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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氏族全文阅读

作者:我是蓬蒿人     第一氏族txt下载     第一氏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六百四十六 反抗到底(5)

    张廷玉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动作之迅捷,举止之干脆,让旁边的陈询差些吓了一跳。

    “陛下,臣知罪,臣罪该万死!”

    张廷玉痛悔三生,泪如雨下,声音悲怆,“臣身为大晋之臣,本应为君分忧,却连陛下忧虑的是什么都没有领会,这是臣最大的失职!

    “陛下,臣错了!陛下仁慈无上,心系苍生疾苦,爱民如子,实在是亘古罕有的仁君,臣不该说什么镇压百姓,更不该跟百姓作对。

    “百姓想要躺平,并非是好逸恶劳,无耻无义,而是臣等没有给他们一个可以奋斗的环境,没有让他们的付出能够得到应有的回报,是臣等侮辱了他们。

    “是天下的权贵阶层没有尊重他们,一直在剥削他们的劳动成果,让他们陷入了绝望的深渊,心如死灰......”

    “陛下,臣知罪,千错万错都是臣等的错,是无良权贵们的错!

    “蚕食百姓血汗成果的无良权贵才是无君无父、不忠不义之辈,应该被镇压被铲除,臣等未能分清是非黑白,更是误国误民,请陛下将臣革职以谢天下!”

    说到最后,张廷玉取下自己的乌纱帽放在面前,伏地悲泣,自责万分,脸红不已,羞愧难当,哭得像个月子里的娃,完全不能见人了。

    陈询呆立当场。

    张廷玉这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俨然是一个善于反躬自省,对自己要求严格的大忠臣大良臣做派,谁看了不暗生敬佩之情?

    可张廷玉跟他一样,之前一直在为镇压百姓躺平风波,维护权贵阶层利益不因百姓而减少、不被国家妨害而处心积虑的谋划与行动。

    怎么突然之间,张廷玉就成了百姓的良心父母官,要叛出权贵阶层不说,还对权贵阶层反戈一击?

    外面的形势虽然不好,但战斗并未结束,赵宁虽然掌控局面,权贵阶层却还没到输得那一刻,这未到最后张廷玉怎么就甘心失去一切?

    不,也不是失去一切,说不定能保全官位,继续手握权柄。

    为了保住自己的官职,保住自己在大晋皇朝的地位,张廷玉态度、立场转变竟能这般干脆——壮士断腕不过如此。

    而正因为外面的胜负还未彻底决出,张廷玉及时表明立场才有效果,这说明他有赵北望需要的是非观;等到权贵阶层失败了,那时候张廷玉就是被迫屈服。

    去年改朝换代时,张廷玉明明事先没有跟赵氏联合,却能在关键战斗中第一个明示自己出工不出力、暗助反抗军将领,并在战后第一个跳出来拥立赵氏。

    想到这里,陈询不得不佩服张廷玉的心思敏锐、行为果敢,年龄虽不老却已是老奸巨猾。

    反应过来之后,陈询脑海中闪电般掠过无数念头,诸多挣扎在瞬息间完成,紧跟着跪在了张廷玉身边,悲声道:

    “陛下,老臣罪该万死,身为宰相统领百官,却上不能分君王之忧,下不能解黎民之苦,实在是无颜面对陛下。

    “妨害大晋江山社稷与国家富强的,是那些趴在国家与百姓头上吸血的无良权贵,而不是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的平民百姓!

    “老臣过错之大,不可饶恕,无颜再立于朝堂,请陛下将臣罢黜!”

    识时务者为俊杰,迫于形势不得不屈服的陈询,也学着张廷玉的样子,摘下自己的乌纱帽放在了面前,而后伏地不语静候处置。

    赵北望看着陈询、张廷玉两人默然不语。

    张廷玉刚刚陡然认罪时,出乎他的预料,他也是吃了一惊,现在看到陈询也乖乖表明态度,赵北望心情稍微好了一些。

    身为皇帝,站在全局的角度上考虑,能不跟宰相、重臣闹得太丑陋,那当然是不闹得不可开交得好,对方认罪态度不错,后面就能发挥相应作用。

    他看了看赵七月。

    在张廷玉、陈询相继认罪时,赵七月脸上没什么表情,半分都不觉得意外,显然对一切了然于心,只黑曜石般的眸子里有淡淡的轻蔑。

    察觉到赵北望的目光,赵七月对他点了点头。

    赵北望正了正神色,对张廷玉跟陈询道:“二位不必着急辞官,时势纷乱之时,正是皇朝用人之际,二位若能戴罪立功,来日未必不能重为国家栋梁。”

    这话他说的正经,却没什么底气。

    往后的大晋皇朝,哪有张廷玉、陈询这种人身居高位的可能?

    眼下不过是要纯粹利用他们罢了。

    好在张廷玉跟陈询正是忐忑不安、心怀希翼之时,见赵北望态度尚可,还愿意给他们机会,都大松一口气,重新振奋精神:“请陛下吩咐。”

    ......

    千钧劈开孙康格挡的长刀,赵宁顺势抬起左肘砸在对方胸口,将对方从半空重重击落。这一回,孙康在花坛中砸出一个深坑,一时间没能爬出来。

    至此,两名王极境中期高手,已经全部被赵宁重伤脱离了战场,还在半空的权贵高手就剩下只手之数的王极境初期,而且个个带伤狼狈不堪。

    赵宁身上虽然也有不少伤口,不复刚出现时的风采出尘,但比之于这些人,无论伤势轻重还是修为气机,都不可同日而语。

    随着孙康被迫退出战场,仅剩的几个王极境高手望着衣袍猎猎、气势如渊的赵宁,战意在顷刻间便消散得所剩无几,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人再敢出手。

    赵宁斜提长刀,轻笑一声,对这几个王极境高手道:“怎么,都不敢再上前了?孤王可是还没有尽兴。来来来,再陪孤王练上三百回合。”

    他边说边凌空虚步,不紧不慢地向前逼近。

    几名权贵修行者相顾惶然,赵宁每向前一步都像是踏在他们的心口,让他们心头发颤,不自觉的就开始往后退。

    地上的狄柬之、王载等人看到这里,终于无力而又悲哀的确定,这场声势浩大的战斗已经结束。而他们——败了。

    这不仅仅是王极境高手间的胜负,在元神境官员们未能离开皇城,召集所有权贵强者形成反抗巨浪的情况下,赵宁的胜利也就意味着,大晋皇朝的权贵阶层,败在了大晋第一氏族手里!

    他们彻底输了。

    至少在今日是这样。

    赵宁停下脚步,收了长刀千钧,背负双手淡淡道:“既然不敢再战,那就给孤王滚下去,乖乖认输,还杵在孤王面前算怎么回事?”

    这话居高临下的羞辱意味可谓极为浓烈,但落在几名王极境修行者耳中,却动听得犹如天籁,当即毫不犹豫就低下头,落回了皇城。

    赵宁收刀,就是没有杀戮他们的意思,此情此景,这对他们来说已是莫大的宽容与仁慈,哪里还能不暗自庆幸?

    皇城上空的战斗落下帷幕后,城中一品楼、长河船行修行者,拦截民间权贵高手的战斗紧跟着结束——后者退走了。

    赵宁没有落到地面,依然在半空俯瞰众生。

    此时的皇城官吏们,狄柬之、王载跟爬出深坑的孙康等人,自然是失了精气神,而没有跟他们站在一起的陈安之、张仁杰、徐林等人,则是容光焕发。

    皇城外的燕平百姓,无不仰望着大晋太子屏气凝神,其中的平民反抗者更是紧张、期待到了极致,丝毫都不动弹。

    他们到皇城来,就是为了请赵氏给他们做主,而现在,赵宁击败了权贵高手,那么往后他们跟权贵的命运会如何,就看赵宁接下来的话了。

    赵宁看着皇城内的百官:“决定一个国家文明程度高低的,从来都不是疆土有多么辽阔,百姓如何众多,甚至不是诗文典籍的浩瀚,技艺百工的发达。

    “评判一个国家文明程度高低的决定条件,从古至今乃至未来,只会有一个,那就是这个国家对待弱者的态度!

    “自夏王朝建立,天下人便确立了三六九等之分,贵族高高在上掌控一切,奴隶身不由己只是牲口财产。

    “而改变这一切让文明上升一个台阶的,是商君变法!

    “商君变法

    后,这天下就没了奴隶,世间才有公平二字可言,所有百姓才真正有尊严二字之说,这是文明的莫大进步。

    “但商君的事业未能克竟全功,随着大秦覆灭,文明倒退了,贵族门阀、士族世家依然高高在上,奴役着这天下的绝大多数人。

    “至前朝大齐,世家衰颓,寒门崛起,天下贵族在减少,这是文明史前进的必然,可惜的是,庶族地主、官商权贵依然在奴役普通人。

    “文明史的前方,必然是平民百姓的崛起,这是历史潮流是天下大势,谁也阻止不了,妄想滞涩历史步伐的存在,注定了要灰飞烟灭!

    “我赵氏要的,是大晋皇朝跟平民百姓休戚与共,是推动这个天下的文明,向它应该前往的方向大步迈进,让每个人都能不受奴役,拥有公平与尊严!

    “天下功绩,世间大业,数千年来风流人物、枭雄豪杰,你方唱罢我登场,在青史上留下了无数故事,但在孤王看来,却没有谁的功业能比商君!

    “与文明史的进步相比,逐鹿争雄不值一提,你抢我夺不值一晒。而这,才是我赵氏想要的千古功业,是我大晋想要的国家宏图!

    “天下之大,横有八荒纵有万载,但唯有这样的功业,值得我们为之奋战终生。因为这不是为别人,不是为少数人,而是为了每个人,为了我们所有人!

    “国为人人,而后方有人人为国,这样的皇朝想不强盛都难,想不战胜胆敢入侵的外敌都不可能,假以时日,区区天元王庭何足道哉?

    “狄柬之,王载,孙康,还有你们,从你们决定镇压百姓开始,你们就站在了历史潮流的对立面,失败是可以预见的事。

    “现在,当着皇城外数十万百姓的面回答孤王,你们可知罪了?”

    ......

    赵宁这番话,不仅是对皇城内的官吏说的,也是对皇城外的燕平百姓说的。

    赵氏要做什么,大晋会是什么样的皇朝,他必须要昭告天下,是敌是友由此而定,是志同道合并肩奋战,而是互为死敌沙场拼杀,都要分得清清楚楚。

    这是大事,堪称前所未有的大事,不可能扭扭捏捏遮遮掩掩,现在无疑是将其公之于众的最恰当场合,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比这更合适的时机。

    城外的平民反抗者们欢呼雀跃,人海霎时沸腾起来,不知多少人在红着脖子拍打自己的胸膛,有多少人抱在一起又蹦又跳。

    他们还没说出自己的诉求,大晋太子已是主动表明了皇朝的态度,这样的帝室让无数人喜极而泣,感动得无以复加。

    狄柬之、孙康等八成以上的官吏——能从城外人海中撤回,和没有冲进人海的那部分,现在无不是面色灰败。

    有人颤颤巍巍惊恐无度,有人面色阴郁咬牙切齿,有人恍然失神犹如行尸走肉,有人跌坐在地呆若木鸡。

    他们知道,如果他们回答知罪,那么迎接他们的,轻则是富贵不存,重则是性命不保。可此时不回答知罪,他们又能如何?

    继续与赵氏僵持,赌对方不敢轻易屠戮群臣,静等今日之事发酵,京畿、河北、河东的所有权贵反应过来,或者在各地举旗造反,或者集结强者杀到燕平,或者跟魏氏、杨氏联手,再跟赵氏拼个你死我活?

    那样的局面或许会出现,但在那之前,赵氏一定会红眼,把他们都杀了!

    可此刻若是回答知罪,那不是代表大晋皇朝的权贵阶层认输,就是宣布自己叛出了权贵阶层,无论接下来局面如何,他们都不可能有好果子吃。

    官位、富贵乃至性命都仍然会不保。

    “臣等知罪!”

    这时,有人从百官中大步而出,拜倒在了所有人前方。

    不等众人反应,第二人拨开人群来到前方,在空地上伏地而拜:“臣等知罪!”

    狄柬之、孙康等官员看着这两人,像是看到了鬼,又像是被雷劈了。

    这两人,是宰相陈询,与大理寺卿张廷玉。

章六百四十七 反抗到底(6)

    燕平城以南百里处,一座小城的简陋茶楼,走进来一名身高九尺、虎背熊腰的年青壮汉。

    店里有伙计在忙碌,有客人在饮茶闲谈,但在壮汉穿过大堂走上二楼的过程中,却没有一个人看向他。

    仿佛进来的不是一个衣着考究、器宇轩昂的贵人,而只是一阵微风。

    二楼除了靠里的那一面有墙,其余三面都敞开着可以凭栏观景,年青人径直来到靠边一张桌子前,不顾桌子对面已经有人,毫不客气坐了下去。

    这张桌子前原本坐着一名身着男式锦衣的女子,柳眉杏目气质清冷,白璧无瑕的脸上写满旁人勿近——是所有人都不要靠近,而不是生人勿近。

    “天地广阔,你就一定要坐在我面前?”女子面无表情地瞥了汉子一眼。

    “你说这话可就太见外了,咱们相识多年,好歹有几分交情,我来了你不相迎也就罢了,还驱赶客人算是什么道理?”

    汉子虽说生得五大三粗满面虬髯,却格外有修养有气度,一举一动莫不规矩合理,说话时笑眯眯的人畜无害。

    “不用刻意彰显你的修为,你我谁先跨过那道门槛还不一定。”女子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话说得平淡却格外有自信。

    汉子嘿然一笑,也不辩解。对方先到的这里,刻意收敛了修为气机,他不过是路过附近,就能察觉到对方的存在,明显是修为实力更胜对方一筹。

    “放心,我虽然强你那么一点点,但总不至于抢你的人,咱俩各拿各的。”汉子一副对老朋友肝胆相照的语气。

    女子轻嗤一声,乜斜汉子一眼:“天下皆知,你跟他是打小穿一条裤子的发小,生死与共的手足同袍,能把抢夺对方的东西说得如此轻松,可真是好兄弟。”

    汉子摊摊手:“这可不是我抢。宁哥儿要是不愿放手,谁能从他手里分人?”

    说到这他嘿嘿低笑两声,挤眉弄眼道:“天下皆知我跟宁哥儿是手足兄弟不假,但世上也没人不知道杨氏跟赵氏的关系。

    “你跟宁哥儿的恩怨纠缠,早就被说书先生写成传奇故事,在市井间广为流传了,那可真是荡气回肠精彩纷呈——难道你们扬州没有,你在金陵没听到过?”

    女子眼帘耷拉下来,眸子里射出危险的杀气,一字一顿地道:“知不知道蛤蟆为什么会被人杀?”

    汉子哈哈大笑。

    女子的意思,当然是蛤蟆叫得招人烦惹人注意,以此警告他祸从口出,不想死的最好是立刻闭嘴。

    不得不说,这个理由有些僵硬,但谁叫他的诨号是蛤蟆?所以勉强也可以听得过去。

    见面的寒暄结束后,两人陷入一段不短的沉默。

    魏无羡望着北方悠悠道:“如果我俩不来,宁哥儿是不是就能大开杀戒,把他认为有罪的权贵全部拔除,以雷霆手段清理河北河东的‘大业’阻碍?”

    他嗓音沉重,却没有明显的感情外露,不曾表达出任何情绪。

    杨佳妮依然是那副平静木讷的样子:“重要的不是我们来不来,而是你们是否占据了陇右、关中,我们是否吞并了江淮、吴越。”

    大晋开朝立国时,将魏氏、杨氏封王,确立了自己在名义上的正统地位,但明眼人都知道,关陇魏氏、淮南杨氏,已经是事实上割据一方的诸侯。

    既然彼此都想逐鹿天下,三家对立,互相盯得紧,那么一旦其中一

    家内部有乱,其它两家就不可能隔岸观火坐失良机,必然要有针对性的行动。

    这回燕平动-乱,赵氏与权贵开战,魏氏与杨氏本可以抓住机遇横插一脚,让赵氏的努力化为泡影。

    别的不说,只要魏无羡与杨佳妮出现在燕平,让赵宁在跟权贵高手的对战中落败,新朝初立的大晋就会风雨飘摇。

    魏无羡与杨佳妮之所以没去,自然有充分的理由。

    天下到了如今这种大势,理由当然不可能是私交情义,而是更加现实的利益。

    利益的其中一部分,是赵宁很早就已向他们许诺,时机到来的时候,他们可以从大晋分走他们想要的高手强者,以及他们背后的力量群体。

    这些权贵高手、地主群体不容小觑,是一股非常庞大的力量,得到他们,魏氏跟杨氏就能快速壮大自身,而失去他们的赵氏,会在一夜之间衰弱巨大。

    但跟击败赵氏这个最强对手,覆灭坐拥大义名分的大晋相比,这点利益还是显得不够看。

    魏无羡看着北方的目光没有收回,双手笼袖,叹息一声,不无惆怅地道:

    “天元王庭一日不除,我们这天下就一日不得安宁,做什么都得束手束脚,实在是不痛快。”

    杨佳妮淡淡道:“可惜的是,想要攻灭天元王庭,中原皇朝就必须先行一统,安内而后方能攘外。没有大一统的皇朝,我们除不掉天元王庭。”

    魏无羡默然颔首。

    若不是顾忌天元王庭,魏氏与杨氏怎么会坐失眼前这个,对付赵氏的最佳时机?

    一旦大晋倾覆、赵氏败亡,河北、河东立马就会大乱,一直觊觎中原的天元王庭,焉能不趁虚而入?

    而魏氏、杨氏与河北之间,不是隔着河东,就是隔着整个中原大地。

    眼下中原群雄并起,多个有实力的节度使割据一方,因为有大晋朝廷在,他们才暂时没有异动,若是皇朝正统不存,可想而知会是什么局面。

    大晋亡了,魏氏与杨氏的兵马不能立即赶到燕平,反倒是中原的节度使们很可能趁机扩张,先行进入河北。

    届时天元王庭再杀进来,那就是比国战时更加混乱的局面。就算天元大军眼下不比当年,但这回中原没有统一皇朝组织战争,后果如何亦是毋庸多言。

    一言以蔽之,中原的天下不能没有赵氏在北面挡着天元王庭。

    “宁哥儿在做的事,注定了会让赵氏举目皆敌,被地主大户、权贵巨富攻讦,今日燕平动-乱,日后还会有河北、河东大变,短时间内赵氏的地头安稳不了。”

    魏无羡的眉头挤成了疙瘩,“这么长的混乱期与虚弱期,要说天元王庭会视而不见,半分可能都没有!萧燕那娘们儿阴损得很,必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说到这,魏无羡收回眺望北方的目光,凝重地看向杨佳妮:“你说,赵氏稳得住阵脚,挡得住天元王庭吗?”

    杨佳妮低头饮了口茶,不动声色道:“有可能稳得住,也有可能挡不住。”

    魏无羡关心则乱:“那该怎么办?”

    杨佳妮瞅了他一眼,不急不缓的放下茶碗,认真地道:“现在你总该知道,我们想从他手里分人,不是那么轻松简单的事了吧?”

    魏无羡怔了怔。

    他眨眼就反应过来。

    是的,的确不简单。

    地主大户、官商

    权贵,这些赵氏大业的敌人,被赵氏弃若敝履的存在,对魏氏跟杨氏而言却是能快速增强自己的珍宝,他们迫不及待要分走自己那部分。

    但拿了赵氏的东西,赵氏虚弱了,他们就得帮助赵氏盯着北境。

    一旦天元王庭有异动,河北河东有陷入险境、朝不保夕的征兆,他们就得立马带着这些高手强者,以及他们麾下的其他精英,帮助赵氏守住北境长城。

    在他们没有统一天下,没有跟赵氏沙场交战,没有单独对抗天元王庭的实力,亦或是赵氏无法自己应付天元大军前,他们得一直这么做!

    魏无羡百感交集五味杂陈,既恼火又无奈,末了只能苦笑摇头:“本以为我们捡了个大便宜,没想到还是被宁哥儿算计了!”

    说完这句话他重重击节,很是难受纠结,如果赵宁在眼前,他一定会扑上去掐住对方的脖子,跟对方好好打上一架。

    杨佳妮没接魏无羡的话,只是喝干净了碗中的茶水。

    ......

    张廷玉、陈询相继拜倒在百官前方时,身着龙袍的赵北望凌空虚步,来到了衣袍破碎的赵宁面前,对他微微颔首,不吝赞美:“干得不错!”

    这是有百官有百姓的正式场合,赵宁向赵北望行了臣礼。

    回头再看张廷玉、陈询两人,赵宁暗暗松了口气。

    这场风波对他来说并不轻松。

    且不说如果燕平百姓愚昧不堪、胆小怯懦,未曾在一品楼、长河船行的带领下,敢于冒着风险挺身而战,形成大规模的反抗浪潮,他的大计就会彻底失败,仅是既得利益阶层的群起反扑,就是险象环生的挑战。

    到了此时,燕平、京畿之地的权贵强者,都没有成功聚集起来。

    如果他们聚集起来了,又会是另外的局面。

    赵宁不是不敢大开杀戒,屠戮权贵阶层,而是真的不能。逼得代表既得利益阶层的官员权贵低头认输,跟大肆屠杀他们镇压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这种事,百姓可以做,朝廷不能。

    百姓做了,不过就是新立一个朝廷,改朝换代而已。

    赵氏做了,就是大晋的灭亡。

    这也是赵宁必须发动燕平百姓,去攻杀无良权贵的商行,而不能纯粹由自己人动手的原因。

    百姓是不怕权贵阶层的愤怒的,他们人多势众,可以改天换地,但身为统治者的赵氏不行。

    眼下之所以有这么大的难处,一方面是赵宁手中力量不够,除了赵氏一族,就只有一品楼、长河船行与反抗军,而反抗军还得掣肘禁军;

    另一方面,则是权贵阶层的整体力量,实在是太过强悍。

    这两个方面,是赵宁要现在就开始革新战争,而不是等到天下一统后再进行的核心原因。

    仅仅是面对京师、京畿之地的权贵,这场战争就进行得这么凶险,要是面对举国既得利益阶层,这场战争根本就不可能进行得下去。

    就像任何一个朝代,都不可能抑制得住土地兼并一样。

    而一场注定要失败的战争,是无法开始的。

    只有从局部开始革新,先战胜实力有限的一部分旧势力,建立、壮大自己的队伍,才能将战争范围逐步向外扩展,从而实现革新整个天下的目的。

    今日觉醒的燕平十万平民反抗者,便是这场革新战争的星星之火!

