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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氏族全文阅读

作者:我是蓬蒿人     第一氏族txt下载     第一氏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六六一 前倨后恭

    赵氏在河北河东推行新学说,进行思想革新以来,州县的地主大户权贵巨贾们,虽然有过一些反抗之举,但并没有行成太大规模,给地方与朝廷造成多大妨害。

    这并不是他们在自身利益受到根本损害与巨大威胁时,全都麻木不仁坐以待毙,而只是没有贸然行动而已。

    州县真正的大地主大权贵,多半都在韬光养晦、暗中联络,只等时机到来,便给大晋皇朝致命一击。

    在暗地里隐秘组织州县大地主,统一指挥他们行动的,正是狄柬之与他的人!

    无论从哪方面说,这都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需要无数精干的人手与不菲的钱财,还得时刻提防被大晋朝廷察觉。

    但这件事只要把保密性做好,筹谋安排妥当,主事者对河北河东州县熟悉,办起来并没有太多不可逾越的难处,反而还会有数不清的便利。

    这是在帮助州县的地主权贵们,是为了维护他们的利益,天然就会受到他们的热情对待。

    这些地主权贵们自己无法很好的反抗大晋朝廷,狄柬之这个前朝廷大员在这个时候出现,于他们而言正是甘霖、救星。

    故而狄柬之这段时间在河北河东的差事办得很顺利。

    早在去年,他就可以发动这场针对赵氏的特别战争,给赵氏的国是大政以沉重打击,将河北河东推进混乱的泥潭。

    狄柬之之所以拖到今日才开始这场战争,就是为了等待那个绝佳时机到来。

    如今新法正式推行,大晋开始真正执行禁止土地买卖的条令,在各地成立所谓国人联合会的国策,让所有州县地主权贵都到了悬崖边上。

    他们再无任何幻想侥幸与退路可言,这些年积累的愤怒与勇气达到了顶峰。

    狄柬之需要的那个时机来了。

    他在河北河东费尽心思布下的这盘大旗,辛辛苦苦埋藏的这场风暴,终于在今日展露于世,大战已在各个州县战场展开!

    这一回,狄柬之誓要给赵氏给大晋致命一击,以雪当日被对方罢官夺爵,当作流放犯逐出河北的奇耻大辱!

    他要向赵氏证明他是对的。

    寒门崛起,天下属于庶族地主、寒门权贵,这是大势。

    他们拥有绝对的财富掌控着绝对的力量,不可被战胜,朝廷只能依仗他们而不能跟他们作对,否则鱼死网破之下,天下必然大乱,皇朝必然灭亡!

    他要让赵氏意识到当日的错误,看着赵氏悔恨交加却对大晋覆灭无能为力。

    而后,他会在淮南大军攻占河北,杨氏取代赵氏的时候,作为胜利者与新朝权贵光明正大、声威赫赫地回到燕平,在所有人面前宣布自己的正确!

    “狄大人,本王茶艺如何?”蒙哥似笑非笑地问,好像是明知自己的茶煮得很烂,狄柬之喝了一定很难受,非常想看狄柬之吃瘪的样子。

    不过他失望了,狄柬之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流露,他想象中对方吃了苍蝇一样的神情并没有出现,这让他的恶作剧落了空。

    “殿下的茶品就如殿下的人品。”

    狄柬之放下茶碗的时候,状似随意的顺口回了一句。

    他刚刚神思悠远,根本就没注意茶水的味道,但凡这不是一碗粪水,就不足以让狄柬之受到刺激,所以他的回答不置可否。

    狄柬之说者无心,蒙哥却不能不听者有意,心里难受,犹如吃了黄连的哑巴。

    在后者看来,狄柬之这就是在骂他人品极烂,偏偏蒙哥一时

    还不知如何反驳,毕竟这句话很有道理,都说酒品如人品,那么茶品如人品也说得过去。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蒙哥只能放弃这茬,从别的方面找回场面。

    从这间寨子地势最高的轩室,放眼望向宽阔浩渺的白洋淀,蒙哥轻轻一笑,意味莫名地道:

    “当年我们与你们国战,虽然起初你们一溃千里,差些就要被我灭了国,但最后能及时稳住阵脚守好中原,本王也得说一声佩服。

    “细究起来,你们内部的各种纷争就没停过,若非如此,我们当初不会找到那么好的机会,以烈火之势迅速夺得河北、西域。

    “但你们能够从国战中顽强生存下来,也是因为彼时南朝上下算得上是齐心协力,诸多矛盾纷争都被暂时抛到了一边。

    “不管本王承认不承认,南朝人团结之后展现出来的力量,的确是惊天地泣鬼神,能够移山填海创造让人难以想象的奇迹。”

    听蒙哥说到这里,狄柬之傲慢的冷哼一声:“炎黄子孙的强大,岂是你们这些塞北蛮夷能够想象的,你们胆敢南侵,本就是自取其辱!”

    蒙哥不以为意,再度笑了一声,眼神变得玩味,继续道:

    “狄大人,在你脚下的这片土地上,曾有你们口中的河北义军,在群狼环伺、危机四伏、步步杀机的敌境中,凭着对国家的忠义甘愿舍弃自己的生命艰苦奋战,数年之间死伤无数。

    “哪怕不断被围剿,哪怕身边的同伴越来越少,哪怕缺衣少粮渐渐失去河北百姓支持,他们依然斗志如铁不断拼杀。

    “如此,才有你们在后来成功突破黄河天堑,北上成功的旷世战绩。

    “当初若不是有这些南朝热血儿女不计得失的奉献,在关键时刻群起出动接应南朝大军,就算赵宁有神鬼莫测只能,郓州军的战力天下罕有,也休想在短时间内顺利攻入博州。

    “而一旦战事迁延,本王击败魏氏夺了关中,国战胜负只怕就要改写。”

    狄柬之脸色渐渐难看,比吃了屎还要难看。

    不等他喝止蒙哥,后者已是盯着他戏谑、讥讽地道:

    “狄大人,在这片被南朝英勇作战、保家卫国的勇士的鲜血染红的土地上,在这片埋葬着成千上万南朝英雄的白骨的白洋淀,如今你却要因为一己私利,跟昔日的敌人相互勾结,去祸乱你们南朝人的江山,并试图杀戮你们南朝的同胞,不知狄大人现在到底是个什么心情?”

    说到最后,蒙哥眼中的讥讽已是不加掩饰。

    狄柬之面红耳赤。

    蒙哥的目光让他觉得自己被扒光了衣服,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当即拍案而起,怒发冲冠的大喝:“住口!竖子安敢如此辱我?!”

    一顿喝斥后,狄柬之心境稍微平复,为了大计,他冷冷注视着眼前的天元可汗之子,“蒙哥,你在这个时候对狄某百般羞辱,是不想再跟淮南王合作了不成?

    “莫非你当真以为,没了你天元王庭的修行者,狄谋就不能在河北继续我们的大业?就不能将赵氏的江山投入狂风暴雨之中?”

    蒙哥摆摆手,示意狄柬之不必如此动怒,他或许是在羞辱狄柬之,但侮辱对方绝非他的本意:“狄大人其实无需动怒,本王没有别的意思。

    “可能你对本王不了解,亦或者说,你对草原人不甚了解。

    “在我们看来,昔日的南朝大军虽然是我们的敌人,但对那些真正的勇士与英雄,我们是发自心底敬佩的。尊重强者,这是

    草原战士悍勇轻死的重要原因。

    “本王只是单纯的觉得,狄大人的所作所为,实在是跟那个战胜了伟大的天元王庭,充满大义的民族不相符。

    “如果当时的南朝人大多像你这样,国战你们绝对不可能取得胜利,而如果战胜我们的是一个自私自利的民族,我们也会觉得这是奇耻大辱。”

    狄柬之不说话了。

    他说不出话来。

    所以他只能装出怒气冲冲,不想理会蒙哥的模样。

    蒙哥也没有说话。

    他觉得再说下去已经没有意义,狄柬之无法给出他想要的答案,解答他的困惑。

    作为国战失败方,这些年来蒙哥从未停止思考天元王庭战败的原因,只有找出了原因并解决问题,才能避免在下一次战争中重蹈覆辙。

    一个当权者、显赫者、高位者都是自私自利之徒的民族,怎么可能战胜得了横扫草原如卷席的天元王庭?

    很快,蒙哥心中有了答案。

    南朝的将门勋贵、门第世家,或许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不是什么好人,但在对待异族大军时,绝大部分都悍勇敢战,而且并不畏惧黄沙埋骨。

    南朝的百姓有很多怯懦如鸡,不然当初天元大军横扫河北时,不至于有那么多人亡命而逃,也有很多过于重视实利,否则萧燕治理河北不会有那样的效果。

    但南朝的平民百姓中的忠义之辈,愿意为了国家存亡舍弃自身的仁人志士,亦是多如过江之鲫。

    南朝将门世家与热血百姓合力,这才最终战胜了天元大军。

    而如果南朝没有了世家,而百姓中的仁人志士又少了,当权者高位者都变成了狄柬之这种庶族地主,那么南朝距离灭亡也就不远。

    纵观历史,蒙哥发现南朝在有世家门阀的时候,虽然各族也有过攻入中原的辉煌,但对方从未被异族给完全灭过国,也未有异族君王成为他们的天下之主。

    但如果南朝之后是庶族地主做主,南朝的官员都是狄柬之这样的人,南朝的帝王都像淮南王这般......蒙哥眼前一亮!

    他看到了机会。

    从未有过的机会。

    这个机会,将让天元王庭夺取南朝江山,可以让天元可汗成为南朝皇帝!

    念及于此,蒙哥脸上浮现出由衷的笑容,一改刚刚对狄柬之不冷不热,饱含俯视与讥讽的态度,变得前所未有的亲切起来,他甚至站起来连连拱手赔罪:

    “狄大人恕罪,刚刚都是小王一时糊涂,这才冲撞了你。

    “还请狄大人看在我们草原人粗俗野蛮,读书少不太懂得礼仪,性子莽撞起来不受控制的份上,大人不计小人过,万勿因为这点事耽误我们的大计!

    “小王在这里给狄大人赔不是了。”

    蒙哥前倨后恭的态度,让狄柬之很是诧异。

    不过他左看右看,都没看出对方是在作假,对方的一言一行,明显都是发自肺腑。

    这让他松了口气,觉得是自己刚刚的愤怒态度起到了效果,这些胡人蛮子,性子就是低贱,非得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他们才知道厉害。

    “既然殿下诚心悔过,狄谋也不至于不识大体,你我可以好好商量一下接下来的行动配合了?”狄柬之拿捏着姿态。

    “多谢狄大人,狄大人真是胸宽似海,接下来该怎么做,全凭狄大人做主,只要能覆灭赵氏,狄大人的号令小王无不遵从......”蒙哥笑得比花儿还要灿烂。

章六六二 洋洋自得

    当宅院的大门吱呀打开,一身富态精明之气的徐地主出现在面前时,李虎感受到了些许异样。

    与他之前想象的不同,面对人山人海发出的地动山摇般的讨伐声,徐地主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惊慌。

    不仅没有惊慌,对方眼底还有浓烈的嘲笑与得意之色。

    似乎他正在面对的不是随时都能依照大晋新法,对他发动国人审判,让其跌入深渊的无数平民战士,而只是一群被他耍得团团转的猴子。

    这抹讥诮与得意只浮现了很短时间,眨眼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以巨大的悲愤与冤屈,以至于李虎都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看错了。

    “你们这是污蔑,毫无道理的污蔑!人多就能不分青红皂白,不顾大晋新法,用群体意志肆意冤枉一个遵纪守法的好人,让他家破人亡了吗?!

    “这不公平!大晋的新法保护一切遵纪守法之人,徐某同样该被一视同仁,我要去官府鸣冤鼓,要状告你们威胁我,败坏我的名声!”

    喊出这番话的时候,徐地主面容悲怆,声音颤抖,双目含泪,一副被逼得无处可退,受了莫大冤屈的样子。

    他的言行激怒了门外聚集的百姓。

    “你勾结县衙官吏,意图强占刘老实家的田产,还打伤他儿子的恶事,早已传遍县城,试问谁不知道!事到如今,你不仅不思悔过,还敢巧言令色倒打一耙,真是不当人子,卑劣无耻到了极点!”

    “为富不仁,鱼肉乡里,无恶不作伤天害理,还妄想颠倒黑白,残害好人,真以为这天下还是齐朝,你们有钱权贵收买了官吏就能为所欲为吗?!”

    “对,现在是新朝大晋,是吏治清明、立法保护百姓的大晋,诸多学说思想由朝廷特使在县城组织我们学习了那么久,试问现在谁不知道公正与正义神圣不可侵犯?谁不明白大晋没有强权与压迫的容身之地?谁不清楚这绝非一个弱肉强食的国家?”

    “混账东西,死到临头了,还不知这天是什么颜色,真是可笑至极!”

    “……”

    没有任何意外,徐地主的“控诉”换来的是群情激愤的场面,各种喊声此起彼伏,汇聚成一浪高过一浪的声音海洋。

    如果是寻常时候,哪怕是在为庶族地主、寒门权贵张目的齐朝,徐地主碰到这样的情景也该畏惧深重、心惊胆战,若是心境差些,当场腿软尿裤子都有可能。

    从古至今,每一个有知识有见识的人都明白民愤民怨的可怕,尤其是本身就对自己压迫剥削平民的本质

    无比清楚的权贵。

    虽说权贵做到了高福瑞那种层次,便无惧举国上下的人戳脊梁骨,寻常时节更是不用担心百姓因此造反把他打倒,可以在很大范围内为所欲为,但区区一个普通县邑的地主,没道理在面对成千上万人的愤怒时,还能稳如磐石不惊不惧。

    成千上万个愤怒的百姓,是可以对徐地主群起攻之的,而且在冲毁对方的家宅打死对方之后,绝大多数参与者还不会受到惩罚。

    但是现在,徐地主很稳。

    虽然不是八风不动的那种稳,多少还有些忌惮,但也仅此而已。

    其中夹杂着某种阴狠的怨毒,像是毒蛇。

    很显然,徐地主有恃无恐。

    他根本不怕愤怒的百姓冲上来,乱拳将他打死。

    若只是稳得住也就罢了,李虎分明发现对方眼中的讥讽不屑之色,在一片讨伐声中反常的比之前更加浓郁了!

    这让在战场上杀敌不少,身为悍卒的李虎勃然大怒,血性刚烈之气直冲脑门,恨不得直接一拳将对方打死。

    ……

    白洋淀。

    “自古以来,民怨民愤总是特别让上位者忌惮,盖因他们一旦爆发出来常常不计后果,会带来一场场破坏秩序的灾难,很难被控制。”

    蒙哥听完狄柬之在唐兴县的安排后,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在这次天元王庭与淮南王杨延广的合作中,狄柬之总领全局,负责四处奔波联络河北河东的寒门权贵,落子布局,而蒙哥更多是充当打手,之前并没有参与多少具体行动,身影不显。

    一方面,蒙哥是异族,这回谋划的又是对付他口中的南朝人,若是早早表露身份正经行动,很可能让一些晋人无法接受,而一旦有一个大晋地主向官府、国人联合会告发,让赵氏有所反应,行动就可能失败。

    另一方面,天元王庭的修行者也不能大规模的频繁行动,那样就算有良知亦或有格外心思的地主不告发,赵氏、朝廷、官府的眼线与其他人也可能发现他们,从而导致他们的行动暴露。

    天元王庭之前参与行动的确不深,但这并不是说蒙哥就不了解本次行动,相反,他对整个棋局了然于胸,只是没有追究细枝末节而已。

    如今他到了白洋淀,在跟狄柬之长久交谈的过程中,提到狄柬之在最近的县邑唐兴县的具体安排很正常。

    “殿下说得不错,民怨民愤的确有很可怕的地方,但也因为它很难控制,所以是一柄双刃剑。”谈起自己的谋划,狄

    柬之神态从容目光自信,显然很引以为傲。

    “双刃剑?”蒙哥试探着重复了一句,想要狄柬之说得清楚些。

    狄柬之没有给蒙哥说清楚。

    不但没有,反而嘴角含笑,展现出一种智力上的优越感,好似在说蒙哥这种粗俗野蛮的塞外胡人,根本就不可能也不配明白自己的深意。

    蒙哥见狄柬之不肯明说,没有强求,毕竟这是对方的自由,话锋一转笑着道:“无论如何,唐兴县有狄大人麾下的强者在,区区一县的百姓就算再是愤怒,也奈何不得徐地主,狄大人的计划必能顺利实施。”

    蒙哥没有刨根问底,狄柬之颇为失望,眼看对方放过了这茬,还表现得很不在乎,更是心里发痒,有种明珠蒙尘,宝剑不能出鞘见光的遗憾。

    好在蒙哥接下来的话歪打正着,提到了较为关键之处,狄柬之有了机会彰显自己谋划的不凡,遂轻轻拂袖,淡淡一笑,做足了高人风范,用自认为既淡然又高深的口吻道:

    “狄某的确安排了人手保护徐地主,不过,若是唐兴县的百姓群起围杀徐地主,攻打他的家宅,狄某的人会第一时间撤走,绝不阻拦。”

    蒙哥怔了怔:“这却是为何?在狄大人的后续安排中,徐地主不是还要发挥重要作用?”

    蒙哥疑惑的样子令狄柬之暗暗畅快,表面不动声色,继续淡然地道:“殿下觉得,狄某为何要徐地主做那些事?”

    “为何?”

    “当然是为了赢。”

    “这,不就更要保护徐地主了吗?”

    狄柬之愈发自得,眉毛轻动,有行将飞舞之意:“若是唐兴县的百姓攻杀了徐地主,那他们就已经输了,狄某还救徐地主做什么?”

    蒙哥睁大眼睛:“他们这就输了?”

    “当然输了!”

    狄柬之再是勉力保持超然之态,此刻也不禁加重了语气,而且双目之中精芒爆闪,“不经国人审判,贸然杀人,这是动用私刑!若是如此,赵氏这两年推广新学说的工夫全都白费,国人联合会与新法都成了一个笑话!”

    蒙哥一副震惊过度,目瞪口呆的样子,好半响才敬佩万分道:“狄大人实在是高明!”

    听到了最想听到的赞美,狄柬之痛快无比,于是愈发拿捏姿态,表现自己的非同寻常,轻笑一声用最不在乎的语气,说着自己最在乎的东西:

    “动用私刑还不算什么,若是唐兴县百姓真的攻杀了徐地主,那一定是个会让殿下笑上三天的大乐子!”

