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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氏族全文阅读

作者:我是蓬蒿人     第一氏族txt下载     第一氏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六三一 联合起来(6)

    南山商行总舵。

    “张廷玉在皇城出不来?”听罢手下的回报,马桥气得差些摔了手中的杯子,好歹是强行忍住,没有在手下面前表露出明显异样。

    现在不是需要展现雷霆之怒让部属畏惧的时候,而是需要表现镇定来安定、统一人心之际。

    “为何?”端起茶碗的马桥顺势喝了一口,不紧不慢的问。

    心腹管事一五一十道:“确切情况如何,属下不知,只是听人说宰相和张大人去见陛下了,一直没有回来。”

    马桥念头闪烁,惊疑不定。这有可能是巧合,张廷玉现在是赵北望面前的大红人,经常被赵北望叫去议事,眼下这种情景再正常不过。

    马桥出身寒门,跟世家没什么来往,交好的朝臣都是寒门显贵,自从高福瑞死后,他在朝中的最大靠山就没了,如今张廷玉是他在朝廷的最大依仗。

    今日出了京兆府这么大的异变,他很可能被乱流冲击,正是需要拉着张廷玉共进退的时候。

    没有妄下论断,马桥接着问道:“皇城出动了几名高手大臣,去平京兆府的事?”

    “大东家,没有人,皇城没有人去京兆府!”心腹管事既疑惑又忐忑的回答。

    正放下茶碗的马桥心头一抖,差些将茶杯打翻,好在他心机深沉,心里虽然惊骇得厉害,手腕终究是纹丝未动,连脸色都无变化。

    “皇城一点动静都没有?”马桥不死心,本着谨慎的原则多问了一句。

    “也不是没有。听说中书省有人去东宫了,但并没有什么后续,太子好像在闭关的紧要关头,一时半刻不会出面。”心腹管事知无不言。

    他的消息来源是朝臣中跟他们亲近的人,都是比较准确的。

    听到这里,马桥的眼神抑制不住的沉了下来。

    “我就说区区两个反抗军统领,怎么敢公然大闹京兆府,还煽动民愤,原来幕后果然是有大人物在笔走龙蛇......”马桥咬牙切齿。

    管事一愣,惶恐道:“大东家的意思是......”

    马桥冷哼一声,精明而阴鸷的眼神,在这一刻愈发显得锐利:

    “太子是反抗军大将军,他不在别的时候闭关,偏偏在这个时候不露面,要说这事跟他没有关系,傻子都不会信!

    “反抗军将领煽动百姓大闹京兆府,这么恶劣的大事件,能拿主意的宰相与陛下,偏偏也在商议要事不见外臣,天下会有这种巧合?”

    一听说今天的事是太子主使的,还极有可能取得了皇帝的支持,管事吓得嘴唇发紫——蒋飞燕之所以被国人审判,可是受了他们的贿赂!

    蒋飞燕落不到好,他们南山商行岂能安然无恙?

    官是的嗓音开始颤抖:“大东家,太子他......为何要指使麾下反抗军大闹京兆府?

    “就算太子与陛下认为蒋飞燕断案不公,冤枉了陈青,只需要一个命令,就能为陈青讨回公道,令蒋飞燕授首。

    “他们何必闹出国人审判这样的波折?让官府朝廷

    威严扫地?与所有权贵阶层为敌?这对太子跟陛下有什么用处?对大晋皇朝有什么好处?”

    马桥虽然恨得牙齿都要咬碎,但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他,心神却分外冷静:“能是因为什么?无非是想整顿吏治,找个由头开始,找一群人开刀罢了!”

    管事恍然大悟。

    作为马桥的头号心腹,他当然是见多识广、思维敏捷之辈,眨眼就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关节。

    大晋取代齐朝虽然有一场战斗,但算不上战争,战争烈火没有烧遍大地,不曾将齐朝弊病烧毁,这次的改朝换代,说是宫变更加恰当。

    所以,大晋的社会面貌与吏治情况,完全就是齐朝的模样,什么都没改变。

    连人都还是之前那些人。

    在这种情况下,齐朝内部的各种问题,自然也就延续到了大晋。

    齐朝因为这些问题而灭亡,大晋若是不大刀阔斧革除弊政,岂不是大难在即,很快就会重蹈齐朝覆辙?

    治国先治吏,也有说治国唯治吏,大晋决定改革弊政,必然要处理很多枉法官员与枉法权贵,这回蒋飞燕跟南山商行完全是撞在了枪头上!

    “大东家,那我们该怎么办?南山商行可不能坐以待毙啊!”自家成了被开刀的对象,管事预感大祸临头,禁不住惊慌失措。

    “赵氏要自己生,却要以我们的死为代价,我们岂能答应?”

    说这句话的时候,马桥就像是一只经年累月吃人的猛兽,浑身高高在上的威严冷酷之气,“我们现在就去见那些赶过来的官员。

    “在这个世界上,只要实力够强,就不愁会被人夺走财富。赵氏整肃吏治是为了安天下,可不是乱天下,若是动我们会让燕平大乱,他们便只能换个对象!”

    马桥不知道赵氏对付南山商行的具体方法,但从今日京兆府的陈青案,他多少能够窥见一些端倪。

    审查蒋飞燕,将南山商行贿赂朝廷大臣,压榨迫害平民的事情抖出来,而后对南山商行进行清查,并在清查过程中翻出种种违法罪证,从而封掉商行......

    这种常规操作,马桥用膝盖也能想到。

    若是这种情况成为现实,那么南山商行就成了赵氏杀鸡儆猴的那只鸡,自此开始,赵氏就能对大晋所有豪商巨贾的商行展开全面清查。

    马桥不在乎其它商行的生死存亡,但南山商行绝对不能成为靶子!

    他要做的事情很简单:

    在今日京兆府的堂审结束,朝廷打算对南山商行动手时,发动那些收了他们许多钱财,已经成为他们保护-伞的官员,相继上奏,从各个角度赞美南山商行。

    一定要把南山商行对国家的贡献、对皇朝的作用夸大说明!

    马桥来到厅堂时,堂中已经坐着十几名官员,以及十几名此时脱不开身的大臣的心腹随从,他们看马桥的目光,不是仰视就是敬畏,最不济也是平视。

    马桥一一见礼,显得不慌不忙。

    齐朝之时寒门崛起,无数出身“寒微”的庶

    族地主,通过自身的努力奋斗,或者出仕为官身居高位,或者经商有成显赫人前,成为皇朝的上层权贵。

    马桥通过建立自己的商业王国,以商贾的身份成为寒门顶级权贵之一,在朝野拥有巨大影响力,本身就是寒门崛起这个潮流的一部分。

    寒门崛起不仅会在朝堂上塑造一大批寒门重臣,也会在民间塑造一大批寒门巨富,高福瑞成为参知政事,马桥成为皇朝豪商,是某程度上的交相辉映。

    说到底,所谓寒门崛起,就是庶族地主掌控天下大部分权力与财富的过程。

    自古权钱不分家,掌权的官员自然会有钱,有钱的巨富也不愁无权。

    马桥的打算很简单,只要朝堂上为南山商行说话的官员足够多,那么这些官员到底说了什么其实就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展现出来的态度。

    众意难违,影响力形成了,皇帝也不能不顾百官意见。况且大晋还是新立之朝,根基未稳,皇帝要是不把群臣意见当回事,独断专行,下场绝不会好。

    宋治不愿被群臣掣肘,想要绝对皇权,结果如何?

    到时候,南山商行只需要丢出去一名管事,就能承担贿赂蒋飞燕的罪责,压榨陈青的行为,也能解释为管事跟陈青的私人恩怨,跟商行无关。

    南山商行最多就是出来道个歉,缴纳一些罚款而已——甚至可能连象征性的罚款都不用。

    至于朝廷想要杀鸡儆猴的意图,换个对象便是,马桥甚至可以推荐一个商行——他的某个实力不俗的竞争对手。

    朝廷不用担心这个竞争对手没有劣迹,在如今这个世道,但凡是豪商巨贾,必然有诸多压榨伙计、违反律法的事迹。

    毕竟,这个皇朝,眼下就是一座血汗工厂,并靠此缔造了乾符年间的繁华盛世巅峰。

    在这种现实潮流面前,不压榨伙计不钻律法漏洞,不喝人血不吃人肉的商行,根本不可能壮大。

    马桥在主位上坐下,老神在在、智珠在握的环视众人一眼,正要开口说话,一名管事慌慌张张、急急忙忙的跑到门外,跟站在彼处的大管事一阵交头接耳。

    大管事神色剧变,顾不得马桥正在跟众显贵议事,连忙来到马桥身旁,附耳急声道:“东家,大事不好!下面的人开始罢工了!”

    马桥心头一沉,杀气顿生,恨不得食人肉寝人皮,表面则不动声色,淡淡问:“有多少人?”

    伙计群体罢工这种事,很久不曾听说了,似乎那只存在于落满尘埃的历史中。在马桥看来,只要罢工的伙计不多,问题就不会大,很容易解决。

    “超过了千人!东家,管事之下,八成的伙计都已罢工,他们聚集在各个作坊、大商铺,高喊着要商行增加工钱、缩短工时!”

    大管事快速复述刚刚听到的消息。

    马桥的脸色顿时变了。

    这个消息远远出乎他的预料,事情的严重性非同一般,他感觉一座山峰从半空向他砸了下来,一片滔天巨浪朝他席卷而至,要将南山商行掀翻要把他砸碎!

章六三二 联合起来(7)

    马桥的第一个反应,是立即起身离开厅堂,到后面去召集心腹紧急议事,有了应对之法后,再来跟眼前这些官员商谈。

    但他的屁股还没离座,就又安稳的坐了下来。

    思绪电转,马桥的一颗心不断下沉。

    很显然,南山商行的这么多伙计在今日一起罢工,必然有行动力非凡、实力强劲的一群人暗中组织,这背后——仍是大人物的手笔!

    千余名伙计之中竟然没人向商行通风报信、检举揭发,从而换取个人的赏赐,只能说明那个组织中高手众多。

    唯有高手众多,才能监督这么多人,在消息走漏之前就解决祸患!

    马桥跟他的商行众管事,在事先竟然一点端倪都没有发现,可见这些人行动极为缜密,办事极为高效,而且一定要有相关的丰富经验。

    缺了哪一点,对方都不可能把这么大一件事办成!

    这个幕后组织体现出的强悍素质,简直好像是在敌后隐秘斗争多年的细作暗探——难不成他们是国战期间,在河北与天元大军缠斗多年的地下精锐修行者?

    马桥越想越是心惊,越想越是觉得不可思议,到了最后已是无法接受。

    形势紧迫,马桥现在没时间恐惧,他必须立马做出应对安排。

    让大管事将情况直接告诉在场所有官员后,马桥沉声道:“诸位,马某之前以为,大晋建立之后为了革除齐朝弊政,要大刀阔斧进行改革,整顿吏治。

    “如今看来,马某把陛下与太子想得太简单了。

    “如果只是为了整顿吏治,他们根本没必要激起民愤,在京兆府搞什么国人审判,更没必要暗中布置人手,发动我南山商行千余伙计罢工!

    “马某的南山商行没了不是大事,可天下商行要是遭受重创,那皇朝将不复能重现乾符年间的繁华辉煌,所有人都会变得穷困;

    “京兆府尹蒋大人被罢官夺爵也不是大事,那若是往后官员都会被百姓拿捏,那各位的权力地位会一起被颠覆,从此不再是人上人!”

    “诸位,陛下与太子想要圣人名声,却把我们往绝路上逼,为了一己之私,置江山社稷、国家富强、天下万民于不顾,这岂是行得通的?!”

    众人听罢大管事的话,不禁脸色大变,如今闻听马桥此言,无不恍然大悟,愤怒者有之,紧张者有之,咬牙切齿者有之,如坐针毡者有之。

    大伙儿具体反应有所差别,但却都知道一件事:为了维护自身利益,为了维护权贵阶层的整体利益,绝不能让赵北望与赵宁为所欲为!

    “事已至此,爵爷有何良策?”在场地位最高的一名官员立即发问。

    马桥面容如铁,精明阴鸷的眼神,在这一刻充满锐利残酷的智慧,一字字道:“我们必须斗争,我们必须表明我们的态度,我们必须联合起来反抗!

    “我们要让陛下与太子认识到,我们能够团结起来抗争,同时也要让他们了解到,当我们团结起来之后,拥有怎样强大的力量!

    “用这股力量威慑陛下与太子,与帝室分出一个高下,最终让他们认清现实,认清权贵阶层这个整体才是这个

    国家的主人,拥有不可被颠覆的实力!

    “到了那时,陛下与太子自然就会后退,我们就能保全我们的利益。”

    这番话犹如晨钟暮鼓,令在场所有人精神一振。

    但下一刻,不少人又心生犹疑:“可这样一来,我们岂不是会跟帝室撕破脸皮?那往后大家还如何相处?”

    此言一出,很多人都露出思索之色。

    马桥大手一挥,示意对方完全不用担心:“不会撕破脸皮,我们要的,只是展示自己的力量,让帝室认识到我们的强大,打消对方危害我们的想法。

    “诸位,陛下与太子现在只是一时糊涂,被一些奸臣小人蒙蔽了心智,这才做出鲁莽的举措,等到这些害群之马被诛除,误会解除,陛下自然会重新圣明。

    “届时,大晋又会是上下同心同德,举国一派和谐的景象。”

    何贞之在场,他迟疑着道:“届时真能君臣恢复和谐?”

    听了马桥那番话,再看眼下的燕平风波,没有人还意识不到,今日这一切都是赵北望跟赵宁在幕后主使——他们是在下一盘大棋!

    毁了对方的棋盘,双方果真能相安无事?

    马桥神色坚定:“诸位想一想,陛下与太子整顿吏治,革除弊政,追根揭底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国家富强!

    “陛下为何要国家富强?

    “还不是为了能够抵御外敌,战胜外敌,让皇朝雄视八方,成为所有国家中的顶尖存在,继而保证大晋不会被敌国侵略攻灭,赵氏的统治能够长久延续?

    “国家要富强,尤其是在如今天元王庭虎视眈眈的情况下,国家必须快速富强,这就必须压榨天下万民的每一分力量,让他们每天从早干到晚,每月从头干到尾,拼命为国家创造财富。

    “这也就注定了,陛下要的是天下万民的奋斗精神,尤其是做得多拿得少的艰苦奋斗精神,而不是什么低**的躺平生活!

    “要是平民百姓不想做砖瓦,皇朝的大厦如何拔高?若是平民百姓不愿做牛马,谁来拉着皇朝这架马车飞奔向前?”

    “如此一来,大晋与齐朝不会有什么不同,整个国家一定会变成一座血汗工厂,这就是现实!

    “在这个现实基础上,我们的利益与国家利益一致,权贵与帝室的诉求一样,所以我们是一个整体。

    “接下来,我们就要用扑灭躺平风潮的名义,镇压伙计罢工,消灭这股于国无益的百姓意志!”

    说到这里,坐在主座上的马桥顾盼生雄,睥睨之态尽显,指点江山掌控一切的气度犹如实质的浪潮,席卷了整个厅堂,愈发衬托得他像一个王。

    于是众官员无不心悦臣服。

    接下来,众人商议了之后的行动方案,并火速做出了布置。

    没多久,官员们相继离开南山商行总舵。

    出了门,何贞之凑近那名地位最高的官员,低声道:“大人,马桥把这场风波说得那么可怕,激得大家不得不联合起来抗争,怕是夸大其词了吧?

    “依下官看,马桥这是在利用我们制造声势,其真实目的,不过是要借助我们的力量来拯救南

    山商行——谁让他的商行在这场风波里首当其冲呢?”

    那名官员面不改色,淡淡道:“你说得不错,马桥确实在利用我们。

    “但马桥说得那些话都是实情,他的那些道理也没错。

    “陛下跟太子要整肃吏治、革除弊政,这对社稷有益,必须立即施为,这一点我们基本同意。但是,这怎么能是以百姓审判官员的方式?

    “官员就算有罪,那也只能是由我们官员自己来审理,岂能假手百姓?

    “百姓是什么?国家的牛羊而已。我们才是这个国家的主人!如今陛下跟太子在做的事,会让主仆颠倒、尊卑不存,天下怎能不秩序大乱?

    “所以这场风波,我们跟马桥有共同诉求,可以一起行动。”

    何贞之若有所思,拱手表示受教。

    大宅里,马桥还没有从主座上离开,望着空空荡荡的厅堂一言不发。

    刚刚他的确是有意把事情严重化了,是以惊世之言,来震撼人心,从而迫使官员们立即行动起来,扑灭这场风波,帮他走出困境。

    冷静下来想一想,马桥并不认为赵氏想要颠覆权贵这个阶层,对方所求的核心依然是整顿吏治,革除齐朝弊政,消灭社会症结。

    所以京兆府的国人审判,只是赵氏故意闹大了声势来震慑官员,目的是让百官害怕、警醒,日后谨言慎行本份为官,方便赵氏整肃吏治。

    今日南山商行的伙计罢工,也是赵氏在有意警告天下商行,不能有钱就为所欲为,官商勾结也得有个限度,不可肆无忌惮,太过鱼肉百姓。

    一言以蔽之,在这场风波里,赵氏想要获取的,是民心。

    “大意了。新朝初立,根基未稳,大晋肯定要花大力气收拢人心,以获得天下人的拥戴——只有百姓内心拥戴,才会甘愿为大晋征战,为大晋做牛马。

    “当此之际,正是宣扬‘民为水君为舟’这种言论的时候,为了国家富强把国家变成血汗工厂这种意图,绝不是在此时展现的,怎么也得过一段时间根基稳固了再说,而且还必须巧立名目,遮遮掩掩。”

    念及于此,马桥暗叹一声。

    错判形势,是有后果的。

    但事情发生得太快太突然太猛烈,他能率先窥破一切都是由赵氏幕后主使,已是殊为难得,岂能一下子把什么都看清?

    不过形势虽然有所错判,应对之法却没有错。

    赵氏要拿他开刀,马桥不可能坐以待毙,必须反抗。到了此时,马桥并不担心那些官员反悔,毕竟今日来的,都是跟他利益往来密切的。

    一旦他倒了,将被他收买、贿赂的官员都抖出来,那些官员还能落得到好?一个个都会乌沙不保,面临牢狱之灾。故而对方必须保他。

    再说,国人审判这种事,本身就非官员所能接受,比飞鱼卫这种存在还要难以接受,所以后者肯定也要反抗。

    简单说,赵氏革除弊政、消灭症结、收拢人心的初衷没错,但做事的方式错了,必然会迎来既得利益群体强有力的反扑1

    吐一口气,马桥站起身,长袖一甩,大步走出厅堂,去往他的战场。

章六三三 联合起来(8)

    南山商行金字坊。

    金字坊是一座符兵制造作坊,坐落于贫民百姓聚居地价便宜的东城,占地有百亩之广,高大的院墙超过一丈,衬托得内里神秘非凡。

    大门里有一片不小的空地,平日里是用来装卸物资的,眼下站了数百号伙计,他们面朝眼前的商行中高层管事,振臂高呼自己的诉求。

    在院子四周,一排排持盾带棍的作坊护卫,正满脸煞气的盯着他们,都做好了作坊大管事一声令下,就冲上去殴打伙计的准备。

    这些伙计中不乏修行者,但修为最高的不过御气境,且数量稀少,基本属于资深匠师,大多数只是身强体壮的普通人罢了。

    而在管事中不乏元神境的高手,所以这些护卫虽然自身修为不那么高,却也狗仗人势、有恃无恐,把伙计们看作是可以随意拿捏的猎物。

    如果来闹事的只是部分伙计,作坊大管事绝对不会手软,第一时间就会让护卫镇压,可眼下作坊的绝大部分伙计都来了,他就只能把事情上报。

    如今,马桥的命令还没有下来,作坊大管事无法下令打人。

    “你们吃作坊的饭,拿作坊的工钱,因为作坊的存在,你们才能养活家人,如今你们竟然大闹作坊,用罢工来要挟作坊,你们的良心都让狗吃了?”