章六百四十八 反抗到底(7)

    陈询这个宰相,张廷玉这个皇帝面前的大红人,都已经伏地认输,那“八成多”文武百官惊诧归惊诧,愤怒归愤怒,却无可奈何。

    陈询足以代表百官,代表世家勋贵,张廷玉足以代表权贵,代表寒门势力,他俩的态度,在朝廷与百姓眼里,就相当于权贵整体的态度。

    在这场风波中,陈询与张廷玉一直没有露面,早先狄柬之、王载等人以为,那是他们被皇帝借着议事的名义所控制、挟持。

    但现在看来,事实很可能并不是这样,陈询与张廷玉地位非凡,在群臣中跟皇帝最是亲近,他们很可能是早就知道了这场风波,并成为了皇帝的帮凶!

    就算他们果真是被挟持,并没有背叛权贵阶层,但此时第一个跳出来认输认罪,那也一定是跟皇帝达成了某种隐秘协议。

    换言之,无论前面情况如何,至少从这一刻开始,他们完全成了皇帝的爪牙!

    如果某些官员执意跟赵氏作对,他们甚至会成为皇帝手中的刀剑,站出来喝斥、处置这些“罔顾家国大义”的罪臣!

    “那八成多”官员就算是咬碎了牙齿,也只能往肚子里咽,事到如今,早已绝望的他们,只能满心悲凉的相继拜伏于地。

    从实际力量来说,今日这场风波虽然声势浩大,但赵氏带着平民反抗者只是打击了燕平城中的一些权贵产业,并没有给权贵整体造成伤筋动骨的损失。

    如果狄柬之等人执意反抗,燕平、京畿、河北、河东的权贵阶层,依然具备团结起来跟赵氏抗衡的力量。

    但局面发展到这个份上,还有官员敢硬着脖子,在这里与赵氏相抗衡吗?他们只要站出来,就立马会被陈询、张廷玉亲手捉拿下狱。

    若说张仁杰、徐林等人的态度,还只是让权贵阶层内部分裂出一股小势力,无伤大雅,那么陈询、张廷玉的背叛,就足以让权贵丧失话语权。

    说到底,权贵阶层并非铁板一块。

    下跪认罪的官员越来越多,狄柬之、王载等人已是无力回天。

    他们跟张廷玉一样,在自身荣华富贵有很大可能不保时,都选择了维护自己的官职权位,而不是为权贵阶层的整体利益献身。

    权贵这个阶层本就是自私自利的,尤其是其中的无良之辈,他们眼中只有利益没有道德,难道还指望他们毁家纾难,为“大义”牺牲?

    这根本就不可能。

    如果他们有这种心志,当初何至于背叛初心,违背自己身为书生时的热血追求,从一个个想要为民做主的志士仁人,变成一个个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

    不仅不可能,他们还会有另外的行动。

    “陛下容禀,罪臣今日之所以举止不端,并非是发自本心想跟百姓为敌,民为水国为舟的道理,罪臣再是愚蠢也不可能不知道,罪臣一时糊涂,完全是受了小人的蒙蔽与欺骗啊!”

    “对对,陛下,都是狄柬之、王载巧舌如簧,是他们蛊惑了罪臣,罪臣这才一时不察,犯下大错,请陛下明鉴......”

    “正是如此!陛下,狄柬之身居高位,王载简在帝心,罪臣一向敬佩,他们的命令罪臣不敢不遵,今日这才犯下大错啊!”

    “平日里狄柬之、王载总是一副道德高洁的样子,罪臣被他们所蒙蔽,还以为他们今日的所作所为是陛下授意,不料他们竟然胆大包天欺君罔

    上,实在是罪大恶极......”

    “罪臣罪该万死,请陛下责罚!”

    这些官员在下跪认罪的时候,七嘴八舌,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了狄柬之、王载这两个领头者身上,表明自己虽然有罪,但都是无心之失。

    事情闹得这么大,想要自己不承担太大罪责,不受太大处分,还能继续为官为臣,就得有人顶在前面背锅,把主要责任担下来。

    狄柬之、王载越听越是心惊,越听越是愤怒,以至于如坐针毡、如芒在背,身体抑制不住的颤抖,嘴唇控制不住的打哆嗦。

    到了最后,被群起攻讦的他们,看着对他们怒目而视,指指点点,五官狰狞面红耳赤唾沫四溅,好似有杀父之仇的同僚,万般情绪只剩下了悲哀。

    他们之前的果断反抗,是甘冒风险为权贵整体而战,不说舍小家为大家,至少也是为这个阶层的利益挺身而出,而现在,他们却被文武权贵抛弃。

    被自己拼命奋战要维护的群体当作罪人,世间最大的讽刺莫过于于此。

    哀莫大于心死,狄柬之与王载身上再无生气可言。

    赵北望跟赵宁简单商议两句,前者咳嗽一声,对已经跪了满地的世家寒门官员道:“上层失德黑心,压迫日甚剥削日紧,下层生活困苦,这才会群起反抗。

    “前有河北反抗军为民先驱,为捍卫百姓的公平与尊严奋躯而战,如今有燕平数十万百姓拔刀而起,攻伐敲骨吸髓的权贵产业。

    “由此可见,大晋天下该死的权贵实在太多,百姓因为他们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局面已经到了不可不收拾的地步,不收拾则大晋要亡-国,天下要大乱!

    “自今日起,大晋将整顿吏治肃清世道,大刀阔斧革除时弊,贪官污吏要查办,为富不仁者要处置,百姓的公平与尊严更要维护!

    “朕命太子总领此事,半月肃清燕平不法之徒,三月清查河北不良之辈,半载之内务必抹除一切剥削压迫,还我大晋百姓朗朗乾坤!”

    说到这,赵北望对赵宁点了点头,示意下面的事由他具体处理,自己则大袖一挥,回了崇文殿。

    皇城外翘首以待的燕平百姓,听到赵北望这番正义之词,无不感恩戴德激动不已,一时间,数十万百姓山呼万岁,声音之大,仿佛海浪将皇城包围。

    听到这比任何雷声都更浩大的声音,皇城内的文武百官,除了张仁杰、徐林等人,无不神色大变,犹如看到油锅的土狗。

    跟赵北望一样,赵宁也用修为之力,将声音传遍四面八方:“革除时弊迫在眉睫,为了大晋的长治久安,黎民苍生的安居乐业,孤王眼里绝不会揉沙子。

    “不过富贵者大可不必都惊慌失措,大晋不是要消除所有富人,孤王要灭掉的只是为富不仁欺压良善之辈,贪赃枉法渎职害民之官。

    “倘若你们平日里并无作奸犯科、鱼肉百姓之举,则大晋不仅不会处置你们,还会保障你们的利益不受侵害。

    “任何想要趁机生乱的宵小,孤王绝不容忍,大晋不是大齐,孤王的东宫也不是推事院,孤王欢迎检举揭发,但绝不会姑息养奸!”

    说到这,赵宁顿了顿,不出意外,皇城内外响起一片太子英明、太子千岁的赞颂声,一些之前没有开口的权贵富人,此时相继加入了呼喊的行列。

    这些权贵富人为人和善处世公正,

    在国战时不是捐献家财,就是有亲人子弟投身军伍,用血汗为天下万民立下过相当功勋。

    赵宁看向皇城内,“陈安之、张仁杰,徐林......你们克己奉公,谨守良心,实为皇朝脊梁,从现在开始为孤王副手,协助孤王完成陛下交代的任务。”

    陈安之、张仁杰、徐林等人无不行礼应诺。

    赵宁语气严厉了几分:“狄柬之、王载、孙康......你们身为大晋重臣,却为了一己私利官商勾结,意图镇压百姓祸害百姓,实属罪大难赦。

    “来人,将他们立即拿下,投入天牢,等候明日孤王审讯!”

    他一连念了三四十名官员的名字。

    陈安之、张仁杰、徐林等人,带着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场边的东宫六率将士,将狄柬之、王载等人一一押解,不由分说带向天牢。

    这三四十名官员中,有的人之前不断向赵北望表忠心,有的人说是受了狄柬之、王载蛊惑,此刻皆是大喊冤枉,但赵宁岂会听他们的呼喊?

    “何贞之,刘珝,谭明凯......”赵宁又念了一大串名字,“即日起,停职待参,无令不得离宅,来人,立即摘下他们乌纱!”

    一大批官员被东宫将士摘掉乌纱帽,赶出了皇城。

    最后,赵宁看向方不同等,之前既没有跟着狄柬之等人出动,又没有跟着陈安之阻拦狄柬之等人,或者是在赵宁之前的调查中没罪责的官员:

    “望尔等奉公守法,为皇朝为百姓再立功勋,朝廷赏罚分明,必不会亏待任何一位有功之士,亦不会姑息任何一个有罪之徒!”

    方不同等人拱手称是。

    至此,皇城内的官员都有了安排。

    赵宁来到定鼎门城楼顶,对城外的百姓拱手道:“诸位,今日之事已毕,各位各自归家吧,燕平早一刻恢复秩序,孤王便能早一刻办差。”

    百姓们热情高涨,久久不愿散去。

    人群中的一品楼、长河船行修行者,则开始根据之前攻打权贵商行的情况,跟那些表现亮眼的平民反抗者搭话,询问对方是否愿意投身军伍,保卫今日之战的成果。

    ......

    京兆府。

    蒋飞燕、京兆府少尹、南山商行管事等人被套上了枷锁,由扈红练交给了带着东宫将士赶来的徐林。

    “徐大人,这些人的罪责已被悉数判定,希望大人尊重国人审判的结果,立即执行对他们的处置。”扈红练正色道。

    “太子已经吩咐过,下官知道该怎么做。”徐林拱了拱手。

    看着徐林将犯人们带走,走到门前的陈青如在梦中,不甚感慨。

    李大头走了过来,拍着他的肩膀笑道:“怎么样青哥儿,我说过了,这回我会挡在你面前,为你争取到公平公正,现在你总该相信我没吹牛了吧?”

    陈青恍然回神,“反抗军不愧是反抗军,大头,我真不知该如何谢你。”

    李大头摆了摆手,“这都是我们该做的,否则何以自称反抗军?青哥儿,现在没人可以耽误你回乡了,你随时都能带着嫂子侄子们启程。”

    陈青沉默片刻,望着渐渐散去,但激动之色不减,互相交谈甚欢的行人,眼中慢慢有了光芒,脸上逐渐有了笑容:“不,我不着急回去了。”

    李大头先是愣了愣,随即跟着露出笑脸。

章六百四十九 新的时代(1)

    大晋同光二年的春夏之交,是一个忙碌的时节,动荡的时节,更是一个改变的时节。在黑黯里沉沦多年的世道,终于迎来了喷薄而出的旭日光辉。

    赵宁带着陈安之、张仁杰、徐林等人,很快对朝臣完成了审判。

    狄柬之、王载、孙康、蒋飞燕等人的官职爵位被全部剥夺,流放四千里至边远烟瘴之地,遇赦不赦,永世不得还乡。

    何贞之等百十名官员被罢官,逐出京城,永不录用。

    众人名下有产业的,悉数充公,从商贾处收授的贿赂,一律收入国库。

    这些中枢之臣留下的官职空缺,一部分由赵宁在秋收春耕中发现的州县良吏填补,其中的显要之职,则由陈安之、张仁杰、徐林那一成多官员升迁担任。

    因为赵氏准备充分,新进入中枢的官吏热情高涨,且都是才能、品性出众之辈,京城官员的地震式变动,不仅没有让中枢正常运转受到影响,反而正在产生跟之前的死气沉沉、唯利是图全然不同的风貌。

    短短半月,中枢官员更换大半,放在寻常时节,这是想都不敢想的大动荡,必然会有大动-乱,且不说权力阶层会沸反盈天,天下都会人心惶惶。

    但这回,赵氏以他们强悍的力量,非同寻常的意志,硬是把事情坚定不移的推行了下来,向天下展现了第一氏族的不凡。

    这些时日以来,每天都有大量官员与权贵拖家带口离开燕平,形色仓皇满面悲凉,犹如丧家之犬,亦悲愤不已仇恨深重,如失国之民。

    起初,燕平百姓相信赵氏会整顿吏治、革除时弊,让他们的生活变得好一些,不再遭受那么重的压迫剥削,也以为赵氏会杀鸡儆猴,处理一些罪行严重的带头者罢了。

    在他们的预计中,能有一二十名官员被处置,那就是反抗战争了不得的胜利。

    没曾想,赵氏不出手则已,出手之时竟然丝毫没有保留,硬是在半月之内,就把中枢官员换了大半,还让燕平八成以上的权贵被驱逐出城。

    这让燕平百姓在震动万分、惊喜不已的同时,第一次真正认识到了赵氏到底是什么存在。

    赵氏说要跟百姓站在一起,那就是真的要跟百姓站在一起,绝不是以此为借口获得民心支持整顿一下吏治,剔除一些官吏权贵等上层蛀虫,消解一下百姓对国家对上层的怨忿,好继续维护原先统治阶层的利益。

    这一次,赵氏是真要更该大晋的统治阶层!

    风波如此之大,燕平、京畿乃至河北河东的权贵群体,自然不甘束手就擒,坐视自己的家财被朝廷剥夺,沦为阶下之囚、无家流民。

    在过往的岁月中,他们不择手段兼并土地,让数以百万记的百姓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成为背井离乡、饿死荒野的流民。

    如今,他们要迎来跟那些百姓一样的命运了,却无不怒火滔天。

    奈何百官之首的陈询,寒门显贵之首的张廷玉,眼下都站在了赵氏一边,他们群龙无首。

    陈安之、张仁杰、徐林等一批愿意为了天下大义,不

    顾个人得失的仁人志士,作为朝廷骨干撑住了大局,没有让皇朝陷入混乱,让他们有机可趁。

    皇城一战,赵宁又重创了权贵中的王极境高手,让他们短时间内无法恢复战力,高阶战力大损,整体力量被极大削弱。

    所以面对这场风波,地主大户、商贾权贵们就算群起反抗,失去了皇城之战那一日的机会,也没有胜算可言。

    更何况,大晋针对的地主大户、巨富权贵,始终都是作奸犯科、触犯律法、鱼肉百姓的那部分。

    虽说在这个群魔乱舞的世道,权贵大多双手沾满血腥,尤其是其中的高官巨富,明里暗里早不知触犯了多少律法,吃了多少人血馒头,祸害了这个世道多少,但毕竟不是所有富人都如此。

    这个世道虽然黑暗,好歹还有奋斗者向上攀爬的空间,允许奋斗者靠自己的实力获取财富地位,要是单纯的奋斗者完全失去了生存土壤,那这个世界也就不必救了。

    根本没得救。

    总而言之,赵氏要确保的,是所有遵守律法的人的公平与尊严不受侵犯,是天下所有人不受剥削压迫,并没有也不会,更加不可能让所有富人无法生存。

    半月时间过去的时候,赵宁完成了赵北望交代的差事。

    当赵宁带着陈安之、张仁杰、徐林等人,在皇城前的广场上,向闻讯聚集过来的燕平百姓,宣布此次整顿吏治、纠察不法权贵的结果时,满城振奋,天下侧目。

    第一次,赵宁在城楼前,听到了震耳欲聋的“大晋万岁”的山呼海啸之音。

    ......

    “手里的差事办完了,差事就真的办完了吗?”

    风雪亭,赵北望负手站在栏杆前,看了一阵燕平繁华如星海的市井灯火,转头笑眯眯地看着面前的赵宁。

    做了皇帝这么久,处理了这么多事,赵北望越来越有皇帝的样子了。

    “这才是刚刚开始罢了。无论如何,第一刀斩得漂亮,算是开了个好头。”

    赵宁笑了笑,他知道,赵北望其实是想听他对后面的形势有什么意见,“越是往后,事情就越是庞杂越是难做,做好了皆大欢喜,做不好前功尽弃万劫不复。

    “中枢官员的更换没有产生动荡,一方面是因为我们准备充分,手里有些能当大任的俊才;另一方面,也是有陈询、张廷玉甘为爪牙,让官员们群龙无首。

    “燕平的官员换了,河北河东的官员还没有,论数量,两者不可同日而语;

    “官员还只是其一,无良权贵们被驱逐出去,留下的家财产业如何处置,又是另一个棘手的问题。

    “首先,我们得保证这些产业正常运转,否则成千上万的伙计就要失去生计,连养家糊口都是难题;

    “其次,这些产业归到谁的名下?就算归到朝廷名下,也需要专门的人才打理。

    “而河北河东那么多产业,总不能都归到朝廷名下。要是民间产业都由官府来执掌运作,那会让这些产业渐渐失去活力,还会让市场失去生机,更会让朝廷成为商贾们

    眼中的仇敌。”

    赵北望听得连连点头,末了摸着下巴沉吟道:

    “地主们的田产,在重新丈量之后,可以由朝廷做主分给穷苦百姓,解决流民问题,唯独城池中的各种产业,的确是个麻烦。你有什么看法?”

    赵宁想了想道:“父亲让我行军征战、整顿吏治还行,论及治理产业,我当年那点打理赵氏些许族产的经验恐怕不够。

    “我得回去问问周鞅、扈红练、陈奕等人。”

    周鞅是打理民政的好手,扈红练、陈奕有主事一品楼或长河船行的经验,一品楼、长河船行有那么多产业,他俩自然是专门人才。

    赵北望微微颔首:“那你就先回去跟他们好生合计合计,初步有些定论之后,再拿到崇文殿跟大臣们商量。”

    赵宁笑道:“其实咱们身边就有人能给父亲分忧。”

    “谁?”

    “大姐。”

    赵北望长长的啊了一声。

    赵七月天资聪慧,年龄又比赵宁大,还做过皇后,在这些事情上理应有见解。

    ......

    “相公,我们真的不搬回县城了吗?可我们的房子都已经卖了,要是留在燕平,恐怕要租房子住,而且你都没了活计,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饭桌上,听着妻子幽怨的劝说,陈青一口一口抿着黄酒,始终未做回答。

    妻子见陈青被她唠叨的只喝酒不吃饭,心里过意不去,只得暂时放弃努力,帮他夹了一些菜,让他赶紧吃饭,有什么烦心事吃完了饭再想。

    陈青拿起筷子又放了下去。妻子说得那些忧虑他何尝不知?只是现在要他离开燕平回乡下,他心里有一百个不甘心。

    这些时日以来,眼看赵氏履行承诺,将渎职的官员一一法办,把无良巨贾一一驱逐,陈青打心眼里感到振奋,一夜夜激动得睡不着觉。

    赵氏整顿吏治肃清世道的力度,远超他的想象,从一群群仓惶而悲愤离开燕平的队伍中,他看到一股敢叫日月换新天的大勇气。

    他知道,赵氏跟宋氏不同,大晋与齐朝完全不是一码事,这天下正在迎来崭新的时代,一股从未有过的炽烈的希望光芒,正在洒向大晋的每一寸土地。

    天下有了希望,陈青那死灰般的心被光明照亮,也渐渐复燃。

    他想再拼搏一次!为了曾经的志向,为了自己的美好人生,为了家人更好的未来!之前想离开燕平是想返璞归真,但这个时候离开燕平就跟逃兵一样!

    在这个大家都在战斗的时候,他不想做逃兵。

    “青哥儿,嫂子,在吃饭呢?”大门没关,李大头提着一个果篮子敲门而进。

    看到满脸笑容的李大头,陈青精神一振,立即起身相迎:“来得正好,我正要去找你。”说着回头就要让妻子准备碗筷,却发现妻子已经起身。

    李大头落了座,陈青给他倒了酒,两人喝完一杯,前者笑着道明来意:“青哥儿,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来找你,是有个好机会要送给你。”

章六五零 新的时代(2)

    陈青按捺住心头的欣喜:“什么机会?”

    李大头不急不慢地道:“马桥不是死了么,他的南山商行现在没了主人,而且那些死忠于他的管事都在之前的战争中死了,现在商行几乎处于停滞状态。

    “马桥死不足惜,但商行不能关门啊,否则那么多伙计的生计怎么办?今日朝廷已经下令,要重整燕平的诸多商行,让它们继续经营下去。

    “好在之前大伙儿攻打商行的时候,因为约束得当,商行的东西没有被抢走,事后又被都尉府查封,保存得很是完整,可以随时重新开工。

    “现在的问题是,商行需要有经验的管事,来填补那些马桥爪牙留下的空档,确保商行能够正常经营下去。青哥儿,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陈青怎么能不明白,他眼中射出斗志昂扬的兴奋光芒:“我可以做管事?”

