些。
片刻后,
宋治徐徐开口:“朕也想天下太平,也想万民安居乐业,更想大齐上下同心同德再造一个盛世,比国战前更加辉煌的盛世。”
赵宁点了点头:“陛下若能这么做,那真是天下齐人之福。”
宋治再度沉默。
这回沉默的时间很短。
他紧紧看着赵宁,字字沉缓:“河北之乱火烧眉毛,必须立马平定,唐郡王认为谁能担此重任?”
赵宁对答如流:“皇朝人才济济,多的是良将供陛下挑选。臣戎马多年,历经血战险死还生,如今只想在燕平安享清闲。”
宋治盯着赵宁,好像要把他看个透明。
赵宁泰然自若。
半响,宋治道:“既是如此,唐郡王可以退下了。”
“臣告退。”赵宁拱手后退,到了大殿门前才转过身。
在他即将大步出门的时候,宋治猛地站起身:“唐郡王!”
赵宁停下脚步,回过身来,却见宋治面如锅底的瞪着他,弓着背全身紧绷,仿佛一头立马就会跳出来择人而噬的猛兽。
“陛下有何吩咐?”赵宁拱手问。
宋治最终还是放松了下来——或许只是看起来放松了,他的声音恢复到尽量正常的状态:“魏氏造反,杨氏造反,赵氏......”
他话没说完,也没打算说完。
赵宁道:“赵氏跟魏氏与杨氏不同。”
宋治不信:“事到如今,唐郡王这话还值得朕相信吗?”
赵宁面容庄重:“臣,不会造反。”
亲耳听到这句话,宋治就像是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剑,浑身一震。
赵宁告退出门。
宋治望着赵宁的背影,呆立良久,脸色数变,好半响没有一丝动静。
......
从崇文殿前的玉阶上走下,赵宁依然脚步轻盈。
宋治问他造反不造反,他说他不造反。
这是真的。
如果他是单纯想造反,他早就那么做了,根本不必等到现在,也不必走那么多弯弯绕绕。他很早就有那个实力。
如果他只是想颠覆大齐皇朝,让赵氏取代宋氏地位,进行一次历史上发生过许多回的改朝换代,那在国战刚结束的时候,他就该牢牢握住郓州军的兵权不放。
以他在郓州军的威望,以他对郓州军的经营,想要郓州军像凤翔军忠于魏无羡一样忠于他个人,是一件非常轻松的事。
如果那时候他就造反,有郓州军打底,有河东军背书,有凤翔军作为盟友,有陈氏在朝中暗助,有杨氏在淮南呼应,要倾覆大齐皇朝并不太难。
这都还没算一品楼跟长河船行的力量。
可赵宁要的,不是这么简单的局面。
这场战争,比历史上任何一场战争都要复杂,都要更有意义,也会比那些改朝换代的战争更加浩大,成功的难度更大!
如果要从史书中找一场战争,来类比赵宁心目中的这场战争,那有且只有一个。
那场战争,是商鞅变法。
是从商鞅徙木立信开始,到大秦统一天下结束的那场战争。
在那场战争之前,天下人分为固定的三种:贵族、平民、奴隶。
在那场战争之后,天下就没有了奴隶。
甚至没有了贵族——亦或者说,平民也能成为权贵了。
这场战争,消除了天下人的种类差,让天下人都变成了一样的人!
在中原历史的进程上,在人类文明史的阶梯上,那是一场真正有意义的战争。那场战争,让中原文明迈上了新的台阶,进入了新的天地!
所谓功过三皇、德盖五帝,不外如是。
可惜的是,大秦覆灭后历史开始倒退,没有差别的人,又被人为的划分出了种类差,就像大夏开朝时,它的君主与贵族所做的那样。
这种差别叫作“君权神授”。
从此,皇帝成了神的代表,不再是人。于是皇帝开始不顾一切加强皇权,想要绝对的不受任何掣肘的权力,想要把天下人都变成他的奴才。
想要真正做神!
从大秦一统天下后到现在,所有的战争都没有意义。
在人类文明进程这个层面上没有意义。
大秦之后的战争,不是皇朝扩张、防守,就是内部权力争斗。
即便是改朝换代,也只是消灭旧有的统治者与权贵,缔造一批新的统治者与权贵。等到新的统治者与权贵腐朽下来,让天下太多人活不下去,于是被推翻。
为这种皇朝这种天下,提供思想控制武器与知识体系支撑的儒家,是隐藏的罪魁祸首之一。
儒家学说虽然不利于诸侯争霸,但在诸子百家中,它对已经实现大一统的统治者,维护自身的稳固统治最有用。
所以,统治者最终选择了它,并且历朝历代一直没有改变。
孔子一门心思振兴周礼,维护贵族利益,追根揭底,是维护统治阶层利益;他的后世学生们,为了维护地主阶级的利益,更是无所不用其极。
等到地主们把百姓们祸害的活不下去了,百姓起义,皇朝遂亡。于是,带头的人成为皇帝,有功百姓成为地主。
反抗者最后都变成了他们曾经浴血反抗的人。
成功屠龙的人,都会成为恶龙。
循环往复,永无休止,就这么过了几千年。
荒诞,滑稽。没有意义。
不能推动文明迈向新台阶、新天地的战争,都没有意义。
国战期间,赵宁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但他翻遍史书,却找不到任何解决之法,根本看不到光明未来,甚至连方向都没有。最后,是周鞅提醒他看看商鞅变法。
然而,即便是从头到尾将商鞅变法研究了无数遍,赵宁也不明白他想要的东西到底在哪里。
——他不想这个皇朝,因为平民百姓的浴血奋战、尸横遍野而保全,最后皇朝又反过来剥削压迫这些平民百姓。
直到老板娘莫邪仙子,跟赵宁讲述了她的大道,赵宁才渐渐有所明悟。
莫邪仙子的大道,是天地至理,是自然规则,是研究它们运用它们,让百姓不用一直靠牛犁地、靠马拉车、靠天吃饭,是要让文明更上层楼。
这种事,先人一直在做,且有非凡成果。譬如说,用铁农具耕地,就比夏商周时期,用木头骨头石头耕地要好很多。而铁,是先人炼制出来的。
炼铁的过程,便是认识天地至理、自然规则一部分的过程。
在莫邪仙子的认知中,第一个炼铁成功的人,比一个宰相重要多了;第一个养蚕缫丝制出丝绸衣服的人,比一个普通皇帝对文明的贡献大太多。
赵宁不是莫邪,不精通这些手艺活、技术活,他做不来莫邪在做的事。他有自己的位置,也该有自己的方向。
他与莫邪仙子相同的地方,是也想把中原文明再向上推一个台阶!
他最终决定,要把商鞅的事业推向新的天地!
他要这个天下没有地主,亦或者人人都是地主;他要这个天下没有权贵,亦或者人人都是权贵;他要这个天下没有主子,或者人人都是主子!
他需要一种学说,这种学说不像儒家学说那样,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存天理灭人欲,维护统治者的利益,而要去维护天下平民百姓的利益!
他要建立一种新的国家,这种国家不像王朝也不像皇朝,是统治阶级进行阶级统治的工具,而是为了保护它境内所有人的公平、尊严不受侵犯!
——既不受外人异族的侵犯,更不能受内部自己人的侵犯!
任何以保护国人不受异族他国入侵为由,而对国人进行压迫性剥削性统治,或者宣扬这种统治鼓吹这种统治的人,无疑都是这个国家最大的敌人与罪人!
现在,这个人是宋治。
以及他的羽翼、爪牙们,以及那些甘愿成为他走狗鹰犬的人,以及那些准备成为他奴才的人,还有在事实上跟他们一样或支持他们的人!
赵宁要进行的这场战争,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战争。
倾覆宋氏的大齐皇朝,不过是这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个环节!
这样的战争,不应该也不能被称为造反。
它需要一个全新的名称。
这个名称,赵宁认为应该叫作——革新!
革旧迎新!
......
赵宁的背影已经在殿门外消失了很久,宋治却依然呆立如初,这期间虽然脸色数变,身形始终不曾有一丝一毫的动静。
他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之色,甚至觉得荒唐无比。
他问赵宁是否想做他的老师,是在问赵宁往后会不会教他做事,左右他的一言一行,成为压制皇帝的权臣。
赵宁回答不是。
他问赵宁到底想要什么,赵宁说想要齐人亲如一家。那番话在宋治听来,就是要宋治停止打压世家,不要处置陈氏、韩式等家族。
宋治回答同心同德,就是答应了。
宋治又问河北之乱如何平定,赵宁说谁去他都不干涉,唯独他自己不去。
对答进行到这里,跟宋治预料的会晤场景,已经是南辕北辙,完全彻底的不同!
他笃定赵宁有贰心,现在赵玉洁都被杀了,赵宁必然趁势威逼,提出许多过分的要求,乃至立马举旗造反。
可赵宁没有,他要的,只是保全世家。
宋治不信。
他信不了。
所以他让赵宁退下,试探对方是不是真的没有要求了。
结果赵宁真的转身离开!
于是宋治再也忍不住,他直接站了起来,问赵氏是不是要谋反。
赵宁说他不造反。
宋治不信。
但到了这一刻,他又不能完全不信。
因为赵宁造反的最佳机会,就是去河北平乱,借机统领平民军队,利用他们竖立起诛昏君或者是清君侧的旗帜,号召四方豪杰响应。
但赵宁偏偏要呆在燕平。
一场风波下来,宋治丢了陇右的六镇大军,拱手把关中大地送给魏氏,折了赵玉洁与几名王极境高手,自己也一夜白头,结果,赵宁说这一切都是误会,他根本没想跟宋治对着干,只是想天下齐人亲如一家。
这让宋治如何能够接受?
完全无法接受!
敬新磨进来的时候,看到宋治身体又开始摇晃,连忙过去搀扶。
宋治脸色苍白的吃力道:“去拿玉盂来,朕......想吐血。”
章五六一 大风起(19)
黄河南岸,潼关上空,魏无羡、陈安之与杨佳妮等人,从稀薄的云层上俯瞰关内关外的山川大地。
潼关之北是奔流不息的浩荡黄河,黄河两岸除了东侧的中条山皆为平地,农田被阡陌分割得横平竖直,林木翠绿,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的地平线。
黄河西侧是关中,黄河东侧便是河东大地。
潼关建在起伏相对和缓的群山之中,扼东西道路之咽喉,关城所在的地方地势高峻,俯瞰面前那条长达两百多里、南北走向的狭长函道。
函道蜿蜒山间、深险如函,故称函谷。
“虽说最终差了一点,没能把事情做得尽善尽美,多少有些出乎预料,但此战的目的总算是成功达到。
“没了赵玉洁这个王极境后期回京支援,皇帝就没了压制宁哥儿的把握。
“纵使帝室、寒门的那些王极境修行者还在,双方力量也已均衡,局势应该会暂时平稳——对我们有利,符合我们期望的平稳。”
陈安之面朝着燕平方向,说这番话的时候神采奕奕浑身轻松。
魏无羡看了一眼悬立在旁边,神情木呆气质清冷的杨佳妮一眼,绿豆大小的眼珠子转了转,笑得很像一只老狐狸:
“如果我们现在杀去燕平,三个王极境后期联手,何愁不能灭了宋治?他麾下那些高手,还能挡住我们的人不成?
“一旦宋治死了,燕平大乱,齐朝覆灭,这天下不就是我们的了?”
陈安之不说话。
杨佳妮也不说话。
就好像完全没听到魏无羡在说什么。
魏无羡没有强求,望着脚下的雄伟关城、浩瀚山川,指着如带如练的函道又笑了一声:
“我看扼守函道的关城,不应该建在函道之西,应该建在函道之东。之前秦国的函谷关,不就是建在函道东面?”
汉朝建造潼关之前,扼守此地的是函谷关,距离潼关并不远,就在函道东面。从防守中原兵马的角度看,潼关还是函谷关都一样。
一条函道的距离,体现出的是攻守之势的不同。
关城建在东面,后勤物资的运送就要通过险峻函道,颇为不便,这也是汉朝在函道西面建潼关的原因。
秦国之所以把函谷关建在函道东面,是因为这样方便进攻,如果秦军出关后还要经过函道,无异于家门口有坑又有山。
魏无羡这番话的意思是,他如果得了关中,一定会像大秦东出那样,积极进取中原。
其实他这句话,也变向解释了刚刚陈安之跟杨佳妮为何不说话——三人为何没有在截杀赵玉洁成功后,动身去燕平灭了宋氏。
杀了宋治推翻大齐,天下是“我们的”不假,但具体会是谁的呢?
凤翔军还在大震关,连关中都没有夺得,杨佳妮的淮南军更是远在金陵、江南,距离燕平数千里之遥。
而河东军就在晋阳、雁门关,距离燕平很近不说,赵氏本身还没有造反之名,声望民望无人能出其右。
此时灭了大齐,岂不是把江山拱手让给赵氏?
既然大家都看得清楚,往后天下不会有世家
存在,如今你我都造反了,又都有不俗实力,谁会甘愿在日后做个臣子?
纵然魏无羡、杨佳妮愿意,魏氏与杨氏也不会答应。
截杀赵玉洁,这是大家身为造反者的共同利益,但到燕平灭杀宋氏?