    作坊大管事气急败坏,指着院中的伙计破口大骂。

    “作坊因为我们才能开工,东家因为我们才能挣钱,因为我们的存在,金字坊才有如今的富贵辉煌,可你们让我们从早干到晚,工钱还只有一点!”

    为首匠师愤怒的一一反驳,“多少人因为经年累月繁重的劳作毛病缠身,三十多岁便未老先衰,而你们却无情的辞退他们,这是把我们当牲口当工具使!

    “作坊几时把我们当过人了?!”

    作坊大管事大怒,口喷唾沫:“混账!天下有那么多人,没有你们也会有别的人来作坊做事。

    “你们能成为金字坊的伙计,是你们的福气,金字坊让你们从早干到晚,你们才能有钱养家,才能在燕平立足,这是你们的福报!

    “你们不感恩戴德也就罢了,竟然还污蔑作坊,简直是狼心狗肺、不当人子!”

    为首匠师同样是怒不可遏,指着作坊大管事痛骂:“陈有财!你也是穷苦人家出身,你父亲讨薪的时候,就因为骂了权贵两句被打断了腿,至今都瘸着。

    “如今你成了作坊大管事,怎么就忘了初心,维护起吃人不吐骨头的权贵,宣扬起他们的歪理来了?你还算是个人?你对得起你的父亲祖宗?!”

    陈有财恼羞成怒,气得跳脚痛骂。

    为首匠师毫不怯场,一一回怼。

    双方的同伴相继下场帮腔,一时间双方吵得不可开交,热闹异常。

    作坊外较远处的一座民房屋顶,青衣背刀的左车儿,遥遥俯瞰着闹腾的大院默然不语,身形几乎与飞檐融为一体,成了木雕的一部分。

    金字坊今日的罢工风波,是由一品楼一手推动的,之前好几个月的准备时间,让金字坊的一些伙计成为了一品楼修行者,他们眼下是罢工的骨干。

    正常情况下,左车儿不会出面去干涉发生在金字坊内部的事。

    扈红练把太子的命令转述得很明白,今日燕平的这场战斗,重要的不是取胜——那不是最难的部分;最关键也最艰难的部分,是要用这场风波唤醒民众。

    只有燕平百姓的反抗意识觉醒了,这座城池才能成为合格的大晋京师。

    金字坊附近就是民居,此时此刻,已经有成百上千的百姓,聚拢在街口巷尾围观金字坊里面的争斗,对缺乏足够娱乐项目的平民来说,

    这样的热闹不可错过。

    听清楚金字坊里面的吵闹后,百姓们开始议论纷纷。看得出来,大多数人都兴致勃勃,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状态。

    在这些人的议论声中,左车儿察觉出了他们对金字坊的敌视与怨忿。

    “这金字坊好像不怎么安全,我记得前两年有一回符文矿石发生爆炸,死了七八个人,伤了二三十个,事情那么大,这作坊竟然还能继续经营。”

    “那是你来这住的时间尚短,金字坊出事故是常有的事,别说什么符文矿石爆炸了,光是有害气体泄漏,都害死了不少附近的居民。”

    “这种符兵制造作坊,本来就不该建在居民区,可南山商行手眼通天,出了那么多事也没见搬走,还不是嫌另建作坊费钱?”

    “金字坊的人平日里都趾高气昂得很,前两天张大爷家的大黄狗,就被他们一个管事打死拿去炖了,那可是张大爷唯一的‘亲人’,张大爷都病倒了!”

    “这种作坊这种商行跟山中凶兽有什么区别?”

    “早该有人出来闹一闹,给他们招点晦气了......”

    “他娘的,我都想去给那些伙计呐喊助威了......”

    落在左车儿耳中的议论声很杂,靠着非凡修为,他能把每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有助威想法的汉子很多,蠢蠢欲动者不在少数。

    金字坊里罢工的伙计,与意欲镇压他们的管事护卫暂时声势相当,如果附近的百姓群体响应,去襄助那些跟他们身份相当的伙计们,则立马就能压制对方。

    但这些汉子并没有真的站出来。

    这不仅是因为他们不敢真的贸然惹事,也是因为就在这一刻,官府的大队人马到了。

    来的是军方衙门巡城都尉府的兵马,百余名府兵披甲执锐,军靴踏在地上震得地面微微发颤,配合着十几匹战马的脚步,制造出摄人心魄的隆隆雷音。

    在骑兵饱含威严的呼喝声中,挡在他们前面的百姓,忙不迭退避向两侧,看他们的目光充满畏惧,还有零星的期待。

    领头的,是巡城都尉府都尉石珫本人。

    在金字坊前下了马,他安排了部分人守住大门,自己带着几名总旗与数十名彪悍锐士,大步跨进了门槛。

    看到代表官府的巡城都尉府兵马,金字坊的管事们如见天兵,无不喜上眉梢,护卫们精神振奋,都挺直了腰杆握紧了盾棍,愈发对伙计们虎视眈眈。

    院中的伙计则大多面色低沉,但也有不少人跟外面的街坊邻居一样,对巡城都尉府还抱有一丝期盼,希望对方能够秉公办事。

    与京兆府不同,巡城都尉府在燕平城的名声,自乾符六年之后一直不错,赵宁、魏无羡在都尉府任职期间,做了不少实事,且懂得约束部下,纪律严明。

    新朝太子、反抗军大将军曾经当差的地方,不至于变得污浊腐朽吧?

    “都尉大人,您总算来了,这些混账无故闹事,突然聚集起来,要挟商行减工时加工钱,小人做了二十年管事,还没遇到过这么无耻的行径!”

    作坊大管事陈有财迎上石珫,拱手作揖的同时,不断指责伙计们,“请大人为民做主,惩治这些恶徒,把他们都抓起来,明正典刑!”

    面无表情的石珫不置可否,扫了院中的伙计们一眼,官威十足语速沉缓的问:“你们为何聚集在此?”

    为首匠师立即拱手道:“大人,不是草民等无故闹事,实在是商行压榨日甚,大伙儿都活不下去,这才一起向作坊提出我们的诉求,请大人为小民等做主!”

    陈有财张口就要说话,却被石珫摆手制止,他看着为首匠师,公正严明的

    问:

    “你们想要作坊减工时加工钱,为何不依照章程上报,要聚集在一起大闹作坊?”

    他转头看向陈有财,“你们内部没有相应章程?”

    “有!肯定有!”

    陈有财立即拍着胸脯保证,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大人,如果这些人提出的要求合理合法,作坊与商行一定会认真考虑,我们是很爱护自己的伙计的!”

    为首匠师急切想要说什么,也被石珫抬手打断,他看着众伙计大公无私的道:

    “既然如此,你们这就是寻衅滋事,扰乱治安,恶意干扰作坊正常生产秩序,本官现在依照大晋律法,将你们押解都尉府听审,尔等可有怨言?”

    数百号伙计闻听此言,无不面如锅底,一些人已是恨得双目充血、牙关紧咬。

    “大人,我等不服!”

    为首匠师凛然无惧,向前大踏一步,迎着石珫的威压大声道,“若是作坊内部的章程能够解决我们的问题,我们又不是狼心狗肺的恶贼,怎么会冒着被辞退的风险聚集起来......”

    “闭嘴!”

    匠师的话被石珫的怒喝彻底压下去,他盯着对方义正言辞,“还敢说自己不是狼心狗肺?你们心中难道真的有忠义之念?

    “如果有,你们就该知道,如今天下是什么形势!国战刚刚结束,天元王庭虽然被暂时击退,但势力犹存,且觊觎我大晋之心不死,时时想着南侵;

    “国内节度使拥兵自重,割据称雄,叛乱不止,没有半分是非之心,只想着趁朝廷虚弱之际,占一块地盘自立为王,全然不顾民族存亡!

    “当此内忧外患之际,大晋百废待兴,最是需要秩序稳定,恢复耕种与生产,创造财富积累实力,以保祖宗社稷不被异族窃据,使你们不再被天元铁骑蹂躏!

    “这种时候,你们倘若还有一点忠义之念,就该以家国为重,踏实干活本分做人,与皇朝一起艰苦奋斗,为国家强盛出一份力——可你们在干什么?

    “你们竟然聚众闹事,煽动民愤,让作坊无法正常运转,令旁人心生戾气!

    “放在国战时期,你们这就是资敌,是叛国!

    “本官只是带你们回去听审,你们就不乐意?本官看你们已然全无良心,都该被投进大狱!”

    一番话说到后面掷地有声,字字犹如雷霆,震得伙计们恍然失神。

    有人怒不可遏,有人彷徨无措,有人目眩神迷。

    一些伙计甚至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可如果他们真的做错了,那他们就活该累病累死,然后在年纪稍微大了之后,被作坊辞退,被这个行业拒之门外,失去定量收入与在燕平活下去的资格?

    大院里有短暂的死寂。

    看到这里,屋顶上的左车儿眼中杀气溢出。

    从少年时代开始,大义道德在他心中,就有着跟他生命同样的份量,正因如此,他当年才会在松林镇果断挺身而出。

    他不允许有人玷污他的坚守良知,他的人生信仰。

    而现在,家国大义这份百姓心中最朴素真挚的情怀,竟然成了权贵官员手中的鞭子,让百姓为他们做牛做马,为他们牟取自身私利的鞭子!

    他怒不可遏。

    是可忍孰不可忍!

    反手握住刀柄,左车儿就要飞身跃出,去将石珫劈为两半!

    下一刻,他还站在屋顶。

    他没动,是因为身边多了一个人。

    一个长身玉立、气度如渊的青年人。

    看到这个人,左车儿惊诧不已、激动万分,连忙俯身行礼:“左车儿参见太子!”

章六三四 联合起来(9)

    石珫的确实是因为自己说的那些理由而愤怒,并非是装出来的。

    身为将门子弟,石珫虽然在官场浸淫多年,但没有完全丧失本心,加之石氏基业跟孙氏一样在东北,在国战期间遭受损失最早最严重,所以他对天元王庭最是痛恨,对皇朝尽快提升国力加强军力的愿望最迫切。

    没有哪一刻,石珫不想北伐草原报一箭之仇。

    现如今天下丧乱,内患未靖,而天元王庭虎视眈眈于外,石珫觉得大晋就该同心协力艰苦奋斗,早日让皇朝强盛起来。

    故而站在他的角度,他是真的不能理解金字坊的这些伙计;同时,作为世家子弟与皇朝中层官员,他的地位也让他无法尽知伙计们的真实处境。

    他不像赵宁,麾下没有一品楼这种江湖组织,对民间疾苦难以知之甚详。

    石珫打心底认为,哪怕这些伙计苦一些,但只要能活得下去,眼下就该为了国家强盛而奋战——伙计们再难,还能难得过国战时沙场上的将士?

    在此之外,石珫之所以“态度积极”的办差,还因为跟赵宁往日的交情。

    虽然赵宁在都尉府的时候,跟他关系谈不上多好,但彼此相处尚算和睦,至少没有明着闹红过脸,加之国战后一同饮酒的经历,两人多少有些情分。

    现如今大晋新立,石珫虽然没有从龙之功,不曾加官进爵,但既然赵宁成了太子,他自觉有必要努力办差做出政绩,等到被赵宁注意、赏识,就不愁前程。

    看着眼前这些闹事的金字坊伙计,石珫已经在心里给他们打上了刁民的标签,为了避免更多百姓被蛊惑、煽动,让今日燕平之乱闹得更大,他果断挥手下令:

    “都抓起来,押回都尉府!”

    屋脊上,左车儿看到这里,再也忍不住,转身对赵宁道:

    “殿下,石珫枉法渎职,助纣为虐、残害百姓,已是十恶不赦,请殿下允许卑职去将其首级拿回,为民除害!”

    作为一名青衣刀客,这种事左车儿轻车熟路,对石珫的不满与怨忿,在这一刻已经达到了新的高峰。

    赵宁看了左车儿一眼,不置可否之余,目光颇为深邃,似乎在思考什么。

    这种眼神让左车儿颇为疑惑:“殿下......”

    在他看来,石珫已经完全站到了百姓与国家的对立面,正在成为江山社稷、时代潮流的阻碍,良心无存品性黑黯,没道理不立即清除。

    被青衣刀客手刃的这种官吏,从国战之前算起,已是多不胜数。

    赵宁重新看向金字坊,眸底有一抹不易察觉的疲惫,将到了嘴边的叹息压下,不动声色道:“再看看。这场战斗,本就不是杀几个官员就算成功的。”

    这场战斗的目的根本不是这个。

    左车儿分明已经接到扈红练传达的他的命令,却在置身现场时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两度想要亲自出手,直接解决石珫这个让自己痛恨的狗官。

    青衣刀客杀官除富已经太久,岁月与鲜血让他们的杀心坚不可摧,到如今,在不知不觉间已是把自己变成了一柄刀子、一把锤子。

    手里有锤

    子,就难免看谁都是钉子。

    在大晋开朝立国之前,一品楼青衣刀客刺杀贪官污吏、无良恶霸还有所顾忌,不能动地位太高的人,亦要千方百计查清对方的底细,免得错杀不该杀之人。

    彼时的青衣刀客,一旦出现失误,后果不是被朝廷集中力量追查围剿,就是败坏掉自己的名声,失去立足之地。

    可到了眼下,随着赵氏成为皇族,青衣刀客摇身一变,成了大晋王师、朝廷爪牙、天子利器,做起事来便不可能不渐渐嚣张。

    以至于有某种程度上的肆无忌惮。

    如果左车儿可以冷静一些,亦或是不那么高高在上,就应该想到,在一品楼与青衣刀客的调查资料中,石珫虽然不算一个绝对的好官,但也没有大肆鱼肉百姓。

    哪怕是以青衣刀客的标准,石珫也不该杀。

    眼下石珫的言行固然令人愤怒,还耽误了今日赵宁的大计,是该被拿下,但是不是就真的该死了?他的言行难道就真的完全是冠冕堂皇?

    况且,就算石珫该死,现在也不该死在左车儿手里。

    可左车儿杀心已定。

    赵宁是了解左车儿的,这是青衣刀客中数一数二的俊彦,天赋心性都是一流。可就是被他寄予厚望的左车儿,如今行事都如此乖张,可想而知青衣刀客如今是什么模样。

    杀官对他们来说,真跟屠狗没有区别。

    在他们自身还没有清楚意识到的时候,他们已然把自己变成了屠夫。

    如此下去,时间一长,早晚有一天,除暴安良的青衣刀客,会变成真正的恐怖组织,跟飞鱼卫毫无二致。

    就如心怀天下、忧心苍生的士子,在出仕为官、浸淫宦海后,大多变成了他们曾经厌恶仇恨的贪官污吏。

    这不是赵宁想要的。

    就像他不想要李虎变得善于奉承一样。

    可人如何能够不变?

    在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是比人更加不稳定的。

    十个人中至少有九个人都是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一品楼青衣刀客,河北义军,都是赵宁一手带出来,让其发展壮大的存在,是他的左膀右臂,是他用来整肃世道,重建道德秩序,施行大计的重要依仗。

    要是连他们都变了,赵宁脚下的路岂不是遍地荆棘?

    他岂不会是寸步难行?

    他的大业纵然可能一时成功,到头来岂不是会一场空?

    他真就是在跟普遍人性为敌,跟全天下为敌?

    强如赵宁——皇朝战神、两世为人的赵宁,在这一刹那,也不能不感到疲惫。

    好在赵宁早就磨练得心如磐石,一个眨眼的功夫,消极情绪便一扫而空,重新以饱满斗志、沉稳心境来面对眼前局面。

    他道:“且看看百姓们会不会动身。”

    “是,谨遵殿下之令!”左车儿连忙俯身低头,抱拳应诺。

    他眼中有反省、懊悔、自责之色。

    刚刚赵宁脸上虽然没什么异色,但仅是他真挚的请求被无情驳回这一点,就足够让他重视原因,并立即反思自己。

    眼间,他便意识到自己鲁莽了。

    为了手刃石珫,他竟然不顾对方事先的命令,不顾今日大计,错误的确是非同一般的大;而后他紧跟着思考,刚刚他为何会情绪不稳、心境失守?

    思考一深入,反思一认真,左车儿很快反应过来,自己近来的心绪的确是有了变化,且不说言行举止,关键是想问题变得粗暴、简单。

    这种变化并非一夜之间就完成,而是在大晋立国之后,一日日的逐渐成型,之前还没察觉,如今细细一想,方才如梦初醒——左车儿发现自己竟然有些迷失自我!

    只要善于反省,敢于承认自己的错误,自己终究是最能认清自己的。左车儿很快便意识到,自己是随着身份的转变而膨胀了。

    膨胀之后,就不再把别人当人,具体体现在他身上,当然不至于不把同伴、百姓当人,而是不再把官员当人了,对方只要稍有过错,他就会愤怒起杀心。

    在他眼里,官员都是鱼肉,而他是砧板上的刀。

    猛然惊醒的左车儿,不由得心头发颤、汗如雨下,恐惧、惭愧到了极点。

    恐惧与惭愧,一方面固然是因为此刻他面对赵宁,在对方面前言行有失引得对方不满;

    另一方面则是他发现自己竟然快要丢掉自我,失去准确认识人与事的眼光,判断力大降,让优秀的自我正变成庸碌的自我——这才是他恐惧与惭愧的重点!

    在人生的道路上,他竟然后退了!

    此为莫大耻辱!

    知耻近乎勇。

    知耻而后勇,则是左车儿的一惯风格。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沉下心,用辩证的眼光再去观察金字坊,观察石珫。

    这一看,他立马就发现了之前没发现的东西:石珫的愤怒不是装的。

    左车儿又喜又惊。

    左车儿无暇多作自我探讨、自我建设,因为都尉府的府兵已经开始抓人:一部人拿出随身携带的锁链,在同伴的呼应下,从院子周围向内里逼近。

    金字坊的伙计们,一下子陷入了泥潭。

    若是束手就擒,落入都尉府手里,等待他们的会是何等遭遇与命运,伙计们用膝盖想也知道——他们可不认为石珫会真的详查案情,为他们主持公道。

    面对官府兵丁,有人害怕后退,有人左右张望,有人愤怒地双拳紧握,还有人大感耻辱不公而满脸煞气。

    千钧一发之际,为首匠师李名正,想起昨夜密会时那位的安排,立即鼓足勇气,满脸通红地振臂高呼:

    “我们为公平与尊严而战,不是与国家为敌,没有任何过错!但我们绝对不能被狗官抓捕下狱,否则必被定为罪犯,人生从此将会凄惨无比!

    “身为大晋子民,我们有权利反抗作恶权贵的压迫与剥削,有权利为自己的美好生活而战,有权利不做牲口不受奴役!

    “这是一场跟作恶权贵你死我活的争斗,战斗已经爆发,你我皆无退路可言,任何侥幸之心都会招来更大的灾祸,今日之战不成功便成仁!

    “诸君,联合起来!反抗到底,战斗到底!这一次,我们决不妥协!”

章六三五 联合起来(10)

    声嘶力竭的吼完这番话,李名正虎豹般猛地冲出,挥拳直取作坊大管事陈有财!

    这一刻,他竟然爆发出元神境的修为力量!

    在他行动的同时,他身后几名骨干伙计,相继纵身前奔,为他掩护侧翼,这些人无不是御气境中后期的精锐!

    陈有财怎么都想不到,在有都尉府府兵在场的情况下,院中的伙计竟然还敢反抗,更加想不到李名正会越过都尉府,直接而突然地向他发难。

    他最想不到的,还是李名正的修为境界!

