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一六 思辨(下)
狄柬之怒不可遏:“简直荒唐!”
陆瑞却摇摇头:“并不荒唐。
“个人面对官府是弱势方,百姓面对国家也是弱势方,弱者想要自己不被欺凌拿捏,这天下想有真正的公平,百姓个人在面对官府时,就得有更多保护。
“让官府可以不经过中间人,直接面对百姓,这本身就是恃强凌弱。
“哪怕这个百姓是罪犯,也要有能够申辩的机会,有证明自己不是罪犯的公平机会——不,不是自己证明自己无罪,是让官府证明他有罪!”
听到这里,王载忍不住了,加入辩论。
很快,陈安之、周俊臣、张仁杰、徐林等人也下场。
到了后来,一百多人的队伍,就这些问题吵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
赵宁没有一直听下去,片刻就带着黄远岱、周鞅、扈红练等人,绕着白洋淀继续往前走。
赵宁这回到河北来,春耕只是他关注的一部分,而且其本身并不是他最关注的。
如若不然,刚刚周鞅也不会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那样一番话来。
去年朝廷收税的时候,各藩镇各州,都乖乖上交了财赋,赵宁带着几个高手,仗着非凡修为,到各地都去转了一圈,以确保地方没有在不该截留的地方截留。
魏氏的关中、陇右因为国战之故,现在本来就很穷,没能收上来多少赋税;
淮南则不同了,国战没有波及到那里,虽然一直在被宋治抽血支援战场,情况也比其它地方好很多,尤其是那些土豪地主、商贾大户,家财依然丰厚得很,朝廷算是捞了一笔。
杨氏自然不甘心,不过杨佳妮并没有如何阻扰。
她跟赵宁早就达成了默契共识、隐蔽交易,这回杨佳妮给他开方便之门,来日赵宁也不会为难那些想南下的高手。
简而言之,朝廷现在有了能够正常运转的钱粮,可以支撑到下一次秋收。
一年的税收过一年的日子,这是正常情况,想要国库充盈到可以几年不收税都能保证朝廷正常运行,在绝大多数时候本身就是痴人说梦。
“殿下,大计推行的时刻不能多耽误,就连李虎现在都开始奉承了。
“如果拖得时间太久,反抗军只怕会发生变化,变得跟普通军队没有差别,失去为自己也为其他百姓争公平争尊严的初衷、信仰。”
黄远岱一针见血,指出了致命问题。
赵宁微微点头:“此次春耕之后,立即动手推行大计。”
大计推行,自然不可贸然为之,需要诸多准备。这其中最重要的依然是人,是一批符合大计需要,愿意为大计而战的人。
反抗军力量不弱,但禁军、河东军还没进行转变,而大计仅有军队远远不够,赵宁不可能一条腿走路,必须要抢先把文官班底搭建起来。
眼下朝廷的官吏队伍,无论世家官员还是寒门官员,背后都是既得利益者,有自己的立场身份和代表的利益群体。
他们不符合赵宁推行大计的需要,而且必然成为大计施行的阻碍,所以绝大部分是要被淘汰的!
既然这些人会被淘汰,那么为了国政稳定,朝
廷能继续做事,就需要有人填补这些被淘汰者的空缺,保证官僚体系的正常运转。
去年秋收、今年春耕,这两件皇朝大事很是能锻炼人,也能给人提供掌握朝政情况、熟悉州县政事的绝佳机会。
赵宁从反抗军、一品楼、长河船行,乃至赵氏族人与河东军中抽调的,拥有成为文官资质的一批人,都在这两件大事中获益匪浅。
基础打下了,大计方能开展。
今天跟在赵宁身后的这群人,只是这批人的代表而已。
“有反抗军,有文官队伍,可以让大计在河北、河东实施起来,但殿下应该明白,光有这两点远远不够,这两者甚至都不是大计中最重要的部分。”
黄远岱深谋远虑,声音低沉,“真正决定大计成败的因素,其实在这两者之外,那是大计的真正基石,甚至也是这两者的骨骼精血。”
赵宁微微颔首。他当然知道黄远岱指代的是什么。
号令反抗军,号令这批文官队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这只是暂时统一行动而已。以他反抗军大将军的身份,以大晋皇朝的正统地位,不可能做不到。
但能一时做到,不代表能永远做到,更不代表能够克服艰难险阻,战胜各种各样复杂莫测的强大挑战,稳定坚定、发展壮大的走下去。
在统一行动之上,更重要的,是统一思想!
统一思想这东西,说简单很简答——只要有共同利益,轻而易举就能统一思想共同奋战,就像乾符十八年八月初一,大家在含元殿向宋治开战一样。
但说难也极难,因为这不是一时需要,而是要十年、百年、千年的坚持下去的!那么短暂的共同利益,就实在是不值一提。
且不说世家寒门,就单说反抗军,今日他们是反抗军,明日他们还是反抗军吗?
当反抗军将领加官进爵、荣华富贵,成为既得利益阶层后,他们是否还能控制私心私欲,不在意自己的财富积累、子孙地位,一直为天下百姓的公平与尊严而战?
统一认识统一思想,追根揭底,要有一门能够改造认识、控制思想,被天下人普遍接受、拥护、支持的学说。
就像儒家学说那样。
但又绝对不能是儒家学说。
儒家学说最成功的地方在于,他能最大限度维护统治阶层的利益,让这个世界有秩序。
而它失败的地方在于,它描绘的所谓大同社会的理想蓝图,与利益至上的现实情况严重脱节,很多实际问题根本无法解决,而且它主张的很多理念不可能得到贯彻执行,所以最后不得不走向虚伪,成为扭曲的遮羞面纱。
所以历朝历代,总是外儒内法。
儒与法并非不能共存,毕竟这世界既需要道德,也需要律法。但儒与法并存的方式不对,并存的时候儒与法都被扭曲了样子,最终各自变成了四不像。
说到底,这世界需要一门新的学说。
周鞅抛出先前那番话后,方墨渊、狄柬之、陆瑞等人陷入了激烈争论,原因就在于此,这是新旧认识的碰撞,是历史潮流中的激浪。
赵宁任由他们辩论下去,也是希望他们能够在切磋
中提高各自的认识,催生出新学说的萌芽。
是的,新学说的萌芽。
赵宁想要的新学说到底是什么,是他自己现在都无法得到的答案。不仅他没有,周鞅、黄远岱也没有。
这件事太大,太深刻了。
仅靠几个人智慧远远不够,得需要这天下的读书人,进行激烈的思想交锋。
就眼下情况而言,反抗军为自己为受苦受难者争公平争尊严的号角,听起来很响亮很提气,但这都只是平民百姓朴素的正义思想。
因为朴素,所以简单,因为简单,所以简陋,因为简陋,所以不全面,因为不全面,就会产生各种问题,甚至到最后会变形扭曲,反噬己身。
所以它解决不了复杂现实中的各种艰难,能够成就一时焰火,却不能成就一世大业,更不可能成就千万年的大计。
天下百姓,需要高屋建瓴的学说,来指导认识统一思想。惟其如此,万民奋战的方向才能是真正正确的,才能确保大业绵延万世。
正常而言,新学说的诞生,需要环境也需要时间。现实决定认识,只要统治者不强力干扰,强行把它带偏,这片大地终究会诞生万民需要的学说。
赵宁能给它这个环境,也不会带偏它,却给不了它时间。
赵宁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没法等它慢慢萌芽、成长。
眼下他必须立即推行大计,如若不然,世家寒门官员就要在大晋皇朝坐稳位置,让大晋变成另一个齐朝了。
而且光有学说,还只是完成了第一步,接下来更关键的,是实行这种学说,在这种学说下建立政体,真正确保万民利益。
涉及到具体政体,问题就回到了狄柬之、陆瑞争辩的问题上,而他们争辩的那个问题,还只是政体中的一个普通组成部分。
“殿下似乎有忧虑?”黄远岱看出赵宁的不轻松。
赵宁喟叹长叹,对着白洋淀水域缓缓道:“一切的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
“无论是文官压过武将成为皇朝主导者,宋治打压世家扶持寒门,设立飞鱼卫把皇权推向顶峰,将天下人都变成权力的奴才,还是北胡入侵席卷山河,短暂成为一片大地上的主人,给这里的百姓带来深重苦难;
“亦或是我们取代大齐成立大晋,想要给天下人以公平尊严,把压在百姓头上的权贵、地主阶层推翻,建立一个人人不受压迫剥削的世界......都太快了。
“短短十余年间发生了这么多事,翻遍史书见所未见。
“有些时候,我甚至觉得,这是十余年间的历史,有一千多年那么漫长,是一千多年才能走完的路途。
“大变重重,交替浮现,让人目不暇接,我们被历史洪流推着向前走,却又想做文明史的弄潮儿,当真是应付的捉襟见肘。”
听罢赵宁的感叹,黄远岱与周鞅皆是默然不语。
他们都感受到了某种沧桑厚重,一时无言,唯有相继纵目白洋淀。
新的世界,真的能够建立吗?
文明史会在他们的手中,上升一个大台阶吗?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连黄天厚土都不能。
章六一七 躺平(上)
自从在松林镇拿起刀,在官衙里杀了官吏,李大头便彻底变了一个人。
年少时一起在泥巴里打滚的左车儿,对他而言早不是头领、上官那么简单,而是成了他的精神寄托与指路明灯。
誓死追随左车儿,为了反抗身为弱者的命运而战,就是李大头现在的人生方向。
人们在很多时候需要激励自己,好让自己在面对各种挑战时,能够坚定人生方向,而自我激励的高阶方式,便是自我催眠。
与寻常的自我激励不同,自我催眠能直接从精神上起作用,效果非凡。
譬如说李大头,自从发自内心认为左车儿是英雄,是自己的明灯,要毫无保留不惜一切追随对方的背影后,胆小怯懦、自私自利的本性,竟然被完全改变。
从松林镇到河北诸州,从河北诸州到燕平,这一路走来,李大头经历了大大小小十余战,好几回差点死在乱刀之下。
每一回,他都是靠着不想跟不上左车儿的顽强斗志,与同伴的帮助活了下来。
他成长很多,时至今日,已经是御气境修行者。
虽然只是个初期,但无论见识、心性、智慧,尤其是自信,跟松林镇那个铁匠铺的小伙计、小师傅,已不可同日而语。
对旁人而言,榜样的力量往往很大,而左车儿之于李大头,不只是榜样那么简单,而是近乎一种信仰。
信仰的力量,大概是这世间最强的几种力量之一,无论这个信仰是理想还是人,亦或金钱神灵,起到的效果都是相同的。
建立信仰的过程,本身就是自我催眠的过程。能自我催眠到产生坚定信仰的程度,便会对有关信仰的一切坚定不移,自动无视与信仰相悖的东西。
所以信仰的对象并不重要,重要是的信仰本身。
李大头的幸运之处,在于他信仰了一个对他对这个世界,都有利的对象。所以他的信仰是正确的,光明的,乃至伟大的。
但不是所有人,都能从一开始,就找到这样的信仰。
今日李大头休沐,到燕平来这么久,这是他第二次走上繁华市井,对他这个乡下土包子来说,哪怕如今的燕平堪称凋敝,也足够让他目眩神迷。
跟几个同伴游玩大半日,吃了不少燕平小吃的李大头,在街头碰见了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那是一个看起来比他大了二十来岁的男子,高瘦的个字,身着布衣腰系麻绳,手里提着一个篮子,篮子里装着萝卜青菜,正在悠闲的走路。
“青......青哥儿?”
李大头大步迎上去,不敢相信眼前这个面容沧桑,看起来很疲惫又很轻松,但显得再普通不过的男子,竟是小时候那个惊才绝艳,被无数人称赞的邻家大哥。
“你是......大头?”
陈青停下脚步,先是迷惑的打量李大头几眼,而后恍然大悟,露出他乡遇故知的欣喜,“真是你这小子!十年不见,没想到你竟然生得......如此英武了?”
孩童时的记忆一幕幕涌上心头,李大头一时鼻酸,不知该说什么。
陈青,年长李大头十岁,少时家境还算殷实,读
过几年书,未到二十岁就有了秀才功名,而且在无人教导的情况下,自行开窍成就御气境。
那时候的陈青,在年幼的李大头眼中,是太阳一般耀眼的存在。
后来陈青家里发生变故,殷实之家一夜之间变得一贫如洗,在父亲病故后,为了养家,他不得不放弃科举,只身离开松林镇,前往州城打拼。
陈青每次回松林镇,李大头都要去找他,知道对方在州城过得不错,每年都能挣好些银子。
再往后,陈青告诉李大头,他要去燕平闯荡,出人头地光宗耀祖。
李大头一直以为,以陈青的能力在燕平必能混出一片天地,在今日之前,偶尔想起对方,他都笃信对方已经腰缠万贯,妻妾成群了。
孰料,今日相见,面前站着的,是一个面相比实际年龄苍老了十来岁,三十多岁的人,却看起来像是四十多岁,还布衣麻绳提着菜篮子的普通男人。
这哪里有半点富贵可言?
偌大的一个燕平城,繁华织锦,机会无数,陈青就算不能大富大贵,也不至于活得这般窘迫吧?
李大头跟军中同伴告别,与陈青坐进了附近一家普通酒楼,故友相逢,李大头心情愉悦,正要点一大桌酒肉美食,却被陈青伸手阻止。
“你我两人,三两个小菜就够了。若要肉食,这家的腌肉味道不错,除此之外,不必格外铺张;酒有梨花白,价格公道劲儿大,两坛子足够咱俩大醉一场。”
陈青对酒楼的美食如数家珍,说话的时候格外从容闲适,没有半分虚荣心。
李大头感慨万千。
他记得陈青刚到州城打拼那几年,每次回松林镇,都是大包小包龙行虎步,说话声音极大举止极度豪迈,领居家都会送东西,且三句话不离吹嘘自己。
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外面混得有多好。
谁要是质疑他赚的钱不够多,做的事没有前途,他就会跟人急眼。
彼时,陈青带李大头到松林镇游玩,都是后者想要什么他都给对方买,掏出来的铜钱好似只是土疙瘩;到了饭铺里吃饭,必然点一大桌子菜,剩下许多吃不完的,还不准李大头大包带走,说丢不起这个人。
而今,物是人非。
两人闲聊之际,陈青听说李大头加入了反抗军,已有御气境修为,很是高兴,连干了三杯酒,说是为李大头骄傲。
他骄傲的不是李大头出人头地了,而是因为对方是反抗军将士。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李大头问起陈青自个儿这些年的情况,后者感叹连连。
“在咱们村,我算是最有出息的了,估计你们也都这么看我,觉得我活得光鲜亮丽,毕竟我那些年回去总是在吹捧自己,夸耀自己挣了多少银钱。
“事实的确如此,但又不仅于此。
“你知道的,我从小便是有志向,不怕吃苦,脑袋还算灵光,就想在大城池混出个人样来,不说什么腰缠万贯,至少得能在大城安家立业,娶妻生子富贵一生。
“我运气不错,哪怕是到了燕平这天下首屈一指的繁华之地,凭着秀才的身份,御气境的修为,也很快站稳脚跟,数年后,每月
能挣一百多两银子。
“一百多两银子,很多了吧?放在松林镇,那还不是人上人?可在燕平,这点银子根本不够用。
“我自己租了房子住,每月租金十多两,别以为是什么宅院,就一个普通院子里的一间厢房而已,床榻、桌椅、衣柜之外,连个打滚的地方都没有。
“京师米贵,我都不吃瓜果,也不敢放开肚皮吃肉,就这样,一个月也得十来两银子。各种其它杂物花费,还得十两银子。
“就更不必说衣衫鞋子了,我都是两三套衣服换,不敢买多的。可每到冬日,燕平严寒,取暖之物不可少。这些加在一起,每月差不多又是十两。
“不管怎么说,一月下来省吃俭用,存上五六十两不成问题。正因如此,我才敢在燕平呆下去。
“虽然很累,每日天不亮就起,要走很远的路去干活,快到子时了才回来,一个月也没个几天休沐,而且每逢休沐,都累得只想躺着,很少有心思出去玩乐,但我依然坚持了下来。
“不为别的,就为成为燕平人,就为活出个人样来,为了心中的志向。”
说到这,陈青跟李大头碰了一杯,将酒杯里的酒喝得一点不剩,也一滴都没有洒落,“精致”到了极点。
陈青苦笑一声,接着道:“但你以为累死累活,辛苦自己省吃俭用,每个月攒下的这六十两银子,就是你自己的了吗?
“不,不是的。
“前些年我娶妻,也不知道这燕平的风俗是怎么回事,女方不带嫁妆就算了,还要男方出彩礼,而且要很多,开口就是四千两。
“四千两啊!我不吃不喝得多少年,才能攒够这四千两?
“也算我命好,后来找到了一个只要一千两的。
“你以为这就结束了?不是,这才刚刚开始。
“成亲了得有房子住吧?不能再租房。可你知道最差的房子要多少钱?说出来吓死你,一万五千两起步!我想骂人你知道吗?这是给人住的房子吗?
“给神的吧!
“但没办法,想要成为燕平人,就得如此。最后我找了钱庄借贷,可以每月一付,这样就又被钱庄吸了一大口血,利息贵得都够再买小半个房子了!
“往后三十年,我都得为这个房子拼死拼活。”
陈青给自己倒满酒,又给李大头满上,两人一饮而尽。
这时候,李大头额头上已经开始冒汗,看样子是给陈青描述的现实吓得不轻。
陈青接着道:“这就结束了?不,仍是刚刚开始。
“成了亲有了孩子,就得给孩子找好的私塾,拜师得拜好的先生,要不然孩子往后不成器,怎么挣钱养活自己?
“找到了好的先生就完了?没有。说到底,你得让孩子成器,那还不得请课外先生给他额外教授功课?
“你知道这有多贵吗?”
李大头终于忍不住,吸着凉气道:“为什么要请先生额外教授功课?你混到现在这种高度,小时候不过是在乡下读了几年书,后来不都是自己努力......”
陈青毫不客气的打断了他:“别人家都请,你请不请?”
章六一八 躺平(中)
李大头:“......”
陈青拿起筷子,夹起一颗小青菜,送到嘴边的时候又停住,摇头叹息一声,末了将青菜放回碟子,愁苦怅然的道:
“时代在变,我小时候能从泥巴里滚打出来,可现在的孩子不行,他们面对的竞争要激烈、残酷得多。
“别人家请了额外的先生,你不请,家里的孩子就会被成绩差的孩子超过,最后竞争不过对方。这往后要是进不了太学院,人生可怎么办?
“这岂不是害了孩子一生?
“所以无论额外请先生有多贵,你都得咬牙忍着。而且别人家请三个,你就绝不能只请两个。
“咱们小时候虽然苦,但在帮家里干活之余,总有时间下河摸鱼上山捉兔,没事几帮光屁股的家伙,还能凑在一起打仗。
“现在燕平的孩子,可没这么多空闲,也不敢有这么多空闲。竞争激烈啊,人家除了请先生给孩子教授功课,还教授他们修行,更教授他们其它技艺。
“还是那句话,别人家玩命提高孩子,你敢让自己的孩子掉队?
“而要孩子有力气从早学到完,你敢让他吃的差了?各种好东西都得供上!
“这么跟你说吧,我现在的工钱,多半都用在了孩子身上,为人父母的,不说什么望子成龙,关键是不敢让他们变成虫子。
“我每月一百多两银子,未娶妻生子之前,每月还能花一二十两在自己身上......现在,我敢吗?
“妻子要胭脂水粉金银首饰亮丽衣衫,不然不好出去见人,会被人家笑话,孩子更是要成才......那一百多两银子,除了每月供房子的,剩下的都给了他们。
“我这身衣服穿了五年,不敢买新的;我记不清自己多久没下馆子,平日都是陪管事东家,今天要不是碰到你,我不会进来。
顿了顿,陈青长叹一声,“听说桑干河上的桃花开了,开得很繁盛很漂亮,我很想去看看,可没这个时间。等到好不容易休沐的时候,又没有力气。
“我现在三十多岁,可我觉得自己比起乡下种田的四五十岁老人来,还要精力不济,他们能上山打猎下河捉鳖,背着百十斤的东西健步如飞。
“我不行了。”
说完这些,陈青苦涩摇头,跟李大头连干了三杯。
陈青还好,李大头却是面色苍白,额头汗如雨下,眼中充满了恐惧,连身体都在颤抖,好似被恶鬼附身一样。
陈青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解而又关切的问道:“大头,你这是怎么了?生病了?该不会是被吓成这样的吧?”