魏无羡、杨佳妮根本不会去。
“想要重建函谷关,你可得快些。说不定到了明日,河东军就通过黄河渡口,率先进入关中了。”陈安之笑着打趣魏无羡。
魏无羡乜斜陈安之,哼哼两声:“那也得宋治同意河东军这么做才成,现在赵氏可是忠臣,没有宋治的诏命,他们一兵一卒都难以出动。”
陈安之针锋相对:“正因为赵氏是忠臣,凤翔军是叛军,与其把关中给你们,还不如让‘王师’及时来镇守。”
魏无羡哑然失笑:“此乃驱虎吞狼之策,宋治这是觉得赵氏的势力还不够大吗?老陈啊老陈,你不会动脑子就少说话,免得贻笑大方啊!”
陈安之顿时恼羞成怒,恶狠狠地瞪着魏无羡。
这时候,一直没出声的杨佳妮忽然开口:“建函谷关其实没有半点儿必要,魏氏要是真的得了关中,就该立马发兵中原。
“关城无论建在哪里,终归是用来防御的,你如果有了防守之心,便会立马失去先机,一旦错过,赵宁不可能让你再有得到中原的机会。”
魏无羡怔了怔,陷入沉思,似乎在紧锣密鼓推演从现在开始的战局,衡量这种可能性。
陈安之看向静若冰霜的杨佳妮,面对那张白璧无瑕的侧脸,张了张嘴却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魏无羡忽然再度笑起来,对杨佳妮道:“你让我尽快进取中原,怕不是想我跟宁哥儿先对上,互相搏杀拼个两败俱伤,好让你坐收渔翁之利吧?”
面对魏无羡直达灵魂的诘问,杨佳妮竟然没有否认,还一脸认真的点了点头:
“确实如此。三家之中,杨氏目前最弱,需要点时间收拾淮南局面。你们先打起来,我就有更多厉兵秣马、壮大自身的时间。”
魏无羡张了张嘴,却也像刚刚的陈安之一样,没说出来一句话。
杨佳妮能把这些话直白说出来,就是不怕他事先知道。
对魏氏而言,夺了关中,就必须进取中原,差别只在于是立即进兵中原,还是先定侧翼汉中、侧后蜀中。
先取汉中、蜀中,当然是稳扎稳打的老成持重之选,但就如杨佳妮所言,一旦他们迁延时日,让赵宁控制住中原,那魏氏再想东出就可能真的难如登天。
话说到这里,就眼下讨论的事情而言几乎已经说尽,再难深入。
魏无羡跟杨佳妮两人,忽然同时把目光投向了陈安之,一个锋利如刀,一个莫测如渊,而且没有丝毫挪开的意思。
陈安之被他俩盯的心里发毛,不无慌乱的后退一步:“你......你们看我作甚?”
魏无羡捏了捏拳头,桀桀阴笑,一副马上就会动手揍人,用拳影给对方洗澡的架势:
“说,宁哥儿到底是怎么打算的?事到如今,他明明可以利用河北义军,配合河东军直逼燕平,为何始终不愿动手?”
杨佳妮没有魏无羡的动作大,她只是握住陌刀刀柄逼近陈安之,但她这副暗藏杀机的样子,反而让陈安之更加紧张,很害怕下一刻就被大卸八块。
这并非不可能。
杨佳妮的心思,莫说陈安之从来没懂过,就连魏无羡也看不透。
他们只记得,对方从小时候起就傻傻的木木的,好似缺根弦。但就是这个印象中老是吃得满嘴油渣的小姑娘,现在已经是王极境后期的顶尖高手。
杨佳妮问:“赵宁迁延时日,贻误战机,面对大好机遇无动于衷,到底是为了什么?他有什么布局?”
面对两名王极境后期高手的联手威逼,陈安之这个王极境初期不能不感觉压力极大,纵然身后有世家同伴,却也没谁能应付这两个杀神。
再说,这些世家王极境未尝不想知道赵宁的真实想法、隐秘打算。
陈安之嗫喏半响,最终还是抗住了压力,梗着脖子道:“我不知道!”
魏无羡冷笑一声:“当真不知?”
陈安之热血上头:“知道也不会说!”
魏无羡目露凶光:“你不怕?”
陈安之浑然不惧:“死都不怕!”
魏无羡点点头,然后看了看杨佳妮:“看来他是真不知道。”
杨佳妮转头就走:“不知道算了。”
干脆、利落。
魏无羡咧了咧嘴,最后瞥了陈安之一眼,意味极度复杂,而后灿烂一笑,就像年少时一整天胡混后,在街口分别时那样。
他也转身离开,施展身法向西飞走。
陈安之怔了怔,一时间没弄清楚状况。
眨眼间,面前就没了杨佳妮与魏无羡,也没了魏氏与杨氏修行者。
他们的身形,化作了远方的几个黑点,渐渐消失在湛蓝如洗的苍穹下。
陈安之一阵默然。
小时候他们是一起厮混的狐朋狗友,长大后他们有过身不由己的争斗,国战爆发时,于各个地方不同的战场,他们为了保家卫国这一共同目标浴血奋战。
他们也曾在局势最为艰难,命运前程危在旦夕时,相逢一笑泯恩仇,彼此信任相互扶持,哪怕是远隔千里,有了不同选择,依然心有灵犀配合无间。
昔日的纨绔少年,历经艰难磨难九死一生,如今不是成了天下有数的强者,威震四方,就是成了割据自立的诸侯,手提数十万雄兵。
世事如棋,人的命运因为充满曲折坎坷,总是难以提前预见,但这天下终归没有不散的宴席,也没有可以一直携手并进的兄弟。
昨夜,他们并肩作战共同杀敌;今日,他们却已分道扬镳各奔东西。
临别之际,甚至连一碗酒都没有。
往后,他们注定要在各自的人生道路上继续迈进,头也不回。
下次再相遇,难料是敌是友。
沧海浮沉风雨莫测,当历史的洪流席卷天下,每个身在其中的人都只能随波逐流,无人可以超脱于浪涛之外,站在岸上看别人的风景。
彼此在挣扎拼杀间,唯一能够期盼的,是成为洪流巨浪中的弄潮儿!
章五六二 大风起(20)
见完宋治,赵宁回到太极殿,百官眼神各异的看着他,目光里充满探究之意。
很显然,大家都想知道,宋治到底跟赵宁说了些什么,又或许两人达成了什么协议——就算这些看不出来,也能透过赵宁现在的精神面貌,推测出一些东西。
陈询看了赵宁好一阵,很想过来问问情况,但又觉得自从到了太极殿,他跟赵宁来往已经不少,怕交谈过于频繁让人误会。
他倒不是担心别的,主要是不想妨碍到赵宁的计划,毕竟赵宁在含元殿上表现得很清楚:他并不偏袒世家。
高福瑞一直盯着赵宁,暗中的揣测从未停止:“看他的样子,不像是在陛下面前吃了亏......但也不像是得了什么便宜,一点儿喜色都没有。
“可恨,这厮老奸巨猾,神色跟离开时没有差别,我根本不可能看不出来什么......”
就在高福瑞要放弃观察赵宁的时候,对方有意无意的往他这边瞥了一眼,高福瑞顿时心头一紧,慌忙挪开视线,生怕赵宁察觉到他的窥探。
他也不知道自己慌张什么,但就是心虚。
等到他反应过来自己并不需要那么忌惮赵宁,想要气势十足的看回去时,却见赵宁早已跟旁人说话去了,这让他心里憋得有些难受。
百官的猜测还没有答案,敬新磨再度出现,让百官都去含元殿。
走进含元殿,看到满头白发的宋治,以高福瑞为首的众寒门官员,无不是大惊失色,慌乱让他们的五官看起来很不自然,如同羊圈里受惊的羊群。
高福瑞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一下子窜到了脑门,浑身都冷冰冰的,禁不住打了个寒颤,猜测道:
“陛下一夜白头,这是受了多大打击?局面已经糟糕到这种地步了吗?不应该啊!难道,难道说......贵妃果真出了意外?
“贵妃没能回来燕平?!”
想到这里,高福瑞如同一只被人踩到尾巴的猫,差些当场跳起三丈高。
如果事情真的是这样,那可是太糟糕了!
别的不说,至少在赵宁力保的情况下,皇帝就奈何不得陈氏、韩式等世家,而一旦朝廷要派遣高手离开燕平去平定河北之乱,还得期望赵宁不要趁机造反。
高福瑞勉强按捺住心绪,紧走几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陛下这是怎么了?都怪臣等无能,不能为陛下分忧,才让陛下忧心至此,臣等该死!”
无数大臣,相继跪倒在地,悲声高呼。
宋治挥了挥手,示意众人起身,而后语调平稳道:“朕修炼出了点岔子,跟国事无关,尔等不必惊慌,都起来吧。”
接下来,宋治以身体欠佳为由长话短说。
他先是公布了那道敬新磨没来得及念的圣旨,只不过把内容改为了实证不足,他本身也相信世家的忠诚,所以先观察观察。
不过他最后还是要求世家的人都得留在燕平,不能随意外出。
至于陇右之事,他称魏无羡因为有杨佳妮突然相助,导致赵玉洁受了重伤,如今必须闭关休养,短时间不能出来理事了——他痛斥了杨氏的逆臣行为。
至于六镇大军,自然是立即回撤。不过这不是打不过凤翔军,而是没了军粮。等到今年秋收完成,再御驾亲征大举讨伐,毕其功于一役。
说完这些,宋治点了高福瑞的名,让他带着五名王极境高手,去河北平定乱
军,务必在半个月内,将乱军中的王极境高手尽数捕杀,一个月内灭掉乱军。
高福瑞心乱如麻,非常不想离开燕平,失去众多高手的保护,但宋治态度坚决,他只能躬身领命。
......
“皇帝隐瞒赵玉洁的死讯,是想稳定人心稳住局面,但这其实是个昏招,若是魏无羡、杨佳妮宣扬此事,人心岂不是会更乱?”
赵宁回到郡王府,将在皇宫的事跟周鞅、黄远岱叙述了一遍,周鞅思虑一阵,说出了上面这番话。
黄远岱摇摇头:“不管魏无羡、杨佳妮怎么说,皇帝都可以一口咬定赵玉洁没死,他甚至还可以让飞鱼卫找一个跟赵玉洁相像的女子,易容装扮一番,让对方简单露一两面,混淆视听。”
周鞅不认同黄远岱这番话。
他道:“寻常女子可以做到外貌相似,但修为是做不得假的,一旦魏无羡、杨佳妮把赵玉洁的人头拿出来,大伙儿起了疑心,想要一探究竟,而假赵玉洁不能展露修为,岂不露馅?”
黄远岱面色变幻,眼神显得有些怪异。
周鞅一头雾水:“老黄你有什么话不能直说?”
黄远岱闷闷道:“只怕赵玉洁的人头不会出现。”
周鞅一愣:“为何?”
黄远岱看了赵宁一眼:“对志在逐鹿的魏氏与杨氏而言,宋氏是敌人,赵氏也是,能让宋氏与赵氏维持平衡,互相掣肘、牵扯更久,对他们更有利。”
赵宁微微颔首:“不错。”
周鞅想通了其中的关节,一时之间也没了话头。
赵宁道:“赵玉洁的事皇帝瞒不了多久,估计他也没打算瞒太久,在他看来,只要河北的事情解决,局势有所改观,这个消息就不是不能接受了。”
周鞅接过话茬:“所以关键还是河北。”
赵宁看向黄远岱:“河北之事还需要多久?”
黄远岱回答道:“依照目前的情况看,再有两三个月,大势可成。”
一品楼、长河船行的消息报上来,都是黄远岱一手处理,所以他对各地的情况最为了解,这也符合他军师的身份。
赵宁闻言放下心来。
世家的事情暂时解决,陈氏、韩式、蒋氏等家族保住了,赵宁可以跟陈安之交差——世家必然消亡归必然消亡,但却不能是以被满门抄斩的方式。
接下来,陈安之等世家王极境修行者会回到燕平,有了这些人,燕平城里的世家、寒门王极境数量,就会相差不大,双方力量会有真正的均衡。
——昨夜孝文山一战,世家高手杀了几个寒门高手,但大部分还是逃了出来,魏无羡、杨佳妮忙着追杀赵玉洁,无心顾及他们。
均衡是赵宁想要的,也不是他想要的。
他还需要一点时间,这个时间是留给河北平民军队的。
由他在幕后主使,一品楼、长河船行带领底层百姓,反抗压迫剥削为公平尊严而战的风暴,虽然已经形成,但还没能扩大到河北全境。
这是大齐天下中,第一批为自己的权利而战的平民军队,赵宁需要他们真正壮大起来,而且不能拔苗助长,必须是他们自发奋起汇聚成海洋。
只有这样,大军才能凝聚出属于自己的信念,日后河北的这股风暴,才好蔓延到整个天下。
河北之外的地方,除了中原部分州县,赵宁眼下还不关心,也关心不了,浪潮需要一
步步蔓延,不能一蹴而就。
所以他不急着造“造反”,急了,那就真是在造反,而不是在进行一场革新战争。
只有真正的乱世,天下大争的乱世,才能蕴蓄出新的东西。
春秋战国,孕育出了诸子百家,为了治理好这个天下,为了强大各个国家,乃至为了追问个人生命的意义、天地存在的道理,他们孜孜不倦的探寻着、交锋着。
可从那之后,天下再没有任何一个时代,有过那样激烈光辉的思想狂潮。
一方面,这固然是因为天下经济基础就那样,已有的学说已经足够“先进”、全面、够用,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儒家的地位已经渐渐稳固,形成了统治力。
赵宁要新的学说,新的国家,必须要有新的基础。
这个基础,一方面是掀翻旧有秩序、破而后立。
所以他想要的,从来不是取代宋治,而是真正的天下大乱、天下大争!