章六六三 太子威武

    李虎怒火如织地盯着装模作样的徐地主,真气已经在拳头前形成拳芒。

    攻杀无良权贵这种事,他之前做得都习惯了,反抗军之所以出现,本就是为了掀翻压迫剥削百姓的吸血恶鬼,当年燕平平民反抗之战他也有参与。

    对李虎来说,杀掉眼前这个恶心的地主,不比捏死一只蚂蚁更难。

    但如今已不是同光二年,更不是乾符末年,天下早已改了样貌,他自己都不再是当初的自己。

    现在的大晋,万民犯法有官府审判治罪,百姓若使对某个官员、权贵不满,亦可以发起国人审判,再不需要像同光二年那样,冒着生命危险群起攻杀富人巨贾。

    也不能再像当年那样。

    此时的大晋是一个有秩序的皇朝,不是需要百姓揭竿而起的特殊时期,更不是混乱黑暗的不义世道,任何事情都需要按照章程来。

    如若不然,国家必然乱成一团,群魔乱舞,民不聊生。

    李虎身为大晋将士,知道什么是规矩,学习了那么久的新学说与新法,更加明白规矩不是阻碍,任何人的自由都需要以守法为前提。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无视了面目可憎的徐地主,转身约束已经恨不得冲上来,将徐地主乱拳打死的百姓,告诉所有人,他将发起对徐地主的国人审判。

    唐兴县的国人联合会还在筹备中,没有组建起来,但这并不妨碍国人审判的进行,李虎作为反抗军将士,完全可以效仿当日扈红练在京兆府的旧事。

    发起联合会都无法拒绝的国人审判,需要有超过百名百姓在状纸上署名赞同,这不是什么难事,在场的百姓数量极多。

    愤怒起来难免理智减弱的百姓,虽然恨不得立即将徐地主打死,但他们毕竟不是几年前的他们,知道现在发起国人审判才是最合理途径,遂纷纷认同。

    没多久,李虎带着徐地主、刘老实等人,在一众百姓的前呼后拥下,浩浩荡荡到了唐兴县县衙。

    县令对城中发生的事早已知晓,也明白李虎的来意,既然唐兴县国人联合会尚未成立,自然也不会有公堂,县令便把县衙大堂让了出来,让李虎有地方办事。

    这种时候,无论县令是清官还是奸佞,都不可能站在李虎的对立面,他若是胆敢阻扰国人审判的进行,下一刻便会沦为被告,州府的上官都会赶来收拾他。

    如今的大晋朝廷,是不会容忍有官员站在百姓对立面的。

    国人审判发起后,事情进入到既定规程中,李虎虽然是反抗军都头,却跟县令一样没有审判谁的权力,只能如当初的扈红练一样主持断案。

    署名的百名百姓组成原告团,在县城找来了他们认可的状师,徐地主作为地方权贵,当然有自己相熟的状师,案子得以顺利进入下一阶段:

    调查案情。

    这个过程不会很短,需要各种取证,原告、被告、暂且代表国人联合会的李虎,以及县衙这四方都要参与其中,一切细节公开。

    徐地主强占刘老实家田产,打伤他儿子的案子很清楚,都已经闹到半县皆知的地步了,当然不会有假,所以案情很快就会查清,并且得

    出结果。

    李虎是这么认为的。

    众多唐兴县的乡亲也是如此认为。

    三日后,案件调查审理结束,即将宣布结果的时候,他们还是这样认为。

    虽然徐地主依然在喊冤,但没有人再理会他。

    那个勾结他的县衙官吏,已经供出了他,刘老实的邻居,证实了徐地主打伤刘老实儿子的事。

    于三日后的这一天,成千上万的百姓再度聚集起来,主持案件审理的李虎,在县衙大堂当众站起身。

    ......

    白洋淀。

    “今日,唐兴县徐地主勾结官吏,强占刘老实家田地,打伤他儿子的案件,就要有个结果了,算算时辰,李虎这会儿应该当众宣布结果了吧?”

    依然是那间轩室,不同的是蒙哥这回没再拿自己煮的茶水来恶心谁,他饮了一口酒,问闭目养神的狄柬之。

    狄柬之点点头:“不出意外,我们很快就会接到回报。”

    蒙哥看着门外的白洋淀,满脸笑容的长叹一声:

    “等到徐地主的案件审判结果出来,对方被依律治罪投入大牢,我们的胜利便是板上钉钉,晋朝再无可能翻盘——赵氏这回是真的要遭殃了。”

    狄柬之冷冷道:“新学说、新法、国人联合会,这三块石头是赵氏自己搬起来的,最后砸烂他们自己的脚的时候,谁也怨不得。

    “殿下等着看乐子就是。”

    ......

    去县衙二堂的路上,李虎狐疑地看着在前面领路的修行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刚刚在大堂上,他手持文书,已经从座位上站起来,就要向所有翘首以待的百姓,宣布案件的最终审理结果与徐地主的罪行,没曾想张开嘴后却没有声音发出。

    等他察觉到一股强大非凡的王极境气机,不知何时出现在县衙大堂后方时,一个修行者从侧旁到了他身边。

    对方拿出一块反抗军的身份令牌,低声让他暂时停止公布结果,先来二堂见一位重要人物。

    李虎想不明白,怎么会有反抗军的大人物忽然来唐兴县,更加不理解对方为何阻止自己公布案件审理结果,将众人都晾在外面。

    等李虎看见守在二堂门外的大人物时,他心中再无疑惑,取而代之以浓烈的震惊。

    “扈统领?卑职见过扈统领!”李虎怎么都没想到,他会在这里见到昔日的反抗军大统领之一,扈红练!

    “不用多礼了。”站在门外的扈红练轻轻摆手。

    “扈统领怎么到唐兴县来了?统领急着召卑职来,是有什么吩咐?”李虎起身询问。

    扈红练微微侧过身子:“要召见你的不是我,进去吧。”

    李虎心头猛然一震。

    方才他还好奇,自己有什么资格让扈红练等在门外相迎,原来对方根本就不是在等他,只是在门外站岗而已!

    普天之下,能让扈红练在门外站岗的能有几人?

    李虎怀揣着激动又忐忑的心情跨进门槛,不出意外,看到一个丰神俊朗、气度厚重如渊又飘渺出尘的锦衣青年男子,正坐在主

    座上喝茶。

    “卑职反抗军都头李虎,参见太子殿下!”李虎连忙下拜见礼。

    他就算多出两颗脑袋,也想不到堂堂太子殿下,竟然会无声无息出现在他的家乡。

    “不用多礼。现在是新朝大晋,你我之间没有贵贱之分,犯不着像是见了神灵一样激动。再者,你我怎么都算故交,大可以朋友之礼相处。”

    赵宁放下茶碗,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李虎坐下说话。

    被新学说新思想教育多年,李虎在理智上很清楚国家与国人、帝室与百姓的之间关系,明白自己在赵宁面前用不着卑微,更不必诚惶诚恐。

    但若是从情感上论,对李虎而言,昔日的大齐战神,如今的新朝太子,是比神灵更强大更仁义的存在。出于对赵宁的极度尊重,他坐下的时候只是挨着了椅子的边儿,并不曾“没大没小”。

    “敢问殿下,卑职主持的案子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李虎见赵宁不急不忙,便试探着率先发问。

    对方为何到唐兴县来,有什么大事要办,他不好冒然打听,但既然眼下赵宁在县衙见他,就极有可能是跟他正在主持审理的案子有关。

    赵宁微微颔首,“的确是审错了。”

    李虎心头一惊,瞬间满身冷汗,连忙起身离坐,拜在堂中请罪。

    对徐地主的国人审判是他发起的,若是这件案子办错了,给朝廷与“国人审判”之制抹了黑,他罪莫大焉。

    赵宁示意李虎不用自责,“案子虽然审错了,罪责却不在你身上。”

    李虎诧异道:“不在卑职,那还能在谁身上?”

    赵宁指了指自己:“在我。”

    李虎顿时吓得浑身一抖:“卑职愚昧不堪,妨害了大晋的新法与公平正义,罪该万死……”

    赵宁无奈地摇摇头,打断他的无端自责:“我并非在阴阳怪气,这件事牵扯甚广,背后水深莫测,布局之人思虑缜密手法老道,意在颠覆大晋新法与立身之本,本就不是你辈能够应对的。”

    李虎好不容易确定了赵宁不是在指桑骂槐,稍稍松了口气,继而怒火勃发,咬牙切齿地道:“殿下,是谁胆敢躲在背后,阴谋坏我大晋新法的好事?

    “他们难道不知道,为了百姓的公平与尊严,世间的公平与正义,陛下跟殿下付出了多少心血,大晋朝廷做出了多少努力,这样大利苍生的局面,有多么珍贵多么来之不易吗?

    “他们还有没有良心?!

    “只要殿下一声令下,卑职就算是粉身碎骨,也要跟这些人拼命!”

    赵宁见李虎面红耳赤,知道对方是真已热血沸腾,心里很是赞赏,面上露出微笑:

    “些许挑战而已,何须你粉身碎骨。我大晋如今没那么脆弱,你做好你的本份即可。至于其它的问题,自有我这个太子来解决。”

    这些话,赵宁说得云淡风轻而又坚定无比。

    李虎抬头看着主座上八风不动的太子殿下,张了张嘴,一时间五味杂陈、思绪万千,末了只能用重重叩首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对赵宁的无上敬重:

    “殿下威武,大晋威武!”

章六百六十四 诛心之局

    唐兴县簸萁坊。

    “你丈夫的手信你也看过了,字迹确认无误,现在不用某家多言,你也知道该相信我们了吧?赶紧收拾东西,两刻后必须启程,你我都耽误不起。”

    “这的确是夫君的字迹,夫君之前也跟奴家交代过今日之事,还请足下稍待,行囊早已收拾停当,奴家去吩咐家里的婆子一声,这就带着囡囡跟你们走。”

    一座不大的宅子内,天井中站着一名作贩夫打扮,五官普通却气度精悍的虬髯汉子,跟他说话的则是宅子的女主人,眼下已经转身匆匆而去。

    虬髯汉子不好跟着去后院,站在天井专门等待殊无必要,这便离开天井回到门房处,对留在这里放哨的手下道:

    “机灵点。咱们这回深入险境,干的可是杀头的买卖,容不得丝毫松懈,要是街上有什么形色可疑之人,能早些察觉说不定就能保一条命!”

    手下回答道:“放心吧头儿,大伙儿都机灵着呢。

    “就为了带走这对母女,我们可是出动了七八个兄弟,这会儿都散在附近戒备,若是有官府的鹰犬靠近,我们一定能第一时间察觉!”

    虬髯汉子点了点头,自己走到门外左右看了看,空旷的街道上行人寥寥,一眼扫过去就能尽纳眼底,确实没有什么可疑之人。

    这时候有闲暇的唐兴县百姓都去了县衙,凑国人审判徐地主案的热闹,街上的行人的确不多。

    “国人审判?公平正义?”虬髯汉子心中冷笑,眼中尽是不屑之色,好似在高处俯瞰蝼蚁们瞎闹腾白费工夫的神人。

    他的确有资格嘲讽那些跑到县衙去关注徐地主案结果的人,因为真正关键的东西掌握在他手里,县衙热闹归热闹,却注定不会得到一个正确的结果。

    事到最后,那不过就是一个笑话而已。

    虬髯汉子转过身,抬头看了一眼大门,“方宅”二字已有些破旧脱落,显现出宅子的主人混得并不如何光鲜。

    当然,对县邑的寻常百姓而言,这里住的还是贵人——县衙的九品官员,能不是贵人吗?

    “头领,咱们真要把这对母子带回金陵去?”门房处的汉子压低声音问。

    “怎么,你不乐意?”虬髯汉子皱眉看向自己的手下。

    手下察觉到头领的不悦,赔着笑脸讪讪道:“千里路途难免劳苦,况且中原不算太平,小的不是想着,带着妇孺南下太过费事,太让头领操劳了嘛!”

    虬髯汉子不置可否:“那照你的意思,怎么做才算轻松省事?”

    “当然是带出城后,找个荒郊野岭,把她们……头领,只要这徐地主的案子结束,那姓方的对我们就没用了,何况是他的妻儿?

    “咱们何必辛辛苦苦带他们去金陵,他又不是什么朝廷大员,就一个九品芝麻官而已……”

    手下自以为聪明,一番话说得很是起劲,眼中不时有凶光闪过,显然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善茬。

    可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虬髯汉子一巴掌狠狠拍在了脑袋上。

    “住嘴!你这没良心的混账,过河拆桥这种事也敢做,把狄大人的严令都当作了耳旁风?信不信你今天害了这对母女,明日狄大人就会扒了你的皮?!

    虬髯汉子疾言厉色,警告手下若是再敢有这种念头,他一定不会手下留情。

    平白惹恼了头领,手下赔了好一阵不是。

    不过他并不觉得自己错了,就利益算计而言,明显是过河拆桥更方便,狄柬之耗费不菲人力财力的安排,在他看来只能用两个字形容:迂腐。

    “头领,狄大人一向如此……仁义?”手下隐藏好自己的不屑,拐弯抹角的阴阳怪气。

    虬髯汉子没察觉到手下的小心思,一脸敬佩地感慨道:

    “狄大人身负大才,品行高洁,清廉正直,乃德性宽厚的仁慈长者,这在金陵可是公认的,更难得还嫉恶如仇,最是不愿见到有人受苦。

    “若非如此,他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没,就被淮南王引为左膀右臂?

    “这回像你我这样,在河北河东接应这种家眷去金陵的人手,多得超出你想象!”

    手下没想到头领对狄柬之如此敬重,意外之余也有些信了:“狄大人果真是圣贤般的人物?那些权贵大人物难道不都是脸厚心黑手狠的?”

    “你懂个屁!”

    虬髯汉子破口大骂,“知不知道何谓良禽何谓名臣?

    “你当史书上那些美誉万千的将相都跟你一样的德行?若不是德才兼备到了一个极为出众的地步,他们岂能青史流芳,享受后人的百世赞美?”

    手下被头领喷了一脸唾沫,却不敢说什么。

    对方如此衷心维护狄柬之,再加上他们这次要护送方姓官员的妻女千里去金陵的事,让他对狄柬之的人品信了七八分。

    “一个自私自利触犯律法,被朝廷罢官夺爵流放四千里的狗官,竟然被你们说成是青天大老爷,真是一个沽名钓誉,一个愚不可及。”

    听到这个近在咫尺的声音,头领倏忽一愣,瞬间额头冷汗直冒,立即抽刀在手的同时,戒备万分地转身看向门外,他的手下同样是惊骇交加,慌忙应对。

    两人刚刚确定过附近没有可疑之人,信心满满的认为万事无忧,可现在外人都到了方宅门口了,周围的同伴竟然没有预警,他俩在对方开口之前一直毫无察觉!

    出现在方宅门口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眉眼坚毅满身任侠之气,他仅仅是负刀漫步而来,便有一种可以一刀斩尽世间不平事的大侠风范。

    “足下,我们可以走了……”

    恰在这时,方宅的女主人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急匆匆来到门房,刚刚开口,看到虬髯汉子与他的手下已是满脸煞气抽刀在手,顿时被明晃晃的白刃与阵势给吓得住了嘴。

    而后,女主人便看到一个剑眉星目,一身青衣的精瘦年轻人跨进了她家的门槛,向她投来古波不惊的目光:“不必麻烦了,你们哪儿也不用去。”

    女主人悠然一愣,被这个剑一样明净而锋利的年轻人给镇住了心神。

    “阁下是什么人,为何要来插手我们的事?”虬髯汉子咬着牙问。

    对方没有展露修为气机,所以他拿不准对方的境界,但仅凭对方能悄无声息靠近方宅这一点,虬髯汉子就不敢大意,所以没有贸然出手。

    “我是什么人,你们很快就会知道。不过在此

    之前,你们得跟我走一趟。”左车儿伸出手指了指,将面前的四人全都囊括在内。

    “去何处?”虬髯汉子心跳骤快。

    “县衙。”

    “我们若是不愿去呢?”

    听到最不想听到的那两个字,虬髯汉子再无任何侥幸心理。

    虽然不知道事情到底在哪里出了纰漏,官府的人为何能突然精准的找上门来,但事到如今容不得他多想,当下已是做好拼死一搏的准备。

    “这可由不得你。”左车儿轻轻一笑。

    他话音未落,虬髯汉子已经出手!

    既然决定了要以命相博,他怎么会迁延时机?出其不意方能先发制人!

    元神境初期的修为猛地爆发,长刀刚刚举起,符文纹路便已点亮,刀气如熊熊烈火般燃起,闪电间就要升高数丈,背后的苍鹰元神象如旭日东升,顷刻间便会展翅扑击对手!

    这一招下来,就算不能击中左车儿,也能将房宅的大门劈得倾塌下来。

    哪怕虬髯汉子的小队已经折损,唐兴县中的其他人手也会察觉到此处的气机剧烈波动,届时无论是赶来驰援还是临危应变,都有可以选择的余地!

    然而下一霎,虬髯汉子已是僵在原地。

    背后刚展翅的元神象轰然破碎,刀气还未完全勃发便已消散一空。

    左车儿背负的长刀,不知何时到了手里,而刀尖则顶在了虬髯汉子的咽喉处!

    虬髯汉子甚至都没有看清,左车儿究竟是如何出手的。

    但他很清楚一点:两人之间的实力差距犹如云泥。

    虬髯汉子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你,你到底是谁?”

    左车儿没有回答。

    一个连他一招都接不下的修行者,没有资格成为他的对手,自然也就不配问他的姓名。

    这是一个侠客的骄傲。

    ......

    县衙二堂。

    “殿下,今日的国人审判还要继续吗?”

    “当然。国人审判一经发起就不得无故终止,否则它往后还如何取信于民?”

    “那卑职该做些什么,才能弥补之前的错误,让这场审判回到正确的轨迹上?”

    “想要弥补错误,首先要明白错在何处。”

    “卑职愚钝,请殿下明示。”

    “其一,刘老实家的田产,是否真的属于他。”

    “这有县衙的文书,难道还能有假?”

    “文书何尝不能作假?”

    “那个被徐地主买通的官吏,伪造了文书?这......他怎么会帮刘老实伪造文书?难道说刘老实他,他......”

    “他本就跟徐地主是一伙儿的。”

    “这......徐地主根本就没有买通县衙官吏,去抢占刘老实的土地?”

    “当然。”

    “既是如此,那名官吏为何要供认被徐地主买通?”

    “为了翻供。”

    “这......殿下,卑职糊涂了......”

    “实情其实很简单,这件案子,本身就是一个局。”

    “什,什么局?”

    “诛心之局。”

章六六五 釜底抽薪

    站在门外的扈红练听着门里赵宁给李虎解惑,眼角渐渐有了笑意。

    这些年来,赵宁一直忙着进行思想革新战争和草拟新法,除了要在京城跟贤才们经常座谈,还隔三差五就离开燕平下到州县,了解各行各业平民百姓的情况。

    赵宁这般辛苦,她这个一品楼二当家又怎么会闲着?

    扈红练和陈奕离开反抗军后,各自回归本职,之前的差事一样也没拉下。

    这些年来,一品楼中、长河船行的一部分精锐在江湖上改头换面,在原有的帮派基础上,对中原、关陇、淮南等地不断渗透,暗中扶持了许多中小帮派作为羽翼。

    这些江湖帮派、民间势力,或以镖局、酒肆、商行等形式存在,或者是地方上新崛起的地主、土豪,并且不断结交地方权贵,通过贿赂收买的方式渗透官府。

    到了今日,天下各个重要的州县,都有一品楼或长河船行的人,区别只在于规模大小,以及对地方掌控程度的高低。

    就连魏氏、杨氏地盘上的一些官吏,都已成了一品楼、长河船行的耳目。

    在草拟新法、成立国人联合会这些事情上,周鞅起到的作用不小,跟干将称得上是朝夕相处,相比较而言,黄远岱在具体细节上参与并不深。

    长于奇谋算计、谋划布局、玩弄人心的黄远岱,更喜欢帮着赵宁主持一品楼、长河船行的行动,在暗处跟敌人勾心斗角的争锋。

    就像国战期间,他在河北主持义军跟萧燕战斗时那样。

    在如今新法正式施行的关键局面与动荡形势下,赵宁或许可能因为诸事繁杂,不能及时察觉河北河东州县的暗流涌动,专门盯着这种事的黄远岱,又怎么可能疏忽大意?