    身为金字坊大管事,陈有财对作坊的重要匠师、伙计都很了解,他从没听说、察觉李名正已是元神境强者。

    陈有财记得很清楚,李名正跟陈青一样,都是御气境后期,虽然境界已经圆满,但因为修炼较晚天资有限,若无上品丹药辅助,根本不可能迈入下一个境界。

    而上品丹药价格不菲,绝非李名正、陈青这种泥腿子买得起的。

    李名正跟陈青年龄相仿,也就是说,对方本该在不久之后,也被金字坊以劳力不足,能力无法胜任差事给辞退。

    却没想到,李名正已经是元神境,且明明成就了元神境,还不上报作坊谋求成为管事——要知道,一旦成为元神境,就能一直在南山商行做事。

    那就意味着此生无忧!

    明明可以有坦荡前途,却不知道把握机会,反而走向了与作坊、商行为敌的道路,如此不识好歹、不可理喻,让陈有财觉得岂有此理,顿时怒不可遏。

    是可忍孰不可忍!

    怒火中烧的陈有财,没能在第一时间闪避后退,反而在因为错愕震惊有一瞬间的失神,失去了最佳应对时机,被李名正抢占先机的情况下,怒吼出手。

    他一记摆拳砸向李名正的脸,想要以类似扇耳光的方式,给李名正一个重重的教训,狠狠羞辱对方——就像他平日里教训伙计一样。

    这是他的习惯。

    可李名正挥得是直拳。

    本就抢占先机的李名正,出拳路线又更短,其结果不言而喻。

    陈有财的拳芒还没碰到李名正的护体真气,后者饱含愤怒与战意的重拳,已经轰中了他的鼻子!

    嘭的一声闷响。

    拳芒轰碎陈有财的护体真气,钟杵般撞在他的鼻梁上,伴随着一声无法忍受疼痛的惨叫,陈有财鼻梁骨瞬间碎裂坍塌,脑袋猛地向后扬起,鼻血飞溅数尺!

    这一拳委实太重。

    陈有财常年颐指气使的富贵优渥生活,已经让他忘了初心——底层百姓的身份,以及这个身份带来的吃苦耐劳精神,所以他是既不再身手敏捷,也不再如年青时那么能忍受疼痛。

    他受创严重,身体不由自主向后倒去。

    他没能第一时间压下痛苦,调整身形。

    于是,他无法应对李名正的后续猛攻。

    “狗奴才,我忍你很久了!”

    李名正欺身而进,狂风暴雨般的拳芒,一波又一波落在陈有财身上,嘭嘭嘭的声音不绝耳语,迅猛有力的犹如一个狂人在击打沙包。

    陈有财的惨叫此起彼伏,一声比一声凄厉,一声比一声像杀猪的动静!完全落入李名正攻势中的他,除了嚎叫便只能嚎叫,莫说反击,连防御都晚了做不到。

    拳头击打身体与惨叫的声音中,夹杂着骨头断裂的刺耳声响。

    不过是呼吸之间,陈有财重重摔倒在了地上。在此之前,他已经中了李名正不知道多少拳,以至于他倒在地上的时候,浑身骨头近乎没有一根完好的。

    他的脸很凄惨,鼻青脸肿无法形容,只有一团团红肿的血肉、撕裂的皮

    肤、流血的伤口。任何人都无法再辨认他的五官。

    至于他的身体,躺在地上如烂泥一般,完全没有了硬度,除了本能的抽搐,丝毫动弹不得。

    惨叫在他落地时候戛然而止——他彻底昏死过去。

    在这个过程中,陈有财附近的作坊护卫,有尝试动手支援,却都被李名正的侧翼伙计们拦住。

    院中的混战彻底爆发。

    在李名正等人冲出去的时候,一批御气境修行者的骨干伙计身先士卒,掠过都尉府府兵,分头冲向院子边的作坊护卫。

    他们一边悍然无畏地冲锋,一边头也不回地大喊:“联合起来,反抗到底!”

    伙计中的奋勇汉子,受此激励,相继怒吼着冲出人群,以猛虎下山般的姿态,扑向那些他们怨恨已久的护卫:“联合起来,反抗到底!”

    勇士们冲出后,普通伙计受到鼓舞,脑海里回荡着李名正那番话,明白这是最后的时刻,遂无不挺身而战,大声高呼:“联合起来,反抗到底!”

    至此,多数人都已经动身参战,剩下的胆小者亦被大势所裹挟,有的心生悍勇之气,有的硬着头皮往前冲出,俱是高喊为自己壮胆:“联合起来,反抗到底!”

    院中的大吼声一浪高过一浪,短短的时间内,就汇聚成夏日惊雷之势,越过金字坊的院墙,肆掠在方圆数里之内:

    “联合起来,反抗到底!”

    这股风潮是如此无畏激烈,震得院子边的护卫们相顾骇然。

    他们毕竟只有数十人,面对十倍于己的激愤群情,在感觉到自己只是少数派,是洪流中的区区礁石后,无不胆战心惊。

    之前作坊内部稳定的时候,尊卑有序上下分明,他们是强者,对伙计们不假辞色,动辄还有教训伙计们的事情。

    但从这一刻开始,他们变成了弱者!

    没被伙计们冲击的都尉府府兵们,拿着锁链按着刀柄,一个个都被这陡然发生的巨大异变、猛烈风潮、激烈战斗,给弄得茫然了。

    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之间是既觉得匪夷所思,又不禁忐忑紧张,有一种正在与天下百姓为敌,不得人心的惊惶。

    都尉石珫脸黑如墨,咬牙切齿。

    李名正完全不给他面子,不忌惮都尉府的威慑,不害怕官府朝廷的强权,陡然向陈有财发难的行径,在事实上大出他的意料,起到了出其不意的效果。

    纵然李名正动手前有过一番发言,石珫当时也只是以为对方要携众自保,跟他分庭抗礼,赢得谈判的机会。

    等到石珫反应过来准备出手,陈有财已经没有还手之力。

    石珫出身世家,并不喜欢寒门权贵马桥,更不喜欢南山商行,所以也不可能看陈有财顺眼,他要维护的,只是皇朝内部秩序的稳定与不断强大的势头。

    故而他没有第一时间救援陈有财。

    他不屑于救,也懒得救。

    但当李名正跟众伙计开始群殴商行护卫后,石珫就不能束手旁观。带着被伙计们无视冒犯的愤怒,他低吼一声:“都还等什么,捉拿刁民!”

    都尉府府兵们闻听此令,先后收敛心神,在总旗小旗们的带领下,抽刀出鞘挥舞起锁链,扑向那些并没有对他们动手的伙计。

    而石珫则亲自去捉拿李名正。

    混战形成,场面一时乱成一团糟。

    作坊外的屋脊上,赵宁与左车儿默然看着这一幕,任由混战持续进行,依然没有亲自出手襄助伙计们的打算。

    赵宁不亲自出手,不意味着不出手。

    他早就出手了。

    作坊内伙计们愤怒不屈的大吼声

    ,传入聚集在街头巷尾,伸长脖子向金字坊张望的百姓人群中,就如一颗颗石子投入原本平静的湖面,

    一名中年人想起自己在金字坊累死累活,到了三十五岁却被辞退,徒留得满是毛病的早衰身体,听到反抗到底四个字,眼中燃起了要为自己夺回公平的战意。

    一名衣着朴素的老板娘,想到自己之前的符兵作坊,因为师傅的偶然创新,制造出了胜过金字坊招牌的某种符兵,而被对方高薪挖走师傅,并贿赂官府取得这种符兵的专营权,最后告自己侵权,让自己作坊倒闭的往事,脸上霎时布满寒霜。

    听到联合起来那四个字,她眼中有了跃跃欲试的斗志。

    一名在燕平城奋斗数年,每日起早贪黑,赚的钱却还不够买一个茅房,且在工伤养伤期限,被东家从管事变成普通伙计的的年轻俊彦,眼中有了战火。

    他要反抗,反抗所有像金字坊、南山商行这种恶心的权贵东家!

    一名饱读经典、关心时事的书生,一直痛恨为富不仁、作恶多端、害国害民的权贵巨贾,想要打压他们限制他们,这时眸中燃起了希望的光芒。

    一名国战期间征战数年,立过战功,受伤之后退出军伍,有着朝廷浓墨重彩宣传的荣耀,却在市井间被富人鄙弃,被东家呼来喝去,被地痞流氓欺负,活得没有尊严没有钱财的老卒,悄然握紧了拳头。

    联合起来......

    联合起来。

    联合起来!

    联合起来掀翻压在自己头上的大山,联合起来灭杀那些吸血吃肉的豺狼虎豹,联合起来战斗到底!

    长久以来遭受的压迫剥削,经年累月忍受的不公驱使,早已在他们的心中积攒下深厚的怨忿。

    如今,眼看着有人率先挺身而出,就在自己面前悍然无畏的与狗权贵战斗,他们心里的怨忿渐渐化为汹涌的战意。

    是的,他们也害怕,可他们害怕的不是权贵,而是官府,是朝廷,是皇朝。

    他们也胆小,不想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让自己失去苟活的机会,让家人的生活遭受巨大影响,从此吃不饱穿不暖。

    那么是胆小害怕更浓烈,还是积年怨忿更深重?

    五年国战,烽火不断熏陶,鲜血持续浸染,还有多少胆小害怕?见惯死亡,于是不再那么害怕死亡;见多被灭杀的强者军士,于是不再那么害怕强权。

    积年的怨忿有多深重?是每一个日夜的辛苦奔劳,是每一个日夜的忍气吞声,是每一个日夜眼见自己的生活每况愈下!

    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长达数十年的不断积累!

    不是与国家为敌,只是掀翻作恶权贵,维护自己的公平与尊严,有什么错?

    只是想好好活下去的人,有什么错?

    一双双眼睛变得赤红,一双双拳头紧紧攥住,一张张面容坚硬如铁,一道道怨气弥漫开来,一缕缕杀气落在了金字坊上!

    如虎如狼,如鬼如神。

    群情已经不可抑制。

    成千上万的人,已经化身为一根根干柴。

    现在,他们聚集在一起,只差一点火星,就能熊熊燃烧!

    终于,火把出现了。

    第一个平民反抗者,自人群中挺身而出,脚步重重踏在了地上。

    这名壮汉举起右臂,面朝金字坊大门,发出野兽般歇斯底里的大吼:“为了公平,为了尊严,为了美好生活,受苦受难的兄弟姐妹们,联合起来!

    “反抗,反抗,反抗!”

    血管暴突面容狰狞的壮汉吼完三声反抗时,雄阔的身体已经如蛮牛一般,气势万钧的奔到了金字坊大门前!

章六三六 反抗,反抗!(1)

    大门附近有不少都尉府府兵,他们眼见壮汉狂奔而来,纷纷上前阻拦,一边抽刀出鞘以示威胁,一边大声喝止以作警告。

    “与民为敌之官吏,皆为误国狗官,挡我路者,某当除之!”壮汉沉声大喝的同时脚步不停,气势更显雄浑,战意愈发盎然。

    门口的总旗闻听此言,顿感被深深冒犯,立时勃然大怒,哪里还有不出手的道理,向前一步,未出鞘的符刀猛然砸下!

    壮汉脚下用力,速度陡然加快,一个迅猛前冲,在刀鞘还未落到自己身上时,肩膀重重撞在了总旗胸膛!

    只听嘭的一声闷响,御气境后期的总旗目光大变,身体竟然离地倒退出去,若非后面有同伴挡住,为他卸掉力量,这下非砸在门框上不可。

    脸色煞白的总旗,眼睁睁看着壮汉从面前奔入大门,眼中尽是不可置信:什么时候一个粗鄙的市井大汉,都有胜过都尉府总旗的修为了?

    总旗被撞得胸闷气短一时难以理顺,不等他想个明白,几名男女已然紧随而至,个个杀气腾腾犹如出笼猛虎,皆是边跑边招呼百姓。

    几名府兵想拦,却无一例外被撞退,有的甚至倒飞出去老高,仿佛这些男女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架架符文战车,有着不可撼动的意志与攻势!

    “直娘贼,全都是御气境修行者!”

    眼看大批青年男女跟在第一批修行者后面,蜂拥向金字坊大门,将府兵们推向一边,把府兵们冲撞的七倒八歪,总旗失去了遏止事态的想法。

    这超出了他的能力。

    除非是真的拔刀大肆砍杀百姓——这种事总旗还做不出来,也不敢做。

    金字坊内,察觉到有修行者杀入院中的动静,石珫不禁心头一沉:事情还是闹大了。

    待看到平民青壮争相入内,洪流般看不到尽头,且不由分说就对金字坊护卫与都尉府府兵拳脚相加,更是愕然地瞪大双眼。

    怎么会有这么多百姓加入战场?

    局面怎么会突然如此失控?

    石珫惊疑不定,只觉得细思恐极。

    他看不惯马桥与南山商行,自然不是后者羽翼,亦不曾参加南山商行总舵的议事,他之所以带人快速来到金字坊,一方面维护燕平治安是都尉府职责所在,另一方面则是上面有人授意。

    而授意他这么做的人,并没有跟他多说什么赵氏的“倒行逆施”。

    上面的人对他这个下面的人的说辞,当然是家国大义皇朝富强那一套正派言论。

    正因如此,石珫在面对突然恶化、失去控制的局面时,才不能不感到惊骇。

    片刻之间,涌进来的平民青壮就多达数百,他发现了一个恐怖的事实:其中充斥着大量修行者!

    江湖市井中本就不乏修行者,国战之后,民间更是不缺悍勇,但眼前这些百姓中的修行者占比,尤其是御气境修行者占比,未免太高了!

    这些人跟金字坊伙计的联起手来后,很快就全面压制了对手,将金字坊护卫们打得抱头鼠窜、哭爹喊娘,也让都尉府府兵不是被人群淹没,就是只能结阵防御。

    在外面的百姓进来之前,金字坊有不少伙计或被护卫打伤打昏,头破血流,倒了好些,或被府兵押在地上锁拿,鼻青脸肿模样凄惨。

    故而这些百姓甫一进院,便被刺激得怒发冲冠,出手非常凶狠。

    几个眨眼的工夫,已有金字坊护卫被打死,还有都尉府府兵倒在地上被群殴。

    这场抓捕闹事刁民的行动,在眨眼间变成了混乱械斗,又很快演变成真正的战斗,且大势已经被金字坊伙计与平民所夺,胜利被他们掌握在了手中!

    石珫如坠冰窟,冷汗直冒。

    这些金字坊的伙计,附近的平民百姓,不仅有反抗的意志,敢于群起进攻权贵爪牙、官府兵丁,更重要的是,他们有反抗的实力!

    他们中的修行者精锐,就是他们能对抗不公的最大依仗!正是有这样的力量,他们才能不惧权贵爪牙手中的盾棍、兵丁手中的刀枪,与他们战斗到底。

    若是百姓之中既没有修行者,手里又没有刀枪,那自然没有掣肘权贵与官府的力量,也不可能反抗得了权贵与官府,只能是任人鱼肉任人宰割!

    石珫跳出跟李

    名正的战圈,打算破解危局的时候,外面群情激奋的百姓,已经在殴打大门外的府兵,他们嫌从大门挤进来太慢,不少人都开始攀爬院墙。

    石珫举目四望,发现前门后院都有平民青壮大吼着冲杀过来,左右院墙上身手矫健的人下饺子般落地,这一刻他们盯着自己的敌人,全都化身为虎狼!

    虎狼扑向院中那些助纣为虐剥削他们的权贵爪牙,四面围攻,将他们撕咬得粉碎,也扑向那些不分是非黑白,用强权压迫他们的官兵,把他们踩倒在地!

    这是潮水,亦是洪流。

    当浪潮足够高,洪流足够猛,权贵爪牙平日里再是狗仗人势耀武扬威,官府兵丁寻常再是高高在上主导一切,这一刻也只能被浪潮掀翻,被洪流吞没!

    眼看着金字坊护卫们哀嚎求饶,却被人用石头砸破脑袋,眼看着都尉府府兵结阵自保,却被修行者冲得人仰马翻,纵然此时没有被李名正进攻,哪怕自身还算安全,也有足够修为撤出战场,石珫仍是禁不住后退几步。

    他恐惧的双手发抖。

    面对平民的狂怒,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这已经超出了他的能力范畴。

    是打出信号,让都尉府的府兵全都赶过来,还是向皇城求援?亦或是赶紧离开去求见大都督求见陛下,请对方来处理局面?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真正见识到百姓的愤怒与力量。

    这股力量将他多年身居官位掌握实权,养成的威严骄傲击得粉碎,让他觉得自己好似成了大海中的一叶孤舟,随时都会尸骨无存!

    真正面对了百姓的力量,石珫才知道,这股力量到底有多么强大,多么可怕!

    此时此刻,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当权者,而只是巨人脚下的一只蝼蚁!

    ......

    屋顶上,眺望着金字坊战场的赵宁,稍稍松了口气。

    燕平百姓终归是没有让他失望。

    在这场战争中,他不畏惧任何对手的任何手段,不害怕自己的部属出现各种问题,那些他都有应对之方,有战而胜之的机会。

    唯有一点,是他无法控制,在某种程度上说,甚至是无能为力的。

    那就是百姓的反抗意志。

    若是平民百姓不愿冒着风险为自己而战,不敢触动权贵官府,害怕砸了饭碗选择“忍辱负重”苟且偷生,不能为了自身的公平正义、尊严权利挺身而出,既想得到东西又不肯舍弃什么,乃至奴性深重到甘愿被当作牲口奴隶,那么赵宁付出再多努力,做出再多布置,都注定了只是水中捞月。

    这场大计也就不能成功。

    乃至大晋的长久强盛都只是一个幻梦。

    如果是这样,就算大晋十年后能战胜天元王庭,百十年后也无法战胜其它强邦。

    赵宁所做的一切,都会失去意义。

    还好,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并不怯懦,也没有那么愚昧——若是怯懦,便不可能赢得国战,若是愚昧,亦不可能创造万邦来朝的太平盛世。

    勇气,是世间最珍贵的品质;而拥有敢于反抗的勇气,才可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眼见金字坊内的战斗已经是自己预想的局面,附近还有许多热血的平民青壮,正在靠近、奔进金字坊,赵宁目光中的坚定更添几分。

    他头也不回地对左车儿道:“传我的命令,一应行动立即开始!”

    左车儿精神一振,连忙抱拳应诺,转身跃下屋顶,按照早先安排,以最快的速度去见方墨渊。

    赵宁负手而立,俯瞰大街小巷中不断现身的百姓,涌入人流汇聚在一起,向金字坊席卷蔓延,眼中渐渐有了笑意。

    他眼下之所以到这里来,就是要亲自见证这里的百姓,斩出反抗权贵的第一刀,只有看到了这充满勇气的一刀,他才能放心开始更大的行动。

    如果今日燕平百姓没有选择反抗,他将终止所有布置,放弃后续行动,从今往后也不会再为百姓出头,为平民的公平与尊严做主。

    他将只能选择拥抱权贵官僚,让大晋有暂时的强盛,去暂时战胜草原王庭,收获暂时的辉煌,赢得一时的声名。

    民可救,方能救。

    转过身,赵宁看向京兆府的方向。

    地相距甚远,赵宁看不到人流,但能凭借气机感应,知道京兆府附近,正有越来越多的百姓争先恐后跑向府衙,见证彼处那场前所未有的国人审判。

    这说明今日这场战斗,是百姓所关切的,是百姓所期望的。

    民心可用,国方能强。

    ......

    片刻后,李名正等人押着石珫,来到赵宁所在的院子——激战中,石珫没有尝试逃跑,而是陷入了某种深刻的自我怀疑、自我混乱中,不愿跑了。

    当然,无论他跑与不跑,结果都不会有任何差别,在之前的计划中,左车儿将会负责处置石珫。后者运气不错,如今赵宁在这里不说,还愿意见一见他。

    被五花大绑的石珫,看到坐在院中石桌前的赵宁时,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

    到了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原来金字坊的这场风波,背后竟然有赵宁授意!

