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七零 山高水长(1)
旬日后,赵宁带着三万元从禁军,从燕平城出发,前往河北地“平乱”。
时至今日,除了攻占冀州、瀛州全境,河北平民大军已经将沧州、莫州两州的州城攻克,控制地域连成一整片,之前分散在各县的人马,现已基本完成汇合。
不仅如此,平民大军还向南用兵,偏师进入了贝州、德州地界。
河北大地,近乎三分之一已经落入平民大军手中,维系朝廷命脉的大运河更是被掐断,来自南方的钱粮断绝,物资商货大受影响。
若不是形势已经不可收拾,宋治也不会让赵宁领兵出征。同时,这也是赵宁这回没有单人独骑出动,而是带了三万元从禁军的原因。
到了如今这份上,捕杀平民大军中的王极境高手,在战术上已经变得十分艰难,事情稍微不顺迁延时日,就无法遏制平民大军的蔓延之势。
目下宋治为赵宁制定的平乱策略,是逐步推进、层层清扫,卷席一般自北向南作战。
每攻占一个地方,就让元从禁军驻守一个地方,防止平民大军反扑,并配合随行的飞鱼卫修行者,严格监察地方,杜绝再有青衣刀客胁众生乱。
要实现这个安排,三万禁军确实太少。但如今朝廷着实缺粮,能出动三万人马已经是很不容易。好在秋收临近,一切似乎都有转机。
想要转机切实存在,就必须保证大运河通畅,如若不然,南方鱼米之乡的粮食便不能有效、快速、大量运上来。
正因如此,在得知忠武军节度使张京造反,进攻汴梁的时候,宋治才会急火攻心的又一次吐血。
——汴梁是大运河在中原的绝对枢纽与腹心,丢了汴梁,南方的物资连河北都进不了。
没了运河,不说沿路乱兵阻隔,就说陆运路上消耗之大,海运的各种限制,就根本不足以支撑京师。
“此番有唐郡王领兵出征,大军一定可以马到成功,将河北乱军暴民迅速剿灭,我等这回要沾唐郡王的光建功立业了。”
赵宁在队伍前面策马而行,他身旁一名王极境笑呵呵的说到。
“建功倒还是其次,这次能有机会瞻仰唐郡王纵横沙场的英雄之姿,才是足慰平生之事。”另一位王极境表示自己对赵宁向来很钦佩。
赵宁只是笑了一笑,并未有任何回答。
这回出战,宋治只是象征性的派了两个王极境跟随,既没有监视效果也没有太多助战之力,算是聊胜于无,表达一个态度。
赵宁抬头看向官道前方。
两侧的农田阡陌纵横,麦子已经开始泛黄,微风抚过,卷起阵阵起伏和缓的波浪,铺满视野一眼望不到尽头,像是一幅抖动的巨幅画卷。
于赵宁而言,所谓前方,是为必将到达的地方。不能抵达的前方没有意义,不叫前方。
天地亦是一副画卷,等着有人在上面浓墨重彩,留下精彩纷呈的印记,让这幅画更加生动多姿。
“是该到收获的季节了。”赵宁面上古井无波,唯有目光深邃悠远。
两名王极境不知道赵宁为何忽有此言,满脸迷茫的怔了怔,而后相继看向道旁的田野,自以为明白了赵宁的意思,一起点头称是。
......
黄河之畔,青山之麓,有一座渔村。
渔村名叫丰收村,只有一二十户人家,屋舍多是茅草屋,简陋矮小,村子里的人多半以打渔为生,有的也在山前平地种些粮食,勉强能吃饱穿暖。
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这种小渔村算得上与世隔绝,等闲不会有达官贵人过来,纵然是官府的差役,也只会在每年收税的时候出现。
但是现在,渔村外围的山脊上,却站着好几个精锐修行者,境界最低的也是元神境,修为最高的竟然是一名王极境!
他们轻易就将自己的身形隐藏在林木中,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不用担心被发现,纵然是有渔民向这里望过来,也看不到山林间藏了一群人。
“三当家让我们过来,我们来了,却又不让我们见主人,眨眼半个月过去,三当家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名络腮胡元神境将目光从一座茅草屋收回,开口的时候颇显不满,还向左右的同伴看了看,似乎在征求同伴的认同。
“你看人家作甚,人家又不是三当家肚子里的蛔虫,哪能知道三当家的心思?主人不见我们,等着就是,你还敢有怨言?”
说话的是个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妇人,眼如秋水眉含春波,就是发髻衣衫的装扮像个少女,花花绿绿一大片,说话的时候还喜欢嘟嘴,让人看了难受。
络腮胡装作不经意的,扫了美妇人胸前那一片雪白一眼,继而摆出一副目不斜视的样子:“主人的吩咐我哪敢不从?
“只是我们来了这么久,连主人的面都没见着......主人险死还生,我们做属下的,怎么都要去探望问安才是,老是呆在这里算什么事?”
美妇人掩着红唇轻轻笑道:“五当家要是想去,人家第一个赞成。”
络腮胡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的为首者——在场唯一一名王极境高手:“二当家,你是二当家,三当家管不着你,你带我们去看看主人如何?”
二当家是个身材颀长、面容阴鸷青年男子,看起来也就三十多岁,全身散发着让人不能直视的锋芒,仿佛一条时刻都在吐信的蛇王。
络腮胡本以为对方不会答应,毕竟大家到了这里这么久,性子暴烈的他早不是第一次提出进渔村,可对方每次都是不屑回答。
但是这回不同了,二当家稍作沉吟,便轻轻颔首:“是该去向主人问安。如若不然,只怕主人会认为我们不尊敬她。”
听到这话,众人都很意外,络腮胡跟美妇人交流了一下目光,彼此都明白对方的想法:不只他俩,二当家也在怀疑主人到底是生是死。
作为一个有王极境存在,并且强者众多的隐秘组织,他们的耳目遍布四方,当日那场大战虽然无人在场,不曾亲眼目睹及时得知,但数日之后也得到了消息。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主
人已经陨落,一方面惊慌失措为前途担忧,又一方面打算自立门户逍遥自在的时候,一直跟随主人左右的二当家传来命令。
正是这份命令,让他们这些当家的,来到了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渔村。
他们先后见到了二当家,通过二当家的讲述,他们弄清楚了主人险死还生的前因后果。
他们的主人,虽然已经在明面上光鲜辉煌万人之上,但从来没忘记过狡兔三窟,亦不曾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任何时候都想着退路。
正因如此,才有他们这个江湖组织的存在。
当日主人赶路的时候,二当家依照惯例隐蔽跟随在后面,在异变陡然发生时,二当家虽然焦急万分,但因为自身修为有限,根本无力改变什么,只能静候时机。
最后是她将主人从水里捞了出来,带到了这与世隔绝的小渔村养伤。
这些时日,二当家不准任何人去见主人,理由只有一个:主人重伤未愈,需要静养,任何人不得打扰。等到主人伤势好转,自然会召见众人,吩咐后面的事。
一开始,众人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但随着半个月过去,所有人的心思都变了。
“二当家,我们跟你一起去。”络腮胡兴奋起来,众人无不附和。
美妇人眼珠子转了转,心思莫测。
这么大的组织,放到哪里都是一方诸侯。除了三当家,就只有二当家是王极境。如果主人真的死了,那二当家能就取代主人,成为大当家。
二当家回头环顾众人一圈,略作思索:“我们虽是诚心问安,但主人确实需要静养,人多了不好,四当家五当家跟着就好,其余人先等在这里。”
说着,他当先一步跨了出去,络腮胡跟美妇人连忙跟上。
来到山麓那座远离大部分屋子的茅草屋前,三人还没走进篱笆,就看见三当家端着一个木盆推门而出。
看到三位当家不请自来,三当家心头一紧,立即意识到不好,但她面上不动声色,反手关好门,眼神严厉的沉声道:
“早已跟你们说了,没有主人的命令,不得擅自来打扰!你们如此作为,是忘了组织的规矩,还是不打算遵从主人的命令了?”
三当家的慌乱是有缘由的。
她虽然靠着几分侥幸,将主人从河里捞了出来,并且保住了对方的性命,还成功将主人带到这里隐居养伤,但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原因很简单:主人气海破碎,修为尽数丢失。
主人醒来已经多日,在察觉到自己成了一介废人后,就一直处于失魂落魄的状态,除了哀绝落寞、双目无神的望着屋顶,什么事也不肯做什么话都没有说。
连吃饭喝水都得三当家亲手喂,而且每每会洒出大半。
非只如此,大解小解的时候主人全然没有知觉......这就让三当家每天都得清理被褥,有时候一天还得好几次!
她那个无所不能的主人,仿佛已经死去,眼下躺在床榻上的,不过是一根木头。
章五七二 山高水长(2)
三当家完全能够理解主人的心情。
在此之前,主人是天上的日月,光芒万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现在没了修为,就意味着失去一切,变成一个连普通人都不如的残废。
她的人生就此再无希望,只剩下无边的黑暗与苦难,活得越久就意味着受罪越多,中间还可能被人垂涎美貌,当作玩物百般蹂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样的落差已经不是云泥之别,而是九天之上与黄泉之下的距离,换了谁又能接受得了?
三当家刚刚帮主人擦洗了身子换了衣裳,眼下的木盆里的水,还有星星点点泛黄的污渍,只要靠近了稍微一闻味道,就能知道那是什么。
面对三当家的质问,二当家有片刻的犹豫,但很快就继续迈步向前,阴暗的眸子里闪烁着冰冷的光芒,朝三当家一点点逼近:
“我们不是忘了组织的规矩,也不是胆敢违抗主人的命令,我们只是不放心你!老三,这都半个月了,我们还没见过主人,而你又一直拦着......”
说到这,二当家的目光陡然一沉,仿佛蛇信就要向三当家当面飞射出去:“这让我们不得不怀疑,你是不是想挟天子以令诸侯!”
眼看二当家逼近,三当家很想把木盆藏在身后,但却不能这样做,她脑子里冒出后退的念头,意图不让对方看到盆里的水,可示弱就意味着暴露问题。
然而,不暴露问题,对方也会马上知道一切!
三当家陡然叱咤一声,色厉内荏道:“二当家,你是想造反不成?!我现在让你退下!再敢向前一步,主人必不饶你!”
她期望着二当家能够知难而退,让她有机会等待主人“醒来”——虽然她不知道那需要多久,也许永远都不可能,又或者主人会就此疯癫。
但只要能扛过眼前这一劫,希望总归还是有的。
然而她错了,二当家依旧在前行。
对方既然敢来,就是下定了决心。
一个王极境下定了决心,又怎么会轻易更改?
三当家手脚发寒,如同一个赤身**的普通人,置身于大雪之中,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能够动弹。
她知道,完了,一切都完了。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吱呀”的开门动静。
她以为那是错觉。
但眼前的二当家已是五官凝滞、浑身一僵,抬起的脚步再也没有落下,而是迅猛的收回到了身后,迎面便拜。
在他身后,四当家、五当家同时脸色大变,没有丝毫迟疑的,争先恐后的在院子里拜了下去。
他们一起饱含敬畏的低呼:“拜见主人!”
三当家如被雷电击中,猛地一个机灵。
随后,她听到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在自己背后响起:“不让你们来,自有不让你们来的道理,如此散漫随性,哪里还有半分精锐之相?”
声音不如以往那般威严,淡漠了不少,好似已经大彻大悟,对什么都已不看重不在乎,得到了大解脱大自在——三当家甚至怀疑对方飘在云上。
“主
人起床了?主人终于肯说话了?主人竟然还能跟以前一样发号施令?”一瞬间的狂喜就像是雪崩,把三当家冲得不知身在何处。
但她没有表露出多少异样,只是侧身回头,让出地方。
至于二当家等人,已是在忙不迭的请罪,哪敢多看多打量她们,尤其是二当家,甚至开始连连叩首。
“念你们露宿野外十多天,也是问安心切,今日就不怪罪你们,退回原处吧。午后再带大伙儿过来。”门前的“主人”声音平静。
二当家等人连道遵命,起身后退出篱笆,这才敢转身离去。
众人走远,三当家抬头看向自己的主人,只一眼,她便恍然失神。
初升的朝阳刚过山头,金黄的光芒洒满对方的肩膀,充满温馨的活力,她披散的青丝在晨风中微微扬起,将片片阳光拨动得波光粼粼。
“主人”布衣木钗,干净素洁,白璧无瑕的脸庞美得空灵如云,原本就倾国倾城、胜过世间一切粉黛的面容,在此刻仿佛能让空气中的尘埃都主动避开。
见到这般飘渺如仙的主人,三当家失神良久,只觉得青山绿水都失去了颜色,天下的美好都集中到了一点。等她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已是情不自禁喜极而泣。
“娘娘......”
端着木盆跟着赵玉洁进屋的小蝶,刚一踏进门,确认自己不会再被“深渊”的强者们看到后,便脚下一软哭着跪倒在地。
赵玉洁坐在了屋中唯一的板凳上,任由小蝶抱着自己的小腿哭泣,伸出白皙的手轻轻抚摸对方的脑袋,笑容浅淡地道: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若不是你的忠心,我这条命早已丢在了黄河里。就是往后不必再叫娘娘,我已不是大齐贵妃。”
小蝶哭了很久,为免被外面的人听到,她一直在努力压低声音。等到哭得浑身抽搐,好歹是停了下来,抬起布满泪痕的脸双肩一抽一抽的道:
“娘娘......主人虽然暂时没了修为,但只要回到燕平,以皇帝对主人的宠信,一定会想尽办法为主人恢复境界......”
赵玉洁轻轻摇头:“气海破碎,没有办法可救;丢了修为,对皇帝就已无用。就算恩情有些许残存,往后呆在宫里,也不过是一具尸体,何必去受那个气?”
说到这,赵玉洁将小蝶扶起来,让对方坐在自己身边,这让对方诚惶诚恐,怎么都不敢坐——以往赵玉洁最是重视尊卑规矩。
“如今流落民间,往后前路莫测,没了我相助宋治无法压制赵宁,这天下还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子,还是不要再叫主人了,就叫姐姐吧。”
小蝶睁大不可置信的双眼,慌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这,这怎么能行.....小蝶万万不敢......”
赵玉洁最终还是让小蝶坐到了自己身边,这不是她多有力气,而是小蝶无法真的违逆她的意志。
拉着小蝶的手,赵玉洁看着她认真道:
“小蝶,孝文山一战后,形势已有根本不同,昨日种种昨日死,再也不能带到今日来。你我要想在这烽烟乱世活下去,就得抛掉过去,不可执迷
不悟。”
小蝶心头一震,失神呢喃:“昨日种种昨日死.....”
这间茅草屋原来的主人离开了渔村,已经很久没人住,小蝶带着昏迷不醒的赵玉洁过来时,用随身首饰向渔村租用了它。
午后,“深渊”的众位当家一起到了茅草屋,只不过都只能站在院子里,因为有王极境布置结界遮掩气机,倒也不担心被渔民看见。
赵玉洁安排完深渊接下来一段时间的行动,就让他们各自回去,依旧做原来的事——所谓行动,也就是韬光养晦四个字而已。
因为赵玉洁一惯以来的铁腕手段,“深渊”的强者们没敢问太多,都乖乖领命行事。
赵玉洁身边只留了小蝶一人,连个暗中的护卫都没安排,这样一来目标最小,最不容易被人发现异常。
她虽然没了修为,性命却还在,无论赵宁的人还是宋治的人,包括各路诸侯的眼线探子,若是察觉到她的行踪,都有不放过她亦或者利用她的理由。
“姐姐,我看二当家走的时候,眼神不是太对劲,他该不会有什么龌龊心思吧?”茅草屋只剩下主仆——姐妹两人的时候,小蝶若有所思的对赵玉洁道。
“你虽然隐瞒了我气海破碎修为尽废的消息,他们也不敢当面用气机来探查我的虚实,但通过各种细节还是能有所察觉。”
赵玉洁回到床边坐下,对这件事显得不怎么在意,“不过有你在我身边,他们暂时不敢对我怎么样。
“如果想要把‘深渊’据为己有,眼下最重要的也是拉拢同伴、排除异己,而不是来找我的麻烦,平白无故让自己背上不忠不义的罪名。
“所以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我们还是安全的。”
小蝶想了想,觉得是这个道理。
她本来想顺着这个话头,问一问赵玉洁,若是二当家果真纠集了心腹、拉拢了其他当家,想驾空赵玉洁把“深渊”据为己有,该怎么应对。
但是她没有真的开口问。
因为她稍微一想就明白,如果二当家真的能够威服众人,赵玉洁是没有办法应对的。
赵玉洁已经没有修为,无论二当家还是其他“深渊”强者,都不会甘愿听一个废人对他们发号实行,他们也不会对一个废人顶礼膜拜。
所以这种情况一旦出现,赵玉洁不会有能用来“平叛”的力量。
相通这一点,小蝶禁不住黯然神伤,深深为赵玉洁感到心疼。
对方明明是九天上的凤凰,既美貌无双又天赋绝伦,更兼才智双绝心性非凡,硬是从一个市井底层无依无靠的少女,靠着自己的奋力拼杀,成长为了大权在握修为绝顶的皇朝贵妃。
她本该享受无尽尊荣令万民膜拜的,奈何命运多舛沦落民间,这已经是天大的不幸与不公,又怎么再让她能像泥尘间的鸟雀一样,经受那些不该她承受的肮脏与苦难?
于是小蝶打定主意,无论日后有什么艰难险阻,就算拼了性命,也要为赵玉洁蹚平。
夜半,体力不济、伤势在身的赵玉洁已经熟睡,小蝶正要入眠,忽然感应到有人向茅草屋快速靠近!