李大头好不容易回过神,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喉咙艰涩声音变调地道:
“我也是经历过大小十余战,几次在生死边缘徘徊过的老卒,可我哪怕是面对眉毛前的锋利刀斧,都没有现在这么恐慌过。
“青哥儿,你说的这些,真的吓到我了。”
见李大头没事,陈青放下心来,听完对方的话,陈青觉得有些好笑,他这个身在炼狱中的人,还没被打垮,倒是李大头这个局外人,已经快被吓瘫。
想到李大头是个意志坚定的沙场老卒,陈青就有些骄傲,觉得自己也是一名合格的战士,能在这个混乱离谱的世道,奋战到今天实属值得夸奖。
是啊,哪一个为了生活起早贪黑奋战数十年,为了家人拼尽全力片刻都不曾懈怠的人,不是合格的战士呢
“我还算是好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燕平城里生活着的,为了房子和妻儿整日打拼,每月能挣一百多两银子的普通人,可不那么多。”
陈青有些自豪的说道。
李大头油然而生一股崇敬之情,禁不住点头如蒜,举起酒杯道:“青哥儿实在是人杰,我佩服不已,敬你一杯!”
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那是,我多少还是有些能力的。”陈青笑着喝了这一杯。
李大头喟叹道:“青哥儿,你已经活得如此艰难,真不知那些工钱不如你的人,又是怎么在燕平这个地方坚持下去的,真是不敢想象......”
陈青摇了摇头,忽地神色怅惋:“其实,我已经没法坚持了。”
李大头愣了愣:“这......青哥儿,发生了什么事?”
陈青捏着酒杯转来转去,看着空空的被子嗓音暗沉:“东家是打造符兵的,这在天下属于高端行当,需要不俗的知识不说,也需要充沛精力。
“我已经过了三十五岁,在我们这个行当里,三十五岁是个槛,过了三十五岁,精力就没有那么多了,无法承受起早贪黑连日不休的劳作。
“除非是在三十五岁之前,接近元神境,成为管事。否则,必然被东家淘汰,无法继续这份差事。
“是,是有出身寒微的人,在这个年纪成为管事,可那又有多少?一百个人里面能有一个还是两个?
“我算是天赋不错了,可年少时没有名师教导,没有修炼资源,这辈子就只能卡在御气境,根本无法成为这个行当里的真正大匠。
“我见过很多你口中的人杰,都是跟我差不多的情况。
“而那些出身富贵的人,有名师有资源,就算天资不如我们许多,也能达成这个目标。这些富贵子弟,二三成的人都能成为管事、大匠。”
“所以我快被淘汰了。
“实话跟你说,离了这份差事,就算能找到别的行当,我的收入也必然会锐减,往后......妻子的生活,孩子的教育,都会成为大问题。”
李大头怔怔看着黯然神伤的陈青,只觉得又心疼又悲哀,同时还有一股无名之火冒了出来,不可遏制——他深深为陈青感到不平。
凭什么一个这么优秀,这么有志向,又这么能吃苦耐劳的人杰,最终会落得如此下场?!
李大头胸口如压大石,一口气憋在心里,半响说不出话来。
陈青神色黯然,自顾自地道:“不瞒你说,就算不被东家淘汰,我也快坚持不下去。
“这几年来,我常感头晕脑胀,精神不济,胸闷气短,还间歇性流鼻血,身体多了各种不大不小的毛病,怎么都调整不过来。
“开始我以为是吃得不好,但后来吃好了也没用,我以为是缺乏锻炼,可我起早贪黑没命的干活,哪里有时间修炼?
“最严重的几次,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忽然就眼前发黑,摔倒在地,口鼻流血昏了过去,把家人吓得魂飞魄散。
“你知道的,我才三十五岁啊!
“这正是年青力壮的时候,放在咱们乡下,那就是干活最厉害,能够保证地里收成的存在!哪家三十几岁的人会突然累倒、病死?”
“可我们这里就有,而且不少。
“你不在我们这个行当里,你不知道,像我们这样的行当,累死年青人是家常便饭,只是东
家往往能把事情压下去,不让外面的人知道罢了!
“所以,我看了大夫又能怎么样?根本无法真的调养,躺不了几天就得继续去上工。
“这份差事是能赚一些银子,却也容不得我懈怠,否则我很快就会被人取代。这天下最不缺的就是人,常规范围内的人才也不缺。
“大头,你不知道,我好几次累得天旋地转的时候,都觉得自己要死了,那是我最慌张的时候,我不敢死啊,我死了妻子怎么办?小孩的教育怎么办?
“现在小孩请先生的银子,都有一部分是向钱庄借的,还没还清......
“你恐怕不知道,在燕平这种大城池,墓地都很贵,不比房子便宜太多,我就算不考虑妻儿,都他娘的不敢死......
“咱们这些个行当,真是的就是吃人的行当,这天子脚下的燕平城,并非什么人间圣地,他娘的就是个吸血的城池!
“这城池就是靠吸取人的精血而繁华的!
“吸完了年轻人的精血,把年轻人变成未老先衰的家伙,自己饱了,再把被吸了精血的人踢出去,然后换下一批年轻人吸。”
陈青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有些喘粗气,也不是是给累的还是给气的。
李大头目瞪口呆,白日见鬼,只觉得世界都崩塌了,张大嘴哑口无言。
“由此及彼,一叶知秋,现在你总该明白,乾符年间所谓的繁华盛世,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吧?”
李大头的反应符合陈青的预期,让他心情稍微舒畅了些,他笑了笑,接着往下说,“我算是想明白了,一个月一百多两银子,这么些年来,是挣了不少。
“可这些钱是给我自己挣得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从一开始,我的钱就不是给我自己挣的,是给有钱人挣的。
“自从我进了燕平城,我租的是地主的房子,工钱的很大部分给了他们;吃的东西是粮铺肉铺果商的,这些粮铺肉铺果商,多半还是巨商的连锁店铺;
“我穿的衣服鞋子,都是大商人提供的;我坐的驴车是车马行的,我买的马车是巨贾制造出来的;我最多的钱用来买房子了,这些银子都进了权贵的口袋;
“我为孩子请的各种先生,买的各种器具,背后无不是大户巨贾。
陈青神色萧索,举着酒杯出神。
李大头呆在那里。
半响,陈青摇头苦笑:
“我这一生,信仰的是出人头地,过上有钱有地位的幸福生活。临了却发现,我现在所有的奋斗,都只是在给有钱人拼命,在为他们赚钱!
“当然,衣食住行并不是不需要花钱,但都得在合理范围内吧?
“不能我这样的人,还因此而生活窘迫吧?
“大多数来到这个城池的普通人,过得都是什么日子?
“所以问题的关键在于,我挣了不少钱,可我用这些钱提升了自己的生活品质,让自己的物质变得丰富,让自己的精神得到升华,让日子过得幸福快乐了吗?
“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我这一生是什么样的一生?
“给权贵地主,给有钱人做牲口、当牛马,被他们任意驱使、薅羊毛的一生?
“精血衰竭后被他们抛弃,死了之后还被他们吃肉的一生?
“这样的人生,有了“燕平人”这三个字做遮羞布,就值得了就有意义了?”
章六一九 躺平(下)
李大头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是什么感受。
他之前从没想过,他心中的富贵圣地,天子脚下的燕平城,会是如此血腥黑暗,那乾符年间的盛世,竟然是如此血腥肮脏的盛世!
陈青喝了一杯酒,盯着李大头问:“你知道,我现在最后悔的是什么吗?”
李大头茫然摇头。
陈青又喝了一杯酒,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娶妻生子!”
李大头惊诧回神:“娶妻生子,不是每个男人都要做的事?”
陈青哂笑一声:“我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嘛。
“可你知不知道,就是这句话,让那些权贵地主、有钱巨贾,一代又一代的,可以毫不担心下面没有被他们压迫剥削的人!
“看看如今的世道,看看这冰冷残酷的现实,孩子们过得都是什么日子?没完没了的课业,无休无止的学习,哪还有多少闲暇,谈什么快乐童年?
“小小年纪,就被激烈竞争的世道洪流卷入其中,面对**裸的利益,今天跟这个比,明天被父母拉着跟那个比,敢放松敢懈怠吗,有快乐有心灵世界吗?
“成年人一直过压力深重的紧张生活,都会心怀怨忿,戾气郁积,到处寻求发泄,不惜逮着机会就言语攻击别人,完全不顾是非黑白。
“小孩子过这样的生活,平日里又不被唯利是图的先生,教授道德匡正品性,哪里分得清什么道德可贵,知道什么是正确的?他们顾得上吗?
“有闲暇的时候,哪里还能不什么新奇刺激、简单无脑就追求什么,哪管对方是不是妖魔鬼怪?
“再被掌控部分舆论的权贵稍微引导利用,被周围的同伴与环境裹挟,做出视粮食如粪土这等骇人听闻的事,有什么奇怪?
李大头听得心惊胆战,却无法反驳。
所谓妖魔鬼怪,是燕平那些油头粉面的戏子,男不男女不女、人不人鬼不鬼的,经常由青楼老鸨带着招摇过市,偏偏很受少女少男们追捧。
少年强则国强,少年们这样下去,这个世界怕是要彻底坏掉!
李大头再是资质普通,眼下也有如坠冰窟之感。
陈青还在继续诉说:“我们小时候虽然穷,但我们穷开心啊,小伙伴在一起哪怕是玩泥巴,都能玩出无数花样来,就算是奔跑,都有许多种奔跑的游戏。
“我们小时候过得那么苦,家里有那么多活计要帮忙,可我们依然有童年。因为课业是能念完的,一天的活计是有限的,更没有那么些竞争压力。
“而现在,孩子们没有童年也就罢了,一旦成年,我所吃过的苦受过的难,他们都要一个不落的经受一遍,甚至是比我们更加辛苦,活得更加没有希望。
“我爱我的孩子,我希望他活得开心幸福,可我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让他面对的是怎么样的一生?
“我自己经历了这样不堪忍受的折磨,还让他也经历一遍?我跟他有多大的仇,要让他承受这些?我一个做父亲的,为什么要这么害自己的孩子?”
这些话如当头棒喝,震得李大头身体晃了晃,要不是及时扶住桌面,都要从板凳上摔下去。
他之前一直生活在松林镇,没有经历过见识过那么多;他尚且年轻,还未娶妻生子,不曾去计划过孩子的未来。
现在他走了河北很多地方,见识过不少东西,今日又听陈青说了这些,只觉得自己未来的人生一片黑暗,自己那未出生的孩子实在是命苦到了极点。
凡此种种,让李大头欲哭无泪:“青哥儿,这吸人精血吃人血肉的世道,实在是太过骇人了,要想活得不这么糟心痛苦,你有什么办法没有?”
他现在是真的怕了,毕竟谁不需要渡过自己的一生呢?所以他虚心向陈青这个脑子不傻不木的过来人请教。
“有。”说出这个字,陈青长吐一口气,仿佛身上压力松了大半。
他夹起那根被他搁置许久的小青菜,施施然放进嘴里,不紧不慢的咀嚼,尽享其中的鲜嫩美味后咽下,优哉游哉对李大头说了两个字:
“躺平。”
李大头不明所以,第一感觉是这两个字格外消极,转念又品味出了不一样的智慧,有一种说不出的逍遥自在的意味,好似可以凭此面对一切风雨雷电。
他认真的问陈青:“什么是躺平?难道是躺下不干事?不为生活努力了?得过且过麻木不仁,穷困潦倒也无所谓,不为将来不为家人奋斗了?”
陈青不以为忤,微微一笑,娓娓道来:“你只是乍听这两个字,没有深入理会过,不解其中真意,难免想当然,认为这是自我放弃、自甘堕落。
“这不奇怪,每一个没有真正了解它,而又高高在上自以为是的人,都会这么认为,并且傲慢不屑的批评它。
“想要理解‘躺平’,你首先得弄清楚一个问题。没有考虑
清楚这个问题,就不可能真正理解‘躺平’二字的含义。”
李大头兴致大起:“是什么问题?”
陈青举起酒杯,跟李大头碰了一下,喝下之后看着对方的眼睛,正色问对方:“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亦或者说,你有没有想清楚,人该怎么样渡过自己的一生,才算是不枉来人世间走这一遭?”
李大头又愣住了,好半响没有一个字。
这么深刻的问题,他这个俗人怎么会去想?
从小到大这些年,一开始他什么都不懂,就知道瞎玩瞎闹腾,后来懂事了,知道了父母的艰辛不已,明白了自己有人生需要负责,便按照父母的意思努力。
再大一些,清楚父母也不是万能的,便有了自己的想法,而身边的同伴周围的人们,都在追逐金钱财富,按照挣钱多少来定义成功者与失败者。
受周围的人与大环境影响,自己也开始追逐金钱,并将其视为一切的中心,由此诞生出攀比心、虚荣心,哪怕挣不到钱,也千方百计让自己看起来富有。
再往后,金钱富贵的衍生品,例如名贵服侍首饰,大城池的房子户籍,出入高档青楼,坐拥宝马雕车,一掷千金,也成为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对象。
为了这些,任何东西都能拿来交换,仿佛那就是生命的意义所在,人生的唯一支撑。没有这些,生命便卑微下贱,跟蝼蚁无异,不值一提,活该去死。
当然,李大头也没去死,毕竟富贵离松林镇的他有些远。
没有富贵的周围伙计、镇子百姓,也都在继续生活,只是谁有钱就崇拜、谄媚谁,谁没钱就瞧不起、鄙夷谁罢了。
加入反抗军后,这些都成了过眼云烟。
李大头现在脑子里只有左车儿的背影,唯一的奋斗目标就是追逐对方的脚步。做不了英雄,至少要做能跟随英雄的战士。
生命的意义,人生该怎么渡过才算不白活,这么高深的问题李大头就算想过,又怎么可能想得明白?
普天之下亿万之众,又有多少人想透彻过这个问题,有明确清晰的答案?
陈青也没期待李大头能给出答案,面带微笑但眼神庄重的道:
“没有答案没关系,但你首先得确认一点:人活在这个世上,绝不是为了给人做牛马当牲口。
“人生的活法,往大了说,我们应该心系家国,为国家更美好奉献自己的力量;往小了说,我们应该让自己过得快乐幸福。
“所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不外如是。
“明白了这一点,不再没头没脑的追逐金钱财富、虚荣地位,知道自己真正在乎什么想要什么,就是初步活明白了。
“初步活明白了,就能认识何谓‘躺平’。
“躺平是一种智慧、洒脱的生活态度,核心是摒弃功利、虚荣之心,降低旁人强加的不必要的**,在自在的生活中体悟生命的美好。
“这跟麻木不仁行尸走肉毫无关系。
“我们依然要努力工作,只是不必在燕平这种大城池,做那种天不亮就起子时才能下差的活计,起码不能未老先衰吧?
“挣钱是为了生活,而不是反过来。哪一者更重,就看你花费哪一者上的精力时间更多。
“我们依然想要生活得更好,只是标准不再是金银珠宝、宝马雕车,一掷千金,大城池的房子户籍——不是一味摒弃这些,而是不强求。
“有大钱就在大城池生活,没有大钱就不在大城池生活。生活美好的核心是心灵闲适,没有太强的压迫力,可以追逐美好的东西,譬如桑干河的桃花。
“我们依然关心家人孩子,只是不必他们都是大城池的人,州县的人就不是人了?州县就不能住人了?
“现在州县的人,可生活得比大城池的人,要舒适自在得多。
“......”
陈青说了很多,说了很久,听得李大头渐渐明悟。
末了,陈青总结道:“不要活得像个大户人家里累死累活的牲口,要活得像个湛蓝天空下自由自在的鸟儿,这就是‘躺平’追求的最高境界。
“降低**,过质朴率真的生活,是‘躺平’的基本要义。”
李大头心中的阴霾散去不少,有些明白了陈青的想法,“所以你现在打算离开燕平了?”
陈青很欣慰李大头真正明白了他的意思,颔首道:“我不是地主大户,也不是有钱权贵,燕平的确不适合我。
“卖掉这里的房子,回县城去,虽然挣的钱会少,但总能有更多时间陪伴家人,可以去看春天的桃花,与孩子放风筝,孩子也能有个童年。
“俗话说心安处是吾乡,我想要心灵放松的生活,想要自己和家人更多的笑容,就是这么简单。”
李大头高举酒杯,连敬了陈青三杯。
....
..
吃完这顿饭,陈青跟李大头走出酒楼,正是华灯初上的时辰。
到了门外的陈青,忽然停住脚步,看着街上匆忙的行人,声音醇厚:“我是有大志向的,年少时就想为国出力,成为这个国家的人才,不负一腔热血。
“是到了燕平后,我发现拼死拼活的工作,只是在给有钱人挣钱,跟让国家美好毫无关系,所以不得不放弃志向,离开燕平回到县城,去过自己的日子。
“这不是我的错,对吧?”
这番突如其来的话,让李大头怔了怔,他看见陈青的侧脸轮廓刚硬、线条粗粝,只是沧桑感太过深重,抹去了眸中原有的锋芒与锐气。
在这个车水马龙、灯火如流、繁花似锦的燕平城一隅,在这个平常普通而又寂寥落寞的时刻,李大头没来由的心口发紧,呼吸有些拉锯子的感觉。
他肃然道:“是,这不是你的错。错的......的确是这个世道。”
陈青没有露出如释重负的轻松笑容,只是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声音依旧像是绑了万斤大石:
“这天下没有世外桃源,州县虽然相较于燕平、汴梁这种地方好些,但权贵地主、巨贾豪商织造的大网,已经笼罩了过去。
“我就算回县城,也无法真的摆脱被剥削压迫的命运。
“你是反抗军将士,你应该明白,我们想过的这种生活,虽然没有害谁,但却触动了权贵地主、大户巨贾等既得利益阶层的逆鳞,一旦形成有规模的浪潮,必然遭受他们强有力的反扑、打压。
“权贵大户们,掌握了这天下的大部分财富,夺走了原本属于我们的劳动成果,我们虽然恨得咬牙切齿,但却无力推翻他们。
“谁叫他们势大呢?
“如今,我们没有去反抗他们,不惜夹着尾巴做孙子,只是想让自己过得轻松安适一些,不过想多陪陪家人孩子,让日子里多一点笑容,他们都不允许。
“你看,在现今这个世道,身为平民百姓,我们真的没有选择的权力——我们连选择自己想要过哪种生活的自由,都已经没有了!
“你说,这世界还有公平可言吗?我们还有作为人的基本尊严吗?这到底是个什么世道?请问今日这寰宇,究竟是谁家之天下?!”
李大头张大了嘴。
是啊,这个世道最混账的地方就在于,不是陈青想不做牲口,就能不做牲口的。
大户人家不会允许自己家的牛马,变得不再如以往那般任劳任怨,更不能容忍对方突然撂挑子不干了,撒开脚丫子奔向田野,去自由自在的追逐桃花。
穷则独善其身?不存在的。
权贵地主想的,是要天下穷人“兼济”他们这些富贵之家!
就像陈青需要借钱庄的银子购置房宅,给孩子请课外先生一样,穷人即便没有钱,也得借贷把自己变得肥美,以确保权贵地主可以吸取到足够的精血!
最讽刺的是,穷人借得钱庄的银子,仍是源自权贵大户。
牧羊,给羊吃自家牧场的草,让羊变得肥美,再薅羊毛,最后杀之食肉。
城池里被圈养的大多数平民百姓,一个个被敲骨吸髓,变得骨瘦如柴步履蹒跚,而高居云端之上,用不怀好意的残忍笑容,俯瞰着他们的权贵巨贾,却一个个吃得身体庞大,以至于充塞了整片天空!