    之前思想革新战争时,河北河东的寒门权贵虽然也有反抗,但规模并不大,这跟黄远岱预料中的局面不符,已经引起他的好奇与猜疑。

    在新法正式推行的当下,河北河东的寒门权贵如果要反抗,这就是他们最好的也是最后的机会,一旦新法深入人心变成铁打的,寒门权贵将失去反抗土壤。

    黄远岱不能不紧盯着河北河东州县。

    不仅是他在盯着,尺匕、扈红练、方墨渊、陈奕这些人,也带着各自的麾下得力人手在盯着。

    他们先前不是没发现狄柬之的人,之所以没有行动,一直等到今天才骤然发难,不过想要一个最合适的行动时机!

    “跟太子殿下交手,杨氏竟然只派了一个狄柬之过来,想与主持过河北义军战事的黄先生,比拼这些隐蔽斗争的手腕,还要在我一品楼面前用细作派暗桩,他们到底哪里来的自信?”

    想到这里,扈红练轻嗤一声,颇感荒诞的摇了摇头。

    至于天元王庭——每个大晋皇朝的贤才,在面对有碍江山社稷的任何一件坏事时,都会习惯性把对方考虑在内。

    ......

    “诛心之局?”

    李虎虽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听到这四个字,本能的感觉事情非同小可,

    敌人的手法很是恶毒。

    赵宁还需要李虎稍后继续去主持外面的国人审判,给唐兴县的徐地主案一个正确结果,当下便耐着性子,给李虎道明了事情的整个经过。

    准确地说,是狄柬之谋划的徐地主案底细。

    “徐地主、刘老实、县衙方姓官员,早早就已被狄柬之买通。

    “这其实没什么难的。

    “徐地主本身就不算什么良善之辈,见皇朝要禁止土地买卖,绝掉他的财路,自然是心怀怨忿,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刘老实家的田产,的确是他们家世代耕作,但其实是刘老实的祖上跟徐地主的祖上有交情,那些田是徐地主的先祖给他家种的,平日里并不收租,所以附近的乡亲才会以为那真是刘老实的田产。

    “当日徐地主的人殴打刘老实的儿子,不过是苦肉计而已,后者伤得其实并没有那么重。

    “至于县衙的方姓官员,志大才疏,一心想要往上爬,却一直没能得偿所愿,久而久之便怨天尤人,杨氏来的人只要许诺他一个七品官和一些钱财,他便会甘冒奇险。”

    说到这,赵宁顿了顿,端起茶碗又喝了一口,接着给李虎讲解。

    狄柬之这个局的关键,是用百姓们司空见惯的权贵压榨百姓的事由,来迷惑唐兴县平民,大肆传播这件事,引发百姓的群情激奋,将案子影响力尽量扩大。

    如此一来,等到国人审判的结果出来,徐地主被判罪,刘老实得到了田产,那就是狄柬之反击的时候。

    他只需要让方姓官员翻供,说当初之所以在县衙招供被徐地主买通,是被众多百姓的声威所逼迫,畏惧百姓的愤怒不得已而为之,再让刘老实在彼时招认,自己就是眼看朝廷在襄助平民百姓对付地主,所以想借这个东风利用乡亲们的声援,把徐地主的田产变成自己的,那么这个案子的性质立马就完全变了。

    它不是国人审判审错了案子,而是要表明国人审判与新法的存在,本身就是错的!

    国人审判的核心,是百姓可以反抗权贵可以掣肘官府,而百姓聚集起来之后,形成了群体意志,发现自己手里有了力量,变得十分强大,甚至是予取予夺的时候,是不是还会继续坚持公平正义?

    那些热血意气的书生士子,是怎么变成贪官污吏的?还不是因为手里握上了强权?

    联合起来的百姓会不会趁机公报私仇,向他们看不顺眼,跟他们有私怨的权贵动手?会不会为了自身的好处为了更多利益,向整个富人、官吏阶层开战?

    一旦百姓不分是非、不辨黑白、不讲道理的运用手中的力量,那他们跟之前那些有钱有势,同样不分是非、不辨黑白、不讲道理的官商有何区别?

    方姓官员的“畏惧”有道理吗?刘老实的“跋扈”有可能是事实吗?

    当然有!

    强大的力量天生让人畏惧,不敢发出不同的声音,不敢忤逆——这无关它是群体力量还是个人力量。

    而大晋要的,是天下的公平正义,而不是

    单纯的扶持一群人去攻击另一群人,取代另一群人!

    任何不是为了更多公平正义的战争,都没有任何意义。

    只有天下公平正义长存,世道才能真的清平,百姓才能真的幸福,国家才能真的强大,大晋才不会落个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结局,这天下才不会在不断改朝换代的怪圈中走不出来!

    一旦思想革新战争、大晋新法、国人联合会的成果,是导致天下失去了公平正义,那么它们全都没了存在的意义!

    就算新法新制强行推行,让国家有一时的强大,在不久的将来也势必让国家陷入巨大混乱,令这个国家的百姓彼此对立、互相仇视,分裂为两个只有立场没有对错的阵营!

    那就是大晋的灭顶之灾!

    而在当下,狄柬之在河北河东之地,谋划布置了百十个类似唐兴县徐地主案的案子。

    他先是要利用权贵手中的人力财力,有意将案子大肆宣扬成他想要的样子,而后再利用国人审判,来制造一批影响力巨大的‘冤假错案’,再之后,当这些案子‘沉冤得雪’的时候,通过权贵掌控的舆论的传播,破坏力将会极为惊人!

    寻常时候,天下的平民百姓大部分是善良的,但大部分又读书少、见识少、智慧有限,当他们发现自己冤枉了“好人”时,首先就会陷入自我怀疑的境地。

    若是局面果真如此发展,掌控着地方部分舆论的权贵们,再安排自己的人手,将百姓情绪引导向怀疑新学说新思想新法,与国人联合会、国人审判制度,让百姓们觉得,这天下传承千年的旧制度旧学说,有着牢不可破的真理,是天下频频有盛世,百姓能够安居乐业的保障,而新思想新学说是倒行逆施,只会让穷人跟富人互相攻讦、厮杀,彼此都不得安生,那么州县就会出现很大的混乱!

    权贵们只要利用好这种混乱,便能让大晋朝政风雨飘摇。

    等到他们联合起来,组建军队,开始成规模的反抗新法新制度时,百姓们一旦不支持皇朝,这场战争就会变成朝廷跟天下寒门权贵的战争。

    而大晋的立国之本,偏偏是平民百姓,朝廷已经跟寒门地主撕破了脸皮,再没有平民百姓相助,还如何与力量不凡的前者作战?

    所以这场战斗不会好打。

    而魏氏、杨氏、天元王庭只要在暗中襄助寒门权贵、地主土豪,那这场动-乱遍至少不会很快平息。

    不管这场战争谁输谁赢,但凡是大晋陷入了内乱内斗,狄柬之的目的就达到了!

    在大晋因为内乱焦头烂额的时候,杨氏可以从容征伐南方、尝试一统南方,如果事情顺利,而后就可以进入中原,举兵北伐。

    因为杨氏走的是团结所有寒门权贵、庶族地主的路线,可想而知,到时候河北河东的地主权贵会是什么反应,“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并不是简单的说说而已!

    所谓的诛心之局,绝不是一句虚言。

    狄柬之此计乃釜底抽薪,他所要的,是毁掉大晋的立国根本!

章六六六 要他的命

    李虎的心神受到巨大冲击,嘴巴张得能塞下去一个拳头,两颗被惊恐填满的眼珠子像是要蹦出来。

    他虽然不是什么饱学之士,肚子里没有多少墨水,也不是什么特别聪明机灵之人,但好歹长了一颗不笨的脑袋,而且见多识广阅历不俗,尤其是这几年学习新思想新学说,对世界对人间的认知水准有极大提高。

    听罢太子殿下这一番话,他哪里还能不明白狄柬之的心思有多恶毒可怕,计谋有多高明阴损,新法新制有多危险,大晋皇朝有多困难。

    所以下一刻,李虎的所有情绪都转化为愤怒。

    出离的愤怒。

    他们舍生忘死带领被压迫受剥削的百姓,为自己的公平与尊严而战,皇朝为了天下的公平与正义耗尽人力财力,殿下为了天下人的美好生活呕心沥血……

    可总有些人,为了维护自己高高在上的私利,为了维护自己吃人的特权,千方百计想要害他们,意图抹黑他们的奋斗!

    更可怕的是,偏偏还有很多人愚昧不堪甘受权贵驱使,受了点小恩小惠便被表象所迷惑,认为狄柬之这种人是品德高洁的圣贤,宁愿为这些人提刀而战冲锋陷阵。

    这些人认不清自己吃不饱穿不暖,辛劳一生却不得方寸安身之地的根由,所谓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不外如是。

    李虎现在终于能够理解,朝廷为何要在推行新法之前,花那么大力气进行思想革新战争。

    天下人受权贵的奴役太久,被权贵压迫剥削都成了习惯,以至于认为这理所应当。

    他们的思想早就被权贵改造控制成了权贵想要的模样,当真理与自由、光明与未来摆在面前的时候,稍微碰到一些艰难挑战,他们就会怀疑会彷徨。

    所以新法推行之前的思想启蒙运动,才显得格外必要不可或缺。

    被奴役被禁锢的思想若是不能得到强力指引,根本不可能自己解放自己,在充满黑暗的死水一样的环境里,读书少见识少智慧有限的普通百姓,永远都无法自行觉醒!

    黑夜从来不会自己退去,唯有初升的太阳光照四方,才能驱散大地上的沉重黑暗。

    这场思想启蒙运动、思想革新战争,就是赵氏为天下晋人擎起的火热太阳,新法新制的推行,就是皇朝在为每一寸山河带来光明。

    追根揭底,民众的思想认知是什么样,这个国家这个世界就是什么样!

    甘做权贵奴仆宁当富人牲口,还认为这就是世道法则生存规矩理所应当的人,只配生活在被压迫被剥削的黑暗世界里,穷尽一生受苦受累不得好死!

    领悟到这些,对并不如何聪明智慧,但学习了几年新思想新学说的李虎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他相信换了任何一个反抗军乃至是燕平百姓,在此情此景中,都能生出跟他一样的感悟。

    这就是思想启蒙战争的成果!

    “殿下,只要赢下这场交锋,国人审判之制就不会被毁坏,哪怕是唐兴县这种偏僻之地,新思想新法的光芒,也能照进每个百姓心中吧?”

    李虎迫切的问赵宁。

    狄柬之之所以只敢在偏远州县,安排类似徐地主案的案子,很重要的

    一个原因,便是像燕平、晋阳这种核心之地,思想启蒙运动已经取得非凡成果,他的计谋在这些地方难以收获明显效果。

    唐兴县是李虎的家乡,他自己因为身在中枢有天然便利,如今已是一个合格的新思想战士,但家乡因为偏远所以百姓的思想认知目前还不够。

    若是这场国人审判徐地主的案子败了,朝廷之前在这里的一切有关新法新制的努力都极有可能白费!

    如今太子殿下亲至唐兴县,勘破了狄柬之的布局与阴谋,及时挽救了这次的国人审判,让李虎迫不及待想要确认,家乡的百姓能够真的解脱思想禁锢与奴役,成为有资格拥有美好新生活的人!

    赵宁笑了笑,“这是当然。”

    “敢问殿下,卑职接下来该如何反击徐地主,反击狄柬之的阴谋布局?”李虎精神大振,摩拳擦掌急不可耐。

    他是合格的大晋战士,知道自己在为自己的光明未来、子孙的美好人生而奋战,故而斗志坚定无所畏惧。

    赵宁看向门外,问扈红练:“左车儿的差事可曾办好了?”

    扈红练在门外抱拳回应:“一刻时间之前,左车儿已经带人归来。”

    “让他把人带进来。”

    随着赵宁一声吩咐,青衣负刀的左车儿带着一票人走到了门外。李虎不明所以,赵宁已是起身出门,他连忙跟上。

    “殿下,该带回来的人,卑职都带回来了。”左车儿抱拳回令。

    在他身后的人群中,虬髯汉子面如死灰,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方姓官员的妻子则是两眼迷茫,尚且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站在屋檐下的赵宁指了指左车儿身后那些人,对渐渐有所明悟的李虎道:

    “这些都是人证,该有的物证在左车儿手里,待会儿他会给你,现在你有一刻时间向左车儿了解详情,之后就得立马回到县衙大堂,继续主持国人审判。”

    李虎连忙躬身领命。

    李虎跟左车儿等人交流时,赵宁背负双手走出回廊,这就打算离开县衙了,跟在他后面的扈红练问道:“殿下打算如何对付狄柬之?”

    赵宁眉眼如剑声音冷冽,边走边道:“他想诛大晋的心,我便要他的命!”

    ……

    一刻时间后,李虎回到县衙大堂,继续主持国人审判。

    站在公案后的他环视众人一圈,面容肃穆嗓音低沉地道:

    “徐地主收买-官吏强占刘老实田产打伤刘老实之子的案子,本来已经有了结果,可刚刚状师跟查案人手紧急告诉我,案件有了新的人证物证!

    “诸位,这件案子,不是大伙儿想的那么简单,绝非一件普通的官商勾结欺压百姓的案子,而是由皇朝反贼跟地方权贵勾结,意图抹黑新法新制,愚弄皇朝百姓,动摇我大晋国本的大阴谋!”

    堂中站着的徐地主,原先一直装着一副饱受冤屈的不忿模样,想要给众人留下一个自己确实无罪的印象,方便日后翻案时增强说服力。

    当他听完李虎这番话,顿时如遭雷击,眼中隐藏很深的讥讽与嘲弄,尽数被不可置信的惊诧所替代。

    李虎对他们的最深图谋都已了如

    指掌,他如何能不心惊肉跳?

    刘老实同样是瞠目结舌,惊慌不已。

    不等徐地主与刘老实反应过来,李虎将赵宁给他讲述的案情真相,一五一十的转述给了众人。

    略有不同的是,李虎把查明案情的功劳归结到了状师跟调查人手上——这是赵宁的吩咐,目的是为了彰显国人的力量。

    众人听罢李虎慷慨激昂、强压愤怒的陈述,无不深受震动,既为徐地主等人的心机与阴谋而惊悸,又为狄柬之这个罪臣反贼玩弄人心的手段而后怕。

    刘老实见自己的底细被李虎扒了个精光,一下子吓得瘫软在地抖个不停。

    他只是一介普通农夫,会牵扯到这件案子里,完全是被徐地主给的丰厚钱财给买通,东窗事发了自然恐惧害怕。

    徐地主与方姓官员虽然也很惊骇,忍不住面面相觑,但他俩毕竟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见识阅历非是刘老实可比,心绪勉强稳得住,不至于立刻投降认输。

    而且他俩自觉事情一直进行的很隐蔽,没有哪里出过可以让外人察觉的岔子与疏漏,虽然不清楚李虎到底是怎么猜到他们的真实谋划的,但一个区区反抗都头,一些状师与调查人员,还能对付得了狄柬之派来的修行者精锐?

    “李都头编得一手好故事,可这完全就是血口喷人,你刚刚说的那些东西,不过都是凭空捏造而已,可有什么证据?”方姓官员色厉内荏的大声反驳。

    “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李都头,难道国人审判都是这般随意捏造罪名的?那徐某还真是开了眼界!”徐地主咬着牙关死死盯着李虎。

    “死到临头还敢大放阙词,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想要证据?某家这就给你们!”

    李虎冷哼一声,一拍惊堂木,朝公堂外招呼:“带人证物证上堂!”

    很快,在众人的齐齐瞩目下,左车儿带着人证与物证出现。

    当徐地主看到那个,被狄柬之派来,住在他家宅院里保护他的元神境强者,被符文锁链五花大绑,披头散发鼻青脸肿的出现在公堂上时,如见天塌地陷,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而让他直接坐倒在地,被绝望的海水淹没的,还是他家里一个管事的招供。

    这个管事不是他的心腹,没资格参与这个案子,但这个管事跟他的心腹管家交情很好,在察觉到徐家近来的不正常后,灌醉了徐地主的心腹管家,探出了相应秘辛。

    那位徐地主的心腹管家,也被左车儿带了过来。

    徐地主在绝望中大骂这个反水的管事不忠不义吃里扒外,而这个管事并不反驳,根本不接徐地主的茬——难道他要告诉所有人,他其实是一品楼的修行者?

    方姓官员在看到虬髯汉子与自己的妻子,以及已经落入左车儿手中的那封,他亲笔所写由虬髯汉子转交给妻子,让她们离开唐兴县的信时,颓然坐倒在地,失魂落魄再无言语。

    至于刘老实,他在看到自己目光闪躲一脸自责懊恼的儿子,以及那包徐地主收买他的银子时,就已自觉的跪在了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向李虎等人认罪,还说自己之所以参与这件事,完全是被徐地主逼的,身不由己。

章六六七 接应

    嘭的一声巨响,好似惊雷落地,王府大院的砖石寸寸碎裂,地面跟着猛然一震,堂中正在议事的众人无不惊诧转头,或惊讶或茫然的看向院中。

    此时,在云起的烟尘中央多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甲胄上布满血污,点缀着刀砍斧凿的痕迹,飘飞的猩红披风有所损坏,看起来英姿飒爽又满身杀伐之气的将军。

    很显然,这名犹如天神下凡的将军,是紧急从尸横遍野的战场上赶回,除了风尘仆仆之态,丈二陌刀上的血滴都还没有完全凝固。

    “都出去!”

    面无表情的悍将煞气腾腾地进门,冰冷无情的目光像是刀子一样,在堂中所有人的脸上割了一圈。

    屋子里的气氛顿时降到冰点。

    堂中诸公多为穿紫服绯的高官显贵,或者手握大权或者深得淮南王倚重,但此时此刻,却没有人敢于直面本不该回来的将军的目光。

    “暂且退下吧。”

    主座上的淮南王杨延广收拾好心情与神情,装作四平八稳地摆了摆手,示意向他看过来的诸公遵从杨佳妮的意见。

    众王府大员鱼贯而出,如一棵劲松般矗立在堂中的杨佳妮,既不解下兜鍪,也不放下符文陌刀,就那么杵着刀渊渟岳峙地站着,直视杨延广问了两个字:

    “为何?”

    杨延广自知理亏,有些对不起杨佳妮,所以没有第一时间作答。

    但既然事情已经做了,不可挽回,那就没必要畏畏缩缩,况且杨佳妮擅离职守,从正值紧要关头的楚地战场突然赶回,置三军将士于不顾,还这般没有礼仪地质问他,让他多少有些愠怒,转念便用公事公办的口吻道:

    “自古以来,远交近攻都是上兵伐交的良策,我杨氏想要逐鹿中原,完成问鼎天下的大业,眼下就不能不因势利导,立足实际决定谁是敌友。

    “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这是战争,为了最终的胜利就该无所不用其极!”