章五七三 山高水长(3)
小蝶起身的时候,已经听见远近各处隐约传出的喧嚣。
没片刻,房门被重重拍响。
小蝶打开门,看到的是一张少女焦急的面庞。
对方喘着气满头大汗地道:“狗子哥跟他的娘被官老爷抓进了大狱,大伙儿正要去县城讨个说法!过来是通知你们一声,免得你们惊慌。”
小蝶跟面前这个五官清秀、脸上长着雀斑的少女很熟悉,她们到了渔村后,对方经常带着些鱼干果子之类的东西过来,算得上是朋友。
对自己跟赵玉洁的身份,小蝶的说法很简单很合理:
他们是从关中躲避兵灾的富人家,赵玉洁是夫人她是丫鬟,但是半途遭了乱兵、山贼,家中的人都被杀了,全靠男主人与护卫掩护,她们才勉强逃出来。
少女每回过来拜访,都会跟小蝶说一阵话,言谈举止间,不难看出她对大家闺秀这种存在的羡慕高看,这也是她亲近小蝶的原因。
“我知道了,你们去吧。”小蝶没打算掺和这事。
狗子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无论打渔种田都是一把好手,而且品性端正性格热情,被看作是下一任村正的不二人选,也是眼前这个少女要嫁的人。
今天狗子跟他的娘去县城置办物件,却不知怎么被官府抓了进去。小蝶不想惹麻烦,她们现在最重要的是隐蔽自身。
就在少女转身要走的时候,赵玉洁的声音忽然响起:“我们也去看看。”
小蝶讶异回头,发现赵玉洁不知何时已经起身,眼下正在穿衣裳。她不明白赵玉洁为何愿意蹚这趟浑水,但既然赵玉洁发了话,她就会无条件遵从。
少女见赵玉洁要同行,肯为自己的情郎助威,既感动又担心。
赵玉洁来到门前,笑容平和:“小蝶之前没跟你们说,其实我们是将门子弟,虽然只是旁支,眼下没落了,无人在军中当差,但好歹懂一些拳脚。”
说着,她指了指小蝶:“别看她娇小纤瘦,实际上是个修行者,如果不然,又怎么能护着我逃脱乱兵、山贼的追杀呢?”
少女瞪大了眼睛,先是惊讶,而后恍然,最后看赵玉洁跟小蝶的目光愈发崇敬,高兴地拍手说,既然小蝶是修行者,那一定能帮上忙。
小蝶不理解赵玉洁为何主动暴露她修行者的身份,更加不理解赵玉洁明明有伤在身,为何还要跟着奔波去县城,受这种苦。
不理解归不理解,小蝶跟赵玉洁两人,最终还是坐在了渔船上,跟撑杆的渔民一起顺着河流往县城赶去。
渔村近二十户人家,除了老人孩子,近乎是倾巢而出,声势十分浩大。
赶到县城的时候,已经是次日上午,碰巧赶上县令开堂审案,处理的正是狗子的案子。
在渔民们赶到县衙的时候,狗子跟他老娘已经跪在堂中,两人脸上都有伤,狗子鼻青脸肿的,一只眼睛偶尔往外流血,只能闭着,看起来很痛苦。
另一边是四个男子,看起来没什么伤。
在来的路上,小蝶已经弄清了事情缘由:
狗子跟他娘经过县衙门前大街的时候,四个喝了酒的男子撞倒了狗子他娘,还没等狗子说话,四人便叫嚷着狗子他娘走路不长眼,对
其一顿拳打脚踢。
亲娘被打,而且是被四个男子欧打,狗子哪里会有半分犹豫?他是个人,又不是狼心狗肺的畜生,为了保护亲娘,当场便跟四个男子扭打在一起。
他虽然身体强壮,到底是以一敌四,吃了不少亏。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结果是狗子被当场抓进大狱,另外四个男子啥事没有。
跟他们一起到县城置办物件,打架时没在一起的渔民,得知此事后立即跑回渔村,将此事告诉了大伙儿,这才有众人来县衙的场面。
“陈二,你在县衙门前当街行凶,事情明了证据确凿,本官现在判你四年刑期,你还有什么话说?”光明正大四字匾额下,满面威严的县令拍下了惊堂木。
渔民们听到这里,气得破口大骂,恨不得直接冲上去揍县令。
狗子立即大喊冤枉:“是他们动手打人在先,小民是为了保护亲娘,大人......大人不判他们有罪,怎么反而要关小民四年?!”
县令冷哼一声:“你伤人是事实,既然是事实,本官依律叛你有罪,合乎律法。至于旁人如何处理,那是本官的职权,你没有干涉的权力。”
此言一出,公堂外围观的百姓一片哗然。
狗子呆住了,想要反驳却又不知如何反驳,只是睁大了流血的眼睛,悲愤无助地低吼:“那请大人告诉小民,当母亲被人殴打时,儿子应该怎么办?!”
县令老神在在:“自然是报官。”
狗子痛苦万分:“官差赶到之前,母亲被人打伤打死又如何?身为人子,难道要在一旁看着?”
县令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随你怎么办。但如果你与人斗殴,亦或者伤了人,那就是触犯了律法,要被治罪!”
狗子瘫坐在地,彷徨迷茫,仿佛天塌了。
这时,围观者中有一名书生大声道:“大人,律法有明文,遇到他人侵害,可以正当防卫,此案中陈二是正当防卫!”
县令乜斜那名书生一眼:“陈二防卫过当,便是伤人。”
书生不服:“那四人没有多少伤,陈二怎么防卫过当了?”
县令冷笑一声:“判案的权力在本官手中,本官自有论断,岂有你置喙的余地?”
书生嗔目结舌,气得脸红脖子粗:“敢问大人,若是一件案子可以有多种判法,彼此间还天差地别,那我大齐的律法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我大齐究竟是法治还是人治?!皇朝到底是依法治国,还是依官治国?!”
县令顿时脸色一沉,喝斥道:“给本官闭嘴!咆哮公堂,无视本官威严,你眼中还有没有王法?再敢胡言乱语,律法不饶!”
书生:“......”
百姓们的起哄声更大了,却被一声惊堂木给压了下去,小蝶已是气得双手发抖。
这时,狗子突然直起身问县令:
“大人要小民在母亲受害时报官,可当时事情就发生在县衙门外,还有官差在门前,如果官府能主持公道,官差为何坐视不理?”
这个情况很多人都知道,听罢狗子这话,立即把目光锁死在县令脸上,都认为县令已是无话可说,必须得认错认栽。
知县令脸不红心不跳,淡淡道:“他瞎了。”
此言一出,堂外的渔民们顿时炸开了锅,纷纷大骂县令卑鄙无耻。
小蝶沉声道:“差役收税的时候,在车马通过城门,分辨各种问题罚车夫钱的时候,都看得清清楚楚,可当不法之事发生在县衙门前时,官差的眼睛竟然坏了不能用了?
“你们县衙是干什么吃的?这是个什么县衙?这到底是光明正大的县衙,还是专门藏污纳垢的粪池?!”
听到小蝶这番话,百姓们无不拍手叫好。
县令瞥了她一眼,冷漠异常:“事实就是如此——你能奈何?”
饶是以小蝶的见多识广,也不由得神色一滞。人至贱则无敌,县令无耻到这种程度,就是仗着手里有权力为所欲为。
她还想说什么,却被赵玉洁拉住。后者摇了摇头。
“娘......姐姐?”小蝶不明所以。
赵玉洁看着公堂声音平淡:
“那四个人敢在县衙门前打人,就是有恃无恐,显然跟官府关系匪浅,这个县令虽然不做人,但如此保庇那四个打人者,不会没有理由。
“狗子不可能得到公正判决,你们再如何嚷嚷也没用。
“这样吧,你跟县令一同去一趟二堂,帮帮狗子。”
她没说小蝶怎么跟县令同去二堂。
小蝶眼前一亮,精神振奋的点了点头,开心地像个啄米的小鸡。而后,她转过身,再看向县令时,俏丽的脸庞倏忽一肃,明亮的眸子已满是杀机。
她一步踏出,脱离围观人群,挺胸走向公堂。
前面阻隔人群维持秩序的差役,见状立即将水火棍横过来,狗仗人势的厉声呵斥:“谁让你出来的?还敢冲撞公堂不成?退回去!”
小蝶扫了他一眼。
如看石头一般冰冷。
一刹那,差役如同被惊雷劈散了魂魄,浑身一僵双目呆滞,满面惊恐的软倒在地,水火棍当的一声滚落在旁。
小蝶继续向前。
县令注意到这一幕,不由得心头一紧,连忙大喝:“你是何人,竟敢袭击衙役,在公堂上胡作非为?你知不知道这是多大的罪?来人,给本官拿下!”
堂前两侧衙役们,立即前冲两步,高举手中水火棍,先后向小蝶砸了下来!
水火棍落下了,落在地上,跟那些冲出来的衙役一起。
没有人看清小蝶是如何出手的,只看到那些衙役倒飞出去,接二连三噗通噗通摔倒在地,一个个痛得直打滚不断哀嚎。
其中还有个御气境修行者,倒飞出去的时候,撞断了廊柱,口吐鲜血当场昏迷。
异变来的太突然,让人措手不及,丰收村的渔民们愣住了,围观的百姓们也都目瞪口呆,堂中的狗子和他娘则是振奋不已,如见英雄。
县令一惊而起,吓得满脸纸白,额头冷汗如雨,他想都没想,转身就要往后堂跑,却在刚挪步的时候,就被小蝶一脚踹在膝盖上,惨叫一声扑倒在地。
“你,你竟敢冲击县衙、袭击官吏,你,你眼中还有王法......还有朝廷吗?你就不怕成为皇朝通缉犯?!”县令一边不断往后缩,一边色厉内荏的威胁。
章五七四 开悟
小蝶的俏脸如覆冰霜,根本不理会县令在说什么,提起他的衣领,拖死猪一样头也不回的去二堂。
沿途的官吏差役仆从护卫,都被小蝶一巴掌一个拍翻在地。
到了二堂,县令仍在不停出言威胁。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这样做是没有好结果的!就算你能杀了我,这大齐天下也没有你的容身之地!”
县令这话刚出口,就被小蝶一拳砸在脸上,吐出了一口带着牙齿的血水。
好不容易得了清净,听到县令最后那句话,揍过对方让对方闭嘴后,小蝶拧着县令的衣领将他提起,脸对脸俯瞰着对方,眼中尽是煞气:
“听没听过‘青衣人除恶刀,世间无义我来昭’这句话?”
县令肥硕的身躯猛地一抖,再也没有任何挣扎,也忘了脑海里准备好的后续威胁之词,满心只剩下惊骇:“你,你,你.......你是青衣刀客?”
如果对方是青衣刀客,自然敢于杀官——这是他们最爱做的事,甚至是他们存在的意义;
如果对方真是青衣刀客,当然也不在乎被朝廷定罪通缉,他们现在可是已经在河北造反了!
小蝶不置可否,把县令丢在地上,背着双手淡淡道:“你这样做官,早晚会死在青衣刀客手里。”
县令张嘴无言,只是不停乱抖。
小蝶走到太师椅上坐下,纤瘦的身材硬是坐出了大马金刀的姿态,充满上位者的威压:“知不知道诸州巡查使?”
县令精神一振,心中燃起了些许希望:“大,大,大人是巡查使麾下?”
如果小蝶是巡查使麾下,他虽然也讨不到好,但却有极大可能保住性命。
小蝶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继续道:“既然知道巡查使,想必也知道飞鱼卫吧?”
县令懵了,结结巴巴道:“大,大人是飞鱼卫的贵人?”
他觉得这个可能性最大,如果对方是青衣刀客,不会跟他废话,而巡查使没有到附近来,最大的可能是神秘莫测,而又权力深重的飞鱼卫。
小蝶懒洋洋地道:“我是谁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我看见了你今日为官的做派,你这样做官,谁都不会放过你。
“眼下是非常时期,凡给陛下脸上抹黑给陛下添乱的,都该死!”
县令大惊失色,连忙叩头谢罪,一副恨不得把自己的肝胆,都捐给皇帝的模样。
小蝶问:“今日堂上那四个打人的男子,都是什么身份?”
县令不敢隐瞒,支支吾吾道:“有两个,是......是下官的亲戚。”
“还有两个呢?”
“是,是州府上官的亲戚。”
“怪不得你会这般断案!”小蝶冷哼一声。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下官知错,下官再也不敢了,下官一定改正,一定改正,请大人给下官一个机会,下官......下官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
片刻后,公堂外不肯散去的丰收村渔民,看到县令跟小蝶回来了。
县令恢复了凛然有威的样子,咳嗽着回到光明正大的匾额下,小蝶手里
则多了一个包裹,径直走到赵玉洁身旁。
公堂内外的官吏衙役虽然受了伤,但都不致命,见县令没事,一副还要继续审案的样子,都相互搀扶着,回到了各自的位置上。
县令一拍惊堂木,再度轻咳一声,环视堂内堂外众人,正气凛然地道:“对陈二护母防卫案,本官做出最终判决:陈二正当防卫,无罪!
“四位打人者犯伤人罪,立即捉拿入狱,择日判定刑期!”
堂内堂外一片寂静,大家都怀疑自己听错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莫不是一头雾水,都感到无法理解难以接受。
他们无法推测小蝶跟县令去了二堂后,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感觉到这里面的水-很深,一时间都不敢多加议论。
唯有狗子母子二人,喜极而泣。
不等四名打人者嚷嚷,围观的百姓闹腾,县令及时拍下惊堂木:“退堂!”
......
小蝶跟赵玉洁成了丰收村的英雄,回去的路上,渔民们一波一波围在两人身边,叽叽喳喳问东问西,不时发出由衷的赞叹声。
陈二母子两人,更是对她们千恩万谢。
一个将门夫人,一个将门修行者,赢得了众人的一致膜拜。至于旁支不旁支的,渔民们不是很懂,不妨碍他们觉得赵玉洁跟小蝶很厉害。
至于在二堂发生了什么,小蝶选择缄口不言,只是露出“你们应该明白”的笑容,任由渔民们自己去猜测,得到自己心里的答案。
回到渔村,当日茅草屋热闹了半天,好在天很快就黑了,赵玉洁跟小蝶不至于被吵闹太久。
小蝶手提的那个包裹里,装的是县令给的银钱,不收取一些贿赂,小蝶没法让县令相信她的飞鱼卫身份,况且这对她们往后的生活也有用。
翌日,赵玉洁走出茅草屋,在屋旁的一棵七叶树下,一呆就是一整天。
在这一天中,赵玉洁没有开口说话,显然是在沉思什么。
第二日又是如此。
眨眼三日过去,这天黄昏,赵玉洁回到茅草屋,对着屋内屋外渔民们馈赠的各种生活所需,露出了一种小蝶看不懂的笑容。
但赵玉洁什么都没说。
第四日,赵玉洁把小蝶叫到七叶树下。
“姐姐,我们要不要把那个县令灭口?”小蝶谨慎地问,她们跟着渔民一起回来的事瞒不住,县令早晚会察觉到不对。
赵玉洁笑了笑。
阳光透过树梢投下斑驳的光影,落在她身上,让她的面容片明片暗,山风吹拂,树叶晃动,她脸上的光片也在沉浮,让她看起来明暗不定。
她缓声道:“小蝶,这世上的坏人是杀不完的,官场中贪赃枉法的官吏也除不尽,就像这天地间的恶,永远也无法根除。”
小蝶不明白赵玉洁为何提这个,但她还是顺着对方的话头往下说:“所以姐姐才建立了‘深渊’——世道黑暗,我们都是身在深渊中的人。”
赵玉洁轻轻摇头,表示小蝶没有明白她的意思,但她半分也不着急,语调依旧平缓柔和,像是潺潺流淌的小溪:
“小蝶,这世上的善同样很
多,任何时候都不可能灭绝,就像丰收村的渔民,为了狗子的事可以倾巢而出,你看,世道乱成这样,他们依旧良善。”
小蝶迷迷糊糊:“所以世间的善与恶会永远并存,这才是世间的本来样子?”
赵玉洁的笑容在变幻的光影中忽明忽暗,而她的嗓音一如既往:“世间的确是这个样子。因为它是这个样子,所以选择很重要。”
“选择?”小蝶不明白要选择什么。
“选择善还是选择恶,选择光还是选择暗。”赵玉洁的气质飘渺了几分。
小蝶若有所悟:“姐姐建立‘深渊’时,看到的是黑,选择的是暗,但是现在......姐姐看到了善,决定选择光?”
赵玉洁微微颔首:“当人做出选择时,其实不是他们选择了什么,而是选项选定了他们。”
小蝶又开始犯迷糊:“怎么会呢?”
赵玉洁指了指七叶树下的阴影:“你看到了什么?”
小蝶想了想:“暗。”
赵玉洁又指了指七叶树外的阳光:“你看到了什么?”
小蝶这回不用想:“光。”
赵玉洁让小蝶走出七叶树能笼罩的范围,于是小蝶浑身沐浴在阳光下,而后又让小蝶重新走到七叶树下,小蝶遂回到了阴影里。
她看着小蝶问:“明白了?”
小蝶恍然大悟:“人在什么位置,就会遇到什么,就只能选择什么!”
赵玉洁露出赞赏的笑意:“不错。
“我们身在上层时,接触的都是官吏权贵,而在权力场官场富贵场中,人们秉承的处事原则是利害关系,看重的是利益,为了争权夺利,无所不用其极。
“但是现在我们身在民间,接触的是底层百姓,这里没有多少利益可以争夺,大家需要相互帮助相互扶持,才能艰难的活下去,所以他们看重善良与正直。
“身在上层,若是善良正直,会被吃得连骨头渣滓都不剩;身在下层,如果见利忘义无耻下流,就会被所有人鄙弃、孤立,生活凄苦举步维艰。”
听完这番话,小蝶看赵玉洁的眼神如同看神灵,她深吸一口气,佩服万分:“姐姐的智慧小蝶根本无法望其项背。”
赵玉洁笑而不语。
她们帮了狗子,表达出善意,渔民便立即接纳了她们,不分彼此的送了很多吃的用的过来,这不是因为渔民们得到了什么好处,而是在她们身上看到了善良。
渔民们结交的是善。
小蝶兴致勃勃地问:“所以我们从现在开始,要做善良的人了,是吗?”
赵玉洁摇摇头。
小蝶再度陷入了迷雾中。
赵玉洁轻声道:“我们选择‘善’,并不是要做纯善的人,如果做了纯善的人,这辈子就只能身在底层。”
小蝶眨了眨迷茫的大眼睛:“姐姐的意思是?”