只有在这种统治秩序崩溃、上层对世道失去强力压制的情况下,天下百姓才能有为自己而战的机会,才能诞生出反抗剥削压迫,追求公平尊严的意识;
另一方面,是赵宁自己做不了,必须依靠别的有志之士的东西。
“高福瑞即将去河北,告诉下面的人,好好迎一迎他。”赵宁对黄远岱说完这句话,起身离开轩室,前往自己居住修炼的院子。
天下大乱,自己不能没有实力,赵宁要抓紧时间修炼。
......
漠北王庭。
蒙哥走进萧燕的帐篷,扬着手里的一份文书兴奋的道:“南朝乱了,乱得一塌糊涂!
“进攻陇右的六镇大军,忽然被凤翔军在大震关外击溃,现在四散而逃,而从始至终,赵玉洁都没有露面——没有一个王极境露面!
“河北之地,二三十个州县的齐人,忽然相继攻打官府、占领城池,举起了造反的大旗,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这里面竟有王极境高手!”
萧燕正捧着一本书在看,那是她从齐朝带回来的,闻声抬头,却只是淡淡的哦了一声,显得兴致缺缺。
“你怎么没什么反应?这是大好事啊,是我们的机会!”蒙哥奇怪的坐了下来,他在陇右被魏无羡羞辱,现在正想找回场子。
萧燕漠然道:“你忘了大汗的命令?眼下是我们休养生息的时候。除非南朝脆弱得像是一张纸,否则我们不能轻启刀兵。”
蒙哥不服气:“不能动用大军,出动一些高手强者,给南朝添些乱子,总是对日后二次南征有用的吧?”
萧燕的目光移回了书册,“你这么有冲劲,怎么不去找大汉?”
蒙哥瞅了萧燕一眼,哼了一声: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从河北撤退的时候,留下了一些人手,这些人想要做事是不可能,但充当眼线打听些消息,总是可以的。
“现在南朝风云突变,很多事看起来都匪夷所思,我无法知道底细,你却可以查得明白,就不能吩咐下面的人一声?
“或许真有机会呢?”
萧燕本来不想理会蒙哥,但见对方如此热忱,只得叹了口气:
“眼下南朝边境封锁,我们的人来往不方便,消息传递很慢,就算打探到了什么,也过了时机多半没用。”
蒙哥不愿放弃:“那你到底做不做事?”
萧燕默然片刻:“罢了,姑且试试吧。”
章五六三 四方皆反(1)
风雪亭。
宋治站在亭中,负手俯瞰着皇城:“让你去河北平乱,是要你建功立业,确立更大的威望,往后统领内阁。你可明白?”
高福瑞连忙拜倒:“朕必竭尽全力,不负陛下厚望!”
宋治没有回头看他:“成行之前,有什么想问的?”
高福瑞抬头看了看皇帝背影,犹豫片刻,试探着道:“陛下,唐郡王果真没有谋反之心?”
宋治没有立即回答,似乎自己也没十成把握,片刻后徐徐道:“无论唐郡王到底是什么打算,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他需要忠臣的名声,赵氏想要满门忠烈这块招牌!”
高福瑞若有所悟。
宋治顿了顿,接着道:“既然他暂时不谋反,还需要这种名声,就不能做什么出格的事,更不能妨害朕。
“你这回去河北平叛,只管放手施为,既不用担心暗处会有世家高手发难,也不用忧虑燕平局势有什么变化。”
听宋治这么一说,高福瑞心头大定。
心绪定了后,思虑也活泛起来,他寻思着道:“只要平定了河北之乱,皇朝就能等待秋收。在此之前,纵然魏氏得了关中、杨氏在淮南造反,危害也有限。
“等到皇朝不再缺粮,大军出动,就能在魏氏于关中立足未稳,杨氏在淮南还没成气候的时候,给予致命一击!”
宋治微微颔首,“既然知道这些,那就去好生办差,早些平了河北乱军。”
高福瑞领命告退。
风雪亭只剩下宋治跟敬新磨后,宋治依然注视着燕平城,一动也不动。
高福瑞把局势想得简单了些,实际情况会复杂不少,但宋治的应对之法大体不差。要说把握,宋治把握不小。
追根揭底,他手里握着寒门力量。
寒门的发展壮大还在进行中,并且会攀上新的高度,必然不断涌现出大量人才与高手,只要寒门能一直为他所用,他的实力只会越来越强。
赵玉洁虽然没了,但再过一段时间,寒门中未必就没有王极境后期的高手出现。在皇朝还有战事,有风云激荡的情况下,这甚至是一种必然。
差别只在于要多久。
而无论要多久,到了最后,寒门的高手强者数量,都不是世家能够抗衡。
眼下赵氏、魏氏、杨氏高手众多,只不过是沾了国战的便宜,其它世家还有陈安之那些王极境,也仅仅是因为世家底蕴深厚,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但这注定是世家最后的光辉了。
“朕有寒门为爪牙,无论你到底在想什么,到了最后,赢的一定是朕!”宋治目光灼灼,重新确立了自信。
念及于此,他一甩衣袖,转身离开风雪亭,前往修炼之地。
以他如今的修为加上传国玉玺,并不惧怕赵宁;但如果他能成就王极境后期,那么传国玉玺就能发挥更大作用。届时,他要击败赵宁轻而易举。
......
赵宁在湖边喂鱼的时候,刚刚回到燕平的陈安之冒出了头。
赵宁打量他一眼,发现他没什么伤,微微点了点头:“这场酣战感受如何?”
陈安之知道赵宁问的是跟魏无羡冰释前嫌、并肩作战的感受,此行他最在乎的是这个,
赵宁也清楚这一点。
“爽快!”陈安之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赵玉洁是谁杀的?”赵宁打算把这个问题弄个清楚。在问出这句话时,他在乎的答案其实不是魏无羡亦或杨佳妮,而是赵玉洁是不是真的被杀了。
这次只要能让赵玉洁回不了燕平,目的就已经达到,能够把赵玉洁手刃当场自然是最好。
但在赵宁的潜意识中,他觉得赵玉洁并不是那么好杀的。
如果好杀,乾符六年在代州城,他那一刀就该要了赵玉洁的命,而不是被突然出现的范式子弟救走。
如果赵玉洁没有非凡气运,也不可能在十几年间历经辗转,有如今的地位与修为。
前世,在大齐覆灭之时,赵玉洁是唯一因之得到巨大好处的齐人;
这一世,如果在赵玉洁入宫后,他没有成功搅动风云,无论宋治怎么想,在赵宁自己看来,往后这个天下的主人是谁还不一定。
前面黄远岱接到的孝文山之役的消息,只有大致结果,没有个中细节,现在作为当事人的陈安之回来了,赵宁当然要第一时间问个清楚。
“不知道。”
陈安之摇摇头,“赵玉洁尝试过突围,远走了百余里,魏蛤蟆跟杨佳妮追过去的时候,以我们的修为没人跟得上。
“后来汇合的时候,魏蛤蟆跟杨佳妮说的是,赵玉洁坠入黄河不见了踪迹。
“不过,赵玉洁身受重创,气海破碎修为被废,是魏蛤蟆跟杨佳妮确认过的,不会有问题。她那时候坠入黄河,应该不可能有生还机会。”
没有把赵玉洁的尸体亦或是人头带回来,让赵宁亲眼确认对方的死亡,是陈安之觉得此行不圆满的地方。
说到这,陈安之笑了笑:“退一万步说,就算赵玉洁没死,可她没了修为,也就是废人一个,不可能再有什么作为,跟死了毫无区别。”
气海破碎的人不可能重拾修为,这是千百年来确认无疑的事。若非如此,赵玄极、莫邪、干将等人受伤后,赵宁不可能不努力挽救。
赵宁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两人正要说些其它事,黄远岱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东西:“殿下,有封信,是耿安国的,他的人眼下就在门房。”
赵宁接过信件抽出来看了看。
郓州军打散后,耿安国成了郓州团练使,是郓州军主要将领中,唯一留在郓州地界的人,他麾下的梁山将士,大部分奉命驻扎在郓州。
只不过朝廷在郓州建立了一个藩镇,名为义成军,下辖郓、滑二州,节度使王武昔日曾是孔严华的心腹。
耿安国在郓州的日子并不好过,主要是受到王武的打压排挤。在郓州军各个将领中,他也是给赵宁写信最频繁等人,隔三差五就一封。
信件的内容,除了问安之类的话,主要就是抱怨被王武各种刁难、克扣粮饷什么的,怨气深重。
近来,耿安国话里话外,都在试探赵宁有没有造反的意思,如果有,他肯定第一个率部支持。
“殿下要不要见耿安国派来的人?要不要回耿安国的信?”在赵宁浏览完新的内容后,黄远岱问。
耿安国的信太多,赵宁偶尔才回一封,说的也是让对方好生当差之类的话。
赵宁稍作
寻思,决定给耿安国写一封信,让对方的人带回去。
......
郓州。
耿安国看罢赵宁的信,若有所思。
信的内容很简单,主要是劝他不忘初心、保持本心,若能如此,无论世事沉浮都不会彷徨失措。
耿安国是个粗人,没怎么读过书,能认字已经是不容易,一时间没想明白赵宁这话是什么意思。因为如果仅仅是字面意思,那就是一番废话。
是废话就不必写信。
赵宁从来不说废话。
要是换了个人,给他写信把话说得这么隐晦,他一定会破口大骂,但赵宁不同,这不仅是因为耿安国敬重赵宁,更因为他明白赵宁的处境。
以赵宁如今的身份地位,和皇帝对赵氏的忌惮情况来看,赵宁不可能说些会被人抓住把柄,给自己惹麻烦的话。
耿安国还没想出个子丑寅卯来,他的部下来报,节度使王武叫他过去,说是有要事。
耿安国只得把信收好,带着几名亲卫打马出营,进入郓州城。
街上行人不多,耿安国策马缓行于人流中,左右有认出他的百姓,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不时还凑在一起指指点点,眼中明显带着厌恶嫌弃的表情。
更有甚者,还往地上吐了口痰,一副看到强盗的模样。
耿安国面色低沉,强忍着怒意。
他想起大半年前。
国战刚结束时情况不是这样的,他率部回郓州驻防时,得到消息的百姓夹道相迎,一张张布满笑容的脸上,充满对他的敬重与膜拜。
彼时,他们高喊着英雄。
声音是那样嘹亮厚重,让耿安国好似听到了战鼓声。他清楚记得当时自己的感受,自己心里想的是:原来这就是做英雄的感觉,真好。
他曾在这里浴血奋战多年,他的亲朋好友把命留在了城墙上下,正是因为他们的牺牲,郓州城的百姓才免遭北胡大军祸害。
他曾跟随赵宁渡河北伐,攻破北胡沿河防线,让王师成功进入河北,最终将北胡赶出了大齐,让这里的百姓迎来了和平岁月。
他当得起英雄这个称呼。
在那天明媚的阳光下,耿安国默默告诉自己,你不再是一个绿林悍匪了,现在你是皇朝王师的将领,是大齐的功臣,往后要做一个合格的英雄。
可惜的是,人生在世,不如意事总是十之**。
身为英雄的耿安国,并没有得到英雄该有的待遇。
一个不知所谓,没听说有什么显赫军功,却身居高位的节度使王武,来了郓州之后,不容置疑的给了他两个选择。
要么忘记自己以前的郓州军身份,做好他的下属听从他的安排,成为寒门势力的一份子,要么回梁山继续为盗,等着被剿灭。
耿安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皇帝忌惮赵氏,尤其忌惮赵宁,所以对赵宁的旧部,一定要分化打压。王武还算给耿安国面子,没有直接对付他,而是给了他选择的余地。
耿安国不认为这是选择。
他敬重赵宁佩服赵宁,甘愿为之牵马坠蹬,而王武是谁他完全不知道,也看不起对方。身为一个恩怨分明的绿林好汉,他不觉得自己有选择的必要。
结果不言而喻。
章五百六十四 四方皆反(2)
从那之后,王武不是找理由克扣、拖延发放他的粮饷物资,就是找借口说他的各种不好上本弹劾,要降他的职。
除此之外,王武还经常故意当众羞辱他触怒他,想引得他怒火上头大打出手,背上触犯、殴打军帅的罪名。
这些耿安国暂时还能应付还能忍,但有一件事,耿安国无论如何都忍不了。
那就是王武千方百计败坏梁山营的名声。
对方先是不知从哪里,搜罗出了梁山营在国战之前,劫道抢掠杀人越货的种种事迹,在城中大肆宣扬,抹黑梁山营的形象,说他们是强盗贼人。
而后,对方针对梁山营的将士布下各种陷阱。
梁山营的将士到了青楼窑子,总会碰见故意找茬的人,一怒之下出了手,往往就会伤人不浅。而青楼窑子的老鸨姐儿,都会出来作证,说梁山营的将士经常睡觉不给钱,时常殴打别的客人。
有时候梁山营的将士,在路上碰到恶霸欺负弱小,上前行侠仗义,末了官府一审,往往“恶霸”才是苦主,被殴打的人反而恶贯满盈,于是在有心人的散播下,梁山营成了专会助纣为虐的存在。
这样的事不一而足,单个来看没什么大不了,多了就成了梁山营贼性不改的铁证。
于是英雄成了过街老鼠,落到了近乎人人喊打的境地。
耿安国质问过王武,这样肆意妄为,就不怕寒了天下英雄的心?