    这番话并未让杨佳妮动容,她冷冷地道:“也包括跟异族联手屠戮我们的同胞?”

    “住口!”

    杨延广被戳疼心口,顿时大怒,用力一拍桌案,“你何以能用这种口吻跟老夫说话?难道修为到了王极境后期,心中便连孝道都没有了?!”

    杨佳妮没再开口,只是呼吸沉重了不少,她那张一惯没有什么表情的面孔也变得白了些。

    两人争论的事情并不复杂:是否该跟天元王庭结盟,共同对付赵氏。

    自从狄柬之带着蒙哥的“善意”到了金陵,向杨延广献上远交近攻的策略,两人之间的争论便没有停止过。

    杨延广从实际情况考虑,认为淮南军既不如河东军、凤翔军精锐,南方(淮河以南)的人丁又不如北方(淮河以北)多,且眼下金陵的王极境高手数量更比不上燕平与长安,杨氏在跟赵氏、魏氏的争锋中明显出于下风,那么为了增强自身实力,理应跟其它强大的“诸侯”结盟。

    天元王庭虽然是异族,但利用一下总是可以的,如果将来杨氏一统了天下,那自然可以兴兵北伐草原,将其一举荡平。

    杨佳妮反对与天元王庭结盟,理由再简单不过:那是刚刚侵略了中原皇朝,给中原百姓造成了深重灾难的敌国!

    昨日之仇尚且未报,今日怎能与其把臂言欢,互通有无?

    杨氏要逐鹿中原问鼎天下,厉兵秣马丰满羽翼征战四方即可,大业但凭马上取,何必与仇寇联手?难道没有天元王庭这个外援,杨氏就不能建立

    自己的霸业了?

    事关民族大义,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杨佳妮没打算让步。

    正因如此,她跟杨延广的争论一直没有结果。

    杨佳妮是杨氏第一高手,在国战期间军功卓著,威重四方,杨氏一族无人能比,于公于私杨延广都不可能跟她闹得不可开交,是以之前杨延广一直都是哄着她,没有告诉杨佳妮他已经通过狄柬之跟天元王庭暗中往来。

    今春,杨氏兴兵数十万伐楚,意在吞并湖南(洞庭湖以南)大地,而后观望荆襄要塞。

    此战是杨氏一统南方的关键之战,成则可以得陇望蜀,兵进荆襄,将南方大地经营得固若金汤。

    姑且不说岭南的刘牧之,得了荆襄重镇,南方侧翼便再无忧虑,往后无论是谁,想要顺江而下直驱江南腹地都将只是幻想,正面再经营好淮河防线,中原的兵马便难以南下。

    而一旦杨氏想要出兵中原,无论是从荆襄还是从淮河北上,都十分方便。

    楚地杨氏志在必得,大军已经开始攻打彼处的节度使,杨佳妮这个时候擅自回归金陵,便可能给一直想要北上打开局面的刘牧之插手湖南战场的机会,令战局横生枝节,杨延广怎能不恼?

    可杨佳妮也很愤怒。

    杨延广明明已经“答应”她,不会跟天元王庭结盟,可她前脚刚带着大军出征,杨延广趁着她不在金陵了,后脚就派出狄柬之带着大批人手北上,跟蒙哥联手在河北河东作妖,她怎能不深感被背叛被戏弄?

    白日她还在战场跟敌军殊死厮杀,日落前收兵回营就得到了这个消息,她如何能不怒火攻心,直接赶回金陵质问杨延广?

    可杨延广不仅没有给她一个说法,还一副事情已经做了绝不可能朝令夕改的态度。

    这就是一副生米煮成了熟饭,再也无所畏惧,她杨佳妮只能接受的嘴脸。

    依照杨佳妮的脾气,没有当场掀桌子,拿陌刀把房子拆了,已经是格外克制。

    “小妮子,这是大争之世,我们杨氏既然站在了棋盘上,就像是置身于逆水中的行舟,不进则退,别无它选。

    “为了能让淮南这艘大船破浪向前,老夫必须竭尽所能,否则一旦杨氏大业败亡,你我都会沦为阶下之囚,届时杨氏举族覆灭,淮南军民都会死伤无数,那难道就是你想看到的?”

    杨延广很了解杨佳妮的性子,知道对方吃软不吃硬,当下喟叹一声,开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紧接着一番长篇大论,足足说了一个时辰,杨延广总算让杨佳妮的煞气减轻了些,不再是随时可能失控动手的模样。

    “让狄柬之带着大批高手潜入河北,跟赵氏的新法新制过不去,让蒙哥可以杀人扰民,这也算迫不得已?”杨佳妮怒火未消。

    杨延广摇头叹息,一副万般愁苦的模样:“这些年来赵氏倒行逆施,让寒门地主、官员权贵难以生存,一批接着一批的地主大户、书香门第不断衣冠南渡到了淮南,让我们的实力水涨船高,这固然是喜事。

    “但这些被罢官夺爵的官员,背井离乡的大族乡绅,无不对赵氏恨之入骨,没有一日不想杀回河北。

    “正因如此,狄柬之的行动得到了众人的支持——不仅是河北河东的寒门权贵,淮南的寒门权贵同样支持。

    “因为他们也不想看到赵氏夺得天下,让他们失去人上人的地位,面对一个他们要跟泥腿子平起平坐的皇朝。

    “在这个根本问题上,寒门仇视赵氏要远胜魏氏,毕竟魏氏做主的天下

    ,大不了就是回到齐朝乾符初年——寒门虽然比不上世家,好歹也骑在平民头上。

    “总之,麾众的意志就是人主的意志,老夫也不能违逆寒门整体的意见,只能支持帮助狄柬之,这就像宋治不可能真正抑制土地兼并。

    “况且,赵氏本就是我们的对手,能削弱他们我们求之不得,这回狄柬之的差事要是办好了,行成了影响力,往后我们跟魏氏争中原、河北河东的时候,几乎就是必胜的局面!”

    说到这,杨延广脸上有了笑容,发自肺腑的,对未来充满希翼与信心的笑容。

    杨佳妮面现疲惫之色,眸光黯然了不少,也不知是站得累了听得累了还是心累了,不过她甲胄在身,没法席地而坐,屋中又没有高脚椅,只能是继续站着。

    她声音复杂地轻悠悠地道:“大伙儿把事情想太简单了些,狄柬之去了河北,能不能毁掉赵氏的新法新制我不知道,但他自己一定是羊入虎口,有去无回。”

    杨延广怔了怔。

    他认真道:“狄柬之的差事一直办得很顺利,如今已是称得上大功告成——哦,就是今日,他会发起全面进攻。赵氏之前一直没有察觉,仓促之间不可能应对得了!”

    杨佳妮摇了摇头,神色笃定:

    “你们太小看赵氏小看赵宁了,他敢推行新法,做改天换地这样的大事,绝不会没有缜密布置。

    “狄柬之虽然也是难得的贤才,但到了赵宁的地盘上,本身就已是送入虎口,还想兴风作浪,未免太过天真。”

    杨延广轻笑一声:“你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那赵宁做着倒行逆施的事,便是把自己置身于举世皆敌的境地,还能如何布置缜密?”

    杨佳妮看着杨延广一动不动:“整个淮南,有人比我更聪明,比我更了解赵宁?”

    杨延广不说话了。

    这个问题的答案根本不需要讨论。

    绝对没有。

    半响,杨延广目光闪烁:“事已至此,除却静候佳音,还能如何?”

    说着,他忽然目光一凛:“你既然回来了,那就索性去一趟白洋淀,无论如何,狄柬之不能有事——他是难得的大才,日后还有大用!”

    赵宁是王极境后期,杨佳妮也是王极境后期,不管赵宁能否破了狄柬之的局,有杨佳妮去接应,至少能把狄柬之带回来。

    杨佳妮沉吟片刻,“我这就去。”

    事不宜迟,杨佳妮转身就走。

    “等等!”

    杨延广站起身,叫住已经走到门口的杨佳妮,稍作犹疑,目光不无严厉地道:“你这次过去,不会不顾大局吧?”

    他担心的是,杨佳妮因为愤恨狄柬之跟蒙哥勾结,故意置对方于不利。

    杨佳妮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地道:

    “昔日,我杨氏也是将门世家,族人子弟带着平民战士与天元大军厮杀,每战争先每阵领头,冲锋陷阵不落人后,杀过很多异族仇寇,也死过不少血性儿郎,现如今……

    “那些战死沙场的英灵,只怕打破脑袋也想不到,现如今,我杨氏会跟昔日不死不休的仇敌站在同一阵营!”

    话音方落,她脚后跟下的地板骤然崩裂,人已如流星般拔地而起,冲入蓝天白云中。

    杨延广紧步跟到门口,向杨佳妮的背影大喊:“可现如今我杨氏已不是将门世家,而是一方诸侯,要逐鹿天下的诸侯!”

    杨佳妮的背影消失在了广袤苍穹下,没有人回应他。

章六六八 勇士(上)

    从唐兴县出来,赵宁碰上了张仁杰的队伍,后者正打算进城。

    皇朝行新法立新制,朝廷不能不派重臣要员巡查州县,一方面是监督地方新法新制的推行,另一方面也会帮助解决出现的各种问题。

    说起巡查州县这件事,张仁杰并不陌生,乾符末年,河北反抗军兴起,宋治为了挽救齐朝的名声,就派遣过他跟狄柬之巡视州县吏治,清查贪官污吏。

    今时不同彼时。

    之前宋治派张仁杰、狄柬之出来的根本目的,是给已经腐朽溃烂的齐朝吏治盖上一层裹尸布,本质上仍是为了维护齐朝权贵统治阶层的整体利益。

    而如今,大晋要的是百姓的觉醒与崛起,是要每一个平民都站起来翻身做主人,是天下的真正公平与正义。

    张仁杰的队伍是正经的朝廷巡查队伍,有严格的行进路线和需要完成的任务,相比较而言,赵宁这个太子的行程就比较随意。

    没有任何人能对他指三道四,他自己想去何处就去何处,想什么时候回京就什么时候回京,仗着王极境后期的修为,他甚至能不断往返京师与州县。

    “我打算去白洋淀转一转,张公可有兴趣同往?”

    张仁杰过来见过礼后,赵宁状似随意地问。

    “昔年国战时,白洋淀是义军浴血奋战之所,张某早就想去凭吊英灵,只是苦于一直没有机会,这次能够跟殿下一同前往,张某求之不得。”

    张仁杰很是洒然地回答,颇有些兴致勃勃,半点儿也不在乎临时多加一个行程。赵宁没有自称孤王,这是要跟他平等相处的表现,他自然也不会自称下官。

    赵宁笑着道:“张公乃智慧高远之人,怕是知道此去白洋淀,有机会见到自己昔日的挚爱亲朋、手足兄弟吧?”

    若是旁人听到赵宁这句打趣,少不得会心惊肉跳,跟李虎一样以为赵宁在内涵、警告他,张仁杰却没有这样觉得,同样露出笑容:

    “殿下明鉴,张某确实有这样的预感。

    “几年过去,张某也想问问狄柬之,他在淮南的日子过得如何。

    “是不是真的大富大贵了,被猪油蒙了心,认不清自己是谁,才敢回河北兴风作浪,不知死活的跟天下百姓为敌,连羞耻心都全丢了,与异族仇寇沆瀣一气。”

    狄柬之在河北河东布下的诛心之局,自认为做得隐蔽,其实早就被赵宁的人探知,还借此布下了一网打尽的反击之法。

    既然赵宁知道狄柬之的谋划,知会张仁杰这个巡查使一声就是题中应有之意,故而眼下张仁杰很清楚狄柬之就在河北。

    “那你待会儿可得好生问问。”张仁杰的反应在赵宁意料之中。

    皇朝要员每一个人的底细,赵氏都一清二楚,张仁杰的品格性情如何,赵宁十分了解,正因为极度信任张仁杰,赵宁才不会对他阴阳怪气,借此试探什么。

    “只不过,如今的狄柬之,怕是不会给你你想要的回答。”赵宁很有先见之明地补充了一句。

    这句话让为人一向洒脱的张仁杰,刹那间神色黯然,情不自禁地陷入了沉默。

    两人各自带着随从在官道上踩尘而行,步履如风,道旁新发的翠绿

    杨柳枝条,在仲春的清风中摇曳飘舞,如同被一把把剪刀梳理过,根根分明。

    张仁杰喟然一叹,眉宇间不无神伤:“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人间数十年,说长不长,却总有许多物是人非令人痛惋,而有的时候景物都变了,让重情念旧的人连借景凭吊都不能,只得在追忆中怅然若失。

    张仁杰声音暗沉地道:“乾符末年,我与狄柬之巡查河北州县,眼见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权贵声色犬马百姓受苦受难,皆是悲愤难当。

    “时局糜烂,非个人所能改变,于是我俩愤而投身反抗军,心里想的,是借天下万民的力量,打破旧世道的黑暗,建立一个世道清明的皇朝。

    “没想到的是,我俩虽然在彼时道路相同,心中的志向却有根本差异,后来深思才明白,他看到的,是齐朝有那样的时局,必定不能长久。

    “而他想要的,一直是史书上的太平盛世、由权贵主导的繁花似锦,他怜悯受苦百姓,想要后者安居乐业,却不能容忍让百姓分走自身的富贵......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同行过的人注定要分道扬镳,哪怕是曾经并肩浴血的将士,有一天都会在沙场兵戎相见......沧海桑田至此,如之奈何?

    “世间纷纷扰扰,没有更甚于人心繁杂者的了。”

    张仁杰感触深沉,每字每句都发自肺腑。

    赵宁望着两旁栽着杨柳的笔直官道,视线落在官道拐弯的尽头——那一片灰白的天际下,面容平静地道:

    “这便是人间

    “——旧的人间。

    “正因如此,大晋才要建立一个新的世界。”

    又前行一段距离,白洋淀的芦苇荡遥遥在望,无意在些许感伤中多作沉浸的赵宁转移了话题:“张公此行,已是经过了不少州县,可有什么值得一说的见闻?”

    他想尽可能多的了解大晋天下的各种情况。

    张仁杰本是洒脱之人,因为内心重情,难免时有感触,却也不会过多沉迷,当下收敛思绪,略作思量:

    “太阳底下无新鲜事,张某此行见闻的确不少,但都是老生常谈司空见惯的,值得一说的寥寥无几......易州倒是有件事很典型。”

    踩着芦苇尖顶滑掠向前,负手而行的赵宁无可无不可地道:“说来听听。”

    张仁杰整理了一下思绪,回忆着道:“云天商行的一个小管事,带着下属女子参与宴请商户的酒宴时,与商户合力将其灌醉,之后不仅将其送给商户猥亵,自己更是一晚四次出入女子房间,对其犯下了令人发指的兽行!”

    听到这里,赵宁皱起眉头。

    他没有冒然插话,想看看在思想革新战争进行几年后的今日,此事后续会如何发展。

    张仁杰继续道:“事后,女子向云天商行的各级管事反应此事,请求主持公道,却被商行各级管事无视。

    “无奈之下,她只得书写了文书在商行内部散发,扩大此事的影响力,但商行伙计俱都冷漠异常,莫说无人帮他,连给

    个积极回应的都没有。

    “不仅如此,她还被商行的护卫驱赶。”

    赵宁脸色阴沉,眸中冒出杀气。

    大晋的天下,竟然还有这种事?

    但他依然没有插话,强忍着怒火。

    张仁杰接着道:“时隔近半月后,女子依然没有得到公正对待,她只能强忍屈辱,转而在市井中传播自己的遭遇,终于,此事在易州城传开,民怨沸腾。

    “事情闹大,云天商行再也无法坐视不理,大管事这才公事公办的表明了态度,说什么自己很震惊很羞愤,还辞退了几个涉事管事,想要平息民愤。

    “捕快也在这个时候姗姗来迟,带走那个小管事。”

    赵宁气机震荡,深吸一口气,方才平复下即将爆发的真气。

    若不是事情流传开来,引得民怨沸腾,女子的尊严与合法权利,岂不是只能被践踏?

    张仁杰停顿片刻,面色复杂:“事情到这并不是结束,最诡异的后续来了。

    “云天商行在内部弄了个伙计联盟,他们挑在凌晨的时候向外界发声,呼吁商行成立反侵犯制度,保护伙计,还要把女子受到的创伤定义为工伤,由商行主持鉴定后给予赔偿。

    “与此同时,云天商行跟他们的商户,百般狡辩此案中的各种细节,总之就是表明自己没有错,不是自己的责任,还跟易州府频繁往来,想要压下此事。

    “在下官抵达易州时,他们已经打算从根子上扭转此案——判定女子并没有遭受实质侵犯。”

    赵宁停下了脚步。

    他站在无边无际的水泊芦苇中,面色铁青地问:“你是如何处置此事的?”

    他很愤怒。

    出离的愤怒。

    他没想到的是,思想革新战争已经进行这么久,毗邻京畿的易州还会发生这种事,这简直是在打大晋的脸。

    他感受到了极大的侮辱。

    张仁杰站在赵宁侧后,语速飞快道:“此案之所以典型,是因为其中有许多值得推敲的细节,而魔鬼藏在细节中,不细数这些细节,就不能诛尽那些魔鬼。

    “其一,云天商行的各级管事,对女子的求助置若罔闻,连查都不查,这说明他们不是不相信发生了此事,而是对这种事早就习以为常!

    “一个这般藏污纳垢,无视伙计的尊严与公正,不把伙计当人,明目张胆违背大晋律法的商行,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其二,云天商行的伙计们,基本没有理会女子的求助,冷漠到了极点。伙计们可能不想不敢惹事,但连个积极回应都没有,可见其人性丧失、麻木不仁。

    “易州的思想革新战争进行得并无问题,易州百姓群起声援女子就是明证,但却没有改变云天商行伙计们的思想认知,可见云天商行的内部压迫力之大。

    “其三,女子一直寻求在商行内部与民间解决问题,没有揪住官府不放,可见女子在官府碰了壁,或者在她心中,官府早就不值得信任,解决不了她的疑难。

    “由此可见,云天商行与易州官府来往极深,而云天商行本就是易州最大的商行,有这个影响力并不值得奇怪——易州官府已是病入膏肓。

章六六九 勇士(下)

    “其四,事发后,云天商行与商户商行大肆宣扬自己处置了几个管事,还弄了个伙计联盟要建立什么反侵犯制度,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们的人触犯了大晋律法,是在犯罪,官府本该入驻商行进行彻查,他们却想把事情大事化小,弄什么商行内部制度!

    “难道没有他们的所谓反侵犯制度,我皇朝官府大晋朝廷,连大晋子民的律法尊严与基本权利都保障不了了,连犯罪行为都不能妥当有效的处置了?

    “若是我大晋皇朝能够保护子民的尊严与权利,遇到这种事能够雷霆出面解决,还需要那什么反侵犯制度吗?

    “若是我大晋皇朝保护百姓的基本权利,确保律法得到遵守,还需要区区一个商行建立内部制度来支撑,这算什么?