这个世界,是一个终极狩猎的世界。
这个世界的规则,这个世界的环境,这个世界的风气,是云端上那些掌控话语权的狩猎者们,所制定的,构造的,推动的。
他们靠此掌控这个世界,让这个世界变成一片属于他们的巨大猎场!
而陈青这些平民百姓,被压迫剥削欺负逼迫到了这个份上,都没有说去反抗推翻权贵地主们,而是夹着尾巴主动降低生活水准。
可哪怕是这样,权贵巨贾们都不允许!
贪得无厌,得寸进尺,是真的把大伙儿当牲口,毫无人性可言啊!
若事实果真如此,那么天下受苦受难者,已经是退无可退!
李大头深吸一口气。
这一回,他没有张嘴无言。
他的眼神渐渐坚定,如同有刀剑交击,他的五官徐徐深刻,就像是刀砍斧凿塑造出来的,他一字一句的道:
“青哥儿,小时候都是你帮助我保护我,这一次,换我来顶在前面吧!”
......
说出这句话的这一刻,李大头脑中豁然开朗,心里像是照进了什么光芒,倏忽间一片明亮,整个人有破茧而出之感。
他第一次真正明白何谓反抗军,明白了他们到底在为什么而战!
走出松林镇至今,他第一次在左车儿伟岸的背影之外,看到了更加夺目耀眼的存在——那是一轮正在缓缓升起的,全新的太阳!
章六二零 躺平风波(1)
从河北回到燕平这段时间,固定上街溜达,在茶楼听书于青楼听曲的赵宁,发现了一些不太对劲的东西。
结合一品楼、长河船行收集的各种民间要紧消息,赵宁很清楚的意识到,刚刚成立的大晋皇朝,已经悄然置于于一场大风雨之中。
这是一场看似寻常,实则关系国本与皇朝命运,以及未来方向的风雨。
积累够了,时势到了,它就出现了,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且不可逃避。虽然这是齐朝遗留,但这也是大晋需要面对的问题。
是日夜,赵宁来到一家酒楼,特意在二楼选了个靠街的雅间,给充当随从的红蔻叫了许多吃食,自己则开始闭目养神。
现如今的燕平城,王极境后期的修行者就只有他一个,王极境中期屈指可数,赵七月、红蔻、扈红练......余者皆不足以论。
在这里,赵宁想要监视谁就监视谁,想要探听什么就能探听什么。
只要赵宁愿意,燕平城在他眼中就没有秘密。
他不需要飞鱼卫,也没打算将一品楼变成另一个飞鱼卫。
酒楼街道对面的,是新晋大理寺卿张廷玉的府邸。赵宁坐下后没多久,便通过气机辨认,知道了有不少人陆续进入府邸。
他将气机蔓延出去,跟着这些人,片刻后到了一处院子。这里是张廷玉的书房,里面已经有很多或强或弱,但都在元神境之上的气息。
张廷玉雄踞在主座上,睥睨满堂宾客一眼,脸上浮现出一抹得志的笑意,又快速不着痕迹的敛去,换上一副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面孔。
“张大人,数日不见,神采愈发不凡了,可是要晋升王极境中期了?”
“张大人,今日我才知道,原来咱们是同乡,都是沧州的,日后该要好好亲近才对啊!”
“张大人,小弟这里新买了一批胡姬,个个身姿曼妙舞技超群,不知张大人何时有空来宴饮一番?”
“张大人上任不过半载,大理寺已是焕然一新,燕平城里都不见了凶案,实在是让人佩服!”
“张大人这样的大才高士,乃真正的国家栋梁,日后必定青云直上,造福万民......”
几乎每个进门的人,都要先赞扬张廷玉一番,有些点头哈腰的谄媚小人,更是腆着脸不断给张廷玉戴高帽子,希望给对方留下好印象。
凡此种种,莫不让张廷玉从心底感到爽快。
他在国战中屡立功勋成就王极境,但就因为得罪过高福瑞,一直得不到重用,在衙门里的处境并不好。
如今,那些嘲讽他、排挤他、看不起他的同僚,都对他万般尊敬,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他,还有很多主动奉上厚礼交好他。
扬眉吐气的张廷玉怎能不高兴?
今日来的这些人,除了朝廷官员,还有燕平城的一些显贵,要么有权有地位,要么就有钱有产业,都是让小吏平民仰望的存在,也可谓是“往来无白丁”了。
张廷玉打量着这些人,觉得自己总算是出人头地,进入了皇朝上层,成了真正的上层权贵。
“张大人,世人谁不知道,去年陛下诛除前朝末帝时,一开始落尽下风毫无胜算,多亏张大人带头暗中相助,才堪堪稳住了局面。
“后来,满朝寒门官员中,也是张大人第一个向宋氏高手出手,方使得宋氏迅速败亡,没有让皇朝王极境修行者遭受巨大损失,使天元王庭得利。
“天下功劳万千,论份量之大,莫过于救驾、从龙,张大人兼有二功,满朝何人能及?我等谁不知道,将来的宰相大位,一定是张大人的?”
说话的是个衣衫华贵的商贾,虽年过四十却没有臃肿之态,双眼之中满是精明锐利之色。
他叫马桥,是燕平城中最富有的商人,产业遍布各地。
外面的酒楼里,赵宁“听”到马桥说第一句话时,便确定了他的身份。
马桥接着道:“我等能做张大人的朋友,实在是莫大的幸事,往后何愁不能横行天下?谁还敢跟我们作对,触犯我们的利益?
他的一番话立即迎来众人附和,包括许多官员在内,都是大点其头。马桥虽然只是个商人,但结交了许多重臣,势力与财力让大部分官员都要忌惮三分。
马桥进入赵宁的视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在去河北之前赵宁就了解到,此人仗着自己财力雄厚收买的官员多,经常打压同行,把很多行当搞得乌烟瘴气,甚至想要染指漕运。
张廷玉终于开口说话,他摆了摆手,仿佛在否定马桥,一脸严肃认真地道:
“在座诸位只有一件大幸事,那就是如今乃大晋皇朝!诸位想要自己的利益不受触犯,也唯有效忠皇朝,多为朝廷分忧多为陛下做事。”
众人顿时神色肃然,一个个都拱手称是。
马桥忽然叹了口气:“张大人与诸公都是皇朝栋梁,为了大晋的繁荣富强呕心沥血,是值得所有人敬佩的英雄高士。
“可偏偏有些人丧心病狂,不愿效忠国家也就罢了,还毫无礼义廉耻可言,祸害同胞子民与江山社稷,实在是让人痛心疾首!”
张廷玉目光凛然,盯着马桥义正言辞的问:“这都是些什么人?他们做了什么事?”
马桥神色庄重,正气凛然,不答反问:“马某愚昧,请大人赐教,何谓一国之本?”
张廷玉道:“一国之本当然是人。”
“不错!”马桥重重一击掌,“没有子民哪里有什么国家?可现在,偏偏有些人不想大晋有亿万子民!”
张廷玉愣了愣:“他们竟然如此大胆?”
马桥面容肃杀:“当然!他们甚至想让大晋种绝国灭!”
张廷玉立时双目通红:“此乃何人,说与我听,定不相饶!”
马桥道:“这些人在燕平随处可见!大街上到处都是!”
“在燕平有很多?”
“岂止燕平?皇朝四京之中,天下大城之内,多不胜数!”
“他们到底做了什么?!”
“他们不愿成亲生子!”
“......”张廷玉瞪大双眼。
他一字一句的问:“一个也不愿生?”
“有的一个也不愿生,有的只想生两个!”马桥沉声回答。
张廷玉深吸一口气。
一位官员顿时惊怒万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是大不孝啊!”
第二位官员瞋目道:“岂止不孝!到了年龄不履行自己的责任,不给皇朝添丁加瓦,便是心里无家胸中无国,简直不忠不义!”
第三位官员咬牙切齿:“他们竟然敢只生两个?简直是丧心病狂!大晋要繁荣富强,最需要的就是人,他们竟然不多多生子,这是误国大罪!”
马桥长叹一声,神色萧索,忧国忧民:“年轻人不成亲,酒楼的婚宴谁来吃,商铺的珠宝首饰谁来买,不成亲买房,我们在大小城池中建造的宅子谁来结账?
“一个个都不买房子,装潢家具各种附属行当岂不是要大受影响?不成亲生子,奶酪、玩具、私塾等等,岂不是都没了进项?
“年轻人不成亲不买房子,就没有恒产,无恒产者无恒心,上工就可以想干就干,不想干就不干——牛羊都成大爷了,这还了得?
“不成亲,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那一年到头才花多少钱?
“这怎么能行?
“我们要富贵,我们的子子孙孙要富贵,我们的买卖就必须做大,我们的产业就必须扩张。
“现在这些年轻人不愿成亲不愿多生孩子,我们的买卖跟谁做去?谁来花钱买我们的东西?
“天下若是没有大量的,不能承担衣食住行的穷人,谁愿给我们做仆役,谁来为我们挖矿修宅,谁肯给大伙儿做牛马?
“没有可以随意使唤的下人,哪还有人上人?
“所以,这些人不成亲生子,就是在抢夺我们的钱财,就是在掠夺我们的地位,就是在谋害我们的性命!”
一位官员听了马桥最后一句话,不由得眼前一亮,连拍大腿:“对对对,就是谋财害命!话竟
然还能这么说,马兄真是大才!”
马桥一脸正气,正要说一句本就如此,张廷玉已是咳嗽出声,满脸郑重与警告之色:“这不是耽误我们的富贵,是耽误国家前程!
“大家都不生孩子,不多多生孩子,谁来种地做工?没人种地做工,哪还有江山社稷可言?
“商贾的东西没人买,商贾就不能给皇朝交税,国库如何充盈?国家若是没钱,还如何保护天下子民不受异族侵略?
“诸位要记住,我们商谈的是国家大事,可不是一己私利,公私要拧得清!”
众人听罢这番冠冕堂皇的正义之论,皆是恍然大悟,而后纷纷拱手,表示张廷玉教诲得是。
张廷玉要做正人君子、忠义良臣、皇朝栋梁,不愿张口闭口都是**裸的私利,硬要凡事都找个江山社稷、国家前程的幌子,这是官场惯例,大家心领神会。
酒楼的赵宁听到这里,眼角不由得动了动。
他知道权贵乡绅、大户巨贾们掌控着部分舆论,平日里最擅长混淆黑白、颠倒是非,蛊惑视听控制百姓思想,但没想到他们的心思已经肮脏到这种地步。
“有那么些人不愿成亲生子也就罢了,虽然人数不少,但跟整个皇朝比起来,还是细枝末节,而且很多人都只是嚷嚷......暂时不影响根本。
“得益于儒家千年的正统地位,传宗接代的观念已经根深蒂固,年轻人纵然不愿成亲生子,终究拗不过儒家道德潜移默化的影响与压迫,个人也无法跟父母亲友、家族世俗抗衡,所以绝大部分人还是要成亲生子的。
“我们的富贵地位尚有保证,短期内不必过多在意,可以从长计议。
“但眼下有一件事,却是已经火烧眉毛,其性质之恶劣,直接关系我们的当下利益......不,是关系国家的当下赋税,必须马上打压,立即解决!”
在官员们拍完张廷玉的马屁后,马桥立即进入今日的正题。
“何事?”张廷玉明知故问。
马桥看了看众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不知诸公可曾听闻‘躺平’二字?”
在座的无论官员、乡绅还是商贾,都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自然知道如今的皇朝之内,已经暗中汹涌着一股“躺平”的风潮,影响了千千万万的人。
见众人沉吟不语,马桥自恃财富地位非凡,当仁不让道:
“如果说年轻人不愿成亲生子,还停留在‘不愿’二字上,他们少生孩子影响的也是日后,那么‘躺平’风潮影响的可就是当下了!
“年青人不成亲生子,还只是让我们的房子、马车、珠宝等等生意被影响,涉及的方面有限,那么这种低**的‘躺平’生活,影响的就是根本!
“诸公,你我的财富来源、生意核心,无非就是两点,其一,生产创造出来的劳作成果;其二、买卖,尤其是百姓的购买行为。
“如今,这种‘躺平’的低**生活,一旦大规模蔓延开来,不仅会让之前从早干到晚、任劳任怨的牲口,不再如以往那样拼命,也会让我们招不到愿意从早干到子夜的人,这直接影响我们生产创造的财富数量!
“而人一旦没了虚荣心,没了攀比心,没了炫耀财富的**,没了沉迷享受的热情,不崇尚纸醉金迷的日子,不膜拜财富,不把金钱看得至高无上,去过什么低**的‘躺平’生活,只购买生活必需品,那你我的生意立马就会缩水八成以上!
“这还了得?
“长此以往,别说子孙富贵了,今日的豪商大贾有多少会立马变成穷人?
“没了大量有钱的生意人,官员的腰包怎么鼓得起来?诸公这官做得还有什么意思?人上人的优越性、控制力岂不是要丧失大半?
“哦,不,是皇朝赋税会锐减,国库会变得空前空虚,符兵减少军队战力大降——这要是异族他国打过来,我大晋岂不是有亡国之险?”
说到这,马桥五官禁不住一阵扭曲,仿佛戴上了痛苦面具,双眸之中有掩盖不尽的惶恐,好似看到了自己的末日。
章六二一 躺平风波(2)
听罢马桥的话,在场的豪商巨贾无不破口大骂,官员们则是勃然变色。
马桥在说年青人不愿娶妻生子的时候,用谋财害命来形容对方,之前还有些官员权贵觉得这只是一个说法,但现在,他们已然从内心里认为这就是事实。
“这些人简直就是皇朝蛀虫,对皇朝已经没有半分责任感,活着就是在误国误民,应该治他们的罪!”
“没了我们,没了我们给这个皇朝创造财富,前朝哪有什么太平盛世可言?
“这些人不肯给我们卖力干活,就是不愿给国家创造财富,国战时他们愿意为国捐躯,现在怎么就不能为我们卖命?
“难道他们不知道,给我们卖命就是在精忠报国?没有我们,哪有这个国家的繁荣富强,哪有皇朝的盛世巅峰?”
“不拼命干活创造财富,不拼命买卖商货促进繁荣,国家就会贫穷,国力就会衰退,这些‘躺平’的年青人,是要毁掉这个国家啊!
“可恶,可恨,皇朝就应该制定律法,制裁那些好吃懒做的混账!
“我看还是给他们的工钱太多了,若是他们吃不饱,要是他们会饿死,我看还有谁敢不拼命干活,还有谁敢说‘躺平’!
“......”
权贵们群情激奋,一个个脸红脖子粗,好像妻子被抢了,又似乎爹娘被杀了,都是一副恨不得活活掐死那些“躺平”年青人的架势。
——不,他们不会真的“掐死”对方,那样他们就不会有如今的荣华富贵了。
他们会一手馒头一手大棒,像驱使鞭笞牲口一样,让对方为他们卖命干活,又拼命买他们的商货。
酒楼里,赵宁听到这里的时候,情不自禁睁开眼看向张廷玉的府邸,双眸之中杀气如剑。
正在啃蹄膀的红蔻,察觉到赵宁的情绪变化,抬起头来,在看到赵宁眼中的杀气后,一把丢了蹄膀,一抹嘴上的油:
“宁哥哥要杀谁?我这就去摘他的脑袋回来!”
她已经做好出手准备,随时都能破窗而出,踏平街对面的那座大宅。
赵宁缓缓吸一口气,平复住心境,摇了摇头,没有让红蔻出手。
“躺平”风潮他很了解,作为大晋的太子,皇朝的储君,他当然不想看到这国家的年青人,失去了斗志与激情,不愿为建设国家奋力拼搏,都活得老僧入定。
如果是那样,大晋会亡得很快。
但这难道要怪那些年青人?
当然不能怪他们。
他们是受害者。
放眼整个天下,中原皇朝的子民都是最勤劳的,没有人比这里的人更能吃苦,也没有人比这里的人更懂上进。但是现在,他们被逼得主动放弃了人生的希望。
国战时期,大齐危在旦夕的时候,是何等残酷的局面?
正面战场上的王师一溃千里,但凡有战事,大齐王师必败,且死伤无数,而北胡精骑高歌猛进,不可被阻挡,排山倒海般席卷州县城池。
在那么严酷的环境下,这个国家的子民,都没有放弃希望,没有说什么躺平。
相反,年青儿郎一波又一波离开父母妻儿,逆着无边无际的逃难人潮,神色坚定步伐有力的北上,投身疆场埋骨黄沙,死不旋踵前赴后继!
这天下还有哪一国的子民,有这个国家的年青人优秀?
若不是这个皇朝给他们的绝望太大,让他们的希望丧失得太彻底,这些大好儿郎的热血,又怎么会彻底冷下来?
这些官员巨贾,这些上层权贵,驱使百姓如牛马就算了,还既想马儿从早跑到晚,又不愿让马儿吃草,临了马儿跑不动了,还怪马儿不努力没良心。
普天之下还有比这更无耻恶毒的事?
他们比草原上的牧民都不如,那些牧民至少还知道,让自己的牛羊吃饱!
国战时期,这些巨贾豪商官员权贵,跑得比谁都快,哪怕城池封锁了,都能利用特权进出自如,平民百姓死了无数,他们却大多安然无恙。
整整五年,靠着数百万儿郎的沙场血战,皇朝好不容易保住了,他们又跳了出来,将胜利果实夺到了自己手中,继续高高在上的做权贵。
“现在最要紧的,不是发牢骚,而是如何扑灭这股‘躺平’风潮,保证国家财富不受
影响,让我大晋能再造新的巅峰盛世。”
张廷玉抬起手,示意众人安静,声音低沉地道。
“张大人所言极是,在下已有谋划,只是需要张大人首肯,并说服宰相同意。”
说起反制措施,马桥眼中的惶恐不安尽数褪去,取而代之以血腥残酷、充满斗志的厉芒。
张廷玉看向马桥:“说来听听。”
马桥胸有丘壑:“首先,我们要站住道德制高点,将‘躺平’定义为邪恶、丑陋、可耻、不负责任、不忠不义、贻害国家的罪恶之举。
“这可以让那些有名望有地位的大儒学士来代劳。
“其次,从官府到民间,组织各种力量声讨‘躺平’风潮,引导万民抵触、厌恶、斥责‘躺平’,让那些想‘躺平’的人成为过街老鼠;
“再次,发出我们的正义声音,号召大家奋斗拼搏,借助儒家的力量,给天下万民进行思想灌顶,让百姓的思想成为我们想要的思想;
“而后,找出律法依据,纠察那些正在‘躺平’的人,就像推事院那样,奖励检举揭发,把他们捉拿下狱,给他们治罪——反正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再后,当我们消灭了‘躺平’族,初步控制了天下人的思想后,就得立马修改皇朝律法,从根子上确定,百姓就该从天亮干活到子夜;
“最后,思想控制是最好的控制,世道风潮是最好的规则,让平民百姓膜拜财富,激发他们的虚荣心攀比心与金钱**,让他们成为消费机器!”
听罢马桥的行动方案,满堂的人无不精神大振。
方案虽然还不成熟完备,但已经具备可实施性。
张廷玉听得满脸笑容,一副很是欣慰的样子,就好像他之前绝没想到过这些。
太学院经学博士,鸿儒李亮抚摸着胡须,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
“年青人‘躺平’本身就极不负责任,对不起父母的养育之恩,对不起正在努力奋斗的其他人,是在危害这个国家,本身就是恶毒可耻之举!”
他这番话,迎来不少人的赞同。
就在所有人都很满意的时候,堂中忽然响起了一个不和谐的声音。
“诸位大人,我们一直在说,平民百姓该如何对国家负责,该为皇朝创造多少财富,可他们也是人,总该不能只有责任没有权利吧?”
马桥嗤笑一声:“他们有自由购买我们的货物的权利,这还不够?”
众人顿时哈哈大笑。
那声音又道:“诸位大人,如此剥削百姓,是不是煎迫过甚了?”