布衣木钗、素面干净的赵玉洁,嘴角噙着淡淡的温和笑意,用没有起伏十分平常的口吻,说出了下面这句话:
“我们选择‘善’,是要把自己变成‘善’的模样,而后利用‘善’,达到我们自己的目的。”
章五七五 神教与神使
听完赵玉洁的话,小蝶觉得自己好似被冲进了大海中的漩涡,被搅得晕头转向,根本不知道天地在何方。
赵玉洁席地而坐,不是跪坐,而是盘膝,她示意小蝶也坐下来,并且要依照她的姿势。
等小蝶坐好,在七叶树的光影下,赵玉洁不急不缓地道:“我们败给了赵宁,失去了成为天下之主的可能,再想要有所作为,就不得不另寻他途。”
闻听此言,小蝶想起赵玉洁刚苏醒的那几天。
那时候,赵玉洁失魂落魄,如同一截朽木,满身都是绝望的气息,小蝶还以为对方不会再振作起来。
如今观之,赵玉洁之所以能从失败中站起身,就是有了新的方向。
果然,赵玉洁接着道:“新的道路有一个是现成的,那就是发展‘深渊’。
“但‘深渊’再怎么壮大,也只是一个江湖帮派,如果放在以前,还有可能成为世家,但往后不行了。
“所以无论我怎么发展‘深渊’,都只是江湖里的鱼鳖,成不了大海中的蛟龙,更加不可能跟赵宁抗衡。
“重要的是,一介江湖帮派,兴亡不过百年间,根本无法长久存在,这就注定了我不能依靠‘深渊’拥有真正的功业。
“另外,‘深渊’立身不正,阴暗气息太重,走不长远,亦不可能太过壮大。”
小蝶渐渐明悟了赵玉洁的意思,试探着道:“姐姐要建立自己的功业,这个功业得力量强大,起码不弱于世家,最好是能够跟皇朝抗衡,而且......
“而且还得长久存在下去?”
赵玉洁微微颔首:“如此,作为这个功业的主人,掌握着这样一股力量,我才能称得上是真正的强者,拥有不必听人命令的资格。
“而且,百年数百年乃至千年之后,我还能被人铭记,被人膜拜。那样一来,我就不只是一时的强者,而是百世的图腾,是比一代皇帝更接近神的存在。”
说到最后,赵玉洁平静了多日,仿佛不会再有涟漪的双眸,有璀璨如星的光芒闪耀而出!
小蝶张圆了小嘴,无法想象那是什么样的组织,好半响,她嗫喏着问:“可是姐姐,那样的组织真的存在吗?”
赵玉洁收敛了眸中光芒,浅淡柔和的笑容回到脸上,“当然是有的。”
“是哪个组织?”小蝶完全想象不到。但看赵玉洁的意思,那组织分明就在人世间,甚至是在每个人的面前,再清晰明了不过。
赵玉洁说出了答案,那只有两个字:“儒家。”
儒家!
竟然是儒家!
小蝶在震惊的同时,心中又豁然开朗。
是了,儒家,确实是儒家。
天下书生士子,岂止千千万万,他们的力量莫说世家比不上,就连整个皇朝都已经离不开他们,乃至被他们影响、左右、改变。
普天之下,谁敢与儒家为敌?
今早与儒家为敌,今晚就会身败名裂家破人亡,乃至在史书上遗臭万年。
没有人能对抗儒家,因为儒家事实上的大当家,所有书生士子效忠的对象,是皇帝!是这个天下的主人!
而从孔子到现在,儒家已经存在了多少年?
儒家还会以这样的面貌,继续存在多少年?
儒家的开派之人孔子,岂不是正被百世膜拜、赞颂,是近乎于神的存在?
一时间,小蝶的身体仿佛要寸寸炸开,整个人容光焕发激动不已,好似沐浴的不是阳光而是神光,看到了世间最雄伟明亮的存在,即将凌虚飞升。
“姐姐......姐姐要建立另一个儒家?”小蝶压抑不住颤抖的嗓音。
相比于小蝶,赵玉洁显得格外平静:
“世上只有一个儒家,不会有第二个,任何一个威胁它地位的存在,都会承受天下万千书生士子的怒火与杀意,被它无情灭除。
“大家都想抵达山顶,但通往山顶的道路不止一条,我们有我们的捷径。”
小蝶又迷茫了:“那姐姐要建立的,到底是什么?”
赵玉洁抬头看了看树梢,视线在斑点
般的阳光中穿梭,仿佛正在直视太阳,她徐徐道:“首先,这不是一个帮派,不是一个世家。”
“那它叫什么?”
“诸子百家是学派,研究的是学问,我们不弄那些,姑且先称作教派吧。”
“何谓‘教’?”
“教人做人的道理,教人为人处世,教人天地道法,都是‘教’的含义。”
“那我们‘教’什么?”
“我们的第一项教义,是与人为善。”
“与人为善?”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所以要与人为善。”
“善,果真会有善报?恶,一定会有恶报吗?”
“当然不是。”
“那为何我们还要这么说?”
“因为人们愿意相信。”
“什么人会信?”
“当然是善良的人,无力作恶、无法承担作恶后果的人。”
“就像丰收村的渔民?”
“是天下的大多数人。”
“大多数人?”
“能够承担为非作歹后果的上层,在任何朝代都是少数;无力作恶、看重善良道德的下层,在任何时候都是大多数。”
“所以,我们把握了大多数人,就把握住了成功的机会?”
“不错。”
当“不错”两个字落入耳中,小蝶已是震撼的无以复加。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主动问道:
“我们的‘深渊’认为世道黑暗,是把自己融入‘恶’的范围,所以是自绝于大多数人,不可能成事,故而姐姐其实是......抛弃了它?”
赵玉洁连一个“深渊”的护卫都不要,事情做得太过决绝。
但一个拥有王极境高手,众多元神境强者,千百御气境精锐的组织,赵玉洁竟然能说放弃就放弃,半点儿迟疑、留恋都没有?
这得要多大的胸怀与勇气!
赵玉洁双手合十,微微低头,像是在对某个至理表达虔诚:“有舍才有得。”
小蝶被赵玉洁感染,险些也双手合十低下头去。
她问:“那第二个项教义呢?”
“不杀人。”
“这是为何?”
“本教弟子推崇兼爱非攻,慈悲为怀,怜悯世人,所以不杀人。”
“可天下时时都有人在杀人!”
“那是少数。”
“姐姐的意思是,大多数下层百姓,没有杀人的能力,也无法承担杀人的后果?”
“所以本教弟子不杀人。”
小蝶瞪大了双眼:“可如此一来,我们的教派还如何跟别人争天下?我们不能杀人,他们却要杀我们,我们岂不是必死无疑?”
赵玉洁笑了,“这正是本教与别教的不同。本教不争天下,不会跟儒家起冲突,不会跟江湖帮派为敌,更不会去对抗皇权。”
小蝶已经不知是第几次犯迷糊:“那我们如何发展壮大?”
赵玉洁再度双手合十,眉宇间又布满虔诚之意:“圣人行不言之教,做不争之争,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小蝶摇头表示不懂。
赵玉洁解释道:“我们的目的不是取儒家而代之,也不是造反称帝,我们只要发展弟子信徒即可,追根揭底,我们强大的是自身。
“跟儒家跟皇帝,我们彼此间必须没有利害关系,没有利益之争,才能不产生大冲突。
“天下间的教义学说要大行于世,必须满足两个条件,其一,符合统治者的需要与利益,其二,能够得到大多数人认同。
“我们与人为善,劝人向善,我们不杀人,慈悲为怀,不仅不会掀起争斗,还会减少人与人之间的仇杀、欺压、对立,这有助于民间秩序稳定。
“而天下稳定,不仅是皇帝想要的,也是百姓想要的。我们的发展,对他们有利,他们就会乐见其成。
“而只有儒家、皇权不妨碍我们,我们才能壮大自己,最终成为天下巨人,对这个世间产生影响,拥有一定的控制力,到了那时,就没人能对我们怎么样。
“这就是
不争之争。”
小蝶愣了好半响。
而后她悟了。
她双手合十,低头道:“姐姐,我明白了。”
赵玉洁笑得犹如飘渺的云朵,圣洁又高远:“时间尚短,教义暂时就这两条,往后再徐徐补充。但仅凭教义,就能让我们发展弟子信徒,成为大教派吗?”
小蝶摇摇头:“不能。”
“如何才能?”
小蝶保持着双手合十的姿态,垂首道:“弟子不知,请姐姐示下。”
“人不能做的事,就只能交给神去做。”
小蝶抬头问:“神?”
“皇帝宣扬‘君权神授’,给自己以天之子的身份,借此让自己的统治有力而稳固,我们为何不能效仿?”
小蝶疑惑地问:“大家真会信世间有神吗?”
“不用所有人信,只要那大多数人信就行了。而大多数人是愚蠢的。”
小蝶明白了:“我们的教派,是神的教派!”
“神应该有所作为,来驱使人们信奉祂。”
小蝶问:“神本身是不存在的,祂又能做什么呢?”
“神对现实无法产生影响,但对虚幻中的事呢?”
小蝶不解:“何为虚幻?”
“人不能把握的东西,皆为虚幻。死后的事,下辈子的事,都在此列。”
小蝶又悟了:“信奉神,死后就能进入神的国度,来世就会荣华富贵!”
“这世上大多数人都生活困苦,充满苦难艰辛。告诉他们,只要此生能够与人为善,慈悲为怀,多行善举,信奉神,死后就能进入神的国度,来生便会有好命。”
小蝶很想说一句什么特异的话,来表达此刻自己异样的心情,但她想不到,便只能说:
“大多数穷苦人都在困苦艰辛中陷入了绝望,这一世已经没有机会,能有来世作为寄托,足够他们信奉神,成为我们的弟子,受我们驱使了。”
赵玉洁微微摇头:“这还不够。”
小蝶不明所以:“如何才够?”
“我们终归需要一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来让更多人信服。”
小蝶咬了咬下唇:“可我们没有。”
“这其实很简单。没有,就创造出来。”
小蝶想不通:“就算我们能创造一些子虚乌有的东西,可要我们影响真正的现实,还是办不到。”
“影响不了现实,可以不影响。”
“那影响什么?”
“影响不存在的东西。”
“姐姐的意思是,再创造一批专门用来被我们影响的东西?”
赵玉洁微微颔首:“上古巫士,说这个世上有鬼。”
小蝶脑中灵光一闪:“那我们就抓鬼!”
赵玉洁道:“除了鬼,还能有妖,有魔,有邪祟,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叫什么都好,但它们得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害人!”
小蝶眼前一亮:“我们降妖除魔,抓鬼驱邪,就是在帮助人!”
赵玉洁道:“这样一来,我们的影响力就会迅速扩大,大多数人也会高看我们,进而信奉神。即便是不相信我们的人,因为害怕鬼怪妖魔,畏惧我们的能力,也不敢对我们不敬。”
小蝶低头拜服:“姐姐大才,弟子不及万一。”
赵玉洁站起身来,站在七叶树的光影下,看着金灿灿阳光中的渔村,目光如水,身若青竹,气质空灵,好似身在此间,又似乎不在此间。
她道:“从现在开始,我们的神就叫金光神,祂全知全能,无所不在;我们的教派,就叫作金光教。
“我既是神使,也是神的转世。
“神见众生皆苦,心生怜悯,遂转世托生,行走四方传教布道,渡世人去彼岸神国。
“今日,我于七叶树下开悟,了断凡俗斩去过往,再不是赵玉洁也不是吴媚,是世间唯一的神使。
“而你,便是我座下大弟子。如今你既入神门,俗姓当忘,赐名阿蝶。”
小蝶双手合十,低头受赐,虔诚道:“弟子阿蝶,愿随神使布道四方。”
章五七六 所见有新天(1)
到了莫州边界,赵宁让元从禁军扎营,自己单人独骑进了莫州地界。
赵宁用的理由是探查敌情,让人无法反驳。至于那两名王极境,则被他留在营中保护众将士,免得被平民大军的高手偷了营。
这支朝廷军队中赵宁是主帅,在队伍没有监军的情况下,无人可以违逆、质疑他的军令——也没人有这个修为实力。
赵宁首先到的是清苑县。
清苑县是莫州最西边的县邑,与北面的易州相邻。易州,就是狄柬之、张仁杰巡查州县的第一站。
平民大军虽然攻占了莫州州城,但兵马还没到清苑县来,所以赵宁看到的景象相对平和,乡野中的农人依然在地里忙活。
县城的情况颇有不同,相较于乡野,城里的达官贵人多一些,消息灵通不少,故而弥漫着一股慌乱、萧索的气息。
街上没少多人,很多商铺已经关门,赵宁迈步进城时,看见有牛车驴车带着一家子出逃,看方向大多是去易州。
有牛车驴车的,都不是普通百姓。至于马车,那东西在寻常县城中并不多。
也有一些没逃的地主大户,赵宁从他们门前走过的时候,听到他们在谈论禁军动向,说什么禁军距离清苑县已经很近,不日就会抵达。
穿过县城,赵宁继续前行。
他赶路的方式是走,但一步落下,往往就在百丈之外,而身边的人并不会察觉到异常,依旧在做自己的事。
离开县城往东不过二十几里,赵宁见到的逃难者已是越来越多,不过他们不是从清苑县城来的,而是从东面的唐兴县过来。
平民大军日前打到了那里,攻占了县城。
这些人脸上普遍带着惶恐或者麻木的神色,有的哪怕是在埋头赶路,也一副没有魂魄的样子,好似一不小心就会掉到沟里。
赵宁微微皱了皱眉。
扈红练在给他的文书中说得很清楚,平民大军每攻打一个地方,都会妥善安置百姓,平民们大多拥戴,两者相处和睦。
赵宁拉住几个人问了问,才得知他们是在大战还没开始,尚未见到平民大军的时候,就跑了出来。他们的理由很充分:谁敢等着兵祸降临?
对普通百姓来说,战争就是兵祸,死于战乱中的平民,总是比军卒要多。千百年来养成的潜意识,让他们听到战争降临时,第一反应就是跑。
赵宁没有多说什么。
他很快看到了触目惊心的一幕。
一条小溪边,躺着两具尸体,是一对相拥在一起的母子。
小孩子不过五六岁的年纪,瘦得脑袋显得有些大,妇人脸色苍白,手腕边有一抹猩红,那是从破口子里流出的鲜血——小孩子嘴边还残留着血迹。
在两人身边,有一根细竹做成的鱼竿,一端系着线绑着小石头,浸在水里,线头有弯曲的铁针穿着的蚯蚓——这些在赵宁眼中很清晰。
妇人虽已没了气息,一只手还紧紧抓着鱼竿。
前世今生见过太多人间惨剧与苦难,赵宁只是看了一眼,就明白妇人临死之前还想钓个鱼求个吃食活个命,只是这小溪太浅了,怕是没有鱼。
约莫是等待的时间太长,孩子已经奄奄一息,为了吊住孩子的命,妇人用尖锐的石子划开了自己的手腕,用自己的鲜血喂孩子.......
可最终,她们还是死在了这里。
赵宁过去的时候,已经有几个村民在。
出乎赵宁预料,这对母子不是从唐兴县来的逃难者,
就是本村的村民。通过询问那几个村民,赵宁得知,这对母子还是附近庄子的佃户。
家里本来是三口人,男主人——男人是个普通汉子,憨厚老实,本份种地,干起活来很卖力,超过了绝大多数人,经常被庄子的主人张地主表扬。
但也仅是表扬而已,并没有实质好处。
前段时间,庄子的主人要盖一个二层阁楼,男人被张地主叫去帮忙,结果出了意外,从二楼摔下来,给梁木砸死了。
妇人闻讯哭着跑过去,想要见男人最后一面。到了张地主的庄子,她才发现男人的尸体已经被抢走,而后火化了。
这气得妇人当场晕厥。
而后,张地主告诉妇人,她男人并非是做工的时候摔死,而是自己犯了急病死了,跟庄子无关。
查死因这种事需要仵作来验尸,可尸体已经被烧掉,也就验不成。
大齐有律法,如果佃户在给地主劳作的时候死了,地主得赔钱:毕竟佃户不是奴隶,不是可以任打任杀的。
至于张地主为什么抢尸体,有人说是因为张地主吃人,还有人说男人当时根本没死,张地主为了不赔钱,才急着把他抬头,而后弄死了烧掉。
大齐的律法有时候很奇怪。
譬如说一件同样的案子,一些时候能判扶人者有罪,一些时候能叛讹诈者有罪,相同的情况,一些时候是正当防卫,一些时候是故意伤人。
全看官员怎么拍惊堂木。
而无论官员怎么拍惊堂木,事后都不用承担责任,从来没有听说哪个官员因为判错案子,而丢了乌纱帽的。
在这件事上,如果男人伤而不死,张地主需要赔的钱会更多,死了反而能赔得少。如此一来,张地主的所作所为就很合理。
当然,张地主的处理方式,让他最后都不用赔钱。
总而言之,眼下是饥荒时期,妇人家死了男人,活不下去了,这就有了眼前的两具尸体。
赵宁拿出几两银子交给村民,让他们帮忙安葬这对母子,引得几个认识妇人的村民大为惊异,不明白眼前这个毫无相干的人,为何愿意慷慨解囊。
但这不妨碍他们对赵宁千恩万谢。
赵宁去了张地主的庄子。
张地主是清苑县有名的大地主,庄子修建得很大,让人一看就心生畏惧的大门涂着朱漆,门前的几个带刀护院竟然是修行者。
赵宁堂而皇之迈步进门,从那几个护院中间走过,后者明明在相互闲扯,却没有一个人发现赵宁的踪迹。
正堂里,一身乡绅装束,留着长须的张地主,正在教训几个庄户:“看看你们,年轻力壮的,竟然连三百斤的东西都搬不动,真是气煞我也!
“你们能做的我佃户,那是你们的福报,要认清楚,你们能活着,全是老爷我大发慈悲,赏给你们一碗饭吃,不然你们早饿死了!
“知道吗,老爷我辰时就起了床,一直要忙到接近三更才会睡,为了这个庄子,是多么呕心沥血!而你们呢,竟然连三百斤的东西都搬不动,一点也不努力!
“你们对得起老爷我,对得起这个庄子,对得起老爷赏给你们的饭碗?简直是猪狗不如的混账的东西!
“滚下去,再让我看见你们偷懒,老爷我就把你们赶出去,让你们变成流民!”