    李大头笑呵呵的道:“只能说有机会。明日,朝廷的官吏就会到商行的各个分舵,一方面召集伙计宣布朝廷的命令,一方面挑选合适的人才。

    “青哥儿你之前就是在金字坊做事,对那里熟悉,要是能通过朝廷官吏的考核,证明自己有能力胜任管事之位,那就可以做管事了。”

    陈青握紧了拳头。

    他对自己的能力当然有信心!

    唯独一点,他没有元神境。

    这让他眼神一黯。

    “青哥儿放心,现在是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才能比修为重要,没有元神境并不会成为你的阻碍。”

    李大头看出了陈青的忧虑,“况且马桥之所以制定不是元神境,不能成为管事的规矩,不过是为了有个借口淘汰年长者雇佣年轻人而已。”

    陈青大喜过望。

    他的机会终于来了吗?

    属于他的时代终于要来了吗?

    属于他们这些平民百姓的时代,终于是来了吗?

    “可是,我们的房子已经卖了,日后要是租房住......”陈青妻子弱弱的插了一句话,她满心都是房子这座压得她喘不过气的大山。

    李大头笑道:“不用担心这个。你们恐怕还不知道,燕平的房价已经大跌,幅度之大,可以用一日千里来形容。”

    “真的?怎么会这样?”陈青的妻子不可置信,也无法理解。

    乾符年间房价大涨的时候,朝廷老是说能抑制房价,最终不也是没做成吗?连朝廷倾尽全力都办不到的事,谁还能做成?

    李大头摇头叹息,又喜悦又愤恨:“之前燕平的房价之所以高,是因为富人多,更是因为权贵蓄意哄抬房价剥削平民财富。

    “现在这些权贵官员被驱逐了大半,燕平的房价当然要回到它该有的水平。

    “所以啊,你们之前卖房的银子,现在都可以买两座房子了。要是你们愿意等一段时间,肯定能买更多。”

    陈青张了张嘴哑口无言,既觉得讽刺荒诞,又认为理所应当。

    他的妻子已是高兴得双目放光,连饭都忘记了吃。这一刻,她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就像压在她人生肩膀上的一座沉重大山,被人一拳轰碎了。

    次日,陈青来到金字坊,参加了朝廷官吏的考核。

    一大早就到了,但考核是下午才开始的,朝廷官吏带着都尉府、京兆府的人手,按照金字坊的名册,用一个上午的时间将金字坊的伙计都召集了起来。

    因为是公平公正的考核,没有暗箱操作,所以结果当日就公布了出来。

    陈青凭借他出众的才能,没有意外的获得了管事资格,成了金字坊的管事之一。就这样,他在时代的巨大浪潮中获益,完成了人生的华丽进步。

    说是金字坊已经不合适,马桥被灭了,商行已经不属于他,自然不会再用南山商行的名字,金字坊也相应改了名。

    改名这件事是朝廷官吏主持,但名称却是伙计们一起商量的,叫作“新光坊”,寓意这座工坊已经迎来了新时代的光明。

    在新光坊的招牌被挂上去的那一天,置身欢呼雀跃、满脸红光的伙计们中间,听着鞭炮炸响的热闹动静,恍惚间,陈青觉得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不一样了,伙计们不一样了,工坊不一样了,这个天下都不一样了!

    这并不是陈青的错觉,因为新光坊的招牌被挂上后,工坊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议定伙计们的上工时间与工钱。

    这不是一件艰难的事,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工坊的管事与伙计们畅所欲言,彼此讨论甚至是争论了三天三夜才得出结果。

    之所以会有争论,是因为伙计们都想工钱越多越好,工时越短越好。

    而管事们则提出,要想新光坊能够一直经营下去,确保工坊不倒伙计们的饭碗不丢,伙计们的工钱就不能高得没谱,工时也不能短得没边。

    这并不是不可调和的矛盾,相反,这是每个人的共同利益,所以最终双方达成了统一意见。

    总之,新的工钱与工时标准让伙计们很是满意,于是大伙儿的热情空前高涨,干活的时候热火朝基本人人努力,上工下工的时候则充满欢声笑语。

    局面改变到这里并没有结束。

    新光坊的经营管理体制有了变化,管事们负责日常经营,遇到大事则需要全体伙计商议、表决。

    很多时候,群体决策的混乱性、普通伙计的狭隘性,无疑会不利于新光坊的发展。

    但这至少可以保证,新光坊伙计们的利益不会被侵害。

    如果新光坊的发展要靠损害伙计们的利益来获得,那一切又回到了剥削压迫的时代,它再度成为了一座血汗作坊,之前的奋战又还有什么意义可言?

    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关键在于取舍,在于这个国家真正在乎的是什么。

    ......

    天元王庭。

    “这是我们的机会,绝对不能错过,必须立马有所行动!”

    蒙哥刚进萧燕的帐篷,就迫不及待凑到对方的案桌前,认真的看着对方一字一句道,“南朝出了这么大的事,燕平乱成一团,想必州县都会沸腾,举国权贵必然奋起反抗,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蒙哥越说越是激动难耐:“晋朝初立,根脚不稳,国内又有魏氏、杨氏拥兵自重,擅行征伐吞并土地,各方节度使皆有称雄之势。

    “赵氏不想着凝聚人心,团结权贵力量,去征伐魏氏威压杨氏,收回

    节度使权柄,竟然自己掀起这么大的动荡,真是自己找死!”

    说到这,他站直身体:“我都不知道赵氏是怎么想的,赵宁那厮的脑子是不是坏掉了?竟然做出这么愚蠢的举动,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

    萧燕从书海中抬起头来,淡淡瞥了得意忘形的蒙哥一眼。

    蒙哥的笑声戛然而止,狐疑地道:“怎么?难道我说错了?”

    “你如果觉得赵宁愚蠢,那只可能有一个解释。”萧燕轻飘飘地道。

    “什么解释?”蒙哥大惑不解。

    萧燕:“那是你愚蠢。”

    蒙哥:“......”

    他自然是不服气的,但仔细想想,赵宁很多看似不合理的举动,最终都收获了非同凡响的胜利。

    譬如大齐战事最艰难的时候,毅然决然去往郓州率领一群杂兵,抵抗博尔术的二三十万精锐。

    譬如单人独骑镇守孝文山,面对蒙哥率领的王极境队伍力战不退,最终将蒙哥打得铩羽而归。

    再譬如在宋治最怀疑赵氏的时候,一直拖着不肯造反,最后却在他进入燕平后,突然带着队伍杀到皇城。

    “可这次看起来不像是有什么图谋,赵宁是真的向晋朝的权贵开战了,而且还是鼓动百姓冲锋,现在晋朝的乱象也不是假的......”

    蒙哥一屁股坐回了旁边的位置,百思不得其解。

    “事出反常必有妖。”萧燕面色平静,“赵宁诡计多端,心深似海,你看不懂他也正常,很多时候我也看不懂。

    “但我们决不能因为看不懂,就认为他简单,就认为他会轻易犯错,尤其不能觉得他会犯低级错误,否则吃亏的时候,你我追悔莫及。”

    蒙哥听了这话大为泄气,抓着头发光火道:“照你这么说,那我们还能跟他交手吗?日后是不是干脆认输臣服算了?”

    萧燕摇摇头:“当然不是。对付赵宁,就不要跟他比拼谋划算计,也不要想着他会露出破绽给我们捡便宜。

    “我们只要好好积蓄力量,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来日率领百万大军,以强悍无双的战力平推过去,让他没法整幺蛾子,则胜利在望。”

    蒙哥张了张嘴,发现萧燕说得很对,无法反驳。

    自从襄助宋氏失败,在那样大好的局面里,都只落得个仓惶而逃的下场后,莫说曾经被赵宁毁掉地下王国赶出燕平的萧燕,就连他蒙哥都不得不对赵宁心生畏惧。

    “那我们现在就干看着赵宁作妖,什么都不做?他这回如果不是犯蠢,那就是所谋甚大,我们坐视他把事情办成不好吧?”蒙哥不死心。

    萧燕放下书册,轻轻笑了一声:“无论赵宁想做什么在做什么,我们可以看不明白,但一定不能让他心想事成。

    “既然你坐不住,那就去试试。我在晋朝还有些眼线,虽然不多了,但好歹有点用处。你去接触一下那些被驱逐的权贵,看看他们需不需要我们的帮助。

    “记住,这些权贵很可能是赵宁的棋子,说不定就是会吃人的,你得小心些。事情可以不做,但绝不能把自己送入虎口。”

    蒙哥精神一振、目光一凛:“明白了!”

章六五一 新的时代(3)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狄柬之在黄河之畔驻足,眺望如绸如带的金色河面,神色却不像黄河下游的平缓的水面一样平静

    眼见大河东流,脑海中冒出孔夫子那句“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回想起这些年的宦海沉浮与眼下处境,他禁不住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河对岸不远处便是郓州,那里有他的峥嵘岁月。回首往事,此生最艰难也最辉煌的经历,莫过于国战时期在郓州的数年奋战。

    只是到了今日,曾经并肩作战生死相托的同袍,已经手足反目苦大仇深。

    彼时,为了守卫郓州殚尽竭虑的他,如何能够料得到,跟他携手并肩相得益彰的赵宁,竟然只是能够共患难却不能同富贵?

    岁月悠悠时光荏苒,这世间唯一永恒不变的真理,便是一切都在变化。只是当始料不及的变化让自己措手不及损失惨重时,谁又能真正做到不生怨忿?

    狄柬之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间不知该作何言,只觉得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赵氏背弃我等社稷功臣、国战柱石,将我们的一切夺走,把我们从云端打落尘埃,让我等一无所有,只能煌煌如丧家之犬,从燕平离开的时候,不见狄大人痛哭失声,怎么到了今日,狄大人反而凄然落泪了?”

    旁边同样身着囚服的孙康,不无戏谑地轻笑一声。

    同行到此的还有王载、蒋飞燕等人,他们这一批最先被判定罪责执行审判的官员,是最早被官吏押出燕平,预备送往流放地的。

    这四个人都不是寻常人,身后跟着各自的族人亲友,是真正的拖家带口举家迁徙,队伍庞大绵延百丈,随从护卫一大堆。

    黄河渡口有摆渡的船家在等候,但他们却没有急着渡河南下,而是不约而同在河畔停下脚步,对着滔滔黄河触景生情起来。

    押送他们的朝廷官吏都是修行者,人数不少修为不弱,一路上双方相安无事,到了黄河岸边也都停下脚步,没有催促他们立即动身。

    “孙将军是将门子弟,平日里惯常打打杀杀,不懂我等文人的风骨情怀,也是情有可原。”

    狄柬之没有跟孙康斗嘴的兴致,眼眶泛红的王载接过话头,长叹一声神色寂寥地道,“只是这种时候,孙将军更应该针锋相对的是赵氏,而不是我等。

    “孙氏满门忠烈,孙将军一身正气,为这个天下立下过非凡功勋,付出过惨重代价,如今却落得这番下场,王某虽然不是行伍之人,亦深为孙将军悲戚。”

    孙康脸色沉下来。

    王载这番话正中要害,让孙康的情绪一下子低沉到谷底。

    想起为了戍守边关、保家卫国而飘零羸弱的孙氏,以及自己振兴孙氏不得,反而落得一无所有的现状,他情志郁结,再也不想说任何话。

    赵氏虽然没有诛连孙氏族人,但没了他在朝中撑着,孙氏在大晋还能有什么未来可言?

    今日离了河北,何日才能再回山海关,鲜衣怒马声势显赫的祭拜祖宗?

    赵氏的绝情超出孙康的预计。

    想当年,赵七月孤身回汴梁的时候,身边没有任何高手相伴,是他孙康毅然决然同行,这才为赵七月增添了重要助力。

    后来赵七月被宋治夺走兵马驾空权力,他不曾有丝毫疏离,一直跟随在赵七月身边,可谓是倾心倾力重情重义。

    赵氏跟宋氏开战的时候,孙康同样是身先士卒。

    怎么到了现在,赵氏就能那么狠心果决的夺走他的一切荣光,否定他过往的一切努力与真诚,让他振兴家族这个简单的愿望轰然破灭?

    孙康不服。

    他恨。

    看看狄柬之,曾经跟随赵宁在郓州奋战多时,帮助赵宁撑过了最艰难的时局,还曾与赵宁一道加入反抗军,是群臣中最早跳出来拥戴

    赵氏的。

    再看看王载,德高望重、秉性正直的长者,是非分明嫉恶如仇,因为钦佩赵宁的为人敬重赵氏的门风,为了天下社稷而拥护赵氏,于公于私都对赵氏有义。

    从两个身着囚服的同僚身上收回目光,孙康心中的不甘与怨恨减轻不少,有人跟他一样惨,总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

    “赵氏无情无义,让我等受此奇耻大辱,今生若不能一朝洗雪,便妄为英雄豪杰!诸公,渡河之后你们有何打算?”问这话的是蒋飞燕。

    她问这话的时候,已经有大船从对岸横渡而来。

    大船不只一艘,而且不是普通船只,而是装备精良的战舰。船舷后锐士林立,有高手渊渟岳峙矗立船头,其身后挂起的大旗上书写这一个个偌大的“蒋”字。

    不用想,那是汴梁蒋氏的船。

    它们就是来接蒋飞燕的。

    这当然不合规矩,也严重违背律法,但一旁的朝廷官吏却无人神色有异,仿佛对此早有预料,并且浑不在意。

    看到蒋氏战船行近,听到蒋飞燕的询问,狄柬之与王载默然不语。他俩是寒门士子,当然不愿意投靠蒋氏。孙康目光虽有变化,最终也没有说话。

    汴梁,那如今是节度使张京的地盘,蒋氏虽然是皇朝世家,非地方大族可比,却也不复当年之盛,莫说成就大业,能不能脱离张京的掌控都难说。

    众人的沉默让蒋飞燕很失望。

    她没有勉强什么,因为她也知道,蒋氏没有力量收服这些人。

    “无论如何,诸公不妨先到蒋氏做客,渡过了黄河,蒋氏总要尽一尽地主之谊,至于诸公往后想要去往何处,蒋氏绝对不会阻拦。”蒋飞燕认真道。

    听她这话的意思,渡过了黄河,他们跟大晋就没了关系,天下之大随意纵横,可以从长计议往后的道路,再不是囚徒的身份,也不用顾忌赵氏怎么想。

    盛情难却,孙康点点头正要开口答应,忽然眉头一皱,猛地转身向北方看去。

    不仅是他,狄柬之、王载等人莫不在刹那间神经紧绷,进入到蓄势待发的戒备状态!好似天地间忽然出现了洪荒猛兽,随时都可能择人而噬!

    洪荒猛兽自然是没有,衣袂飘飞、踏空而来的修行者倒是有两个。

    那是赵宁跟赵七月!

    赵宁与赵七月的骤然出现,令所有人意外至极,更让他们胆战心惊。

    “赵氏这是什么意思?追过来杀人灭口、永绝后患?”

    “我们本就没多大罪责,他们在燕平不好杀我们,现在我们到了黄河边上,再不杀我们我们就会离开,当然不能错失最后的时机!”

    “好狠的赵氏,好狠的帝王家,为了自身利益,真就不把别人当人了?!”

    “诸公,赵宁与赵七月联袂而至,你我非是对手,还是立即分头脱身为上......”

    “来不及了,我们受了伤,根本跑不远,至于你们,连王极境都不是......”

    顷刻间众人已是完成了紧急交流。

    他们想要有所应对,临了却发现自身根本应对不了,当他们能够察觉到赵宁与赵七月的气机时,他们已经落入对方的攻击范围。

    黄河上的蒋氏战船,因此纷纷停止了前进,他们不敢再靠近北岸半分,能够鼓着勇气不舍弃蒋飞燕等人后退,已经是分外不易。

    事到如今,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作为所有人中修为最高的存在,孙康硬着头皮上前两步,抱拳道:

    “太子与公主千里到此,不知是所谓何事,难不成是为了给我等送行?”

    在距离孙康等人不过十余步的距离上,赵宁与赵七月双双落地,这个距离实在谈不上距离,孙康等人一颗心不由得跳到了嗓子眼。

    赵宁简单抱了抱拳,说出来的却让孙康等人大吃一惊:“正是来给诸位送行。”

    孙康与蒋飞燕、狄柬之跟王载面面相觑,都觉得匪夷所思

    ,不知赵宁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们渡过黄河脱离了河北,就是鸟入丛林,赵氏愿意放虎归山也就罢了,还特意来相送一场,这是什么道理?

    孙康勉强笑了一声:“太子与公主的盛情,让我等罪人受宠若惊。”

    蒋飞燕、狄柬之、王载等人,莫不抱拳附和,都摆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来配合,生怕赵宁一言不合就突下杀手,拿他们的人头祭河神。

    别看他们之前又悲戚又怨忿,恨不得吃了赵氏,真当赵宁与赵七月临面的时候,在巨大的实力差距面前,他们只能夹起尾巴做人,不敢有半分不敬。

    赵宁摇摇头,喟叹一声,面容略显萧索:

    “诸位与天下百姓为敌,为了权贵阶层的利益不惜污蔑百姓为暴民,想要以铁血手腕镇压,此乃最大的犯罪,赵氏当然不能答应。

    “你们之前是对国家对天下有功,但皇朝也给了你们相应的富贵权位,这算是两清了,所以往日的功劳并不能成为你们违背律法、压迫百姓的依仗。

    “这是公事,公事涉及公理,公理面前没有退让的余地。

    “至于我跟大姐来送别,则是因为私情。

    “昔日国战时,时局维艰,民族命悬一线,祖宗疆土危在旦夕,同胞就要沦为奴隶,亡国灭种迫在眉睫,你我于大厦将倾之际毁家纾难,在狂澜既倒之时奋躯而战,纵然各自战场不同,却是并肩浴血为同袍,手足之情不差分毫。

    “那是我们所有人的峥嵘岁月,亦是我们所有人的辉煌人生。

    “然而人生如逆旅,你我皆行人,大家总要向前走,人生的道路上,再没有什么比方向更加重要。

    “风云际会,天下有变,大势更改,你我都不得不踏上自己的新道路,面朝自己认为是对的方向,选择自己认为可以托付身家性命的同伴。

    “可惜的是,我们最终走向了对立面,道不同不相为谋,在我们做出了相反选择那一刻,就注定了彼此只能互为死敌。

    “手足兄弟反目成仇,此诚可悲可叹。

    “今日,诸位离开河北各奔前程,赵某不加阻拦;来日,你我沙场之上兵戎相见,赵某亦绝对不会留手。

    “诸位,多担待了!”

    赵宁抱拳,郑重向孙康、蒋飞燕、狄柬之、王载行了一礼。

    赵七月同样行礼。

    这是赵氏对曾经的英雄豪杰的尊重。

    最后的尊重。

    闻听赵宁这番情真意切之言,感受到对方发自肺腑的诚挚,孙康怆惋无语,狄柬之慨然失言,蒋飞燕怔怔愣神,王载寂然不动。

    长天无云,碧空万里,浩渺的苍穹亘古不变,黄河奔流向前,波澜万里,淌过了不知多少年岁,爱恨情仇也好,家国悲欢也罢,它们见证了不知多少。

    天地不仁,江河不语,花草树木自行枯荣,飞禽走兽长啸山林,对苍穹与黄河而言,天上的飞鸟地上的行人水下的游鱼,都没有什么不同。

    但唯有地上的行人,总是在短暂的百十年生涯中,彼此争斗厮杀不休。

    下一刻,孙康、蒋飞燕、狄柬之、王载俱都回过神来,抱拳的抱拳,拱手的拱手,一起章法严谨地回礼,没有丝毫懈怠轻慢。

    无论之前之后他们心中有多少私利算计,至少在这一刻,他们体会到了赵宁的大胸怀真性情,在这份情怀胸襟面前,唯有不失礼仪方能不落下乘。

    千年的沧海桑田,万年的物欲横流,这人世间有太多平生的利益荣辱,被旁人裹挟逼迫的繁花幻梦,大浪淘沙之下,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

    赵宁清醒地知道,时势为天子,未必贵也,穷为匹夫,未必贱也。贵贱之分,在于行之美恶,而不在于其它。

    所以一心为名为利之辈,从始至终都不过是在蝇营狗苟。

    他不愿做这样的人。

    以他如今的地位与力量,他可以选择不做这样的人!

章六五二 新的时代(4)

    狄柬之、孙康等人渡过黄河,当日便到了汴梁蒋氏作客,稍作盘桓。

    在魏无羡、杨佳妮现身之前,有人率先在汴梁城找到了他们。

    夜晚,孙康在住处对月冥思,想着自己的历史未来,视野一个恍惚,已是有人出现在屋中,老神在在的坐在椅子上含笑看着他。

    看到这个不应该出现在汴梁的不速之客,孙康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你到孙某面前,是来找死的?”

    “孙将军,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何必这么大的火气?”来人面容俊朗气质阳光,虽然皮肤黑得发亮,却丝毫不影响他的个人魅力。

    就是他说话的时候,总是带着一幅天然的俯视态度,优越感刻在每寸皮肤上。

    孙康冷哼一声,轻蔑道:“孙某跟你这蛮夷岂会是一路人!”

    “中原皇朝虽然眼下有灿烂文明,最开始的时候不也跟我们的先祖一样茹毛饮血?你们是走得快了一步,但焉知不会被我们追赶上?

    “如此傲慢,格局实在是小了。”

    蒙哥一番话把孙康从头到尾挤兑了一遍,“再者,你我同是因为赵氏吃亏,怎么就当不得同是天涯沦落人这句话,莫非孙将军不通中原诗文?”

    蒙哥每说一句话,蒙哥的脸色就要沉一分。

    临了,蒙哥笑容明媚地道:“我们是异族,跟赵氏你死我活倒也没什么,孙将军跟赵宁那厮可是同一个祖宗,怎么没见他对你下手的时候轻一些?