    “这只能说明我大晋律法不过是一纸空文,根本没有得到贯彻执行!

    “有了这次的反侵犯制度,往后,他们商行是不是还要建立反杀人制度?长此以往,他们是不是要建立一部内部律法?

    “云天商行这种行为,是在打我大晋皇朝的脸,是在侮辱我大晋律法的威严,是在向天下人宣告,我大晋官府尸位素餐一无是处!

    “他们将违法犯罪扭曲成商行内部问题,将犯罪行为异化成职务行为,将商行规矩与大晋律法等同,这是在干什么?

    “是在建立国中之国!”

    张仁杰呼吸急促,脸红脖子根,以至于话说到后面,语**绪都有些失控。

    赵宁自觉受到了莫大侮辱,他何尝不是?

    张仁杰缓了口气,勉力稳住心境:“无论是思想革新战争,还是新法新制,在云天商行面前都遭到了铜墙铁壁,竟然没能影响进去,可见云天商行之恶毒。

    “其五,在此案的整个过程中,易州官府缺位缺得厉害,事发后既没有迅速查明案情,给易州百姓一个说法,任由两个商行在那上蹿下跳,致使我大晋吏治饱受质疑,国家威严受到折损,也不曾保护受害女子,帮助女子维护自身权益......

    “当然,案子没查清之前,女子并不是没有信口雌黄的可能。

    “但官府的行动力未免太差。

    “其六......”

    张仁杰将问题说完之后,这才提及自己的处置之法:“下官到了易州后,先是联络刚刚成立的易州国人联合会,找到受害女子,了解相关情况,而后在易州百姓的声援下,经由国人联合会,提起了对云天商行的国人审判。

    “国人联合会用了三天查明了此案,并对此案做出了判决。

    “其一,依照大晋新法保护伙计的条例,以及云天商行与商户商行的在此案中的作为,将云天商行的东家、大管事以及一应涉案人员定罪,悉数投入大牢,定罪从半年到十五年不等,给予了受害女子应有的赔偿。

    “其二,经由国人联合会查封云天商行与商户商行,由他们联合下官留下的人手,进行后续的商行内部问题清查、整肃,为过往受害者主持公道,为之前犯罪者定罪。

    “其三,下官联手国人联合会,在易州百姓的参与下,发起

    对易州官府的国人审判,清查此案中的官商勾结行为。

    “执法犯法罪加一等,在下官离开之前,易州刺史等近十名涉案官员,已被国人联合会判刑投入大牢,刑期从一年到二十年不等。

    “后续,国人联合会还会追查易州府官吏的其它渎职犯罪行为。

    “其四,由下官留下的人手与国人联合会一道,将两个商行的伙计与易州府的官吏集中起来,进行新思想与新法的学习,并根据效果决定学习期限。

    “其五......”

    一口气将易州案的处置结果说完,张仁杰长长松了口气,满腔的愤懑阴郁一扫而空。

    赵宁的反应跟张仁杰相差无几,刚刚压在心口的大石被扫走之后,觉得白洋淀都宽广明亮了不少。

    如今的天下已经不是旧朝的天下,这件案子能够得到公正判决,让有罪者受到惩罚,令受害者的尊严与公平得到保护,足慰人心。

    半响,赵宁再度迈步前行,有感而发:“如今看来,新法与新制的推行,任重而道远,绝非一时之功,这场革新战争要一直持续下去。”

    张仁杰点头赞同,“殿下,下官走了这一趟,最大的感悟便是,要想真的保障百姓的尊严与权利,让天下有真正的公平正义,新法与国人联合会缺一不可。

    “新法是一纸书文,条例立得再好,若是得不到严格贯彻执行,也不过是一纸空文,而有钱有势的人,总是有法子对付它,这时候就需要国人联合会出面。”

    赵宁微微颔首:“国人联合会固然重要,但也不能单独成为依凭,有钱有势的人能够贿赂官府,又何惧多收买一个国人联合会?

    “所以最重要的不是国人联合会,而是权力的制衡,是平民百姓的觉醒与崛起。

    “只有天下百姓都像那个受害女子一样,遇到侵害时不是忍气吞声逆来顺受,而是敢于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利与尊严奋起反抗,这个世界才能不被黑暗笼罩;

    “只有黎民苍生都嫉恶如仇,在面对他人遭受的压迫剥削时不冷漠旁观,而是愿意积极对抗丑恶罪孽,我大晋皇朝才能没有肮脏龌龊的容身之地。”

    张仁杰抱拳受教。

    临了,他由衷感慨:“那个女子的确是勇士。新法新制之下,若是人人都能成为勇士,那便是最大的成功。”

    赵宁点头认同。

    春日明媚的阳光洒落肩头,他那双映着蓝天水域的眸子一片明亮,凝视着生机勃勃的广袤白洋淀,赵宁充满希望地道:“若得如此,人间必然属于光明。”

    ......

    白洋淀水寨。

    狄柬之跟蒙哥在轩室中对弈,两人皆是神色平和举止雅致,仿佛拿在手里的不是棋子而是画笔,正在聚精会神的塑造一件顶级艺术品。

    琴棋书画是士大夫雅趣,狄柬之深谙此道,已有数十年功力。

    蒙哥一介草原胡蛮,性子粗野跳脱,对待中原文化也不像萧燕那样真心沉浸,对弈不过是照葫芦画瓢附庸风雅罢了,很快就被狄柬之逼到绝境,只能投子认输。

    “狄大人布局的功夫果

    然高深,小王拍马难及,咱们就算是再下一百盘,但凡是狄大人不放水,小王定然是一局都赢不了。”

    蒙哥心悦臣服地感慨一句,说着抓起腿旁的酒囊仰头大饮一口,以此消解自己故意表现出来,实则并不存在的烦闷。

    狄柬之抚须微笑,气度高远儒雅平和:“论棋艺,狄某的确有些道行,哪怕是在金陵,也没几个人是对手,几局胜负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所谓术业有专攻,若咱们比拼的是骑射技艺,那必然是殿下棋高一着,狄某也会如殿下方才所言,拍马难及。”

    蒙哥这几天对他很是恭敬,言谈中多有恭维奉承,狄柬之被伺候得颇为舒坦。

    他认为这是自己出众的汉家风仪、饱学的汉家学识折服了对方,引起了对方这个粗野蛮子对中原文化的真心敬佩,可谓是很难能可贵的教化之功。

    所以他渐渐地就放下了架子,言谈中不吝笑容与赞赏。

    不仅如此,狄柬之甚至暗暗想过,中原文化博大精深,若是塞外胡人都像蒙哥一样能够被教化,让他们仰慕中原皇朝,那么皇朝将再无外患。

    狄柬之愿意为此努力,再多艰辛也不惧。

    他有这个想法很合理,毕竟儒家讲究的就是王道教化,只要自家文教兴盛,让异族心神向往顶礼膜拜,那么四境外邦都能不战而平。

    “狄大人,唐兴县的案子该有结果了,你的人也该回报了,怎么还不见有人来,莫不是出了什么意外?”蒙哥转头看向门外。

    狄柬之动作闲适的端起茶碗,意态从容的品茗,不以为意地道:“每逢大事有静气,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这才哪儿到哪儿?

    “殿下无需着急,唐兴县也好,河北河东的棋局也罢,都是离弦之箭,会在今日达成预期目的,不会有什么意外。”

    狄柬之优哉游哉的品茗时,蒙哥忽然脸色一变,提起酒囊就往屋后面走:“小王突感内急,失礼了,去去就回。”

    话还没说完,蒙哥的身影已是消失不见。

    端着茶碗的狄柬之愣了愣。

    对方的动作实在是太快,哪里像是内急,火烧屁股了还差不多,狄柬之想不明白对方这是唱哪出,只是本能地觉得奇怪:

    去茅房还要拧着酒囊?

    真不愧是塞外胡蛮。

    有那么短短的一瞬,狄柬之觉得自己对蒙哥的教化,好似并没有那么成功。

    下一刻,狄柬之便没了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对蒙哥的感官只剩下了一个:无耻狗贼!

    他明白了蒙哥为何会果断抛下他,突然尿遁。

    敌人来了。

    来的还是高手,一个仅仅是靠近,就能让感应到气机的蒙哥扭头就逃的高手。

    狄柬之怎么都没想到,堂堂大晋太子,会在这个时候,毫无预兆出现在这里!

    在看到赵宁跟张仁杰从门外施施然迈步而来时,狄柬之瞳孔猛缩,浑身一僵,手腕不自觉的一颤,茶碗打翻在地,茶水溅了半身。

    什么静气,什么不动声色,在他看到赵宁的那一刻,都被忘到了九霄云外。

章六七零 十五年

    绿意盎然的山川大地在脚下飞快向后退去,蒙哥心有余悸地向后看了一眼。

    蓝天白云的尽头没有人影追来,也无修为气机迫近,他暗暗松了口气,感到一阵后怕,抬手擦了擦额头并不存在的汗水。

    刚刚在白洋淀水寨的轩室中,他察觉到有王极境后期的修为气机向水寨急速逼近,第一时间便知那必然是赵宁到了,这才有二话不说抓起酒囊就尿遁的举动。

    时至今日,蒙哥已经成功突破瓶颈,达到了王极境后期的境界,按理说就算碰到赵宁也可正面一战,哪怕没有胜机也不必像惊弓之鸟。

    可他毕竟是新成就的王极境后期,而赵宁在这个境界浸淫日久,两者的积累不可同日而语。

    ——若不是国战期间两度受了重伤,恢复耗去了许多时光,赵宁何至于事到如今都没能一只脚踏进天人境的门槛?

    况且赵氏掠空步诡异莫测,赵宁战力非凡不可等闲视之,当初在燕平跟宋治、察拉罕联手都没能拿下赵宁后,蒙哥心理就有了浓厚阴影。

    若无十二成把握,他根本就不想跟赵宁照面,就更莫说交手了。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这里是河北,乃赵氏的地盘,赵宁这个大晋太子既已现身,谁知道四面八方有多少大晋高手存在?

    行动稍微慢些,就有可能落入包围网,到时候想要突围都难,蒙哥可不想刚刚成就王极境后期,见识到广阔天地,转眼就被赵宁摘掉脑袋。

    总之,蒙哥在进入河北之前就已打定主意,一旦发现赵宁的气机,便要当机立断马上远遁千里,绝不能给对方围杀自己的机会。

    只是他这一走,就把狄柬之这个盟友晾在了万分危险之境,等于是坐视对方成为赵宁砧板上的鱼肉。

    蒙哥自然不至于担忧牵挂狄柬之,对方是死是活他毫不在乎,他现在痛苦的是,这场暗中联合、指使河北河东地主大族扰乱大晋的计划,沦为了泡影。

    自从燕平发生平民百姓反抗权贵压迫剥削的战争,赵氏宣布支持平民以来,蒙哥就一直在为利用这次机会给大晋制造混乱,动摇大晋根基而奔走。

    数年之间,他先是说服了狄柬之,又跟杨延广取得联络,期间不断派遣强者潜入河北河东,为这回的大战做准备,可谓是殚精竭虑。

    孰料,战争刚刚发动,赵宁就找上了门来。

    蒙哥不知道赵宁是怎么察觉他们的计划布局的,但他现在可以肯定的是,行动一定已经败露了——赵宁连他们藏在白洋淀都知道!

    蒙哥自认为这回的行动很是缜密,他的人没有在大晋露出行迹,所以出问题的一定是狄柬之的人。

    “数年心血毁于一旦,可恨,可恨!

    “狄柬之这个饭桶,平日里一副慢慢腾腾的高人风范模样,还以为他肚子里有多少墨水,不曾想做起事来竟然漏洞百出而自己还毫无察觉,真是竖子不足与谋!”

    蒙哥牙关都要咬碎。

    大批高手强者费尽心思的潜入、隐藏,本以为可以大展拳脚建功立业,没想到大战还未打响就已满盘皆输,败得迅雷不及掩耳,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

    连他自己都只能仓惶而退。

    之前他有多信心满

    满,现在就有多狼狈不堪。

    到了这一刻,蒙哥感觉自己在赵宁面前就像个跳梁小丑,上窜下跳自以为很是了不起,结果只是闹了个笑话而已。

    念及于此,蒙哥胸口隐隐作痛。

    他忽然明白过来,当初在得知赵氏自陷风波的时候,萧燕为何对天元王庭横插大晋内斗一脚表示得兴致缺缺。

    事到如今,蒙哥不得不感慨一句,还是萧燕有先见之明。

    转过头,最后回望了一眼河北大地,蒙哥神色萧索地长吐一口气:“罢了,往后再不来南朝折腾了。”

    与其每每付出诸多努力与心血后铩羽而归,浪费力气止增笑耳,还不如就像萧燕说得那样,十年生聚十年教训,老老实实强大自身,等到兵强马壮之后平推过来。

    一切在战场上见分晓,一箭一刀拼出来的胜利最为稳妥。

    ......

    天元王庭。

    高台之上,一身戎装的萧燕在大燾下迎风而立,如一只睥睨四方的鹰隼,高台之下,千军万马成群结阵往来飞驰,好似江河奔腾大海翻浪。

    这是萧燕在替天元可汗点兵。

    草原上部族繁多,近百年来一直是契丹、女真、达旦三足鼎立,各自实力相差不大,天元部族崛起后,三足鼎立遂成四分草原之局。

    乾符年间,天元王庭先后控制契丹、女真两部,完成了事实上的吞并,国战爆发伊始,又将达旦部收入囊中,真正成为了草原之主。

    作为部族心脏之地,王庭周围一直都是天元部族嫡系勇士驻扎之地,契丹、女真的战士根本没有大规模接近王庭的资格。

    然而现在,高台前的三万控弦之士,却不属于天元部族。

    “昔日国战,王庭挥师数十万分三路南下,凭借强悍的战力,几乎是在一夜之间破掉南朝边关,席卷河西、河北之地。

    “彼时,我笃信惯于征战的草原战士悍勇绝伦,战力非是承平百年的南朝将士可比,莫说王庭本部精锐,契丹、女真的勇士便足以横扫大江南北。

    “但后来的事实证明我错了,南朝的常规军队或许会腐朽堕落,但只要南朝还有血性儿郎,他们很快就能在战火中磨砺出一支强军来。

    “草原部族军的军纪过于松散,善于剽掠却不耐苦战,悍勇有余而凝聚力不足,越是往后,就越是难以战胜他们。

    “王庭若想二次南征功成,就必须整肃草原大军军纪,严格训练,一方面扩大王庭精锐大军的规模,一方面提升各部族军的战力。”

    萧燕这话是跟她身旁的部落酋长说的。

    眼前这三万悍勇之士,便出自这个大部族,他们如今聚集在王庭,正是在接受王庭的集中整训。

    其中很少一部分精锐会被挑选出来留在王庭,充入王庭大军,大部分则在回归部族后,要年年按照现在接受的训练之法,在放牧之余不断操练。

    对部落酋长来说,这不是一件容易接受的事,所以萧燕才把道理讲得这般清楚。

    不过眼下,站在她身旁的部落酋长,明显对王庭的新型强军之法很认同,倒是站在后面的那一些,还没有将部族勇士集中起来带到王庭的酋长,心思各异。

    “小叶部谨遵大汗与公主之令,只要能提升大军战力,助我们来日攻下南朝,小叶部的精悍勇士任由公主挑选,这是小叶部的荣幸。”

    站在萧燕身旁的小叶部酋长,抚胸行礼,举止谦恭。

    这位衣着华贵、气质内敛的小叶部酋长算得上年轻,干净柔和的面容称得上好看,但站在风华绝代的萧燕面前,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有多漂亮。

    小叶部酋长,苏叶青。

    自乾符七年来到草原,成为小叶部酋长已经十五个年头的苏叶青!

    眼见苏叶青将象征自己兵权的佩刀,高举起来献给萧燕,诸位酋长无不神色黯然。连小叶部这样的大部族,都无条件遵从了萧燕的领命,他们能选择的余地已是不多。

    很快,这些酋长接连表示了自己服从的态度。

    夜晚,苏叶青在萧燕的帐篷里,接受对方对她的宴请。

    “集权免不得耗费时日,有很多繁杂之处,不过事情做成之后,王庭亦会多出一批显要官职,你这次回去之后,安排好部族之事,早些来王庭为我分忧。”

    萧燕举杯的时候,眉眼含笑地对苏叶青说道。

    小叶部的勇士抵达王庭整训是去年秋后的事,如今集训完成,苏叶青马上就要带着勇士回小叶部,今日这场宴席,算是萧燕私下为苏叶青送行。

    白天在点将台上的一幕,是萧燕跟苏叶青唱给其它酋长看的一出戏;而挑选各个部落的勇士充入王庭大军,是王庭集中兵权的一部分。

    集中兵权又是王庭集权的一部分。

    天元可汗说是草原之主,实则不过是部落联盟的盟主,各个部族依然掌握在他们的酋长手中,萧燕白天没对各个酋长说的是,天元可汗反思国战失败原因的最核心结论,是南朝集权制度的强大。

    天元可汗的原话是,如今天元王庭的体制连实行分封制的周朝都不如,又怎么战胜内部大一统且基本完成了中央集权的齐朝?

    所以天元王庭要集权,要将天元部族打造成一个皇朝、一个帝国!

    “公主放心,仆下会尽早返回王庭。”苏叶青与萧燕一起饮下了杯中之酒。

    从国战时开始,萧燕就分外赏识苏叶青,如今更是有意将其引为左膀右臂。

    两人的宴席还未结束,帐篷中冲进来了一个人。

    蒙哥。

    见到蒙哥,苏叶青一脸诧异,而萧燕只是眼帘稍沉。

    “看你这副样子,事情应该是败露了?”萧燕早有预料般地问。

    “完了,全完了!赵宁那混账,竟然连我跟狄柬之身在白洋淀都知道!”蒙哥抄起萧燕食案上的酒壶,仰头咕咕灌了个干净,这才愤恨难平地一屁股坐下。

    萧燕目光一凛。

    蒙哥会败她不奇怪,但赵宁能准确找到白洋淀去,这就出乎了她的意料。

    端起酒杯,萧燕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眼角余光毫无痕迹瞥了苏叶青一眼。

    蒙哥跟狄柬之在白洋淀碰头的事,知道的人很少,而这几个月一直身在王庭,还基本不离萧燕左右,并且可以与闻机密的苏叶青,就是其中之一。

    在萧燕的视野中,震惊、疑惑的苏叶青并无异常之处。

章六七一 尸骨无存

    狄柬之在看到赵宁的那一刻,便将“每逢大事有静气”“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这两句自己刚刚教训过蒙哥的话,一下子忘到了九霄云外。

    他下意识就要紧跟蒙哥的步伐,施展修为夺路而逃,但腰身刚刚直起,屁股还未离开坐垫,便又强行停了下来,这让他看起来只是抖动了一下。

    狄柬之很清楚,以他的修为境界根本无法从赵宁手中脱身,贸然行动不过是会让他看起来犹如惶恐的丧家之犬,士大夫的体面在顷刻间必是荡然无存。

    心头绝望如陷深渊,四肢冰冷如坠冰窟的狄柬之,以莫大意志抑制住身体的颤抖,鼓起勇气看向施施然迈步进门,如入无人之境的赵宁。

    他直视着赵宁。

    哪怕这会让他死得更快。

    若是到了这一刻,他连直视赵宁的勇气都没有,那只能说明他根本不配成为赵宁的对手——无论事实究竟如何,至少他不允许自己丢掉这最后的尊严。

    赵宁看都没看狄柬之,径直从他身前走过,来到轩室背北朝南的主座前,一撩衣袍,稳稳坐了下来,好似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好似他就是这里的主人。

    跟着赵宁进门的张仁杰站到狄柬之对面,看了脸上阵青阵白的昔日好友一眼,几度欲言又止,神色颇为复杂,目光不无纠结,心中诸多感慨。

    不得不说,这件轩室的位置不错,地势相对较高,从赵宁所在的方位望去,大半个水寨尽纳眼底,广阔而寂寥的芦苇荡蔓延向外,一直连着无垠的天际。

    “国战拢共五年,而河北义军在强敌环伺的敌军控制地带,于外无任何朝廷支援、内部缺衣少粮的情况下,硬是浴血奋战了四年有余。

    “活动于白洋淀、狐狸淀的义军,号为报**,统领曹云烨,凡四年间,先后共有将士一万一千四百三十二人,平常维持四千余人的规模,陆续战死将士七千一百二十七人,其中有半数尸沉白洋淀、狐狸淀。

    “狄柬之,你此番前来,可曾祭奠过这些大多不曾活过而立之年,为了抵御异族入侵保护同胞兄弟,而前赴后继血染湖淀的民族英雄?