赵宁在院子里清楚听到了这番话。
他看了看那几个赤手赤脚的庄户,都是瘦不拉几的,皮包着根根凸出的骨头,衣服裤子上补丁处处,双手上老茧深厚。
很显然,这些庄户平日里吃不饱饭,而且活计太重身体太劳累,虽然年轻,但已有早衰之象,一看便活不长久,而且年纪一大,必然有各种身体毛病。
反观张地主,大腹便便油光满面,穿的是绫罗绸缎,腰间的玉佩价值不菲,虽然五体不勤身体不强壮,眼袋青紫纵欲过度,但明显可以活得比庄户长久。
活得更幸福。
朱门酒肉臭路有饿死骨。
任何朝代都是如此。
联想到小溪边惨死的母子,赵宁眼中的杀气一闪而过。
但他没有立即动手。
一个现实的问题摆在他面前:他是可以杀了张地主,但天下间像张地主的地主比比皆是,他杀得完吗?
这些地主掌握着生产资料,因为控制了生产资料,所以能控制天下劳动者。他们恶鬼一般压迫剥削着创造了世间财富的劳苦大众,让后者生不如死毫无人的尊严,是人世间最大的恶。
——这是莫邪仙子的原话。
这样的景象,赵宁光靠自己一人,改变得了吗?
杀完了眼前这一批,几十年之后,天下又满是这样的地主这样的佃户,而他能活几个几十年?
赵宁在等待。
那几个神情麻木的庄户走了,张地主旁若无人的坐在太师椅上,很快就有年轻貌美的丫鬟端着茶水点心上来,他拉过其中一个,上下其手笑得十分猥琐。
赵宁的等待到了尽头。
庄子外响起了隆隆的马蹄声,初听像是惊雷落地,渐渐的,就如同天塌地陷,将整个庄子完全淹没。
喊杀声兀一出现,便像是海啸吞城。
庄子的四面院墙内外,响起了激烈的厮杀声,真气的气爆犹如爆竹,隔着老远都清晰可闻。
站在院子中的赵宁,看到张地主一把将坐在自己腿上的丫鬟推倒在地,被刺了尾脊骨一样一惊而起,脸上刻满见鬼一样的惊恐,连连大喊出了什么事。
很快有护院告诉他,平民大军杀过来了,正在进攻庄子,对方人多势众,战力出众,悍不畏死,已经杀进了庄子,许多护院当场丧命,请张地主快跑。
张地主想跑。
可惜的是,他跑不了。
他亡魂大冒的发现,自己的双脚就像是生了根一样,怎么都挪不动,就连手指都无法动弹!
这让他恐惧得头皮都要炸开,但哪怕他张大了嘴,也什么声音都发不出,好似自己的神魂已经与身体脱离。
院子里的赵宁如同一个幽灵,冷漠的注视着张地主,后者当然动弹不得。
没多久,那几个刚刚被张地主训斥喝骂的,瘦得肋骨凸出的庄户去而复返。
不同的是,这回他们手中提着刀子,脸上再不是麻木的神色,双目中充满仇恨与希望的光芒,摄人心魄。在他们身旁,还有披甲执锐的平民大军修行者。
护院们一哄而散,没人再去理会中了邪的张地主。
于是,在张地主吓得大小便失禁的时候,几个庄户手中的长刀,先后砍在了他的头上、脸上、肩膀上、胸膛上。
一刀又一刀。
鲜血绽放。
一刀接着一刀。
鲜血如瀑。
不过片刻,张地主就让曾经被他当作牲口一样压迫剥削的佃户,给剁成了一滩肉泥。
临死,他都没有叫出声。
赵宁不想听见他的叫声,同时,他的叫声也已经没有意义。
他只要灭亡就好。
章五七七 所见有新天(2)
军卒四面攻进张地主家的院子已经多时,立马在朱红大门前的李虎,不时能看到有人从角门处、院墙上溜出来。
对张地主家的这些仆役、丫鬟,李虎的吩咐是降者不杀,这也是率部直取清苑县的曹云烨,下达给他的命令。
从白洋淀到唐兴县,从唐兴县到清苑县,这条路李虎以战士的身份走了两遍,一趟是作为大齐河北义军,一趟是身为大齐反抗军。
一次杀的是异族,一次杀的是同胞。
庄子里的动静逐渐小了,战斗并没有进行得很惨烈,一个县邑的地主大户而已,纵然李虎手下只有一百精骑,杀对方也如屠猪狗。
这时候,李虎看到朱红大门中,有人越过护院流血的尸体走了出来。在看到对方的一刹那,李虎竟然有些精神恍惚。
那是个身着长衫的男子,不到而立之年,举手投足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律,好似暗合天地气机、自然道理,给人以行云流水之感。
李虎晃了晃脑袋,觉得自己可能有些眼花,战场中怎么会出现这么个纤尘不染的人?当他再定睛去看,发现对方已经到了面前。
接触到对方的眼神,李虎感觉自己像是春风中的小草,晨阳里的白雪,平生一股亲切信任之意,好似对方是他的手足兄弟、挚爱亲朋。
几乎是情不自禁的,李虎下了马背,上前跟对方见礼:“末将李虎,河北反抗军曹云烨将军麾下,敢问足下高姓,为何在这里?”
“反抗军”这三个字,是河北平民大军给自己取的番号,大军总得有个名字,不可能自己叫自己义军、叛军。
所谓反抗,即为反抗皇朝给予的不公,反抗权贵地主的压迫剥削之意。
赵宁还了礼,“赵某寻常之人,路过此处罢了。”
李虎点点头,没觉得赵宁的回答有什么问题,张地主的庄子并非什么龙潭虎穴,不是旁人不能来的地方。
“赵兄穿梭战场如履平地,想来也是修为不俗之辈,我河北军正在招贤纳士,汇聚四方豪杰共谋大事,不知赵兄可有兴趣?”
出于习惯,李虎起了拉拢赵宁入伙的心思。这是河北反抗军的将士们,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做的事:号召受压迫的人起来反抗,邀请仁人志士共襄盛举。
李虎发出邀请后,顺势就给赵宁介绍起反抗军的含义,反抗军的纲领,以及反抗军的目标,说得口沫横飞、激情澎湃。
赵宁听得颇为认真,末了颔首赞许道:“不错。”
一个百人队的都头,能对反抗军的纲领目标如此了解,让赵宁很满意。这本身就是他对扈红练等人的吩咐,要求她们必须让反抗军都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如今看来,扈红练等人的差事办的不错。
这也是他进了莫州地界后,没有直接去跟扈红练等人汇合的原因,他要脚踩大地一点点去观察,一点点去感受,在验看反抗军所作所为的同时,查漏补缺。
作为反抗军事实上的首领,这支军队是赵宁一手筹划组建,但在此之前,他还没亲身接触过这些将士,如今来了河北,当然要深入其中,好生体会体会。
“如此说来,赵兄是愿意了?”
李虎颇为期待和激动,也不知为何,他好像特别希望眼前这个人加入反抗军,或许是那股莫名的亲近感在作祟。
赵宁微微笑了笑:“可以看看。”
“这是自然,应该的!你是该先看看我们反抗军是什么样子,看看我们地头上的世道,看看我们的百姓是如何生活的,保证你看过之后不会失望!”
说到这里,李虎猛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不好意思的嘿嘿笑了两声,“当然,你如果想要加入反抗军,也得通过我们的审核。
“你毕竟是个高手,我看还是很高的那种,也许要面见曹将
军,又或许得见见几位当家的才行。别嫌麻烦,这是例行公事。”
说这些话的时候,李虎一副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修为不俗,我老李可是见多识广的样子。
庄子的战斗结束了,反抗军将士开始打扫战场,一具具尸体被抬了出来,一个个伤员正被救治。
这场战斗对反抗军来说虽然简单,但也不是一点代价也不用付出,只是伤亡很小而已。
一名胸口鲜血淋漓的将士,被抬着从身旁路过的时候,赵宁跟李虎上去看了看对方的伤口。
这是个普通战士,不到二十岁的年纪,伤口有真气残留,应该是被护院中的修行者击伤,眼下出气多进气少,那双瞪着天空的眸子神采开始涣散,但是想要活下去的渴望却无比浓烈。
以这个百人队的条件,这个年轻战士必然是活不成。
不过他既然碰到了赵宁,那便是命不该绝,后者只是顺手在他胸口抚了一下,便稳住了他的伤势。
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李虎对赵宁的好感更上一个台阶。
他转过身,望着不断被从朱红大门里搀扶出来的伤员,眼神逐渐黯然,长叹一声,怅然地对赵宁道:
“国战时期,我们一次次被北胡公主围剿,每一回浴血突围,都会有很多兄弟被冲散被阻隔,被淹没在胡人的人群与刀光中,再也见不到。
“每一回杀出重围,抵达安全的地方,熟悉的面孔都会少很多......我们连他们的尸体都无法收殓,只能在陌生的荒山野岭里,给他们立一座空坟。
“那些年是真的很艰难,都不知道是如何坚持下来的,到了如今,午夜梦回,我还经常看见同伴在被砍倒的时候,张开满是鲜血的嘴大喊精忠报国就在此时。
话至此处,李虎凄凉一笑,摇了摇头,指着一具被抬出来的修行者护院尸体,嗓音沙哑:
“他叫苗乙,乾符十四年进的白洋淀,起初是个连刀都拿不稳的家伙,后来杀起胡人来比谁都要凶狠,不过命很大,几次险死还生。
顿了顿,李虎抬头望天,眼角隐有泪光:“多少热血儿郎跟异族胡人在这里殊死厮杀,在这片土地上倒下,如今,同胞变成敌人,也是死在这片土地上。”
赵宁听得默然不语。
他不无奇怪的打量李虎两眼,没想到这个看似粗俗的壮汉,竟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看来感触深不深不在于是什么人,而在于到底经历了多少。
不等赵宁开口,李虎握紧拳头,咬着牙继续道:“我们不怕被异族杀,不怕死在外敌手下,到了战场上,大齐男儿没有一个是怂货!
“可我们不能接受在天下太平的时候,被自己人害得吃不饱穿不暖、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然而那些权贵地主、狗官恶吏,却逼得我们为了生活,不得不卑躬屈膝、不得不放下尊严,甚至是兄弟对立、手足相残!
李虎转过头,饱含热泪的通红双眼,虎狼一样紧紧盯着赵宁:“赵兄,你说,这样的大齐这样的皇朝,它该不该亡?它有什么理由不亡?!
“它若不亡,天理难容!”
赵宁怎么都不会想到,初入莫州,他就会被自己麾下的战士来一通耳提面命。
他道:“天下没有天理,只有人的道理,老天是不会让该死的人去死的,也不会让该有公平的人有公平。
“这世上没有救世主,更没有神灵鬼怪,想要让该死的去死,让该有的公平得到保证,只能靠我们自己手里的刀,靠我们自己去拼命。”
李虎怔了怔。
他没想到面前的兄台如此有慧根如此深明大义,竟能这么快就领悟反抗军的精神精髓,而且还说得这样笃定,好似一直在践行它,简直比自己还反抗军。
这让李虎心怀大畅,觉得罕有的痛快,情
不自禁用力拍了拍赵宁的肩膀,豪迈的大笑三声,竖起大拇指赞叹起来:
“赵兄,你真是天生的反抗军,你若是不加入反抗军,那才真是没有天理!”
说着,他看赵宁的眼神格外热切,就如同看见了一块巨大的宝藏。
于是他不再耽搁,挥手让人牵来一匹快马,将马缰绳丢给赵宁,又叫来自己的副手,命令对方继续带队打扫战场,而后就催促赵宁跟他一起启程,马上去唐兴县见当家的。
赵宁并无不可,顺势跨上马背。
越是临近唐兴县,赵宁看到的逃难百姓越少,到了后来,官道上已经没有这种人,等来到县城的时候,眼前的景象让他都略感诧异。
城外的农田里有百姓在劳作,秩序井然;城门处张贴着布告,围着一群人,有官吏正在大声向百姓宣讲反抗军的纲领,听得后者满面喜色不时叫好。
城里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商铺都开着门,完全没有清苑县的萧索紧张,时而能看见披甲执锐的战士,跟百姓们凑在一起说什么。
县衙大门前热闹非凡,堆着许多粮食,反抗军战士正在放粮,衣衫褴褛、拖家带口的百姓,在领到粮食后,脸上无不洋溢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都是狗官权贵家的粮,多得很,说出来赵兄可能不信,就现在这种光景,他们家里堆的粮食,竟然足够一县的人都吃饱撑到秋收!
“你说这些人是怎么弄到的这些粮食,从哪里弄来的?简直是恶毒!”
在人流后面下了马,李虎边走边对赵宁说,满脸的义愤填膺。
没等赵宁回答,他指了指县衙大门前站着的一人,高兴地道:“三当家在,赵兄你稍等,我这就去通报......放心,有我作保引荐,三当家一定会见你!”
李虎刚拍了几下胸脯,保证自己的话绝对可信,就发现刚刚还在大门处,看着反抗军战士放粮的三当家,竟然一闪到了面前。
“三当家也发现赵兄是高手了?也是,同为高手,应该能感应到修为气机。三当家主动过来,就能让赵兄见识到我们反抗军的礼贤下士,说不定会立马加入我们......”
李虎一边为反抗军即将增添一员高手高兴,一边笑呵呵的对方墨渊道:
“三当家,这位是赵兄,我在清苑县发现的,他对咱们反抗军的大业很认同,我特意带他过来拜见三当家......”
方墨渊本已抬起手,要对赵宁见礼,听到李虎这番话,一时间愣在当场,都不知道是用什么眼神看的李虎,张了张嘴,不无艰难地道:
“你,说什么?你发现的赵......你发现的?还带来拜见我?!”
李虎一头雾水,不明白方墨渊为何是这种反应,在他的预想中,方墨渊该夸奖他的引荐之功才对,扰头道:“三当家,这有什么不对吗?”
方墨渊深吸一口气,强行忍住了暴揍李虎一顿的冲动,回头规规矩矩向赵宁见礼:“河北反抗军方墨渊,见过殿下。”
赵宁只是笑了笑。
方墨渊还未再开口,李虎已经骤然向后跳出去一大步,瞪圆了一双牛眼,匪夷所思的看看方墨渊又看看赵宁,惊骇道:“三,三当家,你,你叫什么殿下?
“赵,赵兄是什么殿下?!”
方墨渊黑着一张俊美的脸:“赵兄是你随便叫的?这是唐郡王殿下!”
“唐......唐郡王殿下?大齐战神?!”
李虎结结巴巴说出这几个字时,已是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满脸的欲哭无泪——他拍了唐郡王的肩膀,跟唐郡王称兄道弟,还要引荐唐郡王加入反抗军?
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
可他实在想不明白,唐郡王不是率领禁军来征伐反抗军的吗?怎么一个人到了这里?
章五七八 所见有新天(3)
赵宁过来反抗军的地盘,没有打算隐藏身份,也不曾害怕被人看见。
招摇过市,本身就是后续行动的需要。
但他跟反抗军的关系,却不能为人所知,至少是此时不能。
好在扈红练、方墨渊这些主事者,赵宁不用装作不认识,国战之前他游历天下那五年,多的是结识江湖豪杰的机会,怎么都解释得通。
跟方墨渊见了面,赵宁就让对方开路,带他在城内城外四处看看。至于李虎,被方墨渊随手打发了,让他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一惊一乍的李虎,眼睁睁看着“赵兄”跟方墨渊结伴出行,晕晕乎乎好半响,才让自己勉强接受了“赵兄”就是唐郡王的事实。
而后他就开心起来,逢人便吹嘘自己跟唐郡王的“传奇相遇”。
在他的说法中,带着禁军来征伐反抗军的唐郡王,之所以没有对反抗军喊打喊杀,还愿意到处走动了解反抗军,那都是他之前对反抗军的宣传起了重大作用,让唐郡王认识到了反抗军的难能可贵之处。
为了佐证自己的观念,李虎还一板一眼的向同伴复述他跟赵宁的对话。
通过转述赵宁的那些言语,李虎表明了他跟唐郡王虽然“各为其主”,反抗军跟朝廷禁军两军对垒,但唐郡王的思想见识却跟反抗军的纲领理念不谋而合。
这说明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二者完全有可能走到一起来。
起初反抗军们并不相信李虎的话,认为他是在胡乱吹牛皮,表示天下没有这么巧的事。
但在越来越多人看到赵宁跟方墨渊,一起行走在城内城外、言谈密切后,李虎的话就有了铁一般的证据。
如果不是认同反抗军,唐郡王怎么会跟方墨渊四处观察反抗军?这怎么看都像是一种考察,若是结果好,说不定唐郡王还真有可能跟反抗军化敌为友!
唐郡王的名声天下皆知,赵氏的家风世人都明白。
要说如今的大齐天下,还有一个大公无私的忠义典范,那非国战时力挽狂澜浴血百战,又在国战结束时果断放弃郓州军兵权的唐郡王莫属;
要说大齐的世家谁最同情受苦百姓,那肯定是经常收拢流民救济难民的赵氏;再要论及对天下苍生的功劳,无论是世代镇守边
关,还是国战中近乎独守河东的战绩,赵氏都无人可比。
如此一来,越来越多的反抗军将士,都在期望三当家能够好生劝说唐郡王,让唐郡王可以站到自己这边来,并且他们都认为这种可能性很大!
在此之前,听说王极境后期的大齐战神,率领禁军前来讨伐,反抗军上上下下都不是畏惧忐忑?
人的名树的影,唐郡王国战时期那些显赫战绩可不是虚的!
可一旦唐郡王成了自己人,那反抗军不仅没了一个最大的敌人,反而还多了一个最强的同伴,席卷河北那还有什么难的?
甚至是剑指燕平,诛杀皇帝,推翻罪恶的齐朝,都成了可以期待的短期目标!
一想到这里,反抗军都激动振奋起来,一传十十传百,从唐兴县到莫州再到各州,数不清的反抗军将士,都在为了能够留住唐郡王而出谋划策、卖力表现。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眼下,赵宁跟方墨渊才刚从县衙离开。
“一开始朝廷从东南调来的粮食,是勉强够河北百姓吃饱的,只可惜这些粮食被层层截留,官商勾结倒买倒卖,这才导致朱门酒肉臭路有饿死骨,饥荒不受控制,死了不少人。”
方墨渊一直活动在地方州县,对这些事最有发言权,他边走边跟赵宁说明各种情况,“各州各县发放的这些粮食,都是来自官员权贵商贾富豪之家。
“这些粮食本来就该是百姓的,齐朝官吏不去发放,我们只能替他们做。”
赵宁看着一个个扛着粮袋的消瘦男人,拉着蹦蹦跳跳高高兴兴的儿女,在妇人欣喜幸福的目光中往家里走,既觉得开怀又觉得心酸。
他问:“州县的地主大户杀了多少?”