没想到王武冷笑着回答,英雄在对上层有用的时候才是英雄,当英雄妨碍了上层那就是强盗贼人。聪明人从不会跟能决定谁是英雄谁是强盗的存在作对。
耿安国虽然愤怒异常,但却无计可施,王武是节度使,背后还有大人物支持,对方掌控着话语权,可以按照自己的需要引导舆论。
控制了舆论,自然就能定义谁是英雄谁是强盗。
“这操蛋的世道!”
看了一眼节度使府邸大门前的节钺,耿安国恨恨的朝地上吞了口唾沫。
进了府邸,耿安国见到了高坐在太师椅上的节度使王武。
对方没有丝毫寒暄的意思,甩手将一纸公文丢给耿安国,满脸威严的宣布:
“你治军无方,不能约束麾下部曲,导致梁山营将士成天胡作非为,在郓州城不断闹事伤人,致使百姓怨声载道,已到了不能不收拾的地步。
“这是调令,看清楚了,从今日开始,你不再是郓州团练使,朝廷贬你去益州做录事参军。”
说到这,王武满含讥讽的笑了一声:“知道益州在哪儿吗?蜀中。距离这里千里之遥。还有,你营中的人,一个都不能带走。”
“即日启程,不得耽误。
“耿安国,希望你到了益州后,能够好生办差。那边的刺史是我同乡,我已经打过招呼,他会好好待你的。”
说到最后的时候,王武一副你就等着被扒皮抽筋吧的样子。
耿安国握紧了手中的公文,额头青筋暴突,牙关咬得咯吱作响,好半响才一字一句的道:
“我跟我的兄弟们,是为国浴血奋战的功臣,是一个个忠义热血的大丈夫!
“你们,先是夺走了我们应有的待遇,让我们吃不饱穿不暖;而后,你们又夺
走了我们的尊严,让我们从英雄变成了过街老鼠!
“今日,你又要让我们兄弟离散,还要把我们安身立命的东西都夺走,军帅,你这是在要我们的命,想要我们生不如死啊!”
耿安国抬起头,猩红的双眼豺狼一样盯着王武。
王武冷笑不迭,志得意满地道:“我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不知道珍惜。从你不肯做我的忠犬那一天开始,你就注定了要走上穷途末路!”
耿安国站起身,弓起背:“王武,你就不怕把我逼急了,我现在就杀了你?”
王武哈哈大笑,笑得无比肆意猖狂:“耿安国,你修为是比本帅高,可这又如何?修为高就能为所欲为?你难道还敢造反不成?
“你若是敢造反,敢跟陛下作对,朝廷大军围攻之下,你那血战多年,好不容易混出头,有了官身的满营兄弟,就都得死!”
说完最后那个“死”字,王武看耿安国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只气急败坏,却只能抓耳饶腮的猴子,充满了不加掩饰的不屑。
“嗬嗬......”
耿安国发出不是恶鬼胜似恶鬼的笑声,一双通红的眸子,此刻竟然散发出几分恐怖的阴绿:
“如果是换作半年前,我的确不敢造反,就算有万千屈辱,为了兄弟们有一口饭吃能保住一条命,也只能忍了。
“但是现在,你口中的朝廷,可还有你说的那么强悍?
“六镇大军进攻陇右,跟凤翔军对垒数月,结果如何?主帅被重创生死不知,几十万将士一夜溃败,尸横遍野!
“天下最强大的三个世家,如今已经反了两个,一个正在占据关中这千古以来的霸业根基之地,一个正雄视东南要掐断朝廷半数的财赋来源!”
“河北、中原,已有数十个县邑起了民变,焚烧官府打杀官差,眼下正成蔓延之势,而朝廷呢?朝廷的人马还没看到,州城都被攻占了两个!
“王武你这吃狗屎的东西,到了现在,还敢拿朝廷来压我?!
“你既然知道我是绿林出身,怎么就不想想,太平盛世的时候,我姑且敢占山为王,跟官军纠缠厮杀,到了如今这烽烟乱世,岂会不敢再上一次山?
“你可以侮辱一个官吏,可以让一个百姓忍气吞声,但你竟然敢羞辱一个悍匪,想要一个悍匪卑躬屈膝,你脑子是不是已经被狗屎塞满了?
“今日,我耿安国就是反了,你又能奈我何?!”
话音未落,耿安国后脚骤然发力,真气嘭的一声爆发出来,霎时将附近桌椅碾压得尽数化为齑粉,而他的身体则如炮弹一般冲出,直取惊恐起身的王武!
王武没想到耿安国真敢造反,而且是在节度使府邸直接发难!意外、震惊与瞬间降临的恐惧,让他禁不住双股颤栗、肝胆欲裂。
但他对耿安国并非没有防备。
耿安国刚一动身,王武背后的屏风两侧,就有一刀一剑两道匹练疾速袭出,从两翼分别攻向耿安国左肋下、右脖颈!
显然,这是王武早就安排好的护卫。两人的修为虽然比不上耿安国,却也是少有的强者,有威胁耿安国性命的实力。
眼下耿安国只要一击不中,王武从骤然遇袭的惊恐中回过神,
配合他们便足够自保,届时,节度使府邸的修行者就会群起而至!
一旦陷入被围攻的境地,无论耿安国杀多少人,只要王武可以保住性命,城外大军中的将校们再支援过来,莫说一个耿安国,两个耿安国也得死无全尸!
剑气已到身前,刀光更是切开了护体真气,耿安国若是继续往前,不可避免要陷入十分危险的境地。
他选择一往无前!
剑气与护体真气相互抵消,青锋继续向前,靠着符兵本身的锐利,刺穿了他的左肋!
但却没能穿透他的脏腑,毫厘的差别间,他稍稍挪动了腰身,避过了要害。
长刀触碰到了他的身体,带飞了一蓬血肉!
却没有划破脖颈,带走的也是肩头的血肉。
而耿安国的左手,就像是铁钳一般,在下一瞬紧紧攥住了满面惊骇的王武的脖子!与此同时,他右手成拳,真气如芒,狠狠轰在王武的小腹处!
王武身体离开地面,腰背弓得犹如虾米,眼珠子像是要掉出来!他想要挣扎,可是脖子被耿安国掐着,丝毫不能动弹。
他不可置信的盯着耿安国,目光中充满疑惑不解,不明白耿安国为什么能这么不要命,硬是顶着剑气刀光也要冲过来。
耿安国张开嘴,露出被鲜血染红的牙齿,杀神般桀桀笑了一声。
国战期间,他跟着赵宁历经苦战,生死之险岂止碰到过一次,早就在死人堆里磨砺出了非人的凶悍与出众战技,自然知道九死一生的时候,该怎么抓住生机。
至于王武,一个不是在打败仗撤退,就是在打顺风仗抢攻的家伙,哪里会有他这种经验?
“修为高又如何?修为高,就是可以为所欲为!”耿安国满含讥讽的笑了一声,再度曲起手臂握紧拳头,瞅准了王武气海的位置,猛地轰了出去!
“不要!”
“快住手!”
两位护卫惊呼出声。
他俩在耿安国制住王武的时候,就纷纷收了符兵,不敢再有任何动作,生怕对方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
但他俩没想到,耿安国并未就此收手,还半分犹豫都没有的连续出手,刹那间轰碎了耿安国的气海,废了对方的修为!
王武杀猪般的凄厉惨叫声,顿时传遍半个节度使府邸。
“耿安国!你这是在自绝退路!”
“你再也没有选择了!”
两名护卫既想动手跟耿安国拼命,又不敢真的有所动作,眼下王武只是没了修为,性命还在,仍是节度使。
耿安国单手提着昏死过去又立马被呛醒的王武,闻言回过头,桀骜不驯的低笑两声:“退路?选择?我要那些东西做什么?
“我是一个悍匪,生来就是要造反的,造反的人需要什么退路?”
两位护卫嗔目结舌,哑口无言。
就在刚才,耿安国想明白了赵宁信中的话。
不忘初心。
他的初心是什么?
他是一个悍匪,他的心自然是一颗悍匪的心!
是一颗官逼我反我就敢反的心!
梁山好汉都有一颗这样的心!
他,耿安国,梁山营众将士,今日反了!
章五六五 四方皆反(3)
河北,沧州。
作为朝廷派出的六名王极境修行者之一,范子清跟着高福瑞来到沧州已经有好几日。
在此之前,他们先是去了瀛州,试图寻找叛军首领,奈何没有发现对方的行踪,而后又去了冀州,结果依然是一无所获。
在朝廷的兵马——瀛州、冀州附近州城的驻军,赶到瀛州城、冀州城之前,他们没有对两城平民军队动手的打算。
就算他们杀伤一批平民军队战士,将平民军队赶出州城,但凡是朝廷兵马没有赶到,就难保城池不会被乱民重新占据。
毕竟他们不可能守在冀州、瀛州城,他们的任务是捕杀平民军队中的王极境高手,这是平定乱事的关键,时间也很紧。
而只要乱军挟持大量百姓人质,他们就不能肆意出手尝试灭杀乱军,一旦误伤的无辜百姓太多,他们没法向天下人交代。
之所以到沧州来,是因为高福瑞接到消息,沧州境内有平民军队聚集向沧州城进击的迹象。
根据之前的经验,平民军队在进攻州城的时候,必有王极境高手打头,以确保战事顺利,故而高福瑞率先赶到沧州,守株待兔。
平民军队要进攻沧州城的消息,不知怎么走漏了出去,范子清、高福瑞等人刚到城里,就看到这里人心惶惶,很多百姓已经开始拖家带口的逃难。
“乱军势单力薄,不堪一击,尔众大可不必惊慌。有官府与驻军将士在,沧州城坚不可摧,朝廷必然会平定乱军。顶多两个月,河北乱军就会死绝!”
范子清看着高福瑞站在城门上,面向城内城外的百姓慷慨陈词,一副信心十足我就是权威的样子,心里想要呕吐的**越来越强烈。
当年,他作为皇后的扈从军反攻万胜城成功,紧跟着又克复了家乡中牟县,昔日作为死对头的同僚,还帮他照顾好了家人,让他体会到了英雄的荣光。
在那之后,皇帝整编皇后扈从军,他被纳入元从禁军序列,就再没见过最为敬佩的皇后娘娘,倒是能够经常见到皇帝陛下。
国战开始的时候,范子清不过是个御气境的修行者,之所以愿意为了忠义二字抛家舍业去战场,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受到皇后赵七月的感召。
但这并不代表他抗拒效忠皇帝,相反,效忠皇帝是每个寒门齐人的莫大期望与荣耀。
刚进元从禁军的时候,范子清只是认为皇帝做事不厚道,在皇后功勋卓著的情况下,竟然拆解了皇后的扈从军。
到了燕平,知道的事情越来越多,范子清逐渐认清了皇帝任人唯亲、假仁假义的真面目,对皇帝不分黑白打压世家、猜忌赵氏的行为,深感不忿。
范子清虽然再没见到过皇后,但却听说过对方的处境,在得知皇后被恃宠而骄的贵妃排挤,即将取而代之的时候,大为震怒。
在他心目中,中原危在旦夕之时,毅然决然返回汴梁,稳住大局人心还反攻杨柳城成功的皇后,是大齐天下最大的英雄之一。
而这样的英雄,却被皇帝那般不公平的对待,连皇后的位置都要保不住。
这让
范子清深深为皇后感到屈辱。
因为出身“清白”,在被陈安之当作残兵收拢,成为皇后扈从军之前是万胜城守军,跟皇后并无瓜葛,且才能出众修为提升快,范子清得到皇帝信任,很快被提拔。
他宿卫宫廷的时候,经常跟在宋治身边。
他渐渐熟悉了高福瑞这个人。
对愿意为了忠义二字,离别父母妻儿,沙场拼杀的血性男儿来说,高福瑞这种玩弄权术,媚上欺下的文官,是范子清最为痛恨的那类人。
可这样的人偏偏身居高位执掌大权,是皇帝的左膀右臂之一——另一个是想要取代皇后的贵妃赵玉洁!
这样的皇帝这样的朝堂,跟范子清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也不是他浴血疆场九死一生想要保护的对象。
“乱军虽然祸害了一些地方,但这些地方比起整个大齐皇朝来,微不足道。之前朝廷是心慈手软,不想大动干戈,这才让乱贼一时得逞。
“陛下英明神武,乃一代圣君,现在朝廷已有完整布置,区区小贼,反手可灭!你们速速回去,该做什么做什么,休要惊慌逃窜!”