    “孙将军,我都替你觉得不值,你难道就不气愤?”

    说到这,蒙哥笑容不减,好整以暇看着孙康,等着对方答话。

    孙康深吸一口气稳住心境:“孙某的确气愤。但这跟你没有关系。这是我们自家的事,还没有你这个外人插手的余地。

    “滚吧,再敢多说一句,休怪孙某没有待客之道!”

    两人同样是王极境中期,纵然蒙哥距离后期已经不远,寻常情况下战力相差不会太大。

    但孙康在燕平被赵宁重伤,眼下远未恢复过来,十成战力发挥不出三成,所以才一直忍着没有对蒙哥出手。

    蒙哥并不忌惮孙康的威胁,翘着二郎腿道:“孙将军何必这般顽固不化?须知这天下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国与国之间都能前一百年打得死去活来,死伤无数,后一百年和睦结盟友好往来,共同对付其他对手。

    “孙将军跟我们那点仇怨算什么,你我都是沙场将士,彼此厮杀是军令使然,身不由己被驱使而已,说到底那都是君王们之间的游戏,并非你我之间有深仇大恨。

    “如今你我有共同的敌人共同的利益,我意跟你结为手足兄弟,助你中兴孙氏向赵氏复仇,夺回本该属于你们的一切!孙将军难道真的就不想一想?”

    在蒙哥说这些话的时候,孙康一言不发,虽然没有任何认同之色,却也不曾打断他,更不曾像事前说得那样,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

    等到蒙哥说完,孙康目光数变,最终再度深吸一口气。

    这个过程耗费了不少时间,在孙康神色平稳后,蒙哥饱含期待地道:“孙将军若是愿意,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二十颗聚元丹,助你族中的精锐成就元神境!”

    蒙哥信心不小。

    昔年天元大军占据河北时,多的是地方大族、富人土豪投靠,一两年绿营军就有数十万规模,可不是没有道理的。

    孙康没有急着回答。

    半响,他站起身。

    这时,他终于开口了。

    他盯着蒙哥道:“这中原的天下,一直都是贵族世家做主,你可知这是为何?

    “千年积累方有门阀世家,百年家族不过是土豪乡绅,一个底蕴深厚,一个只是暴发户,两者之间的差别,可不只是钱财权势。

    “我们担得起为天下做主的职责,也有为天下做主的能力!

    “昔年你天元王庭意图收买魏氏,却在魏无羡那里碰了一鼻子灰,最终只能悻悻北归——我孙氏难道不如魏氏,我孙康难道比魏无羡差了?

    “今日,我孙康便借魏无羡的话回答你,这中原的皇朝,不会没有戍边护国的热血儿郎,亦绝不会有开门揖盗的世家!”

    话说完,孙康全身气机爆发,反手一招,符刀自行入手,二话不说,当头就像脸色大变,震惊非常的蒙哥劈了下去!

    ......

    从孙康的居处跑出来,蒙哥一脸晦气,忍不住骂骂咧咧:“真是脑子被驴踢了,实在是愚不可及,死到临头了还这么多坚持,有什么用处?

    “什么担得起为天下做主的职责,说得好像世家都是清廉高士一样,不还是一群高高在上垄断权力,驱使百姓如牲口的权贵?什么东西!”

    等他骂完了,跟在后面随从试探着道:“大王,南朝的人目光短浅食古不化,眼下看来是不会跟我们联合了,我们是不是现在回去?”

    “回去个屁!”

    蒙哥没好气的回头,喷了随从一脸唾沫。

    他收敛情绪冷静思考半响,眼中再度燃起希望,自言自语道:“南朝的世家跟我们有深仇大恨,尤其是将门,哪家的族人没被我们杀一大批?

    “再说得多一些,哪个将门的子弟在千百年戍边的岁月中,没在战场上死上百十个?他们顽固不化情有可原,并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既然如此,我们何不换个对象?”

    想到最后,蒙哥眸中满是精芒。

    ......

    时辰已晚,狄柬之正打算休息,衣服都脱了,窗子忽然自行打开,一阵微风侵入卧房,等他反应过来,桌子前已经多了一个人。

    来的当然是蒙哥。

    跟见孙康一样,蒙哥仗着自己修为战力强横,让狄柬之一时半刻不能不顾后果暴起发难,同样的,在蒙哥游说狄柬之的过程中,狄柬之脸色很是难看。

    不一样的是,当狄柬之把差不多的话说完,狄柬之并没有拔剑刺向蒙哥,而是在桌子前坐了下来。

    “本王虽然没有跟狄大人交过手,但也久闻狄大人的大名。

    “当年在郓州,要不是有狄大人日夜奔波筹集粮秣,团结郓州百姓一起奋战,仅凭赵宁麾下那群杂兵,如何能够挡得住左贤王的精锐大军?”

    蒙哥见狄柬之犹豫,立马精神大振,抓住时机趁热打铁,继续道:

    “狄大人才智双绝,为南朝立下血汗功劳,赵氏却无情无义倒行逆施,将狄大人赶出燕平,着实让人想不通。

    “以狄大人的能力,无论日后去往何处,都必然有大展宏图的机会,可狄大人到了新主那里,总需要一些奇谋良策作为进身之阶。

    “赵氏是大伙儿共同的敌人,本王愿意跟狄大人结为手足兄弟,整个天元王庭都可以作为狄大人的后盾,让狄大人可以带着千军万马投靠新主。

    “这岂非是两全其美的事?”

    狄柬之听得眼前一亮,看得出来很是意动。

    ....

    ..

    汴梁城最有格调的酒楼里,魏无羡跟杨佳妮分别坐在两张案几后,对饮了好半响。

    魏无羡嘿嘿笑道:“我魏氏之所以举兵造齐朝的反,就是不忿宋治不把我们世家当人,背信弃义过河拆桥。

    “我们立足关陇虎视中原逐鹿天下的方向,在那时候就已定了:团结所有世家,为世家的利益张目!

    “当年陇山之战,皇朝世家暗中襄助我魏氏,使得我们为了一个同共目标并肩作战过,基础是现成的。”

    杨佳妮喝了半杯酒,放下酒杯的时候淡淡道:“杨氏与魏氏虽然同是世家,但你魏氏选择了的方向,我杨氏无法再选一遍。

    “世家对你们魏氏的好感要远高于我杨氏,真要争夺世家的力量,我必然争不过你。”

    魏无羡笑得愈发得意:“如此说来,你杨氏就只能选择寒门了。孙康、蒋飞燕归我,狄柬之、王载归你,往后从河北出来的官员,你我就这么分!”

    杨佳妮瞥了魏无羡一眼:“你很得意?”

    魏无羡容光焕发:“如何能不得意?

    “宁哥儿聪明反被聪明误,硬是选了一条举世皆敌的道路,且不说我们跟他是死敌,中原、汉中、蜀中、楚地、岭南的节度使,也无法跟地方上的大族土豪闹翻,必然渐渐脱离赵氏掌控。

    “没了宁哥儿,天下节度使虽然多,但能让我魏无羡正眼瞧的,也就你这个淮南节度使。

    “等到天下有变时机出现,必然是你我逐鹿中原沙场对决,赢了你杨氏,我魏氏的大业也就成了!”

    杨佳妮将剩下的半杯酒饮尽,依然是那副没有任何表情的脸,没有任何波澜的嗓音:“魏氏就一定能胜杨氏?”

    魏无羡一口气喝完一杯酒,咂摸了一下嘴嘿然道:“论麾下兵马,我关陇大军是国战时期跟天元大军死战数年,从艰难险阻中苦熬过来的。

    “且不说凤翔军,泾原军、邠宁军、灵武军的战力都不弱。

    “而你的淮南军虽然在吴越之地称雄,但国战时却没经历多少战事,论精锐悍勇的程度怎么跟我关陇大军比?”

    说到这,魏无羡的脸已经笑成了麻花:“再说麾下武将文官,今夜你也听到了,孙康宁死也不愿跟蒙哥联手,傲骨气节可见一斑,而狄柬之呢?

    “他现在已经被蒙哥说服,为了利益连原则都可以不要,底线都可以降低,这种精气神怎么跟我的人抗衡?”

    赵宁可以坐在燕平城中监视各处,同为王极境后期,魏无羡跟杨佳妮当然也能做到这一点,蒙哥游说孙康、狄柬之的过程,瞒不过他俩的耳目。

    杨佳妮并没有因为魏无羡一番话,就被打击了士气,反而针锋相对:

    “寒门崛起是大势所趋,放眼整个天下,世家的力量已是微乎其微,庶族地主土豪商贾才是主流,我掌握了这股力量,便是掌握了天下大势,你当真能奈何得我?”

    两人针锋相对,谁也不能说服谁。

    旭日初升的时候,两人相继起身,在洒满金辉的窗棂前抱拳告别。

    离开这座酒楼,他们就要根据自己选择的方向,带着自己的力量回去充实自己的根基,丰满自家的羽翼,厉兵秣马发展壮大。

    昨夜的见解谁对谁错,唯有来日沙场相见分出胜负,才能有一个确凿的结果。

    胜败未到,一切都是虚谈;一旦胜败到了,万事再不能更改。

    所以,选择只有一次。

    对错也只有一次。

章六五三 应时而来

    送别了孙康、狄柬之等人,从黄河回到燕平,赵宁再度埋首繁杂的事务当中。

    “禁止土地买卖?”从赵宁嘴里听到这句话,周鞅并不觉得意外,甚至觉得理所应当,但他还是陷入了沉思,没有第一时间赞同。

    想要真正杜绝土地兼并,让天下不复有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农夫,禁止土地买卖无疑是釜底抽薪之策。

    历朝历代,每到大治或者中兴之世,抑制土地兼并总会是核心之一,但在座都是遍览史书的博学之士,都明白土地兼并其实根本抑制不了。

    最多也就是一时之功,将烈度降低那么小小几十年。

    既然抑制土地兼并不现实,那就只能从源头解决问题,禁止土地买卖。也只有这样,才是真正为民做主,真正站在百姓一边,真正保证了农夫利益。

    周鞅之所以犹豫,是觉得眼下时机并不完美。

    “殿下,我们刚刚处理完京畿之地的权贵、地主,还没有在河北河东推行这件事,眼下我们没有遇到强烈抵抗,最重要的原因其实是除了作奸犯科、鱼肉乡里之辈,权贵、地主们原有的利益,并没有因此损失太多。”

    周鞅斟酌着说道,“皇朝没有要灭除所有权贵地主、富人巨贾的意思,他们往后也就是不能再官商勾结,违背律法扩充利益而已,未来损失虽然会巨大,但至少没有火烧眉毛的大灾大难。

    “可禁止土地买卖,就是在绝天下地主的根基。

    “如今世家倾颓,寒门崛起,庶族地主掌控天下大部分财富,不同于世家门阀的子弟,寒门子弟科举出仕,九成九都是为了升官发财、光宗耀祖。

    “不让他们购买土地,光靠那点俸禄,如何能算得上是发财?升官不能多购田产扩大家业,升官就失去了大部分意义,官员怎么会乐意?

    “此举一出,天下地主跟官吏,只怕都会立即造反!”

    赵宁听罢周鞅的话,摸着下巴沉吟不语。

    他知道周鞅说的都是事实。

    之前处理孙康、狄柬之等人,其实只是一种立场的争斗,成果是赵氏跟百姓站在了一起,让城池里的权贵富人不能再压迫剥削平民,不能违反律法吸血肥己。

    就这样,都有一场你死我活的大战。

    可想而知,这回禁止土地买卖,不仅会让州县地主群起反抗,也会让官吏们失去办差的动力,哪怕不敢造反也会消极怠工。

    权贵也好富人也罢,让他们遵守律法不剥削百姓很难,但好歹可以推行,有原则有良知的官吏,为了宏图大志也愿意配合。

    可要是绝了大家的发财之路,让大家都两袖清风,愿意的人就极少。

    ——品性正直善良仁义的人,难道就不想升官发财了?不想升官发财的官吏,那还是官吏吗?不让官吏升官发财,就好比不让农夫丰收。

    现在的大晋,虽然实际掌控的只有河北河东之地,旧势力的力量不太大,但天下还有魏氏、杨氏,河北河东的旧势力一旦跟他们勾结,赵氏如何应对?

    但如果不禁止土地买卖,整顿吏治也好维护百姓的公平也罢,最多只能争取到一时之功,等到赵宁这代人百年了,天下又会回到以前的样子。

    赵宁看向黄远岱:“先生有什么见解?”

    在奇谋妙计上,无人能出黄远岱左右,面对眼前这样的死结,赵宁希望黄远岱能够像往常那样,拿出能够帮他解决难题的良策。

    孰料,黄远岱沉思半响后摇摇头,无奈地道:“禁止土地买卖,天下就一定会大乱,如果承受不了这种大乱,这件事就不可能推行得下去。”

    铁一般坚固的现实面前,黄远岱也无能为力。

    赵宁想了想:“不能像之前燕平百姓反抗权贵那样,让百姓群起代替地主官吏?”

    黄远岱跟周鞅相视一眼,前者叹息着道:

    “殿下,燕平百万生民,在之前有我们的人暗中组织的情况下,最终站起来反抗的都只有十万人,这说明什么?

    “绝大多数百姓根本不能成为我们的凭仗。

    “就那十万百姓中,还有许多书生士子,他们这些读圣贤书的人,有知识有见闻有坚守有理想,是百姓之中的精英脊梁,可他们为官之后,也是要进步的。”

    所谓进步,当然是指升官发财。

    这不是说书生士子只想升官发财,而是实现理想大治天下,跟升官发财是联系在一起的,不可能有太多人愿意为了天下大治大富,而自己独居陋室粗茶淡饭。

    赵宁再度沉入沉默。

    他感到一阵无力。

    甚至有些悲凉。

    难道他追求的东西当真只是一个幻梦,无法从根本上实现?难道让天下人人有公平人人有尊严的想法真是太过想当然了?

    难道这天下不可能没有剥削压迫?

    难道天下大治只能是一时吏治清明,官民一时相安无事?

    难道维护公平正义的律法,注定了不可能真的一直被遵守?

    赵宁心怀不忿,却找不到解决眼下难题的法门,他只能散了跟周鞅、黄远岱等人的议事,独自回到自己的院子,坐在书桌前苦苦思冥想。

    从茹毛饮血的部落时代,到夏禹建立大夏王朝,再到商君变法秦皇一统天下,一直想到今时今日,他想在历史的迷雾中

    找到一条出路。

    这一坐,便是日头西沉。

    这一坐,便是繁星满天。

    这一坐,便是旭日东升。

    这一坐,日出又日落,月出又月隐。

    这一坐,便是七日七夜。

    当初赵玉洁从王极境跌为普通人,自困苦的泥尘中再度站起,于七叶树下悟道,合起来也不过用了这么多时间。

    ......

    燕平城宣德门。

    城门处车马熙熙人来人往,灰扑扑的尘埃从来没有停止起落,夏日灼热的阳光让空气似乎在扭曲燃烧,大汗淋漓的行人不知凡几。

    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胡子拉碴的中年人在茶摊中坐下,拉一拉被汗水浸透的衣衫,把袖子当扇子用在脸前扇个不停,面红耳赤地大声招呼伙计快上凉茶。

    “都怪你,硬要这个时候跑到燕平来,就不能等到秋高气爽的时候再启程?”

    同行的美妇人在板凳上刚一坐下,就忍不住埋怨起中年人,她的模样跟中年人一样狼狈,湿漉漉的头发沾在脸上,素色衣衫深一块浅一块,不复出尘之气。

    “你唠叨了一路,我耳朵都起茧子了,现在已经到了燕平,咱们再也不用赶路受累,你就不能清净些?”

    干将接过伙计手里的茶壶茶碗,先给莫邪倒了一碗推过去,而后自己咕噜咕噜连干三大碗,神清气爽地大赞一声。

    莫邪同样是一口气喝了三大碗凉茶,这才感觉自己回了魂,放下茶碗她火气不减地道:

    “早就跟你说了,皇朝兴衰国家兴亡都是君王权贵们的游戏,不关我们的事,咱们能帮宁小子一时,能改变这个世道规则数十年,却不可能让天下就此完全变得美好。

    “权贵会一直都在,顶多就是换个方式面貌出现,底层永远都会被剥削,再好也不过是能吃饱穿暖而已。

    “这是人间,不是天堂!它天生充满丑恶与混沌,在这里生活的人就只能是辛苦挣扎。一切想要净化一起的努力,到头来都只会是镜花水月。

    “智者不做必败之事,你怎么就是不听?

    “国家争斗千年不休,世道流转万载不灭,而人生苦短,大家都只有百十年好活。庄子有言,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

    “对于你我而言,最重要也是能追求的,不过是把握好自己的这数十年,让自己这一生尽量活得洒脱自在,每一日都能过得心宁神安,轻松幸福。

    “你给自己找那么多包袱背着,找那么多罪受干什么......”

    被莫邪劈头盖脸唠叨了这么一大段,干将只觉得头大如斗,整个人好似又回到了烈日之下被晒得头晕脑胀、心神不属,差些从板凳上栽下去。

    “停停停!”

    赶紧摆手让莫邪停下来,干将痛苦的捂起额头,“你要是再说下去,咱们恐怕就真的不必进燕平城了,我会直接死在这里。”

    莫邪仙子停了下来,气鼓鼓的喝了半碗水,转头盯着燕平城生闷气。

    她本来是不打算再给干将念经,但忍了一下之后越想越气,退一步越想越亏,末了实在无法抚平自己那颗烦躁的心。

    想想也是,当年她可是王极境后期的绝顶高手,天下之广四海之大都可去得,逍遥自在无拘无束绝不是说说而已,想要追寻自己的大道至理轻而易举。

    可如今呢,就因为掺和了齐朝跟天元的国战浑水,她一身修为没了,只能做个真正的普通人,连带着做个实验都要担心被炸死,诸多符文奥秘无法探寻。

    终于,莫邪仙子安耐不住,冷言冷语地道:

    “我真是吃了猪油蒙了心,才会在来到这个世界后还跟你纠缠不清,早知道跟你打交道没什么好处,我就该见你一次杀你一次,这样说不定还能落个清净!”

    听到这话干将笑了,贱兮兮地挤了挤眼:“这可不是我逼你的,是你自己愿意,硬要腆着脸狗皮膏药一样的贴上来,怎么都怪不到我头上。

    “咱俩在来这之前就不是一路人,虽说是老同学,但向来谁看谁都不顺眼,原本就该相忘于江湖老死不相往来——只能说我的魅力摆在这,有什么办法?”

    莫邪顿时大怒,起身狠狠一拍桌子,就要指着干将的鼻子来一波河东狮吼。

    可她盛怒之下忽略了至关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以她如今的身体素质,用尽全力猛拍桌子,不仅不会把桌子拍碎,还只会让自己的手肿得像是红烧猪蹄。

    下一刻,莫邪弯着腰捂着手,五官扭曲的坐了回去。

    干将哈哈大笑,又是捂肚子又是拍大腿,开心得像个孩子。

    见莫邪看过来的目光阴沉得能杀人,干将不由得后背一凉,为了自己往后的生命安全着想,他咳嗽两声,换上一副沉重的面容。

    半真半假的叹息一声,干将说起自己的肺腑之言:“其实我知道你的心思,咱俩来到这个世界之前都不是什么大人物,两个普通社畜而已。

    “就算看到了世道的黑暗,经受了各种不公,也根本无力去改变什么,能保证自己不被改变就已经是拼尽全力,所以习惯了追求自己的轻松逍遥。

    “可现在不同,从我们来到这个世界,被轩辕老头从山贼手中救下的那一刻开始,一切都不同了。

    “你我不再是普通人,

    而是天赋异禀身负非凡传承的绝顶高手!

    “面对不公与黑暗,我们不必忍气吞声自我催眠,而是可以选择正面硬刚,尝试去改变这个世界,建立一个符合我们心中所想的世界!

    “这件事,如果你我不去做,还有谁可以做,还能指望谁去做呢?

    “力量越大,责任越大,你我逃避不了。

    “如果我放弃了这次的机会,在可以为了心中的理想与正义放手战斗的时候没有挺身而出,那么就算我达到了天人境,往后的余生都只会在愧疚自责中渡过,自己看不起自己,绝对不会有一天是真正快乐的!”

    看着神色肃穆眉眼认真的干将,郑重无比的吐露心声,莫邪忘记了自己手掌的疼痛,连心中滔天的火气也所剩无几。

    这一刻她心神摇曳,好似飘在秋风中打着旋儿的蒲公英。

    干将心中有男儿志,莫邪是清楚的,在对方还不是干将,她还不是莫邪的时候就清楚了,或许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那才是对方最吸引她的地方。

    大好儿郎若是没有凌云壮士,那还是热血男儿吗?一个胸中不曾有热血的男儿,那还是可以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吗?

    没有人不崇拜强者,正经女子爱的向来都是英雄,她莫邪又何能例外?

    只是来这个世界之前,他们都只是普通人,太平盛世中的寻常社畜,既没有机会也没有能力去改变世界,所以再多凌云志也只能埋葬在残月下的烈酒里。

    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从古至今的仁人志士多是如此。

    “可这不是我们的世界,这只是一个......陌生的幻境,我们背井离乡流落于此,跟这里的所有人都没关系,为了他们奉献自己,值得吗?”