这话立马让满堂权贵大怒。
张廷玉循声看去,瞥见的是一个有些熟悉的面孔,他记得对方名叫何贞之。
“这不是煎迫,是为了国家强盛。只有百姓创造的财富多了,皇朝才能强大,才能保护我们所有人。”张廷玉教训道。
何贞之迟疑着:“国强民弱,国富民贫,国美人丑,当真合适?大人,古语有云,藏富于民......”
“你懂什么!本官且问你,两个国家,前者的百姓从早干活到子夜,后者的百姓每天就干四个时辰,在彼此竞争中,谁会胜出?”
张廷玉打断了何贞之,声音冰冷,“两家店铺相争,一定是能吃苦耐劳的店家赢,同样的道理,两个商行相争,也一定是能压榨伙计所有力气的那个赢。
“于国家而言同样如此!
“农夫家要耕种更多田地有更多收成,就得大力驱使老牛犁地、驴子拉磨,大晋要富强,就必须驱使百姓流血流汗,让天下万民拼了命的使劲劳作。
“这道理如此浅显,你难道一点都不懂?
“国家利益高于一切,你莫非还有什么疑问?”
何贞之张了张嘴,好半响无言,末了汗颜道:“那样的话,我大晋皇朝,岂不是要整个变成一座血汗作坊?”
张廷玉笑了:“若是能够如此,大晋必然强大无匹,可以横扫一切,灭北胡不过弹指之间。”
何贞之说不出话了。
马桥听到这里却是眼前一亮,笑着对张廷玉道:“张大人,在下现在有了一个绝佳的,可以迅速镇压‘躺平’风潮的理由。”
张廷玉挑挑眉毛:“哦?”
“敌人!给国家竖立一个
敌人!”
马桥声音很大,“大晋皇朝有了敌人,平民百姓还能不卖命干活?国家有了强敌,万民就会任劳任怨!我们很容易就能统一他们的思想,统一他们的行动!
“谁不卖力干活,谁就是不爱国;谁还敢闹事,谁就是国贼;谁还敢‘躺平’,那就是国家罪人!
“这个敌人是现成的——天元王庭!
“我们只要大肆渲染天元威胁,说天元王庭在厉兵秣马,时刻觊觎大晋江山,一直准备南下用兵,就能让大晋百姓,在忠义这面大旗下,被我们随意驱使!”
众权贵听了这话,是既欣喜又担忧。
国战刚完,大晋百姓对天元王庭的敌视与戒备还在心头,而且天元王庭很强大,渲染天元威胁很容易。
但大家都知道,去年改朝换代那么好的机会,天元王庭都只是派了不到二十个王极境修行者南下,一兵一卒都没调动,说他们会很快南侵,鬼都不信。
张廷玉正色道:“这不是我们渲染天元王庭的威胁,而是他们本身就是巨大威胁!去年的事,正好说明天元王庭亡我之心不死,随时都会大举南下!”
权贵们见张廷玉主意已定,自然是连连称是。
终于,何贞之忍不住了,再度出声:
“诸位大人,你们是可以把大晋皇朝,整个变成一座血汗作坊,还能通过愚民手段让平民百姓觉得这理所应当,被你们卖了仍然给你们数钱。
“但你们难道忘了,现在的燕平城内外,可是有着二十多万反抗军!
“这些反抗军的旗帜,一直都是为万民争公平争尊严,你们就不怕他们在反抗军大将军的号令下,突然对你们举刀相向,为民做主?”
听到何贞之这话,满堂一片寂静。
张廷玉、马桥等权贵,都没有接话。
寂静没有维持太久。
很快,大笑声接二连三的,岩浆一样爆发出来。
所有人都是一边捧腹大笑,一边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何贞之。
何贞之不明所以。
好半响,马桥抹着笑出来的眼泪道:“哪次改朝换代的时候,新朝不是打着为民做主的旗帜?一副要给天下所有人公平正义的样子?
“然后呢?然后如何了?
“哪一朝不是新瓶装旧酒?”
何贞之脸憋得通红,像个被围观嘲笑的猴子,却无法反驳这一点。
酒楼里,赵宁挥挥手,示意红蔻坐下,自己再度闭上眼。
红蔻茫然不解,一直盯着赵宁看。
良久,赵宁徐徐开口:“有这样一个故事:很久以前,烽烟乱世,民不聊生,一家姓马的人四处逃难,却没有任何一个城池收留他们。
“最后他们一路奔逃,进了乡野,碰到一个李姓村子。
“这个村子很穷,村民们都吃不饱,马家人以为对方不会收留他们,只想讨口水喝就走,却没曾想,李家村并不因为自己贫穷,就没了良善之心,最终收留了马家人。
“而后,马家人在李家村定居下来,他们跟李家村约定,日后若是马家人富贵了,一定不会忘记李家村的恩情,必然全力帮助李家村致富。
“也就是苟富贵勿相忘,先富之人带动后富之人,大家共同富贵。
“从那时起,李家村改了名字,叫作‘共富村’。
“再后来,马家果然富贵了,很多马家人都做了官,成了手握大权的权贵。”
说到这,赵宁睁开眼,双目深邃而哀伤。
他停下了话头,没有再说。
红蔻等了一阵,好奇的问:“后来呢?马家人帮助李家村富贵了吗?”
赵宁看着张廷玉的府邸,字字如刀割:“没有。马家人成了权贵后,就不再姓马了,改了别的姓。”
红蔻张圆了小嘴:“改了什么姓?”
“上官。”
“改姓了上官,就不帮李家村了?”
“既然姓了上官,他们眼中的李家村,就不再是恩人,而是治下之民。”
“那,马家人......上官家的人,他们是怎么对待李家村,不,共富村的?”
“历朝历代,官员对待百姓的方式都只有一种——牧民。他们把共富村,变成了一座血汗作坊!”
章六二二 躺平风波(3)
“这......怎么会这样啊,说好先富贵的人带动后富贵的人,实现共同富贵的呢?”
善良纯朴的红蔻姑娘,完全不能理解马家——上官家忘恩负义的行为。
“这世上哪有什么先富贵的、后富贵的?天下就只有富贵的与穷困的。”
赵宁收回了看向张廷玉府邸的目光,“从古至今,富人对待穷人的方式都只有一种。那可绝不是什么带动,而是压迫和剥削。”
说到这,赵宁意兴阑珊,神色怅然,仿佛对人性已经失去信心。他从座位上站起身,理了理衣袍,率先走出了厢房,离开酒楼。
该听的东西都已经听到了,赵宁无意在这里浪费时间。
不过这一趟过来,他收获的并非都是阴暗的东西。
通过对何贞之气机变化的精细捕捉,他大致判断出了对方的情绪,知道对方对马桥与张廷玉的谈话很是愤怒。
大晋皇朝还是有胸怀天下的仁人志士的。
儒家学说发展至今,虽然已经彻底沦为统治者的工具,但它在根子上并非一无是处,相反,能成为一种普世三观,它有它正确的方方面面。
陆瑞、何贞之这些读圣贤书的书生,没有忘记圣人的某些教导,哪怕在宦海沉浮多年,依然还有自己的底线、原则与良知,殊为难得又殊为珍贵。
天下还有很多读圣贤书,受圣人教诲,保持着一颗为国为民之心的读书人。
如果没有他们,这个天下这个民族就真的没救了。正是因为有他们——哪怕人数很少,这个天下才不至于彻底陷入黑暗深渊。
他们,是天地的脊梁,是万民的希望。他们,能够走向未来。
——世事人情,矛盾且复杂,文明史也是在这种复杂与矛盾中螺旋向前。
回到东宫,赵宁叫来了黄远岱、扈红练等人。
扈红练、陈奕本身是一品楼与长河船行的核心当家,有自己的事务需要统筹,做反抗军的当家的只是形势需要,如今皆已回归本职。
取代他们的是赵逊、赵烈等赵氏族人。
因为国战需要,赵氏在乾符十二年之前,让很多旁支偏远子弟回归晋阳,接受了秘密训练,如今赵氏的修行者力量足够强。
这些赵氏族人里,未必人人都能有反抗军那样的觉悟,愿意为天下苍生的公平与尊严而战。
但要说到赵宁想要赵氏长久做第一氏族的万世基业,就没有人不认同。在这个前提下,把道理掰开了揉碎了跟他们讲一讲,他们自然能跟反抗军同一阵营。
“之前的计划需要修改。”
在黄远岱、扈红练等人进门后,赵宁直入正题,“这趟‘躺平’风波,会立马发展为一场上层权贵与下层百姓的正面争斗。
“如果没有我们相助,在当前这种上层权贵掌控绝对财富、绝对舆论、绝对力量的形势下,下层百姓必输无疑。
“今年这场大计,就从帮助下层百姓,过他们想要的生活开始。
“维护他们作为人的尊严,保证他们不做牲口的自由,让他们有争取公平的资格,就是这场战争的核心!”
赵宁的目光从周鞅、陈奕等人身上扫过,“我们要让所有平民百姓都看看,大晋皇朝绝不是维护权贵大户、巨贾地主利益的皇朝!
“我们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大晋皇朝的统治基础,是这普天之下的绝大多数人,是那些正在饱受剥削、受苦受难的普通人!
“大晋朝廷,始终与他们站在一起;大晋皇朝,是我们所有人的皇朝!”
众人莫不俯首应诺,斗志昂扬。
周鞅、黄远岱起于微末,因为早年的自身经历,知道权贵大户是如何欺压百姓的,且本身学识广博,智慧通达,还跟赵宁游历过天下,见惯了世间百态。
他们,是仁人志士这个群体的核心代表。
而扈红练、陈奕等人,都是出自乡野的底层百姓。
他们或者自家土地被兼并、家破人亡流落江湖,或者为了更好的生活来到大城池打拼但饱受压榨,且都没有丧失本心,一直保持着善念与是非观。
他们很清楚这个世道的弊病在哪里,明白什么样的皇朝,才是天下百姓需要的。
如今,为了迎接、创造这种世界,他们没有理由不战意沸腾。
......
京兆府。
京兆府尹蒋飞燕,处理完案桌上的文书,喝干一碗茶水,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作为将门蒋氏的子弟,如果是在齐朝,她永远不会有机会出任文官。
不过,大晋似乎没有遵循齐朝文武分流的习惯。
又或者,赵
北望是为了表彰她手刃帝室王极境的功勋,还知道她善于处理民政,所以才给了她这个至关重要的位置。
又或许,赵氏还有什么她不能体会的深意。
无论如何,京兆府尹不是一个容易坐的位置,既然成了京兆府尹,就得为了燕平的繁荣昌盛尽心竭力。
一县县令也好,一州刺史也罢,乃至京兆府尹,自身命运前程,都跟治下之地紧密联系在一起。州县治理得好了,有了政绩,才能加官进爵。
这个政绩,从乾符年间开始,核心标准就只有一个:财赋。
也可以理解为财富。
乾符年间之所以有繁华盛世,就是因为从上之下,各级主官都为了让自己治下之地,变得更加繁荣有更多财富而拼尽全力。
如今,国战结束还没满两年,大晋新朝方立,正是需要增加财赋充实国库的时候,作为皇朝京师,燕平的份量毋庸置喙。
如何才能让燕平快速翻涌起来,拥有更多财富与财赋呢?
这是蒋飞燕日日夜夜苦苦思索的问题。
她答案还没找到,却先得知了“躺平”风潮,已经在燕平等地迅速蔓延开来。
听到这两个字,蒋飞燕这个京兆府尹,皇朝大员,当时便怒火攻心,恨不得将始作俑者揪出来,当众千刀凌迟。
蒋飞燕很清楚一点,财富,追根揭底,源于劳动创造,只有干活的人干得活越多,财富才会越多。
她恨不得满燕平的人,都变成不知疲倦的牲口,可以十二个时辰一直劳作。
而现在,这些年青人竟然想要“躺平”,竟然不愿从早干到晚,还敢不想一个月从头干到尾?那燕平的财富怎么能提上来?
她的政绩还如何获取?
简直是岂有此理!
“大人,马县男来了。”
蒋飞燕起身没多久,就有下面的人来报。
马县男,指的是马桥,县男是爵位,“公侯伯子男”里男爵的一种——这是前朝的时候马桥花钱捐的。
“让他进来。”蒋飞燕坐回了案桌后。
马桥进来见礼后,蒋飞燕望着这名数一数二的豪商巨贾,知道燕平的繁荣与自己的政绩离不开对方,也不能太拿捏姿态,含笑问道:
“马县男可是大忙人,今日怎么有空到本官这来了?”
马桥笑着道:“无事不登三宝殿,马某为解府尹的忧患而来。”
蒋飞燕哦了一声,不置可否。
马桥将手里的两份文书,递到案桌之上,笑容愈发浓郁:“这里一份是诉讼文书,一份是大人想要的东西,大人可以先看看。”
蒋飞燕先是拿起诉讼文书看了看,虽然内容颇为离奇,处理起来有违律法,但并不是什么大事;等她看到第二份文书的时候,先是眼前一亮,而后陷入沉思。
半响,蒋飞燕对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已经开始自在饮茶的马桥道:“两份文书,涉及的重点就一个:皇朝律法。
“齐朝开朝立国的时候,为了获取天下百姓的支持,宋氏打出的旗号是为万民做主,所以齐朝制定的律法中,颇有些维护平民百姓利益的条文。
“其中有一条最重要的,也是跟马县男这两份文书中关系最紧密的,是天下受雇佣之人,每日只用为雇主劳作四个时辰。
“虽说到了乾符年间,已经没有雇佣者在意这条律法,大小城池的被雇佣者都是从早劳作到晚,多出来的时辰,工钱并不按照加班加点的标准给,律法形同虚设,成了一个笑话......
“但,这条律法并未被废除。
“眼下大晋新立,还没来得及颁行新法,一切都是‘晋承齐制’,故而齐朝的律法眼下就是大晋的律法。
“也就是说,如马县男商行的用人之法,其实都是触犯律法的,只是官商有默契,而世人习以为常,所以就不把它当回事罢了。
“可如今不是寻常时节,‘躺平’风潮正肆掠各地,燕平又是京师,如果本官判这件案子的时候,依照马县男的意思,还应允第二份文书,只怕......”
蒋飞燕没有继续说下去。
马桥放下茶碗,笑得不无戏谑:
“齐朝律法虽然明文规定了,被雇佣者一日只用劳作四个时辰,但也有明文说如果雇佣者有特殊、紧急情况,被雇佣者是有责任加班加点的。”
蒋飞燕淡淡道:“可那是紧急、特殊情况。”
马桥呵呵两声:“什么是紧急特殊情况?还不是拥有话语权的主事者、雇佣者说了算?当然,官府说了也算。
“乾符年间,我们把特殊情况变成普通情况,而官府也睁一只眼闭一只
眼,默认许可,所以才有了各城各地不断攀升的财富,方有齐朝的巅峰盛世!
“如今,很多被雇佣者,早就习惯并且认同这个规矩了,心甘情愿做盛世砖瓦,做我们的牛马,大人又何必多想?”
蒋飞燕默然不语。
强者压迫弱者,一如强大的野兽捕食弱小的动物,是天地间的大道法则,从古至今都没变过。难道兔子被猛虎吃了,有人会因为同情兔子去灭绝老虎?
放在人间,就被雇佣者而言,豪商巨贾、权贵地主是强者;就普通百姓而言,官府朝廷是强者,那么强者驱使弱者也是一种必然。
如若不然,还有什么强弱之分?强者还何以叫作强者?难道强者的天性是同情怜悯弱者?猛虎捕食兔子的时候,难道会同情怜悯兔子?
马桥见蒋飞燕迟疑,心中暗自嗤笑,这些做官的就是虚伪,明明想要政绩,却总是一副忧国忧民的圣人样子,需要他们拿出好处来打动。
“大人不必担心,这次的事情解决后,我等一定会鼎力施为,相助大人治理燕平,燕平的财富与财赋必然能够快速回升,届时大人肯定加官进爵。
“而且大人不必有什么忧虑,律法允许各地各州县的主官,根据实际情况颁行民政律令,大人同意第二份文书,也在律法允许的范围内。”
马桥劝说了一番,拿出一份礼单,摆在了蒋飞燕的案桌上。
各地颁行的民政律令,不能有悖于皇朝律法——这句话蒋飞燕没说出口。
因为原则上虽然不准,但实际上,就如乾符年间的被雇佣者,都普遍劳作六七个时辰一样,那都是可以实行的——朝廷并不会理会。
乾符年间,包括推事院年代,朝廷抓捕办理了许多贪官污吏,看似是要保证天下清平,但朝廷何曾真正处理过,这些关系民生根本的重大问题?
最终,蒋飞燕点了头。
......
燕平城一座普通宅子里,一家四口正在桌前吃饭,饭菜谈不上丰胜,但也不简陋,算是普通人中相对交好的那一类。
吃完饭,陈青坐到一旁饮茶,眉头一直紧皱着,忧虑深重忐忑不安。
茶喝完,他拿起一堆文书,打算出门。
就在这时,早早吃完饭,已经在外面玩了一会儿的长子,举着一张纸跑跑跳跳过来,要他教上面的几个不认识的字。
看到那张纸上的文字,陈青浑身一僵,汗出如浆。
他没有教自己的长子,而是冷着脸起身出门。
“夫君......”刚刚收拾完碗筷的朴素妻子,在他将要出院门的时候,来到房门前,扶着门框担忧的望着他,欲言又止。
陈青默然片刻,没有回头,大步向门外走去。
他的妻子在后面喊道:“无论结果如何,妾身都跟夫君生死在一起!”
陈青的背影,消失在远门外。
妻子咬住了嘴唇。
今日,衙门要审理陈青的案子。
在这件案子中,陈青是被告,原告则是他谋事的那家商行。
长子举着那张纸过来,嚷嚷向陈青妻子请教上面的字。
看到那张纸的时候,妻子面色骤变,一巴掌就甩在长子脸上,愤怒又惊慌:“谁让你看这些的?!”
孩子大哭起来。
那张纸,从他手中飘落。
这样的纸,这几日已经覆盖了整个燕平,不知有多少万份。
纸张上面的内容是这样的:
你总是自觉加班,不想错过任何一个机会,你总说等会儿,你总说快了,你总说下次——好在,总有人为你留灯;
你总是午夜熄灯,独自走出作坊工房,你总想,还能再好一点——好在,你不是一个人;
你总是行色匆匆,只为赶上最后一趟牛车——好在,总有一辆牛车在等你;
午夜三更,你汇入人流,汇聚成燕平城最后一个晚高峰。
这可能是皇朝最特别的牛车行,因为你不愿下差,他们也就陪着你加班。
你的节奏,就是城池的节奏;你的气质,就是城池的气质。你的全力以赴,让整座城池奔涌向前。
这里是皇朝心脏,劳动之城,是正在奋力复苏繁荣的燕平。
今日,京兆府尹布告燕平万民:我们决心用五年时间,将燕平财富总量从现在的一百七十万金,抬升至一千万金,让燕平重现乾符十二年的繁荣!
是你们,是你们,是每一个了不起的我们,给了这座奋斗者之城最的大信心。
目标已定,蓝图已绘,明天,是奋斗者希望,祝奋斗者,同光大吉!
章六二三 躺平风波(4)
陈青走到巷子口的时候,发现转角处站着一个人。
一个在等他的人。
陈青停住了脚步,眼中有种说不出的悲哀之色。
“青哥儿,这回马桥的商行告你,摆明了不会让你好过,你想好要怎么应对了吗?”说话的是李大头。
今日他披挂整齐,身披甲胄手按横刀,显得威武不凡。
陈青默然片刻,凄凉的笑了一声,抬头看向碧蓝苍穹,声若杜鹃啼血:“想不想好又有什么区别?
“齐朝时就有谚语:道理在强弩射程之内。如今,马桥手握劲弩,而我两手空空,是人为刀俎而我为鱼肉,如之奈何?”
李大头仿佛没有听见陈青的话,只是盯着他问:“青哥儿可曾想好,是要跪下来投降,还是站直了战斗?”