    可他想不明白,堂堂大都督府大都督,反抗军大将军,大晋皇朝的太子,怎么会在意区区一个金字坊?又怎么会煽动百姓作乱造反?

    噗通一声,百感交集的石珫跪在了赵宁面前,委屈又凄凉地以头抢地:“卑职都尉府石珫,参见太子殿下!”

    赵宁不愿废话,看着跪地不起的石珫缓缓道:“自古以来,顺势者得天下,而天下又每为逆势者所破,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每当大争之世出现,英雄豪杰争相投身其中,以施展抱负建功立业,光宗耀祖青史留名为无上荣光,成功逐鹿者无不自鸣得意。

    “石珫,你也是世家子弟,常年手握实权,并非见识浅陋之辈,我且问你,这种总是会让天下烽火不休、令苍生百姓苦难深重的循环,如何才能打破?”

    石珫抬起头,满脸茫然地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知道赵宁此问非比寻常,意义重大,他的答案也关系自身命运,却委实不知如何回答。

    他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的心胸没那么大,他的见识没那么广,他的忧虑没那么高。

    赵宁并没有指望石珫给出答案,停顿片刻后继续道:

    “得民心者得天下,这句话谁都听过,但自古以来,枭雄都只是利用它成就自身功业,在获得统治地位后,眼中便只有自己的统治稳固。

    “你且听好,而今我来告诉你,要想天下长治久安、国家长久富强,唯有时时刻刻体察百姓疾苦,年复一年顺应民心!

    “得民心者得天下,顺应民心者长保天下,这,就是大晋的道路!

    “石珫,你可听明白了?”

    这番话有醍醐灌顶之效,石珫如梦初醒,震惊愕然之色在脸上一一闪过,末了化作恍然大悟与巨大敬佩,心悦臣服的再度叩首:“石珫明白了!”

    赵宁不置可否,问:“如此,你亦知晓你今日错在了何处?”

    石珫痛悔三生:“卑职......被利用了!殿下,卑职被官商勾结的那些混账利用了!”

    他无意与百姓为敌,更不曾想过镇压正义,刚刚百姓冲击金字坊,那么激烈的战斗,他都没有下令府兵抽刀杀人,就是因为底线良知尚存。

    而他今日带着兵马过来,是因为听了上面某位大人物的话,认为金字坊的伙计道德败坏、罔顾国家大义,在这种时候闹事生乱,妨碍江山社稷与国家复兴。

    在百姓群起攻之,金字坊被平民淹没的时候,他就反应过来,金字坊的伙计并非是道德败坏!如果是,不会有那么多人支援他们。

    所以今日之战的根由,是平民百姓在官商权贵的长久压迫下,遭受了太多苦难,没有退路不得已而反抗。而这,是人世间最大的正义之战!

    赵宁认可了石珫的态度与反思,微微颔首:“不只是你被利用,朝廷想要国家富强的期望与努力,亦被那些惯于、善于吸血自肥的官商权贵所利用。

    “齐朝不察,或者说察觉了但没应对好,故而灭亡;若是我大晋也不察,也不能好生应对,则最终亦难逃覆灭结果!

    “石珫,我且问你,从这一刻开始,你当如何做人?”

    石珫三度以头抢地,发自内心而慷慨激昂地道:“卑职愿意改过自新,为陛下与太子顺应民心的大业牵马坠蹬,将功赎罪!”

章六三七 反抗,反抗!(2)

    石珫话音方落,不远处忽然传来海啸爆发般的喧嚣,不等他循声转头,赵宁已是现身于半空。

    随手一挥,赵宁将石珫也抬到高处,两人举目四望,但见燕平城的各个坊区,如有一道道惊雷落下,喊声如潮,人流汹涌,各自围向一个点。

    石珫先是一愣。

    每个坊区出动的百姓都成百上千,合在一起有近十来之众!

    他们竟然在同一时间行动,高喊着“联合起来,反抗压迫,反抗剥削”,奔向自己的目标,情绪激昂斗志如火。

    石珫目光一凛。

    身为都尉府都尉,他对燕平了如指掌,当下便发现,百姓们奔涌、包围的地方,都是燕平城内的大商行所在地。

    此情此景,俨然便是金字坊风波的复制,而且一复制就是百十个,参与者达到了一个骇人听闻的地步!

    石珫震惊万分。

    他当下便意识到,这才是赵宁手中的棋局,是赵宁在幕后主使的风波真面目。今日,是大晋皇朝的太子,在带着平民百姓们向为富不仁的官商权贵开战!

    这一刻,石珫对大晋皇朝要为百姓做主的道路,坚信不移。

    同时他又无比庆幸,自己平日里治理都尉府还算不错,虽然没少收例份钱,但良心底线没丢,今日更没有下令向金字坊伙计与百姓拔刀用弩。

    若是他真的杀了百姓,必然已经成为赵宁与大晋皇朝的敌人,再无任何将功赎罪的机会,迎接他的只会是被推倒菜市口斩首的命运!

    “你要记住,百姓不是战士,你不能以对待战士的标准去要求他们。”

    赵宁负手而立,面对满城翻涌的潮浪,就如在国战期间,指挥千军万马进攻天元大军一样,淡然沉静八风不动又战意如铁。

    他头也不回的继续道:“而当百姓都变成了战士,那就会是整个皇朝的天翻地覆,绝对不是你想看到的局面。”

    石珫抱拳道:“卑职谨遵太子教诲!”

    赵宁看了看石珫:“知道你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石珫当然明白:“卑职这就召集所有府兵出动!”

    十万百姓化身为十万战士,在燕平城掀起滔天巨浪,必然迎来官商权贵的反击——生死一线之间,后者不可能束手待毙,这就需要有人去保护百姓。

    这是他将功赎罪的机会。

    赵宁微微颔首,挥了挥手,示意石珫立即动身。

    石珫离开后,赵宁继续俯瞰整个燕平城战场,既关注大局大势也不放过细节之处。

    今日一战,绝大部分官员注定会站在百姓的对立面,让石珫带着都尉府府兵出动,去跟百姓一起对抗官商权贵,就是要表明,大晋皇朝还有官府势力,在这场风波中跟百姓对抗、接触后,了解并认同了平民掀起此战的正义性,愿意立即改变立场襄助百姓。

    如果大晋的官员官府,都是跟百姓为敌的,那大晋皇朝就是百姓的敌人。

    同时,都尉府的行动既是襄助百姓,给百姓壮胆增强实力,为百姓保驾护航,也是为了从内部分化官僚势力,削弱官僚整体的力量。

    再次,今日之后,大晋还是要官僚来治理国家的,那么趁机从官僚整体中,拉扯、分辨出一部分有良知有大义的力量出来,日后大晋才能有人可用。

    否则,仅靠赵宁在秋收春耕中发掘、培养的那部分官吏,根本不足以支撑起整个国家机器的有效运转。

    ......

    皇城。

    三省六部的显赫官员齐聚一堂,把屋子挤得满满当当,都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个个好似被架在火堆上烤,不断交头接耳的同时,伸长脖子往外看。

    燕平动-乱,百姓群起围攻那些为富不仁的权贵产业,规模已经超过十万人,到处都在械斗拼杀呐喊流血,而朝廷中枢在此刻竟然陷入瘫痪。

    赵北望还跟在陈询、张廷玉议事,没有人能见他们,太子仍是不见踪影,眼下根本没有能主事的人,局面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显得无比荒唐。

    明眼人都知道,这场风波背后是赵氏在捣鬼。但既然赵氏没有明着表达态度,而是选择了暂时隐身不出,那么如何应对就是他们这些大臣要做的选择。

    换言之,这是赵氏对百官的考验。

    亦或者说,这是赵氏在试探他们的态度,要他们表明自身立场。

    “尚书大人,无论如何,燕平不能继续这样乱下去,否则不知有多少无辜者要受到波及或死或伤,下官建议,立即出动人马镇压!”

    一名大理寺的官员向王载进言。

    他的顶头上司张廷玉不在,而王载在大晋立国之后,就升任了吏部尚书,头上还有同平章事的职衔,是中枢大佬之一,有参赞军国大事的职权。

    旁边的徐林不认同:“群情激奋,如何镇压?稍微处置不当,就会血流成河!”

    他在去年丢了一条胳膊,但性情没有半分改变。

    “此时京兆府有扈红练、范子清,我们要出动京兆府的衙役,就必须经过他们,这肯定行不通;而都尉府的府兵已经出动;

    “至于其它,除了你们大理寺还有些兵丁,就只有底层武侯铺的人可用,他们能顶什么事?”方不同一个劲儿摇头。

    燕平城的寻常治安力量就这些,且不说面对十万百姓,这点治安力量本身就不够用,更何况现在京兆府的人还出动不了。

    “大理寺的人马可以尽数出动。”大理寺官员迫不及待,随即咬了咬牙露出凶狠之色,“但要想控制局面,只有出动军队,也必须出动军队了!”

    “谁能让军队出动?”王载叹息一声,“大都督现在还在东宫。”

    燕平的兵马分为两部分,一是反抗军,一是元从禁军,无论动用哪者,都绕不开大都督府的军令,还得有皇帝的调兵虎符,现在他们从哪里去弄这些东西?

    “那怎么办?就看着刁民造反,把燕平的天给掀翻?”大理寺官员焦躁起来。

    王载沉吟片刻,心里有了主意,“你们在此稍待,我去见一见狄公跟张公。”

    现如今的朝堂,在陈询与张廷玉之下,就属狄柬之跟张仁杰权位声望最高。

    片刻后,王载在拜见狄柬之的时候,看到张仁杰也在场,他精神一振,立马说明来意,询问两位应该如何处理这种局面。

    很显然,在王载到来之前,狄柬之跟张仁杰就在商议此事,只不过看他们面红耳赤的样子,明显是意见不统一,眼下王载到了,总该要拿出个定论才是。

    “没有大都督的军令与陛下的虎符,我们的确调动不了军队,但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十万百姓动/乱京师,古往今来只有周王朝的国人暴动可以类比。”

    狄柬之早就有了主意,“面对这种局面,我们必须要立即行动,绝不能尸位素餐任由形势恶化,一发不可收拾。

    “既然这是陛下对我们的考校,我们没有道理不把事情处理妥当!”

    王载眼前一亮:“狄公同意调动军队?可我们......如何调动?”

    狄柬之眼神锐利:“大都督虽然不在,但四位副大都督可不是摆设,若使四位副大都督能够同时出面,且愿意承担事后的罪责,那么出动城防军维护燕平治安,也就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燕平没有城防军之说,城池是由禁军部曲轮流戍防的,所以城防军就

    是禁军,但不能说禁军就是城防军。

    眼下狄柬之故意突出“城防军”三个字,注重的是城防军维护城内秩序的名分,这样就能在某种程度上名正言顺的出动。

    所谓城防,防备的不仅是城外敌军,还有城内宵小,这在战争时期是常识。

    王载精神大振:“正该如此!下官愿意协同狄公去说服四位副大都督!”

    两人正要起身,张仁杰却拦在了他们面前。

    他看着狄柬之道:“你可想清楚了,你这是在跟陛下与太子作对,也是在跟十万燕平百姓作对!”

    平日里有些放浪形骸、超然脱俗的张仁杰,这一刻无比严肃。

    调动禁军进城,是可以让燕平恢复秩序,但本质上仍是镇压百姓。届时百姓若不乖乖退回,禁军必定要逮捕不少人;双方若是起了冲突,军队就会杀人。

    追根揭底,军队是杀人机器。

    换言之,王载也好,狄柬之也罢,在这一刻都选择了站在百姓的对立面,维护官僚整体,维护现有统治阶层的利益。

    这两位平日里官声都很好,是品性高洁之辈,行得端坐得直,国战时期狄柬之在郓州殚精竭虑,而王载因为膜拜赵宁尊崇赵氏,在去年选择了反叛宋氏。

    可以说,在这一刻之前,他们都是深受百姓爱戴的好官,也是百姓最希望看到的那类清官!他们对国家对百姓皆有功勋,在青史上亦会有美名!

    但在这一刻,面对百姓发起的对官商权贵、对统治阶层的战争,他们毫不犹豫选择了站在后者那一边。

    说到底,他们亦是这个阶层的一部分。

    每个人都要维护自身所在阶层的利益,否则就是背叛。

    狄柬之正色看着张仁杰:“官员贪赃枉法,当然该被依律治罪,若是害国害民,那一定不能姑息,但这应该是朝廷官员来做这件事,而不是闹什么国人审判!

    “有权贵残害百姓,有地主鱼肉乡里,有商贾压榨伙计,倘若他们违反了大晋律法,那也该被官府捉拿问罪,依照律法审判,而不是被百姓群起攻杀!

    “这是规矩,是秩序,是治国之道,更是亘古以来的真理!

    “张兄,若是今日之乱不立即镇压,一旦给刁民尝到了甜头,往后动辄聚众作乱,杀富人陷官府,那朝廷威严何存,官府权力何存,皇朝统治秩序何存?

    “天下岂能不大乱?!”

    听了这番话,张仁杰并没有让开。

    他只是摇头:“我只知道,百姓求公平求尊严没有错;我也知道,眼下皇朝吏治黑暗、官府**、权贵不仁、世风日下是事实;我更加知道,国家当以百姓为本,民强方有真正的国强。

    “狄兄,你跟我一起在反抗军呆过,眼下为何忽然不能理解这些了?

    “此时此刻,你为何要违背为民做主的初衷?”

    狄柬之怒气上脸,低吼道:“等级分明,尊卑有序,这八个字是天下大治的根本!

    “吏治败坏,那就整顿吏治,哪一朝立国之初不是如此,哪一次不是因此而建立了太平盛世,使得国家强盛了?

    “权贵不仁,百姓生活困顿,那就整肃世道风气,重建一个朗朗乾坤!

    “以下犯上,百姓审判官员,这是取乱之道,祸患之源,非为治国之法!

    “张兄,形势紧迫,我无暇跟你多言,你若是再不让开,休怪我不讲情面!”

    狄柬之心志如铁,张仁杰同样如此,他沉下脸来,盯着眼前这个在之前跟自己志同道合患难与共,且与自己情深意重的手足兄弟,一字字道:

    “今日你想踏出此门,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碾过我的尸体!”

章六三八 反抗,反抗!(3)

    张仁杰察觉到了狄柬之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

    这股杀意不仅在狄柬之眸中有,在王载目中亦有。

    现在,他是以一敌二,面前这两人的修为境界都不弱于他,狄柬之因为在郓州磨砺过,真实战力还在他之上。

    但张仁杰没有惧意。

    在察觉到狄柬之的杀气时,他只是觉得悲凉。无比的悲凉。

    那是手足兄弟反目成仇的悲哀,是志同道合的好友分道扬镳的悲哀。对一个重情重义且胸怀远大志向的人来说,没什么是比这更让他痛苦的。

    但张仁杰也只是悲凉而已,并无任何想要流泪的悸动,与之相反,这股悲凉之情反而让他的心志更加坚定,让他宁死也不肯挪开脚步。

    跟狄柬之这个出身寒门地主的士子不同,张仁杰的身世要更低微一些,他家仅仅是沾个殷实的边而已。

    所谓穷文富武,他只能在没有名师的情况下发奋苦读。

    家庭环境没给张仁杰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机会,且不说农忙的时候,他需要放下手中书册整天帮家里下地干活,就连平时他每天亦需要不定时劳作。

    洗衣做饭,收麦割草,照顾家人,农家子弟该做的事他无一不是经常做。

    打小混迹在穷人堆的他,对百姓的疾苦与艰难再清楚不过。

    好在他家三代之前富裕过,家里有好几箱子藏书,父母长辈也知道读书科举的重要性,总是尽量给他留时间苦读。

    好在他天资极好,又懂得下功夫,哪怕没有名师,最后也一举高中。

    在底层生活中受圣人教诲,张仁杰从小便立志治国平天下,他想让穷苦人都能吃饱穿暖,不受地主与权贵的压迫,有一个好日能过。

    时至今日,已经是皇朝大员,有不少家产田亩,算得上是大地主的张仁杰,仍没忘记自己的初心。

    人生有许多问题很矛盾,譬如说,到底是不忘初心重要,还是此刻所在的位置重要。

    如果说是初心重要,那张仁杰将不得不做有损自身如今利益和所在阶层利益的事,成为这个阶层的叛徒,并且不被这个阶层所容纳。

    而后他将事业受损人生困顿,乃至身败名裂一无所有。

    若说此刻所在的位置重要,那么普天之下将不会有官员权贵为民做主,天下平民都不用奢望统治阶层会维护他们的利益。

    以往时候,张仁杰尚能在两者之间找到平衡点,既为官清廉恪守本份,戮力公事为民谋福,又不至于去想着要掀翻造成百姓生活艰难困顿的罪魁祸首——压迫剥削百姓的权贵统治阶层。

    但寻找到所谓平衡点,本质上仍是对初心的背叛。

    所以张仁杰平日里格外洒然,对什么都不太看重,对什么都不太在意,活得相对自在,颇有些宠辱不惊、超然脱俗的意味。

    既然他无法改变现实,十成十的去维护自己的初心,那就只能放宽心,不再在乎那么多事。

    因为不在乎了,所以内心的挣扎痛苦就能轻一些。

    可现在不同了。

    一条堂皇大道出现在他面前。

    他的初心,第一次跟帝室的本心连接在了一起,有了变成现实的可能。

    这个可能还不小!

    那是行走在漫漫黑夜中的人,终于看到

    了东天的启明星,如何能够不立即去追寻光明?

    当此之际,他怎么可能退缩?

    这样的机会,一生可能就一次。

    此时若是退缩了,那就只能蝇营狗苟一辈子!是的,纵然蝇营狗苟,他这辈子还是能荣华富贵。但——那是他发自内心最看重的东西吗?

    就算身居高位也不会衷心快活的日子,多过几十年又有什么意思?

    没有意义!

    所以他选择宁死不退!

    哪怕是跟情同手足的好友当场翻脸,他亦没有有半分犹豫!

    今日,为初心而战,而理想而战,纵九死犹不悔!

    ......

    南山商行总舵。

    在狄柬之跟张仁杰还没争出个结果的时候,马桥已经看到了黑压压的平民人头,置身于百姓汹涌浪潮的包围之中。

    站在大门前的马桥,身后有一排排持刀握剑的修行者,还有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普通护卫,所以马桥并不畏惧面前的反抗平民。

    让都尉府去平金字坊的事,结果没有起到作用,事情虽然让人意外,马桥并没有太过惊讶。既然知道对手是赵氏,胜利就不会来得这么轻松。

    只是到了这一刻,整个燕平城已经乱起来,十万百姓冲击各个商行,包围了各大青楼、钱庄、珍宝阁、绸缎庄等地,马桥就无法做到情绪稳定。

    如若百姓反抗时,目标选择混乱,将所有世家权贵、官员商贾的产业不分青红皂白一网打尽,那马桥一定会很轻松很轻蔑。

    因为那样的话,镇压力量将会是近乎所有上层人物,与之相比,十万百姓并不算什么。说到底,十万平民听起来多,但也只占燕平百姓的很少一部分。

    是的,大部分百姓燕平人并没有站出来反抗。

    可这些平民选择的目标很严谨周密,他们针对的不是所有富人、商贾、官员、权贵的产业,而只是其中那部分有许多劣迹与不法行为,民怨深重的对象。

    这些商行最重要的共同点,就是他们的伙计一日一日年复一年的劳作时间都非常长,活计也格外沉重,被压榨得极为厉害。

    普通商贾没有深厚的官府背景,根本不敢肆意妄为,违背律法钻律法的漏洞,他们是商贾这个群体中相对遵纪守法的一批人。

    而权贵们本身就在官府具备很强影响力,就算狠狠压榨伙计,用不正当手法打击竞争者违背律法,也不用担心官府查办。

    相反,官员只会成为他们的庇护伞。

    其最终结果便是,普通中小商贾既不敢过分压榨伙计,又不能让官府给他们开后门,所以根本竞争不过权贵们的产业,于是豪商巨贾都是红顶商人。

    正因如此,权贵们的产业与红顶商人,平日里便是普通商贾仇视的对象,现在他们被百姓围攻,后者不拍手叫好也就算了,怎么可能跟他们一条心?