    莫邪抿了抿嘴唇。

    干将笑了:“什么是虚幻什么是真实?你追寻大道至理,难道还看不透彻?纵有万载横有八荒,唯有能把握的东西才是真实,我们存在的地方就是家乡。

    “你我早就是这个世界的人了,我们在这里吃喝拉撒衣食住行,我们与这里的人把酒言欢并肩奋战,我们为这个世界流过血,也将我们的志向倾注在了这里。

    “在这里,你是莫邪我是干;这里,就是你我生活的世界。”

    莫邪低眉不语。

    等候半响,见莫邪仍是不言不语,干将不做勉强,最后喝了半碗凉茶,掏出铜钱放在桌上,起身时和颜悦色地对莫邪道:

    “你我同出一个世界,到了这里自当肝胆相照相互扶持,但却不必因为对方而勉强自己委屈自己,我们活在这个世上,只有自己能对自己负责。

    “所以,万万不要亏欠自己的内心。

    “你想要追寻大道至理,那去就是了,不必硬要跟着我去泥潭里打滚,在牢笼里翻身。

    “爱情诚可贵自由价更高,遵从内心方有始终,一次勉强二次勉强次次勉强,最终只会失去自我,让自己面目全非,活成一个悲剧。

    “我走了。”

    说着,干将拱了拱手,转身大步离开茶棚。

    他走了几步,没听到莫邪追上来的脚步声,禁不住喜上眉梢,待要加快步伐,忽然听得身后的桌子猛地一响,旋即便听到莫邪的河东狮吼:

    “好你个无情无义的混账,老娘差些被你摆了一道!

    “临到燕平了,你竟然还想甩开我,怎么的,知道要去宁小子那里了,往后不会缺去青楼的嫖资,这就想要肆无忌惮沾花惹草?

    “果然,男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全都是无耻的老色批,为了狂窑子可以无所不用其极!想去逍遥自在?门儿都没有!”

    吼完最后一嗓子,莫邪已经追了上来,手中的包裹轮起来,不由分说就朝干将身上招呼过去。

    干将的美好幻梦轰然破碎,一颗心霎时间沉到谷底,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能勉力招架快步向前奔逃。

    一边跑,他还不忿地一边回头嚷嚷:“上青楼狂窑子怎么了,在这个世界这都是合法的,你这可是限制我的人身自由,我要去官府告你......”

    莫邪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脚下生风追赶不休:

    “什么壮志理想,什么虚妄真实,什么家乡自由,老娘算是看明白了,你这么喜欢这个世界,就是因为这个世界准许你上青楼!

    “看老娘不打断你的第三条腿!”

    两人一个跑一个追,踩着烟尘冲进燕平城,引得旁人纷纷侧目。

    ......

    来到东宫大门前时,干将跟莫邪已是完全消停下来,追逐一路耗尽了力气,现在只想快些找个地方坐下。

    好在他们不必跟门子周旋,因为赵宁已经等候在门前,相隔十多步便拱手见礼:“晋阳相别,已近三载,能在燕平再见两位,实属万幸,赵某恭候多时。”

    夕阳下,干将笑着拱了拱手:“我们应时而来,太子何必客套?”

    听到干将这句话,赵宁禁不住一阵恍惚。

    当年合力击败元木真后,干将与莫邪丢了修为,却不肯接受赵氏的富贵荫蔽,执意离开晋阳云游天下,理由只有八个字:应时而来,时过则去。

    如今,时过境迁,朝改代换,虽无沧海桑田却已物是人非,两人再度不远千里而来,理由竟然一如当初。

章六五四 东宫对

    七个日夜的不停苦思,赵宁即便是王极境后期,精气神也被消耗殆尽。

    好在他的思考并非没有结果,虽然尚未有彻底解决难题的办法,但多少有了些灵感与领悟,不再像之前那样迷惘。

    在从沉思中回过神不久,他感应到了干将与莫邪的气息,发现他们正超东宫而来,惊喜之余起身离院,先一步来到大门前等候。

    两世为人,赵宁不缺感悟,心性胸怀远非常人可比,但毕竟只是在同一个时代沉浮,想要堪破未来的道路依然没有那么容易。

    而干将和莫邪是世外高人,赵宁眼中的智者,超脱于俗世的存在,无论是国战前游历天下还是国战期间在晋阳,赵宁都在跟他们的交谈中所获良多。

    如果说当世还有谁具备参悟未来的智慧,在赵宁看来,一定没有人能比得上干将莫邪。

    赵宁早就吩咐了宴席,将干将与莫邪迎进东宫,三人没有寒暄太久,便进入了席间。

    无论是一路赶来舟车劳顿的干将莫邪,还是七日不食的赵宁,都需要好好饱餐一顿,所以彼此都没有客气,放手在席上大快朵颐。

    赵宁两世征战,生死间浮沉一二十年,身为沙场宿将,当然不拘俗礼,干将与莫邪则是脱俗之人,吃起饭来也不会有那么多讲究。

    三人都是如何开心自在如何来,看得一旁伺候的丫鬟们惊讶不已。

    将各自食案上的美酒美食风卷残云般享用大半,三人都获得了极大的满足,这时候终于有心情谈论吃喝这个头等大事之外的事了。

    “赵氏意欲建立一个万年不朽的皇朝,大晋想要人人平等家家安居乐业,上至宰相下到农夫,每个人的公平与尊严都得到保证,能渡过幸福安宁的一生。”

    敬了干将与莫邪一杯后,赵宁率先开启了话头,“赵某自认为这是天下最正义最正确的事,但做起来却发现困难重重,仅是禁制土地买卖都难以推行。

    “不知两位何以教我?”

    干将手里的猪蹄还没有啃完,在他放下半个猪蹄擦嘴的时候,莫邪率先接过话茬,颇为轻蔑地道:“你错了。”

    赵宁怔了怔:“错在何处?”

    莫邪淡淡道:“你想要建立一个公正公义的国家,这本身就是错的。”

    赵宁大惑不解:“为何?”

    莫邪直视赵宁:“国家之所以诞生,本就不是为了公正公义。”

    赵宁明白了莫邪的意思:“先生是说我的想法乃缘木求鱼?”

    莫邪微微点头:“然也。”

    赵宁摇摇头。

    “你不信?”莫邪笑了笑,“那你想一想,天下第一个王朝是什么。”

    赵宁嗓音低沉:“大禹传位于子,立大夏王朝。”

    莫邪道:“正是如此。夏朝建立,始有家天下。何谓家天下?以天下为似家之物,是为家天下。既然国家是自私的产物,如何能有真正的公平公正?”

    赵宁无法接受这个论断:“果真如此吗?”

    “为何不是如此?国家建立,贵族诞生,人分三六九等,从此有了高下之别。天下一开始就没有绝对的公平公正,时至今日也没有,现实还不够有力?”

    “......”

    “但相对的公平公正,或许可以实现。”

    “如何实现?”

    “小国寡民,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这不是部落时代吗?”

    “正是。一个部落一个村落百十人,人少,所以贫富不悬殊,利益不深厚,高下不分明,等级不存在,人人互相帮助方能存活,所以友爱占多数。

    “力量相差不多,地位才能没有差别,故而不会有压迫剥削。”

    莫邪倚马千言,“一旦利益大了,尤其是少部分人掌握了大量财富,那么为了维护自己的财富,他们就会拔高自己的地位,凌驾于常人之上。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过多的利益财富是一切不公与剥削的原罪。”

    赵宁沉吟不语,无法接下这个话头。

    他不能接受这就是真理,一时之间却找不到反驳依据。

    因为历史的现实就是如此。

    他看着莫邪反驳道:“难道贫穷才会有公义?富裕反而只会滋生丑恶?”

    莫邪笑得很灿烂:“何谓贫穷?

    “你大晋的底层百姓,难道生活得比部落时代的普通人强?大晋的农夫起早贪黑一年到头,连温饱都挣不到,大晋城池的百姓,为了栖身之所耗尽心血。

    “而部落时

    代的普通人,在渔猎耕种温饱无忧之余,总有不少悠闲自在的时候,可以篝火欢唱,在石壁上作下图画。

    “你大晋的底层百姓,难道活得比部落时代的百姓更加安宁幸福,没有剥削压迫?

    “他们的寿命或许短暂,他们的狩猎或许会有生命危险,但他们不需要忍辱偷生、卑躬屈膝。他们只要有闲暇,就是轻松快乐心安身宁的。

    “你大晋的百姓,怎么跟他们比?”

    赵宁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莫邪正色道:“国家是统治阶级进行阶级统治的工具,生来就是为了私利,你想要大晋有真正的公平公正,不是缘木求鱼是什么?”

    正因如此,禁止土地买卖无法推行,土间兼并无法真正抑制。

    如果是七日前,赵宁或许就被莫邪所说服。

    但现在是七日后。

    他整理了一下思路,正要开口辩驳,干将出声了。

    “宁小子,你不必跟她掰扯这些,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时代的洪流奔流不息,千年万千之前是怎么样并不重要,我们不可能回头,只能向前走。”

    干将擦好了嘴,“所以我们只要向前看就行了,把握好当下与未来才是最重要的。

    “过去的已经过去,只是时光长河中的虚幻,善恶美丑我们没有亲眼见过,无论是什么样都不重要。”

    赵宁心气稍振,很是认同这番论断,转头看向干将:“先生可有解决土地兼并问题的法子?”

    干将呵呵笑了一声:“小了。”

    赵宁愣了愣:“什么小了?”

    干将正经道:“格局小了。”

    赵宁摸了摸下巴。

    干将接着道:“时至今日,土地兼并已经不是简单的土地问题,跟它一脉相承的,还有城池市井中的劳动剥削、财富侵吞。

    “阶层固化后,富者拥有资源优势,必然越来越富,穷者一无所有,必然越来越穷。这才是问题的全部,是根本疑难。”

    赵宁迫切地问:“先生有解决之法?”

    干将抹了抹嘴:“没有。”

    赵宁:“......”

    干将接着道:“富人愈富,穷人愈穷,这是大道法则,世间至理,没有人能够破解。只要富人遵法守纪,你也不能剥夺他们富裕的权利。”

    道里确实如此。

    但赵宁隐有不忿。

    他沉声道:“乾符十二年,天元百万大军悍然入侵,朝廷南逃举国惶然。

    “我们最终能赢得战争胜利,最大的依仗是无数平民百姓、热血男女,他们抛家舍业拜别父母妻儿,前赴后继赶往沙场,组成数百万大军,用血肉之躯构建一道又一道防线,为此付出了不计其数的生命!

    “如果大晋不能保证平民百姓的公平公正,让所有人安居乐业,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那便是对战死沙场的无数英灵的侮辱,是对国战胜利的最大亵渎!

    “若是如此,我赵氏便跟高福瑞之流毫无区别,大晋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一开始他还只是不忿,这番话说到最后,他已是无法按捺怒火。

    干将摆摆手,示意赵宁冷静一些,事情还没到不可解决的地步。

    他道:“如你所言,国战能胜,虽有名将冲锋在前,良臣周旋于后,但追根揭底还是靠百万平民,若无热血百姓,则中原王朝已经改姓天元。

    “权贵商贾,地主富人,能够通过经营产业拥有自身财产,他们自己的努力不可或缺,但究其根本,依靠的还是商行伙计、麾下农夫的辛勤付出。

    “所有富人的财富积累,绝大部分都是麾下农夫与伙计创造的!

    “所以这是什么样的财富?这是集体财富!

    “故而不能把财富都装进东家、地主的口袋,而是应该把绝大部分配给那些伙计与农夫。

    “如果不能,这就是压迫剥削。宁小子,现在你可知道压迫剥削的本义了?不是违背律法才是压迫剥削的。

    “或者说,现行律法就是不公正的,是维护权贵富人利益的,应该立马改正!

    “既然地主、商行的财富属于集体财富,那只有在伙计农夫同意时,才能拿出相当一部分来,用于发展商行壮大产业,最终让伙计农夫们收获更多好处。

    “违背了这个初衷,那就是最大的不公正!

    “若能保有这个初衷,则天下虽有富人穷人之分,亦无善恶丑美之别,富人纵然能美酒美人豪车豪宅,穷人亦能不受压迫剥削,公平与尊严都有保证,衣食住行一样也不缺少。

    “说得再通俗些,最底层的伙计与农夫,也能在衣食住行都有保证的情况下,每天只用劳作三四个时辰,每个月还能休息娱乐**天!

    “大家各安其份,每个人都有幸福的人生。

    “这是什么样幸福的人生?是心安神宁,努力工作又轻松惬意的人生,是文明发展到现在,每个人都应该拥有的人生,是人之为人区别于牲口的人生!”

    说完最后一个字,干将仰头满饮一杯。

    仅是描绘这样的蓝图,他就痛快之极。

    而赵宁在听完这番话后,红光满面,激动不已。

    那正是他想要的大晋皇朝,是令他心驰神往的国家面貌!

    他重重击节:“若得如此,赵某死而无憾!”

    说着,他定定看向干将:“赵氏欲行此道,先生可否为我谋划?”

    孰料,干将却是摇了摇头:“行不得。”

    “行不得?”

    “行不得!”

    “为何?”

    “行一时容易,行万世极难。而若是只行一时,某不屑为之。”

    “那便行万世!先生大可放心,赵氏不惧艰难!”

    “当真不惧?”

    “不惧!”

    “身死族灭,家亡国除也不惧?”

    赵宁收敛了神色。

    他没想到会这么难。

    平心而论,若只是自己付出代价,赵宁九死不悔,但若是国破家亡,那做这一切又还有什么意义?赵氏族灭,大晋倾覆,就算做出了成果也会灰飞烟灭。

    干将没等赵宁想太多,盯着他一字字道:“要想国家一时改头换面,只要朝廷手中有力量,那不过是翻手之间的事。

    “强权之下,反抗者只会死无葬身之地,故而大部分人不敢反抗。以你如今的修为境界,再有我的谋划,自然不用担心事情不成。

    “你想要这样的局面吗?”

    赵宁果断摇头:“此非我愿。”

    “好!”

    干将抚掌而赞,顷刻间面容肃杀,“若想求万世基业,那便只有一个办法:从学说到律法,从道德到民俗,全面改变举国百姓的思想认识!

    “若得如此,民不畏死,朝廷再不能以死惧之。哪里有压迫,哪里就会有反抗,天下生民杀之不尽,则公平正义永不断绝!

    “只是如此一来,国家虽存,朝廷虽有,强权却再无容身之地。普天之下再非王土,率土之滨再非王臣,而是民土民臣。

    “你赵宁纵然是皇帝,也无法手握生杀予夺大权,天子之怒,再不能伏尸百万,而匹夫之怒,却能改朝换代!

    “宁小子,你想要这样的局面吗?”

    话说完,干将死死盯着赵宁,要他立即作答。

    赵宁神情肃穆:“固所愿也!”

    这话一出,莫邪凑到嘴边的酒杯猛地僵住。

    干将同样意外,愣神道:“你为何能回答得如此干脆?”

    赵宁露出笑意:“我赵氏所立之大晋皇朝,若不能维护人间公平正义,推动中原文明迈上新的台阶,让天下子民家家安居人人乐业,那跟齐朝有何区别?

    “而若是我大晋皇朝果真确保了万民利益,何惧匹夫之怒,改朝换代?

    “只有鱼肉百姓之君,才会推行愚民之策,严控舆论,限制百姓思想;真正为百姓做主的君王,只会担忧百姓思想不够深刻,认识不够正确,真理不够昭彰!”

    干将怔然半响,莫邪蓦地失神。

    他们看着在这一刻豪情万丈、自信如海、顾盼自雄的赵宁,既震动又恍惚。

    两人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相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的目光里,读懂了对方此刻的心情——此时此刻,此地的赵宁,正如彼时彼刻,彼处的某位开国之君。

    一样的光明坦荡,一样的气吞山河。

    这回赵宁率先开口了:“如何改变大晋子民的思想认识,先生可有良策?”

    干将回过神来,面对赵宁迫不及待的目光,他稳住心神。

    而后,干将无比郑重地道:“大晋皇朝,需要一场彻彻底底的启蒙运动!”

    “启蒙运动……启蒙运动……启蒙运动。”赵宁反复咀嚼这四个字,只觉得字字千钧。

    这一刻,他明白了,这四个字,将是大晋皇朝这场革新战争的基础与核心。

    ......

    这是同光二年五月初八,历史会永远铭记这一天。从这一日开始,大晋皇朝乃至整个中原文明,迈向了新的方向与台阶!

章六五五 思想革新

    从这一日开始,干将与莫邪受赵宁所托,开始准备启蒙运动需要的核心作品。

    作为赵宁的左膀右臂,周鞅与黄远岱当仁不让跟着赵宁一起,加入了到了撰写这些作品的过程中,并时常跟干将莫邪有激烈讨论。

    要改变大晋子民的思想认识,学说著作是基石,不可或缺。

    在干将的论述中,当年商君变法那般轰轰烈烈、影响巨大,而文明史却在大秦覆灭后发生倒退,就是因为变法从一开始就没奠好基础。

    商君变法,是秦君用国家强权推行,虽然受到了百姓拥戴,最终也产生了效果,改变了秦国使秦国完成大一统,却因为天下百姓认识不足思想不够深刻,秦法缺乏普遍的民众基础,在大秦灭亡后没能完整维护好这个成果。

    后来的历史,是贵族复辟的历史,而百姓竟然没有反抗。

    所以革新战争的核心不在军力,在思想。

    就干将所言,思想认识是百姓反抗压迫剥削,维护公平正义的第一武器。

    半年后,干将完成了他的著作。

    在此期间莫邪贡献巨大,虽然她口口声声赵宁与干将要做的事不切实际,但到该她发挥作用的时候,她提枪上阵毫不含糊。

    著作有几本,分别是《社会契约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与基础》《法的精神》《资本论》《哲学简史》《理性批判》。

    完成这些著作后,干将在前言中写下这样两句话:国家的目的是维护绝大多数人的利益,而不是少数人的特权,否则它就应该被绝大多数人推翻。

    朝廷治理天下的最终目的是还百姓自由——思想自由,财富自由,人身自由。

    六本著作构成了革新战争的核心思想。

    有了思想基石,下一步便是立法。但在立法之前,需让思想之光照亮天地。

    赵宁能够预见这些著作将会引发怎样的风潮,为了让风潮不至于失控,他首先在最容易接受它们和最必须接受它们的群体中,点燃了思想的火光。

    同光二年十一月开始,赵宁分批召集赵氏、反抗军、一品楼、长河船行的人手,让干将、莫邪、周鞅、黄远岱等人,开始一轮又一轮宣讲授课。

    授课不可避免引发了思想震荡,而且程度剧烈。

    不同的是,一品楼、长河船行尤其是反抗军跟青衣刀客的人,对新思想接受得很快,且普遍持拥护态度,几乎是每个人都分外激动,好似看见了天神降临金山银山。

    半年的授课期结束时,他们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走出门去,将这种真正的公平公正的思想之光,分享给每一个他们见到的人,并与他们携手共建新世界。

    在他们眼中,这是最纯粹的“义”。

    青衣刀客的使命,一直都是那句话——青衣人除恶刀,世间无义我来昭。而反抗军的诞生,就是在青衣刀客的帮助下,为了百姓的公平与尊严而战。

    相比较而言,赵氏族人接受起来就没那么快。

    身为昔日的将门世家子弟,要他们征战沙场为国浴血,他们不会皱一下眉头,但作为如今的帝室贵胄,要他们认为自己跟普通百姓是一样的,拥有一样的权利地位,他们心里难免出现疙瘩。

    好在赵氏族人中不缺智者,譬如说赵七月。

    有赵宁跟赵七月带头教诲,且赵北望

    默认支持,赵氏倒也没有因为“思想改造”而生出什么乱子,越到后面能接受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不过在半年之期满的时候,还是有不少赵氏族人不合格,被赵宁丢给了周鞅,让对方加大力度教育他们。

    同光三年五月,赵宁等人完成了对赵氏、反抗军、一品楼、长河船行骨干力量的教育,并从中挑选出一批成绩优异的人,作为讲学博士,补充进了先生队伍。

    同光三年十一月,整个赵氏、反抗军、一品楼、长河船行,都已完成了新思想的学习,至此,赵宁终于有了向大晋天下,发起这场思想革新战争的底气。

    在引发这场风暴前,赵宁用年末的时间,召集了不少书生士子,向他们零星提及了新思想的主要精义,试探他们的态度,让他们有了心理准备。

    同光四年还未到来,随着书生士子们,将在东宫听到的新思想精义,和先生同窗、亲朋好友们讨论,再加上之前赵宁对赵氏、反抗军的大规模思想教育,不可避免露出一些端倪,燕平城云波暗涌,再度处在了暴风雨来临的前夕。

    在这场风暴中,无人可以置身事外。

    终于,同光四年开春后,干将的著作大规模在朝堂与坊间流传开来,数量之多,识字者近乎能做到人手一本。

    市井中的说出先生,再也不说英雄人物传奇故事,而是开始给听众普及新学说新思想,不仅如此,说书先生的规模扩大了许多倍。

    反抗军、一品楼、长河船行的大部分精干人手,则在街头巷尾摆开摊子,各坊的百姓在坊丁的召集下,近乎是一个不落的日日到场听讲。

    之前燕平百姓的反抗成果,在这一刻体现出了便利。

    各行各业各个商行的伙计,因为上工时间大减,不仅有了更多时间了解新学说,他们在上工的时候,也被官吏统一组织学习新思想。

    因为这场思想革新战争风暴是赵氏发起,整个国家机器因之运转起来,组织力自然非同小可,故而没用多久便形成了狂风暴雨之势。

    大晋中枢的官吏们,毫无疑问是需要进行“思想改造”的重点人群,赵宁亲自下场,带着赵氏族人一日接着一日进行宣讲授课。

    就连赵北望,每日都需要在崇文殿进行学习,由干将亲自讲解相关内容。

    这场由赵氏发起,从上至下进行的革新战争,旬月之间就在燕平、京畿之地取得了非凡效果。三个月之后,战争规模扩大,有序向河北、河东所有州县蔓延。

    半年之内,河北河东大地为之一震。

    ......