    “当你跟他们切齿痛恨的仇敌,在他们昔日流血牺牲的地方把酒言欢对弈谈笑,阴谋谋害我中原皇朝子民的这段时间,可曾于夜半听见过他们的怒吼?

    “你是饱学之士,学富五车,你来跟孤形容形容,他们的怒吼是什么样的?”

    开始说这些话的时候,赵宁一直看着门外的水寨、湖淀,目光悠远神容肃穆。

    他好似在蓝天白云下看到了一艘艘穿梭如箭的小舟,在一排排肌肉虬结的汉子的奋力划桨下,义无反顾向前方杀来的无边无际的北胡战舰冲去。

    一片片光着膀子叼着苇杆的儿郎,一手持锤一手握锥潜入了水底;一群群从水下浮出来的锐士,嘴里叼着刀子双手攀上北胡的船只。

    一个个勇士抱着敌人从战船小舟上砸落水中,一团团鲜血从水下翻起染红了水面,拼杀的身影如鬼似魔,喊杀的声音震天动地......

    横飞的箭矢密集如蝗虫,闪亮明灭的真气绚烂如烟火......

    话说到最后,赵宁转过头,深邃低沉的双眸里射出的目光,第一次落在

    了狄柬之身上,犀利如电,好似可以穿透血肉脏腑,直接击中人的灵魂。

    狄柬之面颊抽动五官扭曲,额头汗如雨下,整张脸像是打翻的染缸,刚刚勉力压制住的双手,在赵宁最后一个字落下的时候再度失控,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

    看得出来,他很痛苦。

    他的内心亦有煎熬。

    但他一字一句说出来的话,却表明了他为何能战胜这些痛苦和煎熬,到河北来勾结异族谋害同胞:

    “子不语怪力乱神,我辈读书人读圣贤书养浩然之气,百邪不侵,自然也不会夜半听到什么怒吼。

    “至于北胡天元,等到淮南王一统南北,成为天下之主,必会举兵北伐,灭了天元部族,为曾经战死的将士报仇雪恨,狄某虽然不才,亦会甘为马前卒!”

    赵宁嗤地一笑,眼中尽是轻蔑之意。

    浩然之气?连烈士英灵都不敬畏的人,也配谈浩然之气?

    至于日后平灭北胡......昔日齐朝土地兼并愈演愈烈,大批百姓流离失所之际,宋治也曾有过类似想法——等到平灭了世家,完成了中央集权,腾出手来,自然会好生整顿吏治,还世道清平,让百姓重新安居乐业。

    天真,愚昧,自欺欺人。

    听罢狄柬之这番话,明白对方在来白洋淀后,并未祭奠昔日战死于此的民族英雄们,赵宁再无跟狄柬之对话的兴致。

    在他眼中,狄柬之已然病入膏肓不可救药,再不是当年那个在郓州跟他并肩作战,为战事耗尽心血的忠义之士,不值得他再浪费口舌。

    若是张仁杰没有话说,他会立马摘到对方的脑袋。

    张仁杰有话说。

    他怒视狄柬之:“你跟蒙哥勾结,在河北河东布下一个个会扰乱地方,让大地重起刀兵、令同胞互相攻杀的诛心之局,难道也有什么正经理由?

    “狄柬之,你也曾忠肝义胆,如今为何敢于这般倒行逆施?!”

    张仁杰情绪激烈。

    他本以为他的质问会让狄柬之羞愧。

    但狄柬之没有。

    不但没有,他还瞪回张仁杰,低吼着道:“倒行逆施的不是狄某,而是大晋朝廷!

    “当今之世,寒门已然崛起,世间绝大部分财富、官职都掌握在我们手中,这天下就是属于庶族地主、寒门权贵的!

    “大晋只要好好倚重我们,区区魏氏、杨氏反手可平,再造盛世流芳青史亦是轻而易举,为何定要不知所谓,一意孤行向寒门开战?

    “既然大晋朝廷开启了这场战争,让天下重新陷入混乱,那么为了赢得这场战争,我们就得无所不用其极!”

    说到这,他通红的双眸盯向赵宁,面目狰狞地咆哮道:

    “陷天下于大乱者,置黎民于水火者,令苍生不得不涂炭者,不是我狄柬之,赵氏才是罪魁祸首!太子殿下难道果真不知?!”

    赵宁没有回答。

    他不必回答。

    每个人做每件事,都有自己的理由,谁也不会认为自己错了。

    哪怕他真的错了。

    时间诸多艰难,从没有比让人从内心认为自己错了更难的。

    所以赵宁懒得回答。

    答就是争论,而争论毫无异议。

    既然大家都觉得自己是对的,都认为自己掌握了真理,那么拼个死活就是了。

    赵宁现在要做的,不过是取走狄柬之的性命。

    水寨有不少护卫狄柬之的修行者,可他们没至今都有一个现身,这不是他们不把赵宁当作敌人,而是因为他们已经命丧扈红练、方墨渊等人手下。

    赵宁站起身。

    就在他准备出手的时候,张仁杰抢先出招了。

    “昔日你我情同手足,今日就由我送你上路!”张仁杰吼出这句话的时候,通红的面容饱含愤怒,但眼中却有热泪夺眶而出。

    愤怒是为天下苍生,热泪是为曾经情义。

    张仁杰的腰刀符文刺眼,刀芒炽烈如焰,这一刀虽然没有开山断河之象,但却是他全力施为,只要斩中狄柬之,保证能叫对方脑浆迸裂。

    有人说,男儿两行泪,一行为苍生一行为美人。于今观之,这话未免狭隘。天下除了苍生和美人,还有很多值得男儿落泪的对象。

    刀芒将狄柬之惊惧、不甘的面容映照得一片惨白,他死死盯着头顶落下的匹练,瞪大的双眸中充满悲愤与不服。

    轰的一声。

    刀芒落下,却没有斩中狄柬之。

    斜刺里飞来一道利箭般的真气,强悍异常,轻而易举就将张仁杰的腰刀击碎!

    腰刀破碎,张仁杰身体侧转,失去平衡,一头向地上栽去。

    就算这道真气突兀出现,但能让赵宁都来不及阻拦,可见对方修行者之高。

    事实上,赵宁已经分辨出,那是有王极境后期的修行者出手!

    也唯有王极境后期的绝顶高手,才能让轩室外的扈红练无法拦截,能以雷霆万钧之势越过他们,直接干涉轩室中的战斗。

    普天之下,王极境后期的绝顶高手屈指可数。

    来者何人,不言而喻。

    本已陷入绝望深渊,打算带着不甘与不服死去的狄柬之,陡然间眼前一亮,眼中猛地燃起希望之火,求生的本能一下子被激发。

    他很清楚,只要是那位来了,他就不是必须死。

    狄柬之当机立断,行动不可谓不迅捷,施展身法向侧旁蹿出,就要撞破窗户掠出,跟来救他的人汇合!

    赵宁眸光骤冷。

    在离开唐兴县的时候他就说过,狄柬之敢诛他的心,他就会要对方的命。

    事到临头,岂能让对方逃掉?

    于是他抬起张开五指的手,对着破窗的狄柬之猛地一抓,霎时间五指并拢,握成了拳头。

    半路杀出的王极境后期高手,发出阻拦张仁杰的第一击时,赵宁或许来不及反应,但在对方的第二击到来之前,他若是还不能释放出自己的杀招,那还算什么在王极境后期浸淫日久的绝顶高手?

    嘭!

    在赵宁五指并拢的时候,正在破窗途中的狄柬之,就像是一只被千斤大锤砸中的西瓜,陡然间爆裂开来,衣衫血肉脏腑骨骼全都化作齑粉,在窗口变作一团鲜红的血雾!

    纷飞的血肉碎末重重打在窗户、墙壁、地板上,顷刻间制造出无数细微的凹坑。

    自这一刻起,世上再无狄柬之此人!

章六七二 共勉

    如果是两年前,在燕平百姓反抗权贵的战争后杀了狄柬之,赵宁心中会有许多感慨、一些不忍。

    但今时今日,当狄柬之在他手下化作齑粉,他的内心已是毫无波澜。

    一个该死的人死了,仅此而已。

    不急不慢地走出轩室,赵宁负手站在门廊下纵目前望,果不其然看到了不远处角楼上的杨佳妮。

    湖淀湿润的春风拂起她的披风,阳光洒在银色的铠甲上熠熠生辉,长身而立的将军气象万千,犹如天兵下凡。

    就是显得孤独了些。

    赵宁开口:“你来迟了。”

    如果对方来得早些,在他还未抵达水寨的时候救走狄柬之,那么狄柬之或许还可能有那么一线生机。

    杨佳妮没有多看、多说、多呆,转身就从角楼上离开。

    她的身影在眨眼间化作一个黑点,消失于湖天相连的远处,连一句话一个字都没有留下。

    她来了,她出手了,她走了。

    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当众人在旷寂的湖淀中再也瞧不见她的背影时,或许会怀疑她到底有没有在这里出现过。

    “殿下......”

    赵宁摆了摆手,打断走到近前想要说些什么的扈红练,他收回看向空白天际的目光,左右扫了一眼死在各处的狄柬之护卫,“准备祭奠英灵。”

    狄柬之的护卫当然不是英灵,赵宁要祭奠的,是曾经战死这片湖淀的义军将士。既然他来了这里,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会做。

    ......

    唐兴县走水了。

    李虎一只手拖着一个昏迷的百姓,臂弯下夹着一条狗,从烈火熊熊的屋子里冲出来的时候,房梁猛地坍塌,梁柱差些砸在他的头上。

    把人交给外面的百姓帮着搀扶救助,衣袍头发都被烧得焦黑的李虎,顾不得多喘几口气,转身冲向了另一座失火的房屋。

    不只是他,周围冲进燃烧房屋里救人的衙门官差、民间修行者,都是差不多模样。

    县衙的水龙队成员,一部分驾着水车不停尝试浇灭一座座燃烧的房屋,一部分则奋不顾身的埋头冲进火海。

    相比较于其他人,专门负责救火的他们训练有素、意志坚定,是这场行动中的绝对主导,而正因为奋不顾身,他们的伤亡不小。

    赵宁回到唐兴县的时候,这场波及几十间房屋的火灾,已经在众人的努力下被解决,亏得是县衙水龙队行动迅捷,百姓没有太大伤亡。

    倒是水龙队自己,有几名成员没从火海里跑出来。

    附近的百姓们拿出毛巾伤药、清水等物,帮助李虎等人和水龙队成员包扎伤口,犒劳他们的辛苦,眼神中充满尊敬,称赞之声不绝于耳。

    另有一批百姓,则在县衙修行者的带领下,把纵火者绑了起来。

    纵火的人,是县城的地主大户。

    他们跟徐地主有勾结,眼看着徐地主被捉拿,自知阴谋败露自身无法幸免,绝望恐惧之下竟然丧心病狂的开始纵火,嚷嚷着要大伙儿一起死。

    若不是左车儿发现的及时,带着麾下修行者快速镇压,

    这场大火恐怕会把整个县城烧了,绝不会只是影响几十间房屋。

    李虎等人救火的时候,左车儿带人把四面奔逃,想要逃离唐兴县的纵火者,一个一个都给拦截了下来,没有让一个恶贼走脱。

    “一应案犯,交给国人联合会跟县衙同共审理。”赵宁帮助救治了几个重伤濒死的水龙队成员与百姓,最后向赶过来听令的县令与李虎吩咐道。

    唐兴县的国人联合会还未成立,正好借着这次的风波构建班底,让他们发挥该有的作用,在百姓心中竖立起相应声望。

    具体细节赵宁不会亲自操持,真正该发挥作用的是新法新制。

    狄柬之在河北河东布下的诛心之局,虽然已被赵宁等人事先察觉,做出了周密的安排予以破坏,不会再如狄柬之期待的那样发展。

    但如今看来,旧势力不会甘愿失败。困兽犹斗,何况是手中有力量的人?那些黑了心肝的地主大户,临死之际的反扑必然格外疯狂,一场大战不可避免。

    救治完有生命危险的重伤者后,赵宁跟县衙水龙队成员交谈起来,言语中得知了这些勇士的各种情况,其中有一点让他眉头紧皱、暗生怒火。

    他站起身来,看了看被百姓众星拱月般簇拥着的,衣袍焦黑满脸狼狈疲惫不堪,却没有得意居功之色的各个水龙队成员,问唐兴县县令、李虎等人:

    “水龙队成员都是英雄,你们可否认同?”

    “这是当然!他们做的是最危险的事,保障的是平民百姓最根本的安全,每回有走水之类的发生,他们都义无反顾冲在最前面......”

    县令情真意切,“这是世道正气所在,县衙会在之后大力宣扬他们的事迹,为平民百姓竖立道德楷模,以便教化人心。”

    赵宁没有看县令,目光落在几具被烧得焦黑蜷缩,被水龙队成员抬走的同伴尸体,还有那些扶着担架哭得撕心裂肺的水龙队家人,冷冷地道:

    “县令说得不错,如果水龙队不是英雄,这天下无人当得起英雄二字,可你们是怎么对待这些英雄的?宣扬他们的事迹,让百姓尊敬他们,还有别的吗?

    “当他们为了保护百姓最根本的周全奋不顾身时,你们可曾保障过他们最基本的利益?”

    感受到赵宁的责备,县令一脸迷茫,不知自己错在哪里,他自问平日里并未亏待过水龙队。

    赵宁脸色低沉:“孤刚刚了解过了,这些水龙队成员的俸禄,低的令人发指,竟然跟普通商行的伙计差不多,当差多年、在队内有些地位的成员,俸禄竟然不过是昔日南山商行、云天商行中层管事的零头!

    “非只如此,他们殉职后的抚恤同样极少,也跟普通商行伙计因工伤而亡差不多,甚至还不如那些大商行的伙计!

    “这就是做着最危险的事,保护着百姓最根本的周全,被我们称作英雄的人,应该享有的待遇?

    “除了百姓的尊敬,他们什么都没有!

    “看看,今日牺牲的那几个水龙队成员,有一个还不到及冠之龄!这可都是把最好的年华,最珍贵的生命献给素不相识的同胞的人!”

    县令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声音悲怆:“卑职万死,殿下恕罪!”

    李虎同样拜了下去。

    眉目冰冷的赵宁深吸一口气。

    过了半响,他嗓音厚重地缓缓道:“起来吧,这其实不是你们的错。孤知道,他们的俸禄、抚恤标准,在齐朝就是这个水平,你一个县令没有资格擅自提升。

    “对不起他们的,不是你们,是这个国家,是孤!”

    县令大为惶恐,不停叩首。

    赵宁望着那些被抬走的水龙队成员尸体,眸底的哀伤掩盖不住:

    “盛世繁华纸醉金迷,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多么绚烂的世道,豪商动辄在青楼一掷千金,官员每每在酒楼山珍海味,他们一次大手一挥,就有一个水龙队成员一年的俸禄。

    “可他们忘了,他们能毫无顾忌的挥金如土,是因为有边关将士护着,他们有了危难不必自生自灭,是有水龙队成员这样的人随时待命。

    “而我们的边关将士、水龙队成员,国家的英雄,俸禄却比对他卑躬屈膝的奴才低得多,这公平吗?这正义吗?”