    在十万规模的行动中,反抗平民能够准确判断商行的身份,并且行动间没有殃及池鱼,赵氏对百姓的组织力与控制力可见一斑。

    而这,才是真正让马桥恐惧的东西。

    这意味着他没法搅乱局势,浑水摸鱼。

    只能正面跟这股风潮交锋。

    不过,虽然形势对他来说很艰难,出乎他之前的预料,让他之前的

    很多布置没了用武之地,但他手里的力量却不容小觑。

    就算正面应对百姓的反抗风潮,他亦有一战之力。

    眼下,附近的武侯铺的差役都到了,站在他这边呵斥平民,让他们休要寻衅滋事不说,很多寒门权贵官员府上的修行者,都隐秘进入了他的护卫队伍。

    非止如此,更重要的是,大理寺的官员带着不少兵丁到了。

    这也就是说,马桥现在是有官府保护的权贵,且本身有着强悍的修行者力量。

    坐拥这股力量,他根本不惧数千百姓的进攻。哪怕这些百姓后面有赵氏的人手,他亦具备相当优势。

    “马县男有皇朝爵位,地位尊荣不容亵渎,更是对国家富强有极大贡献的商贾,受大晋朝廷与律法保护。

    “你们若是胆敢冲击南山商行,那不仅是破坏皇朝产业,更是伤害国家功臣,这无异于与国家为敌,朝廷必不能容!”

    大理寺少卿高高站在石台上,指着聚集在台阶下的百姓唾沫横飞,“立即退去,否则官府就要拿人,将你们投入大牢论罪!”

    他的话刚出口,就被人群里丢出的烂菜疙瘩淹没,饶是他修为不低,也逃避得颇为狼狈。

    “少尹大人,事到如今,讲道理已经不能教化这群刁民,唯有武力镇压方可使他们惧怕......大人还在等什么?”马桥对逃回自己身边的大理寺少尹道。

    大理寺少尹脸色低沉,回头对大理寺的官吏道:“准备动手!”

    就在这时,百姓人群中有人挤上前来。

    石珫带着都尉府的精锐修行者们,出现在了马桥等人面前。

    看到石珫,马桥眼前一亮,对方虽然在金字坊办事不利,但现在能带人及时赶到这里,足以壮大他的声势,让他在跟反抗百姓的交锋中占据绝对上风。

    ——官府力量都站在他这边,还不足以表明他的强大与正义吗?

    但石珫并没有理会马桥,他的目光盯着大理寺少卿,凶神恶煞地道:“维持燕平治安,是我都尉府的职责,你大理寺什么时候能越俎代庖了?

    “赶紧滚蛋!”

    这番话大出马桥与大理寺少卿的预料,后者愤怒不已,前者则皱眉道:“都尉大人,刁民冲击商行,大理寺的官吏出面维护律法,捉拿犯人理所应当......”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石珫大喝打断:“住口!马桥,你算什么东西,官府之事岂有你插嘴的余地?

    “本官看你违法聚众,跟百姓亮刀亮枪,分明就是要残害大晋子民,现在就乖乖束手就擒,跟本官回都尉府受审!”

    被石珫当众如此羞辱,马桥顿时面沉如水,他感受到了被污蔑、冤枉的滋味,恨得牙关紧咬,恨不得一巴掌将石珫拍死。

    他不明白的是,石珫怎么就站在了他的对立面,当众维护起百姓了?对方那么大义凛然,岂不是会助涨百姓的气焰,让他的处境一下子变得艰难很多?

    不等马桥有所应对,石珫已是拔刀出鞘,招呼都尉府修行者:“府兵听令,拿下马桥!谁敢阻挡,格杀勿论!”

    言罢,第一个冲向马桥。

    他的冲锋点燃了战火,大门前的平民百姓,在为首的一品楼修行者带领下,争先恐后冲上台阶,扑向马桥的爪牙与大理寺官吏!

章六三九 反抗,反抗!(4)

    一品楼的修行者先前之所以一直没出手,就是接到了命令在等待都尉府人马到来。

    石珫现身后果然没让他们失望,第一个拔刀投入了战斗。

    平民百姓反抗官商权贵的压迫剥削,为自己争取公平尊严的战争,的确是世间最具正义性的战争,但这种正义性在当前时代未必能被所有百姓意识到。

    没有理智上的清醒认知,只有情感上的热血冲动,战斗冲锋就很容易失去方向,过程顺利还好,一旦遭受强力镇压,则难免让人心生惧意,彷徨失措。

    而这很可能酿成灾难。

    而现在,都尉府加入了反抗者队伍,还冲在了最前面,站在了带领者的位置上,于是千年以来官府深重权威带来的影响力,立即得到体现。

    所有百姓都意识到,他们在做的事情,他们在进行的战斗,的确是无比正当且无比正义的!

    ——连官府都有力量与他们同舟共济,可见对手的确是邪恶之徒,是国家敌人,是皇朝蛀虫,理应被掀翻被剿灭!

    有官府的人冲在前面,平民们拥有了很大的安全感。

    于是乎,燕平百姓的战意与决心,在石珫冲出去的一瞬间,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当为首的一品楼修行者大声招呼后,他们无不争先恐后奋躯而战。

    南山商行大门前的石台上站着的,都是精锐修行者。

    马桥事先召回了在燕平的众多管事级强者,虽然导致各处的产业快速被攻破,但也让总舵的力量得到空前加强。

    如今这里的商行元神境高手,就有三十人左右!

    再加上马桥从权贵官员们那里借来的强者,以及御气境精锐与大量护卫,整个南山商行的总舵大宅就跟堡垒一样,铜墙铁壁。

    这正是马桥能够稳如泰山的最大依仗。

    眼见石珫这个元神境初期的家伙,竟敢向自己这个王极境高手发难,马桥恼羞成怒,心知没有退路的他,出手哪里还会有半分顾忌?

    全力施为的一拳,将真气凝练到极致,猛地向石珫当胸轰去!

    马桥誓要将对方爆成一团血肉齑粉,以此震慑其余反抗者,让所有人意识到与他为敌的下场!

    石珫当然接不下这一拳,也避不了。

    他只能面迎这会让他灰飞烟灭的一拳。

    可他并不畏惧。

    因为他知道,他背后站着的,是大晋皇朝,是赵宁!

    果不其然,这一拳没能击中他。

    在马桥出拳的下一瞬,就有人凭空出现在石珫面前,反臂于胸前,用手掌轻松挡下了这致命的一击。

    气爆声响亮而又沉闷,马桥感觉自己一拳砸在了石头上,根本没有伤到对方不说,还被真气反震得手腕发酸。

    他大吃一惊,睁大双眼看向对手。

    此时,顶替石珫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面容俊美、风度翩翩的男子——方墨渊!

    “之前让你在京兆府跑了,这回堵着你的老巢,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往哪跑。”

    方墨渊轻轻一笑,二话不说,挥拳就上,动若脱兔,攻势如火,一时间拳芒密集有力如暴雨,压得马桥疲于应对抬不起头!

    不过片刻,马桥便脸色苍白、汗如雨下、险象环生。

    两人虽然境界一样,但方墨渊可是在江湖浮沉多年,在国战战场上浴血拼杀的真正高手,真实战力岂是养尊处优的马桥可比?

    马桥越打越是

    心惊,越打越是害怕,以至于眼中的恐惧再也掩饰不住。

    在成就王极境的时候,他志得意满,以为自己可以纵横天下,天下人皆如蝼蚁。有钱财开道有修为保驾,他的商业王国必然可以兴旺发达,无人能够阻挡。

    到了今日,先是商行被赵氏针对,处于风雨飘摇之中,现在到了搏命的时候,又发现一个同境修行者强得自己无法应对,马桥不由得焦急万分、害怕不已。

    在商海里与人争斗,无论多大的风浪马桥都不会变色,可他一个富贵之人,何曾如沙场老卒一样,在刀光剑影的生死线历练过?

    此时他焉能不怕?

    马桥第一时间就想叫人相助,毕竟他这里有几十位元神境强者,哪怕拿人命填,也能为他填出一条道来。

    可他在第二时间便发现他想得太简单了。

    他麾下的强者是不少,可反抗者中的强者更多,眼下他的人手都在被对方压着打,一个个都跟他一样,完全抬不起头!

    马桥霎时惊骇到了极点。

    这群反抗者中怎么会有这么多强者?

    赵氏虽然是帝室,但不少族人在雁门关、山海关这些地方,燕平能有多少?

    朝廷是有许多强者,可那都是官员,眼下哪有多少会襄助赵氏,会出现在这里?

    方墨渊将马桥的神色变化纳在眼底,不难推测出对方的想法,不由得嗤笑一声。

    南山商行实力再强,能有一品楼强?莫说难以望一品楼项背,连长河船行都比不上。

    就算眼下马桥有寒门官僚的人手相助,可反抗者队伍里,还有不少反抗军的精锐!

    就算没有朝廷官府的力量,赵宁要灭马桥,也不过是翻一翻手掌的事。

    惊骇不定、心神有刹那失守的马桥,被方墨渊一拳狠狠砸在脸上,霎时鼻梁断裂,牙齿横飞,口吐鲜血,惨叫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倒飞出去。

    他撞毁了商行大门,再也没有胆量冲出来跟方墨渊搏杀,在腾起的烟尘中拔地而起时,头也不回地向反方向飞走,想要脱离险境!

    方墨渊当然不会让他得逞,一步就追上了对方,两人缠斗的战场从地面转移到了半空,掀起种种异象。

    事实上,方墨渊之所以一拳将马桥击退,就是为了给对方离开原战场的机会,只有这样,一旦马桥发起狂来,地面的反抗者才不会受到波及。

    身在半空的马桥,被抽刀在手的方墨渊不断劈砍,身上很快就出现了几道血口子,头发披散衣衫破碎,模样渐渐狼狈。

    因为到了半空,马桥能看到整个战场的情况了,这没看到还好,看到了反而让他心如刀绞,急怒交加又恐惧惊慌,禁不住浑身发抖。

    南山商行内外的战斗是短兵相接,故而兀一爆发便格外激烈,反抗平民不仅从正面发起冲锋,还同时从侧门后门以及四面院墙进攻。

    这是洪流般的攻势,也是水漫金山般的攻势,汹涌而又凶狠。

    马桥原以为自己的总舵大宅是铜墙铁壁,可这时他才发现,反抗者队伍里的修行者实在太多,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也超出了商行人手能应对的范畴。

    于是,他看到反抗者四面攻入大宅。

    一个个为他赚了许多银子的管事被砍翻在地,一个个全心事主忠如家犬的护卫,被人潮给剁成了肉泥,一间间屋子里的珍贵陈设被打翻震碎,一株株价值不菲的奇花异草被践踏踩平......

    富丽堂皇的南山商行总舵,集中了整个商行的财富精华,那都是马桥这个唯利是图的商人的心头肉,而现在,繁华零落成泥,爪牙命如草芥。

    他的商业王国起了火,并在烈火的焚烧中一点点倒塌,他奋斗半生得来的富贵,正在一点点消亡,他一生追逐的意义,都成了镜花水月!

    马桥仿佛在遭受千刀凌迟,痛不欲生;又仿佛正在被恶鬼吞噬,惊恐无度!

    他从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嘶喊,双眼泛绿五官扭曲,嘴角还有涎液不受控制的溢出,整个人已是快要疯掉。

    即便不疯,怕是也要走火入魔!

    ......

    嘭!

    张仁杰倒飞出去,重重落在院中,砸碎了白玉石板,碎屑四下激射。

    衣发被狂暴的真气吹得胡乱舞动,狄柬之与王载一前一后踏出门槛,布满血丝的双眼狠狠盯着艰难爬起的张仁杰,目中满是警告愤怒之意。

    翻滚的黑云遮蔽日光,半空有惊雷如鼓,闪电明灭,狄柬之与王载抬头望去,就见疯癫如魔的马桥,正嘶吼着与方墨渊拼杀,形势极为危急。

    狄柬之收回视线,一字字地对张仁杰道:“你休要再执迷不悟,我亦无暇与你多费口舌,倘若你仍是不肯让开道路,我就只能让你死!”

    这一刻,狄柬之目中的警告与愤怒已经变成了深重杀气,他每说一个字就往前走一步,显然杀心已定,不会忌讳手刃手足兄弟。

    佝偻着身体的张仁杰,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抹掉嘴边的血迹,拍了拍官袍上的灰尘,抬起头来,昂然看向狄柬之,字字铿锵:

    “我说过,你今日要出这个门,只能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张某的人头在此,你若是愿意取,现在就可以摘走!”

    张仁杰努力拼斗过了,但以一敌二,面对两个同境修行者,他没有半分胜算可言,如今已是内伤严重,运转真气都会脏腑剧痛。

    但他仍是没打算退却。

    所有的意志在这一刻都化作了勇气,勇气又凝聚成狠劲,狠劲让他宁死不退!

    狄柬之眼神一沉,没有再劝说的意思,脚下用力纵身前扑,挥拳就朝张仁杰额头轰去:“既然你自己找死,那就不要怪我无情!”

    “狄大人且慢!”

    一声呼喝,有人跳进了院中,却是只剩了一条胳膊的徐林。在他身后,跟着一大群急匆匆的官员,方不同、何贞之等人俱在其中。

    狄柬之、王载与张仁杰的战斗动静,让他们闻声赶来。

    “狄大人,你这是做什么?同为朝廷命官,你竟然要在皇城打杀同僚?!”

    见狄柬之暂时收回手,徐林站到了张仁杰身边,他虽然是下官,但质问起狄柬之来却是丝毫不怯。

    而后,他又看向王载,“王大人,你怎么也不分青红皂白了?”

    昔日,他们为了推翻齐朝,迎接一个新的光明皇朝而战斗在一起,冒了很大风险也付出了一定代价,如今突然就要走向对立面,徐林无法接受。

    王载没有回答。

    狄柬之一甩长袖,冷冷道:“事已至此,毋庸多言,诸位,你我必须立马做出选择!

    “要么,你们跟着本官去镇压造反暴民,让燕平马上恢复秩序;要么,就站在张仁杰身边,跟着他与我等作对,看看到底是个什么下场!”

    这番杀意如铁的话说出来,令百十名官员无不愣于当场。

章六百四十 反抗,反抗!(5)

    狄柬之没有说细节,利益权衡更是不曾提及半点,但官场中人对站队这种事再熟悉不过,这番话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选择降临得虽然突然,但并不显得突兀,在此之前,众人早就凑在一起谈论过多时,心里或多或少都已有了定论。

    眼下的局面,是王载在狄柬之这里找到、确定了答案,只不过有张仁杰这个不知所谓的反对者而已。

    政见不同在朝堂上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支持谁反对谁,亦是朝臣们年年都要做出的选择,都成了本能。

    既然狄柬之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镇压造反刁民,那么百官们就只需要考虑是否拥护这个决定就行了。

    刑部的徐林最先反应过来,他瞪着王载与狄柬之:“官商勾结利益连接,不分黑白与民为敌,真是岂有此理!

    “今日你们要把十万为自己的公平与尊严而战的百姓,都定义为造反贼子,除非把徐某的乌沙摘掉,再把刑部衙门一把火烧了!”

    徐林目眦欲裂的样子,表明了他坚定无比的态度。

    众人闻听此言,面色各不相同,有人讥诮有人蔑视,有人赞同有人犹疑。

    眼看徐林要跟王载翻脸,方不同连忙拉住徐林,不想自己的党派就此分裂,志同道合的好友变成敌人,帮忙为他向狄柬之跟王载解释:

    “两位大人,今日风波既然是陛下对我们的考校与试探,我们何必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大家各退一步可好?

    “十万百姓必然不可能都是不忠不义的反贼,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一定是受到了蛊惑,一时头脑发热这才举止失措。

    “朝廷只要把其中的奸恶之徒揪出来严惩,事情自然可以平息。

    “燕平的权贵商贾产业,既然引起了这么大的民愤,肯定有人违背律法鱼肉百姓,让很多平民吃了苦头。

    “我们只需把罪不可赦者捉拿起来,开堂审问,不仅能给百姓一个交代,亦能有助于世道清平!”

    说着,方不同转身向众人作揖,语重心长言辞恳切:

    “新朝初立,内有贰臣,外有强敌,正是需要举国上下同心同德,共度时艰之际,只要能让国家富强起来,何必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

    于国无益的事,对每个人也不会有好处,若是国家败亡,大晋都没了,他们这些朝廷官员,难道还能都地位不变、富贵不减?

    方不同希望众人能以大局为重,商量出万全之策。

    他的态度不可谓不实诚,他的话语不可谓不合理,但在场却几乎没有人对他的话表示附和、赞同。

    因为他忽略了最根本的问题。

    利益。

    这是一场利益之争,决定的是从今往后,官商权贵阶层还能不能做人上人,平民百姓会不会真的成为国家之主,拥有掣肘官员权贵的力量。

    方不同的建议看似两全其美,既能消除民愤化解风波,又能保证皇朝秩序权贵地位,但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根本就不是赵氏的目标,也不是众人的目标。

    方不同到此时仍是没有弄明白,国家的主人只能有一个,不可能既是官商权贵,又是平民百姓!这两者的利益天然对立,有不可调和的矛盾。

    官商权贵的利益,是靠压迫剥削平民百姓获得的。

    眼下,赵氏要让他们选择的,是就此放弃人上人的权贵身份,成为跟泥腿子一样的普通人。

    如果他们不愿丢失既得利益,那就必须展现出自身强大的力量,来向赵氏强而有力地表明,哪怕赵氏是皇族,亦不可能与他们为敌。

    在此之前,皇帝是一直是地主、权贵的代言人,而现在,赵北望想改头换面,去做平民百姓的代言人,他们这些权贵官员当然不能答应!

    皇帝不能与百官为敌,最高统治者不能与统治阶层为敌,否则,为维护统治阶层利益而存在的国家机器,必然在顷刻间崩溃!

    如果国家富强、皇朝延续,是以损害他们的利益为前提,那这样的国家不要也罢。

    宋氏没了有赵氏,赵氏没了会有其他氏族,皇帝谁做都可以,但必须是自己人!

    “诸公,随本官出皇城门,镇压造反刁民!谁敢阻拦,就是公然与我们为敌,是叛徒,当格杀勿论!”狄柬之长袖一甩,大喝一声,下达了最后命令。

    这一刻,他面容肃穆、意气风发,脸上写满不容忤逆的霸道,展露出一个领袖的强硬气质,仿佛他已经是百官之首的宰相,本就该号令文武。

    言罢,狄柬之一步踏出,大袖一挥,将挡在面前的徐林掀飞,紧接着又是一掌,把张仁杰打得吐血倒飞出去,随后大步流星走向院门。

    此时此刻,满皇城的官吏几乎都聚集在了这里,他们看着狄柬之就如看到首脑,在对方还没走到面前的时候,就纷纷向左右退避,给对方让开道路。

    等到狄柬之从面前走过,他们从两边汇聚,秩序分明的跟在狄柬之身后,个个昂首挺胸步伐有力,像是出征敌国的骁勇锐士。

    大部分官吏选择了跟随狄柬之,但也有人并不是跟他一条心。

    跟他不是一条心的人里面,很多人选择了站在原地,没有踏出脚步汇入队伍,一起出去镇压百姓。

    譬如说方不同。

    只有极少数的那么一些人,没有让开道路,螳臂当车一般,挡在了狄柬之带领的人流面前。

    譬如说陈安之。

    跟汹涌的人潮相比,他们势单力薄。

    但没有人敢小觑他们。

    因为陈安之是王极境。

    “陈大人,本官知道你是王极境,非是本官能够匹敌的,但你不要忘了,皇城的王极境官员,并不止你一个!”狄柬之脚步不停。

    话音未落,陈安之面前忽地多了一个人。

    一个王极境高手。

    大都督府副大都督,将门孙氏现如今的家主,孙康!