方墨渊有做过统计:“杀了七八成。
“依照殿下的指令,我们没有一定要杀光所有地主大户的安排,只要他们愿意交出粮食分给百姓,证明自己是良善之家,将士们就不会进他们的家门。
“这本是利害关系很浅显的选择,但事到临头,愿意交出粮食的地主大户富商权贵很少,大部分都是要钱不要命的守财奴。
“非只如此,他们甚至对我们的将士恶语相向,说什么没有他们的支持,我们就算攻占了州县,也不可能有效统治
、治理地方。”
赵宁摇摇头,没有多说什么。
在此之前的大军,攻占一个地方之后要建立有效统治,不是需要世家大族配合,就是得有地主大户的支持,这些人是皇朝统治的根基。
就连北胡大军来了,也不曾血洗各地大族地主,往往是杀鸡儆猴,而后利用他们的力量确保稳固统治,乃至吸纳他们建立绿营军。
这些人不可能意识得到,眼下这场战争跟以往的战争都不同,反抗军也跟那些世家、地主的军队不一样。
见赵宁没什么训示,方墨渊笑着道:“其实我也不想太多权贵富豪之家乖乖交粮,毕竟他们的家产实在是太丰厚。
“抄一次家得来的金银珠宝,足够解决很多反抗军将士的粮饷问题;而那些地主大户的田产分出去,又能让大片佃户平民拥有自己的土地。
“大军的粮饷,百姓的拥护,一个是反抗军的生存基础,一个是反抗军的根本所在,抄灭一些为富不仁的大户就能解决,实在是一举多得。”
说到这,方墨渊的神色怪异起来:
“如果天下没有那么多为富不仁、视财如命的权贵大户,我们反抗军根本无法持续作战,有时候我都觉得,我们应该感谢他们。”
赵宁瞥了他一眼,“如果天下没有那么些人,这天下就是美好的,平民百姓便能安居乐业、生活幸福,反抗军既不可能出现,也没有存在的必要。”
方墨渊怔了怔,思索片刻,恍然大悟:“原来这些人是自己把自己送进了坟墓!”
赵宁摇了摇头:“没人会给自己挖坟,就算挖了,也需要有人把他们推进去才成,如若不然,他们就会一直在那里。”
方墨渊神色一肃,拱手受教。
“殿下,你是知道我的,我就是个武人,打打杀杀还行,真要带殿下巡查州县,给殿下讲各种事情,怕是总会出岔子,周俊臣就在莫州,殿下何不让他过来?”
方墨渊扰着头道。
周鞅在燕平,眼下主持反抗军政事的,是曾经跟随周鞅处理过河东民政的周俊臣,他目标小,不引人注目,适合出现在反抗军中。
赵宁微微点头,“狄柬之、张仁杰眼下在何处?”
“也在莫州城。”
章五七九 所见有新天(4)
狄柬之、张仁杰一行人,并非是直接从易州到的莫州。
他们一路南下,经过赵州、邢州等地,接着在贝州折道向东,而后从德州北返。只是此时河北反抗军已经成势,战火四向蔓延,他们难免被阻隔了道路。
以狄柬之、张仁杰的修为实力和机敏程度,在身份没有暴露的情况下,想要避开寻常反抗军,找到北返的道路,并不是什么难事。
能够北归,却停留在反抗军控制地域内,故意迁延了很久的时日,以他们朝廷官员的身份来说就很不寻常。
更何况,自从刚开始接触反抗军,狄柬之、张仁杰便离开大队人马,双双改头换面,自称江湖人士,在反抗军的地盘里到处游荡。
他们以有加入反抗军意愿,但还想多了解的借口,跟有身份的将校攀交情、频繁来往,甚至跟反抗军普通将士都时常混在一起,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提起狄柬之跟张仁杰,方墨渊忍俊不禁道:
“这两人自以为伪装得很好,平日里睁大了双眼到处看,上到将军下到士卒,都没少被他们拉着闲扯,了解到了各方各面的情况,估计自以为潜入得很成功。
“殊不知,在他们还没潜入反抗军地盘的时候,就已经被我们的人跟着了,他们在我们地头的一举一动,也都随时有人看着。
“就连将士们跟他们谈了什么,事后都有人一一记录。
“他们以为是他们在了解我们,实际上却是我们在了解他们。”
方墨渊说得有趣,赵宁听得莞尔。
如果不是有他的允许,狄柬之跟张仁杰怎么可能进得了反抗军的地盘?让对方了解反抗军也是赵宁的吩咐,反抗军不怕被了解,有些时候甚至期待被了解。
在大齐寒门官员的那少部分有原则的人中,狄柬之、张仁杰二人是绝对的中流砥柱。
他们不仅人品操守、学识才能最为典型、突出,而且过往功绩与官职地位同样不俗,虽然不是名义上的领头羊,却有相当于领头羊的影响力。
对狄柬之跟张仁杰两人,赵宁虽然关心,但其实并非是最关心的,他接着问方墨渊:“陆瑞也在莫州?”
易州陆瑞,曾是赵宁授意一品楼,创造机会给狄柬之、张仁杰结识的仁人志士。但陆瑞并非一品楼的人,只不过他的某个挚友是一品楼修行者。
陆瑞也不可能加入江湖帮派,他是书生士子,不是江湖侠士。
得到方墨渊的肯定回答后,赵宁让他回城里,自己则动身前往莫州城。
叫周俊臣带着陆瑞等人过来,需要耗费一些时间,赵宁左右要到处走走看看,不如自己过去。
......
赵宁抵达莫州城的时候,发现城内城外不少地方在盖房子,动手的既有平民百姓,也有很多反抗军将士,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工地附近搭着不少棚子,里面多是老弱妇孺,孩子们蹦蹦跳跳围着老人嬉笑玩闹,妇人不是在忙着烧火做饭,就是在洗衣缝补,偶尔教训玩得太欢的小孩两句。
满城内
外,不见一个乞丐,不见一个难民,更不见一个对百姓恶言相向的反抗军将士,除了不具备劳动能力的,每个人都有事干。
比起赵宁前世今生看到的其它城池,这里身着绫罗绸缎的富人明显要少很多,偶尔才能见到一两个,也没有任何趾高气昂之态,跟平民相谈随和。
前砖窑厂烧炉师傅韦昌,巡查了半天城外秩序,换班后本打算回去歇息,但目光落在不远处一个布衣长衫的青年身上,稍作思想便打消了这个想法。
他注意到对方有一阵子了,这青年一路都在左顾右盼,好像要把什么都看得明白、记在心里的样子,让韦昌渐渐有了警觉,心里不由得泛起了嘀咕:
“怕不是朝廷的探子?还是胡人潜入的眼线?”
这并非是无的放矢,听说朝廷禁军已经到了莫州北部,不日就会南下,双方必有一场事关生死大战,战前互派斥候探子是题中应有之意。
韦昌跟着反抗军辗转作战多日,对这些已经不陌生。
至于胡人的眼线,这些日子也有抓过,韦昌知道的不多,但清楚有这样的人存在。军中精锐对这件事很在意,一直没放松排查。
“足下看着眼生,不知是从哪里来?”韦昌示意自己的同伴打起精神,自己快步走到赵宁面前,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
他不是修行者,无法像李虎一样,感觉出赵宁是个高手。
赵宁正要找个说辞,忽的注意到有人从城门处快步过来,便向来人示意了一下:“我来找他们。”
韦昌回头时,看到的是狄柬之、张仁杰、陆瑞三人。这三人都是常服,陆瑞跟张仁杰更是穿的布衣。
韦昌不知道狄柬之等人的具体身份,但见过他们进出州府衙门,知道不是寻常人物,当下打消了对赵宁的怀疑。
狄柬之、张仁杰远远看到赵宁,都是不由自主的愣了愣,意外、疑惑、警惕等等神色,在他俩眼中快速一一掠过。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足足两息才交流完心中想法,而后带着陆瑞一同向赵宁走过来。
在韦昌等几名反抗军巡逻将士的注视下,在陆瑞略觉异样的感触中,狄柬之跟张仁杰来到赵宁面前,俯身拱手施礼。
他们施礼的时候,没有第一时间开口说话,颇有些奇怪,这让等着他俩介绍面前这个气度不俗、仪表非凡年青人身份的陆瑞,心中的异样感浓了两分。
赵宁知道,狄柬之跟张仁杰这是在等他先开口,由他决定要不要暴露堂堂唐郡王,出现在反抗军地盘的事实,遂笑着道:
“一别多时,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狄兄张兄别来无恙?”
听到“狄兄”“张兄”的称呼,狄柬之跟张仁杰同时悄悄松了口气,赵宁没有戳破他们的身份,让他俩不能不感到庆幸。
如若不然,叫反抗军知道他们是朝廷命官,还是身份显赫的诸州巡查使,在他们已经了解到反抗军这么多底细的情况下,还不得不由分说把他们大卸八块?
既然赵宁说了“狄兄”“张兄”,那就是自己也不想暴露身份,
狄柬之跟张仁杰先后开口:
“能在这里遇见赵兄,实在是难得的好事。”
“上次一别,甚是想念,如今再见,定好好生叙一叙。”
两人不敢言及太多,都只是说些废话。
他俩已经得知了赵宁率领禁军,前来征伐反抗军的消息,见赵宁突然出现在莫州城外又有意隐瞒身份,自然不难理解赵宁的用意。
对方这是亲自探查军情来了!
见礼完,狄柬之跟张仁杰不着痕迹地再度对望一眼,仅是一个目光的接触,他们就明白了彼此的想法:
虽然在很多人看来,只要赵宁出马,战胜河北反抗军便十拿九稳,但禁军毕竟只有三万,而反抗军已经超过二十万,且还有七名王极境高手。
赵宁要赢得胜利,并非如探囊取物般简单。
尤其是在朝廷缺粮,战事不能拖延的情况下,赵宁必须迅速解决战斗,难度就更上一层。
那么赵宁孤身深入反抗军中,谋求先行找到几个反抗军王极境高手的踪迹,袭而杀之,让反抗军高阶战力折损并人心惶惶,就是最合理有效的策略。
甚至,赵宁还可以在袭杀反抗军高手后,凭借自身王极境后期的修为战力,于反抗军内部制造大的混乱,跟三万元从禁军内应外合!
念及于此,狄柬之跟张仁杰都看到了彼此眼中掩盖不住的恐慌。
不错,正是恐慌。
他们虽然是朝廷命官,但现在却不想看到赵宁覆灭了反抗军!
巡查诸州,一路走来,在不同地方的所见所闻,让他们感触良多,结合眼下大齐皇朝四面烽火、山河不靖的现实,他们已有了自己的想法。
作为宦海沉浮、经历过艰难国战的人物,两人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向反抗军揭发赵宁的身份!
但这个念头刚刚冒起,下一刻就自行烟消云散。
他们面前站着的人是谁?是大齐战神,唐郡王赵宁!他们害谁也不能去害赵宁。赵宁背后是谁?是家风纯正怜悯百姓,为天下齐人立下过巨大功勋的赵氏!
他们就算不信所有世家权贵,也不能不信任赵氏。
两人对视的目光移开之际,彼此都明白了对方想法:
既然赵宁来了反抗军的地盘,那么就要想方设法让赵宁了解反抗军认同反抗军,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让最大的敌人变成最大的同伴,就得竭尽全力!
如果说天下还有人能收拾眼下大齐的这个烂摊子,还天下太平还苍生安居,那么最有可能的对象,是根本无需多想的。
念及于此,张仁杰堆起笑容,指着在地里、工地忙碌的百姓和战士,殷勤而周到地向赵宁介绍:
“赵兄你看,这里热闹繁华,官民互不相扰,军民相处和睦,男耕女织,老弱皆有所养,是不是十分难得?
“不瞒赵兄,我们初到这里的时候,饥民遍地,难民上千,宝马雕车不绝于道,贪官恶吏充塞于目......
“赵兄可知短短旬月时间内,莫州为何会有这般变化?”
章五八零 所见有新天(5)
赵宁看了满脸殷切笑容的张仁杰一眼。
他还没说话,狄柬之已经拉了拉张仁杰的衣袖,制止了对方急功近利的举动,饱含歉意的对赵宁道:
“赵兄勿怪,张兄最近睡眠不好,心神不属上火严重,常常词不达意,其实张兄的意思不是莫州饥民有多少,而是官府近来确实戮力办差了。”
他顾忌张仁杰那番“饥民遍地、难民上千”的话,让赵宁误以为张仁杰是故意诋毁朝廷,毕竟这景象赵宁没有亲眼看见,算不得数。
作为统率大军为皇朝出征的主帅,站在朝廷的立场上,赵宁未必想听这些。
赵宁看了看狄柬之,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河北、中原州县是什么面貌,一品楼、长河船行定期有文书送上来,赵宁知道的比狄柬之、张仁杰要全面得多。
但这些都是纸上得来的,赵宁虽然不至于不信,但眼下自己到了河北,就一定要多看。所以狄柬之、张仁杰的话,他不会无保留的全盘认同。
任何人的话他都得斟酌一番,哪怕是扈红练的,作为主事者,要想不被下面的人蒙蔽,这是必备素质。
宋治的前车之鉴可就在眼前。
身为反抗军将士,韦昌对赵宁这种,怀疑反抗军所作所为有多么有益于平民百姓的行为,十分不满,左右他也没把对方当贵人,遂插话道:
“别的地方我不敢说,但反抗军没有进入瀛州时,我就活得生不如死,没有被东家和管事当人看过,都是当作牲口在使,还是用完就弃,死活无所谓的那种。
“后来跟着将军走的地方多了,我才知道,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不只是我一人,也不只是砖窑厂的伙计,底层百姓都是如此!
“区别仅仅在于,现在还能不能苟延残喘下去。
“说出来你们这些富贵子弟可能不信,像我们这种泥腿子,就算拼命往上爬,想要改变命运,九成最终也只能沦为权贵大户的牛马!
“我在砖窑厂的时候,有几个伙计聪明肯干能力不俗,地位升了工钱涨了,在城里买房了,可结果如何?
“他们的工钱并没有落到自己口袋里,一家几口吃的穿的并不比我好,因为儿子请先生的束脩贵,城里的房子更贵,各种花销无不需要花钱。
“而且,他们连陪在双亲身边孝敬老人的时间都没有!
“最后辛苦半生,平日里没有时间好好生活,临了身体累坏了,一身毛病,一年到头小病不断大病间歇性犯,仅有的积蓄都买了药,还得忍受病痛。”
说到这,韦昌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咱们拼命挣来的钱,到最后还不是我们的,都进了那些商贾富人的腰包,临了我们连命也丢掉,这一生就算过完了。
“这是什么样的一生?是给权贵富人做牲口的一生,是卑躬屈膝侍奉地主大户的一生!
“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
“就算有几十年,可究竟是活着的时候像个人,还是死的时候像个人?”
狄柬之、张仁杰听得默然不语。
这是普遍情况,他
们这些时日听的、见得太多了,如若不然,他们也不会不愿赵宁灭了反抗军。
陆瑞眉眼如铁,目光低沉而深邃,仿佛在想着什么亘古就有的永恒命题,正面对数千年最大的那个难题。
赵宁没有插话,任由韦昌情绪激动的往下说。
韦昌指着身边的庄稼地,指着不远处的正在盖房子的工地,指着莫州城,声音大了不少:“可现在怎么样?
“反抗军到了,为富不仁的地主大户被抄了家,他们的土地分给了佃户平民,让每家每户都有了土地可以耕种!
“皇朝百十年来,向来只有土地兼并,只有百姓流离失所,只有地主大户吃人,何曾有过平民百姓反过来获得土地的时候?
“那些作恶多端的狗官商贾被罚没了粮食,他们的银子散到民间,就有了这许多房子,于是莫州就没有了难民流民,没有了路边的饿殍!
“所有这一切,都是反抗军浴血拼杀换来的,而得到这些东西后,反抗军并未据为己有,而是分给了普罗大众!
“从现在开始,人人都有饭吃,人人都有衣穿,谁要是病了,就会有大夫来看,谁要是受欺负了,就有官吏来相助,大大小小的事,都有反抗军来主持!
“人人有公平,人人有尊严,这就是反抗军治下的世道!”
韦昌盯着赵宁:“这样的反抗军,难道不值得你尊重吗?!”
狄柬之见韦昌这个普通战士,竟敢对堂堂郡王、王极境后期的高手这般无礼,吓得心头一颤脸色大变,忙不迭就要上前打圆场。
张仁杰则没有这许多担心,静静站在一旁。
至于陆瑞,他已经戒备万分的看向赵宁,做好了一旦赵宁有伤人意图,他就立马出手襄助韦昌的准备。
赵宁喟叹一声:“反抗军的确值得尊重。”
这样的反抗军,让他觉得与有荣焉。得到普通人认可尊敬的反抗军,让他感受到自己呕心沥血的准备与奋战,都有了再真实不过的莫大意义。
听到赵宁这句话,感觉到对方对反抗军的浓烈认同之意,狄柬之疏忽一怔,要打圆场的动作猛地止住。
这出乎他的意料。
但细想之下,又觉得是在情理之中。
唐郡王什么时候成了迂腐之辈了?他从来都不是迂腐之辈。如若不然,也不会在统领郓州军的时候,把江湖义士、梁山悍匪当作心腹使用与培养。
意识到这一点的狄柬之,险些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如果唐郡王能认可反抗军的事业,那是不是意味着唐郡王真有可能不跟反抗军开战?
张仁杰则是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
韦昌见赵宁被自己说服,对反抗军的态度了好些,很是欣慰,再看赵宁的时候,就觉得顺眼了不少,不再那么像是探子细作了。
为了验证的韦昌的说法,赵宁在田间、工地到处走了走,跟不同的百姓聊了半天,两个时辰下来,得到的结果让他很是满意。
无论反抗军将士,还是狄柬之等人,都不会料到,李虎、韦昌先后给赵宁宣讲反抗军的举
动,会在不日之后,成为推动赵宁“倒向”反抗军的有力因素!