高福瑞挥舞着手臂,借助修为之力,让自己的声音远传八方。他说话的时候,好似自己就是真理,自己说的话绝对不会有错,百姓不相信他就是愚不可及。
范子清熟悉对方这种做派。
他听说国战时期,对方经常代表朝廷在各地发表自己对国战的见解,都是些北胡必败大齐必胜的言论。
可范子清记得很清楚,当初西河城失守,郓州战区危在旦夕,中原防线差些全面崩溃,就是因为这个人对战争的判断出了大错。
现在,对方又在大言炎炎。
一如当初。
范子清不懂,高福瑞明明在郓州犯了致命错误,是整个大齐皇朝的罪人,为何还能在后续国战中继续招摇过市,以皇朝军事大才的身份公开发言。
他更加不能接受,对方高官厚禄没有受到半点儿影响!
他记得很清楚,那时候,举国百姓明明都在声讨他的。
所以现在看到对方又在做同样的事,范子清才感到如此恶心。
高福瑞还在唾沫横飞,看样子很享受当下的状态,一时半会儿不会结束。必须保护对方,不能抽身离开的范子清,只能神游物外。
他想起中牟县的妻子,最近给他写的信。
因为他现在是禁军将领,王极境的修行者,还受到皇帝信任,所以他的妻儿在中牟县生活得很好,地方官府的人都很巴结。
妻子在信中提起一件事,说的是中牟县的县令,因为战后恢复民生有功,得到朝廷嘉奖,加官进爵了。
邸报上说县令为了让治下百姓吃饱穿暖,怕最高的山,走最险的路,心血和汗水洒遍了千山万水千家万户,用自己的辛苦换取了百姓的幸福。
而实际上,妻子省亲的时候,看到很多百姓连水都没有,附近的水渠坏了一直没修过,水坝干涸也没官差来问,现在吃水都要跑几十里用扁担去挑。
范子清之前就在中牟县当差,自然
知道中牟县是什么情况,不过他在投身军伍前身份低微,根本管不了这些事。
妻子是在感叹乡亲疾苦,而在范子清看来,这反应出的是皇朝吏治的崩坏、黑暗与腐朽。
“如此世道,百姓怎么可能不造反?”范子清这样想,“大齐刚刚经历国战洗礼,有血性的人多得很,可不是太平日久百姓失去勇气的时节。”
这个念头不是凭空冒出,刚到沧州,他们就听说郓州出了事。
郓州原团练使耿安国,竟然在节度使找他议事的时候,突然失去理智变得丧心病狂,出人意料的发动突袭,仗着出众的修为境界,擒住义成军节度使王武,当场废了对方的修为。
而后,耿安国挟持王武为人质飞出节度使府,并在城门上召集他麾下的梁山将士入城。
因为性命掌握在耿安国手中,王武不得不依照对方的意思,将城防交给了梁山将士。
义成军十万将士,有九万驻扎在郓州城外,这其中,耿安国的部曲只有两万多——王武把重兵布置在郓州城,就是为了防备、盯紧耿安国的旧部。
面对这么多义成军,要是真正面拼杀起来,梁山将士就算骁勇善战,也未必能占多大便宜。
可王武自身受制于人,不能不把城池拱手相让。
王武怕死,不代表他麾下就没有胆大妄为的悍将,在耿安国所部接收城防时,身在军营的王武副将,就打算不顾王武的生死,纠集精锐冲进城中。
可还没等王武的副将带人杀出营,耿安国就率先出手,带着自己的心腹强者,直接冲进营中,连杀数位骁将,于万军之中擒住王武的副将,斩下了对方的首级!
一场短促的激战,耿安国震住了义成军,人人皆畏之如虎,不敢再轻举妄动上前半步。
再后,耿安国不顾王武的苦苦哀求,在城楼上当着郓州军民的面,拧下了对方的人头,并向所有人宣布:他反了!
一时之间,城中百姓无不肝胆发颤,骇然不已。
面对城内城外的军民,耿安国先是痛述朝廷不公不义、赏罚无度,表明的王武无道丑恶,把自己这种国战功臣逼到了别无选择的境地,只能奋起反抗;
而后,他列举了陇右凤翔军、河北各路义军的辉煌战绩,以此证明皇帝已经不得人心,大齐必会覆灭,表示自己会联络对方,壮大自己的声势。
最后,耿安国给了义成军众将士两个选择:
要么投降,成为他的部曲;要么就地卸甲,离开郓州。
最终,郓州城外的六万多义成军,有三成选择留下,七成选择卸甲离开。
对离开的这部分人来说,他们只要回到朝廷控制的州县,就能万事大吉。
郓州被耿安国夺去,是因为节度使王武跟他的副将都被杀了,不是他们这些将士的过错,法不责众,朝廷怪罪不到他们头上。
日后朝廷平定郓州,还用得到他们,届时他们就能披甲执锐,恢复之前的身份地位——至少有戴罪立功的机会。
唯一的问题是,在他们卸甲之后,耿安国有可能翻脸。
章五六六 四方皆反(4)
但是四五万将士就算没了兵甲,有那么多修行者在,战力也是不俗。
双方真打起来,姑且不说耿安国的部曲会死伤多少,单是这种出尔反尔、屠戮数万人的暴虐行为,就是自掘坟墓,足以让耿安国成为众矢之的。
事实是耿安国信守了承诺,任由四五万将士离开郓州,只不过规定了方向,不能去滑州,而且派了精骑随行,以监督他们不在逃散过程中祸害沿途百姓。
最新的消息是,耿安国已经整肃完大军,亲率三万将士直奔滑州。这一回,耿安国没给滑州的义成军选择余地,只有一句话:降者不杀!
范子清长吐一口气。
耿安国只要能顺利攻占滑州,就能稳固自己的地位与威信。而以对方的修为境界、梁山将士的整体素质,以及滑州义成军的力量,这又是必然的结果。
范子清不知道该怎么评定耿安国的行为。
如果是在国战结束前,他十成十会认为耿安国是贼性不改,应该被按律处置;但是现在,他不这么想了,因为他觉得,耿安国的选择并非没有道理。
“这个天下到底怎么了?是现在特别黑,还是一直都这么黑?”范子清抬头看向苍穹,似乎想要老天给他一个答案。
可他因为双眼直视烈日夺目的阳光,给刺激得视野一片漆黑。
......
高福瑞终于结束了他的演说,带着范子清等人,心满意足的离开城门回到官衙。
接下来,众人在沧州一连等了好些天,都没看到平民军队来攻城,高福瑞派出了许多修行者打探,小股的乱军倒是有看到,但距离攻打州城差了太多。
高福瑞越来越焦躁。
眼看着距离皇帝规定的期限愈发近了,高福瑞终于坐不住了,大手一挥:“去冀州城!”
到了今日,冀州半数地域,共计四个县的地方,都已被平民军队控制。
范子清原以为这些地方会乱成一团,百姓在兵祸下生不如死。
事实并非如此,这些地方除了军队多些,到处可见平民战士,商贾暂时断绝之外,秩序并没有什么改变,百姓该做什么的还是在做什么,一片平和。
平民军队并未去祸害百姓,两者相安无事,相处得十分和气。
到了冀州城上空,高福瑞忽然狞笑一声,抽出长刀,运足真气,用力向城中刺史府的方向一劈,霎时间,百丈刀芒如星河倒挂!
刀气之下,刺史府的屋舍院墙无不倒塌,烟尘四起,大量平民战士身首异处,渲染出朵朵刺目血花,更多人受到波及倒飞出去。
范子清瞳孔猛缩。
他看得分明,刺史府门前的大街上,十几个百姓遭受了池鱼之殃,在刀气下或死或伤,其中有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当场被真气爆成一团血雾!
“出手!灭了冀州城,杀光这里的乱军!本官就不信,那些满嘴公平正义的青衣刀客,还会继续做缩头乌龟!”高福瑞厉声下令。
“住手!”
范子清心绪激荡之下,暴喝
出声,挡在了高福瑞面前,如同一只炸毛的野兽,“高福瑞你在干什么?!你刚刚杀了好些无辜百姓!
“这城里有那么多平民,你竟然要我们灭城?你还有没有人性?还想不想跟陛下交差?!”
“滚开!”高福瑞顿时大怒,长刀猛地一扫,逼退范子清,“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教训本官?再敢多说一个字,我先把你拿下!”
言罢,左右一看,见其余四名王极境中,还有人面露不忍、犹疑之色,高福瑞冷冷道:“完不成陛下交代的任务,你我都得死!
“冀州城的这些百姓,分明是已经投了叛军,这才跟他们和睦相处,我们不是在滥杀无辜,而是在平定叛乱!
“都给本官立马动手,否则军法处置!”
不等其他几名王极境有所反应,范子清骤然拔刀出鞘,刀锋正对高福瑞,怒发冲冠道:
“高福瑞!你这有娘生没娘养的狗屎东西,除了在关键时候误国误民,就是不知羞耻的以权谋私,早就该被千刀万剐!
“今日你若再敢动手杀平民,我范子清誓要食尔肉寝尔皮!”
高福瑞被范子清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拿刀指着范子清直打哆嗦。
他怎么都想不到,深受皇帝信任提拔,本该跟他一条船的范子清,会在这么重要的时候跟他翻脸,态度还这般果决,言辞还如此恶毒!
“范子清!你想造反,想做逆臣贼子,想害得全家老小被凌迟处死?好!本官成全你!”
高福瑞忍无可忍,举刀朝范子清劈了过去,同时不忘招呼其他高手,“给我拿下他,谁不动手,谁就是勾结乱军,本官必定禀明陛下,让他不得好死!”
刚刚还迟疑的其中两名王极境,想到高福瑞在宋治心目中的地位,一个抽出长剑对准范子清,一个低下头绕到了范子清侧翼。
范子清勉强挡住高福瑞一刀,已是陷入被四面围攻的境地。自知陷入死境他的他,想要劝说那两个被迫参战的王极境,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能以什么理由劝说对方?
指责高福瑞擅杀平民,罪大恶极?
这样的话他刚刚已经说过,如果有用,对方就不会听高福瑞的命令。
说高福瑞多行不义,必被皇帝治罪?
这话他自己都不信。高福瑞误判北胡军情,致使西河城数万将士枉死,给皇朝带来了那么大的危害,宋治都没有处置他,现在他杀些平民,又算什么?
除这些外,范子清还能说什么?
能说的只剩下一个。
既然高福瑞罪大恶极,既然皇帝不顾百姓死活,这样腐朽的朝廷这样黑暗的皇朝,就该被推翻!
如果是胸怀天下、心系苍生的有志之士,就该奋起造反!
造反......这两个字范子清能说吗?
他之前从来没想过自己要造反。
他也没想过自己会像耿安国一样造反!
这个选择来得太过突然,让范子清措手不及,这道坎太过高阔,瞬息之间
他迈不过去。
可高福瑞等人没有给范子清思考的机会,他们的杀招已经降临,范子清纵然拼杀经验丰富,无数次在生死之间磨砺过,极力闪避腾挪,也被立即打得吐了血!
这一刻,范子清无比绝望。
他的人生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绝望。
即便是刚上战场,在万胜城与北胡大军殊死搏杀,一万同袍死得只剩下八百人,他也不曾这样绝望。
彼时,他虽然心知自己必死,但心中尚且有一束光,
那是对大齐皇朝的忠义信念,是对身后家园的无上挚爱,是坚信最后大齐必然战胜北胡,家人亲友必然迎来美好世界的信心。
但是现在,范子清心中没有了光。
这个皇朝是如此黑暗。国战胜了,却比国战时更加黑暗!
就算他今日不死,来日又能如何面对这种黑暗?
一时之间,范子清都有种束手待毙的想法。
直到下一个刹那,他听到了一个妩媚又清亮,充满揶揄与嘲讽的声音。
那声音道:“你们在我们的地盘上公然内讧,是全然不把我们放在眼里,还是想演一场好戏取悦我们?”
范子清陡然一个机灵,再看清场中局势时,发现高福瑞等人已经跳出战圈,拉开了跟他的距离,并聚集在一起万分戒备的看着四周。
四周,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上,各有一名王极境高手掠空逼近。
四个王极境,不是三个!范子清心头一惊。乱军之中,江湖之内,竟然有整整四个王极境高手!
说话的人来自东面,是个妆容艳丽、身段婀娜的女人,年纪虽然偏大,但风情万种惹人心动。
“本官正到处找你们,却不想你们自己送上门来,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高福瑞冷冷一笑,不仅不畏惧,反而官威十足,“你们祸乱州县,残杀官民,十恶不赦,神人共愤,天地不容,准备好受死了吗?!”
扈红练没理会高福瑞,而是看着范子清,浅浅笑道:“范将军,若不是我等来得及时,你眼下已是身首异处了,现在我就想问你一个问题。”
范子清深吸一口气:“请问。”
“你可愿与我等一道,为了我们自己和天下万民的公平与尊严而战?”扈红练收敛了笑意。
范子清还未开口,高福瑞已是大声厉喝:“范子清,你敢?!你若敢阵前投敌,必然十族不保,男的为奴女的为娼!现在悔悟,本官尚可既往不咎!”