    同光四年秋。

    张廷玉跟陈询坐在一起,两人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许久,谁都没有开口说话,气氛怪异得像是有厉鬼把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

    因为之前在燕平平民反抗战争中及时悔悟、甘做表率的表现,这两年来,张廷玉跟陈询的官职爵位并没有下降,当然,这也得益于他们夹着尾巴做人。

    终于,张廷玉忍不住开口了:“这些时日以来,我每天都会收到很多信。”

    陈询微微颔首:“老夫也是如此。”

    张廷玉道:“州县的官吏、大族,都被这场风暴弄得一日三惊,询问我该如何应对。”

    陈询叹息一声:“老夫只能告诉他们不要惊慌,静观其变。”

    张廷玉:“朝廷派遣大量钦差与特使,到了州县主持新思想学习,地方百姓的思想一日三变,官吏权贵们坐不住。”

    陈询看了张廷玉一眼:“坐不住能如何?”

    “不能反抗?”

    “有什么力量反抗?”

    “禁军?”

    “禁军的普通将士,早已是新思想的拥护者。”

    “官吏?”

    “今时不同往日,官场早已大变,张仁杰、徐林那些人不断加官进爵,已经培养锻炼出一批能吏,就算我们全都辞官,他们也立马就能接替我们。”

    “中枢官吏能接替,州县也能?”

    “这两年新科取士的规模那么大,取用士子的考题就决定了,朝廷录用的都是热血书生,他们加上州县能士,足以让州县官府正常运转。况且......”

    “况且这两年来,朝廷一直在整顿吏治,贪官污吏不断被法办,新冒头的官吏都是滚刀肉!”

    “知道你还问老夫?”

    张廷玉不说话了。

    他已是说不出话来。

    两人再度陷入沉默。

    良久,张廷玉喟叹一声:“陈公,我发现你我都错了。”

    陈询嗓音低沉:“哪里错了?”

    张廷玉道:“既然我们什么都做不了,根本无从反抗,为何不彻底改头换面,去做赵氏的鹰犬?”

    陈询嗤笑一声:“陈公朝秦暮楚,立场改变得让人目不暇接,老夫佩服。”

    张廷玉肃然道:“其实我们在两年前就已经选择了立场。做了赵氏爪牙,那就应该全心全意做忠实的爪牙,两面三刀只怕不会有好下场。”

    陈询冷笑一声:“张公还能如此明事理?”

    张廷玉明事理,衬托得他好像不明事理一样,故而陈询有些恼羞成怒。事实上,这根本就不是明不明白事理的问题,而是能不能放下过往既得利益的问题。

    如果赵氏能够保证陈氏世家地位不衰,陈询不介意做赵氏的鹰犬。

    但如今的赵氏,一门心思想的都是为平民百姓做主,要把大晋变成没有世家门阀,也没有权贵地主的皇朝,陈询如何会一点不甘心都没有?

    张廷玉并没有因为陈询的冷言冷语而愤怒,跟现实的巨大变故相比,眼前这点事根本不值一提,他扰扰下巴,颇为萧瑟地道:

    “孙康狄柬之他们走的时候,若是我们也跟着走了,那未尝不能在魏氏、杨氏那里谋个一官半职,但眼下时机已过,我们再过去也只是仰人鼻息。

    “既然离不开赵氏,要在大晋皇朝讨生活,那么真心拥戴赵氏,把自己变成大晋想要的模样,才能在赵氏的规则里,拥有一定地位,过上滋润的生活。

    “哪怕将来大晋亡了,你我向新主投降的时候,一个宰相,一个大理寺卿,总比寻常官员可以得到更多。”

    陈询默不作声。

    张廷玉这番话入情入理,他无法反驳。

    末了,陈询叹息着道:“早知如此,这两年你我就该主动做事,为大晋眼下的大业建立功勋,而不是尸位素餐徒有其表。”

    张廷玉正色道:“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陈公,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你我何不从现在开始戮力办差?”

    陈询思考良久,最终重重点头。

章六五六 新法

    东宫。

    这一年多来,干将除了补充著作,给赵北望讲解新学说,其余时间都用来跟周鞅、黄远岱人一起起草新律法。

    今日,他们的新律法终于草拟完毕。

    把厚厚一摞文书推给赵宁,在赵宁接过之前,干将把手按在文书上,看着赵宁郑重地问:“宁小子,你可知律法是何物?”

    坐在书案后的赵宁不假思索:“最低的道德要求。”

    干将微微颔首,接着问:“律法的核心精神是什么?”

    赵宁对答如流:“最大限度维护公平正义。”

    这回干将没有点头,而是继续发问:“谁的公平正义?”

    赵宁微微一怔,觉得干将这是多此一问:“当然是所有人的。”

    干将摇了摇头,肃然道:“你错了。金无足赤,事无十全十美,这世上根本没有任何一样东西,可以维护所有人的利益,确保所有人的公平正义。”

    赵宁眉头紧锁,不太认同干将这番论断:“律法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为何就不能确保所有人的公平?”

    干将声音沉重:“律法是在平日里是规则,起冲突的时候就是百姓手里的武器,是他们用来维护自己利益的武器。

    “权贵与平民相争,前者有钱有势,后者一无所有,好比七尺大汉与三岁小孩打擂台,你给他们一样的刀剑,说这很公平,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看似一视同仁,实则助纣为虐!

    “这不仅不是公平,还是最大的不公平!如此一来,你的律法,就只是嘴上的公平律法,实际上仍是在维护强者的利益,在为强者压迫剥削弱者张目!

    “而保护弱者,是高阶文明的核心,是文明律法的基石!”

    赵宁想起陈青案,顿时恍然大悟。

    沉吟片刻,他认真问:“所以重要的是取舍?”

    干将在书案前坐下来,“不错。拟定律法条文的过程,就是一个取舍的过程。任何不看现实情况,只追求纸面公正的条文,都是在杀人。

    “之前的律法,维护是权贵阶层的利益,而我们的律法,要维护的是绝大多数人,也就是平民百姓的利益,那当然得照顾他们,你得记住这一点。”

    说到这,干将拿回了放在文书上的手。

    赵宁微微颔首,开始翻看这一摞草拟的大晋律法。

    之前燕平百姓反抗战役的诸多成果,现如今都被写进了律法里。

    譬如说商行如果遇到紧急情况需要伙计临时加班加点,需要伙计全体表决通过,而且有严格的时间次数限定,一年不得超过二十日,每日不得超过一个半时辰。

    在此之外,商行内部要成立伙计联合会,联合会只有一个目标,维护伙计权益。

    譬如说官吏受所有人监督,国人审判的制度确立下来。一旦有成规模的百姓,对某一官员提起审判议程,则由国人联合会受理,判断是否要进行国人审判。

    而一旦规模达到百人,则国人联合会再无拒绝权力。

    再譬如说,官吏要提审百姓,必须经过国人联合会的最低组织——城池中的坊区联合会,乡间的村联合会同意。

    大晋再也不会出现,某个百姓骂了几句官吏,说官吏不称职,就被衙役连夜带走这种事。

    当然,遇到有违法犯罪、杀人越货的百姓,只要官府有初步证据,有传讯文书,联合会

    也不会阻拦,还会责任积极配合,但必定会给百姓安排状师,并全程参与案件调查、审讯。

    总而言之,大晋律法的核心,是保护百姓不受强权压迫,弱者不受强者剥削。

    同光四年,新律法布告天下,各级官府和联合会负责向百姓宣讲,确保所有百姓知法晓法,并定于同光五年春开始施行。

    在思想革新战争的推行,和新律法的宣讲过程中,涉及各行各业的国人联合会趁机成立起来,这是新法的核心之一。

    各种联合会各级联合会的人员在百姓中产生,由百姓推举而成,每个成年百姓都必须参与其中,投出自己手中的推举票,且联合会人员三年一换。

    权力需要制衡,权力也只有被制衡,才不会成为强权,绝对的权力必然产生绝对的压迫,这是联合会诞生的根本原因。

    直接向帝室负责的联合会,以维护百姓利益为唯一目标,是大晋掣肘官府权力,制衡权贵阶层的民间力量,担负着维护新法尊严的神圣使命。

    联合会人员虽然受帝室统辖,但俸禄从国库拨给,所以它并不是帝室的私有产物,不会成为另一个飞鱼卫。

    在皇帝为天下之主,统御国家机器,号令所有官吏军队的形势下,联合会制度看起来有些可笑,但这却是一个开始。

    许多年后,它会证明自己存在的合理性与巨大价值。

    ......

    同光四年年末。

    “宁小子,明年开春新法推行后,河北河东必然会有一场大地震,这是翻天覆地的大事,亘古以来唯有商君变法可比,届时必然会有诸多艰难。”

    东宫的小型宴席上,红光满面的干将喝完杯中美酒,看着主座上的赵宁露出一抹残忍的笑容,就像战场上即将挺马杀敌的悍将。

    莫邪跟着附和:“大晋并不太平,且不说这两年来,魏氏与杨氏因为世家寒门官员的补充,实力大增,一个攻占了汉中,一个占据了整个东南,眼下兵强马壮不可小觑,就连齐鲁、中原、蜀地、楚地、岭南的各个节度使,也对朝廷阳奉阴违,在事实上成了割据一方的诸侯......大晋可是风雨飘摇啊。”

    她既戏谑又期待的看着赵宁,想要知道对方如何应对。

    两年之间,赵氏忙着推行新学说,进行思想革新战争,眼下又拟定了新法,打算在明年施行,忙得不亦乐乎,四方群雄当然也没闲着。

    魏氏安定关中以北,与河东隔河而立,并夺取汉中之地,彻底解决了侧翼之忧不说,还壮大了自身实力,如今已是号称拥兵百万,对蜀中虎视眈眈。

    蜀中有两位节度使,分别是东川节度使与西川节度使,前者战战兢兢,不断向朝廷求援,后者心思叵测,意欲吞并东川成为蜀中之王。

    杨氏占据了淮河以南,大江南北的广阔区域,眼下蠢蠢欲动想要吞并楚地,而后一统南方,彻底解决掉身边的宵小之辈与后顾之忧。

    只不过最南边的岭南之地,眼下已是刘牧之、刘新诚父子的山头,他们一面打算染指楚地,打开北上的通天大道,一面顺着东南沿海向上,从侧翼威胁杨氏。

    有刘牧之、刘新诚父子在背后不安分,杨氏无法全力出兵中原,而蜀中没有吞并,魏氏也不能没有后顾之忧的东出潼关。

    而一旦两家之中,有任何一家率先进入中原,必然引得另一家全力应对。

    所以眼

    下群雄割据,还没有杀出一个草头王的中原,虽然各个节度使间常有摩擦,动辄结兵备战,看起来很乱,实力有限,却一直安稳度日到了现在。

    无论如何,这天下的确已是在事实上四分五裂,大晋空有大义之名,能实际掌控的不过是河北河东之地而已。

    面对干将莫邪的注视,赵宁放下酒杯,气度晏然,不急不缓地道:“那又如何?”

    他只说了这四个字。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令厅中诸人都感受到了他的万丈豪情与极度自信。

    干将饶有兴致地追问:“你不惧怕?”

    赵宁笑了笑:“何惧之有?”

    莫邪撇撇嘴,眼珠子一转,就要开口挤兑。

    身为大晋太子,赵宁也跟干将一样,不太想听莫邪长篇大论她那一套理论,遂先一步开口:“三年之前,我就已经预料到了今日这番局面。

    “节度使制度虽然在国战时期有过奇效,在当时极端的环境下让齐朝赢得了国战,但节度使毕竟拥有地方军权大权,是真正的封疆大吏一方诸侯。

    “一旦失去朝廷的强力控制,节度使的权力便是没有制衡的权柄,必然走向失控,拥兵自重割据一方都是等闲。

    “说到底,节度使的野心滋长,跟之前那些官员因为没有掣肘,所以时间一长便愈发肆无忌惮,变得贪赃枉法有何区别?

    “天下变成如今这副面貌,不过是时势发展的必然,早在大晋取代齐朝,决定为民做主而不是兴兵四方时,就已经决定了是这个走向。

    “我虽然是大晋储君,对僭越之臣不可能不生恨,却也不至于如何恼怒。说到底,大晋有河北河东之地,足以与四方群雄相争。

    “待我大晋完成革新战争之时,便是皇朝还天下百姓一个朗朗乾坤之日!”

    这番话引得黄远岱、周鞅等人连连点头,或者抚须微笑,或者拍手称赞,都是一副国有明君万事足的模样。

    莫邪轻哼一声:“新法推行,河北河东必有风暴,魏氏杨氏不可能坐视不理,天元王庭亦可能伺机破坏,这是群雄并立的大争之世,你有信心能赢这一战?”

    赵宁笑了两声,轻甩大袖,不见任何忌惮忧愁之色:

    “当年商君变法之时,诸侯林立伐交频频,天下亦是大争之世,秦君与商君姑且不惧,还能赢下变法那一战,我大晋为何不能?”

    干将哈哈大笑,高举酒杯道:“壮志可嘉,当浮一大白!”

    莫邪没再继续挤兑赵宁,她本就不是为了给赵宁找绊子,只不过是调侃对方几句,看看对方的反应如何,对接下来的混乱有没有准备。

    众人一起举杯,一饮而尽。

    赵宁纵目远眺,看见门外繁星满天,一时间心如止水。

    当年商君变法,让秦国一跃成为战国最强之国,并最终一统天下,如今他在做着跟商君一脉相承的事,需要担心的不是天下群雄,而是新法能否推行下去。

    有思想革新之战在前,新法推行有相当基础。

    在此之外,他还有许多应对各种可能的危机的准备。

    所以他信心十足。

    只是,此时此刻的赵宁还不知道,在这个大晋名义上做主的天下,除了割据一方的豪雄,彼此争斗的诸侯外,还有一股正在悄然壮大,影响愈发不凡的势力。

    瓜分天下,这股力量不甘人后。

章六五七 兵祸

    同光五年正月十六。

    新法自今日开始施行。

    清晨,赵宁站在东宫主殿屋顶,面朝大晋天下,在蓝天白云下纵目向南远眺。

    大晋能否塑造一个新的世界,皇朝文明能否再上一个台阶,赵宁的心血能否得到回报,将从今日开始有一个明确结论。

    “曾经有人跟我说过,人人平等的大同世界有朝一日会实现,不过那得有一个坚实基础——生产力发展到了相当高度,世界物质财富极大丰富。”

    院子里响起一个慵懒但不随性的声音。

    赵宁循声望去,看到干将正在院子中央停下脚步。跟干将相处了这么久,赵宁已能没有障碍的理解对方口中的各种名词。

    赵宁正打算从屋顶落下来,不料干将摆了摆手,竟然制止了他的这个意图:“你就站在上面,到了那个位置,就不要轻易下来了。

    “说说看,你怎么看待我刚刚这句话。”

    赵宁沉吟半响,说了三个字:“有道理。”

    干将摇摇头,眼底掠过一抹浓烈的悲伤,接下来的话每个字都有呕心沥血之痛:

    “当符文科技发展到相当高度的时候,皇朝对天下的掌控力将强大到可怕的程度,届时任何反抗的苗头都会被掐灭在摇篮里。

    “帝国之内不会再有反抗者,亦不会再有真正的反抗发生。

    “当下层平民彻底失去反抗能力,一切当然是上层权贵说了算。

    “现在,你还觉得希望在未来吗?”

    赵宁明白了干将的意思,思索着道:“所以越是古老的年代,朝廷对天下掌控力越是薄弱的时候,百姓反抗就越是容易。

    “百姓每每开始反抗,都是在没饭吃快要饿死的时候,对百姓而言,只要能活得下去,就没必要拿起刀冒死搏命。

    “所以当文明发展到久远的未来,物质丰富到极致,百姓都能吃饱穿暖,届时无论遭受怎样的压迫剥削,都会再无拼命反抗的动力与勇气。

    “到了那时,压迫剥削将成为不可打破的世道规则。”

    干将点点头,对赵宁的领悟很是赞赏,但同时他的目光又无比悲伤,显然对那样的“未来”痛心疾首。

    他道:“在夏朝之前的部落时代,财富有限,剥削有限,部落之主跟部落平民相差不大,但随着这天下财富激增,部落之主成为天子,平民吃饱都难。

    “历朝历代以来,财富的膨胀没有带来公平正义,只是加剧了皇朝内部的不平等,财富越多,不平等就越大。当符文科技发展到极致,上下悬殊将犹如云泥。

    “所以,宁小子,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站在高高的主殿屋顶,看着院中渺小的干将,肩膀上就是天空的赵宁,当然能够理解干将的话中之意。

    他道:“符文科技的发展,不会带来我们想要的那种高等文明。想要创造一个人人平等的大同世界,只能把握住现在的机会。”

    干将道:“不错。我们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当下。宁小子,世间万般法皆为虚妄,横有八荒纵有万载皆是虚无,唯有能够把握的当下才是真实。”

    说到这,干将向赵宁拱手一礼,庄重到近乎虔诚,“大晋天下的希望,全都在此一役,宁小子,拜托了!”

    赵宁缓缓吸了口气。

    这一刻他明白了,干将开始这场谈话的

    时候,为何要他站在屋顶。

    他本就在这个位置,而这个位置决定了,他要扛起整个天下,他当得起干将的敬重,也必须担起下面所有人的希望。

    赵宁再度纵目远眺,横平竖直的市井街坊,浩渺辽阔的万里江山,在他的视野尽头延伸出去,如一副没有沧海桑田没有斗转星移,只存在于此时此刻的画卷。

    这副长卷里充满了悲惨黑暗、丑恶不公、苦难哀愁,等着他执笔绘新天。

    赵宁面色如铁,目光坚定:“心向光明,九死不悔!”

    ......

    曹州,冤句县。

    曹州本不是个有多特别的地方,近些年来却成了四战之地。

    齐朝跟天元王庭国战时,这里是中原大军抵御博尔术南下精锐的前沿,州内每座城池几乎都经历过两军反复争夺,城墙被将士的鲜血一遍遍染红过。

    国战罢了,曹州百姓本以为会天下太平,大家都有好日子可过,孰料平静岁月持续了不到两年,烽烟便再度笼罩了这里,而且一经开始便难望尽头。

    郓州义成军节度使耿安国,在以下克上公然造反后,不仅没有被朝廷王师征讨,反而被大晋承认了节度使之位,这对不了解内情的人而言可谓是奇事一件。

    按理说耿安国得了大晋朝廷如此厚恩,应该本份为官踏实做事保境安民,孰料最近这一年来,耿安国竟然厉兵秣马,突然攻占了曹州。

    曹州毗邻汴梁,耿安国的大军突然到了忠武节度使张京眼皮子底下,后者当然不可能坐视不理,于是在曹州刺史向他求援的时候,立马发兵进入曹州。

    忠武军与义成军在冤句县遭遇,旬月之内交手十余阵,互有胜负,基本算是平分秋色,一时间谁也没能奈何谁。

    眼看短时间内无法大胜对手,为免无意义消耗巨量粮草,耿安国与张京各自退了大军,只留下小股精锐相互对峙,打算重振旗鼓之后再来。

    就这样,冤句成了一个两边不靠,两边不管的地方。

    冤句区区一个县邑,守卒衙役加在一起也不过数百,卡在忠武军与义成军两个庞然大物面前,日子可想而知是何等煎熬。

    没多久,流落到冤句县的曹州刺史,便带着众官员弃城而逃,回京城去了。

    早在耿安国借口一股盗窃了义成军军粮的郓州匪盗逃入曹州,他要来剿匪的时候,曹州刺史就请求朝廷命令耿安国不得入境。

    可惜的是,大晋朝廷虽有正统之名,眼下却无暇顾及河北河东之外的地方,更不可能派遣大军到中原来,所以耿安国顺利进入了曹州。

    ——大晋忙于内部革新战争是原因之一,另外一个原因,则是中原这个地方,现已是魏氏、杨氏、赵氏的中间缓冲地带,三方都有默契,暂时谁也不理会这里。

    无论哪一家率先进入中原,那都是主动开启了逐鹿中原之战,届时另外两家绝对不会坐视不理,必然同时下场。

    曹州刺史、冤句县令等人,眼看朝廷保不住他们,请张京来阻挡耿安国又是驱虎吞狼,无论怎样自身都十分危险,当然不愿继续呆在曹州。

    好在他们名义上仍是大晋的朝廷命官,跑回京城去倒显得顺理成章。

    只是官员们走了,冤句的地方秩序就陷入了混乱。

    虽然几个地方大族、土豪地主联合起来,暂时接管了冤句城防治安,

    没有让地方太乱,但其根本目的却是维护自家利益,不可能真的为百姓做什么。

    对这个时代的平民百姓而言,战争就是兵祸,大军所到之处无论是否烧杀抢掠,都必然破坏地方,曹州无数人因此战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成了流民。