    陈安之没想到孙康已经跟狄柬之、王载同一战线,眉头紧锁:“孙将军,你孙氏满门忠烈,你自己也在国战中屡立功勋,如今却要做皇朝罪人、国家之敌?”

    孙康毫不退让,淡淡道:“孙某一心所求,唯有重振孙氏一门,倘若不能光大门楣,让孙氏屹立于世家之林,孙某便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两人话不投机,各自立场都很坚定,没有任何缓和矛盾的余地,自然是懒得再多说一句,各自升起王极境领域,就要跃到半空好生厮杀。

    而这时,陈安之身后的挡路官员,正在被狄柬之、王载等人击退,一条宽阔大道,马上就要出现在他们脚下。

    王载甚至已经要中途变道,以文官联络人的身份,去跟其他几位副大都督一起行动,带领禁军将士入城平乱了。

    终于,半空中响起了一道威严厚重、中气十足,入耳又格外光明磊落的声音:“尔众身为朝廷官员,不在皇城好生办差,聚集一处意欲何为?”

    声音并不大,却在每个官员耳畔如惊雷般炸响,震得所有人都是精神一凛。

    没有人不熟悉这个声音,没有人不知道开口者的身份。

    于是狄柬之、王载等人,不由自主停

    下了脚步,饱含忌惮不无畏惧的抬起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面容凝重,好似肩上陡然多了万斤重担。

    方不同等人同样抬头,却是喜忧参半。

    他们庆幸的是,在这样凶险混乱的大局面下,对方终于现身了,整个朝廷乃至整个皇朝都有了主心骨,他们再也不同担心太多,只需听令行事即可。

    不安的是,谁也不知道对方此刻出现,究竟带着怎样的意图,他们的利益会不会受到损伤,大晋皇朝又会走向怎样的一条道路。

    张仁杰从被他撞塌的房屋废墟里,浑身是血的爬出来,徐林从狼藉的树丛中挣脱了身体,一只手抹了一把满是血迹的面庞。

    还有那些已经被狄柬之、王载击退,以及尚未被击退的拦路者,此刻抬首看见半空中长身玉立、衣袂飘飞的年青人,皆是感动得眼眶泛红,激动得喉咙坚硬。

    就像走了一晚上夜路的人,终于看到了旭日东升。

    半空中的人,自然就是大晋皇朝太子,赵宁!

    狄柬之与王载相视一眼,一起遥向赵宁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事到如今,他俩并不惊慌,也没有自己是皇朝罪人、赵氏敌人的感觉。

    在他俩看来,事情很清楚也很简单。

    赵氏就是要借助这回的燕平反抗风波,来试探权贵阶层的态度。既然是试探,就不会有多么不可收拾的后果,否则就不是试探,而是开战。

    如今他们表明了自身态度,虽然未必是赵氏想要的,但好在尚未造成太过严重的局面。

    赵宁选择在这个时候现身,就是要避免事态恶化失去控制,让燕平、朝廷、国家经受更大混乱与损失。

    换言之,此时此刻,一切仍然是可控的、和谐的,大家没有撕破脸皮也不可能撕破脸皮。

    “殿下容禀,在陛下与陈公、张公商议要事,殿下闭关修炼的时候,燕平有刁民受到宵小之辈蛊惑,上街围攻并无过错的商行,酿成了不小伤亡与混乱,卑职等正要履行职责,出去解决事情。”

    狄柬之一板一眼的说道,“幸好殿下及时出关,卑职等不甚欣喜,如何镇压燕平作乱的刁民,还请太子示下。”

    说完这些话,狄柬之放松下来。

    今日权贵百官群起响应他的号召,决定以强权镇压作乱刁民,已是宣告赵氏的试探有了结果:赵氏要平民百姓做国家主人的想法,行不通。

    张仁杰、徐林、陈安之等人,加在一起还不到群臣的两成。

    谁胜谁负,一目了然。

    既然赵氏的试探性努力失败了,那就得接受这个结果,认定今日作乱的十万百姓是刁民暴民,并以镇压的方式对待他们,让对方付出犯上作乱该有的代价。

    如此,赵氏才能安定官商权贵的人心。

    也唯有如此,往后赵氏才能得到百官与权贵的继续效忠,方有“上下同心”整顿国政让大晋迅速富强的可能。

    狄柬之话音落下,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聚精会神看着半空中的赵宁,等待对方亲口给出大多数人心中的答案。

    他们失望了。

    赵宁的回答强而有力,不容置疑:“刁民?镇压?狄大人,你可真是满口荒唐之言!

    “今日孤就告诉诸位,燕平城里没有什么刁民,只有勤勤恳恳劳作,辛辛苦苦生活,却被黑心官商剥夺了公平与尊严的大晋子民!

    “大晋也不会镇压百姓,只会为万民主持公道,处置那些害国害民的违法渎职官吏,以及肆意妄为吃人血馒头的上层权贵!”

章六百四十一 反抗,反抗!(6)

    此言一出,江翻海倒,地覆天塌。

    好似银瓶乍破水浆迸,犹如铁骑突出刀枪鸣。

    狄柬之目瞪口呆,王载张口结舌,孙康面红耳赤,他们同一阵线上的皇朝官吏——在场八成以上的人,无分世家子弟、寒门显贵,俱是如遭雷击呆愣当场。

    十万高呼反抗,与权贵商贾战斗的百姓不是刁民,那么谁是害国害民喝人血吃人肉的渎职官员,已是不言而喻。

    张仁杰热泪盈眶,徐林拳头紧握,之前站在陈安之身后的那不到两成官员,则是激动得浑身发抖。

    他们望着半空中的赵宁,哪怕阳光刺得双眼生疼,也没有挪开目光,眼眸里的炽烈之色比阳光还要明媚。

    他们这批人大多是平民出身,打小生活的环境跟张仁杰差不多,经历想法也跟张仁杰类似,宦海沉浮的残酷追利,不曾让他们完全放弃初心与良知。

    他们把圣贤书读到了心里,将圣人之言变成了自己的人生理想,历久弥坚。

    ——当然,并不是所有平民出身的官员,此刻都站在他们这一边,就像不是所有世家大族、地主权贵子弟都站在狄柬之等人身后。

    不可否认的是,对有些人而言,信仰比身份重要,志气比金钱更具份量。

    就如出身第一将门世家的赵宁,选择了与黎民苍生站在一起。

    “殿下......敢问殿下,是否今日出动的十万燕平百姓,都不是犯上作乱的暴民,而一应与他们有所冲突的权贵官吏,都是违法乱纪罪大恶极之辈?”

    狄柬之不可置信的发问。

    事关重大,大晋皇朝每个人的命运都将因此而改变,他必须再三确认。

    到了此刻,他仍是不相信赵氏会与权贵官员为敌,纵然赵氏造反推翻齐朝的时候,打出的旗号是为民做主——可那毕竟只是旗号!

    谁会真的这么做?

    谁能真的这么做?!

    “狄大人不去问今日十万百姓为何反抗,不问他们以往的日子过得如何,也不问被他们围攻的权贵商贾是否有罪、有什么罪责,更不问有多少官员暗中掺和此事,平日里跟商贾与百姓的关系如何,只想着定义谁黑谁白。

    “是非皆不问,详情无所知,就能决定怎么做——狄柬之,你就是如此为官的?!”

    赵宁的声音重逾山峦,当头向所有官吏砸了下来,震得狄柬之等人面白如纸,亦让张仁杰等人振奋不已。

    赵宁接着道:“你的问题虽然不知所谓,但孤仍能给你明确答案。

    “今日,燕平十万百姓皆无过错,而所有参与镇压百姓、打算镇压百姓的权贵官吏,都是国家罪人、大晋之敌!

    “你们若是识相,便乖乖束手就擒,伏地请罪,但凡有半分反抗,孤今日不介意大开杀戒!”

    最后四个字落下,皇城顿时被一股金戈铁马之气完全笼罩,那不是赵宁的修为威压,而是皇朝战神在战意勃发之下,自然而然卷起的气机狂潮!

    抬着脑袋的狄柬之面如死灰,王载等人皆是肝胆发颤。

    他们终于再清楚不过的意识到,赵宁这个时候出现在皇城上空,绝不是因为八成以上官员权贵抱成团表明态度,展现出强大力量后来与他们谈判的。

    赵宁是来开

    战的!

    向他们这些朝廷官吏,更是向他们背后的,大晋皇朝八成以上的世家地主、官商权贵开战!

    如果说八成以上世家地主、官商权贵,掌控着这个国家绝大部分财富与力量,完全可以代表这个皇朝,那么赵氏现在就是在向这个国家开战!

    纸面力量的对比是如此悬殊,赵氏为何还要逆势而为?

    与代表国家的强大力量为敌会是什么下场,赵氏难道不知?齐朝覆灭的前车之鉴可就在眼前!

    赵氏为何敢这么做?为何要这么做?!

    狄柬之怔怔仰望着赵宁,只觉得胸口如压万斤大石,呼吸艰难举止滞涩。

    原因或许有很多,但其中的核心之一,眼下就明晃晃的摆在面前。

    赵氏是王极境后期的绝顶高手!

    威压朝廷,无人能敌!

    王载犹不死心,嗓音颤抖不无委屈地哭诉道:

    “殿下,历朝历代以来,圣人明君爱民如子,治下官吏为民奔波,缔造了一个又一个治世与盛世,青史流芳后人称颂.....大晋的官吏亦能为民做主啊!

    “陛下与殿下要开创盛世,整顿吏治肃清世风即可,何须如此啊?!”

    就算赵氏真想确保百姓的公平与尊严,是发自内心要为民做主,那也没有必要自己完全站到百姓那边去,与整个官僚集团、权贵阶层为敌。

    “为民做主”这四个字体现出来的,本身就是统治者与权贵官员高高在上的施舍态度。

    倘若大晋这个国家的子民,都能通过合情合法的途径,自己确保自己的利益不受他人侵犯,又何须别人来为他们做主?

    正是他们自己无法保护自己的利益,这才需要官员来帮助他们。

    所以有为民做主,就一定有欺压黎民的人。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这是世道规则,是人间大道,任何朝代都不可能彻底改变。

    皇朝若能有限度的为民做主,确保平民百姓不被地主权贵压榨得太狠,以使大晋在国家富强之时,百姓不至于活不下去起来造反,那就善莫大焉了。

    在这个基础上再抑制土地兼并、财富侵吞、劳动剥削,让百姓能够吃饱穿暖,那就是圣人功德,赵氏若想为民做主,做到这一点便足以光耀青史。

    何须让平民百姓反过来做国家主人?

    怎么能让平民百姓来掣肘官府,与权贵平起平坐,成为国家之主?

    赵宁俯瞰皇城内外,目光从所有官吏脸上一一扫过,声音沉缓字字千钧:

    “王载说得不错,只要君王励精图治,官吏怀揣道德与敬畏,百姓可以安心劳作,皇朝确有强盛希望。

    “这样的强盛在史书上屡见不鲜。

    “但也正因为屡见不鲜,所以绝不可取。

    “它们都是暂时的强盛,也只能是暂时的强盛,昙花一现数十年,而后皇朝便罹患重疾,纵然能有君王大治中兴,在其国祚之内也难再塑盛世。

    “造成这种史实的原因,你们心里明白,但没有一个人愿意光明正大说出来,即便说了,也不会被记载于史书上,因为这跟你们所有人的现实利益相悖!

    “你们不愿说,孤来替你们说。

    “这是因为你们这些

    地主大户、官商权贵,从不会停止压迫剥削百姓,不会停止掠过百姓的劳动果实,于是天下大多数财富都集中到了你们手里。

    “土地兼并让百姓失去土地,财富侵吞让百姓日渐穷困,劳动剥削让百姓命如草芥,你们是越来越富有了,可百姓却日渐难以生活。

    “阶级的极度固化必然导致极致的阶级剥削,其最终局面是上层对下层的彻底压迫——直到活不下去的百姓奋起反抗,推翻现有皇朝!

    “这,是你们想要的皇朝,却一定不是孤与陛下想要的。

    “赵氏要的,是大晋的长治久安,而不是一群人的富贵与大多数人的穷困,是天下的盛世延绵,而不是昙花一现空留史书美名的一时之强!

    “所以,我大晋,要跟这个国家的大多数人站在一起1”

    这是赵宁第一次在朝廷官吏面前,毫无保留提出赵氏的终极追求。皇城内的百官们无不深受震动,有人因此豁然开朗神色激昂,有人则是咬牙切齿恨到极点。

    说到这,赵宁先是看向张仁杰、徐林、陈安之等人,眉眼亲和如对手足兄弟:“志同道合者,赵氏愿待之以国士,携手并进奋战到底,纵九死不相负!”

    而后,他的目光落在狄柬之、王载等人身上,眼神陡然变得如利刃一般锋锐:

    “信仰与立场相悖者,便是赵氏与大晋的仇寇,你我无法共立于同一片青天之下,彼此之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必然只能有一个继续存在于这个国家!

    “狄柬之,王载,孙康,现在孤给你们一个机会,让你们能为自身利益放手而战——拔剑吧!”

    轰隆!

    “拔剑吧”这三个字落下的时候,晴天起惊雷。

    狄柬之双手一抖,王载骇然后退数步,孙康眉头猛跳,皇城八成以上官吏犹如遭受当头棒喝,双目失神四肢僵硬。

    赵宁盯着这些皇朝权贵、朝廷官员,一寸寸将长刀千钧从刀鞘里拔出来,流溢的真气光芒犹如一束束朝霞绚丽夺目,又似一片片箭雨摄人心魄。

    这一刻,他心无杂念,只有战斗意志。

    今日,他又要上阵拼杀了。

    这回,他有全新的敌人。

    两世为人,战场浮沉,他早就不记得自己拔过多少次刀。

    但每一次拔刀,他都清楚知道自己面对的敌人是谁。

    曾经,战力无双的天元大军是他不可战胜的对手,是他生命中无法跨越的高山,每一次上阵搏杀都注定要迎接失败的结果。

    但他依然一次又一次拔了刀。

    如今,不可一世的天元大军已经是手下败将。

    而现在,他眼前的敌人比昔日的天元大军更加强悍。

    那是在这片土地上作威作福了数千年的权贵阶层;是在这片土地上被践行了数千年的世道规则;是这片土地上根深蒂固的大道至理!

    今天,他将用手中的长刀,反抗这个世界的规则,打破这个世界的大道!

    他要像所有人证明,未来不属于历史,未来属于前方!在这个天下,没有什么旧势力是不能推翻的,没有什么新天地是不能创造的!

    反抗,反抗!

    不破不立。

    反抗,反抗!

    破而后立!

章六百四十二 反抗到底(1)

    眼见赵宁已经拔刀,无论今日受到的意外与震惊有多大,狄柬之、王载、孙康等大部分官员都清楚,事情已是再无缓和余地。

    今日,在这大晋皇朝的京师,在这燕平的皇城,大晋的帝室与大晋的权贵必要兵戎相见、彼此搏杀,谁也没有退路。

    赵氏给过他们选择,但他们选择了维护自身利益,所以到了这一刻,大家就都没了选择。

    随着长刀千钧寸寸拔出,赵宁衣发皆舞,青色真气光柱直冲云霄,领域之力席卷碧色苍穹,王极境后期威压如海倒悬,将整个皇城笼罩其中。

    巨大压力下,孙康第一个拔地而起:“殿下如此逼迫我等,那就请恕我等无礼了!我等知道殿下修为高绝战力无双,但此时也不能不战!”

    之前跟陈安之对峙,孙康还没拉得及升空赵宁就陡然驾临,此时他张开王极境领域,众人这才惊愕的发现,他已经不是王极境初期。

    而是王极境中期!

    狄柬之、王载等人精神大振。

    王极境中期的朝臣并不止孙康一个。

    在孙康升起王极境领域的同时,又有一人展露出王极境中期的修为,跟他相距百丈并肩而立,共同与赵宁分庭抗礼!

    其他王极境高手陆续升空,散在两人身后,各自气机勃发将修为之力催动到极致,在风起云涌的长天下张开一道道真气漩涡!

    十余名世家、寒门高手——或是中枢文官或是军中大将,组成了威风赫赫的战阵,各自刀剑符兵在手,已然做好了放手一搏的所有准备。

    皇朝的世家子弟、寒门群体,曾经互为死敌,在名利场上彼此厮杀,哪怕是宋治百般团结他们,又有天元大军在前,彼此间亦不曾完全放下芥蒂携手并进。

    但在这一刻,他们毫无保留站在了一起。彼此间有充足的信任,对敌人有无上的斗志,没有谁会背后捅刀子,更不会有人明哲保身、舍弃同伴。

    现在他们面对的,并不是会灭国灭族的外敌,而是有同一个祖宗的手足同胞!

    对他们而言,这一次的战争,才是真正没有任何余地,必须全力拼命的战争!

    半空的高手战场,并非是十多人对一人。

    只听得孙康一声大喝传遍整个燕平:“今日之战,事关我等权贵的命运前程,尔等此时不现身更待何时?!”

    他的话刚刚说完,燕平城中不同地方,在方墨渊与马桥的战场之外,数道强横气机陡然破空而起,向皇城方向闪电般投来!

    这些气机表明,他们都是王极境!

    家财万贯、富甲一方,如马桥一般的民间权贵!

    他们不曾出现在国战战场,哪怕是去年燕平大战,改朝换代的关口,他们亦不曾现身参战。

    在国战最艰难、家国就要不保的时候,他们没有出现在血火沙场,跟同胞手足站在一起对抗异族大军,为天地生民、祖宗同胞奋躯而战。

    在齐朝吏治最腐朽世道最黑暗,宋治勾结外族要覆灭国家长城赵氏,叫皇朝所有人都做他的奴才,把这个民族的前途命运推向无尽深渊时,他们不曾出现。

    他们的实力不为人知。

    任何官方统计中都没有他们的名字。宋治不清楚他们的存在,萧燕也不知道。

    但在这一刻,他们出现了。

    不仅出现,还加入了战场,将自己修为实力暴露无余,行为果断态度坚定。

    只因燕平城上空,出现了一个触犯他们根本利益,会让他们家财一空的生死大敌!

    任何人都能战意沸腾地挺身奋战,问题只在于形势有没有发展到那一步。

    所以,即便孙康不招呼,一直在关注燕平局势、皇城动静,亲耳听到了赵宁那番响彻全城宣言的他们,也会在这个时候一一现身。

    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真正决战,凡是利益相关方,无人可以置身事外,无人愿意置身事外。

    王极境高手的动作都很快,这一刻赵宁仍在拔刀。他拔刀确实缓慢了些,好似拔出的不是一件兵刃,而是一方厚重的新天地。

    身后燕平城中突然出现的几个王极境,他没可能察觉不到,但他不曾去在意。

    那几个身份类似马桥的王极境权贵尚在半路,还没真正靠近皇城天地,每个人面前便出现了一道彪悍气机,蛮横地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为首者,是一品楼大当家尺匕。

    协同者,是长河船行大当家陈奕。

    他俩带着一品楼、长河船行的高手,令这些民间权贵寸步不得进!