瞥了一眼训斥奴才般训斥自己的高福瑞,范子清再度深吸一口气,看向扈红练,一字字道:“范某愿为正道而战!”
扈红练拍了拍手:“好!”
“好”字一出口,北方的尺匕,西方的方墨渊,南方蒙着脸的陈奕,同时出手,配合从东方出剑的扈红练,霎时攻向高福瑞等人!
在范子清表明态度之前,朝廷这方是六名王极境,扈红练这边是四名王极境,随着范子清改换阵营,双方立即变成了五五对决!
章五六七 四方皆反(5)
一品楼在大齐有三名王极境,分别是大当家尺匕,二当家扈红练,三当家方墨渊,作为一个江湖势力已经是不可想象。
这份实力,比之乾符初年的赵氏都要强。至于现在,除了赵氏、魏氏、杨氏,再没有哪个世家,拥有超过两名王极境。
但仅靠扈红练这三位当家,还不足以对付高福瑞等人,所以国战后被授予了朝廷官职,在魏州任团练使的长河船行大当家陈奕,蒙面过来相助。
四对六,数量差距依然明显。
宋治虽然暂时确信赵宁不会谋反,却也不敢真的放下防备,再者世家王极境已经回归燕平,需要充足力量制衡,能抽调六名王极境来河北,已经是极限。
这六名王极境对宋治来说,是可以迅速平定河北之乱的绝对把握,也是他平定河北乱军的最后依仗。
此事若成,这六名王极境还可以有别的用处,譬如说去其它的地方平叛;此事如果不成,那么宋治手中的王极境力量,暂时就只够勉强自保。
勉强自保的前提是,魏无羡与杨佳妮不杀到燕平来。
对河北平民军队而言,以高福瑞为首的这六名王极境,是眼中钉肉中刺,只有战胜了对方,他们才可以继续壮大自身,在河北烧起熊熊烈火。
而对赵宁来说,高福瑞这个人必须除掉。
......
眼见范子清临阵投敌,拔刀向自己掠杀过来,一副彼此有深仇大恨,必须你死我活的模样,高福瑞又惊又怒。
惊是因为随着范子清投敌,双方力量对比发生了巨变,高福瑞再无必胜对方的把握;怒则是因为考虑到自己的差事要被耽误,要被皇帝治罪,急火攻心。
不过情况再坏也就是这样,双方势均力敌,高福瑞还不至于畏惧、怯懦。
作为朝廷有数的大员,皇朝顶尖权贵,身份地位决定了,高福瑞不可能瞧得起江湖草莽,怀揣着轻蔑鄙夷之情,他挥刀迎战,同时向其他人下令:
“杀光他们,陛下必有厚赐!”
挡了范子清一刀,将对方逼退,高福瑞打算趁势进攻,先解决这个叛国贼——对方先前受了伤,不轻不重,战力有所下降。
两人虽然都是王极境初期,但高福瑞距离王极境中期已经只差一线,而范子清不过是刚刚成就王极境,彼此实力有所差别。
柿子捡软的捏,先杀掉范子清,就能让人数差再度出现,高福瑞自忖可以稳操胜券。
然而他一刀刚刚斩出,气势磅礴的刀气匹练还未斩中范子清,就被一道剑气迎住,从中斩为两截,霎时爆裂消散,无影无踪!
高福瑞神色一僵,目光瞬间凝固,已是受到巨大惊吓,就像半夜如厕的人撞见了鬼,几乎想要不顾一切转身就跑。
不等他有所动作,第二道剑芒已如山峰坠落,当头向他劈了下来,高福瑞脸色大变,连忙拼尽全力迎接。
真气崩散,刀剑相击,高福瑞如被大锤击中,胸口一闷,呼吸丢失,下一刻本能的哇的一声,一口鲜血不受控制的喷了出来。
“王极境中期!竟然是王极境中期的高手!”看到持剑的扈红练,意识到这一点的高福瑞,惊骇欲绝,差些当场下跪求饶。
眼下的大齐,除了赵宁、魏无羡、杨佳妮这
些人是王极境后期,属于超脱常理的存在,其他人能够成就王极境,就已经是莫大幸运。
王极境中期的修行者非常少,朝中就只有宋治、宋明、孙康而已。
高福瑞怎么都不可能想到,眼前这个江湖修行者,竟然有王极境中期的修为!
对方到底是什么来头?
这绝不可能是一个江湖草莽这么简单!
高福瑞想要逃跑,不顾一切的逃跑。
但是吐血需要时间,哪怕只是一口,身体也会有在高手看来,相当长的僵硬时间。在这个时间内,高福瑞不可能有任何战斗动作。
而他又没在吐血之前,及时拉开与扈红练的距离。
于是他看到了扈红练嘴角的笑容。
冷漠、残忍,勾勒出几分不屑与鄙夷。
下一瞬,扈红练手中的剑,闪电般穿透高福瑞的护体真气,硬生生刺穿了他的脖子,从咽喉处进,在后颈露了出来!
高福瑞第一口血刚吐掉,后续源源不断的鲜血,就从他的咽喉、嘴里涌出。
“嗬,嗬嗬......”高福瑞浑身乱颤,脸上皮肉发抖,不可置信又惊恐万分的看着扈红练,想要发声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很快,他的双眼中有泪水夺眶。
那是恐惧的眼泪,也是绝望的眼泪,就像被全世界抛弃的小孩子。
扈红练嗤地一笑:“堂堂皇朝参知政事,皇帝的左膀右臂,手握大权左右无数人命运荣辱的大人物,到了垂死关头,也是会害怕得哭的吗?”
高福瑞“嗬嗬”个不停,看起来很想说话,泪水模糊的双眼里充满乞求与期望。他这是在恳求扈红练饶他一命,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心甘情愿。
扈红练当然能读懂高福瑞的眼神,所以她眼神愈发冷冽,目光充满冷酷:
“在你随便动动手指,就将十几个平民百姓屠杀的时候,你有给那个年轻母亲半点求饶的机会吗?
“有了荣华富贵,做了人上人,就全然没了敬畏之心,真以为自己讨好了皇帝,就是神的奴才,可以不把平民百姓当回事,随意屠戮了?”
扈红练手握剑柄,真气顺着符文阵列涌入剑身,还在高福瑞脖子中的长剑,顿时闪耀出夺目的光芒:
“对国家对百姓犯了这么多罪,早就该死上百回千回,全因为有皇帝庇护,你才能嚣张到现在。
“可从今日开始,皇帝自身都会难保,这大齐的天下,再也没人能护得了你!
“所以,高福瑞,去死吧!”
听到扈红练这番话,高福瑞双目圆睁,惊得浑身一抖,原本已经被制住的身体,竟然摆脱了扈红练的控制!
——可惜的是,这太晚了,也没什么用。
同一时间,扈红练手中长剑上的剑气爆开,高福瑞的脖颈就像是一个被撑炸的气球,内里的真气流光千万束的溢开,嘭的一声炸成了无数血色粉末!
非只是脖颈,高福瑞的胸腔与脑袋,都给炸没了大半。
绚丽的血雾与一片当空散开的断肢碎肉,是高福瑞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痕迹。从此之后,世上再无高福瑞这个人,而他会拥有的,注定只是史书上的骂名。
高福瑞的死亡来的太过迅捷突兀,让其他朝廷
王极境修行者措手不及。
有人反应出奇的快,第一时间选择了掉头就跑,有人因为震惊而恍然失神,被面前的对手趁机击伤;
有人则在剧烈的心潮翻涌下,勉强支撑着对手的猛攻,心中却已经是一片冰凉与绝望;还有人在见识到扈红练的实力后,脑中灵光一闪,骤然意识到了什么。
“我投降!我跟范子清一样,愿意投靠你们,为了世间的公平与正义而战!”
最先开口的那名朝廷王极境,是之前高福瑞严令进攻范子清时,低着头绕到范子清侧翼,没有当即出手的人。此刻,他已经联想到了很多深层次的东西。
扈红练微微一笑:“降者不杀。”
有了第一个投降的,就有第二个。
不过没有第三个。
第三个被范子清等人联手杀了。
原因有三个。
其一,王极境修行者天下有数,对他们的品性与过往作为,一品楼早就一清二楚,这个人十恶不赦、罪不容诛;
其二,此人之前没有劝阻高福瑞灭城的行为,进攻范子清时出手十分狠辣;其三,新投过来的王极境们需要递交投名状。
......
“真没想到,你们竟然有四名王极境高手。”
收拾完冀州城被毁坏的刺史府,范子清抹了一把额头的细汗,感慨万千的对指挥完众人做事的扈红练道。
扈红练边走边道:“现在是七个了。而且不是你们,是我们。”
范子清听得一阵默然,此行六名朝廷王极境,被当场斩杀了两个,逃走了一个,加上他转换阵营的有三个。
隐约间范子清又有些振奋,就如扈红练所言,现在他们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自己人有这么多高手,无论自保还是成事,把握都大了许多。
“二当家,你是不是早就笃信我会临阵反戈?”范子清认真地问。
扈红练没有隐瞒:“我们要做的是杀掉高福瑞,而不是击败他们,以四对六就没有这个把握,高福瑞有逃生的机会。
“只有你投靠过来,高福瑞身边没有两个高手策应,才会必死无疑。正因如此,你们到了这里后,我们没有立即露面。
“这么做的目的,就是为了让高福瑞着急,让他做出一些出格的举动,触犯你的底线激怒你,让你走向他的对立面。”
范子清怔了怔:“那你们岂不是坐视了高福瑞滥杀无辜?”
扈红练眼神一暗:“我们也没想到,高福瑞当时会有那样的举动,连无辜百姓都不放过,这是我们的过失。”
范子清沉默下来。
半响,他嗓音暗哑道:“这场战争虽然是为了天下人的公平与尊严,但却不知要死多少人,烽火连城之下,受牵连枉死的百姓亦绝对不会少。”
扈红练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肃然道:“世间之事,不破不立,破而后立。
“为了中原文明再上一个台阶,为了往后更多人更长久的幸福,革新战争不可避免,我们这代人必须要承受代价,经历这种阵痛。”
范子清愣了愣,不解地问:“阵痛?革新战争?”
扈红练点点头:“公子说过,欲求文明之幸福,必经文明之阵痛,这阵痛就是革新战争!”
章五六八 四方皆反(6)
燕平,唐郡王府。
赵宁刚从修炼室出来,黄远岱便走进了院子。
“殿下,河北的事成了!高福瑞伏诛,范子清等三名王极境,已经被扈红练纳入麾下。”黄远岱将一品楼送上来的情报交给赵宁。
飞鱼卫虽然在监视着郡王府,但一品楼作为赵宁的羽翼紧密行事时,这些人还被皇帝藏着掖着,双方的实力和对燕平的经营程度,早就不在一个层面上。
整个燕平城,一品楼的修行者现在是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莫说传递消息,就算是暗杀谁行刺谁,会被飞鱼卫察觉、抓到的可能性都很小。
黄远岱的话刚说完,目光落在赵宁身上,陡然眼前一亮,抚须笑道:“恭贺殿下,修为又有精进。”
青竹山一役受伤后,赵宁用了很长时间恢复修为,这些日子以来虽然刻苦修炼,但境界这种事终归不能一蹴而就,到了今日总算是有明显进益。
不过距离天人境还差得远。
赵宁接过文书扫了一眼,眉宇间隐有喜色露出,将其递还给黄远岱,边走边道:
“有了这七名王极境,河北大军算是站稳了脚跟,往后没那么容易遭受巨大挫折了,可以平稳扩展控制地域。”
朝中的寒门、帝室王极境修行者拢共也就二十来人,这一下折损了五个,是很大损伤。加之先前魏无羡、杨佳妮击杀赵玉洁时,顺手杀掉的几个,现在宋治麾下的高手已是捉襟见肘。
黄远岱跟在赵宁身旁,寻思着道:
“范子清会跟高福瑞走向对立,这是我们事先就料定的事,其中一名王极境倒向我们也在两可之间,但第三名王极境的投靠......”
说到这,他露出回忆的表情:“根据一品楼过往对这个人的情报搜集,他的倒戈恐怕是权宜之计,往后有可能成为隐患。”
赵宁不以为意:“让扈二娘多注意就是。如果确实不能留,那就果断设局除掉;如果可以留,一个王极境不好平白折损。
“大势之下,像这种本身品性不端、心思活泛,迫于压力投靠我们的人,往后只会越来越多,我们不可能把他们都杀了。”
黄远岱当然明白这个道理,笑了笑:“这天下真正良善的人与真正恶毒的人一样少,大部分都是世道是什么颜色他们就是什么颜色。
“世道清平百姓生活相对顺利的时候,但凡稍有教化,良善之民便比比皆是;
“世道浑浊大众生活困苦饱受压抑,内心怨气深重不得不发泄的时候,无论怎么教化,遍地都会是牛鬼蛇神。”
这话的潜台词是,现在大齐虽然多的是贪官污吏,与品性不端只顾私利的修行者,但往后若是人人有公平人人有尊严,这其中的不少人都会变得好一些。
赵宁认同黄远岱这番话。
黄远岱接着问赵宁:“皇帝得到这个消息后,恐怕不会什么都不做,对皇帝接下来的应对,殿下有什么推测?”