    在乡野农夫眼中,县城已是了不得的繁华富庶之地,故而许多流民聚集在县邑外,希望能在这里找到一口饭吃,让自己跟家人不至于饿死,挺过这场灾祸。

    只是太平时节碰到天灾**,官府赈灾往往都是中饱私囊,会有不少百姓饿死病死,更何况现在冤句县的官员都跑了,这些流民的境遇可想而知。

    连日来,冤句县大门紧闭,城上的将士与壮丁密密麻麻严阵以待,一旦发现有人试图靠近城墙,便会直接用弓箭射杀。

    他们都是冤句地方大族、土豪地主的人手,现在的任务是严守城关,不让城外流民进城乞食。

    流民数量实在是太多,他们刚开始来的时候,大多还很本份,只是求人给口饭吃,在被拒绝被驱赶被殴打,乃至饿死一些人后,流民们攻占了县城外的民居。

    这些已经饿红眼的流民,一旦涌进城中,便会是城中百姓的末日。是以城中的平民青壮,也都被城中大族地主组织起来,作为守城力量矗立城头。

    他们用看贼寇、外敌的目光,仇恨的盯着城外流民,不时咬牙切齿骂上两句,仿佛彼此之间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遇到有趁夜靠近城墙,想要偷偷攀援而入的人,在大族地主们的带领下,他们举刀砍起来毫不含糊。

    随着时间流逝,城外的流民为了活命,已经吃光了附近的树皮草根,就连庄稼地里未成熟的麦子,也被连根拔起煮了。

    饶是如此,到了后来,流民仍是开始一群接一群饿死。

    躺在临时搭建的草棚里,瘦得皮包骨头的人,开始双目空洞绝望的等死;被雨水淋湿的老弱妇孺,在疾病中成了一具具苍白冰冷的尸体。

    有抱着婴儿的母亲咬破自己的手腕,用自己鲜血喂养自己奄奄一息的骨血;有互不相识的带着孩子的父母,看着对方的孩子,眼中露出饿狼盯着食物的绿光。

    长久的饥饿,让流民们都处在有气无力的境遇中,这时候即便是想要群起攻城,也没了那个精神头,他们能做的,除了饿死,就只剩下易子而食。

    而在一箭之地外,坚固的城池上,有一群跟他们一样的人,正死死盯着他们,希望他们早些死绝,好确保县城不会遭受灾祸。

    城墙内的朱门大户中,有人美酒美食顿顿不缺。

    至于义成军节度使耿安国,忠武军节度使张京,眼下正在自己的府邸内,对着舆图与自己的谋士良将谋划,想着如何击败对方彻底夺下曹州。

    当刺鼻的尸臭弥漫城外,嗡嗡的苍蝇到处乱飞,末日般的灰败笼罩所有流民时,一支满载粮食的车队从官道风尘仆仆的快速行来。

    这支车队规模并不大,拢共就四辆骡车而已,搭载的粮食顶多够这里的百姓吃上一两天,但车队的随行者却不少,有百余人之多。

    这些人穿着麻衣布衫,很多还打着补丁,不少人都光着脚。

    听到动静、看到车队的流民,犹如一只只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全都直起了腰身,通红的双眸死死盯住对方,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低嘶吼,嘴角有涎液溢出。

章六五八 神的意志(上)

    古人云,仓禀实而知礼节;古人又云,饱暖思淫-欲。

    人在吃饱穿暖之后的行为或许不一而足,但人在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行为必定是一样的。

    寒不择衣,贫不择妻,慌不择路,饥不择食。

    连树皮草根都吃完了,依旧饿死了百十人,即将易子而食的冤句流民,在看到四车没有遮掩严实的粮食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根本无需多言。

    仅仅是瞬息的凝滞,他们便野兽一样扑向了车队。

    城墙上守城的地主大族家丁和平民百姓青壮,看车队的目光充满疑惑不解,不明白对方怎么敢在这个时候靠近流民。

    在流民们群起而动后,在他们眼中,那支车队中的所有人都已经跟死人无异。毫无疑问,这些饿成野兽的流民会撕碎他们,将粮食夺过来。

    他们错了。

    当流民们从四面八方扑到车队近前的时候,车队中忽然有炽烈刺眼的光芒如烈日般喷薄而出,不仅将车队笼罩在内,也潮水般淹没了扑过去的流民们。

    流民们哪里见过这样的异象,一个个如见仙人降世,都不由得愣在原地。他们感受到了泰山压顶般的威慑,也感受到了被猛虎盯住的恐惧。

    下一瞬,光芒消失不见,仿佛它从来没有出现过。城墙上的守卫与流民们从震慑惊恐中回过神来,不由得面面相觑,都怀疑刚刚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车队停了下来,随行者让开一条道路,众人中走出了一名白衣如雪的女子。

    在看到这名女子的时候,流民们再度陷入不同程度的心神摇曳,明眸皓齿、肌若凝脂这样的词汇,根本不足以形容对方的美貌,所谓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也不过如此。

    若只是美貌也就罢了,顶多让人艳羡垂涎,但从对方现身那一刻开始,对方身上那股圣洁出尘的气质,便在众人心头种下了一道白色月光。

    女子来到车队前面,对着流民们双手合十,宝相庄严:“光佑众生,众生随行,神光无量,普渡四方。”

    流民们怔怔出神,仿佛一尊尊雕像,既没有听懂对方的话,也没弄明白对方的意思。

    他们现在只是饥饿,满脑子里只有吃饭,如果不是刚刚烈日坠地般的异象,与内心感受到的威慑与恐惧,他们早已扑上粮车。

    饶是面前的女子冰清玉洁不似凡人,让他们一时恍惚,下一刻他们也必然重新被饥饿支配。

    “这是金光神赐予你们的口粮,神怜众生,人人皆有一份,无需哄抢争夺。”白衣女子侧过身,示意流民们马上就会有饭吃。

    城墙上的守卫们,眼见车队的随行者给流民们分派粮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匪夷所思,一时间有些弄不清楚事态,只得立马将异变上报。

    当县城几个大族地主,来到城墙向外观望的时候,流民们差不多都分到了粮食,已经在车队随行者的帮助下,在各处架锅煮粥了。

    当阔别已久的粟米香味弥漫在城外,这里从炼狱回到了人间,流民从野兽变回了百姓,就连尸臭味都不再那么刺鼻。

    “乱世之中,没有比粮食更为金贵的东西,有粮食就有人,有人就能干大事,这四车粮食虽然不多,但平白分给这些流民,岂不是都浪费了?”

    地主张有财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身高不过五尺,体重却接近三百斤,他不解地看着城外,想破脑袋也无法理解那个白衣女子。

    “四车粮食顶什么用,就算是熬粥,也只够城外这些人吃上三两天,三两天之后他们还不是得继续饿着?”土豪刘晃年过四十,满脸横肉,气质彪悍。

    “所以对方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何要给这些贱民施舍粮食?”有人发问。

    张有财摸着肥硕的下巴沉吟道:“或

    许是一伙山贼,打算来挑选青壮?”

    刘晃嗤笑一声:“如果是挑选青壮,给青壮粮食就行了,何必理会那些老弱?再者,这些人哪里像是山贼?山贼会派个绝色美人来招揽部众?”

    众人讨论半响,没有得出有用的结论,只能暂且静观其变。

    那个白衣胜雪气质特异的女子,正在指挥自己的人掩埋尸体。

    “多谢恩人,大恩大德,小人做牛做马也难报答!”一名瘦不拉几的汉子,带着自己媳妇跪在了白衣女子面前。

    他们已经填饱了肚子,生病的七岁孩子,刚刚正被白衣女子把了脉,对方还让自己的随行者开始熬药。

    白衣女子扶起汉子,面色平静庄严地双手合十,没有任何居功之意,只是道了一句:“无量神光。”

    汉子跟他的媳妇手忙脚乱的不知该如何回应。

    “这是金光神的神使,受金光神之命行走四方,救苦救难。众生皆苦,金光神怜悯众生,所以让神使普渡众生。”

    白衣女子身旁,一位眉眼清秀同样气质不凡的女子开了口,神态无比虔诚庄重,“无量神光。”

    汉子恍然,连忙跟着双手合十,念道:“无量神光。”

    他的妻子紧随其后:“无量神光。”

    谁是金光神他们不知道,神使是什么他们不清楚,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金光神跟神使给他们带来了粮食,还在医治他们生病的孩子。

    那对方就是他们的救星。

    接下来的两日,赵玉洁跟小蝶等人一直在跟流民接触,一边跟流民谈心,了解他们的艰难困苦,一边传播金光教的教义。

    夜晚,篝火前,围坐在赵玉洁身边的流民,向赵玉洁问了一个饱含痛苦的问题:

    “神使,我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农夫,每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一生勤勤恳恳,从未做过坏事,也没有害过人,为何会落得如今这种要活活饿死的下场?”

    这番话由一个半老的男子提出,立马引得众人纷纷附和:“是啊,神使,我们从没做过坏事,为什么会这样?”

    “无量神光。”

    赵玉洁低头合十诵念神号,眉宇间满是悲悯,面对紧紧注视她的流民,她字字沉重,“因为,这是人间。

    “人间本就是充满罪恶丑陋的,从古至今未曾改变,来日还会如此,所以众生皆苦。我们之所以来到这个世间受难,是因为前世罪孽深重,需要今生来偿还。

    “神国则与人间不同,神国没有罪恶只有美好,没有黑暗只有光明,没有恶人只有良善,身在神国者,人人皆得幸福美满。”

    这番话让流民们若有所思。

    赵玉洁的答案没有实证支撑,但道理却好似非常坚固:如果不是前世罪孽深重,为何这一世明明是良人却备受苦难,连活命都那么艰辛?

    这不符合百姓们朴素的善恶观、是非观。

    很快就有人迫切地问:“神使,神国在哪里?我们能进神国吗?”

    “是啊是啊,神使,我们怎么才能进入神国?”

    众人立时七嘴八舌,争先恐后的发问,乱成一团。

    赵玉洁抬抬手,示意众人安静,而后笑容慈悲地道:“神国在金光神的脚下。神怜众生,有意渡化万民,这才有本使行走四方之事。

    “尔众唯有堪破人间虚妄,明白万般皆空,不为俗世所扰,一心一意信仰、供奉金光神,让金光神知道你们的虔诚,则来世必能进入神国,得享无上极乐。”

    流民们恍然大悟。

    “神使,我愿信仰金光神,请让我信仰金光神!”

    “是啊,神使,我们如何才能信仰金光神?”

    “像我们这种一无所有的人,也能得到金光神的庇佑

    吗?”

    “......”

    篝火昏黄的火光下,赵玉洁面若琉璃,双手合十道:“神的眼中,众生平等,所以人人都能信仰神,而信仰神的要求只有一个:心诚。”

    说着,她回头看了一眼侧旁的小蝶,“接下来,让本使麾下大弟子阿蝶,来教导你们如何信仰金光神。”

    小蝶站起身,双手合十,平静悠扬地开始诵念:“光佑众生,众生随行,无量神光,普渡四方。”

    片刻后,城墙上的守卫们一个个都变了脸色。

    他们迷茫而又不无恐惧的看着城外,仿佛看到了滔天海浪。

    那是一声声“光佑众生”的诚心诵念,组成了震动四野的声浪。

    这声浪是如此巨大,以至于好似要将县城都给淹没。

    张有财、刘晃在家中被这道连绵不绝,越来越厚重浩大的声浪给惊动,不约而同急匆匆来到城墙,查看城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待他们看到一堆堆篝火前,一排排跪坐在地,以无比虔诚的姿态,面朝那名白衣女子,双手合十低着头一遍又一遍诵念神号的流民时,如坠冰窟遍体生寒。

    虽然城外的流民不是都加入了诵念神号的队伍,可绝大部分人都在这么做,黑夜的火光中无边无际的群体意志,让张有财、刘晃感受到了面对狼群的恐惧。

    他们最怕的,就是这些百姓被一股意志统一、团结起来。

    因为那样一来,对方就有了攻打县城,威胁他们身家性命的能力!

    而现在,这股意志出现了,还显得无比强悍。那一声声“光佑众生,众生随行”的呼喊,有着流民们发自内心的虔诚,也有流民们发自心底的斗志!

    “这......这......这群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他们......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张有财嗓音颤抖。

    刘晃阴沉着脸:“靠着四车粮食,把流民从饿死边缘拉回来,从而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驱使他们,这不算什么难事。

    “但能在两日之内,就得到对方发自内心的拥护,将绝大部分人拧成一股绳,还产生这样坚固的意志,对方绝非凡人!”

    张有财又惊又怒:“刘晃!现在不是长他人志气的时候,冤句县的城墙就这么高,你我都清楚,一旦流民们群起攻城,那会是什么后果!”

    刘晃瞥了张有财一眼,冷笑一声:“慌什么。

    “就算流民攻城,在他们没有攻城器械的情况下,我们只要能发动城内所有平民青壮守卫,对方就算长了翅膀也进不来。”

    张有财怔了怔:“也对......”

    他顿时放松下来。

    刘晃的面色却愈发沉重:“现在的问题是,那个白衣女子纠集这些流民,到底是想做什么。”

    张有财困惑道:“流民不能攻城,她有什么居心还重要吗?”

    “当然重要!”刘晃眼中充满忌惮,“你可别忘了,她只带了三两天的口粮过来,现在他们的粮食快吃完了,你以为他们接下来会怎么解决粮食问题?”

    张有财心头一紧。

    流民们的齐声诵念终于停下来,时辰已晚,赵玉洁嘱咐他们好生歇息,明日再给大家讲解金光教的其它教义。

    “神使,我们的粮食快要吃完了,明日过后大家又得饿肚子,这可如何是好?”一名年长的流民忧心忡忡地问。

    赵玉洁微笑不减,却没有作答。

    小蝶替赵玉洁正色道:“神使已经说过,神怜众生,有普渡四方之宏愿,所以只要你们诚心信仰神,神必然不会弃你们于不顾。

    “金光神连神国都能让你们进入,区区一些粮食何足道哉?”

    流民们将信将疑地相继拜伏于地:“无量神光!”

章六五九 神的意志(下)

    流民们散去后,小蝶对盘坐在毯子上的赵玉洁道:“神使,明日我们要聚众攻城,去抢夺城内的粮食吗?”

    赵玉洁淡淡道:“当然不是。”

    小蝶怔了怔:“那我们的粮食从何而来?”

    赵玉洁看了她一眼:“你觉得真正要紧的问题是这个?”

    小蝶不解:“请神使示下。”

    “真正紧要的问题,是传播神的意志,让更多人信仰神。”

    “攻城抢粮不能达到目的?”

    “本教不兴刀兵,不杀人。”

    “在这种时候也不杀人?”

    “阿蝶,你要明白,天下欲求不得、受苦受难的百姓多如牛毛,他们都可以成为神的信徒,但你能让他们都去杀人吗?”

    “这......”

    “阿蝶,面对罪恶与压迫,真正敢反抗的人很少,绝大多数人只要有一口吃的,就不会冒死拼命,所以人间的主体是弱者。”

    “弱者?”

    “真正的弱者,不是力量微薄,而是懦弱胆小。”

    “神教要发展的信徒,难道是这些弱者?”

    “当然。”

    “这......”

    “阿蝶,你要明白,面对不公,勇者拔刀而起以命相搏,弱者卑躬屈膝跪地求佛。所以我们天然要的就不是勇者,而是弱者。”

    小蝶半响无言。

    而后她问:“可是神使,弱者能够成事吗?”

    “我们要的,从来都不是成事。”

    “那是什么?”

    “成势。”

    “何谓成事,何谓成势?”

    “要想成事,就得争斗,至于成势,聚众则可。”

    “聚众则可?”

    “人多势众,便能有钱有势,而后无所不能为。”

    小蝶恍然大悟:“阿蝶明白了。”

    赵玉洁站起身,向着冤句县城,迈步前行。

    小蝶连忙跟上:“神使欲往何处?”

    赵玉洁嘴角勾勒出一抹不无深意的微笑:“当然是传播神的意志,聚集更多信徒,让无量神光真正普渡四方。”

    小蝶似懂非懂。

    不过她很快就完全懂了。

    因为赵玉洁要她带自己入城。

    刘晃回到自家,没什么睡意,打算去书房思考一下,想想如何应对城外那位白衣女子可能带来的异变。

    孰料他刚进书房,屋中油灯一瞬间自行点亮,那一袭白衣正背着他站在屋中!

    刘晃惊骇万分,当即就要抽身后退,却骤然发现自己肩膀上像是压了一座大山,双腿犹如灌了铅一般,根本无法挪动分毫,就连大喊都办不到。

    一时间刘晃汗如雨下。

    “刘家主,你信神吗?”赵玉洁转过身来。

    刘晃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又能开口了,“你......你是什么人,你想做什么?”

    “刘家主,你还没回答本使的问题。”

    刘晃很怀疑自己如果说不信,很可能会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我.....我信?”刘晃不是很确定。

    赵玉洁不以为忤:“吾乃金光神座下神使,奉神的旨意行走四方,传播神的意志与仁慈,刘家主眼下危难缠身,即将有血光之灾,本使特来相助。”

    刘晃不笨,当即领会了赵玉洁的意思,“城外流民会攻城?”

    赵玉洁不置可否:“若是流民攻城,刘家主可有把握独善其身?”

    在见到赵玉洁之前,刘晃当然有,但是现在,他没了。

    无论流民是否攻城,对方要取他的性命都易如反掌!

    他一个县城地主,连元神境都不是,根本无法知晓暗中控制他的存在,到底是什么修为境界,或许是元神境中后期,或许达到了王极境!

    “这......神使何以教我

    ?”刘晃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赵玉洁态度亲和地道:“金光神慈悲为怀,怜悯众生,想要度化人间一切灾厄苦难,刘家主若愿真心信仰金光神,自然可以消灾避祸。”

    刘晃迟疑着问:“刘某怎样才算真心信仰金光神?”

    “无量神光。”赵玉洁双手合十,“刘家主此言差矣,真心与否,只有自己知道,如何能问别人?”

    刘晃:“......”

    对方半夜出现在他家里挟持了他,他无力反抗,只能乖乖服软,等着对方开出“赎身”的价码,对方却跟他说什么真心信仰,他很想骂人却又不敢。

    赵玉洁继续道:“刘家主若愿行善积德,帮助苦难灾民,那便是符合神的意志,只要功德足够,来世必能进入神国,永享无上极乐。”

    “神使是要我赈济城外流民?”刘晃明白了赵玉洁的意思,

    这不出刘晃所料,既然对方为救灾民而来,本身粮食又不够,向他们筹措更多粮食不难想象,只要不会倾家荡产,刘晃都可以考虑。

    但即便刘家能拿出粮食,也无法支撑城外那么多灾民吃上一年半载,而一旦达不到这个数量,流民就无法耕种挺到粮食秋收。

    赵玉洁笑了笑,说出来的话出乎刘晃的意料:“刘家主,本使已经说过,你若是愿意行善积德,信仰金光神,将来方能进入神国。”

    她的核心意思,是要刘晃成为金光教的信徒!

    刘晃:“......”

    敢情仅是赈济城外灾民还不够,他必须要成为对方的附庸才行!

    刘晃硬着头皮道:“神使大人,刘某......不信鬼神......”

    赵玉洁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耐心很好地道:“不知刘家主可否想过,你为何生在富贵人家,而不是跟城外那些农夫一样,过着朝不保夕的普通人生活?

    “换言之,天下为何会有人生来富贵,而有的人却注定穷困?”

    我怎么知道......刘晃装模作样拱了拱手:“神使大人何以教我?”

    赵玉洁认真道:“这都是前世的因果。前世罪孽深重者,此生便只能孤苦穷困,前世行善积德者,这辈子才能坐享荣华。”

    刘晃怔了怔,他还是第一次听人把他的荣华富贵说得这么理所应当,心中不禁暗暗窃喜,好像自己人上人的身份有了天命,不用再担心被人夺去。

    赵玉洁接着道:“但如果刘家主此生不做善事,可以力所能及帮助苦难者却袖手旁观,长此以往,必然积下罪孽,金光神洞察一切,刘家主来世必然苦难深重。”

    刘晃:“......”

    他心中刚刚升起的欣喜顿时烟消云散,而且再度有了骂娘的冲动。

    赵玉洁笑了笑,继续道:“本使来到这里,为刘家主点破天机,给了刘家主生生世世得享荣华的机会,刘家主若是执迷不悟,只怕金光神会怪罪。

    “正所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神降下慈悲,刘家主却弃若敝履,那么来日神罚临头,只怕就没有人帮刘家主渡过了。

    “本使言尽于此,如何区处,但凭刘家主自己选择。善恶到头终有报,还望刘家主好自为之。”

    话说完,赵玉洁双手合十,虔诚悲悯地诵念一声“无量神光”,再没有任何言语,也不做停留,从刘晃身旁走过,出了房门,就要离开此地。

    她此番做派,看起来的确没有勉强刘晃的意思。

    她刚刚走到院中,刘晃就连忙跟了上来,急切地道:“神使,刘某......刘某若是信了金光神,真的能够进入神国,生生世世永享富贵?”

    赵玉洁没有回头,连停步都没有。

    一团金光从她身上散发出来,遮蔽了刘晃的视野,等到刘晃可以再度视物的时候,院中已无赵玉洁的身影,只有一句不悲不喜的话回响在夜空:

    光佑众生,众生随行,神光无量,普渡四方。”

    刘晃张口结舌,愣在院中,久久没有动弹。

    他不是城外那些大字不识的流民,自然能够理解赵玉洁最后这句话的意思。

    神是仁慈的,庇佑众生,而众生要做的,就是跟随神的意志前行。践行了神的意志,无量神光自然会照在他头上。违逆了神的意志,神罚也不会放过他。

    离开刘晃的大宅,小蝶跟上赵玉洁,好奇地问:“神使怎么没有把刘晃信仰神的事确定下来,就离开刘家了?他要是不信仰神怎么办?”

    赵玉洁头也不回地道:“他会信的。”

    小蝶迟疑着问:“为何?他畏惧神罚?”

    刘晃作为冤句县大族家主,书读得不会少,可不像城外的流民那么好糊弄。她俩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便是王极境修为的威慑。

    赵玉洁理所当然地淡淡道:“当然不是。”

    “那是什么?”