    所以皇城上空的局面,仍是赵宁一人对战孙康等十多人。

    终于——实际上时间并没有过去多久,孙康等人刚刚摆好阵型完成气机融合,正待出手——赵宁手中的长刀完全拔了出来。

    那一刻,黑曜般的光潮犹如海洋,顷刻间席卷了天空,苍穹无光大地失色,闪电隐匿漩涡失形,好似天狗食日黑夜降临,又似世界被洪荒巨兽吞入腹中。

    长刀朝着皇城斩落!

    这一刻,是大荒星陨,是地龙翻身,是日月颠倒。

    孙康等人猛然色变,狄柬之、王载等人恍然失神。

    他们都知道赵宁很强,他们亲眼目睹过去年赵宁与察拉罕交手,他们以为赵宁再如何战力无双,也不可能抗衡所有人的联合之力。

    但这一刻,他们发现自己错了。

    相比之去年,此时此刻的赵宁,修为明显强了不止一星半点,纵然还没有达到天人境,但也相距不远!

    没有反应时间,甚至没有思考时间,刀芒落在了孙康等十多名王极境修行者,气机相融齐心合力撑起的领域中心!

    没有轰鸣的气爆,没有狂乱的真气浪潮,只有一刀黑曜般的刀气,毫无阻隔切开领域气机,而后一分为二,二分为四,精准落在每个人头顶!

    肉眼可见的,一道道护体真气光罩破碎。

    孙康率先倒飞出去,另一名王极境中期高手倒飞出去,十多名世家寒门高手,一个接一个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

    他们融合一体的气机,顷刻间四分五裂,崩碎于无形,只剩下一个个单独的王极境领域,也只剩下一个个单独的王极境修行者。

    众人合力,竟然没有挡

    住赵宁这一刀!

    赵宁的身形消失在原地。

    赵氏绝学掠空步的威能,让赵宁近乎是瞬移到孙康面前。

    这是国战功勋将领,其家族因为国战而被重创,无数族人俊彦战死沙场,就连他的父亲也自缢在天元军营,在事实上为这个国家民族付出良多。

    但赵宁的长刀斩落得毫不犹豫!

    孙康堪堪稳住身形,眼见眉眼冷冽的赵宁长刀劈来,根本来不及闪避,只能举刀格挡。

    两刀相击,孙康如遭雷击,胸口如被巨石砸中。

    而后,他便觉得赵宁凝练的真气犹如千万根细针,悉数钻到了自己的经脉之中,霎时脏腑刺痛,真气失控,气息紊乱,一口鲜血喷出,再度倒飞出去!

    赵宁身形一闪,避过从左翼刺来的一剑,突兀出现在右方百丈之外,手中长刀向另一名王极境中期当头斩下!

    这是世家中难得的人才,大器晚成,国战期间奔波于江南各地筹粮,让中原各镇大军不至于饿着肚子跟敌军拼杀,备受爱戴。

    他的剑挡住了赵宁的刀,却被赵宁一拳甩在脸上,顿时脸骨碎裂牙齿横飞,吐血翻倒向一旁。

    这时,一道剑气一道刀光,相继落在赵宁背后!他硬接下了这两击,强悍的护体真气让他连轻伤都没受,只是身形略有迟滞。

    掠空步再度发动,抢在被围攻之前,赵宁出现在外围一名王极境官员面前。

    这是一名享有清誉的鸿儒,门生弟子无数,平日里治学严谨,道德崇高,也曾带着学生守卫城池,以三千人挡住了天元万骑月余时间。

    赵宁的刀斩断了他的剑,真气摧毁了对方的气机,令对方连吐三口鲜血,从半空无力坠落,砸在了皇城城楼上,再也无力从废墟中爬起来。

    这一次,孙康全力激发的刀气及时掠至,赵宁抬起左臂格挡,护体真气破碎,身体倒退出去数步。他面无表情,借力发动身法,奔向下一个目标。

    赵宁出手干脆有力没有任何迟疑,哪怕他面前的对手,大部分都有拿得出手的功勋,值得被记载于史上的事迹。

    任何功勋,都不能成为他们站在百姓对立面的理由,无论昔日有着怎样的光辉,如今敢骑在苍生头上,压迫百姓奴役平民吃人血馒头,那就是找死!

    以一人对战十多人,赵宁虽然屡屡被击中,但因为修为境界的差距,并没有受很严重的伤,相反,掠空步修炼到极致的他,在人群中游刃有余。

    当孙康接了他第三刀之后,左臂耷拉在身侧,一张脸变得跟白纸没有区别,气机大跌,再也无法发挥王极境中期的战力。

    至于王极境初期的修行者,没有人值得他出第三刀,无不在此之前就被重伤,相继从半空栽倒,下饺子般落在皇城各处,躺在废墟大坑中无法再战。

    昔日,赵宁以王极境中期的境界,单人独骑就能在孝文山拦住蒙哥一行,如今两名王极境中期带领的十几名王极境初期修行者,如何能够战胜他?

    这场王极境高手之间的对决,是赵宁一人对世家寒门权贵反抗者的单方面镇压,不讲道理强势无匹!

章六百四十三 反抗到底(2)

    方墨渊与马桥的战斗开始没多久就变了味。

    南山商行总舵一面倒的战况,让马桥意识到了与帝室,与大晋第一氏族抗衡的下场——对方翻翻手掌,就能让他灰飞烟灭。

    这固然让他心神不属。

    但哪怕是到了这个时候,马桥也没有放弃全部希望。

    大不了就是把南山商行的燕平部分献祭出去,他的根基本就不在京城,没了这里的产业虽然伤筋动骨,但未尝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只要权贵阶层的反抗能够获得胜利。

    他虽然赢不了方墨渊,但自信若是想逃,拼命之下还是有不小机会的。

    当皇城之战爆发的时候,马桥精神一振,甚至谈得上是容光焕发——战斗开始得比他预料得要早,这对他来说是天大的好消息。

    赵氏与大晋权贵的胜负早一些分出来,平民百姓对他的商行的进攻就能早些被镇压,他的损失就能小不少,自身性命的保障同样高很多。

    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十几个世家寒门王极境高手,竟然被赵宁一人所压制!

    修行者之间的战斗,四个低一境的修行者,就能抗衡那个高一境的敌人,毕竟双拳难敌四手,但凡是配合得当,纵然赢不了,也不会败。

    如果低境者敢于拼命,宁愿自己死也要重创对手,那么他们的赢面就会极大。

    同样,十六个修行者联手,便能对付一个比他们高两境的敌人。

    可眼下,两名王极境中期合力,带着十好几名王极境,竟然挡不住赵宁一人?

    赵宁是悍将,难道在场的其他王极境就都是二月的花朵?谁没有经历惨烈国战?谁不是从凶险之境、艰难困苦中磨砺出来的?差距怎么就能这么大?!

    马桥心惊胆战之余,失望至极,恐惧至极。

    赵宁到底有多强?

    那一刻,马桥脑海里只有四个字:大齐战神!

    是的,赵宁是大齐战神。

    若不是超脱了凡理,又岂能被人称之为神?

    换个角度想,这其实没什么不能理解,毕竟人与人的能力不一样:两个同样没有修为的平民,一个武夫一个普通人,战力难道能一样?

    马桥心神失守、惊骇不定之际,骤然感觉肋下一片灼热,接着就是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痛,在他回过神来之前,本能已经做出反应,慌忙拉开了与方墨渊的距离。

    “你的对手可是堂堂一品楼三当家,这个时候你还敢分心?”

    方墨渊嗤地一笑,左手剑右手刀交替而出,将惊慌逃窜的马桥罩住。

    在内心里,方墨渊很是瞧不上马桥这个对手,他甚至不认为对方是他的对手。

    诚然,这是一个天赋非凡的成功商贾,有自己的金银王国,但在战士这个层面上,对方无论如何都算不上合格——拼杀之际就算天塌了也不该这样分神。

    这跟找死没有区别。

    既然对方找死,方墨渊当然要成全对方,刚刚那一剑刺过去,要不是对方有本能反应,好歹闪避了要害,当场就要身死道陨。

    但这一剑也让马桥受伤颇重,无论

    是气机还是行动流畅程度,都有实质衰减。

    一个不合格战士的表现,再度出现在马桥身上,剧痛让他五官变形、牙齿打架、身体发颤,虽然极力忍受仍是无法消除,以至于握剑的手都出现了抖动。

    连招式都开始走样。

    抖动与走样都很细微,但落在方墨渊这种经验丰富的锐士眼中,就是天大的破绽。

    方墨渊眼中的杀气与鄙夷愈发浓郁:连**的些许痛苦都不能忍受,怎么能称为合格战士?再有商业王国,再是顶级权贵,不能战斗就只能活在太平盛世。

    而现在,是万民反抗压迫剥削的烽烟乱世!

    方墨渊没有冒进,没有因此而掉以轻心,相反,他的进攻依然滴水不漏。

    于是,不过片刻时间,马桥身上便多了十几道伤口,有的浅有的深,有的只是划破皮肤有的深可见骨,因为伤口太多,马桥看起来衣衫褴褛。

    衣衫褴褛固然狼狈,但马桥的状态绝非狼狈能够形容。

    他已经疯癫。

    每挥一剑,他都要发出愤怒的嘶吼,痛苦的咆哮,无意义的大喊,他的招式愈发大开大阖,每一剑都是奔着要方墨渊的命而去。

    若是落在实处,方墨渊是非死即残。

    可惜的是,这种攻势对方墨渊来说毫无意义,因为破绽太大故而轻易就能避过。不仅能避过,方墨渊还能连消带打,找到无数机会给对方再添新痛。

    不过是十几个呼吸的时间,马桥就已是遍体鳞伤。

    鲜血染红了他破碎的衣裳,没有一处还是干净的。

    披头散发的马桥比之前看起来更疯狂。

    可到了此时,他反而不疯狂了。

    不是他不想疯狂,是没了疯狂的力气。伤势太重,流血太多,真气消耗殆尽,他已是没有力气再发狂。现在,他虽然依旧双目赤红,却是萎靡不振。

    方墨渊露出老鹰戏小鸡的揶揄神情,讥讽道:

    “多少年来,南山商行无限度压榨伙计血汗,不把平民百姓当人,你轻描淡写一句话,就是许多个人生的黑暗,无数个家庭的衰败。

    “哪怕是到了今日,你依然在富丽堂皇的厅堂中指点江山,随口一言,就要让成百上千的伙计或死或伤身陷牢狱,要让成千上万的百姓世代受你剥削奴役。

    “多意气风发啊,不愧是万人之上的权贵,一个商业王国的主人,这个世道统治阶层中的佼佼者。

    “怪不得连皇朝四品大员都不放在眼里,视作走狗随意驱使。

    “可你怎么不继续意气风发了?你倒是继续意气风发啊!你不是能随意左右人的前程,拿捏别人的命运吗?来,方某在此,你来让方某坠入炼狱啊!”

    看着方墨渊嘲讽而鄙夷的嘴脸,听着对方戏谑而讽刺的言语,马桥受到了莫大屈辱——这份屈辱他这辈子都没经受过,遂不可遏制的怒发冲冠。

    他发出野兽般的大吼,猛地扑向了方墨渊,用尽了浑身真气,要掐住对方的脖子,咬断对方的咽喉,跟对方同归于尽,让对方知道侮辱他的下场!

    噗嗤。

    马桥扑到了

    方墨渊面前,双手按上了对方的肩膀,他张大了血盆巨口,却无法靠近方墨渊的脖子,只能悲愤无奈地盯着对方那张满是嘲笑的脸。

    方墨渊的剑,洞穿了他的胸膛,真气已然将心脏震碎。

    马桥再也没有丝毫力气可以动弹,浑身石头般的僵硬。

    “看看你的商行吧,今日之后,这世上就没有南山商行了,你的所有产业都会收归国家,成为被你们压迫剥削的伙计的衣食。”

    方墨渊来到马桥身后,一只手板着他脑袋,让他低头看燕平城中的南山商行总舵。

    马桥渐渐涣散的眼眸里,满是无法接受,不能忍受的痛苦绝望之色。

    商行大宅的防御已经全面崩溃,护卫、修行者的尸体横七竖八倒了一地,心腹大管事被砍成了两半,上半身在花坛里,下半身挂在树上。

    一品楼修行者带领的平民百姓,全面占领了商行,现在除了他们,已经看不到原本商行的活人——那些护卫管事全都成了尸体。

    嘴中不停往外涌血的马桥,到了最后,眼中只剩下浓烈的不甘与极度的惊恐。

    正如方墨渊所言,他是皇朝顶级权贵,在如今这个寒门如日中天的大势下,就连官员都在为他所用,他有的不仅是荣华富贵,还有能影响朝野的权力!

    他还没享受够这种快意,怎么舍得死?

    那一瞬间,他艰难转头,眼中饱含哀求,只希望方墨渊能放他一马。

    为此,他什么都能付出。

    可回应他的,是方墨渊拉动横在他脖子前的横刀的无情动作。

    马桥的人头被割了下来。

    方墨渊丢掉马桥的脑袋和无头尸身,仍由它们坠落商行大宅,成为这个被毁灭的商行的一部分尘埃。

    而后,方墨渊弹了弹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收起刀剑,纵身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

    崇文殿。

    赵北望依然坐在皇座上,陈询与张廷玉则站在殿中,双方谁也没有动。虽然外面赵宁与众高手激战的动静,是那样的雷霆万钧、摄人心魄。

    赵北望不动,是因为他没必要出动,也无需参与外面的拼杀——以他王极境初期的境界,出去了其实也无法产生实质性影响。

    陈询与张廷玉不动,则是因为在他们之外,殿中还有另外两个人。一个是端坐在地台侧前的公主赵七月,一个是站在殿门看着外面的帝室高手赵镇中。

    陈询、张廷玉虽然有不错的修为,但如何能抗衡三名赵氏王极境?更何况赵七月还是战力强横的王极境中期高手!

    一开始,张廷玉还跟狄柬之、王载一样,觉得赵氏不敢跟他们撕破脸皮,哪怕是敢于挑战所有权贵,下场也只有一个。

    可随着赵宁以一己之力碾压众高手,赵七月连出面策应的意思都没有,张廷玉额头的汗水就再也擦拭不完。

    这一战,赵氏志在必得。

    赵氏不仅要赢,还要向天下宣示赵氏这个第一氏族的强悍无双!

    若不是为了天下人的敬畏臣服,赵氏何至于让赵宁一人在外面力压群雄?

章六百四十四 反抗到底(3)

    可想而知,这回要是让赵氏得偿所愿,成功夺势,那往后这大晋皇朝——至少河北河东之地,权贵阶层的大船将会风雨飘摇。

    随时都有倾覆之虞!

    这样的局面不是张廷玉能够接受的。他奋斗半生,尝遍辛酸,在去年掀翻齐朝的战斗中,率先表明态度,冒了极大风险,这才好不容易出人头地。

    凡此种种,不就是为了富贵?

    不就是为了做人上人?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睥睨天下颐指气使,那是何等的快意?

    而现在,他冒着生命危险,好不容易抓在手里的东西,就要灰飞烟灭了?

    张廷玉心如火烧急不可耐,很想立即夺门而出,纠集所有世家寒门、官场商场权贵,群起反抗赵氏的夺命压迫!

    纵然是有千万危险,也必会倾尽所有,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放手一战!

    可他不能出去。

    连动弹都不敢。

    赵北望说出那句“休要怪朕无情”后,赵七月就出现在大殿中,修为之力展开,随时都能反手拖起身后那柄巨大战斧,将他跟陈询劈成两半。

    动,就是死。

    张廷玉那颗灼热的心,渐渐变得冰凉。

    事到如今,他哪里还能反应不过来,权贵阶层早已落入了赵氏设计好的陷阱?

    他跟陈询两人,一个是百官之首世家柱石,一个是王极境高手寒门翘楚,现在他俩被困在崇文殿,外面的文武百官便是群龙无首。

    发生了这样的大事,世家寒门权贵的应对却无法及时准确。

    世家跟寒门彼此争斗厮杀了这么多年,隔阂深得犹如天堑鸿沟,没有陈询与张廷玉并肩而立,他们如何能快速团结起来?

    正因这个过程耗费了太多时间,所以燕平局势的恶化并没有被及时止住,如今城中十万百姓群起冲击权贵,事情已是难以收拾。

    而在这样的紧要关头,狄柬之、孙康等人,却没能接替陈询与他的作用,把文武百官联合在一起,反而让权贵内部出现了分裂。

    在如今这种局势下,像陈安之、张仁杰这种存在,一旦露出叛徒的迹象,就该不惜一切雷霆镇压,杀鸡儆猴震住大局!

    哪里能像狄柬之那样,顾念旧情处处留手?

    要是文武百官能够全体反对,赵宁焉敢对孙康等人出手?

    张仁杰、陈安之、徐林等人加在一起,虽然只有一成多的官员,但已经形成一股势力一股意志,这就让赵氏不用处于跟所有人为敌的局面。

    当初掀翻齐朝时,刚开始文武百官里不也只有很少一部分人,有意支持赵氏?

    中枢的混乱,让赵氏在燕平城中的布置,得以畅通无阻施行。权贵阶层之前有机会镇住局面,可到了眼下这一刻,说什么都晚了。

    张廷玉恨得牙痒痒,很想把狄柬之、王载这两个误事的家伙按在地上暴揍。

    但仔细想想,今日之事就真能怪到他俩头上?责备对方反应迟缓、应对不力?

    先前他跟陈询在被赵北望问对时,不同样口口声声镇压躺平风波?在此之前,谁能料到赵氏会态度坚决的,跟平民百姓站在一起,向所有权贵开战?

    这是亘古未有之事!

    没有确认这一点,谁敢明着忤逆赵氏?

    现在大家身陷泥潭,能说是自己人无能吗?

    不能。

    只能说赵氏的行为匪夷所思。

    只能说是赵氏疯了!

    “陈询,张廷玉,你俩可知罪?”忽的,赵北望威严重重的声音响了起来。

    听到皇帝的话,张廷玉就如听到了催命鬼音,心中一颤双腿一软。

    ......

    狄柬之、王载仰头看着半空战况,只觉得遍体生寒如坠冰窟。

    孙康受伤不轻,十多名王极境中不断有人被赵宁从半空击落,暂时失去战力,眼看赵宁以一己之力镇压群雄,已是掌控住了局面,两人满心都是绝望。

    “狄大人,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任由局势这样发展下去了,否则你我面对的只能是穷途末路!”

    一向被评为人品正直、为官清廉,受到许多人尊敬的王载,这时候眉眼凶恶满脸阴郁,仿佛正在面对闯入家中为非作歹的强盗。

    狄柬之业已回过神来,心中有了一定的想法,闻言问道:“王大人有何良策?”

    王载沉声道:“王极境高手们固然无法抗衡太子,但这不意味着我们就输了——若论皇朝的元神境修行者数量,权贵阶层中的强者多如牛毛。

    “我们就算是一人一口唾沫,也足以淹死赵氏!”

    狄柬之肃然颔首,这正是他刚刚想到的节点。

    燕平只有十多个权贵王极境,哪怕赵宁没有赵氏其他高手相助,权贵们都无法抗衡。但元神境后期的强者,权贵中就多得太多,绝非赵氏一族可以匹敌。

    而要是算上元神境中期、初期,那便是多不胜数,联袂成云挥汗成雨,淹没赵氏不比大海淹没一座岛屿更难。

    哪怕赵氏有一品楼、长河船行这种羽翼,都不会对局面产生实质影响!

    “立即派人,火速集结燕平、京畿之地所有权贵阶层麾下的元神境强者!”狄柬之转身向何贞之等人下令,让他们分头行动。

    权贵阶层中的元神境强者,不仅有权贵们本身,还有依附他们的普通修行者,就如南山商行中的管事级强者,豪门大族中的护卫客卿等。

    这么多人加起来,只要赶到皇城,就能将赵氏团团包围。

    而想要拦住他们又是根本不可能的,一是数量太多,哪怕是赵氏其他几个王极境出动也拦不下,二是实力不俗,大军都封锁道路城门的作用为零。

    何贞之等人神色大振,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不,这不是稻草,是铁链,是一定能让他们上岸的凭仗!