    说到这,赵宁收回目光,也收敛了思绪。

    他对县令、李虎,以及快步靠过来的张仁杰等人道:“继续办你们的差,不要有片刻懈怠。

    “在我大晋的天下,孤不希望再有云天商行受害女子那样的百姓,在自身遭受压迫剥削的时候,求告无门,也不希望再有人像她一样,对官府这般没有信心。

    “国人联合会要保护好每一个人,官府要处理好每一项民政。

    “若是大晋还有一人受苦受难,还有一个地方没有真正实现公平正义,这场革新战争就不能称之为成功,诸君,你我共勉吧。”

    易州案之所以发生,一是因为彼处的州府国人联合会刚刚成立,差事还未走上正轨,二是云天商行内部的伙计思想、利益禁锢太深,由他们组成的联合会商行分部,在云天商行的压迫下形同虚设,并没有起到应有作用。

    这是新法新制实践过程中的问题,在某种程度上说不可避免。

    好在有张仁杰这些巡查州县的朝廷特使,可以及时吸取经验教训。

    说完上面这些话,赵宁拔地而起,在夜空中化作一道流星,向北方笔直投了过去。

    张仁杰、李虎、县令等人无不执礼恭送。

    旬日之后,燕平传出诏令:重拟边关将士、水龙队等国家英雄的俸禄标准。

    皇帝赵北望的原话是,大晋绝不会亏待任何一个英雄,也不会寒了任何一个热血之士的心。

    旬月之后,新的俸禄标准出炉。

    边关将士、水龙队成员的俸禄成倍提升,逢有战事、任务,都会视战事、任务大小与立功程度,给予丰厚奖赏,除此之外,其它相应待遇都有明确改善。

    此令一出,大晋的天下一片叫好声。

    这是后话,暂不详提,且说赵宁回到燕平的时候,中原风云已有大变之势,这一日,将忠武军节度使府搬到汴梁的张京,正在跟麾下谋士交流天下大事的各种实时情报,忽然有卫士前来禀报:

    “军帅,府外有人求见,说是金光教的神使。”

章六七三 今时不同往日(上)

    张京,昔日的流民乱军首领。

    自从乾符七年,带着一群因为土地兼并而流离失所,即将饿死在荒郊野外的穷苦百姓,为了一口吃食攻打县乡地主大户的庄子,他的人生就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在那场注定只是逞一时之快饱旬月之腹,要被官军围剿灭杀的战斗中,张京切实体会到了什么叫作生杀予夺的权力与痛快。

    在此之前,每逢看到高墙大门,有家丁护卫牵着恶犬巡视的地主庄园,有扈从簇拥在乡间横行霸道、作威作福的地主少爷,他总是本能地畏惧三分。

    他听过庄园里传出的丝竹管弦之音,虽然听不懂,可他觉得很好听,他还听到过里面女子娇柔的嬉笑,对地主富人的谄媚娇嗔,有时也心神摇曳。

    可当他在庄子外看到那些穿金戴银、满身珠翠的女子,哪怕对方只是一个丫鬟,都会对他高高扬起下颚,目光冷漠,一副生人勿进的仙女模样。

    哪怕有些丫鬟长得丑,满脸雀斑满身肥膘,也根本不拿正眼瞧他这个泥腿子,仿佛他就是一坨牛粪,会玷污她们身上的首饰、脸上的脂粉,避之唯恐不及。

    张京嗅到过庄子里的美酒美食,那是让他朝思暮想渴望至极的味道。每回闻到肉香,他的肚子总是呱呱乱叫,每次嗅到酒味,他都会闭上眼努力捕捉、回味。

    可回到家,他只能吃糠咽菜,莫说饮酒,能填饱肚子就算不错了。

    闲暇无聊的时候,张京幻想过自己成为地主家的座上宾,可以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漂亮丫鬟蛇一般在他身侧献媚,左拥右抱的他想怎么蹂躏就怎么蹂躏。

    那些平日里对他呼来喝去的护院家丁,他可以想怎么支使就怎么支使,想踹就踹;哪怕那些音律他听不懂,在那样的场景里他也一定会豪迈大笑,大声叫好。

    若得如此,哪怕只是三五日,也能含笑九泉。

    可这终究只是幻想而已,思绪收回的时候,他还得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苦耕作,一面承受太阳的酷烈,一面忍受肚子的饥饿,在一天不如一天的日子里挣扎。

    张京本以为他这一生注定了是卑微痛苦,要在死气沉沉的苦难中耗尽大好岁月。他不服,却没有力量去反抗、去夺取,无法跟高大雄阔的地主庄子作对。

    直到他失去田地家产,沦为一无所有的流民。

    直到他发现身边还有很多像他一样的人——他们无比怨恨地主富人,他们还对这个年年收取他们的血汗赋税,却没有保护他们的国家,同样痛恨。

    张京看到了机会。

    为了一口吃的,为了能活下去,也为了威风凛凛闯进一次地主庄子,他站到高处振臂一呼,带着那些群起相应的流民,杀进了昔日里不可冒犯的地主大院。

    对平日里总是高高在上支使、喝骂自己的地主家丁的怨忿,让张京用石头砸破了他们的脑袋;对夺取自家田产地主的怨忿,让张京用钢刀砍死了对方一家。

    当仇恨淹没理智,愤怒充斥胸膛,群体情绪吞噬个体清醒的时候,张京发现第一次出手之后,后面就不可能刹得住车。

    他本想坐在地主家的厅堂里尝尝富人的感觉,可他却夺过家丁的火把烧掉了那些房子;他本想将那些美貌丫鬟据为己有,却让她们一个个成了刀下之鬼。

    他觉得这样也不错,地主家的房子,不都是靠剥夺他们的粮食

    财物、吸他们的血建立起来的吗?既然如此,那就毁掉它。

    那些趾高气扬的丫鬟、绫罗绸缎的女眷,把猫猫狗狗抱在怀里怜爱的时候,不是对他们这些活生生的人不屑一顾吗?

    既然她们不把自己当人,那杀了也是出了一口恶气。

    在杀戮中,张京跟流民们唯一没有忘的,是本能。

    他们把桌上的酒肉美食塞进肚子,把厨房翻了个底朝天,将库房里的粮食全都扛走,凡是能看到的一切可以带走的金银珠宝——哪怕是女眷丫鬟身上的首饰,他们也都扯下来装进了自己怀里。

    从庄子撤走的时候,于人影幢幢的流民队伍里,回望在高达三丈的火海里燃烧的庄园屋舍,张京的感受只有一个。

    痛快。

    他觉得,这份痛快,该来得更早一些。

    在随后的岁月里,带着流民们不断攻杀、掠夺地主庄子的张京,得到了他曾经梦寐以求的一切。

    越来越多的流民聚集在他周围,真心尊敬他畏惧他,服从他的指令,只需要他一句话,手指向一个方向,便有成千上万人大吼着奔杀过去。

    那些他曾经敬畏的县乡地主庄子,被他一座座踩在了脚下,他可以任意决定对方的生存与毁灭。

    那些牵着恶犬横行乡里的地主少爷、恶仆,一看到他们便会吓得尿裤子,跪下来涕泗横流的向他苦苦哀求。

    那些对他不屑一顾的女眷、丫鬟,无论多漂亮的,在他面前都会变成瑟瑟发抖的小猫,哭得凄凄惨惨,抱着他的腿梨花带雨的求他饶命,再也不敢扬起下巴把他视作牛粪。

    作为流民大军首领,庄子里的美酒美食,他都能第一个品尝,庄子里所有粮食财物他都能分配。

    彼时,张京不知道“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这句话,但已经感受到了杀十人为杰杀百人为英杀千人为雄的现实。

    那些时日,张京肆意飞扬,觉得这一生总算没有白活。

    哪怕是死了也值。

    但他不想死。

    没有人想死。

    冷静下来的时候,张京禁不住忧虑重重。他很清楚,一旦官军大举出动,他们便会遭受灭顶之灾,以一群流民抗衡整个皇朝,那注定了是自寻死路。

    他想过遁入乡野,占山为王。

    这是他唯一的出路。

    他甚至想好了地方——大野泽、梁山。

    但占山为王并非很好的出路,哪怕去了水泊梁山,官军依然会围剿,张京不认为在朝廷高手强者出手的时候,自己能够保住项上人头。

    就在他辗转反侧、忧虑难解,一时的痛快已经被折磨取而代之的时候,天降神祇。

    赵宁出现了。

    对方不仅给他指明了道路,还帮他走上了正确的道路。

    借助赵宁的安排,抓住宋治施行募兵制的机会,张京跟他麾下的精锐摇身一变,从流民成了汴梁防御使新军的将士。

    官军的战袍穿在身上,张京有了久违的安全感。他再不用日日为生死担忧,就连饭食都有人按时供应,每日可以敞开肚皮吃。

    当他在赵宁的布置下,一步步提升修为展现实力,利用往日攻杀县乡地主获得的金银财宝与赵宁赐予的珍奇,交好上官贿赂将军,从小卒成为队正,从队正成为都头,从都头成为校尉,直到成为一营主将后,张京才理解了什

    么是真正的富贵显赫、大丈夫豪气。

    在他营中,他的话就是军令。

    违逆者死!

    他走在营中,所有将士无不敬畏低头。

    他能决定麾下将士的前程命运!

    当他出现在汴梁大街上,根本不用多说什么,仅凭座下的神骏战马、身上的明亮铠甲,那些腰缠万贯的地主富人,就得主动退避三舍。

    他若是停下来打量对方,对方就得立马赔上笑脸,生怕有什么地方惹恼了他。

    无数他之前高攀不起的大家闺秀、富家千金,看到他都要以礼相待、低眉温言,至于那些丫鬟——无论对方有多好看,张京都已懒得瞧上一眼。

    大丈夫出人头地、意气风发,不外如是。

    在那时候回头看,之前带着一群流民攻掠县乡地主的庄子,所得来的没有保障的痛快肆意,不值一提。

    彼时,赵宁在他心中就是神灵。

    是对方给了他人生崛起的机会。

    所以在国战期间,赵七月回到汴梁主持大局的时候,他毫不犹豫按照赵宁的授意,于凶险艰难之境挺身而出,带着部曲毫无保留听令于对方。

    作为中原最有实权的将领之一,在赵七月回汴梁主事之初,张京麾下就有十万将士,且因为有赵宁一惯的交代与派人监督,他训练将士非常严格,部曲战力不凡,是当时中原各部新军之中,战力最强的存在之一。

    凭着这些,他本可以大展拳脚、建功立业。

    他本该扬名立万,成为一代名将。

    赵七月刚回汴梁时,他的确打了几场漂亮的胜仗。

    与世家精锐合力击败天元大军先锋,清除杨柳城外围之敌,包括第一个杀进杨柳城的新军将领,都是他。

    张京以为这是自己光辉人生的开始,却没想到,那已经是巅峰。

    随着赵玉洁替宋治掌握大军权柄,赵七月被驾空,他这个第一个站出来拥护赵七月,并且由赵七月一手提拔的将军,成了边缘人物。

    从那之后,冷遇成了张京的人生主色。

    有容易立功的战斗轮不到他,有难以抵挡的强敌,他总是被派往最危险的地方,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

    以往交好的同僚不再跟他来往,官职比他低部曲比他少的将军,也敢对他不假辞色,麾下部曲不再如先前那般相信他、敬畏他,军械粮秣的补给不再丰厚。

    最难的时候,大军几乎要溃散。

    在看不到光的黑暗岁月里,张京不止一次想过破解之法,想过自己沦落至此的原因。

    他想,凭借自己的修为天资军事才能,以及八面玲珑善交朋友的性格,哪怕没有赵宁、赵七月相助,也能一步步爬上来。

    但凡当初听说了防御使收拢流民组建新军的消息,他都会用抢来的钱财开道投身军伍,纵然最开始位置低,但若能抓住国战这样的大机遇,何愁不能施展平生抱负?

    大齐名将之林,怎么都该有他的位置!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他开始怀疑一切。

    开始怨天尤人。

    唯一不曾质疑的,是自己的能力。

    像所有在时代浪潮、大势际遇中脱颖而出的人一样,张京认为自己能有一番成就,靠得是自己,是自己的见识与能力,而不是天下大势、命中贵人给的机会。

章六七四 今时不同往日(中)

    张京是否能力出众?

    答案是肯定的。

    在人生最黑暗的岁月中,在饱受排挤,有无数艰难险阻不讲道理接踵而至的时候,他撑了过来。

    不仅撑了过来,还断断续续立了些功劳。

    正因如此,国战结束后,皇帝都不能抹杀他的功勋,他得以加官进爵,成为忠武军节度使。

    从一个流民变成一方诸侯,张京终于有资格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大富大贵。

    在许州,在他的藩镇中,他就是说一不二、当仁不让的王!

    一言分人生死,一语定人荣辱,他的权柄不再局限于军伍这一个群体,而是数州之内的近乎所有人!

    什么地主大户,什么富人巨贾,什么田地庄园,不过是他脚边的蚂蚱而已。

    他是藩镇的主人,拥有地方军政大权,这里的所有城池,所有宅院,所有商行,所有田地,所有金银,所有百姓,都是他的!

    什么大家闺秀,什么富家千金,什么绝色美人,都不过是他手中的玩物而已,就桌子上的花瓶没有区别,今天把玩一个,明日就能换另一个。

    甚至是一批一批的换。

    只要他开心。

    谁敢不服?

    有不服,去跟他的十几万步骑大军说!

    何谓大富大贵?

    这就是大富大贵!

    何谓畅快人生?

    这就是畅快人生!

    谁要是妨碍他享有畅快人生,谁要是想夺走他的富贵,他就让谁死!

    宣武军节度使欺辱他,他就踏平了宣武军,河阳军敢跟宣武军沆瀣一气,他就发动大军直指郑州,吓得对方不断派人带着丰厚赔礼致歉!

    在赵氏夺得江山,成为天下第一氏族的时候,张京高兴过很长一段时间。

    他到底是赵氏的人,虽然曾经因此受苦受难,但能守得云开见月明,也算是对往日的补偿,未来不说青云直上,至少前途一片光明。

    张京的兴奋只维持了很短一段时间。

    新学说,新思想,新法,新制——这四样东西中的每一样,都像是一把插在张京胸口的剑。

    没有生杀予夺大权,还谈什么大富大贵?

    不能购田置产,还说什么荣华富贵?

    难道他为官为将,都是在给别人奔波劳碌?

    不图钱不图权,不能做人上人,无法痛快肆意,他往日的拼杀又是为了什么?

    不能光宗耀祖,无法让子孙后代富贵绵延,日夜辛劳办差、年年治军奋战、时时呕心沥血,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大晋繁荣、国家强盛?

    真是岂有此理。

    若是国家的强盛要靠剥夺自己的生杀予夺大权,富有数州之地、贵有百万生民的地位来实现,那它对自己有什么用处?

    这样的强盛对自己而言有什么意义?

    还不如亡了!

    张京无法接受赵氏的倒行逆施。

    ......

    “金光教?”

    咀嚼了一遍这三个字,张京转头问坐在左边小案后的谋主,“先生可曾听过这个存在?”

    张京的谋主郭淮,是个出身寒门的中年文士,与寻常文人的儒雅随和不同,他五官刚硬气质精悍。

    虽然穿的是文官袍服,举止也规规矩矩,但眉宇间的自信睥睨之色,身上擒虎搏熊的刚烈之气却掩盖不住。

    “近年来忽然冒头的江湖

    帮派——说是江湖帮派不太准确,他们有自己行事教条与思想信仰。

    “这些人打着金光神普渡众生的旗号,四处对穷苦百姓施恩,并以行善积德进入神国为宗旨,这几年已经在中原各州有了不俗影响力。

    “其麾下帮众——他们口中的信徒,遍布州县乡野,具体数字某也不知,想来十几万总是有的。

    “至于他们的神使,是教中地位最高的存在,出身神秘,来历不明,号称历经磨难之后,在智慧树下冥思七七四十九天开悟,觉醒了前世记忆,记起了此生使命,斩去了凡俗之身,从此以传播金光神的意志为追求,行走于四方大地,不避艰险救苦救难,要度化凡间一切困厄。”

    留着短须的郭淮尽着谋主的职责,照本宣科般给张京陈述自己往日收集、了解到的情况。

    张京听得哑然失笑,自古恩出于上,这些人凭什么对百姓施恩,遂忍不住调侃:

    “如此说来,这个金光教是个立身清正、行事良善的正道帮派?还度化世间一切苦厄,他们不会真当自己是神了吧?”

    神神鬼鬼这一套,张京不怎么相信——但也不是全然不信,流芳青史的一代明君汉文帝,都有“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的轶事。

    郭淮本着一惯严谨的做派,对不甚了解的事物不予置评。

    “既然对方来都来了,那便见一见吧,也好让大伙儿看看这个怪异神秘的神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张京挥了挥手。

    他一方面是心里的确好奇,另一方面则是听说对方的信徒遍布乡野,有十几万之众——这可是一股不小的力量,身为一方诸侯,他不可能毫不在意地忽视。

    堂中的藩镇文武,有人哈哈大笑有人抚须不语,都是一副兴致勃勃想要看猴戏的姿态。

    等到卫士领着一个白衣胜雪气度出尘、有倾城之色的女子,来到厅堂中的时候,除了一旁八风不动的郭淮,包括张京在内的众人莫不是目瞪口呆、恍然失神。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个清水出芙蓉般明净的神使,委实生得完美无瑕太过漂亮,简直不似人间之人,足以让下到八岁上到八十岁的男人都被摄住眼球。

    不,即便是女人,也要为对方的美貌与气质而目眩神迷。

    “金光教神使,见过廉使。”白衣神使双手合十,低头行礼。所谓廉使,是藩镇文官对节度使的称呼,也是一种赞美性称谓。

    一个没有官身的普通人面对一镇节度使,这个礼节可谓是轻得不能再轻。

    这就不是世俗的礼节。

    飘渺平静的声音入耳,众人相继回过神来,纷纷大感窘迫,但见左右的人都跟自己差不多模样,又相继松了口气。

    张京面色复杂。

    复杂中升起一抹淡淡的嘲讽。

    面前的人他认识。

    这不就是昔日夺了皇后军权的大齐贵妃吗?

    张京心中的惊艳之感消退了个差不多,面无表情的看着白衣神使,轻哂一声道:“还以为金光教的神使,是什么不世出的神秘鬼怪,原来不过是赵氏叛女。”

    赵氏叛女。

    赵玉洁微微一笑:“廉使所言赵氏叛女,的确是本使昨日之身。”

    她竟然坦然承认了自己赵氏叛女的身份,承认了曾经的叛徒行径!

    这是她第一次当众承认这一点。

    昔日,每有人当面拆穿赵玉洁这个身份,她都会羞愤难当咬牙切齿,乃至是不管

    不顾当场翻脸。

    而此刻,她既不懊恼也不悔恨,无论神情还是声音,都在云淡风轻与非云淡风轻之间,显然既没有刻意逃避淡化过往之事,亦不曾将过往之事放在心上。

    张京嗤地一笑:“昨日之身如何?”

    赵玉洁道:“昨日种种昨日生,昨日种种昨日死。”

    张京冷笑不迭:“照你这么说,昨日之事,就跟今日没关系了?”

    “无量神光。”赵玉洁诵念神号,神色庄严虔诚,“人生苦短,世事纷杂,若不能放下昨日包袱,又如何能在今日心明神净,得见无量神光?”

    张京针锋相对:“你说放下就能放下?”

    赵玉洁微笑道:“本使在智慧树下开悟,斩去凡俗过往,终见无量神国,昨日赵玉洁确已死,今日神使确已生,世人如何看我,与我还有何相干?”

    张京不屑地道:“赵氏会关心这些?他们来杀你之时,会听你这些废话?”

    赵玉洁笑容愈发超脱:“光佑众生,众生随行。廉使焉知来日本使与赵氏相见之时,赵氏不会受无量神光度化,与本使一同信奉金光神?”

    张京哈哈大笑:“一派胡言!如此想当然,你觉得我会信?”

    “廉使可以不信,但不能说别人也不信。世间有大智慧者,自然能堪破虚妄领悟神道,得大解脱大自在,而若执迷不悟,则人间为炼狱,其身如在油锅。”

    “你是说本帅执迷不悟?”

    “廉使悟与没悟,旁人无从知晓,旁人如何看待也不重要。就如神,祂就在那里,众生见与不见,祂都在那里,神国也在那里。”

    “你这是在向本帅传教?”

    “无量神光,光佑众生。”

    张京不说话了。

    堂中的文官谋士们俱都若有所思。

    军中武将们则大多一头雾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似彼此都成了一群猴子。

    半响,张京换了个坐姿,稍微正经了些,看着长身玉立的赵玉洁问:“你此行为何而来?”

    赵玉洁双手合十:“为救冤句县众生而来。”

    “如何救?”

    “请廉使与义成军节度使消解刀兵,各自引军归镇。”

    “就凭你一句话?”

    “凭的是廉使的善念。”

    “本帅有善念如何,没有善念又如何?”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本帅有善念,他耿安国可有?”

    “他人有与没有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有没有。”

    张京又沉默下来。

    他目光闪动,顷刻间思绪万千。

    他想的,当然不是神教教义,而是现实的利弊权衡。

    片刻后,他再度看向只身一人的赵玉洁:“金光神的神光当真无量,可以普渡四方?”