陈青收回逼视、质问苍天的目光,沉默的看了李大头一眼,没有说话,从对方身边走上了大街。
巷子里住着的邻居,都知道陈青遭遇了什么,这会儿有人站在门外,目送陈青离去——他们中有跟陈青一起在马桥商行上工的人。
今日,陈青就要去衙门,而他们除了满含担忧的目送之外,并没有其它举动。
那几个跟陈青在一个地方上工的人,甚至都不敢跟着对方一起去衙门,顾忌商行会以为他们是在帮陈青撑场面,站在陈青这一边跟商行作对。
他们痛苦,但也只是痛苦。
陈青消瘦沧桑的背影,汇入大街上的人流,消失在长街尽头,形单影只,弱小无依,好似已经被燕平城这只巨兽吞进了肚子里。
李大头扫视一圈巷子里的人,声音低沉:“身为同一类人,今日陈青遭受劫难时,你们选择冷眼旁观,则他日祸临己身之时,亦无人会为你们摇旗呐喊!”
说完这句话,李大头没再多看众人的神色,转身离开巷子口。
......
京兆府衙门,独自一人的陈青跪在大堂上。
与他相对的那一边,是马桥名下南山商行的一名实权管事,与绷着脸的陈青不同,管事神态轻松智珠在握,偶尔瞥向陈青的眼神充满不屑与鄙夷。
正大光明的匾额下,坐着的是蒋飞燕本人。今日这件案子并不大,但既然到了京兆府,她就可以坐堂亲审——应马桥之邀,她今日也必须亲审。
事实上,这件案子并不是一开始就到了京兆府,起初是在县衙,只不过南山商行不满意县衙判定的结果,这才将事情闹到了京兆府衙门。
蒋飞燕拍下惊堂木,先是问明了陈青跟管事的身份,而后看着商行管事道:
“此案历时不短,县衙已经判过几次,原告却一直不服,几度鸣冤鼓上诉。你究竟有何理由,今日在本官面前,一次都说清楚。”
南山商行的管事一副极度悲愤的模样,指着陈青控诉起来。
在他口中,事情很简单:
商行前段时间接了一个货单,需要赶制一大批九品符刀出来,陈青作为商行的骨干师傅,明知这批货需要他加班加点的检验后,方能装箱出售,却一直拒绝加班,最终导致符兵未能及时售出,商行损失了一万两金。
南山商行告陈青,就是向他索赔这一万金。
但在陈青口中,事情又是另一番面貌:
他早就跟商行提出了辞工,并且商行已经应允,结果就在最后这段时间,商行强令他每天都要加班加点的劳作,要从辰时一直干到三更,且不算加点工钱。
他觉得自己有拒绝加班的权利,就跟商行说明了自己的意思,没有依照管事的意思行事。至于由此带来的巨大损失,纯属子虚乌有,是商行的一面之词。
之前县衙几次断案,都是断的陈青不用赔偿。
而现在商行揪着案子不放,每回都炮制一些不存在的证据,证明他的罪行,导致他隔三差五就要到县衙听审,已经没法正常挣钱养家,本来已经打算离开燕平的他,要一直留在这里吃老本,损失着实不小。
陈青的话说完后,商行管事勃然大怒。
他跳着脚指着陈青的鼻子怒骂,说他忘恩负义狼心狗肺,商行培养他重用
他,让他成为了骨干师傅,对他有莫大恩德,无异于再生父母。
而他端了商行的饭碗这么久,在商行这里挣了那么多银子,居然毫无廉耻,一点也不顾念商行的大恩,还蓄意谋害商行,简直应该被流放三千里。
说到最后,商行管事向蒋飞燕道出了事情“原委”。
在他的说法中,陈青之所以辞工,就是因为达不到继续在商行做事的要求,即将被商行辞退——陈青主动提出这件事,不过是想保留颜面而已,但内心里已经十分仇恨商行。
这回商行的紧急货单,让陈青看到了要挟商行的机会。
他之所以不加班做事,就是想逼迫商行继续雇佣他,跟他签订新的雇佣协议。但商行不会用不中用的人,所以没有让陈青得逞。
陈青见要挟商行的目的没达到,就起了报复心,执意不肯加班,导致商行亏损了一万金。
所以,陈青一定要赔偿商行的损失不可!
况且,商行也没有要陈青赔偿全部损失,就是让他赔偿五千两银子而已,可谓是以德报怨,非常仁义了。
管事的话得到了陈青强有力的反驳:他没有要挟商行跟他签订新的雇佣协议,如果有,他一定要提出这件事才行,但他并没有提出。
不仅如此,他还把燕平的房子都卖了,就等着离开燕平回老家了。
商行之所以一定要他在那段时间加班加点,不过是想趁他离开之前,榨掉他的每一份劳力,让他尽可能为商行创造更多收益!
管事冷笑不迭,全盘否认。
而后,他还说他有商行的人证,可以证明陈青就是想要挟商行。
很快,这个商行人到了公堂,是另一名管事,他说陈青跟他提出过要签订新的雇佣协议,否则就不加班的事。
案子审到这里,公堂外已经围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一眼看不到尽头。而在衙门外,还有更多人正赶向这里。
很显然,陈青的案子拖了几十天,已经在燕平传开,很多人都想来亲眼看看,普通被雇佣者跟大商行雇佣者之间的交锋,到底谁能获得胜利。
更直白些说,燕平的平民百姓想要看看,大晋的官府到底会不会为他们做主。
他们要通过这件事弄清楚,在往后的雇佣者与被雇佣者的争斗中,到底是谁有道理谁赢,还是谁是强者,谁的势力大谁赢。
如今的燕平,“躺平”风潮已经不小,那些正在躺平亦或者是想躺平的人,都想看看陈青这个躺平前辈,到底有没有争取自己想要的生活的资格。
明眼人都已经意识到,这件案子看似简单,意义绝不普通。
如果陈青连依照皇朝律法不加班的资格都已没有,商行可以说什么就是什么,肆意颠倒黑背混淆是非,而官府也不作为,不为民做主,还官商勾结,那么他们不加班的权利,恐怕都会成为一个笑话。
往小了说,这关系着他们以后的每日劳作时间。
往大了说,这关系着他们往后是可以做人,还是只能做牲口。
“大人,前些时日县令审案的时候,已经当众审问出了此人是信口雌黄,如今他还出现在公堂上继续作证,草民不服!”陈青神色悲切。
县令寒门出身,是个清官,这是陈青通过自身经历确认了的事。只可惜,对方只是个县令,权力有限,现在已经无法决定这个案子。
一些围观的百姓,认出了那个后来的管事,纷纷嚷嚷对方不配作证。而原先的管事并不惊慌,又说还有别的人,也听过陈青向商行提要求,可以作证。
于是,围观者无不大骂管事无耻,大骂南山商行无耻。
如果真是人证,早就一并出来做证了,哪里会折一个就新冒出一个?不消说,所谓的证人都是被南山商行威逼利诱收买了,来做伪证的。
之前案子还在县衙的时候,南山商行就是通过类似的方式,一次次拿出所谓的新证据,递交状纸鸣冤鼓,请求重新审理案子,让陈青疲于应对、苦不堪言。
南山商行多大的财力物力人力,要累死玩死陈青一个人,还不是轻轻松松?
商行的这
个意图,围观百姓中的明眼人岂会看不明白?
“肃静!”
见堂外已经闹腾的不像样子,蒋飞燕眉头微皱,一拍手中的惊堂木,在衙役的配合呼喝下,让公堂恢复了清净。
她是王极境修行者,哪怕坐在公堂上不动弹,也能通过气机感应,察觉出府衙门外聚集了过千之众,而且还有更多人正在快速靠近。
今日会有这么多人过来,旁观这件都没有人命的普通案子,出乎蒋飞燕的预料。围观目睹的人多了,她也不得不顾忌一二,保庇南山商行不能太过火。
“不能让他们继续扯皮,得尽快结了这件案子,免得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造成太大的影响,被陛下注意到。”蒋飞燕这样想到。
念及于此,她肃容看向陈青与商行管事,做出了自己的判决:
“陈青在明知商行有紧急货单,必须日夜不停赶货的情况下,不肯加班,对商行可能面临的风险听之任之,毫无半点主人翁意识,对其因此产生的损失有一定过错,故而应当承担相应的过错责任。
“本官判定:陈青赔偿南山商行白银六百两!”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之前县令审案,都是判定陈青不用赔偿,而现在,案子到了京兆府,却判定陈青需要赔偿六百两银子!
对陈青而言,那是他半年的工钱,对普通被雇佣者而言,那可是他们一年不吃不喝,都未必能挣到的巨款!
陈青面色瞬间纸白。
他愤怒得无以复加,也悲哀得无以复加!
六百两银子,他不是拿不出来,在被商行纠缠了这么久后,他也曾想过屈服认输,赔一些钱了事,免得耽误自己回老家找事做,挣钱养家。
可现在事到临头,他发现他根本接受不了这个判决。
那不是六百两银子的事。
也不是单纯的弱者被强者击败。
那是他碎了一地的尊严,是他被这个国家无视的公平!
是他生而为人的根本!
接受了这个判决,他还是个人吗?
昔日,国战刚刚爆发,燕平还未陷落时,他拿出一半积蓄捐给了官府,那是他在纳税之余,额外对这个国家的付出!
如果他不是已经有了妻儿,两个孩子还很小,家里不能失去他这个顶梁柱,他甚至都会持刀上阵,跟天元将士拼杀!
而现在,这个国家是怎么对他的?
失望,浓烈的失望,无与伦比的失望,让陈青感觉天都黑了,自己好似沉入了无尽的冰冷深渊。
他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他把这个国家视作心腹,可这个国家却视他为草寇!
他悲愤的恨不得化身为魔,将眼前的商行管事、京兆府尹,一口咬下嚼得粉碎!
他是多想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夺过衙役的刀跟官府拼命啊!
可他不能。
他还有妻儿。
他不能抛下妻儿不管,更不能连累妻儿。
陈青趴在地上,十指嵌入砖石之中,鲜血染红了地面,他抬起头,双目猩红的盯着正大光明匾额下的蒋飞燕,咬着牙一字字的质问:
“大人说草民对商行要有主人翁意识,可商行挣钱的时候,可曾给过草民半点分红?!
“商行有事紧急,伙计不加班加点就得赔钱;可伙计有事紧急的时候,一天不上工就得被扣掉一天的工钱!
“草民想问问大人,若是伙计加班加点的劳作猝死了,而他又刚好负责商行的一批重要符兵制造,他死了符兵没能及时制造完成,商行是不是可以到官府来起诉伙计的家人,要求伙计的家人代他赔偿商行的损失?!
“我等草民,年年加班加点,日日从辰时忙到三更,未老先衰,病的病死的死,临了要被商行裁掉了,还得被商行索要一大笔赔偿?!
“我等被雇佣者,不肯加班加点劳作,就得给雇佣者赔偿一大笔钱?!
“大人!我皇朝的律法到底是怎么写的?它到底是只是一纸空文一个笑话,还是它让你们可以这般肆无忌惮的压榨我们这些平民,不把我们当人?!”
章六二四 躺平风波(5)
京兆府距离皇城很近,所以跟皇城东边的东宫也不远。
赵宁都不需要踏出院门,坐在自己的书房里,就能将京兆府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虽说陈青的案子,他早已通过一品楼知道得很详细了,但亲耳听到南山商行的管事,在公堂上有恃无恐的强词夺理,他还是禁不住脸色阴郁。
南山商行恃强凌弱固然可恨,与文明社会的基本道德背道而驰,但管事那副狗仗人势,以为自己有了点地位,就对不如他的人肆意欺压的样子,更让赵宁厌恶。
由人变成的恶犬,总是比豺狼虎豹更让人恶心。
做了权贵的狗奴才,就觉得自己是人上人,拼尽全力为虎作伥,压迫凌辱跟自己以往一样弱小的人,更是面目丑陋到了极点。
赵宁敲了敲案桌。
“殿下有何吩咐?”一名东宫侍卫来到堂中,向赵宁俯身行礼,等候差遣。
“扈统领准备妥当了没有?”赵宁问。
“回禀殿下,刚刚接到扈统领的人回报,再有三刻时间她便会行动。”侍卫如是回答,他刚刚本就打算主动进来禀报此事的。
赵宁摆摆手,示意自己没有新的训示,让侍卫退下。
跟侍卫说话时,赵宁没收回对京兆府的气机监控,侍卫刚刚退出门,他就听到京兆府的公堂后面,有气机不凡的人开始了交谈。
京兆府二堂。
大堂在审案时,马桥在一名少尹的陪同下,正在悠然自得的吃早茶。
“马县男平日里事务繁忙,区区一件索赔案子,何须亲自过来盯着?”少尹年近四十,留着山羊须,是个寒门官员,笑得略显讨好。
马桥放下茶碗:“一件再小再寻常的案子,只要有成千上万人关注,那它就有很大影响力,不能再算作一件小事了。
“况且,这件案子并不小。”
少尹当然知道在当前形势下,陈青的案子非比寻常,他只是找个由头跟马桥搭话罢了:“本官一直很好奇,马县男为何要揪住那个陈青不放?
“这件案子,马县男的商行确实站不住根脚。强行压迫百姓,引得民怨沸腾、万人唾骂,马县男就不怕南山商行名声坏了,成为众矢之,生意做不下去?”
马桥正用象牙筷架起一块桃花酥,闻言哈哈大笑起来。
他放下筷子,指着少尹笑着道:“民怨沸腾?少尹大人,你该不会真的以为,这四个字有什么强大威慑力吧?
“国战时期,高福瑞贻误军机,致使郓州防线被破,西河城六万将士死伤殆尽,中原差些失守皇朝一度陷入险境,天下谁不骂他不声讨他不请求朝廷办他?
“可结果如何?朝廷在意这些所谓的民怨了吗?
马桥把茶点重新塞进嘴里,细嚼慢咽起来,而后好整以暇地轻蔑道:“民怨这种东西,朝廷官府在意的时候,那才有沸腾之说。
“可当民怨针对的是真正的权贵时,它难道还能扳倒顶级权贵不成?
“平民百姓不过是权贵圈养的牛羊,大小作坊的铆钉,用来消费我们的商品、给我们创造财富罢了,动动嘴皮子就能让一个顶级权贵倒下,那才是真的笑话!
“民怨
民心这种东西,就跟英雄一样,都是权力的工具,需要的时候拿出来用一用,不需要的时候还不是弃若敝履——跟夜壶有什么区别?
“我马桥会在意这些?”
这些话,马桥说得毫不避讳,傲慢之态展露无余,显然不在乎少尹怎么评判,也不担心少尹有胆子跟他作对,把这话泄露出去。就像猛虎不会在意狐狸一样。
在马桥的自我评判中,他就是顶级权贵。
少尹神色震动,佩服万分的拱手,表示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而实际上,作为京兆府少尹,这些事情他之前也看得颇为明白。
“马县男不在乎陈青案会引发的民怨,但南山商行若是名声坏了,恐怕......南山商行毕竟是做生意的,很多商货都是卖给普通百姓,如果百姓怨恨......”
少尹很是为人着想的提出疑问。
马桥不紧不慢的品了口茗,老神在在道:
“小商铺自然怕坏了名声,但南山商行是天下有数的大商行,实力的核心是商货,只要这市面上没有强过我们的货品,还愁东西卖不出去?
“而一旦南山商行没有强力竞争者,还怕掌控不了市场?
“平民百姓手里才几个钱,物美价廉的东西,他们还能不买?”
少尹恍然大悟,这回是真的恍然大悟,不由得生出大拇指表示钦佩。
不过少尹也是聪明人,转眼便想到一个难题:“马县男,虽说南山商行是顶尖大商行,但摊子大了涉及各行各业,很难保证在各行业都是魁首。
“一旦某些行业冒出了商货品质出类拔萃,价格又不贵的新对手,南山商行名声不好,岂不是会在竞争中失利,被迫退出该行当,遭受巨大损失?”
少尹觉得这是个很实际很严重的问题。
让他始料未及的是,他这话说出口后,马桥再度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比之前更加肆无忌惮,好似这不是难题而是个天大的笑话。
少尹不明所以。
马桥戏谑的看着少尹:“怎么会有这样的对手?
“新生的商行作坊,必然势力寻常,真较量起来,岂会是南山商行的对手?既然不是南山商行的对手,又怎么会存在下去?”
少尹怔了怔,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南山商行绝对不会允许这种对手成长起来,必然在对方弱小的时候,便用自己强悍的势力,狮子搏兔般将对方打压下去;
倘若对方的商货确实不错,那就吞并对方,将对方的商货从根子上据为己有,让对方变成为自己挣钱的下级!
少尹现在终于明白,马桥的商业王国是如何建立起来,又是如何保持地位的了。
在这个王国里,马桥就是当仁不让的王,说一不二,言出法随!
对方自恃为顶级权贵,名副其实。
两人交谈到此时,公堂上的蒋飞燕已经开始宣判陈青案,马桥将目光投过去,眼中智慧残酷的厉芒,犹如出鞘寒锋:
“少尹大人说的没错,这的确是一件小案子,几百两银子也好,几万两金子也罢,根本入不了马某的眼。
“但马某就是要通过这件案子,警告普天之下的被雇
佣者,不听从雇佣者的安排老老实实加班加点,商行就会让他们赔钱!
“商行可以没道理,可以违反律法,但商行有实力。只要商行有实力,就多的是办法耗死他们玩死他们,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在这个天下,商行是强者,是主人,而被雇佣者不过是弱小,是牲口。
“牲口就要有牲口的觉悟,胆敢违逆主人的意思,下场就绝不会好!”
马桥的话说得霸气侧露,充满上位者不容触犯的威严,少尹感受到了那份威压,一个没控制住,手指不由得一抖,差些在人前失态。
“马爵爷不愧是人间豪杰,风采照人令人心折,本官佩服不已。”少尹拱了拱手,掩盖自己刚刚的异样,因为对马桥心生敬畏,不自觉就更改了称呼。
马桥微微一笑,端起茶碗的时候,状似随意道:“马某对少尹大人也是仰慕已久,还望日后有更多机会往来,这世间的繁华少尹大人值得多拥有一些。”
少尹心头一动,品出了马桥这话的意思:对方是要拉他上对方的船!
少尹喜不自禁,连忙道:“能跟马爵爷这样的豪杰多多往来,下官倍感荣幸。”
这次他连自称都改了。
马桥这回只是微微颔首,饮茶的时候嘴角微勾,似愉悦似讥诮。
他刚刚之所以跟少尹说那么些话,就是有意“招揽”对方,让对方为自己所用。偌大的一个京兆府,只有蒋飞燕这一个“朋友”怎么行,还得养条狗才好。
好狗谁会嫌多?
赵宁将他俩的话听到这里,不仅没有恼怒,反而是笑了一声。
比起商行管事狗仗人势欺压百姓,将人性的丑恶、普通人的艰难展露无遗,官商勾结他早就习以为常,不会因此有什么情绪波动。
事实上,时至今日,赵宁已经很少会有大幅度的情绪波动,唯一可以让他当场破防的,就只有受苦受难的百姓失去做人的尊严。
马桥的狂妄傲慢与少尹的甘为钱奴,不过是让赵宁的笑声里,略带几分杀气罢了。赵宁对付这种人的方式会很简单,行动也会很直接,根本不必有其它情绪。
少时,蒋飞燕的宣判声落入了赵宁耳中。
赵宁面无表情。
蒋飞燕,将门蒋氏这几代最杰出的子弟,族中唯一的王极境修行者,在国战期间经年累月浴血疆场,手刃过许多天元强者,屡立战功,声名不俗。
她,曾是这个天下,这个民族,这个国家的战士与守护者。
并且是斗志最为坚定的那一类。
赵宁毫不怀疑,倘若大齐王师最终没挡住天元大军,蒋飞燕也绝对不会投降异族。赵宁记得很清楚,前世,蒋飞燕就是拒绝萧燕招降后,战死在了岳阳城。
而后,赵宁听到了陈青悲愤到极点的控诉与反问。
......