……
在城外城内转了大半天,赵宁该看的也都看了,眼见天色不早,便在城中找了家酒楼,坐在一起喝酒吃饭。
在大半天中,狄柬之充当着向导的角色,事无巨细的给赵宁介绍各种情况,张仁杰不时补上两句,给狄柬之查漏补缺。
多半时候,张仁杰有意落在赵宁、狄柬之后面,看着走在前面的两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在深入了解过反抗军后,张仁杰就一直在纳罕一个问题:
反抗军的组织太过严谨周密,无论反抗纲领还是行事规程,都太过有章法,完全不像是一个刚刚兴起的义军该有的,更不像是由一群江湖修行者做主的。
眼下反抗军地盘内的景象,说是一片新天毫不为过。这后面没有真正的大才大德提纲挈领、主持方向,张仁杰怎么都不相信。
主持反抗军民政的周俊臣他不是没见过,对方的确不是寻常人物,早年间跟唐兴主事推事院的时候,他就知道对方的厉害。
但张仁杰笃信,反抗军建立的这番大事业,不可能是由周俊臣做主。对方顶多就是个办差的。
如果说反抗军背后有一个隐藏的大人物,那么这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有大才又有大能,在谋求反抗朝廷颠覆大齐的人物,到底是谁?
放眼整个天下,可以做下这样惊天动地大事的人,能是谁?
张仁杰每每看一眼赵宁的背影,都会迅速收回目光,生怕被对方察觉自己的窥探。
“能让唐郡王都入局,这个隐秘存在未免太过匪夷所思了吧?那还是凡俗中人吗?”张仁杰越想越是心惊肉跳,甚至都觉得天旋地转、呼吸压抑。
为了不让自己表露出异样,他不得不及时中断这些念头,静下心陪着赵宁探视莫州城。
“某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赵兄,不知赵兄可愿赐教?”
酒楼的雅间里,众人坐下后不久,饭菜还没上来,就有人肃然看着赵宁开口。
说话的既不是狄柬之也不是张仁杰,而是一路上沉默寡言,几乎没跟赵宁说过话的陆瑞。
当时,狄柬之、张仁杰在易州处理了地方官员后,就跟陆瑞熟悉了起来,两人在易州停留的时候,没少跟陆瑞来往。
后来狄柬之、张仁杰继续巡视诸州,陆瑞则离开易州四处游学,双方没有同行,但都走了不少地方。
再往后就是反抗军席卷各地,陆瑞到了反抗军的地盘。虽说最开始经历了一些危险,但并没有受到实质伤害,深入反抗军控制地域后,就更是不用担心安全。
真说起来,陆瑞在反抗军地盘活动的时间,比狄柬之、张仁杰还要长。
等到了赵宁领兵出征的前夕,在扈红练的有意安排下,三人都到了莫州城。
赵宁的目光落在五官刚硬、眉宇锐利、双目清澈深邃的陆瑞身上,知道对方大半天不说话,这下突然开口,必然不会是寻常之言:
“陆兄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章五八一 所见有新天(6)
在一品楼对陆瑞的评价中,有沉默寡言,不开口则已、开口常有惊人之语这样的内容。
这大半日来,赵宁虽然几乎没有跟陆瑞交谈过,但却始终注意着对方。
在赵宁看来,陆瑞是个好像每时每刻都在思考的人。
这并不是说埋头苦想,两耳不闻窗外事,相反,他一直在看一直在观察,一直在跟反抗军将士与百姓交流。
只是旁人根本不会注意的细节,都能在他的思想长河中溅起浪花,让他寻思很久。也许赵宁跟狄柬之说几句话的功夫,他的思绪已经转了好几个弯,深入了水下好几丈。
陆瑞注视着赵宁:“天下本是烈士定,从无烈士享太平。五年国战,以先烈无量之头颅,无量之鲜血,所获太平盛世、美好家园之空名,可忍乎?”
赵宁稍稍默然:“不可忍。”
陆瑞再问:“五年国战,百万儿郎埋骨沙场,千万百姓捐钱捐粮,大齐子民精忠报国之诚可谓尽矣,然战争结束后,国家对百姓压迫刻薄如故,可忍乎?”
赵宁道:“不可忍。”
“五年国战,如此艰险之境,河北万民挺了过来,国战之后,成千上万的百姓死在了太平时节,死在了繁华大街上,死在明媚阳光下,成了饿殍冻尸,可忍乎?”
“不可忍。”
“国战初期之败,败在朝廷无能,官府无德,大军散乱,是君王与官吏之失,国战能胜,靠得是万民齐心协力,国战之后,君王与官吏不思悔改,依旧无德腐朽,可忍乎?”
“不可忍。”
“五年国战,天下齐人共经苦难,并肩浴血互托性命,千难万难击退了北胡,本该亲如一家,而如今权贵地主视百姓如仇寇,喝人血吃人肉,可忍乎?”
“不可忍。”
“朝廷官府时时告诫百姓,忘记历史就意味着背叛,可如今国战结束不到一年,统治者就已经忘了战死异乡的百万将士,忘了这个天下能够保全靠的是平民百姓的流血牺牲,纵容权贵大户肆意剥削劳苦大众,让烈士的家人子孙活得犹如牲口,此种**裸的背叛,可忍乎?”
“不可忍。”
“我大齐皇帝统治下的河北百姓,活得还不如北胡公主主事时,我齐人压迫同胞之厉竟然更甚于异族北胡,可忍乎?”
“不可忍。”
“反抗军为天下齐人的公平与尊严而战,要诛杀背叛同胞的吃人之人,这是真正的正义,是文明世界的唯一正义,唐郡王要站在它的对立面吗?”
陆瑞上身前倾后背弓起,如虎如豹,锐利如刀深邃如潭的双目,紧紧盯着赵宁。
狄柬之与张仁杰同时大惊失色,一个豁然起身,一个双手一抖,不可思议的看向陆瑞。
陆瑞竟然察觉出了赵宁的身份!
他们始料未及。
而陆瑞明明想到了赵宁的身份,还敢字字如箭的问赵宁最后那个问题,更是让他们心头发颤。
不等狄柬之与张仁杰开口,陆瑞已是奋然起身,离开座位,来到一旁,面朝赵宁忽的拜下:
“天下齐人苦权贵地主久
矣,盼这场革新战争如久旱盼甘霖,陆瑞不才,只是一介布衣,但位卑未敢忘忧国,斗胆请唐郡王加入反抗军!
“如此,方不负唐郡王齐人战神之名,不复天下万民对唐郡王之厚望!请唐郡王以大齐黎民为念,解苍生之倒悬,救万民于水火!”
陆瑞的所作所为,让狄柬之只觉得手脚发冷,感觉天都要塌下来,嘴唇哆嗦半响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今日卖力的给赵宁介绍反抗军,就是在为劝说赵宁加入反抗军做铺垫,看赵宁今日的反应,可知效果不错,他颇为惬意。
但赵宁毕竟是刚刚过来,火候差得远,陆瑞这个时候就请赵宁加入反抗军,绝对不可能成功不说,还打乱了他的计划,亦可能引起赵宁抵触!
狄柬之很怕赵宁忽然暴起,一巴掌拍死陆瑞这个“逆臣贼子”。
张仁杰对陆瑞的举止也感到惊愕,觉得陆瑞太过心急,但他没有狄柬之那么慌乱。根据他对陆瑞的了解,这个人绝不是冒冒失失的性子,说话做事都不该这么冲动才对。
“难道说,陆瑞发现了什么我没发现的东西?”
张仁杰一时疑惑,陷入沉思。
面对陆瑞的拜请,赵宁沉默片刻,仰天长叹一声,起身扶起对方,神色萧索的道:“陆兄太看得起赵某了,实在是惭愧。
“赵某不过是一介武夫,哪里懂得如何解救黎民苍生?我赵氏世受皇恩,赵某更是忝为郡王,在皇朝四面烽火的时候,又如何能够背叛君王?”
他拒绝了陆瑞的请求。
虽然脸上表现得怅然纠结,但内心里赵宁还是十分欣慰。
在他眼中,陆瑞是有理想有见识,有原则有能力的书生典型,对方的想法言行,在相当大程度上能代表天下士子。
陆瑞这么敌视朝廷,想要他出来加入反抗军,就说明大齐的书生士子里,有相当多的仁人志士也对皇朝失去了信心,希望由他领着改换一片新天。
这是赵宁成事的一大基础。
......
燕平。
宋治的寝宫飞霜殿里,隐蔽供着一个牌位。
整个宫城,除了宋治之外,能够见到这个牌位的,就只有敬新磨一人。后者所以能够得见,是因为宋治需要人照看牌位,擦拭养护。
夏夜的凉风闯进大殿,吹得烛火摇曳不定,又卷动帷幔的阴影,变幻出各种莫测的形状,随着香烛的白烟升腾起的,是清冷压抑的气息。
将手中三根檀香插进香炉,宋治望着烟雾缭绕的牌位,脸上的哀伤与悲愤深得犹如刻上去的一般:
“爱妃,朕保证,一定会拿赵宁、魏无羡、杨佳妮的人头来祭奠你,会让这些逆臣贼子的十族男女为你陪葬!”
这块牌位,俨然属于赵玉洁!
凝望着冷冰冰的排位,宋治看到的却仿佛是赵玉洁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他眼中的其它色彩逐渐褪去,最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柔情。
不知过了多久,敬新磨悄无声息出现在宋治身后,躬身道:“陛下,人带来了。”
好半响,宋治才把目光从牌位
上恋恋不舍的挪开,转过身一眼不发出了房间,来到外面大殿,在自己的位置坐了下去。
殿中跪着两个人,一个战战兢兢浑身发抖,头磕在地板上不敢抬起,一个只是略显紧张,脸上甚至有病态的殷红,显得不无兴奋之意。
“陛下,此人名叫肖樊,是个青衣刀客,元神境初期的修为境界。为了抓住他,飞鱼卫折了三个元神境。骨头很硬,不过被刑讯了三个月,现在已经软了。”
敬新磨指着前者对宋治道。
宋治面无表情。
飞鱼卫对青衣刀客的追捕、彻查进行得很不顺利,因为河北反抗军掀起战火,一些飞鱼卫修行者到了州县,还没来得及展开行动就身死道陨。
后续河北反抗军扩大战场,飞鱼卫的行动就更是受限。
但飞鱼卫并不是一群饭桶,相反,它是宋治把皇权推向极致的重要依仗之一,时至今日,飞鱼卫对青衣刀客根脚的追索,终于有了显著成果。
敬新磨继续往下说:“青衣刀客组织严密,肖樊知道得有限,不过他提供了一个重要消息——青衣刀客上面是一品楼!
“在江湖中,一品楼实力极强,眼下是霸主般的存在。但在乾符六年之前,一品楼不过是燕平四大市井帮派之一,而且还不是势力最大的。”
“其它三个江湖帮派,分别是白衣会、苍鹰帮、三青剑。
“乾符六年,白衣会跟一品楼火拼,原本实力占优的白衣会,竟然在一夜之间被一品楼覆灭。据当事人说,当时一品楼是不惜重金,请了三青剑襄助。
“而在白衣会覆灭后不久,门第刘氏便遭了秧。刘氏是怎么衰亡的,陛下很清楚,老奴不便赘言。
“从那时候开始,一品楼一家独大。
“没过太久,苍鹰帮覆灭,萧燕被抓。”
说到这,敬新磨止住了对往事的讲述,指了指殿中那个不怎么忐忑的人,枯树皮般的皱纹挤出了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当时的事情,此人颇为清楚。
“夜枭,还不向陛下禀报你的身份?”
为了找到这个人,敬新磨耗费了很多精力,若不是开出的价码够高,对方被财富所吸引主动露出行迹,飞鱼卫还不能这么快接触到对方。
这是个长寿长脚的瘦高男子,身躯被宽大黑袍罩得严严实实,一张脸白得像是涂了一层面粉,而双唇又红得近黑。
“草民三青剑大当家夜枭,参见陛下!”
夜枭俯身下拜,五体投地。
宋治漠然看着夜枭,一言不发。
在他看来,一个江湖杀手,没有跟他交谈的资格。如果不是事情重大,他根本就不会见对方。
夜枭声音很难听,尖利如鬼哭:
“乾符六年,一品楼能在一夜之间覆灭白衣会,不单单是靠我们相助,如果只是我们帮忙,事情不可能做得那么干净利落。
“陛下,一品楼能够覆灭白衣会,能成为大齐江湖上的第一帮派,是因为靠上了一棵顶级权贵的参天大树!
“这棵大树,就是将门世家——赵氏!”
章五八二 外援
听到赵氏二字,宋治的手臂抑制不住的抖了一下。
纵然是事前有所预料,不是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但此刻听到这两个字,还是让他深受巨震,如同让人拿斧头狠狠劈中了额头!
要不是修为足够深厚,宋治已经惊的离开了座位。
这一瞬间,闪电掠过脑海,他什么都明白了。
怪不得青衣刀客修行者这么多这么强,怪不得他们国战前敢胆大妄为的袭杀官吏,怪不得他们国战后敢丧心病狂的煽动暴民造反!
原来全是因为他们背后有一品楼输送强者,有赵氏在暗中扶持!
眼下河北这场刁民暴乱,竟然真的是赵氏一手造成的!
原来赵氏不是没有造反,而是一直在造反,还是最先图谋造反的那个世家!
亏他之前还时常怀疑,自己对赵氏的判断出了错,曾经以为赵氏果真是忠诚无双,没想到赵氏竟然是世家之中,隐藏最深、獠牙最锋利的猛兽!
怪不得国战刚结束,魏无羡就敢在陇右举事,原来他是早就知道赵氏的图谋与实力,知道就算自身陷入险境,也能凭借赵氏的呼应、暗助渡过难关!
在此之前,他还担心赵宁到了河北之后,可能顺势成为河北乱军的首领,借助这支乱军配合河东军造反,如今看来,这哪里是什么有可能?
那支军队本身就是赵宁的!
让赵宁去河北,正是遂了对方的愿,是把对方送到了自己的军队中!
——现在好了,赵氏到了莫州,不消几日,就会带着河北乱军反戈一击,攻杀他的三万元从禁军,并且大举向燕平杀来!
他这是多么愚蠢的举动?
简直是愚不可及!
“这混账竖子,之前竟还在朕面前惺惺作态,装得怎么都不想去河北,实在是不当人子,可恶,可恨!”
一想到自己被赵宁玩得团团转,宋治就仿佛回到了含元殿上,正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被宋治当猴子耍,恼羞成怒,恨不得把赵宁生吞活剥。
可现在,他只能在心中不断咒骂赵宁。
此情此景,宋治最不能接受的是,赵氏竟然在乾符六年甚至是更早之前,就开始隐蔽经营自己的江湖势力,心怀叵测的壮大自己的羽翼!
那时候,他都还没对赵氏动手,还没对赵氏表露敌意,还未向雁门关派遣大军分化赵氏的兵权!
赵氏怎么就能先他一步落子,怎么就能抢在他面前开始造反的谋划与准备?对方怎么能这么快?怎么能快得像是先知一样?
宋治一直认为,自己把世家玩弄于鼓掌之中,在对方还没察觉到危险的时候,就完成了打压世家分化世家,扶持寒门压制世家的步骤。
这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地方。
可现在,事实竟然告诉他,赵氏比他动手还要早?
那他算什么?
是可忍孰不可忍!
“该死!该死!赵宁真该被千刀万剐,赵氏真该被举族夷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丧心病狂的奸臣贼子?简直是天理不容!”
宋治无法理解赵氏的想法,也不想理解,这一刻他只想用尽一切手段,把赵氏的每个人都撕碎!
......
夜枭跟肖樊被宦官带下去后,殿中又只剩了宋治与敬新磨主仆二人。
出人意料的是,这时候本该被气吐血,最该被气吐血的宋治,却没有任何要吐血的意思。虽然他脸色阴沉、难看得厉害,但并没有把持不住心境的迹象。
比起前几次吐血的情景,宋治刚刚听到的这个消息,眼下面对的局面,无疑是要严重太多,前后几乎不可同日而语。
河北乱军成为赵宁的爪牙,对方即将领着大军配合河东军,两面夹击进攻燕平,形势火烧眉毛,
大厦即将崩塌!
宋治明明已经一只脚踩到了悬崖外,但他却表现得很冷静。
“陛下,虽然还没有更多证据佐证,但有肖樊和夜枭两个人证,看来那位的话都是真的。一品楼的确是赵氏羽翼,河北之乱是他们一手挑起,对方早就在图谋造反。”
敬新磨来到宋治身边,挥动着衣袖给他送风。
宋治深呼吸片刻,缓缓吐出两个字:“可惜。”
敬新磨知道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的确可惜,这个消息他们知道的太晚了。
如果早一些知道,宋治还没跟世家撕破脸皮,双方还有达成协议的可能,那么只需要揭露赵氏的阴谋,就能以此为条件,尝试让世家、寒门、帝室高手,一起围杀赵宁、围攻赵氏。
但彼时河北乱民刚出现,还只是在分散的地方攻打县邑,都没形成乱军,飞鱼卫也才堪堪出动,去追查青衣刀客的根脚......
危机还没显现,目标还未形成。
没有危机,没有目标,自然就不会有应对危机、对付目标的行动。
也就是说,赵宁就没给他们提早行动的机会。
而等他们察觉到不对,想要行动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意识到这些,宋治跟敬新磨都是沉默良久,深感敌人的狡猾与自己的无力。
“陛下,明日要不要去见那位?”终于,敬新磨问出了这个问题。
话虽然是个问题,但他并没有疑问的语气,所以他其实是在陈述事实。
“大伴安排吧。”
“是。”
......
次日,大齐北境,某个长城以外的山头。
白鱼龙服的宋治,在敬新磨等好几名王极境高手的护卫下,出现在了这处看起来很普通的山峦上。
迎着山风站了半个时辰,眼看约定的时间已过,对方却连影子都没出现,宋治非常不满,愠怒道:“他们是不是不想来了?”