赵宁没有猜测。
无论宋治做什么,对他来说都已经不那么重要。
当然,不是说一点都不重要,只是已经无法对他和他正在做的事,产生根本性的影响。
黄远岱见赵宁不说话,便捻着稀疏的山羊胡,给出了自己的答案:“照某看,皇帝这回估计是真要求殿下了。”
上回赵玉洁遭遇截杀,宋治没有求着赵宁去河北平乱,让赵宁多少有些心
怀不畅——他为大齐做了那么多,可皇帝但凡是有选择,怎么都不肯信任他。
这次宋治会怎么选,赵宁已是丝毫不在乎。
赵宁这时候关注的是别的事:“大齐内患、内斗逐渐严重,社稷不稳已经摆上了台面,北胡不会坐视不理——至少萧燕不会。”
黄远岱想了想:“北胡在国战中损失惨重,现在需要的是休养生息,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根本没有南征的实力。
“青竹山之战后,元木真身受重创,短时间内不可能恢复,没有他这个天人境领头,北胡那些王极境根本做不了什么。
“毕竟他们连王极境后期的修行者都没有。”
天元部族的强盛,完全依赖于元木真个人的天赋修为,没有元木真改良修行功法,草原根本不会有那么多王极境。
元木真虽然让北胡极快强大起来,但因为底蕴不足也有些短板,譬如说元木真之下,修为最强的修行者都只是王极境中期。
原本太子蒙赤是能跟上元木真的步伐,成为王极境后期的,可因为赵氏带着雁门军胜了凤鸣山之役,元木真把蒙赤当作了棋子丢弃。
蒙赤之下,博尔术、察拉罕、蒙哥等人,最有可能成就王极境后期。博尔术已经被赵宁阵斩,蒙哥又太过年轻还需要世间,眼下也就察拉罕值得一看。
但就算察拉罕成为王极境后期,单靠他一人,北胡在大齐也掀不起大风浪。
赵宁摇了摇头:“不可小觑萧燕,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得防微杜渐。往后大齐的天下会乱,以萧燕的能力,只要她想,总能见缝插针。”
时至今日,河北的平民军队,已经蔓延到了数十个州县,虽然攻下的州城目前只有两个,但许多州府之下的县邑,都落入了平民军队的掌控。
不少州城隐有被包围之势,成了一座座孤岛。
河北平民军队能发展得这么快,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萧燕之前在河北施行过仁政。
因为发现大齐克复河北后,自己饱受官府欺压、地主剥削,日子过得还不如萧燕主事河北时,很多百姓心中落差太大,怎么都想不通,这才愤然反抗。
说到这,赵宁目光渐渐深邃:“对宋治来说,内患远比外忧更值得重视,所谓攘外必先安内。
“内患不可控他就会失去帝位,求为长安布衣而不可得,死路一条,外忧只要不逆天,他就算到了江南割地求和,也能做半壁江山的皇帝。
“宋治不愿用赵氏,可不代表着他一定不愿借用天元王庭的力量。
“皇帝借用异族兵马平定国内叛乱,这种事在史书上可是有过清楚记载的,而且不是一两件!”
黄远岱读书虽然不如周鞅多不如周鞅细,却也称得上饱读诗书,自然知道赵宁所言不是空穴来风,当下面容肃杀。
他难得的沉声道:“殿下放心,某这就去安排,但凡有北胡细作、眼线亦或者被收买的可疑之人,打听军国情报皇朝大事,某必严查!
“对北境各个要道某也会严密监视,并且联络苏叶青等人,让她们在草原帮忙盯着。”
唯有隔绝皇朝内部紧要消息泄露到草原,才能避免萧燕看到机会觉得有机可趁,而进行什么让人防不胜防的行动。
赵宁微微颔首。
.....
皇城,崇文殿。
“陛下......”
新磨见御案后的皇帝良久不动,担忧之下忍不住轻唤一声。
宋治刚刚看了两份奏本,一份说的是义成军节度使王武,在郓州被耿安国所杀,后者公然叫嚣造反,正率兵攻打滑州城。
另一份奏本,则是说淮南节度使杨佳妮,以清剿大江河匪为由,出动五万兵马,顺江而下袭取了镇海节度使的江阴城,开始染指吴越之地。
看罢这两份折子,宋治就脸黑如墨,气得半响说不出话来。
杨佳妮反了也就反了,郓州的耿安国又是怎么回事?
节度使王武是饭桶不成,手握七万多兵马,麾下骁将如云强者如雨,竟然被只有两万多部曲的耿安国给擒杀了?
耿安国哪里来的胆子,靠着两万多人就敢造反,公然跟朝廷百多万兵马、皇朝三百多州一千多县对抗?
如果说这两个消息,还只是让宋治心塞,那么高福瑞战死在冀州,其随行五个王极境,只有一个逃回来的战报,则是让他怎么都无法承受。
范子清,那是他信赖提拔的寒门将领,怎么就会临阵倒戈?怎么就能这般狼心狗肺,完全不念君恩,不知皇恩浩荡?
敬新磨刚刚唤了两声陛下,就见宋治面颊一阵抽搐,而后额头骤然发黑,整张脸像是碳灰一般难看,紧接着便是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皇帝.......又被气吐血了。
“陛下!”
敬新磨心头一颤,连忙过去搀扶,倒出丹药给对方服食。
好不容易让宋治缓过气来,敬新磨抚着对方的后背,苦劝对方保重龙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大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耿安国为何要造反,范子清为何要背叛皇朝,他们为何要辜负朕的厚望?!
“难道......难道朕真的是昏君?
“朕,先是失去了贵妃,如今又失去了高福瑞,左膀右臂都断了,还怎么统领天下万民,维持江山社稷?
“大伴,朕......难道真是昏君?是要丢掉祖宗社稷,在史书上遗臭万年的昏君?”
宋治抓住敬新磨的臂膀,说这些话的时候心潮翻涌,差些再度吐血。
敬新磨连忙宽慰:“陛下勤于政事,从不曾沉迷享乐,更不曾为私欲耗费国帑,怎么会是昏君?若是昏君,怎么会大败北胡,赢下国战?
“陛下万勿胡思乱想、妄自菲薄,这都是那些逆臣贼子作祟、奸邪小人当道,纵然一时为患,终究会被陛下平定!”
宋治满脸迷茫,他上次好不容易重建的信心,在这接二连三的打击下,已是再度烟消云散:“平定?怎么平定?还有谁能去河北平乱?
“难道要朕御驾亲征不成?区区一群乱民,一群江湖贼寇,就要逼得朕御驾亲征?这样的皇朝,还有什么希望可言?!”
敬新磨说不出话来。
以当下的形势而言,皇帝不可能离开燕平去河北,否则后背就会有危险。
皇帝眼下的无助、凄苦与无力,敬新磨感受得一清二楚。
这哪里还是天下之主?
跟普通人家无法战胜普通灾难的男人,也没什么两样了。
末了,宋治慢慢恢复镇定——些许镇定,强撑着精神对敬新磨苦笑道:“大伴,去......去传唐郡王吧。”
敬新磨心如刀割。
这一刻,他发现宋治笑得比哭还难看。
章五六九 四方皆反(7)
赵宁走进崇文殿,拱手跟宋治见礼。
今日是无风的阴天,空旷宽阔的大殿里没太多亮光,夏日午后的燥热很沉闷,无论高高耸立的廊柱还是低垂的帷幔,都让沉郁的空气更显压抑。
御案后的宋治虎豹般盘踞在皇位上,在刻意表现的俯瞰众生的龙威之外,是跟这个大殿融为一体的晦暗,压迫有余中气不足,就像是暮年的百兽之王。
地台两侧束手而立的大内高手,身似山峰气势如渊,既在收敛自身锋芒又在努力衬托皇帝的威仪,一如官府门前的两座石狮子,沉默中暗藏毁灭之力。
这是皇帝私人的大殿,是对方行使皇权的战场。
在这里宋治是唯一主人,来者皆为客人,若是主人愿意,大殿随时能变成客人的烈火地狱,让后者**与精神都坠入九幽,永世不得超生。
但在赵宁眼中,眼前的崇文殿如同大战后血流漂橹的战场,充斥着挥之不去的死气;无异于一望无际的坟地,散发出腐朽衰败的气息。
置身于此,赵宁唯一的念头,是让它灰飞烟灭。
“唐郡王,朕可否请教你两个问题?”宋治开口的时候,姿态放得很低,神态中却又有一种我不是屈服于你,只是因为身为明君应该不耻下问的意味。
赵宁不卑不亢:“陛下请说。”
“乾符十二年,我大齐正值太平盛世的巅峰,北胡何以会在此时举兵南侵?”宋治摆出正经求教的样子。
赵宁摇摇头:“这个问题的答案,臣无法告诉陛下。”
宋治不以为然,却没有计较,紧接着又问:“去年我大齐刚刚击败北胡,眼下正该是再造盛世的时候,为何会忽然四处烽烟,涌现那么多叛贼?”
赵宁依然是摇头:“这个问题,臣同样无法回答陛下。”
宋治微微后仰上身,靠住了扶背,看着赵宁默然片刻,终于说出了实际内容:“在朕看来,国战因何而起不重要,重要的是大齐胜了北胡。
“在这场战争中,唐郡王居功至伟,赵氏战绩卓著,是为皇朝肱骨。
“如今天下何以会烽烟四起,在朕看来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皇朝能平灭它们。
“唐郡王是我大齐战神,也是我大齐唯一的异姓王,可愿为皇朝领军平乱,为朕与天下百姓再立功勋,救万民于水火?”
这话说完,宋治既期待又戒备的看着赵宁。
赵宁还是摇头:“此一时彼一时。
“臣在国战时能屡立功勋,是因为皇朝上下齐心、同心同德;而如今形势不同,臣得不到陛下真正的信任,也就无法胜任这个重担。”
他说得很直接,既像是在表露心迹以示坦诚,又像是丝毫不在乎宋治会怎么想,不给对方留半分颜面。
宋治注视着赵宁:“唐郡王不愿为皇朝再度征战?”
赵宁喟然叹息:“非为不愿,实为不能。”
宋治沉默下来。
他良久不言。
赵宁看着宋治,同样是一言不发。
......
青州。
平卢节度使王师厚,接到了朝廷要他出兵郓州,剿灭耿安国叛军的命令。
当初博尔术渡过黄河,与赵宁率领的郓州军鏖战,战局僵持之际,博尔术麾下谋主尝试过策反王师厚,若不
是赵宁及时阻止,王师厚在那时就投靠了北胡。
而后王师厚跟赵宁并肩作战,颇有功勋,兖州大胜之际,朝廷下令王师厚回守本镇,给赵玉洁腾出建功立业的地方;
赵宁渡河北伐,朝廷只让王师厚出动了两三万兵马,功劳有但是不多。等到朝廷大军进入河北,平卢军就跟郓州军一样,留在了博州一线作为后备力量。
平心而论,王师厚跟赵宁虽然有交情,但还谈不上生死之交,本身亦并非赵氏羽翼,但朝廷明显已经把他算作了赵氏一党,一直是区别对待。
国战中,许多军功不如王师厚的节度使、将领,因为朝中有人而不断加官进爵,王师厚力战多年,最后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封赏。
这让他对朝廷怨念深重。
这回接到宋治让他跟宣武军南北出动,夹击耿安国的命令,王师厚只是冷哼一声,就将诏令扔到了一边。
国战时平卢军辖境内的战事结束早,这一两年年景不错,王师厚并不缺粮,但他仍旧上书给宋治,说自己没有粮食。
除此之外,王师厚还说平卢军多年征战,甲兵损坏严重,如果要出征,必须得补充大量甲胄军械。
言下之意,朝廷如果想要他去攻打郓州,必须要给他粮饷军械,至于具体的数字——王师厚当然是狮子大张口。
“军帅这样要挟朝廷,就不怕陛下怪罪吗?”平卢军掌书记——王师厚的心腹,对王师厚的作为不敢苟同,忧心忡忡的打算劝说。
王师厚冷笑不迭:“如果是平常时候,本帅自然不会这样做,陛下也不会让平卢军出战捞好处,让本帅建功立业加官进爵。
“如今皇朝烽烟四起,先是贵妃重伤后是高福瑞折损,陛下无人可用了,也没有粮食派别的军队了,才不得不用我平卢军,就这还要我们自己出粮草。
“陛下把我们当什么了?!
“在这种情况下,战后陛下岂会给我们多少好处?
“本帅不趁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狠狠敲朝廷的竹杠,就是在做亏本买卖。
“至于陛下怪罪......还是先解决了魏氏、杨氏跟河北义军之后再说吧,在此之前,陛下哪里敢逼迫本帅?
“就不怕本帅也造反?”
这番话让掌书记深受震动,张口无言。
他想了想:“陛下无粮也无钱,军帅想要敲朝廷的竹杠,得到好处,只怕.....”
王师厚嗤地一笑:“没有粮饷,难道连官职爵位也没有?”