皇城,崇文殿。
地台上的皇座里,赵北望隔着一张御案,看看左前方的宰相陈询,又看看右前方的张廷玉,沉吟片刻,嗓音厚重低沉地道:
“两位的意思是,大晋现在得不惜一切代价恢复经济,创造更多民间财富与国家税收,不必顾忌别的?”
章六二五 躺平风波(6)
自从做了皇帝,赵北望一直在研究如何做一个合格的皇帝,王柔花给他提了很多建议,让赵北望这个单纯的悍将获益匪浅。
是以此时此刻,赵北望在说话的时候,没有表露出自己的任何情绪,让臣子可以摸清他的心思,哪怕他的心情并不如何平静。
张廷玉接过话茬,毕恭毕敬道:“回禀陛下,臣下以为,如今天下凋敝,四方不靖,而天元王庭觊觎在外,大晋方立,正是需要加紧稳固根基的时候。
“唯有国库迅速充盈,大晋的国力方能快速恢复,之后三军将士之军饷军械,文武百官之俸禄可以得到保证,人心才能稳定向上。
“追根揭底,皇朝一切所需,根底都在一个钱字。有钱万事不愁,无钱寸步难行。有钱方能国泰民安,无钱则四海难平。
“请陛下明鉴!”
这番话,张廷玉说得理直气壮,底气十足。实事求是的说,这番话每一个字都对,它们组合在一起的意思也是对的,文武百官都不能反驳。
张廷玉今日能够站在这里,参赞国家大事,并不单纯因为他是大理寺卿。如果只是大理寺卿,那他负责的就是刑狱诉讼,国计民生没有他太多嘴的余地。
他能跟陈询这个宰相一起,在崇文殿面见赵北望,为国家大事谏言,是因为最近朝中已经有打算,要加封他为同平章事。
有了同平章事这个职衔,皇朝之内的任何事,他都能直言进谏。
而赵北望之所以有这样的主意,一方面是因为张廷玉从龙之功很大,另一方面则是他确实能力不俗。
张廷玉出任大理寺卿后,把大理寺打理得井井有条,让燕平几乎没了冤假错案,很多之前蒙冤的人都得到了公平公正——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但眼下,赵北望听了张廷玉的话,却是失望到极点。
不过赵北望并没有明显表露出来,他在想着,张廷玉这番话或许是有自己的考量,有不得不提出这个谏言的现实基础。
想着王柔花跟他说的,兼听则明偏信则暗的帝王原则,他决定先全面了解张廷玉的想法,免得自己冤枉了一个有非凡才能,而又忧国忧民的人才。
“若使民生困顿,普通百姓终其一生奔波劳碌,只能为权之奴为钱之仆,不得幸福安宁,可乎?”赵北望看着张廷玉问。
张廷玉答道:“若是国家强盛军备充足,则大晋社稷稳固,四海承平;若是国库空虚军备老旧,则外敌难以抵御,万民罹难。”
赵北望不置可否,又问:“国之根本在民,若使国富而民贫,国强而民弱,长此以往,贫民弱民可能确保国家富强?”
张廷玉答道:“国强则外敌畏惧,不战而屈人之兵;国富则官府势大,下民无造反之力。”
赵北望再问:“若使国之强能戍边自保抵御入侵,国之富能发放俸禄修桥补路,而万民安居乐业,闲适幸福,可乎?”
张廷玉态度坚决:“万民悠闲舒适,幸福安宁,与皇朝何益?唯国家强盛,陛下方能令万邦来朝,社稷永固!”
张廷玉这话说完,赵北望没再问话。
大殿一时安静下来。
在刚才的策对中,赵北望字字不离民生疾苦,追求的是万民幸福,核心思想是民富而后国富、民强而后国强,并认为这是大晋长久强盛之道。
张廷玉句句不离皇朝强弱,强调的是国与国之间的竞争,表达的中心意思是强权而后强国。
对待百姓,只要能保证百姓无力造反,则可任意驱使,使百姓成为国家强大的砖瓦。
而一旦皇朝富强、军备优良,而百姓贫弱、疲惫,那么强悍的官府就能轻易控制天下百
姓,让四方万民无力反抗朝廷,以确保赵氏统治者的地位不被颠覆。
如此,大晋既能确保内部统治稳固,不被自己人造反夺了江山,又能确保国家强盛,在国与国的竞争中拥有强势地位,不担心外敌入侵灭掉皇朝。
一个统治者、一个统治阶层最核心的利益,都得到保证到了!
所以,让百姓绝对疲惫、相对贫弱,不仅对统治秩序无害,反而大为有利。
所谓绝对疲惫,是要让百姓为了衣食住行耗尽精神心力,这样他们就没心情胡思乱想,能想的都是如何获得更多财富,让自己获得轻松、光鲜一些。
所谓相对贫弱,不是说百姓没有收入,而是工钱都不得不花出去。
如果没有收入,那就不能创造多少财富、税收,只有银子都花出去了,天下才能繁华国库才能充盈。
如果再能跟愚民之策相结合,控制百姓思想让百姓心甘情愿接受现状,乃至拥护这样的皇朝,甘愿为之牺牲,那么大晋皇朝将成为统治者们梦寐以求的天堂!
张廷玉虽然有私心,是在维护权贵地主、巨贾大户的利益,但他的治国思想,对中原王朝的皇帝来说,绝对是再合理、优秀不过的致命诱惑!
见赵北望沉吟不语,张廷玉以为对方默认了自己的谏言,遂将自己今日最大的盘算合盘托出:“陛下,大晋要强盛,民间财富国库财赋是关键。
“但是现如今,很多城池开始兴起‘躺平’风潮,不少年青人竟然不想好好干活,努力奋斗,为国家创造更多财富了!
“这是思想流毒,必令国家贫弱!臣恳请陛下准许,让臣等扑灭这股风潮,让大晋皇朝的子民,重新焕发生机活力,为国家富强而奋战!”
话说完,张廷玉密切注意赵北望的神色变化。
只要赵北望应承此事,那么今日蒋飞燕对陈青案的处理结果,包括马桥之前散发的纸单,就会变得名正言顺,不可被推翻,不能被质疑!
这场镇压、扑灭“躺平”风潮的行动,就算是成功!
赵北望没给张廷玉答案,而是看向陈询:“宰相有何见解?”
陈询拱手道:“回禀陛下,臣以为,张大人的谏言很合理。”
赵北望又沉默下来。
此时,张廷玉已经很笃定赵北望会给出让他满意的答复,这不会有什么意外。
在来之前,他就说服了陈询。若是没有宰相支持,张廷玉不会也不敢在崇文殿跟赵北望说这些。
在对待“躺平”风波上,世家与寒门都是上层既得利益者,有一样的立场。
他张廷玉如今是寒门官员的顶梁柱,而陈询则是世家代言人,寒门与世家都认同、支持的事,就已然是定论,哪怕是皇帝,也不能给出相反意见。
皇帝治理四方统治皇朝,不可能离开世家与寒门,赵氏的力量也不可能比得上世家与寒门的联合,赵氏的意志远不能撼动世家寒门的联合意志。
而在张廷玉看来,很明显的一件事是,这皇朝中除了世家与寒门,就再无别的强大力量存在,赵北望没有第三个依仗可以用来抗衡世家与寒门。
赵氏之前是统率过反抗军,打过为民做主的旗号,但那是为了赢取天下民心,方便夺取宋氏江山。
现在赵氏成了皇族,最重要的就是维护自身统治。
开朝帝王通过造反夺取江山,但在自己即位之后,是一定要推行忠义道德,不准其他人造反,甚至不准其他人有反抗念头的。
所以,大晋已经没有反抗军。
今时今日,在大晋,寒门与世家的统一意见,就是皇朝的意见。
赵北望纵然是想反
对,都无从反对,没有力量反对!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张廷玉跟陈询的想法,就是大晋皇朝的想法,必被得到贯彻执行!这,就是影响力,就是真正的权贵,就是顶级权势!
追根揭底,权贵,是这个天下真正的主人。
天子,不过是权贵的代言人罢了,朝廷官府,不过是权贵维护自身利益的工具罢了,两者皆无力也没有可能与权贵为敌!
权贵想做的事,权贵想打压的敌人,权贵想要推行的国策,就是这个国家想做的事,就是这个国家的敌人,就是这个国家的大计!
——这,便是国家主人的含义!
马桥之所以在蒋飞燕面前,都没有任何恭敬之色,更是把京兆府少尹当狗养,正是因为他的财力与势力格外雄厚,是真正的顶级权贵,有资格这么做。
大齐皇朝不会灭了马桥——纵然可以灭了马桥这个人,也灭不掉他身后的庞大势力,随后就会有张桥李桥出现。
张廷玉看着赵北望,等待对方开口说话。
此时此刻,京兆府已经在审陈青的案子,他敢这个时候才来跟赵北望提出,要对方同意扑灭躺平风潮,而不是在得到赵北望的答复后,才让蒋飞燕酌情决定如何审理陈青案,就是因为张廷玉跟马桥早先都知道,赵北望的答案会是什么。
赵北望没有理由反对他们。
说到底,他们本就是一体。
终于,赵北望从沉思中抬起头。
他看了看张廷玉,又看了看陈询,脸色逐步变红,眼中怒气渐渐展露,气势节节攀升,仿佛整个人正在向猛虎蛟龙转化。
这让张廷玉与陈询都是一阵错愕诧异。
赵北望不再遮掩自己的怒火,一字字地道:“好!既然你们选择与天下人为敌,那就休要怪朕心狠手辣!”
......
京兆府公堂。
陈青的连番质问掷地有声。
他虽然只有御气境的修为,却吼出了惊雷横空的气势,盖过了围观百姓的议论不说,连两边的衙役都有不少被震得失神呆滞。
而当陈青的话吼完后,府衙内外鸦雀无声,现场陷入一片沉寂,落针可闻。
人群中逐渐厚重的喘息声,与一双双正在充血的眼睛,则在宣示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短暂宁静。
“咆哮公堂,蔑视本官,侮辱律法,实乃胆大包天,来人,带下去,压入大牢!”
蒋飞燕无疑敏锐捕捉到了群情激奋,她没有任何迟疑,抢在有人爆发之前果断下达命令,结束今日之案,让众怒没有发泄的对象,“退堂!”
“草民不服!大人......”
陈青大声呼喊,站起身还想做些什么,一名元神境官员已是闪身而至,一拳轰在他的小腹,将他全身力量打散,也让他后面的话再也无法出口。
旋即,元神境修行者抓住陈青的衣领,就要把他带走。
与此同时,府衙差役开始用水火棍推着百姓后退,打算关闭大门。
但就在这时,元神境官员忽然浑身一颤,如同被长针刺中了脊椎,转瞬双膝便是一软,噗通一声跪在了陈青面前,膝盖将地砖都碾得爆裂粉碎!
“何人胆敢在京兆府放肆?你想要干什么?眼中还有没有朝廷?想造反不成!”正要离开的蒋飞燕,停住脚步转身,沉着脸看向大门外,眸中凶光毕露。
门外的平民百姓在嘈杂中让开了一条道路。
出手的人还未露面,沉稳厚重的声音已经在所有人耳畔响起:“你问我是什么人,想要干什么?好,我告诉你。
“青衣人除恶刀,世间无义我来昭!”
章六二六 联合起来(1)
蒋飞燕怔了怔,眼中满是匪夷所思,几乎以为自己听错,盯着京兆府大门一动不动。
她觉得荒诞,却笑不出来,她感到愤怒,却不知如何发泄,她涌起杀气,但又迟疑着没有立即出手。
堂中的陈青在蒋飞燕强势命令抓他下狱,并且退堂的时候,油然而生一股无力感、渺小感,怒气与真气被京兆府官员一拳轰散时,满心的悲凉无处诉说。
却不曾想,不过是眨眼间,京兆府官员便跪倒在他脚前,浑身颤抖连头都抬不起来,好似正代表京兆府给他赔罪。
陈青心胸豁然开朗。
听到身后传来的那句话,他有一刹那的恍惚,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这声音着实太过悦耳圣洁,如同天籁,让他忍不住欣喜。
南山商行的管事则是惊讶无比,但很快冷静下来,脸上刻满了对螳臂当车者的浓浓不屑,以及想要看好戏的戏谑。
大门内外的燕平百姓,俱是浑身一震,大感不可思议,狂喜者有之,兴奋者有之,诧异者有之,情不自禁转身回头,向声音的源头看去。
青衣人除恶刀,世间无义我来昭......
这句话是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有恍若隔世之感。
国战之前那几年,青衣人除恶刀之名就已传遍大江南北,他们的许多事迹都成了市井中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青衣人活动“猖獗”之地的官吏富人,对青衣人是既恨得咬牙切齿,骂他们不知所谓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又忍不住战战兢兢、万分忌惮,不得不收敛言行。
寻常百姓,平日里就算没有被权贵地主祸害,也难免被官吏、巨贾高高在上的呼来喝去,但凡是在俗世间沉浮过,谁对上层人物会有发自内心的好感?
对他们而言,除暴安良、行侠仗义的青衣刀客,就是正义的化身,是这个混乱黑暗世界中的一束光明,是物欲横流中的一片纯净,是他们对道义的信心所在!
对青衣刀客,哪一个良善之辈不是敬佩有加?
正因如此,国战时期,才有那么多热血儿郎,秉承道义,前赴后继血战沙场。
然而国战时期,青衣人销声匿迹,在更加离乱的战争大局里,齐人需要为了生存与明天拼命厮杀、奋力挣扎,他们渐渐被很多人忽略、遗忘。
国战之后,青衣人再度出现在普罗大众视野中时,人们惊喜的发现,他们已经是河北义军一份子。
是带着底层百姓为了公平与尊严,不畏强权,敢于挺身跟官府跟权贵正面作战的反抗军英雄!
那段时间,是一束光明变成一大片阳光,普照大地的时候。
也是青衣刀客声望达到顶峰的时候。
绝大多数人都对他们赞叹不已。
很多受苦受难的百姓,都希望青衣刀客能带着反抗军席卷整个河北,将压在他们头上的,为富不仁的权贵地主尽数掀翻,给他们都带来公平与尊严。
如果反抗军杀到了近前,他们愿意主动倾力相助,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共同拼杀出一个让他们有幸福生活的新世界。
然而,河北反抗军最终没有席卷整个河北。
这对普通百姓而言是好消息也是坏消息。
好的一面是,他们不用再担心战争与兵祸会让他们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坏的一面是,青衣人与反抗军能否继续它之前的事业,成了未知之数。
新朝新气象,本着对赵氏的信任,一般平民希望着大晋能有新的国策,大刀阔斧改革弊政,让他们的生活能够得到改善,不必被权贵巨富压迫得那么狠。
可时至今日,大晋开朝立国已过半载,眼下连春耕都已完成,皇朝却并未有什么大的动作——岂止是没有大动作,是根本就没有动作。
除了花大力气保障秋收与春耕,从江南调运了很多物资钱粮外,大晋皇朝并没有任何新政,来解决国计民生的根本问题。
何谓根本?
根本就是上层权贵巨富、地主大户等统治阶层,对普通人的压迫剥削问题!
皇朝上层莺歌燕舞、纸醉金迷,
皇朝官吏都在加官进爵,巨贾豪商们财源广进——而这一切跟普通百姓毫无关系。
这个世界的规则,依然是它一直以来的规则,未见新天的曙光洒下。
终于,百姓对大晋皇朝渐渐失去了期望,对赵氏失去了信心。
之前百姓们还有青衣人、反抗军可以期盼,满心想着等到对方杀过来,自己就能摆脱被当作牲口驱使、压榨的命运,获得人的公平与尊严。
他们甚至做好了为此奋战的准备。
但是现在......
反抗军已经是朝廷王师,名字虽然没改,却已被视为跟禁军同类的存在。
至于青衣刀客——皇朝已经不见青衣刀客。
很多百姓们绝望了。
对这个国家绝望,对这个世界绝望。
这绝不是一个对普通平民友好的的国家,相反,它是一个谄媚强者的世界!
因为绝望,陈青辞掉差事,打算回老家;因为绝望,躺平风潮兀一出现,便以极快的速度向四处蔓延,并点醒了大量百姓,收获无数拥趸。
在这种情况下,今日的陈青案,更像是一场仪式。
一场皇朝上层权贵,宣告自己拥有绝对强权的仪式;一场普通百姓,向那只存在于幻想中的,人人有公平人人有尊严的单纯天真美好新世界,告别的仪式。
当蒋飞燕手中的惊堂木落下,代表皇朝强权的威严宣判声,在每个人耳畔炸响时,燕平百姓忍不住怒火中烧,却又悲哀、无力的意识到了一个事实。
一个再简单不过,却被皇朝宣扬的道德面纱所遮掩,被他们自己心中的美好希翼所欺骗的事实。
这个事实是:世界的规则一直都是弱肉强食!
就在这些无权无势、没有大量财富没有显赫地位的普通平民,被残酷血腥、冰冷恶臭,能够腐蚀心智与热血,让他们变得麻木呆讷的海水包围时,他们听到了那个浑厚有力的声音。
青衣人除恶刀,世间无义我来昭!
此时此刻,上至九霄下到黄泉,再没有任何一句话,比这十三个字更加动听。
也没有再有一句话,比这十三个字更有力量!
门内门外的燕平百姓,禁不住心跳加速,其中一些热血儿郎,更是心跳如鼓、血涌脑门。他们生怕自己听错,连忙齐刷刷的向来人看去。
下一瞬,他们看到了两个人。
两个一袭青衫的人!
他们施然前行,气度晏然,每一步都轻松写意,仿佛面前的不是京兆府,只是菜市场,好似他们不曾出手伤了皇朝官员,只是教训了一个泼皮。
绝大多数百姓并不认识这两人,但人群也不乏有识之士。
“范......范将军?”
“是反抗军的范子清将军!”
有人认出了走在后面的范子清。
听到“反抗军”三个字,不少人目光立即变得火热,很多人都是深吸一口气。
反抗军的王极境将领,那可是地位非凡。
对方此时为何出现在这里,为何说出那十三个字?
这一刹那,所有人都记起了一件事。
何谓反抗军?
那是反抗压迫剥削的大军!
是与平民百姓并肩而立,对上层权贵开战的大军!
下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范子清前面的那名青衣人身上。
能让范子清走在后面的,必然是反抗军排名靠前的几个当家——现在叫统领,那么此人是谁?
公堂里,正大光明的匾额前,面沉如水的蒋飞燕,看到进门的两位青衣刀客、反抗军统领,既震惊又迷惑,一时间怎么都弄不明白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朝廷大军的将领,竟然在京兆府公然伤了京兆府的官员,还当着千余百姓的面,说什么除恶、昭示道义?
这是在干什么?
疯了不成?
大晋皇朝难道是恶人遍地之国?大晋朝廷难道没有道义?
这两人想造反?!
直到对方畅通无阻的踏进了
大门,蒋飞燕才回过神。
她盯着走在前面的扈红练,满脸都是警告之意,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扈统领,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扈红练莞尔一笑:“当然知道。”
她说的是知道,但在蒋飞燕看来,对方的样子分明就是不知道!
蒋飞燕一字字道:“你现在是朝廷将领,是大晋臣子,不是江湖草寇,更不是叛军当家!
“身为大晋武将,冲撞京兆府衙门,打伤朝廷命官,煽动百姓对朝廷的敌视情绪,这是多大的罪你可知晓?
“扈红练,你还想不想活了?!”
扈红练抬起一根手指摇了摇,笑容稍微一浓郁,妩媚妖娆之意便浮现在殷红的唇角:“蒋大人,不想活的可不是我,而是你。
“身为大晋亲民官,在公堂不思为百姓做主,审案不依照律法,致使良人蒙冤,百姓怨忿,你这可是在玷污朝廷,妨害社稷,误国误民啊。
“蒋大人,渎职至此,已是国家罪人。你,准备好迎接国人的审判了吗?”
蒋飞燕被气笑了。
她看傻子一样看着扈红练:“国人审判?扈红练,你是不是草寇做久了,脑子里都是水?历朝历代以来,岂有什么国人审判之说?