敬新磨劝慰道:“如今是我们有难题,请他们相助,他们自然要拿捏姿态。陛下不必着急,他们一定会来的,这并不是我们单方面求他们,而是有共同敌人。”
宋治不再说什么。
片刻后,北方的云层之上出现了几个黑点,黑点快速变大,最后大雁般落了下来,距离宋治等人不过数十步的距离。
宋治微微皱眉。
这个距离未免太近,若是骤然发难,一方想要脱身不那么容易,作为王极境高手,对话交流本不需要靠得这么近。
作为皇帝,宋治有种被臣下无礼冒犯的怒意。
“齐皇别来无恙?”
含笑开口的,正是天元王庭公主,萧燕!
在萧燕身后,蒙哥、察拉罕两人分列左右,一个面带戏谑笑容,看宋治的目光犹如打量戏子的贵客,一个面容肃杀气势深重,猛虎狩猎般盯着敬新磨等人。
宋治冷哼一声,并不开口。
敬新磨满脸不悦:“公主,你们来迟了,这可不合礼仪,陛下很不高兴。还有,蒙哥,你最好收敛你的目光,陛下不是你这个人臣可以直视的。”
说到这,见蒙哥傲慢的抬起下巴,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敬新磨补充道:“当然,如果你们是荒野蛮人,不通教化不识礼仪,那陛下也可以恕你们的无知之罪。”
蒙哥顿时大怒,指着敬新磨大喝:“你算什么东西,一个没种的阉人,这里岂有你说话的份?再敢大言不惭,本王打断你的腿!”
敬新磨冷笑不迭:“你只管来试试看。”
眼看两人要吵闹起来,萧燕摆了摆手,示意蒙哥退后一些,笑着对宋治道:“我给陛下的消息,想来陛下是证实过了?”
就算大齐跟天元敌对
,宋治毕竟是君,地位不可能比元木真低,萧燕不自称臣而称我,让宋治十分不快。
不过萧燕好歹是把“齐皇”改成了“陛下”,宋治稍稍气顺,再者现在不是纠缠这些的时候,形势紧迫,也就勉强忍了:
“朕很好奇,你是如何知道,青衣刀客、一品楼是赵氏爪牙,河北乱军的幕后主使是赵氏的?”
......
跟萧燕有联系,并非是宋治主动。
是萧燕的人率先找上了门。
一上来,萧燕的人就带给了宋治几个令他震动的消息:
其一,赵氏麾下的江湖羽翼,派遣修行者封锁了大齐北境,掌控了长城内外的消息往来;
其二,大齐江湖上的第一大帮派一品楼,是赵氏的羽翼;
其三,河北乱军、青衣刀客有幕后主使,这个幕后主使就是赵宁!
这几个消息就像是刀子,一个比一个锋利,将宋治的心脏割得鲜血淋漓。
——萧燕正是因为察觉到一品楼的修行者封锁了大齐北境,所以意识到赵氏马上就会有重大行动,所以不惜派出王极境高手进入大齐打探消息。
一品楼、长河船行的王极境高手都在河北作战,没有能来北境的。
但萧燕派遣的王极境高手,也不可能到处活动,更无法潜入河北反抗军控制的地盘,不然一定会被发现,所以只能了解到一些烂大街的消息。
就是这些消息,让萧燕知道了大齐皇朝正在发生的巨大变化。
于是她明白,她的机会来了——天元王庭扫除赵氏这块最大绊脚石的不二良机!
这就有了萧燕派人接触宋治的后续。
面对萧燕的人带来的三个消息,宋治无法平静,亦不可能视而不见。
飞鱼卫花费重金,引出夜枭来证实一品楼与赵氏关系的事,便是由此而起。
而宋治做出的第一个应对,其实是派赵宁去河北平叛——他必须让赵宁离开燕平!
只有赵宁这个王极境后期的顶尖高手离开燕平,他才能跟萧燕的人安全接触;也只有赵宁离开燕平,他才能让燕平的世家高手失去最大保护,方便对付。
至于事情若是真如萧燕所言,这么做等于创造机会让赵宁去统领河北乱军,宋治已经顾不得了,这是必须冒的风险,付出的代价。
况且,如果赵宁真的是反贼,那么让这个顶尖高手留在燕平,对他反而是很危险的一件事。
而河北乱军不一定非得赵宁去统率,赵氏的其它王极境高手也能胜任,留赵宁在燕平毫无作用——他没有王极境后期的高手相助,无法捕杀对方。
至于万一赵氏没有造反,赵宁是真正的忠臣......那让赵宁去河北就更不会有问题。
凡此种种,让局势成了眼下这番模样,令宋治走到了这里。
......
听罢宋治的问题,萧燕笑容不减,接下来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就让她完全掌握了此次谈话的主动权:
“不只是青衣刀客、一品楼,国战期间的河北叛军——也就你们口中的河北义军,幕后主使都是赵宁!”
问题此言,宋治神色一僵,呼吸一滞。
河北义军,是他国战后重建圣君信心的基础,后来虽然出现了一些叛徒加入乱军,给了他很大打击,但河北义军的不俗实力,在国战中的贡献,仍是让他认为大齐多的是愿意忠君报国的百姓,让他觉得皇朝的江山不会被轻易颠覆。
可萧燕这句话,让他的这种认知,在顷刻间遭受了巨大挑战!
“连河北义军这支强军都是赵宁的?”
敬新磨听到萧燕的话,同样是悚然一惊,不可遏制的感到一阵心悸,“赵氏的势力竟然如此庞大?!”
章五八三 屈辱
敬新磨心里升起一股浓烈的违和感。
如果萧燕所言非虚,那么国战结束的时候,赵氏手里就掌握着河东军、郓州军与河北义军这三支战力强悍的精锐之师。
放眼大齐天下,郓州军、河东军都堪称至锐之师,没有哪支藩镇军的战力可以相提并论,就连凤翔军的战绩都比不过。
河北义军虽然缺少王极境,但抛开这个限制,其它方面无不出类拔萃——不是哪支军队,都能在敌后奋战数年,战胜一次又一次围剿的。
有这样三支强军,若是当时赵氏就选择造反,就凭手下那些藩镇军和规模不大的元从禁军,宋治恐怕怎么都挡不住。
而只要获得众世家支持,赵氏成就大业就几乎是必然!
那么赵氏当时为何没有选择造反,而是一直等到了现在?
平白无故丢掉郓州军,图的是什么?
眼下河北乱军刚刚兴起,夹杂着大量刚刚投身行伍的普通百姓,战力不如河北义军,舍强取弱,这又是什么道理?
敬新磨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
他只是觉得这件事很不合理,怎么看都不合理!
“若是连河北义军都是赵氏羽翼,国战结束之初,赵氏就可以造反,何须等到现在?”宋治最终选择以嗤笑回应萧燕。
敬新磨能想到的东西,他自然也能想到,所以他不信萧燕这句话。
萧燕对宋治的态度不以为意,目光里带上了几分揶揄之色,慢悠悠地道:“或许赵氏一开始没想过要造反,说不定,他们真的是大齐忠臣呢?
“有江湖羽翼,家族实力强盛,可不意味着一定要造反,不是吗?如果没有赵氏跟他们的这些羽翼奋战,国战也不会是那番样子吧?
“如果赵氏是忠义的,那么他们后来会发动河北百姓冲击官府开仓放粮,或许是被逼无奈,不想看到齐朝平民受苦受难,被活生生饿死?”
这番诛心之言,就像是一把烙铁,将宋治的心烫得面目全非,让他的呼吸都漏了一拍。
萧燕的话虽然恶毒,但并非没有道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能解释赵氏在国战结束、手握强大力量时不造反,却在没了郓州军、河北义军后逆势而起?
赵氏得对他宋治多失望,对皇朝多绝望,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他宋治得有多么昏庸无能?
宋治气得眼前阵阵发黑,险些晕过去。
他什么都能接受,就是不能接受自己是个昏君!
他总是问敬新磨自己是不是个昏君,其实就是从内心深处认定自己不是昏君,笃信各种问题都出在别人身上,想让敬新磨替他说出别人的罪责。
如若他真的怀疑自己是昏君,为此感到自卑,就绝不会戳自己的痛处!
“住口!”宋治厉喝出声,恨不得上去撕烂萧燕的嘴!
就是在这时,他看到萧燕眸中闪过一抹的狡猾,脑中灵光一闪,恍然大悟。
萧燕这是在故意激怒他,想要在他心里种下一颗自我怀疑、自我否定的种子!
双方现在虽然因为赵氏这个共同敌人,暂时走到了一起,并且有进一步合作的需要,但追根揭底他们是对手,是敌人。
解决完赵氏,日后他们必有沙场对垒的那一天。
从短期目标来说,萧燕激怒他,让他心境不稳思维混乱,有利于主导接下来的谈话,谋取更多有利条件。
从长期目标来说,让他自我怀疑,则有助于日后天元王庭战胜大齐。
“这胡女的心思竟然如蛇蝎般阴沉歹毒,还敢胆大妄为的算计朕,真是不知死活,他日朕踏平漠北,定要亲手将她抽筋扒皮!”
宋治脑中念头一闪,不着痕迹的缓吸一口气,稳住了心绪。
他正要找回场面,尝试把控这次会晤的主动权,萧燕就已率先开口,而且说出来的话让他不能不静下心来听:
“乾符六年,我在燕平经营的地下势力,在大齐
编织的密探之网,都已经十分强大,可却在一夜之间完全暴露,被人近乎连根拔起,自己也被俘。
“不瞒陛下,事后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差错到底出在哪里。后来赵宁告诉我,那是王庭有齐朝的细作。我忍辱负重回到草原想要彻查,最终却被证明这是假的。
“从那时候起我就明白,齐朝有一个十分难缠,精明睿智的大才!
“突然在燕平一家独大,妨害了苍鹰帮的一品楼,必然跟这个人脱不了干系。
“在我离开燕平之前,我对大齐的了解已然十分全面、透彻,百姓对朝廷官府怨声载道,世道正气几乎瓦解,大部分人都已对皇朝绝望。
“在我的判断中,国战开启,天元大军只要攻势凶猛,愿意抛家舍业赶赴沙场的齐人百姓,绝对不会有很多,相反,能够被我们收买的人必然不少。
“然而事情并非如此,我们虽然迅速席卷了河北,但齐人的斗志并未被击溃,无数热血儿郎相继投身军伍,让本已土崩瓦解的齐军迅速重建,稳住了阵势。”
听到这里,宋治冷哼一声,傲然插话:
“在朕的治下,大齐达到太平盛世的巅峰,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尽显繁华,朕的子民生活在这么好的世道,自然对朕对皇朝感恩戴德,必然会忠君报国!”
萧燕哂笑一声。
她道:“正因为齐朝盛世繁华,陛下被这表象迷惑,怡然自得,自以为了不起,所以才看不到也不愿去看繁华之下的深重苦难、淋漓鲜血。
说到这,萧燕神色一肃,郑重道:“齐朝所谓的繁华,是权贵商贾、地主大户的,跟平民并无关系,大多数百姓深受富人压迫,活得还不出齐朝开国之初!
“这种繁华,天元王庭不屑于拥有。”
宋治想要开口怒斥,但萧燕没有给他机会,接着道:“后来我主事河北,这才明白,齐朝的热血儿郎、正气骁勇,为何会比我预料得多。
“原因很简单,只有四个字:青衣刀客!
“在我离开燕平后的那几年里,黄河南北出现了无数青衣刀客,他们重则杀官袭贵,轻则惩奸除恶,让许多齐人知道了这世上还有正气,因此也坚守道德。
“若是没有青衣刀客,以我们攻陷河北之快,中原陛下根本不可能守得住!”
最后一句话,萧燕说得字字千钧,笃定无比,智慧锐利的目光逼视宋治,让后者一时半刻间无法反驳。
下一刻,萧燕又笑了起来,笑得戏谑而惬意:“国战爆发时,青衣刀客不见了踪影,国战后又冒了出来,陛下不觉得奇怪?
“其实不奇怪。
“我在河北第一次围剿叛军时,就发现里面的修行者多得不正常,若非如此,他们也不能次次成功突围。
“几次围剿的离奇失败,让我再次体会到了乾符六年败走燕平时的荒诞,同时,河北叛军也给了我熟悉的感觉。
“于是我知道,我碰见的,其实是熟悉的对手。
“这个对手,就是赵宁!
“后来某次作战,我麾下的将士,发现战死的河北叛军里,有凤鸣山之战的熟悉面孔,而在凤鸣山之战时,那人是身在雁门军的!
“陛下猜猜那是谁?
“没错,就是赵氏族人!
“河北义军中的修行者,不仅有一品楼的江湖侠客,还有赵氏的人!我终于不得不承认,天元王庭南征的最大的对手,是赵宁与他背后的赵氏!
“而不是......陛下。”
至此,萧燕已经回答完宋治的问题。
她的笑容愈发神秘莫测:“陛下,现在你总该知道,我为何确定眼下河北乱军的幕后主使,就是赵宁了吧?
“除了他,还有谁能在旬月之间,让河北天翻地覆?
“除了他,还有谁能选择恰到好处的时机,让陛下无法应对?
“除了他,还有谁能让所谓的河北义军,跟乱军里应外合?”
宋治衣袖中的手紧紧攒拳,脸上的肌肉/根根突显。
趁着他心神震动,无法立即开口的机会,萧燕继续她的诛心之言:
“陛下,齐朝能够赢得国战,不是因为陛下如何雄才大略,而是因为赵宁跟他背后的赵氏,深谋远虑布局甚远早有应对!
“我们也不是败给了陛下,而是败给了赵宁与赵氏。
“如果没有赵氏,陛下还认为齐朝能够挡得住我们的进攻?还以为自己能够保得住宋氏的江山?”
山风拂面,轻柔凉爽,但在宋治的感觉中,这却如万千刀子一样,正在让他经受凌迟之苦——他痛苦得无法自拔。
他知道,萧燕说的这些或许是事实,但其根本目的,还是为了打击他的自尊与自信,让他矮人一等。
但他却不能不深感煎熬。
国战真是因为赵氏才赢的?难道最大的原因不是他这个皇帝?不是因为他乃一代圣明之君?不是因为中原皇朝从未被异族灭过,对异族有无数天然优势?
宋治不相信。
末了,他冷笑道:“你们倒是看得起赵氏。”
萧燕认真道:“不只是看得起,而且非常尊重。”
宋治讥讽道:“你们如此尊重赵氏,怎么不对他们俯首称臣?”
萧燕笑了一声:“尊重对手,是战胜对手的基础。”
为了找回场面,表现自身的强悍,不让对方看轻自己,宋治乜斜着萧燕:“朕会让你们知道,大齐纵然没了赵氏,日后也能踏平草原!”
面对这样**裸的挑衅,萧燕并不恼怒,笑容不减的同时,看着宋治认真道:“陛下,弱小与无知从来都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
“正因为陛下的傲慢,我们才有南征之机,才差些灭了齐朝;正因为陛下的傲慢,认为皇权至尊无上,赵氏违逆不了大势,这才陷入绝境;
“正因为陛下的傲慢,自以为大齐盛世光辉无限,自己无所不能,所以不屑于去体察民间疾苦,认为只要到了时机,自然能够解决那些贪官污吏、吃人地主。
“而事实早已证明,陛下错了!”
“事到如今,陛下还要继续傲慢下去吗?”
被一个胡女当面这样教训,宋治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颜面荡然无存,就好像一个不举的男人,被人在大街上当众揭了老底,还脱下了他的裤子,让所有人肆无忌惮的看,哈哈大笑的嘲讽。
他想发怒,想要拧断萧燕的脖子,想要生吞活剥了对方!
可他不能。
形势比人强。
他只能忍。
是的,他只是因为形势而低头。
哪怕萧燕已经把各种道理掰开了揉碎了讲给了他听,他仍是不能认同。
他不认为自己有错,至少不认为自己有大错!
他会陷入如今的险境,只是因为赵氏阴险歹毒,一早就在图谋造反,而他过于信任这个镇国公氏族,没有及时察觉。
他是正义的,赵氏才是邪恶的!
只要灭了赵氏,一切问题都会解决!
他是这样想的。他只能这样想。他必须这样想!
如若不然,他就得承认自己昏庸无能,是个活该成为亡-国之君的罪人!如果承认了这一点,他还怎么继续跟赵氏交手?还怎么做一个雄视天下的皇帝?
“说吧,你们有什么条件?”宋治不想再听萧燕说下去,更加不想一直被对方诛心,他决定打开天窗说亮话,直接进入正题。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宋治知道,萧燕得逞了。
谁先问对方的条件,谁就输了。
强势的一方不会先问对方,只会提出自己的要求。
果然,自己的心境还是受到了影响。宋治恼羞成怒。可他怎么可能不受影响呢?萧燕的那些话不仅不是胡说八道,而且还句句在理,所以句句扎心。
他的心已经千疮百孔,只是强撑着装无恙罢了。
章五八四 愿随殿下而战
萧燕脸上的笑容,从这一刻起,终于是因为发自内心的愉悦,她很善解人意的道:
“齐朝现在穷得很,无钱也无粮,让陛下给钱给修炼资源,无疑是在为难陛下,所以我们只能要一些陛下拿得出的。”
宋治强忍着怒火:“大齐现在会这么穷,难道不是因为你们南侵,不是因为你们在从河北撤退的时候,刮地三尺的掠夺?!”
萧燕摇摇头:“这可怪不得我们。若不是陛下把国家治理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我们哪里能侵入齐朝?若不是陛下不让赵氏率领郓州军、河东军进攻河北,我们又怎么能从容不迫撤退?”
宋治差些把控不住的心境,不顾一切拔剑刺向萧燕。
堂堂天朝上国的皇帝,在异族蛮人面前受到此等屈辱,简直是丢人丢到了姥姥家,把祖宗的脸全都丢尽了!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说!”
萧燕伸出三根手指,不急不缓老神在在地道:
“其一,割营、平二州给我们;其二,对天元王庭不再称君,只能称弟;其三,我们要赵氏的《青云诀》《掠空步》《破阵枪》功法,如果陛下得不到,就用宋氏《九天诀》《君子剑》《震神术》并及齐朝十个世家的传世功法代替。”
宋治真气一荡,猛地从气海冲出,王极境领域霎时开辟!
割让营、平二州,山海关就落入了天元王庭手中;跟天元可汗兄弟相称,就放弃了天可汗的尊贵地位,国家蒙受奇耻大辱。
最让宋治不能接受的是第三个条件。
宋氏的功法难道还比不上赵氏的?得加上十个世家的功法,才能代替赵氏功法?