    赵玉洁虔诚道:“神的信徒从不会怀疑神。”

    张京微微颔首。

    而后,他挥了挥手,让堂中众人全都退下,只留下谋主郭淮。

    武将们走得时候大多迷迷糊糊,有的人还很是不忿,觉得军帅被神棍忽悠了。

    而文官谋士中的聪明人,则走得相当干脆利落。

    他们知道,接下来堂中的对话一般人是没资格听的,而廉使无论如何跟赵玉洁商谈,往后忠武军都不会损失什么,只分能得到多少。

    刚刚张京跟赵玉洁的谈话,打了无数个机锋,他们听懂了不少。

章六七五 今时不同往日(下)

    一方诸侯跟一教神使的对谈,从一开始便没有一句是废话。

    赵玉洁作为拜访者,“有求”于张京,张京作为主人,首先当然要考校赵玉洁,试试对方有没有跟他说话、谋事的资格。

    两人前半段的对话,让张京见识到了赵玉洁的智慧与心性——作为一个神使亦或者说神棍的智慧与心性。很显然,张京内心的评判是合格。

    没有这个评判,张京不会问赵玉洁的来意,不会跟对方谈冤句县。

    这段对话的核心,无疑是张京那句“赵氏来杀你之时,是否会听你这些废话”。这句话张京必须要问,因为问题不可回避——他与赵玉洁都不能。

    现如今,张京虽然是忠武节度使,坐拥大片中原腹地的一方诸侯,对朝廷的指令阳奉阴违,但并没有割据自立,明面上依然是大晋之臣。

    他是有退路的,倘若来日形势所迫,他大可以做个大晋忠臣。

    而赵玉洁是板上钉钉的赵氏叛女,跟赵氏矛盾极深,赵宁不可能放过她,如果赵氏真的要灭她,那么她除了躲藏还有什么应对之法?

    赵玉洁的回答是焉知赵氏不会受神光度化,跟她一起信奉金光神。

    这话的真意是,只要金光神信徒够多,势力够大,影响力够广,且立身正派,受百姓认同,赵氏也不能随意拿她怎么样。

    就像他张京身为一方诸侯,现在就不能贸然拿捏赵玉洁一样。

    若是立身正派的金光教真的势力大到一定程度,对人间良好秩序、国家长治久安有显著作用,那连朝廷也要借重几分。

    这就是所谓的一起“信奉”金光神。

    当然,就眼下而言,金光教还远没有这个势力。

    如果有,赵玉洁就不必来见张京。正因为没有,赵玉洁今日才会出现在这里。她出现在这里,就是要跟张京联手做些什么。

    所以接下来的问题是,双方有没有合作必要。必要就是互相能为彼此提供什么,最好是除了对方别人无法提供的东西,最终大家能从合作中得到什么。

    唯有各取所需,合作方有基础。

    赵玉洁抛出的第一个筹码,是冤句县。

    冤句县不只是一个县城,它是忠武军与义成军对峙的前线,是张京与耿安国势力范围的分割线,是决定曹州归属的重要核心。

    故而重要的不是赵玉洁要救冤句县众生,而是张京让她救着之后,张京能得到什么。

    赵玉洁回答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何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张京罢兵归镇,让冤句县不受兵祸,免遭生灵涂炭,是为施恩。作为回答,赵玉洁将带着冤句县投靠张京,让张京兵不血刃获得冤句县。

    赵玉洁有这个能力吗?

    之前或许没有,但在她走了一趟冤句县,于冤句县传教成功,使城外流民、刘晃张有财等冤句县本地大势力成为神教信徒后,她就有了。

    神教信徒,当然得听她这个神使的号令。

    况且这对刘晃、张有财等地头蛇有益无害,他们没道理不拥护。

    就算他们因为某些原因不想投靠张京——譬如说被耿安国收买了,也无法在事实上不投靠,因为城外有大量已是神教信徒的流民,他们可以轻易杀进城。

    赵玉洁的筹码令张京满意了吗?

    满意了。

    但还不够满意。

    张京想要更多。

    所以他问神光是否真的能够普照四方——金光教的势力到底就有多大,能否助他征伐四方,吞并邻镇。譬如说,河阳。

    赵玉洁的回答很有自信:不用怀疑。

    屏退左右后,张京让赵玉洁落座。

    下面的谈话很重要,双方既然有了合作可能,一直让人家站着当然不好。

    赵玉洁没有落座,甚至没有动。

    她只是似笑非笑的看着张京,宛如一尊悲悯世人的神灵雕像。

    张京明白赵玉洁这是什么意思。

    他只是略作思量,便断然起身,离开座位来到堂中,拱手跟赵玉洁见礼:“神使慈悲,为冤句县百姓不惜远道而来,本帅甚为感佩,还请入座相叙。”

    自赵玉洁来到厅堂,张京一直高居主座。

    赵玉洁要的,就是对方从主座上下来,跟自己见礼。

    不见礼,就是连起码的尊重都没有。

    没有尊重,如何合作?即便合作,也是一主一从。而这,显然不是赵玉洁想要的。平等关系不在一开始就确定,往后将会很难掰正。

    “无量神光。廉使心存仁善,此乃藩镇百姓之福。”赵玉洁双手合十。

    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自然不吝夸奖对方一句:你因为我慈悲而对我以礼相待,说明你自己也是良善之人。

    从见面到此时,赵玉洁一直在说仁善、良善,这是刻意强调,为的是给以后两人合作打下基调、明确方向,即以仁善为行事旗号,收拢人心、壮大霸业。

    彼此入座,张京吩咐了茶水,此刻他反而不着急了,也没有一开始就问赵玉洁如何助他吞并邻镇,而是慢悠悠的饮起了茶。

    他这是给谋主郭淮说话的时间。

    自家人知自家事,张京不缺自知之明,论深谋远虑细节算计,他不如郭淮,之所以把郭淮留着,就是要对方发挥作用,履行自己谋主的职责。

    郭淮当仁不让,摆摆衣袖,喟叹一声,望向门外天穹,满脸忧虑苍生之色:

    “自国战以来,天下纷扰,祸乱横生,齐朝覆灭之后,群雄并起,各行其是,彼此攻伐,经年不休,百姓如陷油锅,生不如死,委实可叹。

    “当此社稷动荡、江河翻覆之际,被天下人寄予厚望的新朝大晋,却不思安定宇内重塑太平,反而再掀争端置黎民于水火,扩大动-乱,着实令人扼腕。”

    说到这,他转头看向赵玉洁,正色道:“当今天下,魏氏以世家为中坚,杨氏以寒门为羽翼,而赵氏求之于公平正义,各有其道,以此争雄。

    “神使行走四方,见多识广,且身有大智,不知如何看待世道风云?”

    这话说完,厅堂一片寂静。

    赵玉洁眸底有精芒一闪而过。

    在来之前,张京在她心中不过是一个兵强马壮的节度使罢了,骄横跋扈妄动刀兵,在与临镇的利益纠葛中你

    争我夺,并没有多高的眼界与多远的规划。

    走到哪儿算哪儿。

    亦或者是跟其他藩镇节度使一样,一味信奉军力,心里想着“兵强马壮者为天子”。

    而现在,郭淮一开口,不提吞并临镇,不关心一战一地的得失,而是口述四方大势,询问天下风云,这说明他们的眼界已不在一镇一地,而是囊括八方。

    由此可见可见张京心胸之大、所求之高。

    一言以蔽之,大争之世,张京不甘人后。

    他至少也如魏氏、杨氏一样,有问九鼎轻重的打算!

    要问九鼎轻重,就得有自己的奋斗路线。

    魏氏重世家,杨氏重寒门,赵氏重公平正义,那么他张京该有一面什么样的旗帜,该去团结哪些人,才能在与这些大势力的争雄中不落下风?

    这是大方向,是根本问题。

    赵玉洁不由得高看张京一眼。

    这当然是她想看到的,在往后一段时间内,双方要携手并进,若是对方太蠢志向太小,很多事反而不好做。

    至于天下大势,曾经在事实上执掌过齐朝内阁,还率领百万大军征战过中原、河北的赵玉洁,岂会没有见解?

    “自古秦兵耐苦战,关陇之民尚武成风,自古便多强军猛将,魏氏本可借此成就大业,但世家已是明日黄花,如今之盛不过回光返照,故此不值一提;

    “寒门方兴未艾,杨氏看似如日中天,但江南地广人稀,吴越之民善于生财,却不如燕赵之人悍勇,纵有沙场一时之胜终究后继乏力,难以问鼎中原。

    “方今天下,唯一可虑者,不过赵氏一家而已。”

    赵玉洁说这些话的时候,神色如常语气平淡,但身上的气质却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变化,言谈之间,平生一股天下豪雄皆为土鸡瓦狗的熊罴之气。

    这一刻,她仿佛回到了崇文殿,回到了中原战场,颐指气使不可一世。她好似不再是超然出尘的神教神使,而是横扫千军的悍将,翻云覆雨的权臣。

    她的这副面貌,让张京与郭淮都不由得心神一震。

    “却不知赵氏能否成为最终胜者?”郭淮对赵玉洁的话并不完全认同,但也认为颇有几分道理,故而顺着对方往下问。

    赵玉洁淡淡道:“能,也不能。”

    郭淮问:“何谓能,何谓不能?”

    赵玉洁:“若无神教与廉使,赵氏自然能。若神教与廉使合力,则其不能。”

    郭淮微微一笑:“其不能的根本何在?”

    “在其作茧自缚。”

    “此茧为何?”

    “公平正义。”

    “公平正义也能是茧?”

    “拼尽全力追求而又注定无法实现的东西,当然是茧。”

    “公平正义注定无法实现?”

    “不能。”

    “为何?”

    “百姓大多愚昧少智,读书太少,鼠目寸光,自私狭隘。”

    “那又如何?”

    “那便注定不可能透彻理解何为公平正义。”

    “何谓公平,何谓正义?”

    “公平是克己,正义是奉公。”

    “神使此言一出,天下人岂不是都理解了?”

    “未必真的理解。就算理解,便能做到吗?”

    “一定做不到吗?”

    “你能做到,你确定别人也能做到?”

    “这......”

    “别人做不到,自己一味去做,吃亏的就是自己。”

    “此言有理。”

    “自私是人的天性,享受是人的本能,有此二者,公平正义无法实现。”

    “有简单的吗?”

    “有。”

    “是什么?”

    “善。”

    “有多简单?”

    “理解起来简单,做起来也简单。”

    “何谓善?”

    “一饮一啄为善,一粥一食为善,一笑一言也可是善。”

    “善很容易做到?”

    “富甲一方者,施舍乞丐一个铜板,有多难?比克己奉公难吗?穷苦人家给口渴路人一碗水喝,有多难?比捡到一锭金子交公难吗?”

    “这......神使大智!”

    郭淮击节大赞,忍不住起身离座,向赵玉洁拱手一礼,以表受教。

    他并不完全认同赵玉洁的话,但其间的精妙之论,已是足以让他佩服对方。

    张京听得是如痴如醉又精神焕发,末了摸着下巴眉开眼笑:

    “本帅现在终于明白,为何自古以来征伐天下的枭雄明主,都绝口不提什么大同世道,而要以仁善为旗帜了。神使高论,本帅茅塞顿开。”

    赵玉洁收敛神色,低头合十,庄严而平静地道:“无量神光。

    “愿神光所照之地,善德存于每个人心中。若得如此,人间即便不是神国,也当是一方净土。”

    张京站起身,学着对方双手合十,摆出一副虔诚的样子:“愿金光神能度化世人,他日若本帅君临天下,当奉神教为国教!”

    此时此刻,他意气勃发胸怀敞亮,看清了自己身前的方向,也终于有了跟赵氏拍案的底气!赵氏让他不得进攻河阳的命令,他可以抛诸脑后了。

    赵玉洁起身还礼,不悲不喜:“廉使仁善,功德无量。”

    赵玉洁用几车粮食的代价,不仅让冤句县成为神光照耀之地,也完成了金光教身份的华丽转变,从这一刻开始,金光教迈上了一个崭新的台阶。

    只是,当她双手合十低眉敛目,回张京的礼时,眸底却有一抹隐藏极深的嘲弄与讥讽。

    末了,张京问赵玉洁:“不知神教眼下拥有多少信徒?”

    张京选择跟赵玉洁合作,是因为认可赵玉洁的智慧,看到了神教的潜力,知道这对他的霸业帮助极大。

    作为一方诸侯,张京征伐四方的手段很单一,大军攻打而已,费时费力费财还费人。

    而若是通过尊崇神教获得神教信徒的认同,很多战斗都能轻易解决,很多地方可以兵不血刃的拿下,能够驱使的力量也不再局限于大军。

    这是张京最看重的,相比较而言,金光教目前的信徒数量就显得不是那么重要,因为他笃信金光教必然快速壮大,所以这个问题等到了现在才问。

    赵玉洁的回答让张京怵然一惊:“已过百万。”

    “怎么会这么多?”张京大感匪夷所思,很怀疑这是赵玉洁信口胡诌,借此彰显自己实力不凡,“据本帅所知,神教出现不过短短几年。”

    赵玉洁道:“神教能快速壮大,根本是因为神光无量,而直接原因则是各地兵祸连连、烽火不休,受苦受难朝不保夕的人太多。”

    兵祸之下,最遭殃的当然是平民百姓,但如刘晃、张有财这种地方大户,也难免一日三惊,经常面临被大军吞噬的危险。

    张京哑口无言。

    这好像是在嘲讽他们这些节度使穷兵黩武,为一己之私置天下苍生于水火。

    无论如何,今日这场会晤,张京跟赵玉洁都收获满满,各自十分满意。

    日落西山之时,赵玉洁婉拒了张京宴请的好意,离开了节度使府,张京跟郭淮一起将其送到大门口。

    夕阳金黄的余晖洒在街旁的坊墙上,灿烂绚丽,眼看着赵玉洁汇入人流,在光影粼粼的长街中渐行渐远,张京生出许多感慨。

    赵玉洁孑然一身的来,孑然一身的走,形单影只,孤零飘忽,如秋风中的落叶,寒冬里的雪花,在这纷纷扰扰的世间格外超脱,又无比脆弱。

    她明明看着不食人间烟火,仿若世外高人,却偏偏又在做着入世的事,反手间左右一镇兴衰,步履中影响天下风云,一举一动都有百万之众云集景从,强悍得犹如参天巨兽。

    “天下竟有这等奇人,实在是让我辈汗颜无地。”

    郭淮文人骚气发作,目视着人海摇头晃脑的感叹,“尘世如潮人如水,名利富贵惹人醉,皇图霸业转头空,可叹江湖几人回。”

    张京瞥了自己的谋主一眼,不怎么乐意对方这番消极的感慨,不过文人骚客自古如此,他也懒得多说什么,况且他心中并非没有相似的感叹。

    谁能想象,眼前这个光芒万千的神使,曾是一个吃不饱饭的乡野丫头?

    谁又能知晓,这个历经浮沉的女人,挖空心思四下传道的时候,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她曾位极人臣富贵荣宠,她曾跨过山川掠过人海,她曾经所拥有的一切都已飘散如烟,立足山巅,置身谷底,千锤百炼,她倒下过,最后都站了起来,富贵与困苦无不让她受益良多,而今,她再次踏上了堂皇之道,大步向前。

    她会走向何处?

    她究竟要做什么?

    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她的心是怎样的?

    在外人看来,凡此种种皆为谜团。

    “廉使,这个昔日的赵氏叛女如今的金光教神使,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郭淮一通感慨之后,转身问张京。

    张京轻笑一声:“这种人不必用好坏来划分,关键只在于是敌是友。”

    说到这里,他挥了挥手,“她赵氏叛女的身份要尽量保密,今日见过她的人都得下封口令,我还不想让赵氏这么早知道我跟他们的叛女联手了。”

    郭淮点头答应。

    长街尽头,负责接应的小蝶等到赵玉洁走过身前,迈步跟了上去。

    赵玉洁将跟张京会晤的情况,简单跟她介绍了一番,算是宣告事情成功。

    小蝶知道赵玉洁此行必然成功,她从不怀疑对方的实力。

    当然,她也是普天之下,唯一知道赵玉洁真实打算的人。

    跟在白衣胜雪的赵玉洁身后,穿梭于好似没有尽头的匆匆人流之中,看着如血夕阳在挂在城楼的飞檐上,让一方城池明暗交错光影并存,小蝶略感恍惚。

    群雄如草芥,神使不曾正眼相看,诸侯如牲口,被神使任意驱使,倘若这天下是一道棋盘,众生皆为棋子,那么有资格与神使坐而对弈的,世间唯有一人。

    他们的棋局未来会是什么样?

    在未来,他们还会不会是敌人,会不会是对手?

    如果是,他们之间是否会有胜负?

    谁能成为胜者?

    ......

    旬日之后,郭淮带着张京的军令,亲自来到冤句县。

    他向冤句县百姓宣称,忠武节度使张京得金光神在梦中教诲,深感冤句县百姓深受兵祸之苦,悔恨不已,次日得见金光教神使,一见如故,又闻神教教义,醍醐灌顶,遂皈依神教。

    为解冤句县黎民之倒悬,本着仁善之念,节度使与神使商议后,决定将留在曹州的那部分兵马撤回本镇。

    既然节度使已经是神教之人,那么神教信徒皆为手足,节度使在汴梁境内划出了一片区域,用于收拢冤句县城外的流民,他们只需过去就有耕地可种。

    ——中原兵祸经年,百姓死伤无数,许多田地都荒芜了。

    此言一出,冤句县满城沸腾,纷纷大赞张京仁善,转头又聚集在一起,虔诚向站在城头的白衣神使跪拜,齐声吟诵无量神光。

    义成节度使耿安国,见张京彻底退出了曹州,不仅没有趁机攻夺冤句县,反而也撤回了兵马。

    原来,耿安国在跟张京沙场交锋的时候,青州的平卢军节度使王师厚,联合兖州防御使集结重兵,已经开始威胁郓州州境,耿安国无力两线作战。

    乾符末年,耿安国以下克上夺取郓州的时候,曾将缴了械的数万不愿归顺他的官军驱赶出境,让他们流落到了兖州、青州一线,给王师厚与兖州防御使造成了不少麻烦。

    眼看耿安国跟张京开战,师老兵疲,他俩怎么会放过大好机会?报复是一方面,趁机攻占耿安国的州县,扩大自己的地盘才是核心诉求。

    金光教在齐鲁之地也有信徒,消息灵通,张京面前横着一个耿安国,无法及时得知更远处青州、兖州的情况理所应当,所以这事得以被赵玉洁利用。

    事后,张京并没有怪罪赵玉洁,反而相当高兴,因为经过此事他确定了,金光教的信徒真的是遍布各地。

    张京跟赵玉洁联手之后的第一件大事,是谋划夺取河阳节度使的地盘。

    对河阳节度使,张京是痛恨已久,对河阳之地,他更是早就垂涎。

    金光教不杀人,也不做违背教义的事,他们只行善积德,故而神教在河阳的信徒不可能拿起刀兵,去攻杀各个城池的守军,跟张京的大军里应外合。

    帮助张京拿下河阳,金光教有它自己的方式。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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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氏族介绍:
北方诸邦被雄才大略的君主统一,没有天人境修行者的南方大齐皇朝,却因为内部争权夺利而国势衰弱、万民离心。在修为冠绝天下的北方君主,准备南向用兵坐拥九州时,大齐第一氏族里的一名少年,睁开了重生的双眼,想要逆势而行。第一氏族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第一氏族,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第一氏族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