“本官告诉你,这天下只有一种审判,那就是官府审判犯人!
“而谁是犯人,最终也只能由官府来决定!
“扈红练,本官只警告你一次:现在就给本官滚出大堂!否则,皇朝法度、朝廷威严必不容你。马上就滚,立刻!”
扈红练没有跟蒋飞燕争辩。
她真的转过了身。
面向大门内外的百姓,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有的只是郑重肃穆。
扈红练用一种神圣的语气问道:“我,反抗军统领扈红练,现在给你们一个选择的机会,回答本将,你们要不要审判京兆府尹?”
百姓们无不愣住。
他们怔怔看着扈红练,似乎还没弄清楚对方的意思。
百姓审判官员?
从古自今哪有这种事?
场中鸦雀无声。
扈红练没有问第二遍,更没有催促之意。
这个问题,必须要百姓们亲自回答。
蒋飞燕嘴角微扬,就要出声讥讽不知所谓的扈红练,竟然想靠一群愚蠢无知的百姓来对抗她,对抗官府,简直是痴人说梦丧心病狂。
“要!”
就在这时,一声大喊在公堂边响起。
红着脸的陈青用尽所有力气大喊:“我们要审判京兆府尹,请扈将军做主!”
话说完,陈青面朝扈红练重重拜倒在地。
燕平百姓听到陈青的大喊,无不精神一振,纷纷从茫然惊诧中清醒过来。
“大胆刁民,竟敢造反,当诛九族!”
在百姓们发出声音之前,蒋飞燕抢先厉喝一声,抬起手臂,二话不说,遥向陈青猛地拍下!霎时间,王极境的修为气机勃然爆发,掌风如电,霎时便到了陈青身前!
以陈青御气境的修为,被这一掌击中,会当场化为齑粉,连惨叫声都不可能有。
掌风中了陈青。
却只是一阵无害的微风。
仅仅拂起了陈青几根头发而已。
因为它在半途就被尽数拦截、轰散。
“你......”蒋飞燕转头看向扈红练,又惊骇又愤怒。
扈红练没有等她说完,拳头已经重重砸在她的脸上!
王极境中期修行者的一拳,哪是王极境初期能够硬抗的,蒋飞燕的鼻梁当场被打碎,一股鲜红的鼻血当即飙飞而出,在正大光明的匾额前划出一道弧线。
身为江湖修行者,扈红练出手凶悍,对敌向来是得势不饶人,当下上前一步,一把揪住对方的头发,将对方往自己胸前猛地一带,膝盖重重顶了上去!
嘭的一声闷响。
蒋飞燕的脸再度遭受重击,脑袋不由自主猛地向后扬起之际,可见五官已经变形,鲜血糊了一脸,牙齿蹦飞不知几颗,当真是惨不忍睹。
章六二七 联合起来(2)
在陈青喊出那句话后,回过神来的燕平百姓们,本来是要出声响应的,孰料他们还没张嘴,公堂里就发生了这样的巨变。
这让他们张开的嘴巴,一时之间忘了合上不说,还越长越大,以至于下巴看起来像是要掉在地上。
在他们眼中,京兆府也好,反抗军将领也罢,皆为朝廷官员,而且无论蒋飞燕亦或扈红练,都是真正的上层权贵。
京兆尹的品阶虽然只有四品,但蒋飞燕本身却有侯爵爵位,扈红练就不用说了,身上依然挂着反抗军统领的职衔,名义上仍有数万部曲。
而且她本身亦有伯爵爵位。
在涉及百姓的问题上,从来都只听说官官相护,而这两个新朝的真正大人物,竟然真的就为了百姓的事,一言不合就在京兆府打起来了?
扈红练出手还那样重,蒋飞燕还被打得那样惨?
加上范子清,反抗军的两位统领是真要造反不成?
天下又要大变?
可大晋才成立多久?
燕平百姓心潮翻涌,无法平静。
蒋飞燕连遭重击,头晕神眩面目全非,但她毕竟是沙场上杀出来的悍将,经验丰富心智坚定,知道在千钧一发之际该如何寻觅生机。
趁身体后仰的姿态,她本能地左臂护脸右臂摆拳,用尽修为之力将扈红练的下一次进攻化解,闪电般拉开距离,成功暂时脱离被鱼肉的命运。
随手一抹脸上的血污,在蒋飞燕尚显朦胧模糊的视野里,扈红练云淡风轻的站在原地,姿态闲适,并未追击过来,好似从未出过手,高手风范展露无遗。
蒋飞燕从扈红练高高在上的眼神里,再清楚不过的捕捉到了那一抹浓浓的讥讽,就好似在扈红练看来,她不过是一只蚂蚁。
蒋飞燕羞怒难当,浑身如火烧。
她事先没想到,扈红练敢这么果断会这么果断对她出手,而且一出手就如此凶悍,半分情面也不给她留。
若是早料到这一点,她又怎么会去理会陈青?
直到这一刻,屡遭重击的蒋飞燕仍是没有弄清楚,扈红练到底是要干什么。
是的,她不清楚,想破脑袋也没有答案。
因为无论是为陈青做主,还是重拾青衣人的身份,在蒋飞燕看来都是与朝廷为敌,无异于自寻死路,除了丢掉性命祸及家人,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扈红练的行为实在是太过不可理喻。
被不可理喻的人,以疯子般的行为,当众殴打得伤痕累累,颜面尽失,蒋飞燕气得不轻,她死死盯着扈红练,恨不得一口吞了对方,
但她不敢有半分异动。
连口出狂言都不敢。
祸从口出的道理她还是明白的,她打不过对方,两人有境界上的本质差距,在距离这么近的情况下,连逃跑都难,惹恼对方只会让她再遭受一轮遭祸。
“扈红练,你到底要干什么?!”蒋飞燕银牙紧咬,一字一句的问。
她虽然无法脱身,但却不担心自己无法解围,她俩的交手虽然短暂,但王极境的气机碰撞足以惊动朝廷,若无意外,马上就会有皇城的高手重臣来查看情况。
难逃灾殃的只会是扈红练!
“我已说了,今日,你要接受国人审判。”扈红练没再多看蒋飞燕一眼,步履轻松的走到正大光明的匾额下,在京兆府尹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她看向将百姓拦在栅栏外的衙役:“既然是国人审判,怎能将百姓挡在门外?放百姓进门,在院子里摆上板凳让大伙儿坐。”
而后又对燕平百姓道:“你们中出来十二个人,到公堂上,与京兆府尹对质。”
衙役们看向蒋飞燕,都没动弹,目光迟疑。
蒋飞燕怒道:“自古以来,都只有官员审讯百姓的规矩,百姓哪有审判皇朝官员的权力?你这是与朝廷为敌,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扈红练摆摆手,轻而易举将那些不动弹的衙役,拂苍蝇般拂得四散倒飞出去,她笑得艳丽而又圣洁,说出来的话顺理成章,有着不担心被质疑反驳的自信:
“百姓为何不能审判官员?
“若使皇朝主人是平民百姓,如若这皇朝有真正的公平,强者跟弱者有相同权利,凭什么只能让官府单方面拿捏百姓,而百姓没有节制官府的能力?
“你的话才是滑稽,你的规矩才是荒唐。
“而今日,这些不知所谓的规矩与律法,得改了!”
......
二堂。
大堂的动静,马桥跟少尹都听了个一清二楚,从陈青面前的京兆府官员跪下开始,他们的脸色就变得难看。
难看是因为愤怒,被找茬者冒犯的纯粹愤怒。
等到扈红练对蒋飞燕动手,将蒋飞燕打得满脸是血,他们的愤怒一扫而空,取而代之以浓烈的惊惧与慌乱。
“禁军......反抗军将领进攻京兆府,这......这是要造反?”
少尹刚刚因为坐上马桥的船产生的喜悦,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难不成反抗军要重操旧业,跟朝廷为敌?他们要祸乱燕平?”
少尹骇然不定,转头看向马桥,却发现对方眼中的恐慌仿佛满溢的水,连身体都在颤抖,仿佛正在被押赴刑场。
少尹也恐惧,但他不能理解,马桥为何会恐惧成这个样子。
他不是马桥,当然无法理解。
对马桥而言,最危险的事便是下层百姓群起造反,最害怕的对象无疑是反抗军。
他在莫州、瀛州等地的产业管事,回来后都跟他说得很清楚,反抗军收缴了他们的全部财富分发给了底层平民。
对马桥而言,反抗军比洪水猛兽还要恐怖,一旦对方杀过来,他的商业王国会在转瞬间被吞得连渣都不剩,他的财富会在刹那间化为乌有!
他会彻底沦为无钱无势的普通人!
那是比杀了他还要让他无法接受的事情!
其实马桥很清楚,反抗军在征战河北时,并不是对所有富人地主、大户商贾都采用血腥镇压的手段,也不曾把富人官吏斩尽杀绝。
反抗军有他们的标准,来决定他们如何对待富人地主。
这个标准很简单,只有两点:其一,过往是否有鱼肉百姓的恶行,是否引发了百姓成规模的怨忿,如果有,轻则财富被全部剥夺,重则性命不保。
其二,如果恶行不彰,没有多少百姓怨恨,反抗军就会给这些富人地主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只要能捐献出部分钱粮给穷苦人家,亦或是送给反抗军充当军饷,就可以对他们秋毫无犯。
具体捐献的钱粮多少,根据他们过往的行径决定,如果在百姓中名声不怎么好,有些横行乡里但不严重的举动,那就得捐献五六成。
如果是良善之家,造福了乡里,平日里经常修桥补路接济穷人,义举在百姓中有口皆碑,那一个铜钱一粒粮食都不用出,反抗军还会对他们以礼相待,保护他们不受趁火打劫的宵小侵害。
——这种富人地主极少,反抗军征战河北数十县,碰到的不过只手之数。
而南山商行能成为皇朝之内数一数二的大商行,产业遍布各地,涉及诸多行当,平日里无论是打击同行还是压榨伙计的手段,都堪称令人发指,民怨沸腾。
所以反抗军对待南山商行的策略,格外简单粗暴——收缴全部财富,对有罪管事一律严惩!
马桥之所以如此惊恐,就是知道一旦反抗军杀到了眼前,为了获取百姓支持扩大声势,定然首先拿南山商行开刀!
谁让他们最被普通百姓痛恨呢?
而他马桥,下场只会有一个——尸首分离!
纵然反抗军最终事败,被朝廷镇压下去,但只要他们闹起来,他马桥就危在旦夕!
换言之,寻常富人地主、权贵官员,面对反抗军并非死路一条,若是行得端坐得直,什么事都不会有,纵然有些许污点也未必没有机会,可他马桥不行。
故而此时此刻,马桥才会比少尹更加恐惧。
“爵爷,你......”少尹见马桥五官都扭曲到了一起,被对方这副鬼样子吓得心头一抖。
“你快去禀报朝廷,我先回去做些安排!”
扈红练还在殴打蒋飞燕时,马桥就已经脚底抹油消失在京兆府,跑得干脆利落,比见了光的老鼠都快。
少尹嗔目结舌,呆在原地:“这,这......这厮,竟然是王极境......”
马桥是王极境的高手,让少尹始料不及,对方从未在人前展露过修为气机,他一直以为对方顶多元神境。
少尹马上就知道,也唯有拥有王极境的修为,马桥才能迅速脱身,若是修为稍微低一些,哪怕是元神境后期,今天都得栽在这里。
因为马桥刚刚消失,话音尚未落下,范子清的身影就陡然出现在了少尹面前!
“王极境?藏得挺深。”
范子清向马桥逃走的方向望了一眼,若有所思,而后他看也没看一脸懵懂的少尹,随手一扒,将还被反应过来的少尹夹在腋下,离开二堂回了大堂。
......
东宫。
湖中的莲花枝叶茂盛,不过花苞尚在酝酿中,还未到盛开的时节,倒是五颜六色的鱼儿正在欢快的四处巡游,已经开始享受春末的暖意。
一袭长衫的赵宁站在亭边喂鱼,眉眼闲适不见波澜,简单的动作却有几分行云流水之意,洒脱自然不无意境,好似这件事已经做了数十年。
数十年是没有的,十数年却是有了,重生之后没两年,他就有了喂鱼的习惯,到了如今,只要呆在府中,每日都会带着食料过来。
就好像这其中有他的道。
“殿下,扈红练已经到了京兆府,正在发起国人审判。”
走过来的黄远岱在赵宁身后三步处站定,禀报这场风波的最新进展,“南山商行的马桥当时也在京兆府,不过他已是王极境修行者,让他跑了。”
其实不用黄远岱特意禀报,赵宁也知道京兆府的情况,甚至清楚马桥眼下的具体位置,淡淡地回应道:“跑得了老鼠跑不了洞,不着急。”
章六二八 联合起来(3)
“燕平风云际会,大晋皇朝注定了,要从今日踏上不同的道路,殿下现在是否要出门?”黄远岱问。
大晋立国之后,赵宁就只做了一件事,在去年秋收与今年春耕时,巡视河北州县,考校提拔俊才。
除此之外,赵宁什么都不曾理会,哪怕新朝初立,万事繁杂,他也不曾为赵北望分担多少具体事务。
平日里,赵宁只是高屋建瓴的,跟赵北望、赵七月等人商议一些国家大计,余者都交给了黄远岱、周鞅等人主持。
剩下的时间,赵宁全都用在了修炼上,现如今,赵宁王极境后期的境界已经趋于圆满,但距离天人境仍有不小距离。
事实上,自重生以来,这是赵宁第一次在修炼上遇到阻碍瓶颈,莫说不得其门而入,连天人境的门槛在哪里都没有摸到。
虽说赵宁的真气已经凝练到了一个非同寻常的地步,但也仅此而已,要成就天人境需要很多条件,真气凝练只是其中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远不是全部。
是以,赵宁将越来越多的时间拿来修炼。
御气境、元神境,都是赵宁前世便成就过的境界,一路走来畅通无阻,哪怕是王极境,赵宁前世虽然因为根基受损难以触碰,但也有诸多思考成果。
彼时赵宁想的是帮助赵七月踏入那个境界,以便让对方保全自己保护赵氏。
重生后赵宁不仅多了很多时间、磨砺,还跟赵玄极、干将莫邪等人有过许多交流,所以成就王极境也是轻而易举,并没有什么滞涩。
但是现在,天人境就像是九天之上的星辰,能够看得见,却难以触碰。
没有人能给赵宁以现实经验与指导,毕竟满天下就只有元木真一个天人境。故而一切都需要赵宁自行摸索,顶多有先贤的一些记载,但终究有所隔阂。
修为不能决定一切,并非万能,但它至少是九千九百能的。赵宁要塑造一个全新的天下,将中原皇朝的文明推上新台阶,必须要有至高修为来震住局面。
破而后立才有新世界,要建立新世界,就得与整个旧世界作对、厮杀,并彻底打破它,在某种程度上,说一句举世皆敌并不为过。
有些时候,那是比面对元木真更加凶险的局面。
收敛思绪,赵宁回答了黄远岱的问题:“是要出门,不过也不必着急,该我出面的时候,我自会出面。”
黄远岱拱手道:“皆遵太子教令。”
赵宁回头看了黄远岱一眼,笑道:“先生今日为何如此多礼、拘谨?”
要是换作寻常时候,“皆遵太子教令”这样的话,只可能是周鞅来说,就黄远岱而言,之前那个是否出门的问题,都显得格外多余,毕竟问不问没有区别。
黄远岱稍微放松了下身体,勉强挤出笑容,并不忌讳什么,直言道:
“今日之战能否得胜,关系着大晋皇朝的存亡,更关系着中原文明能否向前迈进关键一步,就此摆脱改朝换代的死胡同,真正实现长治久安。
“如果这天下果真会有大同社会,人人都能安居乐业,下层不受上层压迫剥削,我中原文明能够如日当空光耀未来,那一定是从今日开始。
“兹事体大,已经不是语言所能形容,我辈读书人——千百代读书人穷极一生,所能追求的最大理想莫过于此,这是真正的千古大业
......
“与之相比,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追求,都显得太过渺小苍白。或许,也唯有从今日开始的这一战,才能称之为真正的‘平天下’。”
“我黄远岱能够亲眼目睹新世界的曙光,能够亲手触碰新世界的轮廓,实在是历朝历代读书人所不能拥有的幸运,也有圣人先贤所无法背负的责任。
“仅是置身其中为希望而战,黄某已是激动得忘乎所以,读书人的最大荣耀莫过于此。身为七尺男儿大丈夫,能有今日,此生已是无憾矣......”
话越是说到后面,黄远岱的声音就愈发有力,并且带上了无法抑制的颤抖,且颤抖越来越严重,以至于双臂双肩都跟着抖动。
勉强把话说完,黄远岱已是泪流满面,他面朝赵宁俯身而拜,以头抢地,用嘶哑变调的声音喊道:
“殿下乃是神人下凡,注定了要救万民于水火,让中原文明光照四海,黄远岱身无长物,能为殿下牵马坠蹬,平生之愿已遂,虽九死犹不悔!”
言罢,黄远岱趴在地上泣不成声。
赵宁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发现无论任何言语,在黄远岱的理想与操守面前,都显得无比苍白无力。
黄远岱嗜酒如命,言行不羁,不修边幅,举止洒脱,但他是个性情中人,从始至终都是。
正因为根子上是性情中人,他才能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也因为是性情中人,他从没忘记一个读书人的毕生追求,
所谓仁人志士,不外如是。
......
京兆府。
在扈红练说出那句律法与规矩,今日得改的话后,蒋飞燕涨得满脸通红。
她有心反驳一句“千年规矩与律法岂是说改就能改”,但感受到扈红练的巨大威压,她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百姓们在看到面前的衙役倒飞出去后,终于确信,扈红练是真要带着他们审判京兆府尹这个朝廷的四品大员,皆是激动兴奋不已。
但当扈红练要求的那十二个上公堂的人,一时间却没有凑齐,不仅如此,哪怕面前没了衙役阻拦,真正立即踏入院中的人也不多。
激动与兴奋不假,但上层与强权、朝廷与官府数千来的威压也不假。
站在人群中,身边有千百人,他们可以肆无忌惮表达自己的情绪、想法,呼应英雄的正义行为,但要他们脱离人群的无形保护,只身上前,却不能不畏惧。
很显然,无论强闯官府还是大闹京兆府,亦或是审判蒋飞燕,都是对朝廷对皇朝的挑战,是与整个国家机器为敌。
事后官府追究起来,出头的椽子会有什么后果?
就眼下而言,站到公堂之上的那十二个人,必然被京兆府的官吏记住,事后也容易纠察,哪怕只是进入院子,也难保日后不被揪出来。
如果这是造反也就罢了,大家有掀翻朝廷建立新朝把握的话,不必担心事后被官府捉拿治罪,在事情是正义的时候,当然可以“群起攻之”。
可如今这局面不是。
发生在京兆府的这一幕,仅仅是反抗军的两名将领在带着大家“闹事”,他们甚至不能代表整个反抗军,力量太过微薄,事的也不算太有“大义”。
今日就算审判了蒋飞燕,给了陈青尊严,维护了大家心中的公平,难道
明日朝廷就不会推翻今日的审判结果?
那大家闹这一场,不就只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于是面对京兆府威严的公堂,面对公堂背后的国家强权,大多数人都害怕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有很少人站到了院子里,敢上公堂的的更是寥寥无几,绝大多数人都不敢轻举妄动。而前者见后者畏缩,也不由得胆怯起来。
平民百姓无畏的时候非常无畏,但懦弱的时候也极度懦弱。
扈红练瞳孔微缩。
她感受到了百姓的情绪。
不过下一刻她内心又放松下来。
走上堂的几个百姓,虽然有人左顾右盼,但也有人意志坚定站得笔直,院中还有人继续走上堂,而在衙门大门外的人群中,也有人在往前挤,想要进院上堂。
扈红练眼中有了笑意。
人世间最难能可贵的品质就是勇气,举目望去虽然大部分人表现得不如人意,但依然有数十人具备挺身而出的勇气。
人世间的勇士豪杰本就稀少,而在大门附近的数百人中,就有数十人成为脊梁,那么天下的豪杰之多,已经足以支撑这个世界大步向前,迈向新的世界。
这天下只要还有仁人志士,就能保有希望,有成规模的仁人志士,这个世界就可以变得光明。
扈红练其实已经安排了人,混在人群之中,在必要时候上堂、进院,以防局势不向预定方向发展。如今看来,她是不用给这些人隐蔽传达命令了。
这时,范子清将少尹从二堂带了出来,丢在了公堂上,而后退到一边。
啪!