掌书记恍然大悟。
原来王师厚真正想要的是这个。
说到底,王师厚还是不忿自己在国战中出了大力立了功勋,而朝廷没有给到该给的赏赐、尊荣。
王师厚要跟朝廷讨个说法,要给自己争一口气,要维护自己的尊严与公平。
掌书记迟疑着道:“如果陛下给了军帅高官厚禄,军帅真会出兵郓州?”
王师厚呵呵两声:“你说呢?”
掌书记这回反应很快:“当然是因势而动。
“如果朝廷能够平定河北之乱,军帅就出兵郓州;如果朝廷连河北乱军都奈何不了,那对天下已经失去掌控力,军帅何必再为这种皇朝拼命?”
王师厚对掌书记的悟性很满意。
“军帅,义成军
那些被耿安国缴了械的兵卒,大部分都到了我们辖境。朝廷让我们收拢他们,保证他们的吃食,以备征伐郓州——军帅有何打算?”掌书记问。
王师厚淡淡道:“这世道乱成这样,有粮食就有一切,本帅的军粮是有大用的,岂能拿去喂食这群无能懦夫?”
掌书记犹豫片刻:“可他们没有吃的,难保不生出事端。”
“那就出动精骑,赶他们去兖州。要生事端,也不能在本帅的地头上生!”
“是。”
......
中原,许州。
忠武军节度使张京,看着面前的宣武军掌书记,心头涌动的怒火让他很想拔刀砍了对方。
朝廷让宣武军跟平卢军南北夹击耿安国,宣武军节度使便派了掌书记到许州来,找张京借粮筹粮。
这原本没什么,宣武军要出战,军粮又不够,手里还拿着朝廷准许他们筹粮的诏令,来向邻镇借点粮食,实在是再正常合理不过。
但宣武军掌书记的态度太过倨傲,明明是来求人的,却趾高气昂的像是债主,言谈举止间,充满高高在上的意味:
“张帅,军情如火,容不得片刻耽搁,还请张帅依照我们军帅要求的,十日之内,将五十万石粮食备齐,送到两镇边界的许昌县。
“若是迟了,贻误了战机,朝廷怪罪下来,只怕咱们都讨不到好。”
听到这些话,看着对方那张满面红光的脸,张京杀意顿起。
莫说许州没有粮食,就算有,张京也不会给对方。
国战之前,为了一口吃的,张京带着流民攻掠乡里,专挑地主大户下手,后来被赵宁收服,按照赵宁的安排,率部融入了汴梁新军。
国战时期,赵七月回到汴梁,手下没有可用之兵,是张京带着营中十万将士,率先成了赵七月的拥趸臂膀,让赵七月站稳了脚跟稳住了局势。
在之后的战争中,张京屡立战功。
但因为他是第一个主动拥戴赵七月的汴梁驻军,国战后一直处境艰难,虽然靠着战功与大量部曲,成了一镇节度使,但却经常被邻镇欺负。
北面的河阳军、宣武军,就是其中的典型。
从淮南经由运河运来的粮食银子、物资军械,一到运河枢纽汴梁,便被宣武军攥在手里,本该发给张京的部分,总要先被对方搜刮一层。
每当张京上书朝廷,奏折到了中枢,都会石沉大海,在高福瑞面前就停住了,到不了皇帝面前——到了也没用。
而在张京打算武力反抗时,宣武军与河阳军便会联手向他施压,让他无可奈何,只能忍气吞声。
这回朝廷让宣武军出战郓州,宣武军便借机向邻镇伸手,想要大发横财。
其实不管是哪个中原藩镇,眼下都没有粮食,自己都不够吃。但迫于皇帝诏令跟宣武军的淫威,也只得勉强挤出一点给他们。
不曾想宣武军掌书记到了许州,竟然狮子大张口。
五十万石粮食,就算把张京卖了,也凑不出这些。
“陇右之战中,六镇大军一夜之间被凤翔军击溃,将士不是死伤就是被俘,参与此役的河阳军、宣武军亦是折损不轻,眼下要进攻郓州,军力够吗?”
张京没有动手杀人,反而赔上了笑脸,一副很体贴的样子。
章五七零 四方皆反(8)
“张帅此言何意?”宣武军掌书记警惕的看向张京。
事实上,宣武军就是要借着这回去郓州平叛的名义,大肆筹粮招兵买马恢复实力。
再者,耿安国麾下现在没多少兵马,而且是新叛之将立足未稳,有平卢军配合,南北夹击不难成功。
张京笑得满脸奉承:“没有别的意思,本帅寻思着,只是借粮恐怕还不足以让宣武军稳操胜券,本帅愿意襄助宣武军三万步骑!
“当然,不打我忠武军的旗帜,算是宣武军的部曲,这样一来,战后功劳就都是宣武军的,跟本帅没有关系。”
掌书记愣了愣,上下打量张京:“张帅如此深明大义,所求为何?”
打仗总要死人,宣武军老兵不太多,折损一个都值得心疼,况且到了战场上,还要跟平卢军争功——能有三万忠武军相助,这是天大的好事!
张京的眉眼更显谄媚:“同为皇朝节度使,解人危难也好,雪中送炭也罢,都是应该的。
“不过,本帅向来仰慕宣武军节度使,想要跟他义结金兰,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知可有这个机会?”
掌书记恍然大悟。
张京这是被欺负得服气了,不想继续吃亏,所以愿意放下身段,巴结宣武军节度使,希望以后能做个朋友。
“张帅的意思,我会如实回禀军帅,至于军帅答不答应,我不敢保证。”
掌书记志得意满,先是做足了姿态,而后才露出笑容,“但张帅义薄云天,想来军帅不会拒绝。”
“如此甚好!”
......
宋治被王师厚气得暴跳如雷,在崇文殿指着青州方向破口大骂,完全没了帝王该有的威仪。
王师厚拥兵自重,在战前跟他要官要爵也就罢了,竟然还把义成军将士赶出了青州辖境,让对方流窜到兖州烧杀抢掠,引得兖州防御使不断上书哭诉。
“王师厚这混账,这是在找死!”
宋治恨不得立即下令,把王师厚满门抄斩。可他不能这样做,所以越想越气,越想脸越黑,又有些呼吸不畅。
就在这时,殿外响起一道急促的大喊声:“十万火急,汴梁军报!”
宋治悚然一惊,讶异的望着殿外,这段时间他吃不好睡不好,忧心过度,精神已经有些经不起刺激,随时会成为惊弓之鸟:
“汴梁怎么会有军情?还十万火急?”
敬新磨去殿外接了军报,打开后递给宋治。
宋治以最快的速度浏览一遍。
这一看,他先是怒不可遏,一脚将御案踹翻,想要大骂出声,嘴巴动了半响,硬是一个字没有,而后又愣了半响,好似没了魂魄,末了神色灰败的坐倒在皇位上,双目无神,失魂落魄,任由手中军报无声飘下。
敬新磨捡起军报一看,也不由得神色一变。
忠武军节度使张京,假意借兵给宣武节度使进攻郓州,让麾下三万步骑带着粮草进入汴梁地界,却在途径陈留县的时候,骤然发难,先是袭杀了随行的宣武军掌书记,而后悍然攻入县城!
与此同时,另一批忠武军自许昌县进入汴梁地界,一部夜半奇袭尉县并夺之,一部精骑跟上陈留
县的忠武军,二者一起北上,兵锋直指汴梁城!
这份军报,就是宣武军节度使递交给朝廷的求援信。
“陛下......”敬新磨张了张嘴,以他的能说会道,这一刻竟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河北还乱着,黄河之南又连连出事,这大齐的天下还稳得住?
“反了,反了,都反了......都反了......”
宋治先是呢喃一阵,梦呓一般,而后突然站起身,再度暴跳如雷,指着殿外的皇城、燕平、天下,声若奔雷:
“全都是逆臣贼子,逆臣贼子!朕要灭他们十族,灭他们十族!”
他的吼声悲愤又凄凉,充满一个帝王不该有的无奈与惶恐。
严格意义上说,忠武军张京并没有造反,因为他没有说反抗朝廷,只是在对邻镇用兵,事后可以找很多借口搪塞,表明自己仍然忠于朝廷。
但张京莫说没有经过朝廷同意,连上书通报都没有,就擅自动兵突然攻杀大齐军队,已经在事实上谋了反,无论之后怎么说,朝廷的威严都已不存。
“陛下......”敬新磨正要劝宋治息怒、保重龙体,就见对方身体猛地一僵,而后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陛下!”敬新磨连忙扶住宋治,顷刻间禁不住老泪纵横。
他觉得悲凉,莫大的悲凉,仿佛这世上的所有人都背叛了他们,抛弃了他们,在诅咒他们,要杀戮他们。
孤独,无助,凄惶。
“快,快去......去请唐郡王!”牙齿被鲜血染红的宋治,挣扎着伸出一只手。
之前宋治让赵宁去河北平乱,被赵宁拒绝了,宋治没有勉强,也不想勉强,因为勉强意味着认输,有恳求的意味。
但是此时此刻,宋治再也顾不得这么多。
......
赵宁走进崇文殿的时候,这里的混乱已经被收拾过。
他还没见礼,宋治就从御案后绕了出来,两步来到他面前,迫不及待抓住他的手,像个受到莫大委屈的孩子,双眼直愣愣的看着他,饱含慌张与不安:
“唐郡王,大齐危矣!”
赵宁没想到宋治会是这副样子,这比他预想中的要严重很多,一时间他也分不清宋治是在表演,还是真的走投无路的在哀求帮助。
赵宁还没开口,皇帝就满脸期望与恳求地道:“唐郡王,救我大齐,救朕的大齐,救你的大齐啊!”
此情此景,宋治好像不是在面对一个臣子,而是在面对一个值得信赖的战友,一个强悍雄健的亲人。
“陛下万勿如此,臣身为大齐子民,愿为江山社稷肝脑涂地。”赵宁道。
宋治眼前一亮,惊喜万分,好像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中,有种行将跳起来的冲动,又生怕这个馅饼是虚幻的,小心翼翼的不敢太动弹:
“唐郡王愿意出战,愿意为皇朝去河北平定之乱?
“唐郡王是我大齐战神,若是唐郡王愿意出山,区区乱军,旦夕之间必定灰飞烟灭!”
赵宁一阵默然。
宋治顿时一脸紧张,盯着赵宁不敢眨动眼皮:“莫非唐郡王仍是不愿再上战场?
“唐郡王,你可是将门之后,是大齐第一将门的子弟,是镇国公的子孙!你......你怎么能在家国危殆皇朝有难的时候,置身事外隔岸观火?”
赵宁长叹一声。
他后退两步,躬身行礼:“若是陛下执意要臣出战,臣去河北就是。”
宋治大喜,连忙上前,再度紧紧握住赵宁的手,老怀大慰地道:“朕有唐郡王,好比汉高祖有萧何,蜀先主有孔明,唐郡王此番出战,必能再建奇功!”
......
望着赵宁出门拾级而下,背影渐渐远去,敬新磨对坐在皇位上的宋治道:“幸好唐郡王这回答应了出战,如若不然,事情就不好收拾了。”
宋治摇摇头,手捏眉心疲惫地道:“他不能不出战。无论他有什么理由,终究是大齐之臣,只要朕真心相求,就不能不提枪上阵。”
敬新磨点点头,认同了皇帝这个说法。身为臣子,有着不能拒绝的圣命,除非赵宁此刻造反,否则就一定得去河北。
说到这,主仆两人都没有再言语。
宋治不想赵宁去河北的,终归还是让他去了。
赵宁一直拒绝去河北的,最终仍是启了程。
这看似违背了两人的初衷,是两人都不想看到的局面。
但眼下又没有谁觉得不合理。
是形势比人强,彼此到后来都只能做无奈的选择,还是各自别有图谋,一切仍在按照期望的方向发展?
......
走下石阶,赵宁回头望了一眼崇文殿。
他的目光很深邃。
人间从未有任何一个地方,比这里更血腥残酷。从这里发出的命令,不仅可以让天下伏尸百万,也可以让天下苍生困于水深火热中,饱受苦难生不如死。
颠倒黑白,混淆是非,指鹿为马,不过是寻常事,全看什么符合权力需要。
但人间也不曾有任何一个地方,比这里更光明仁慈,若是从这里出去的命令,可以让天下百业俱兴、盛世繁华,官民相安无事,人人安居乐业的话。
恩泽万民,教化四方,令家国强盛,能叫万邦来朝,亦能推动文明不断向前。
这是人世间唯一可以毁天灭地的地方,也是唯一可以救苦救难的地方。
这是真正的圣殿,是神的唯一居所,也是真正的炼狱,是万鬼潜伏的魔窟。
而这一切到底是什么模样,追根揭底,取决于拿主意的那个人——皇权越是加强,情况越是如此。
当皇权达到顶峰时,皇帝一言便可让文明倒退千载,一行就能让千年文明毁于一旦。
国家兴亡,系于一人之身;文明进退,决于一人之念。
而这个人并非真的是神,说到底也是一个普通人,还是一个以维护自身皇权为最高目标的人。
赵宁心中冷冷一笑。
上回来的时候,宋治问过他那两个问题,北胡为何入侵,天下为何大乱,他没有回答。
不是他没有答案,相反,他的答案清晰明了。但他不会跟宋治说,因为宋治不会因为这两个答案有所改变。
所以宋治不配听。
宋治只要灭亡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