    “是富贵长存。”

    “......”

    小蝶迷糊了,要是刘晃根本就不信金光神,又怎么会信金光神可以让他永享富贵?这在道理上根本说不通。

    “弟子愚钝,请神使解惑。”小蝶只能虚心请教。

    深夜寂静空旷的县城长街上,赵玉洁边走边道:“眼下是乱世,诸侯混战烽烟不休,冤句县已是战场前沿,这里的每个人都有朝不保夕之虞。

    “他刘晃的富贵凭什么能保得住?流民少的时候,城池能防住,流民多的时候呢?这批流民他能防住,下一批呢?今年能防住,之后呢?

    “所以他需要一个天理,一个能让刘家不被流民,不被底层百姓吞噬的天理。

    “而我给了他这个天理。”

    小蝶恍然大悟:“所以神使告诉他,他此生的富贵,是因为前世行善积了德。”

    赵玉洁微微颔首:“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多么朴素的道理,百姓们就信这个。

    “空口白牙的,饥民或许不会理会,但如果他愿意拿出粮食,证明自己的良善,那么百姓吃饱了肚子,又怎么会进攻刘家?

    “而一旦他成为神的信徒,不仅我们会庇佑他,城外已经是神的信徒的流民,也会跟他站在一起,那么他在冤句的富贵荣华就是铁打的。

    “他的书如果读得够多,自身再聪明些,就能认识到,只要他在神教中谋得不俗地位,有了大量神的信徒相助,那么他往后的富贵绝不仅限于冤句县。

    “阿蝶,这便是人多势众的力量。

    “你可悟了?”

    信仰金光神好处多多,不信仰金光神却会被她这个高手报复,刘晃如何选择已是毋庸置疑,小蝶心服口服:“神使大智,弟子不及。”

    接下来,她们依次去拜访了其他几个大族土豪。

    不,不是拜访,是传播神的意志。

    做完这件事,赵玉洁跟小蝶回到城外流民聚集地,渡过了夜晚剩下的时间。

    次日一大早,流民们吃过粥饭,自发来到赵玉洁面前,听她传授教义。

    一段教义讲完,赵玉洁稍作休息,流民们自行讨论的时候,有人问到:“神使,我们的粮食已经吃完了,神.....会给我们赐下粮食吗?”

    这是一群饿怕了的百姓,他们现在最关心的就是这个。

    赵玉洁的微笑在霞光里倍显神圣,她看向冤句县城门,不动如山地道:“神的恩赐已经到了。”

    神的恩赐的确到了。

    在流民们眼中一直紧紧关闭的冤句县城门,在这个早晨缓缓打开,一架架装满粮食的骡车,由刘晃、张有财等人带着来到了城外。

    这一回,流民们没有像之前那样,见到粮车就野兽一般扑过去。

    他们全都面朝赵玉洁伏地而拜,在金灿灿的阳光下,发自肺腑无比虔诚地齐声高呼:“无量神光!”

章六六零 狼狈为奸

    刘晃、张有财等冤句县地主,带着自己的人手给流民发粮,赵玉洁带来的百多名金光教信徒加入其中,约束流民维持秩序。

    “无量神光。”

    眼前的场景让小蝶感受到了一种发自心底的愉悦,她双手合十,“神使,遍地即将饿死的流民因为神教而活了下来,我们这是又做了一件大好事吧?”

    盘坐在地毯上的赵玉洁神色平静,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淡然道:“这重要吗?

    “阿蝶,你是我座下大弟子,当时刻谨守本心,不得为外物所动。

    “世间万般皆为虚妄,善恶是非无不如镜花水月,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唯有传播神的意志,发展壮大神教才是我们该关心的。”

    站在赵玉洁侧后的小蝶点头称是,旋即又问:“神使,我们可以让刘家、张家等人不被流民所破,但义成军与忠武军随时可能卷土重来。

    “若是刘家与张家被大军所践踏,家破财失,而金光神却没能庇佑,想必他们不会再相信神的力量,我们便有可能失去他们的信奉。”

    赵玉洁笑了笑,“若是好事降临在他们头上,那是金光神庇佑的缘故,若是坏事降临在他们头上,那则是他们没有诚心信奉金光神,金光神这才没有降恩。

    “信徒不应该指责金光神,而应该反省自身,怀疑金光神是对神的亵渎,只会招来灾祸。”

    小蝶张了张嘴:“神使,这样的说辞那些大字不识的流民会信,刘晃这种见多识广、读书不少的聪明人会信吗?”

    赵玉洁笑而不语。

    小蝶恍然大悟:“弟子明白了,神教要的信徒本身就是愚笨之辈,而不是聪明人。前者天生容易被蛊惑被掌控,后者则心如磐石难以撼动。

    “但天下聪明人本就很少,在事关自身利益的事情上,还能维持清醒的智者就更少——正所谓关心则乱,普罗大众就够神教所用了。”

    赵玉洁微微颔首,表示对小蝶思考的认可,“对,但不完全对。”

    小蝶低首道:“请神使教我。”

    赵玉洁道:“神教要发展壮大,怎么能缺了聪明人?而真正的聪明人,亦是愿意成为信徒,为神教所用的。”

    “因为什么?”

    “很简单,只有两个字。”

    “利益?”

    “不错。”

    小蝶再度心有所悟:“弟子明白了。

    “天下聪明人虽然少,但比起高官厚禄、权贵显位来还是太多了,有大量聪明人无法在俗世显赫人前,而神教能给他们一片天地。

    “只要他们能在神教拥有地位,则权势财富一样不缺,且能高高在上发号施令,享受信徒的尊重敬畏。

    “神教信徒越多规模越大,对俗世的影响力越大,对这些聪明人的吸引力就越大,会有更多聪明人愿意投身神教。”

    赵玉洁二度颔首,很满意小蝶不断进步的悟性,补充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人的**是无止境的,鲜少有人懂得知足常乐。

    “刘晃这个县邑大族之主,想要获得更多财富更高地位,寻常情况难有很好的机会,但加入神教却可以让他们有青云直上的天地。”

    小蝶低头道:“弟子受教了。”

    正因如此,哪怕在成为神的信徒后,仍有艰难困苦,会遇到挫折挑战,刘晃这种人也不会轻易舍弃金光神。

    愚笨之人信奉金光神,是真的在信仰神灵,聪明人上位者信奉金光神,则是信仰神灵可以带给他们现实好处,故而神灵与信仰都只是他们手中的工具。

    沉吟半响,小蝶又有了新问题:

    “神使,虽说流民大多见识浅陋、颇为愚昧,可如果义成军、忠武军席卷而来,把他们杀得七零八落,而金光神却没能保护好他们,他们的信仰还会坚定?”

    赵玉洁不以为意:“不信奉金光神,他们就能在大军的铁蹄下保全自身?信了金光神,至少还有个希望,能够自我安慰——而这,本就是神教存在的基础。

    “再者,人间苦难深重,他们存在于世,本就是为了偿还前世罪孽,被屠戮不过说明他们前世罪孽太深,是题中应有之意。

    “对活着的人来说,若是就此舍弃神,那就是没有经受住神的考验,来世不配进入神国,得享无上极乐。”

    小蝶再无疑问,双手合十低声诵念:“无量神光。”

    这时,赵玉洁站了起来,向前迈步行去。

    小蝶紧随其后:“神使**何处?”

    赵玉洁步伐平缓、大气而坚定,仿佛天塌地陷也不能让其紊乱分毫,“虽说我们有控制信徒思想的教义,但现实难处也不能不解决,如此神教才能迅速壮大。

    “义成军、忠武军之祸迫在眉睫,现在,该是金光神为信徒消灾解难,庇佑冤句县的这些流民与地主,让他们可以安居乐业,见识真正的神威之时了。”

    小蝶明白了赵玉洁的意思。

    正因为明白,她才惊讶不已:

    “神使,我......我们要直面义成军、忠武军?那可都是杀人如麻的悍卒,步骑合起来有数十万之多!”

    赵玉洁依照既有的步伐节奏前行,“如今已是同光五年,若是到了今日,金光神都不能让一县百姓活命,那还谈什么光佑众生?”

    赵氏代齐的时候,赵玉洁已经让金光教走出渔村。

    这几年来,赵玉洁一直不停在各处传教,类似冤句县这种事,她做了不知多少,金光教的规模与影响力早已不是当初可以想象的。

    ......

    河北,莫州,唐兴县。

    如今算得上是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的李虎,终于在去年末轮到了休沐机会,带着女儿从燕平回到唐兴县祭祖,向祖宗禀报他这个后世子孙的奋斗与功绩。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李虎不仅富贵了,还是堂堂反抗军的都头,在河北百姓眼中,那可是比禁军还要值得敬仰的存在,是以李虎回乡时受到了乡亲们的热情对待。

    不大的土房子门庭若市,每日来做客的人络绎不绝,无论男女老少,俱都倾慕他的光辉事迹,对他礼敬有加,尤其少年人更是将他视为榜样。

    当然,这

    里面不会缺少千方百计巴结他,想要求他办事的人。

    譬如说带他家不成器的儿子加入反抗军,好有个吃皇家饭的机会,再譬如说家里跟某个地主起了冲突,李虎能不能出头帮他威慑对方。

    凡此种种,让李虎回来这两日一直没个空闲,感受到了人上人的莫大优越感。

    如果换成两年前,他或许会自以为是的膨胀,收取乡亲的好处,帮助乡亲办事。但如今的李虎是学习了很久新学说的人,思想已有极大改变。

    乡亲们的请求,他能办的会按照章程办,譬如说想要加入反抗军的后生,他会先考校对方的能力与品格,觉得合适,便答应对方跟着自己去燕平。

    思想革新过程中,禁军、反抗军根据将士表现,淘汰了一批无法被改造兵油子,现在本就在招募青壮,这不算什么。

    不能办的,他会讲明道理,让乡亲们知道他为什么不能办,譬如说那个想要由他出面,为他开设赌坊牵线搭桥、贿赂县衙官吏的地痞。

    “虎子,老哥哥有个难事,你可一定要帮忙,咱家的的土地,祖祖辈辈种得好好的,眼下要被徐地主抢走了!”

    说话的是个中年农夫,衣衫破旧满面劳苦之色,李虎虽然左思右想也没记起对方是谁,但最近来巴结他的人实在太多,不乏他不认识的。

    听到地主抢占自耕农土地这种事,李虎颇为惊讶,去年新法颁布,今年开始推行,明文确定了土地不得买卖,眼下竟然还有地主敢抢占自耕农土地?

    李虎忙问了这位名叫刘老实的农夫具体情由。

    这不问还好,一问便发现事情相当恶劣,且知道的人很多,这事在唐兴县引发了不小舆论风潮与百姓怨忿,如今很多人都在为刘老实鸣不平。

    原来徐地主不仅要兼并刘老实的土地,而且还不打算给钱,甚至勾结了官府的人,说刘老实家的土地,祖上就是徐地主家的。

    前些时间,对方来收地,刘老实不肯给,徐地主的家丁竟然大闹刘老实家,打伤了后者的儿子,直到今日对方都卧床不起。

    坊间流传,徐地主私下跟人说,朝廷不是不准地主买买土地吗,那占了土地不给钱就不叫买啰?

    “简直岂有此理,如此无法无天,当这天下还是齐朝吗?!”李虎怒不可遏地拍桌而起,就要出门去给刘老实讨回公道。

    作为一个反抗军将士,乾符末年转战河北多个州县,李虎见多了地主大户兼并土地的各种险恶手段,徐地主的这番嚣张行为并没有什么特异的。

    甚至很常见。

    但眼下是大晋同光年间,不是齐朝乾符年间!

    李虎怎么都没想到,在朝廷进行思想革新战争两年后,在新法已经颁行的情况下,这些地方上的权贵竟然还敢如此肆无忌惮。

    是可忍孰不可忍。

    作为一个反抗军将士,李虎无法对这种事坐视不理。

    李虎带着刘老实出门的时候,后者还有些担心李虎斗不过徐地主,毕竟对方是唐兴县有数的大地主之一,影响力很大,利益跟官府和其他权贵盘根错节。

    李虎虽然是反抗军都头,身份不同寻常,但军队管不到地方民政上来,李虎这次是回来祭祖,身边没有兵士跟着,修为也没到元神境。

    “这种事如果发生在京师燕平,哪怕是莫州城附近,国人联合会早就介入了,徐地主根本不可能如此嚣张,你也不可能被对方欺压。

    “咱们唐兴县也就是距离京畿远些,偏远些,地方上的国人联合会还没来得及成立,这才让徐地主这种人能胡作非为。

    “不过你放心,有我李虎在,他徐地主这次绝对讨不到好!现在是大晋的天下,每个人的公平尊严都能得到保证,强者为所欲为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

    李虎表示刘老实的担忧完全多余,拍着胸膛向对方保证,对方的公平与尊严绝对不会再被侵犯。

    刘老实精神大振,连忙向李虎道谢。

    今日来李虎家做客的人,全都拍手喝彩,在李虎出村赶往县城的过程中,他们呼朋唤友,要去见证徐地主落得罪有应得的下场。

    很快,李虎身后的队伍就庞大起来,转眼超过了百人。

    不得不说,唐兴县虽然是个小地方,新法践行的效果还不明显,国人联合会也没有成立,但之前的思想革新战争仍是效果不俗。

    百姓们一路上谈论的,再不是什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而是地主为什么能压榨百姓,凭什么能为所欲为,百姓们为什么该反制,又要如何反制。

    最终,所有的讨论化为四个指导行动的字:联合起来!

    只有联合起来,展现自己的力量,才能维护自己的利益。

    所以越来越多人加入了队伍。

    他们要发声,为刘老实发声,为正义发声,为自己的利益发声!

    这一刻,他们无比期待国人联合会在唐兴县的成立。

    这样在遇到不公之事的时候,百姓才能通过常规章程打破压迫,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需要这么多人放下手中的活计,抛下正常的劳作秩序去支援自己的阶层同伴。

    李虎也渐渐知晓,这件事的影响到底有多大。

    进了唐兴县城,来到徐地主家的大宅前时,身后跟着的百姓已经密密麻麻望不到尽头,左右街道尽被堵塞,无分男女老少都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

    那是对维护阶层同伴的热情,而是对公平正义的向往。

    李虎不由得想起,当年在燕平的时候,陈青案刚开始发生时,对方的左邻右舍都不肯聚集到一处,一起冲到京兆府去帮助陈青。

    那时候,陈青的邻居们很怕,害怕帮助了陈青,就丢掉了在南山商行的差事,被马桥在日后报复,害怕他们的反抗只会迎来权贵的更大欺压。

    但是现在不同了。

    经过思想革新战争,就连唐兴县这种小地方的百姓,都已经知道,在同伴遭受权贵欺压时如果他们选择冷眼旁观,则他日祸临己身时,亦不会有人为他们摇旗呐喊。

    他们意识到了自己的力量有多大。

    他们不仅已经联合起来,而且已经行动起来。

    这,就是希望所在!

    自愿来帮助刘老实

    讨伐徐地主的唐兴县百姓们,面朝徐地主家的大宅,在李虎走上门前台阶的时候,陆续举起手臂大声呼喊:

    “人人平等,尊严无价!”

    “公平与正义不可被战胜!”

    “让欺压同胞的恶贼付出代价!”

    “扫除一切豺狼虎豹,还我们一个清平人间!”

    “反抗有理!联合起来,反抗到底!”

    “我们绝不屈服!”

    “塑造美好新世界,就在今日!”

    “依法惩治恶人,我们责无旁贷!”

    “大晋万岁!新法万岁!”

    “......”

    山呼海啸般的呼喊声遮蔽了其余一切声响,让李虎仿佛置身于了大海之中,正要乘风破浪,好似回到了战场之上,正在刀光剑影中冲锋陷阵。

    李虎热情沸腾。

    他迈步上前,用拳头重重敲响了徐地主的家门。

    ......

    李虎跟聚集在徐地主家门前的百姓们不知道的是,差不多的时间,类似的事情不只是发生在唐兴县,也发生在河北许多州县。

    若是把今日所有风波案件加起来,那将是一个恐怖的数字,比乾符末年青衣刀客带着河北反抗者们,冲击官府开仓放粮的浪潮还要大得多。

    这不是巧合。

    而是有躲在暗处的人,在幕后统一谋划指挥。

    ......

    白洋淀深处,一座僻静的小岛。

    一艘普通的渔船靠岸,几名等候在此的神秘人立即躬身相迎。

    从渔船上走下来的人年龄不大,留着短须,虽然穿着普通渔夫的粗布衣衫,但身上的儒雅威严之气却掩盖不住。

    “这就是昔年白洋淀义军曾经驻扎,跟天元大军血战过的地方?”

    中年儒士扫视已经被废弃的小岛一圈,发现这里并没有什么特异之处,用文人的眼光看,毫无值得一书的风景意境。

    至于军事上的东西,除了位置着实偏僻隐藏性很好,他也没看出什么来。

    “回狄大人的话,不只是河北义军驻扎过,之后河北反抗军也曾在此短暂停留,不过那都是四五年前的事了,如今这里早已荒弃,等闲没有人来。”

    负责迎接的修行者一边在前引路,一边回答中年儒士的话,“我们在这里活动了不少时间,连渔民都没见过几个,狄大人只管放心。”

    “没什么不放心的。”这名中年儒士不是旁人,正是狄柬之!

    在投靠杨氏后,狄柬之一直身居高位,最近两年地位日益重要,已然是淮南王杨延广的左膀右臂。

    到了临时修建的简易寨子,狄柬之见到了一个熟人,对方正在亲手煮茶,他进门的时候,对方没有起身相迎的意思,只是淡淡说了一句:

    “狄大人,你来得可是迟了些。”

    狄柬之在蒲团上跪坐下来,面无表情地回应:“狄谋到河北来的时候,殿下还在草原的帐篷里,怎么算也算不出狄某来迟的结果。”

    “如此说来,本王还得感谢狄大人的辛苦?”一板一眼学着煮茶的人,正是蒙哥,他抬头瞅了狄柬之一眼,似笑非笑。

    “你我各为其主,做的都是分内事,狄某就算真的辛苦,也不需要殿下来感谢。”狄柬之八风不动。

    蒙哥哂笑一声:“狄大人倒是骄傲得很,是觉得我一个异族人,连夸奖你都不配?如果狄大人真有骨气,淮南王何必跟本王联手,你们大可自己对付赵氏。

    “狄大人这种行为在南朝应该怎么说?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

    “本王感谢你你是可以不接受,赶明儿秦王魏崇山感谢你的时候,你是不是就会欣然应下?”

    蒙哥的言辞咄咄逼人,煮茶的动作却没有乱,依然是那副平和的模样。

    话至此处,蒙哥煮好了茶,挥挥手,示意身旁的侍女给狄柬之倒一碗,自己则从一边拿出一个酒囊来,拔掉塞子满意地饮了一口。

    狄柬之被蒙哥一番话说得面色阴郁。

    当年他被逐出河北,蒙哥来找他共商大计,他思前想后还是应承了下来,之后去了金陵向杨延广献计,对方跟麾下的谋士商量后也答应了这件事。

    双方一南一北共同牵制赵氏,从战略上就是很好的远交近攻策略,而战术上,双方的精锐修行者也能进行具体合作,譬如这次的行动。

    齐朝还在的时候,齐人就瞧不起异族胡人,具备天生的优越感,像狄柬之这种心高气傲的官员,从来没正眼瞧过草原的使臣。

    一场国战,击碎了很多齐朝官员的骄傲,也让狄柬之不得不正视天元王庭,但这并没有让他的优越感消失,毕竟国战的胜利属于大齐。

    杨氏跟天元王庭联手,无论对杨延广还是对他狄柬之,都是基于现实利益的考量,在内心里,狄柬之并不认为异族胡人可以跟他平起平坐。

    跟杨氏不同的是,自从孙康拒绝蒙哥后,魏氏至今都没有跟天元王庭合作的迹象,蒙哥甚至连关中都不敢去,生怕魏无羡发起狂来直接动手。

    魏氏跟杨氏选择了自己的方向,分别聚集借用了世家与寒门的力量,那么如今世家的意志就是他们的意志,寒门地主的意见就是他们的意见。

    “今日之后,河北若是真的乱起来,狄大人该居首功,这一点本王还是服气的,论阴谋算计,着实是你们南朝人厉害。

    “当年河北叛军猖獗于各地,公主数次围剿都没能克竟全功,之前本王多少觉得公主办差不力。

    “如今看来,在州县有自己人提供各种便利的情况下,不仅可以做到耳目通明,还能隐匿于无形,事情想做不成都很难。”

    蒙哥放下酒囊,见狄柬之正襟危坐,对面前的茶碗视而不见,还一副强人怒气的样子,禁不住笑了一声:

    “狄大人何必如此拘谨,本王难道还会吃了你不成?这回的行动虽然已经开始,但后续要应对赵氏反扑,你我得通力合作才是,可不好心存芥蒂。

    “还有,这茶是本王为了招待狄大人,特意亲手煮的,狄大人怎么一点面子都不赏,莫不是怕本王在茶里下毒?”

    沉着脸的狄柬之犹疑半响,最终还是端起茶碗,勉强喝了一口。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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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氏族介绍:
北方诸邦被雄才大略的君主统一,没有天人境修行者的南方大齐皇朝,却因为内部争权夺利而国势衰弱、万民离心。在修为冠绝天下的北方君主,准备南向用兵坐拥九州时,大齐第一氏族里的一名少年,睁开了重生的双眼,想要逆势而行。第一氏族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第一氏族,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第一氏族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