惊堂木一拍,扈红练面容一肃:“升堂!”
......
从京兆府到南山商行总舵,马桥只用了几息时间。
总舵是一座五进大宅,修建得富丽堂皇,论价值不下于寻常世家的府宅,仅是各门的护卫加在一起,便有百十人之多,院中的元神境高手双手都数不过来。
“爵爷,您怎么这么快就回来......”马桥刚进门,一名管事便迎上前。
面色阴郁心情烦躁的马桥打断对方:“召集燕平所有管事,立即赶到这里,一刻之后,谁要是不到,这辈子就不用再端南山商行的饭碗了!”
管事不敢怠慢,连忙召集元神境高手去传令。
“爵爷,这是发生了何事?”马桥刚进中庭,心腹大管事连忙来问。
马桥眼中寒意无限:“总有刁民要闹事,总有疯子要发疯,说到底都是觊觎我的财富,好啊,既然如此,那就不要怪我下手重了!
“你立即联络所有受了我们大量贿赂,跟我们一条船的官员,记住,只联系五品以上的,让他们立即派心腹过来!
“还有,必须要请动张廷玉,让他无论如何都要来一趟!
“告诉他们,风暴已经降临,想要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就得跟我一道镇压这场风波,用实力告诉那些疯子跟刁民,这个世界到底是谁在做主!”
话说完,马桥深吸一口气。
事情或许远没有他想的那么糟糕,毕竟眼下也就是两个反抗军将领,在京兆府发疯,煽动百姓闹事而已。
但他向来行事谨慎,习惯未雨绸缪,宁可多做不可错过,眼下必须将一切隐患扼杀在襁褓中!
章六二九 联合起来(4)
“殿下,中书省有人来了。”
赵宁离开湖边的时候,周鞅带着一名中书省的侍郎,脚步迅捷的走了过来。
没有事先通报得到赵宁允许,就能直接进入东宫的官员少之又少,眼前的中书侍郎陈安之,当然算一个。
简单见了礼,陈安之对赵宁道:“反抗军的扈红练、范子清两人,大闹京兆府的动静,已经传到了皇城。
“兹事体大,需要立即处理,但宰相不在台阁,我等去禀报陛下的时候,得知陛下正在崇文殿跟宰相与大理寺卿议事,不见任何人。
“事情耽搁不起,中书省的同僚推举下官来见太子,希望殿下能拿个主意。”
现在说的是公事,得公事公办,陈安之言语很严谨。
时至今日,赵宁依然是反抗军大将军,反抗军的将领在京兆府“闹事”,赵宁无论出于哪个身份,都应该在这个时候主持局面。
赵宁边走边道:“待会儿你可以出去告诉那些官员,我正在闭关修炼的紧要关头,不能分心外物;
“陛下既然在跟宰相与大理寺卿议事,那就等他们事情议完了再去禀报,或许不用等待太久。”
军中将领大闹京兆府,无论从哪方面说都是很严重的事,军方衙门和文官衙门都能出面解决,但因为赵宁是反抗军大将军,可以处理这件事的人就很少。
陈安之理解了赵宁的意思:拖。
没有皇帝、宰相和赵宁的允许,擅自去动反抗军的将领,没出岔子还好,要是处理不当让事情闹大了,谁能承担这个责任?
沉默片刻,陈安之忽然道:“宁哥儿,扈将军与范将军两人,可是听了你的命令在行事?”
这个疑问不单单是陈安之自己有,也是替文武百官问的。
没有赵宁的授意,反抗军将领没道理也不敢大闹京兆府,还搞什么“国人审判”这种前所未有的事。
当然,这也并不是一点可能都没有,人总是最大的不稳定因素,谁知道扈红练、范子清在想什么。但赵宁在这个时候“闭关修炼”,就容不得别人不怀疑。
赵宁不置可否,不答反问:“你是不是也觉得,‘为民做主’这四个字,只是赵氏打出来,用以凝聚人心推翻齐朝的旗号?”
当初陈安之在陈氏处境最微妙、艰难的时候,到郡王府找赵宁,听了赵宁一番天下为公的话后,带着陈氏投靠了赵氏,这才有后面陈询跟宋治翻脸的情况。
陈安之沉声道:“我当然相信那是宁哥儿的理想,也相信赵氏的真心,但......”
“但别人不相信,连宰相都不相信。”赵宁面无表情接过了陈安之的话。
陈安之低头道:“是。”
赵宁微微一笑:“我知道,你肯定尽全力劝说过宰相。宰相现在跟张廷玉一条心,也怪不得宰相,谁叫赵氏说出来的蓝图,是前人从未真正去做的?
“从古至今,历朝历代以来,每个造反的枭雄,都说自己是为民做主反抗暴君暴-政,可到了最后,他们都只是用百姓的命,去赚取自家的帝王大业。
“宰相不相信很正常,相信
了才是怪事。”
陈安之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他跟赵宁是发小,两人从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就在一起玩泥巴,要说对赵宁的了解,天下只有魏无羡能跟他相提并论。
但就是因为了解赵宁,陈安之才不是十成十的相信赵宁。
赵宁并不是从小就怜悯苍生疾苦,有让平民百姓不受压迫的理想的,与之相反,在国战爆发之前,赵宁都不曾表露过这种心志。
现在赵宁突然说要为民做主,要让人人有公平有尊严,要消灭贵族世家特权阶层,实现天下大同,陈安之纵然能相信个七七八八,又如何能做到十成十相信?
他的确劝过陈询,尽力劝过,但在后者做出强有力的反驳后,他找不到太有力的论据来支撑自己的信念,最后被对方夺了气势与道理。
正因如此,眼下的陈氏,才跟张廷玉等绝大多数官员一样,把大晋当作跟齐朝相同的存在看待。
“宁哥儿,我......”陈安之欲言又止。
赵宁知道对方在想什么,笑着道:“放心,陈氏虽然没有看清局势,但家风纯正,族人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大晋还不至于就此为难陈氏。
“不过,这场风波之后,陈公恐怕不能继续担任宰相了。
“你应该明白,新朝需要的,是一个新的宰相。”
陈安之松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
赵宁接着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安之,宰相老了,几十年的人生经验,让他的思想认知早已成为定势,不可能被改变。
“陈氏要想有未来,只能靠你,而你要有未来,则必须融入时代潮流、天下大势,我相信你能做到——创造一个美好新世界的战斗,难道不值得你献身?”
陈安之沉默片刻,肃然颔首:“我当然能够为之献身!”
赵宁再度露出笑容,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现在你总该明白,今日的燕平城,为什么会有一场国人审判了吧?”
陈安之虽然不是聪明绝顶之辈,但事到如今,哪里还能不理解赵宁的用意?
自从大禹立国,建立夏王朝,这天下的人就有了三六九等之分,贵族高高在上,享有荣华富贵与各种特权,平民百姓莫能与之相争,只是被放牧的对象。
数千年的历史,早已让等级尊卑深入人心,官府的强权令人畏惧,权贵的地位不容挑战,平民百姓的思想被奴役了千百代,自己都已认同这一点,根深蒂固。
成亲要门当户对,穷人儿郎配不上富家千金,世家子弟就该成为焦点,普通良家子没有资格跟官员巨富的后代平起平坐......
人人有公平人人有尊严的核心,是人人平等,这不仅是对权贵官府的挑战,也是对百姓自身意识的颠覆。
大晋要实现真正的人人平等,首先就得让百姓意识到,官府并非高人一等,权贵也不是人上人,穷人与富人拥有一样的权利义务、人格尊严与国家地位。
而这其中,没有什么比官府与百姓的关系,更加核心的存在了。
只有皇朝官员的权力能够被百姓节制,只
有让百姓从心底明白,官员不仅不是高高在上的权贵,应该享受他们的敬畏,而是被他们缴纳的赋税养活的,被他们雇佣了,为他们的利益与这个国家的大计办差的,应该被他们监督的存在,他们有审判、罢免官吏的权力,才能让他们的平等意识觉醒。
“尔俸尔禄,民脂民膏。”
赵宁看着陈安之正色道,“官员的俸禄,是百姓发的,官员的权力,是百姓赋予的。
“既然百姓能给官员权力,自然也能收回这种权力。
“能够维护百姓利益的朝廷,百姓认可并支持;不能维护百姓利益的朝廷,百姓当然能够换掉它——这是国家存在的根本道理。
“说到底,百姓聚集在一起,建立这个国家,给国家以权力,本质目的是为了让自己过得更好,如果国家的存在背离了这个初衷,那就是对国人的背叛!
“这,就是大晋要建立新世界的原因,只有这样,大晋才能长存。
“安之,你可明白了?”
陈安之双目瞪大,震动不已,不自觉停下了脚步。
他的三观受到了狠狠的撞击。
良久,他惊骇不定道:“宁哥儿,这......可从古至今,从未有人说过这样的道理,百姓......百姓未必意识得到,我们......我们......”
他不知该作何言。
赵宁道:“之前百姓意识不到,是因为统治者的思想控制,但你不能保证百姓永远不会觉醒。一旦百姓觉醒,发现皇朝面目可憎,则皇朝必然倾覆。
“而我要的,是大晋永世长存。
“所以,我不忌惮百姓觉醒,甚至愿意推动这种觉醒,因为大晋朝廷不是百姓的敌人,而是百姓的可靠同伴。
“我们应该联合起来,也必须联合起来,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为了美好世界而战斗!
“如此,当国家强大起来,那才是真正的强大,无坚不摧不可被战胜的强大。若得如此,四海之大八荒之广,都能任意翱翔,不惧怕任何挑战!”
区区天元王庭,也就根本不值一提。
陈安之讷讷半响,嘎声道:“宁哥儿,你......你到底是怎么想到这些的?你......国战之前,你并没有这样的想法......”
赵宁笑了笑,抬脚继续往前走:
“一方面,是国战之前那五年游历天下,与国战期间见得多了想得多了,有所领悟;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干将莫邪这两位世外高人。”
他没提自己两世为人带来的触动。
陈安之知道干将与莫邪是谁,明白在战胜元木真的两场激战中,这两人功不可没——没有他们,齐朝说不定都被天元王庭攻灭了。
但陈安之没有见过干将莫邪,更不曾深入跟他们交谈过,所以并不能理解对方到底是怎么个“世外高人”法。
“老板娘与老书生两人,是这天下最有见识的人,他们的智慧非我辈能及。能够跟他们相遇相知,是我的幸运。”
赵宁露出由衷的笑容,“而现在,我想把这种幸运,传递给全天下的人。”
章六三零 联合起来(5)
京兆府。
正大光明的匾额下,扈红练的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
公堂上,陈青与十二名平民站在一边,蒋飞燕与少尹、南山商行管事站在一起,在他们之外,就只有坐在案几后,记录堂审过程的两名书吏。
先前位列两班,手持水火棍的衙役,被扈红练赶出了公堂。
在她的解释中,公堂审案首重公平,故此不会再有刑讯之事,所以负责衬托官员权力威压百姓、给嫌犯用刑的衙役就不必存在。
院中的长板凳摆了好几排,坐着百十名布衣,大多面容肃然正襟危坐,也有人显得颇为新奇、不安,左顾右盼。
扈红练已经说明,他们是堂审的见证者,也是监督者。无论官员还是原告被告,倘若有明显的不正当行为,他们可以有序出声反对,乃至一起中止堂审。
在他们后面还站着密密麻麻的燕平百姓,他们或激动或期待,或紧张或迷茫。他们的公然存在,是为了昭示堂审的光明正大,不惧任何人监督。
至于京兆府的其他官员,则只能站在公堂之外的两侧抄手回廊下,伸长脖子围观堂审,却不能有任何妨碍堂审的言行举止。
此时此刻,京兆府的气氛很肃穆,也很怪异。
一场从未有过的审判,在扈红练拍下惊堂木的时候,就已经开始。
“所谓国人审判,简而言之,便是百姓审判官员,由公堂之上的十二位平民根据大晋律法,来判定官员罪责,再由院中百十名百姓,判断堂审是否公正。”
扈红练神色严肃,言语清晰,“既然是堂审,自然得有原告被告。
“蒋飞燕身为皇朝官员,渎职犯罪危害国家,是为公诉案件,国家即为原告,今日权且由范将军代表朝廷,本将主持堂审。”
说到这,她看向范子清,“范将军,你可以开始了。”
范子清轻咳一声,上前一步,看了面色阴郁的蒋飞燕一眼,从袖子里掏出一份文书,照本宣科的开始诵读状纸。
范子清并非状师,对皇朝律法的条文并不那么清楚,好在状纸是早就准备好的,列出了蒋飞燕的各种罪责,他只要读出来即可。
这也就是说,蒋飞燕今日如何判定陈青案,早就被料到了。
蒋飞燕的罪责总结起来无非是贪赃枉法,残害百姓,渎职危害社稷这些,等到状纸念完,交给了扈红练,再由扈红练交给陈青等人传阅,范子清道:
“扈将军,本将虽然代朝廷状告蒋大人,但本将既不是大理寺官员,也不是状师,对皇朝律法的具体条文并不十分清楚,请扈将军允许本将的状师来协助。”
扈红练点了点头,对堂内堂外的所有人道:
“为体现堂审公平公正,避免强权直接压迫弱者,精通律法者算计不懂律法者,自此之后,但凡案审,原告与被告都必须有自己的状师。
“范将军,本将允许你的状师上堂。”
说到这,扈红练看向蒋飞燕:“蒋大人,你如果有信任的状师,可以请对方来协助你;如果没有,本将会给你指定一位,你放心,那一定是专业状师。”
蒋飞燕早已憋得脸色青紫,双拳紧握。
她感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她战功赫赫,是封侯的存在——有侯爵爵位,朝廷的四品大员,燕平地方主官京兆府尹,今日竟然被扈红练一个反抗军统领,区区伯爵,在京兆府自己的地盘上,被当作嫌犯在千百人面前受审,实在是生平未遇之奇耻大辱!
最让她觉得荒唐不能接受的是,她一介朝廷命官,竟然还要被一群泥腿子判定有没有罪!
而扈红练偏偏还煞有介事,言行举止庄重无比,使得荒诞更上层楼。
在蒋飞燕看来,扈红练这分明就是在**裸的羞辱她,把她当作猴子耍!
身为世家子弟,皇朝权贵,她丢不起这个脸!
若不是对上扈红练毫无胜算,又时刻被对方的修为威压着,她已经暴起发难,跟对方同归于尽!
置身于这场闹剧,每一刻对蒋飞燕来说都是痛苦折磨,她现在只期望朝廷快些派人过来,将扈红练、范子清抓起来。
对于扈红练的话,蒋飞燕充耳不闻,什么状师不状师的,她根本不在乎,也不想在乎。这个时候,她但凡是理会扈红练,那都是一种自我侮辱。
最终,扈红练给蒋飞燕分派了一个状师,为蒋飞燕辩护。
这场国人审判意义非常,无论蒋飞燕如何抵触,扈红练都会稳步推进下去。事到如今,蒋飞燕早已没有选择。
堂审很快进入第一个具体案件。
范子清看向陈青:“陈青,据本将所知,蒋大人在审理你的案子时,一方面贪赃枉法,接受南山商行的贿赂,一方面渎职枉法,加害了你,让你的公平与利益蒙受损失。
“可有此事?”
陈青精神一振,终于明白自己还站在公堂上的原因,当下毫不犹豫:“回禀大人,确有此事!”
“这么说你愿意出堂作证了?”范子清问。
陈青看了看蒋飞燕,又看了看堂上堂外的官吏、百姓,一时间思绪万千,犹疑顿生。
他当然也怕,害怕无论今日扈红练、范子清闹出什么动静,众人给蒋飞燕定什么罪,都会在朝廷重臣到来之后,被推翻一切结果,并将闹事一干人等捉拿下狱。
平心而论,这种可能性至少也有九成。
在他的认知中,今日所谓的国人审判,不仅是跟官府为敌,跟朝廷为敌,也是跟数千年来的皇朝体制为敌。
甚至说一句与天下权贵官吏、地主大户为敌都不为过。
他虽然有御气境的修为,但追根揭底不过是一个普通人,跟官府为敌的下场可想而知,今日之后,他很可能跌入深渊,彻底失去人生希望,乃至祸及妻儿。
陈青看见蒋飞燕在闭目养神,压根儿不屑于理会他。
他看见南山商行的管事目光轻蔑,暗含冷笑与讥讽,好似在看一只马上就会被碾死的蚂蚁。
他瞧见堂上的十二位平民,转头看他的目光充满迫切期望;他还瞧见堂外的无数百姓,正饱满期望的看着他,仿佛这一刻,他就是天下的良心之光。
陈青想起今日出门时,李大头最后的那
个问题:是要跪下来向权贵投降,还是愿意挺直腰杆战斗?
在他离开小巷尚未走远的时候,他也听到了李大头最后对小巷邻居说得那句话:
身为同一类人,今日陈青遭受劫难时,你们选择冷眼旁观,则他日祸临己身之时,亦无人为你们摇旗呐喊!
这一刻,人生三十多年的各种经历,在陈青脑海中如走马观花般一一闪过。
每日辛勤劳作咬牙坚持的痛苦,忽然流淌而下的鼻血,偶然站起身的晕厥;
管事无情驱使时高高在上、理所当然的嘴脸,同伴疲累过度突然倒下的身影,亲人病危请假不得,探望回来之后被当作旷工开除的好友......
陈青握紧了拳头。
这个世界应该是这样的吗?
他们这样的平民百姓,就该被当作牲口一样压榨,不配做人吗?
他明明只是想离开南山商行、离开燕平,回乡下过自己低**的躺平生活,多一些时间陪伴父母妻儿,享受人生本来的简单乐趣,为什么连这都不能?
此时此刻,一个不算好但有可能是此生唯一的反抗机会摆在面前,自己是该怯懦的背弃同伴,一如既往的向权贵低头认输,还是该跟堂上堂外那些同样遭受剥削的人,联合起来奋起反抗?
忽地,陈青瞳孔微缩。
他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站在堂外百姓人群中,做普通人装扮,正紧紧看着他的人。
那是李大头。
站得笔直,悍卒气质一览无余的李大头,再也不是玩泥巴的乡野小子的李大头。
目光接触,陈青读懂了李大头的眼神。
那是信任的眼神,也是要护卫他周全让他放心的眼神。
一瞬间,陈青回想起当初在燕平偶遇时,临别之际李大头的话:小时候都是你帮助我保护我,这一次,换我来顶在前面!
是的,这一次,的确是李大头跟他的反抗军同袍,顶在了前面。
而且是为他的事顶在他的前面!
刹那间,陈青喉咙硬如磐石,通红的双眸浸泡在了热泪中,燥热的身体有抑制不住的颤抖。
曾今那个什么都不懂,算不得聪明性子也算不得好的普通乡野小子,如今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道路,成长为了一个能够冲锋陷阵、保护朋友的精锐悍卒。
而他陈青,昔日还算优秀,被同村小孩子视为榜样,在大城池闯荡出一些成果的俊彦,怎么就胆小怯懦到了今日这种地步?
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再睁开双目时,陈青布满血丝的眼眸里,已经尽是无所畏惧的战意。
今日,他要跟所有饱受剥削而敢于反抗的平民百姓站在一起,他要跟反抗军联合起来,一起向喝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要他们的命的权贵上层开战!
他要让他失去公平尊严的蒋飞燕付出代价,他要掀翻吃人不吐骨头的南山商行,他要打倒面前这个到了此时还将他视为蝼蚁的商行管事!
“范将军,陈某愿意作证!”
陈青转头看向范子清,字字千钧的做出了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