    皇城中超过八成的官员想要出动,宿卫皇城、燕平的禁军想拦都拦不住,况且他们也不会拦,所以消息必然能够传出去!

    “无论孙康等人能否坚持,等到成百上千的元神境强者赶到,这场战争的胜利一定会属于我们!”王载抬头看着半空,眼中阴沉的精芒与马桥如出一辙。

    狄柬之长松一口气,相比之于王载,他更沉得住气一些:“太子不曾下杀手,那些坠落的高手也仅是丧失战力而已,这场战争并非没有缓和余地。

    “等到元神境修行者们大举赶到,就算太子拥有无双战力,难道还能大肆屠戮这些元神境强者,让燕平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大势底定之时,便是百官限制皇权,实现士大夫治天下蓝图之日!”

    王载眼前一亮:“正是如此!”

    赵氏当然不能血腥屠戮文武百官、上千元神境强者,否则立马就是天下皆反的乱局,而就算赵氏对所有元神境强者出手,权贵阶层也不是真的会败。

    齐朝之时,宋治机关算尽呕心沥血,所求无外乎极致皇权,最终的结果却是天下皆反、群臣背弃,落了个身死国灭、世人唾弃的下场。

    现如今,赵氏只字不提皇权,但所做的事却比宋氏更加恶劣。

    宋治还只是开罪世家,赵氏是把世家勋贵、寒门地主全都得罪了;宋治只是想大权独揽乾纲独断,并不曾夺走权贵的钱财地位,赵氏却是想要杀权贵的父母!

    宋治都亡了,赵氏凭什么能赢?

    权贵之所以是国家主人,就是因为有绝对实力,能够绝对掌控这个皇朝!

    现在,是时候让赵氏认清现实,知道逆势而行与世为敌的下场了!

    ......

    平民反抗者在彻底攻陷南山商行,完全占据大宅肃清所有敌人后,获得了战斗的胜利,却也失去了前进的目标。

    他们在大声欢呼、彼此庆贺之余,不由得有些相顾茫然,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是奔向下一个权贵产业,还是就此打道回府。

    寻常情况下,摆在他们面前的大体有两条路。

    其一,抢夺战利品,瓜分大宅的财物,哄抢这里的所有金银珠宝、桌椅陈设,抱回家把它们变成自己的东西,让自己的奋战得到回报。

    其二,热血不减战意盎然,群起奔向下一个目标,这有可能是其它商行,也有可能是富人大宅,还有可能是武侯铺、官衙。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进攻的目标是不是其罪当诛就不再重要,他们的敌人是不是品行不端也不再重要,洪流席卷一切之时,不会去区分青红皂白。

    如果平民反抗者选择第一条道路,他们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声势就会消失,从一个整体化作一盘散沙,今日这一战也将失去绝大部分意义。

    但如果他们选择第二条道路,他们就会变成暴徒,沦为罪人,成为单纯的破坏者,受到所有人的指责甚至是敌视、仇恨,就此失去未来的道路。

    庆幸的是,大宅里的平民反抗者,不用走这两条路中的任何一条。

    他们不会失去方向。

    左车儿站上屋顶,大声呼喝,示意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而后利用修为之力让声音传遍每个角落,确保所有人都能听到。

    在这个过程中,一些人已经开始争抢大宅里的财物,显得颇为兴奋急切,但都被人群中的一品楼修行者制止、呵斥,并约束他们重归秩序。

    这些人中有的羞愧难当,有的满脸不服——不服并没有用,一品楼的人手都是精锐修行者,而且不乏强者威慑,他们只能选择服从。

    在大宅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投过来后,左车儿振臂高呼:“诸君,南山商行没了,我们的公平与尊严就全都回来了,就能在日后得到真正保障了吗?

    “没有,不能!

    “诸君,今日我们向为非作歹的权贵开战,杀他们的人破他们的财,日后他们必定报复我等,而且会是血腥残酷的报复,让我们无法承受的报复!

    “所以我们要坚持斗争,反抗到底,绝不懈怠,亦不退缩!

    “诸君,要想从今往后不被权贵镇压,就必须消灭所有为非作歹的权贵!这仅靠我们自己的力量远远不够,我们必须取得朝廷支持、国家帮助!

    “现在,我们需要立马去皇城面君,求见陛下,请陛下为我们做主!”

    左车儿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入情入理而又发人深省。

    道理很简单,没有人听不明白。

    于是很快有人大声发问:“这世道官官相护,这天下官商勾结,权贵一体沆瀣一气,朝廷是否会为我们做主,陛下是否会保护我们的公平与尊严?”

    这个问题代表了大部人的心声,这也正是他们的顾虑。

    众人无不伸长脖子看着屋顶上的左车儿,等着听他的回答。

    左车儿连停顿都没有,当即接过话头:“诸君的顾虑并非没有道理,但也得看看实际情况如何。

    “这世道官官相护,却也有官员为了百姓而法办同僚,这天下官商勾结,但也有乐善好施者修桥补路接济乡里!

    “我们作战的对象,从来不是所有官员商贾、富人大户,而是那些为非作歹、违背律法、压迫剥削我们的权贵阶层!

    “这天下一定会有富人,也一定会有穷人,任何朝代都是如此,我们要的不是所有人家财相等,而是我们该有的公平与尊严得到保证,是我们每个人都不受任何人的任何压迫与剥削!

    “既然这天下的官吏富人不都是恶人,而我们的诉求又理所应当,再正义不过,又怎么会举目皆敌?

    “诸军若是不信某家所言,只需看看身边的都尉府府兵,就能知道某家所言非虚!”

    左车儿的话有人赞同有人不赞同,但当他们转过头,看到身边血染衣袍,刚刚跟他们并肩厮杀、相互扶持的都尉府府兵后,就不能不信官府官员不都是恶人。

    都尉府可是主动赶到,加入了他们的阵营!

    石珫见左车儿向他看过来,心神一动福至心灵,立马跳到院墙上,大义凛然地振臂高喊:“都尉府与罪恶不同戴天!都尉府誓死保护燕平百姓!”

    看着他甲胄上刀砍斧凿的痕迹,想起他护在众人面前与马桥争锋相对的场景,很多平民反抗者立即抚掌而赞,大声叫好。

    左车儿对石珫的表现与百姓的反应很满意,敬佩万分的在心里喊了一声太子英明,继续大声道:“大晋的官吏中不乏清廉高洁之士,这已毋庸置疑。

    “而大晋皇朝之所以取代齐朝,就是因为赵氏眼见世道不公、黎民受苦,选择跟反抗军一起奋躯而战,要保护天下苍生的公平与尊严!

    “诸君难道忘了,太子本身就是反抗军大将军?”

    听了这话,不少人恍然大悟。

    大晋之前,赵氏是国家长城,赵宁是大齐战神,国战能胜多亏了他们。

    去年赵宁到了河北,立即成了反抗军大将军,可不就是为天下百姓而战?

    如若不然,向来忠义无双的赵氏,为何突然造了齐朝的反?

    石珫见左车儿再度向他看过来,知道又到了该他说话的时候,但这次他却不是很理解对方的意思,没读明白对方目光里的内容。

    好在石珫也不是愚蠢之辈,转眼想到了关键——证明赵氏的确会支持百姓。

    “诸君,实不相瞒,本官......石某之所以能及时赶到这里,都尉府的府兵之所以去了城中各处相助百姓,就是接到了太子殿下的命令!”

    石珫神色肃穆,实话实说,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他这时也暗暗感叹一声,太子实在是思虑周密,让都尉府的府兵分成小队,去了各个交战地,现在很多地方的反抗者身边,都有府兵的身影。

    石珫接着道:“诸君,今日之战,太子的命令是让都尉府保护你们,由此可见,太子本就站在我们这边!”

    闻听此言,众人无不是精神大振。

    铁一般的事实摆在面前,无人再有疑虑。

    “诸君,随都尉府去皇城请命!”左车儿大手一挥。

    “去皇城请命!”石珫立马振臂呼应。

    平民反抗者无不高举手臂:“去皇城请命!”

    都尉府府兵率先出动开道,大宅内外数千名百姓云集景从,浩浩荡荡热情似火的奔向皇城方向。

    燕平城各个方位,不同平民反抗者群体战胜眼前的目标后,都在都一品楼修行者与都尉府府兵的带领下,陆续向皇城疾驰。

    他们犹如一条条河流,穿街过巷,汇向皇城那个他们心目中的圣地。

    形势发展到现在,燕平万人空巷,平民反抗者的规模已经不止十万人。他们之前的战斗,在各处制造了巨大动静,塑造了非凡声势,吸引了大量百姓。

    现在,虽然敢于拼杀的真正反抗者没有增加多少,仍是维持在十万出头的规模,但跟在他们身后一起跑着赶向皇城的人,却是达到了全城百姓的一半!

    凑热闹是人的天性,从众是人的本能。

    如果平民反抗者是去攻打皇城,大多数人当然不敢跟随,但既然这些人嚷嚷着去皇城请命、求陛下主持公道,那他们就想看看结果,亲眼见证这件百年甚至千年难遇的大事。

    这里面有希望平民反抗者成功的,也有希望他们失败的。

    半城百姓从各个坊区各条街道,前呼后拥声势浩大的涌向皇城,这副景象已经不是简单的震撼,而是摄人心魄,让人恐惧。

章六百四十五 反抗到底(4)

    何贞之等身在皇城,要去外面召集众权贵元神境的中枢官吏,甫一来到皇城墙外,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

    人山人海都不足以形容眼前的人群之密集、浩大。

    在一品楼、都尉府的带领下,以十万平民反抗者为核心,从燕平城各处涌到皇城外的百姓,摩肩接踵,将定鼎门外的广场、长街挤得满满当当,不留一丝缝隙。

    从这里蔓延向外,每条大街小巷都充塞着各色百姓,身手矫健者攀上了低矮屋墙,修行者们则跃上了屋顶。

    人人都面相皇城,人人都睁大眼睛看着皇城。前面的人已是迫不及待,后面的人还在涌来,人群的海洋正在不断扩大,一眼望不到尽头。

    望着密不透风的人海,何贞之如坠冰窟,手脚发冷牙齿打颤,举止无措的站在城门处,想要前进半步而不可得。

    不只是他,一众从皇城出来的官吏,无不在这一刻陷入了绝望的深渊。

    他们要如何跃过这一层层人墙,去往各自的目的地?

    他们又不是王极境高手,无法凌空飞渡,纵然他们可以轻易一跃几丈高,攀上城墙跨过屋脊,眼下也不可能轻易穿过人海。

    半城百姓聚集而来,那是多大的动静,可他们之前竟然没有丝毫察觉,未能及早应对、出动!

    这不是他们耳聋了头昏了,而是在此之前,他们都被赵宁与孙康等人的激战吸引了注意力!

    十多个王极境的拼杀撕斗,那是多大的声势,别的不说,尽是王极境领域掀起的异象,就遮天蔽日令四下无光。

    更何况这里面还有王极境中期,有赵宁这个王极境后期!

    到了此时,何贞之等人终于反应过来,赵宁出手时机的选择极为精妙,对方就是有意不让他们察觉皇城外的动静!

    如今百姓包围了皇城,他们想要出去难如登天!

    但事情再难,何贞之也不能不去尝试,这是权贵阶层的存亡之际,容不得他们不拼命去奋战!

    御气境官吏已经无用,官员中的元神境强者没有犹豫太久,他们相继跃出,跳入人海,奔上街巷,掠上屋顶,好似点水蜻蜓,想要越过眼前这个海洋。

    他们的行动很迅捷,他们的意志很坚定,他们绝不会轻易停止脚步!

    他们很清楚,人海中绝对会有权贵阶层的强者,对方很可能接应他们,他们也知道一旦燕平城里所有权贵掌控的元神境都响应,他们成事的把握就会极大。

    可他们刚刚冒头跃起,人海中就有一个个刀客燕雀般起身。

    有人从街头巷尾抽出了长刀,更多人则从屋顶直接迎上官员,他们共同组成了一张大网、一道海浪,向意图突破封锁的官员们当头罩了下去!

    平民反抗者来到皇城外,就意味着今日拼杀基本结束,但其中的一品楼、长河船行修行者,仍在是时刻准备着战斗。

    他们早就接到过命令,故而对眼下的局面有所预料。

    官员们的冒死飞跃,迎来的只能是他们的凌厉出手!

    一个个官员在半途被拦截,有人刚落入人海腹背就被刀捅,只能无助的伸出鲜血淋漓的手;有人还没落到屋顶,就被屋顶上斩下的刀芒劈中,从半空栽落。

    亦有元神境后期强者飞掠长街屋顶如履平地,眼看就要深入人海,却陡然像是被人掐住脖子,身体一僵从半空笔直坠落。

    在他们旁边,方墨渊和赵氏高手的身影一闪而过。

    赵氏的高手没有参与皇城之战,是因为赵宁根本不需要帮手,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什么都不会做,只是大家都有自己的战场与任务而已。

    有王极境高手坐镇,从皇城里出来的官员,哪里还能成功飞渡人山人海?同样的,人海中的权贵元神境强者们,也没有出手接应他们的机会!

    何贞之运气算是不错,被屋顶的一品楼高手当头一剑刺伤后,还能成功从人群中脱身,返回到皇城门处。

    捂着肩膀处的剑伤,惊魂不定的他,将现场情况纳在眼底,哪里还敢有半分停留,近乎是连滚带爬的原路折返,向狄柬之、王载回报众官员出动的情况。

    听罢何贞之惶急的禀报,王载张口结舌,如丧考妣,禁不住连退三步,半个字都说不出来,狄柬之怔怔无言,双目无神,好似魂魄已经不在身上。

    他们的反应虽然有所差异,但眼中浓烈的绝望却是别无二致。

    半响,他们再度抬头,看向在半空纵横飞掠,不断击退、击伤众王极境高手,面前的十多个对手已经只剩下不到半数,犹如天神下凡的赵宁,满心都是悲凉。

    ......

    京兆府。

    在扈红练的主持下,这场被无数人见证的“国人审判”,终于进行到了最后环节,随着蒋飞燕的惊堂木拍下,堂内堂外肃静下来。

    到了这时候,整个燕平城近乎是翻了过来,尤其是靠近皇城的地方,到处都挤满了人,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但京兆府的国人审判并未因为外面的动荡而中止,相反,随着越来越多百姓聚集到附近,关注这场审判的百姓比先前要多了不少。

    “南山商行贿赂蒋飞燕构陷陈青之事,证据确凿案情明了,诸位以为南山商行与蒋飞燕是否有罪?”扈红练问堂中的十二个平民。

    众人互相交换了眼神,一一拱手肃然道:“我等皆认为南山商行与蒋飞燕有罪!”

    此言一出,院中坐着的百姓与外围的百姓无不大声叫好。

    扈红练点点头,挥了挥手,示意京兆府的官吏将大晋律法搬出来,而后请状师们上前,辅助堂上十二位平民找到相关律法条文,依照条文判定南山商行跟蒋飞燕应该被判什么罪。

    这个过程花了不少时间,在十二位平民将结果整理出来后,蒋飞燕当堂宣读:“南山商行构陷伙计陈青,罚铜五百斤,直接责任人杖四十,收监三载!

    “京兆府尹蒋飞燕,收授贿赂,渎职枉法,残害治下之民,着即革去一应官职爵位,流放岭南烟瘴之地!”

    判决严格遵循律法条文,每一条都有依据,院中坐着的百姓无人反对,外围的百姓更是精神大振击节而赞。

    大齐的律法,在本质上维护地主大户、权贵富人等统治阶层的利益,所以判决对南山商行和蒋飞燕的处罚并不严重。

    但对见证了这场审判的百姓而言,这已经是再好不过的结果,求之不得。国人审判官员,官员权贵严格依照律法被判刑,放在以往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扈红练此刻的想法却是:大晋的律法要抓紧时间大修。

    要维护平民百姓的公平尊严,必须要制定一部维护他们利益的律法。

    另外,想弘扬正气,匡扶良善,要世道清平,道德昭彰,律法条文就必须是奖励正义惩罚恶行的,

    而不是刻意去追求什么绝对平等。

    人与人应该平等必须平等,但恶行绝对不能跟善行平等,加害行为亦不能与正当防卫平等,更绝不能被同等对待!

    堂上的蒋飞燕双手发颤。

    审判初期,她没把扈红练当回事,但是皇城一直没有派人来,她免不得忐忑不安,身为王极境高手,外面发生的事情她当然能够察觉,于是精神愈发紧绷,心情愈发低落。

    到了现在,蒋飞燕已是如坐针毡,恐惧暗生。

    当扈红练的宣判声响起,她的身子晃了晃,差些就要站不稳。

    她心中只剩下绝望了。

    她知道,她已经不可能被救。既然不能被救,便意味着权贵失势。

    这场针对她的国人审判会有效!

    她失去了一切,就要流落蛮荒之地,永世难以超生!

    这让她如何能不痛苦万分?

    公堂的审判进行到这里并未结束,接下来在扈红练的主持下,众人对南山商行种种违反律法压迫剥削伙计,打压残害同行,尤其是累死伙计的情况进行了逐条审定。

    末了,扈红练当众宣读了国人对南山商行的判决:“南山商行害国害民,罪不容诛十恶不赦,大晋皇朝没有它的立足之地,立即予以取缔!”

    不出意外,这份判决迎来了更大的喝彩。

    不过这份判决倒是不用官府再去施行,平民反抗者已经掀翻了南山商行。

    但这并不意味这份判决没有意义,相反,判决意义重大,因为它宣告了南山商行覆灭的必要性与正当性,表现了平民反抗者的行为名正言顺、受国家保护!

    大晋皇朝,真正跟平民百战站在了一起!

    扈红练站起身,面对堂上开怀激动的陈青与十二平民,面向院中的百十名百姓,看着旁观这场审判的所有大晋百姓,面容肃穆声音凝重:

    “无论陈青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方式,躺平也好奋斗也罢,但凡不违背律法,国家便誓死捍卫他的正当权利,但凡不违背道德,大晋便绝不容许旁人镇压!

    “诸位,从今往后,国人审判将会成为定制,我大晋皇朝的子民不仅有监督官府的权利,亦有能掣肘官府的权力!

    “非止官府,任何财富团体,权贵势力,强大存在,都将接受你们的监督与掣肘,只要形成群体意愿,他们随时都能发起国人审判!

    “我大晋皇朝,要的是每个人的公平与尊严,都受到必要的严格保护,绝不会容许剥削压迫的存在,在此基础上实现真正的国家富强,长久的国家富强!

    “太子殿下说过,评判一个文明的高低程度,只要看他们对待弱者的态度就可以。

    “秉承此念,大晋将竭尽全力,缔造一个前所未有的高阶文明!

    “眼下皇朝百废待兴,蓝图初创,需要你们发挥聪明才智多多进言。就如国人审判,今日展现的也只是雏形,往后必须要进行完善。

    “诸位,新世界需要我们共同开拓、砥砺前行,拜托了!”

    扈红练来到堂中,对着所有人躬身行礼。

    堂上堂下门里门外的平民,无不百感交集神容肃穆,群起躬身还礼。

    这场国人审判最重要的意义,在于它宣告了自此之后,官员不再凌驾于百姓之上,官权与民权的上下关系有了巨大变化,两者第一次真正朝着平等的方向大步迈进!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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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氏族介绍:
北方诸邦被雄才大略的君主统一,没有天人境修行者的南方大齐皇朝,却因为内部争权夺利而国势衰弱、万民离心。在修为冠绝天下的北方君主,准备南向用兵坐拥九州时,大齐第一氏族里的一名少年,睁开了重生的双眼,想要逆势而行。第一氏族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第一氏族,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第一氏族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