这是对宋氏的莫大侮辱,是可忍孰不可忍!
......
一个时辰后,宋治回到长城以南。
他面色铁青,浑身杀气,犹如一只等不及要择人而噬的猛兽。这让跟在他身后的王极境高手们,都不由得战战兢兢,生怕皇帝一个心智失控,就拿他们出气,把他们当场碾为肉泥。
敬新磨看了看宋治,忍了许久,终究还是没忍住,试探着开口道:
“陛下,我们付出的代价是不是太大了?赵氏是我们跟北胡共同的敌人,虽然我们眼下火烧眉毛,理应有所付出,但失去这个对付赵氏的机会,北胡往后就只能单独应对赵氏......”
“大伴!”
敬新磨的话没说完,宋治就暴躁的打断了他,“只要能灭掉赵氏,天下就会太平,十年生聚十年教训,顶多二十年,大齐又是一个盛世!而且是没有世家,比乾符十二年之前,强大不知多少的盛世!
“我中原皇朝与草原王庭交战,什么时候输过?届时朕一定能灭了天元部族!就让他们得意一时,又有何不可?绝不能舍本逐末,妨碍根本大事!”
敬新磨见宋治身周真气如电蛇般乱窜,随时有失控的风险,不敢再说,只能俯首称是。
其实敬新磨心里清楚,就算拿不回给天元王庭的东西,宋治也会毫不犹豫以此为代价,来换取赵氏的灭亡。
赵氏亡了,宋治就还是大齐皇帝;赵氏不亡,宋治求为长安布衣而不可得。
......
返回天元王庭的路上,蒙哥笑嘻嘻的对萧燕道:
“不愧是公主殿下,实在是高,竟然让宋治出了这么多血。不过大汗的意思是,只要能对付赵氏,我们哪怕倒贴好处都可以,你这下是不是把宋治逼得太狠了?”
萧燕提出的条件,最后宋治都接受了。
萧燕瞥了蒙哥一眼,“我也没想这么逼他,但他被我一番话扰乱了心境,无法拒绝我提出的条件,我难道还要
主动让步不成?白得的好处都不要,天神也会怪罪。”
蒙哥哈哈大笑,快意至极,“咱们得了营、平二州,往后大军直驱燕平城下,就没了天堑险阻,这河北是随时想取就能取。你说宋治到底是怎么想的,如何就能接受这种条件?”
萧燕淡淡道:“就算丢了河北,失去河东,但凡能保住半壁江山,宋治就能保住皇帝的身份,这不比被赵氏灭了强?”
蒙哥不解:“可我们是异族,齐朝不是向来宣称什么华夏夷狄有别?我还以为宋治宁愿自身受损,也不愿让我们得逞。
“就像魏无羡那混账,说什么大齐不会有开门揖盗之世家,用这个理由拒绝了我们的援助。”
萧燕笑了一声,“齐人百姓、热血男儿,宁愿自己战死沙场,也不愿家国被异族占据,但齐人皇帝可不是这么想。
“魏无羡现在是能拒绝你,但如果他成了大齐皇帝,他的子孙后代面对眼下这种情形,也会做出跟宋治一样的选择。”
蒙哥恍然大悟。
齐人统治者,是齐朝天下最自私的存在。
想通这一点,蒙哥由衷笑道:“原本我还担心,我们到了齐朝,宋治会对我们不利,现在看来这是多余的。
“八月初一,就是赵氏的灭亡之期!”
他们跟宋治约定的时间是八月初一,届时,天元王庭的修行者会进入燕平,先帮宋治铲除城中的世家王极境高手,而后去晋阳、雁门关对付赵氏。
在此之前,宋治还需要做些准备。
萧燕看了看蒙哥:“右贤王已经是王极境后期,我们不担心宋治对我们不利。倒是你——魏无羡已经成就王极境后期,你什么时候才能赶上你的老对手?”
蒙哥顿时老脸一红。
......
河北。
自从在酒楼拒绝了陆瑞的请求,这些时日以来,赵宁就没少被各种反抗军的将士,以及莫州的平民百姓轮番求见,常常一天下来连个吃饭的时间都没有。
这些人知道了赵宁的身份,都是来请赵宁加入反抗军,像其他那些大齐热血儿郎、仁人志士一样,为天下黎民苍生而战的。
李虎、韦昌跟赵宁见面谈话的内容,早就传遍了大街小巷,众人都知道了赵宁对反抗军的态度,也感到赵宁平易近人没什么架子,这是大伙儿敢于求见他的原因。
在这种形势下,反抗军的几位当家的一起来见赵宁,请赵宁成为反抗军的首领,就是顺应民心、顺理成章的事。
莫州刺史府,尺匕、扈红练、方墨渊三人,在议事堂中跟赵宁坐在了一起。
除了他们四人,屋中没有别人,无论狄柬之、张仁杰还是陆瑞,都还没有反抗军的正式身份,不好出现在这种场合。
“小妹从草原传来紧急消息。”
扈红练提起还在原契丹部地界内当细作的苏叶青,将一张纸交给赵宁,“日前,萧燕、蒙哥、察拉罕带着几名王极境高手,从漠北经过契丹部的地界,直向南方而来,具体位置不知。约莫半日后返回。”
赵宁接过纸条看了看,字迹娟秀,但却不是苏叶青的。
消息传递,苏叶青当然不会亲自执笔,如果消息被截住,她立马就会暴露。
赵宁放下纸条,面色不改:“如此说来,我们得做最坏的打算了。”
扈红练点点头,艳丽的面容满是肃杀之气:
“天元王庭高手齐出,萧燕虽然只有王极境初期的境界,但却是王庭中天元可汗之下最重要的人物,他们一起向南而行,目的不言自明。
“宋治应该已经跟他们达成了协议。就是不知道具体行动时间是哪一日
。殿下,我们必须赶在他们之前行动,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赵宁微微颔首,“就这么办。”
......
两个时辰后,赵宁跟扈红练等人,一起走出刺史府,来到大门前。
门外的大街上,挤满了休沐的反抗军将士与莫州百姓,黑压压的全都是人头,无论向左还是向右都看不到尽头。
他们都已经知道,三位当家的正在府中跟唐郡王会晤,而三位当家的能不能说服唐郡王统率反抗军,则是事关所有人命运前程的事。
在赵宁出现的时候,原本或坐或站、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的人群,一下子都站直了身体停止了议论,屏住呼吸等待结果被公布的那一刻。
等到赵宁上前一步,环视他们的时候,“唐郡王”“大齐战神”的高呼,顿时如海浪一般铺开,一浪高过一浪,向左右四方蔓延过去,仿佛要将城池淹没。
赵宁看着这些大齐的子民——这些他历经血战、险死还生保全的百姓,神色庄严的徐徐开口:
“自大齐开朝立国以来,赵氏就在为中原百姓戍守边关,至今已经一百三十年有余,不曾有一刻懈怠,未曾有一人有怨言。
“国战时期,本王与赵氏族人浴血疆场,为了保住齐人江山宁死不退,凡五年间,本家旁支族人死伤共计千余。
“我赵宁跟赵氏族人,跟大齐百万热血儿郎,之所以能前赴后继死不旋踵,跟北胡血战不休,为的是保护我们的共同的家园。
“我们所求的,是让包括我赵氏在内的天下齐人,在这个家园里生活的幸福美满,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不受欺压不受苦难,人人有公平人人有尊严!
“可是国战胜利了,我们击退了北胡,却没有让天下齐人过上好日子,大多数平民百姓不是生活困顿,就是被拿走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劳动成果!
“这样的天下,不是我赵宁,不是我赵氏,不是百万热血儿郎,拼死奋战想要保护的天下!如果这就是大齐的天下,那我们只有一个选择。
“那就是奋起反抗,拼了性命打破它!
“我,赵宁,赵氏家主继承人,今日正告诸位:从这一刻起,我,赵宁,整个赵氏,愿意为了汉人百姓的公平与尊严,愿意为了守护埋骨沙场者的泣血期望,再度奋躯而战,并且至死不渝!
“诸位,从这一刻开始,我加入反抗军,成为反抗军的一份子!从今往后,愿与各位并肩拼杀,誓不后退,永不屈服,要么实现所有人心中的期许,要么埋骨沙场!
“诸位,如果文明世界的幸福生活,需要用鲜血去浇灌构筑,那么这场革新战争,你我都责无旁贷!
“没有任何人能帮我们,神仙不行皇帝不行官府更不行,我们只有拿起手中的刀,战斗到最后一刻!”
话说到最后犹如平地惊雷,借着王极境后期的修为之力,传遍了莫州城内城外。
“郡王威武!”
“赵氏威武!”
“郡王威武!”
“赵氏威武!”
一个个激情四射的反抗军将士,一个个脸红耳赤的平民百姓,高举右臂大声呼喊,声音如金戈战鼓,遮盖一切直冲斗牛!
赵宁注视着众人,意气勃发:“你们可愿拿起手中的刀,跟随本王战斗到最后一刻?!”
众人无不双目通红,战意盎然斗志沸腾,齐声大呼:
“愿随殿下而战!”
“愿随殿下而战!”
“愿随殿下而战!”
.......
乾符十八年七月二十七日,唐郡王赵宁于莫州城刺史府前,就任反抗军大将军之职。
章五八五 前夜
燕平。
宰相府,陈询、陈安之、韩昭、蒋飞燕、孙康等世家佼佼者齐聚一堂。
自含元殿风波以来,依照当初有没有支援陇右的区别,世家大族已经分裂成两部分,在场的是世家中与皇权对抗,已经没有退路的那一批人。
“含元殿之变后,我们虽然暂时得以保全,但跟陛下已经撕破脸皮,失去了和平共处的可能。如今陛下不对我们动手,不过是在等待时机。”
韩昭面容肃杀目光低沉,注视着众人道,“诸位,那么我们又在等什么?”
堂中一时沉默,没有人搭话。
半响,陈询叹息道:“我们在等陛下跟赵氏达成协议,在等世家跟皇权重归于好,回到国战结束之前。
“魏氏日前攻克长安,眼下正在向华州用兵,关中大地落入凤翔军之手已是没有悬念;杨氏攻入了杭州,收服了静海军,取得了吴越之地。”
“耿安国攻下滑州,坐稳了义成军节度使的位子;张京攻下汴梁,大发了一笔横财,眼下正在招兵买马,对河阳节度使虎视眈眈。
“除此之外,各地的绿林悍匪、江河蟊贼多有大肆打家劫舍者,一些实力强大的节度使,乃至是刺史,都蠢蠢欲动。”
“皇朝乱成现在这个样子,非世家寒门同心同德,不能还天下太平,陛下未尝没有退步的可能,化干戈为玉帛并非不可期待......”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韩昭打断:“陈公,你的这些想法,可是那些对宋治摇尾乞怜的世家才会有的,我们若是这么想,还有什么生路可言?”
陈询不说话了。
这些话他也就是说说而已,追根揭底,他现在的希望都在赵氏身上。
但这事没有得到赵宁的允许,他不能跟别人说,否则赵氏要取代宋氏的事,大家都会知道。
众人还没讨论个所以然来,有人经过允许,进入了厅堂,满头大汗的惶急道:“宰相大人,各位大人,大事不好了!”
“何事如此惊慌?”陈询皱眉。这是他府上的人,眼下像是死了爹娘一样,让他感觉在韩昭等人面前面子有损。
“宰相大人,陛下......陛下锁城了!”修行者说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面色大变的消息。
“什么?”
“锁城?”
“燕平各个城门都关了?”
“这是怎么回事?”
“宋治要干什么?”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感到事态已经极端严重。
在此之前,宋治虽然限制世家的行动,等闲不准世家大臣、元神境以上修行者出城,算是将各个世家软禁在了燕平,但事情并没有做绝,大家面子上还过得去。
如今赵宁离开燕平没几日,他们失去了这个最强保护不多时,宋治竟然就封锁了燕平,让京师进入了战时状态,让他们彻底失去了出城的可能?
宋治要做什么,似乎已经不言而喻!
不用陈询多说什么,众人将自己的随从叫了进来,让他们去打探皇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燕平锁城,宋治必然是要给一个理由的。
含元殿风波后,陈询失去了主事中书省的资格,虽然宰相的头衔还挂着,却已形
容虚设——韩昭也是如此。
但宋治并未对各个世家有实质性打击,原本就在三省六部当差的其它世家官员,如今仍旧保持着原位。
没用太久时间,出去打探消息的人陆续归来。
“河北乱军已经攻占莫州全境,兵锋逼近京畿之地,所以从现在开始,京畿开始戒严?”听到随从的回报,韩昭摸了摸下巴,陷入沉思。
这看似是个很合理的解释。
但莫州之北屯驻着赵宁带领的三万元从禁军,如今赵宁还没跟河北乱军交过手,宋治忽然就要京畿戒严,还把燕平城的城门关了,怎么都显得不合理。
“皇帝并不信任唐郡王,这是防止唐郡王反戈一击?”有人说出了这种推测。
这话一出,众人再度陷入沉默。
的确,眼下大齐的局势太过云波诡谲,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宋治用赵宁是迫不得已——他一开始并没有这个打算,对赵宁谈不上多大的信任。
“宰相大人,有新的消息!”之前进来禀报消息的陈氏修行者,又出现在了厅堂之中。
“什么消息?”陈询问。
“陛下派人去了晋阳与雁门关,召赵北望夫妇,以及军中几位赵氏实权高阶将领归朝述职,并且给定了期限,三日之内,必须要到燕平!”
修行者的话,在厅堂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召赵氏的高手强者到燕平来,皇帝这是要干什么?”
“难道皇帝不是应该防备着赵氏高手,千方百计不准他们来燕平?”
“皇帝这到底是格外信任赵氏,还是格外不信任赵氏?”
“莫非,皇帝笃信赵氏的人不敢来燕平?这么做是为了某种图谋?”
“赵氏的人若是不来燕平,那就是抗旨,陛下就有了对付他们的理由,可以向天下宣告赵氏谋反!”
“可赵氏若是果真想要谋反,皇帝让他们的高手来燕平,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莫非......皇帝是有了什么另外的依仗?”
三言两语,众世家实权人物、高手强者,就得出了最符合现实情况的几种推论。
无论实情到底是哪一种,至少此时此刻,众人都感受到了一股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压力。
他们不知道的事很多,但他至少清楚一件事:皇帝,动手了!
皇帝并没有坐以待毙,将平定河北之乱的希望都寄托在赵宁身上,也没有把稳固社稷的决定权交到别人手里。
现在,皇帝在尝试自己解决所有问题!
“如果皇帝信任赵氏,那么召赵北望等人回京述职,就只是对赵宁的一种试探,事情很快就会结束,不会引起大的风波;
“如果皇帝不信任赵氏,那么这个时候召赵氏高手来京,不是为了伏杀他们,就是为了给他们安上抗旨谋反的罪名!
“无论是哪种情况,都说明皇帝手里已经有了依仗,他自信可以解决赵氏的问题,从而破除他现在面对的困局!”
陈安之目光灼灼的看向众人,“换言之,决定我们这些世家生死存亡的时间,已经到了!”
陈询、韩昭等人皆是肃然不语。
如果宋治要对赵氏动手,
那么绝对不会放过他们。
这的确是生死存亡之秋。但他们又能做什么呢?
他们连事情到底是什么面貌都不知道!
他们感受到了荒诞,感受到了无力。
众人面面相觑,只觉得厅堂中忽的弥漫出一股浓烈的,挥之不去的死气。
......
当日夜。
吏部左侍郎王载,考功郎中徐林,户部度支郎中方不同,刑部员外郎何贞之等人,聚集在王载家的东书房中,秉烛夜谈。
他们都是寒门出身,除了员外郎何贞之,余者皆是五品以上的实权官员,乃寒门官员的中流砥柱,对皇朝之事知根知底。
含元殿风波当日,众人在太极殿候命时,王载是第一个主动跟赵宁搭话的寒门官员。正因为他开了这个头,后续才有一些人跟赵宁混上了熟脸。
“陛下今日突然下令燕平封城,京畿戒严,还让人分别去晋阳与雁门关传旨,令赵北望将军等人回京述职,看来风波是近在眼前了。”
已过不惑之年的王载,因为饱读诗书为人正派,满身儒雅之气,他目光平和的看向众人,“此乃非常之时,你们有什么看法只管直言,不要藏着掖着了。”
考功郎中徐林国字脸,浓眉大眼,五官线条刚硬,有铁面的美誉,他沉声道:
“这些事发生的突然,陛下事先没有跟任何人商量过,禁军关闭城门的时候,是飞鱼卫的人带着陛下的手令去主持的,所以没人明白陛下的具体想法。”
说到这,他看了一眼王载:“侍郎大人也不知道详情?”
几人之中王载官位最高,而且他还是吏部的侍郎,地位天然就要比其他侍郎更紧要些,平日里常见皇帝的面。
王载摇摇头,叹息道:“以前陛下有什么大计,要么是召集贵妃与参知政事高大人商议,要么是让内阁人出出主意。
“如今贵妃重伤不见踪影,高大人死在了河北,陛下做事已经不召人商议了,都是乾纲独断。”
户部度支郎中方不同撇撇嘴,“恐怕也不是不找人商议,只是不召见朝臣罢了,飞鱼卫镇抚使、大内总管敬公公,可是向来陪伴在陛下左右。”
此言一出,几人都是默然。
如今的皇朝大事,朝臣不能参与拿主意也就罢了,还被飞鱼卫取而代之,可想而知他们的感受如何。
“这应该不是常态,只是如今贵妃、高大人刚出事,陛下还没找到可以代替他们的人。我们不好妄下论断。”刑部员外郎何贞之提醒了一句。
王载微微颔首:“确实如此。不过,陛下封锁燕平、戒严京畿,又召见赵氏将领,这分明就是要对世家动手,毕其功于一役!
“我现在好奇的是,陛下哪里来的把握?”
没有人回答他这个问题。
“会不会是,向北胡借了高手?”良久之后,何贞之问了一句。
没有人接他这个话。
每个人都面容如铁。
众人不是没有想到这个可能性,只是不愿往那边去想罢了,
因为这是他们怎么都无法接受的结果!
.......
乾符十八年八月一日,如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